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六)國色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24 21:01      字數(shù):3646
    六  國色

    二人正綢繆親厚著,卻聽王中達在簾外輕輕叫了一聲“殿下!”

    他們知道此時王中達過來,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這樣的姿勢,崇吾又有傷,只得在景素的幫助下勉力撐著坐起來,才對著簾外說了句:“什么事?”

    王中達進來時,景素正堪堪在床邊坐好,做出給崇吾遞茶的樣子。卻聽王中語聲沉緩的說:“孝王從‘鎮(zhèn)北大營’回來了!

    “什么時候?”

    “大概五六天了!

    崇吾倒不以為意:“哦,已故淑妃的忌辰,他自然要回來祭掃!

    王中達遲疑片刻又說:“可是陛下已下旨,命孝王在清場結束后來驗收查看!

    崇吾目光一滯,仿佛帶著譏諷又仿佛透著寒意,“那就叫他來好了。你去安排好好招待孝王!

    王中達答應了一聲“是”,便欲退出去,卻被崇吾叫。骸罢f了哪天來嗎?”

    王中達深有憂慮的說:“這倒沒說!

    崇吾卻反而笑了:“那就天天準備著!

    關于孝王,景素知道的不算多,但多少是有耳聞的。如果崇吾是今上作為儲君最佳的選擇的話,孝王就一定是他最愛的幼子。作為眾子,他一直留在京城,當年崇吾都是在加冠之后就到廣陵了,別的諸王就更早之藩了。但孝王年已弱冠卻沒有要之藩的任何跡象,甚至今上還讓他到“鎮(zhèn)北大營”守軍那里去督軍。

    而孝王督軍期間,“鎮(zhèn)北營”守軍還與北狄發(fā)生了小范圍的戰(zhàn)事。無論是放手權力與指揮官,調動關系,保障后勤,孝王的做的無懈可擊。據(jù)說孝王也是個美男子,生性浮浪,雖不擅長沙場作戰(zhàn),但是卻明白一些軍法之道。顯然,今上現(xiàn)在是有意讓他染指軍權。

    景素苦苦思索有利于崇吾的形勢,軍功自不必說,廣陵時代的平叛在諸王中無人能及;就是在朝廷的人望,崇吾平日所為并無大過。本來作為嫡子,又天然具備朝中士大夫擁戴的根基;何況中宮仍在,而孝王卻是無母之兒,母親出身低微,他并無依恃。就怕來日方長,孝王會有一番作為。但她也知道宮廷朝中之事并不是這么一一相抵的關系。

    崇吾看她冥思苦想的樣子,笑道:“你想什么呢?”

    景素回過神來,見王中達已經走了,倒是不能對崇吾說她的真實想法,便悄悄問:“孝王的母親,是不是那個從來沒進過宮卻獲封淑妃的寵妃啊?”

    崇吾“咦”了一聲,說:“你知道淑妃?”

    景素便輕描淡寫的說:“我之前在司籍司的時候,我們那有一位掌籍給淑妃畫過畫像。我們都猜淑妃肯定國色天香呢。”

    崇吾看她一臉感興趣的樣子,鄙夷地說:“婦人之見!得寵的就一定是國色天香?”

    景素一本正經的說:“那當然,誰不愛長得美的?”

    崇吾掃了她一眼:“那我也寵你,難道你也國色天香了?”

    景素沒想到他往自己身上打趣,頓時紅了臉,一句話說不出來。就景素而言的確容貌過人,但若說國色天香,那確實算不上,她自己也知道,別的不比,比之前的紀良媛就差了。可如今崇吾對她的確不錯,算是寵愛了,她也否認不了。

    “來來來,讓我瞧瞧什么是國色天香!背缥峥此,覺得大有意趣,伸手掃開她額前碎發(fā),粘著她,一副看個究竟的樣子。

    景素更加窘迫了,急著為自己擺脫尷尬,便道:“殿下不擔心孝王的事情,還來打趣我!

    崇吾倒笑了:“我擔心孝王什么?他還能當了太子不成?”

    景素道:“那倒不至于,不過殿下不還是……還是挺……重視的嗎?”她原想說“如臨大敵”的,但話到嘴邊就換成“重視”了,到底是崇吾的兄弟,又是受今上寵愛的封王,景素也不敢亂說。

    “你怎么知道我重視了?你這丫頭就知道了似的!背缥岣裢獠恍计饋怼

    景素倒是知道點的,可是她怎么能說,我知道你不是怕孝王來搶了儲君的位置,你不過怕有些時候人隨勢變罷了。至少現(xiàn)在儲君的位置還是穩(wěn)固的,這個在今上、崇吾、孝王之間是有默契的。但她深知崇吾是怕有些人不知道他們君臣父子之間的心思,或者說明明知道卻依然平白的冒出來攪動朝局。攪動朝局的,有時候一些人有自己的打算,他們做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傊饶惆l(fā)現(xiàn)的時候往往洪水滔天了;有些時候所謂的渾水也是所謂的忠臣孝子所攪和起來的,有些是為道義諫爭,有時候卻不過就是偶然有個人莫名其妙做了莫名其妙的事。不管是哪種,而一旦引起了不可控的后果,最后都是君臣父子朝內宮中全被卷進去,誰也別想幸免。就是當年潁川秦氏,雖然秉承忠孝,滿腦子君臣父子,可最后無論是君臣之間還是父子之間,那結果也夠慘烈的。

    可她就覺得奇怪,為什么今上也是善于權衡、深諳帝王之術的,怎么在這個事情上不明起來,非要拉著孝王下水呢。想必是踐位已久,功業(yè)、名利、榮譽、贊譽、附和、奉承,以及各種明爭暗斗已經磨滅了今上的耐心和清醒。又或者是自己也身不由己吧。

    她近來為崇吾侍讀,天天地跟著崇吾讀史書,專門給他查那些史書集解評議的,又有時候幫他整理習作、文書,乃至于聽到他和別人說起的一星半點的事,也悟出了點道理,對于朝中和宮廷斗爭有些見解。

    “到底是陛下派來的,如何不重視!本八乇苤鼐洼p。

    但崇吾卻知道她大約知道些,只不明說罷了。崇吾的話是嚴肅的,手卻輕撫過景素的頭發(fā):“你是最好的年華,于這些事就少胡思亂想點吧。女人要是天天想這個,多沒意思。”

    景素便想,在他身邊呆的久了,天天耳濡目染,想不知道,想不去想都難吧。

    “不過知道點也好,免得傻兮兮的不知進退!背缥岬脑挸錆M矛盾。

    景素知道他又想起紀良媛的事情了。正打算以他事岔開這沉悶的話題。誰知崇吾竟主動和她說起來了:“你剛才說的那淑妃,確是孝王母親,也的確一天宮也沒進,連封號也是死后才追封的!

    “那也真是可憐人呢。”景素黯然說道。

    崇吾意味深長的說:“今上既非嫡子,也非長子,又是先帝年少時胡鬧生出的孩子。今上出生的第二年先帝就隨太祖高皇帝起兵了,根本顧不上今上。后來先帝即位,只是長子因事被遠逐,次子早夭,才輪到今上。但先帝一直想生下嫡子,便拖著不立太子。這個時期,今上很艱難。后來勉強立為太子的時候,今上都三十六歲了。先帝仍覺得心里不足,后來看到故太子穩(wěn)重可靠,又偏愛我,又加上當時的中宮——如今的太后亦極力贊今上德孝,才慢慢穩(wěn)固了。當時今上曾有個極寵愛的女人,出身低微,當年都不敢?guī)Щ貣|宮,養(yǎng)在外面。后來今上踐位,便想接回來,誰知那些大臣都攔著不讓,說什么‘先帝所不欲,子不奪父志’‘拋頭露面之女不可事君’,今上全靠當年那些士大夫據(jù)理力爭才得以被立為儲君,踐位后自然也不能一意孤行,只能偷偷相會,誰知道一拖就是三年。一來二去,那女子竟于今上即位的第三年在宮外生下一子。大臣們不能爭了,可惜那女子卻得產后風去世了,到底活著沒能得到封號,死后才追封淑妃。這事今上一直痛悔不已!

    景素猜著初生便喪母的孝王必然是可憐的,果然就聽崇吾嘆息著說:“孝王先養(yǎng)在中宮名下,后來在濮陽大長公主家里住過一段時間。才十來歲就封了孝王!

    景素便猜想孝王一定性格古怪別扭,天性涼薄,誰知道崇吾道:“孝王小時候極淘氣,論淘氣差不多除了我就是他了。今上所生之子都規(guī)規(guī)矩矩,就只我們兩個無所不至,今上便和中宮說得了先帝遺風!

    崇吾說著便要茶,景素忙到矮幾上倒了一杯,因放在爐火旁,還是溫的,崇吾就在她手上飲了這茶,景素也覺得渴了,又自己倒一杯也喝了,才聽崇吾語氣平淡地說:“今上如今見了我難免想起先帝,他心里雖喜歡我,但也不想見到我。以前還好,自從我做了太子,就感覺到了!

    景素聽了疑惑起來:“可是孝王也有先帝遺風,今上待他也是如此嗎?”

    崇吾笑出聲來:“我的小阿素,人是很奇怪的。今上見了我想起先帝虧待他,但見了孝王卻又追慕起先帝遺風來!

    這樣說的話,景素便明白了,今上雖對先帝不滿,但也真心佩服傾慕先帝的英明神武。而何以對兩個俱有先帝遺風的孩子截然不同,那大約是因崇吾長在先帝膝下,備受先帝寵愛,甚至還能為今上穩(wěn)固太子之位,況又是嫡子,從小要風得雨,連朝中那些士大夫也都為他那天經地義的儲君之位奔走。但那可憐的孝王,身世如他一般,從小喪母,又是眾子,而這個孩子卻偏偏有他終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先帝風神。這不免令他一生的缺憾得以彌補,他喜歡孝王是自然的。但對于崇吾,他的情感更為復雜,作為儲君,今上還是滿意的,但作為一個處處優(yōu)渥于他的兒子他又是不待見的。那么或許,景素為自己的推測感到不可思議,今上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嫉妒自己的兒子。

    景素覺得這話題太沉重,便想說點別的,于是看著崇吾的手臂道:“可惜殿下受傷了,不能盡情狩獵了。”

    崇吾目沉如水,語氣卻是滿不在乎的:“那沒關系,反正陛下是不喜歡狩獵的!

    景素也知道今上已經好多年不狩獵了,今年是朝臣屢次申辯巡狩祭祀對于社稷的事關重大,才不得已來的,這大約也和先帝曾沉迷于太清獵苑狩獵有關,畢竟誰還能超越先帝的英姿雄風。

    崇吾又想起一事說:“你明天起換上小內侍的衣服吧。省得總躲在屏架后怪悶的。何況說不準哪天孝王就來了!

    景素實在不明白孝王來了她為什么要穿小內侍的衣服,然后他就聽崇吾說:“孝王這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酷好女色,見了長得美的女人就和狂蜂浪蝶似的,實在討厭!

    景素想,就算是狂蜂浪蝶也不會找上自己兄長的女人吧,畢竟事關禮法風化,何況還是做了儲君的兄長,難道好色比命更重要?一邊想著一邊卻粲然笑道:“殿下放心吧,我又不是國色天香!

    崇吾不但沒生氣還朗聲笑起來:“我都和你說了,男人未必都是喜歡國色天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