北苑 下(二)今夕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2-18 16:47 字數(shù):3856
二 今夕
馬車到達太清獵苑的時候,一輪紅得奪目的落日,正團團西沉。斜陽照在這群山之間的廣袤草場,延及于蕭蕭天邊,在一片沖寒天氣中格外壯觀。
“這是殿下要的東西?”是左戍衛(wèi)長韓從云的聲音在馬車旁響起。
“確是殿下要的東西。”車外隨行侍從見了韓從云立刻下了馬恭恭敬敬的回答:“這是通行牙牌,請韓左衛(wèi)驗證!
“嗯!表n從云似乎已經(jīng)確認了牙牌相合:“不過還得搜查一下!
“殿下吩咐不必搜查。”那侍從又說話了。
“律令在身,即便是殿下也不例外,恕難從命!表n從云公事公辦的聲音又近了些。
“韓左衛(wèi)既是殿下戍衛(wèi)長,如何不尊殿下令旨?身為屬官,主命不從,還說什么律令?”那侍從聲音不大,卻也態(tài)度堅決。
“為殿下計,韓某只知律令,不聞主命!表n從云的聲音已經(jīng)十分不耐煩了,想必如果對方不是崇吾近侍的話,他早就不啰嗦這些了,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不客氣起來:“既無違禁,你攔著干什么?殿下在此,如果有什么閃失,你來負責?”
“我只知遵殿下命,亦不聞有他!笔虖囊册樹h相對起來。
“小人之見!”一聽就知道韓從云已經(jīng)打算撇開侍從,強行搜車。那侍從必然不肯。
眼看一場沖突在所難免,忽聞車中有女子聲音傳來:“請韓左衛(wèi)依律搜查吧!
韓從云聽見車中女子聲音,正詫異間,已見車簾被掀開,馬車上款款走下一名妙齡女子,容顏秀麗、身姿綽約,韓從云只覺似曾相識,依稀可見正是當日隨崇吾到掬月樓的那位太子近身女官。
那近侍呼了一聲:“景女史請回車上,殿下知道了該責怪我了!
景素側立車旁,緩緩說道:“區(qū)區(qū)一介宮人,豈可有礙戍衛(wèi)公務,殿下的安全是第一等要事,請戍衛(wèi)長依律搜查!
韓從云見她從車上走下來,便立刻明白那近侍不令他搜查的原因。眼前這一位雖非正經(jīng)宮眷,亦是太子崇吾近身女官,自然是太子接來的。但人既然已經(jīng)下車,且發(fā)話讓他查,他便目不斜視地走到馬車前,打開車簾,見里面除了太子崇吾夜間休息所用衣衾器具外,并無其他,正要率戍衛(wèi)退開,迎頭卻見太子崇吾已帶著三五隨從乘馬而來。崇吾目光一掃,見此情形,心里便明白了。也不追問,只揮手免了眾人之禮。見景素孤零零獨立車旁,俏生生不勝秋寒的模樣,便催馬徑到她身旁,就在馬上微微屈身,向她伸出手來。
景素抬起頭來,只見夕陽之下,崇吾在向她微笑著伸出手來。景素后來一直都記得,夕陽、云霞、晚風、廣野,以及他那暈染了夕陽之輝的微笑,和那個溫暖的向她伸出手掌接應的姿勢,還有她明明在近侍和戍衛(wèi)的眾目所視之中,卻安然舒展的心。她就自自然然的將手交在他的手掌中,他手腕一沉、又一提,已將她拉至馬上,擁入懷中,調(diào)轉馬頭,迎著夕陽沉下的方向縱馬而去。身后負責護衛(wèi)的三五隨從便遙遙跟上來。
獵場的無垠邊際在她眼前涌動翻轉起來;馬蹄飛騰之下的漫漫秋草連天起伏;西風呼嘯,穿越目光所及的遠方廣漠。崇吾雙腿夾緊,那馬更奮蹄飛奔起來。一切曠古蒼茫、時空往來、自由無疆便都在眼前穿梭而過。明明是風吹草聲、馬鳴奮蹄聲聲聲入耳,可景素卻覺得整個世界萬籟無聲,仿佛太初茫茫、天地渾然之初的絕對安靜。崇吾就那樣帶著她一直飛馳,直到原野盡頭,山林初現(xiàn)。
景素睜開眼,只見落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沒入山林之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這矗自眼前的莽蒼,便是太清山了。
崇吾不再控馬,只任由那馬漫無目的的隨意逡巡,達達的馬蹄聲敲碎了曠野暮色的沉默,格外清脆悅耳。
“喜歡嗎?”崇吾低下頭,在她耳邊問,聲息吹動她耳后的碎發(fā),比晚風溫暖。
景素不說話,只回首仰望他,目光流轉,眼波中是崇吾從未見過的驚鴻瀲滟。
“我到了這里來,就想著該帶你來的。”他嗅著她的碎發(fā),輕柔低語:“今天晚了,改天帶你去山林中,峰回路轉、草木茂盛,比這草場又自不同!
“好啊!本八剌p輕答應著,身心猶自恍惚:“今夕何夕,見此良景!
崇吾輕笑出聲:“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景素心中悸動不已,太子崇吾若非身份限制,于風月情調(diào)是總不缺的。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尋常男子,他們也做不了尋常男女,卻也不由懷著那尋常男女的隨性爛漫,淹沒在他沉沉耽美的誘人氣息中。
他們信馬由韁地踏碎暮色,踏著月光,竟?jié)u漸回到行營駐蹕之處,只見燈火點點,眾戍衛(wèi)、侍從早已扎下營帳。
韓從云上前回事,并不正眼直視,也不見任何尷尬:“回稟殿下,今日草場已經(jīng)清理完畢,明日便可搜檢山林,我們?nèi)耸植粔颍幢菹乱,該調(diào)來安奉營的駐軍來清山了!
崇吾不待隨從拿來下馬蹬便已經(jīng)翻身下馬,由著近侍將下馬凳放好,自伸手護持景素下馬,同時語氣隨意地向韓從云說道:“就按你說的辦吧。”說話間景素已翩然躍下,手提裙擺,腳已穩(wěn)穩(wěn)踩在下馬凳上。崇吾臉上不動聲色,悄悄在她耳邊問:“你會騎馬?”
景素從馬凳上下來,腳踩在柔軟的草野上,猶自心曠神怡,輕輕踮著腳,似無痕跡地向他耳邊靠近,崇吾見了便微笑著偏身、低頭,景素卻覺得這樣太明顯了,怕被人看見,婉轉側過臉去:“是呀,殿下如今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崇吾聽了心情大好,便朗聲笑了,韓從云見景素在側,回完事早就帶人散開了。崇吾見王中達也散在遠處,便向他招招手,王中達趕忙跑過來,趁機說:“殿下休息的地方已經(jīng)收拾好了,今天就不住帳篷了。就是太簡陋了,倉促之間,實在委屈殿下了!
崇吾點頭,又避開景素悄悄吩咐王中達什么事,王中達看了看景素,便又叫了遠處一名近侍過來,悄悄安排了什么,那近侍點頭答應著,便領命而去。
崇吾所住并不是帳篷,原是幾間先帝當年所建看臺與休憩處,因為田獵之后要去離宮休息,此處并不建房屋,所建休息處皆是三面有墻,一面敞開的,好方便看打獵和宴樂歌舞。是以作為住處的話,便顯得十分簡陋。此時已經(jīng)過戍衛(wèi)和侍從們修整,門窗是不及安了,只在前面掛上厚厚;,安了簡陋的坐臥具。因為天冷了,王中達細心的命人在里面點了個火盆,崇吾與景素便坐在火盆旁邊的地毯上。因縱馬驅馳,被夜風所襲,景素早覺得手腳冰冷,坐在火旁,身子一陣酥暖,舒服極了。崇吾已經(jīng)解下斗篷,換了便服。景素卻仍是外面那一身,連斗篷也未解。崇吾伸手去解她斗篷上的絲帶,嘴里說著:“你這樣烤火,此時舒服,寒氣卻不得發(fā)散,被熱氣封閉體內(nèi),容易傷風!
景素明知他別無他意,卻因為他解斗篷的這個動作而身體一僵,頭低下去,不敢再看他。恰好此時簾外咳嗽聲起,王中達的聲音傳來:“殿下,茶來了!币徽Z落地,王中達已經(jīng)掀簾而入,后面跟著幾個伺候盥洗的小內(nèi)侍,崇吾仍將她斗篷解了,順手丟在地毯上。
景素窘的不得了,好在王中達仿佛什么也沒看見的樣子,很自然的將茶盤上的茶壺、茶杯擺在火盆前的矮幾上:“殿下喝口熱茶暖暖吧,這是從北苑里帶來的。”
崇吾又見那茶壺茶杯是他平日用慣了的,便道:“嗯,你們想的倒是周到!
一邊說一邊就著近侍屈膝端過來的盥洗器具洗了手,漱了口。景素見小內(nèi)侍也拿著盥洗用具在她旁邊屈膝,便忙著側過身去,也洗漱了。
“今夜風大,我叫他們加床被子吧!蓖踔羞_語氣如常的請示著。
“嗯,也好!背缥崧唤(jīng)心的說。
王中達便走到簾子邊上,輕輕拍了拍手,門外近侍便擎著一床泥金淡青色的纏枝蓮花、比翼百合圖案的錦被躬身送至榻上,便把這一床和先前那一床盡皆卷成長筒狀放好,便退了下來。于是眾內(nèi)侍隨著王中達一同向外退去。
“今日你們都疲憊了,除了你們兩個跟著王常侍守著,其他人都自去休息吧!背缥犭S手指了兩個人,淡淡地吩咐下去。對于這不合規(guī)制的傳令,王中達竟毫無異議的答應著,退出去了。
室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除了簾外的呼呼風聲和火盆內(nèi)的畢剝之聲,別無聲息。景素端坐在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被風吹得瑟瑟抖動的簾幌,仿佛生怕那簾幌被風吹起,然而并沒有。風這樣大,吹得獵場草野嗚嗚咽咽,吹得遠處山間松濤陣陣,卻吹不翻這小小簾幌,想必是近侍們早已用重物壓好固定住了。儲君的居處,他們自然有辦法,便教如此倉促之際,仍能萬無一失、安穩(wěn)如山。
因為前面的鋪墊,崇吾想景素一定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并不著急,依舊慢條斯理地飲著茶,見景素不動,將另一杯茶遞到她手里。景素忙接了飲了一口,果然是上好的茶,入口微苦,飲后卻清冽無比。
“你怎么會騎馬的?”崇吾忽然問。
“家父是個好游之人,天下但凡有好景致,無不向往。每年都兩三次長游在外,有時也帶我去。有些幽奇之處,坐車不便,就教會了我騎馬!
“哦,那你從前的日子也跟我沒什么不同。”崇吾淡淡隨意的說著,自然也是指他從前的日子。
“妾豈敢比殿下!本八匦Φ溃骸凹腋感郧楣终Q,所喜之處往往不是名山大川,反倒中意那些鄙野之處!
崇吾就火光中看著她微紅的笑顏、寧靜平和的目光,以及因騎行散亂而又松松挽著的長發(fā),嘆息了一聲:“那就是天下幽奇之處、天外之境了,你都跟著去過了?”
“沒有,我就跟著去過幾次。他更喜歡和他的朋友們?nèi)!?br />
終究還是無話可說了,景素見崇吾的茶已飲光,便挪了挪身子,彎腰向矮桌前靠去,為他倒了一杯,奉至面前,崇吾伸手去接茶,瞧見她穿了一身淡淡柔和的珠粉色宮緞裌衫,側面的開衩處隱隱露出白色撒線百褶裙,如此的裝扮,在她是少見的,他終日見的都是她穿女史制服的樣子。這樣家常素雅的穿著,借著火光看去,是溫柔而靜謐的。他看著這樣美好安靜的景素,去接茶的手便順勢一轉,往上一抬,輕輕撫上她溫柔秀美的面頰,景素手里還端著茶,不能躲閃,然而出于羞澀,只把臉微微側向一旁。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卻讓崇吾更加情動,他并不接茶,傾身就著景素手中將茶一飲而盡,笑道:“此時該有酒!
“殿下要飲酒?我去叫他們送來!本八胤畔虏璞阋鹕,卻被崇吾抓住手腕,只向下一扯,她不由自主地屈下身來,崇吾看著她的驚慌失措,似是在解釋:“上次就飲醉,這次就不飲酒了!
說話間崇吾已經(jīng)起身,輕輕一提,便將她攔腰抱起,擁入懷中,向床榻那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