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二)春宴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3-07 20:05 字數(shù):3957
二 春宴
正是春雨之夜,孝王同幾位公主皆來赴東宮家宴。原本是宮禁酉正關(guān)門,東宮稍稍延后一點,為怕太子參政從宮中歸來晚了,但也不超過戌時。因有家宴,是以今日東宮預先留了個側(cè)門,此時雖鎖著,但宴會之后自然會悄悄開了,待來客去后才最終落鎖,只為家宴能夠暢快。此次家宴一為賀崇吾回京,二為孝王十日后返回鎮(zhèn)北大營,算是送行。只是此去,孝王崇實除了督軍外,還有了軍中實職。盡管言官反對,也沒能阻止今上任命孝王為“鎮(zhèn)北大營副指揮使”。
既是家宴,也男女不同席,但卻并未隔簾,只是臨華殿原本就是一個大廳加了雕花鏤空門框,分成大小兩個廳,其實中間是敞開的。兩兩相望,人影清晰,并無真正的隔斷。崇吾和孝王在東廳自成一席,只有兩個駙馬都尉作陪。駙馬都尉并非實職,只是作為公主丈夫的一個待遇上的虛職、稱號,實則無益仕宦,因此兩個駙馬不過來應個景。再加上東廳本是正廳,比西廳大得多,于是東邊廳上便顯得冷清了。
太子妃帶著孝王妃、諸公主在西面廳里,燈光隱隱,衣衫環(huán)佩,笑談風聲。太子妃平素和氣,和幾位公主一向交好,除了孝王妃顯得拘束外,幾位公主,尤其是年齡小的幾位公主早就笑鬧成一團了。
孝王先與孝王妃為太子夫婦敬酒,一祝身體康健,再祝夫妻和合,三祝福壽綿長。太子妃便從內(nèi)遣親近女官出來答謝孝王,那女官轉(zhuǎn)述太子妃回謝之詞,又述太子妃祝語:“太子妃亦愿小郎身體康健、福祿雙全,夫妻和嘉,兒孫滿堂。另外此去關(guān)山萬里,風露相侵,愿小郎善加珍重,莫忘陛下與中宮君親慈念!
孝王躬身聽了,答道:“臣感銘太子妃懿德,鄙薄之身,如沐春風。不敢忘太子妃教誨,惟竭盡駑鈍,以報君父朝廷!闭f著滿飲一杯,以示答謝。
此后公主與駙馬等人也皆賀了太子太子妃并為孝王送行祝語。如此繁文縟節(jié)之后,女眷便有射覆、酒令、藏鉤等酒席之戲,不勝熱鬧喧嘩。崇吾等人也都忘了飲酒,都隔席笑看她們的熱鬧。
“這該孝王妃輸了,孝王妃罰酒。”眾公主笑鬧起哄:“要不要讓孝王進來代酒呀?”
孝王便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我們那一位實在木訥,玩都不會的!
“那是孝王妃家教修養(yǎng)好,不比我們那幾位,一鬧起來哪還有什么規(guī)矩。”崇吾笑著說。
“罷了罷了,沒你們那么央及人的!本膏l(xiāng)公主又笑又惱的聲音傳來:“孝王妃緩緩!
“我說吧,怎么樣?”崇吾笑著看了看孝王,又看了看兩位駙馬。兩位駙馬本來就是充數(shù)的,也不多話,但只唯唯。
孝王卻興致極好,也不怕調(diào)侃自己王妃:“那也算是什么家教修養(yǎng)!要說修養(yǎng)氣度最好的,沒有人能及得上太子妃!
“太子妃倒還好,咱們那幾位公主也還和她親近,只是身體弱,平日里就不愿意集會玩笑的!
孝王皺了皺眉頭:“臣亦頗聞太子妃身體違和多年。倒認得幾個鄉(xiāng)野郎中,想不自量力推薦給太子妃。那些太醫(yī)院的醫(yī)正、醫(yī)官們雖然醫(yī)術(shù)高明,畢竟固守京城,所見有限。有些鄉(xiāng)野郎中走街串巷的,一些疑難雜癥倒是見得多。”
崇吾知道他口中的鄉(xiāng)野郎中,必然是隱在民間的名醫(yī),只是太子妃當日以風寒虛弱,兼致小產(chǎn),只怕年久日深調(diào)養(yǎng)不好了,但不好拂了孝王好意,便道:“也好,就叫來試試吧!
正說著卻又聞得里面要聯(lián)詩,太子妃第一個推辭說:“我給你們裁定輸贏,做個監(jiān)場!
孝王妃也忙道:“對于詩,我不大懂,我?guī)椭渝o你們點數(shù)吧!
幾個公主又鬧著說不行,說太子妃和孝王妃只能一人監(jiān)場。還是年長的靖鄉(xiāng)公主出來勸和,最后幾位公主才算了。
崇吾便笑著向兩位駙馬道:“頂數(shù)你們兩個的永寧、定川鬧得兇,平時在家也如此喧鬧嗎?”
兩位駙馬哪敢亂說話,笑道:“哪里,平時在家倒極安靜,今日想是興致高!
身為駙馬,身份尷尬,又不好夸自己妻子好,又不敢當著太子和孝王面說人家姐妹不好,實在難以兩全,只過了一會兩個人便借故說是去賞花走開了。
孝王便道:“太子殿下還別說,咱們這幾個姐姐妹妹,因中宮極重視課業(yè),在文章上自是不輸?shù)。見慣了她們,再見其他的女子,倒不覺得如何特殊的了!
崇吾見別人都不在,就打趣孝王:“我不像孝王那么見多識廣,閱人無數(shù),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孝王說是,那就是了!
孝王亦笑著迎向崇吾:“殿下取笑的人無地自容,誰不知道殿下,一般不出手,出手就是不凡。當年那個紀良媛,那容貌就無人出其右!
崇吾亦語聲極其平靜:“過往之人,何必再提!
孝王卻興致勃勃地笑話起崇吾來:“人都說臣薄幸,臣看殿下亦如此。那么個仙人,到手了,也能丟開手?”
崇吾亦是玩笑口吻:“倒可惜了那花容月貌了。娘家人不爭氣,白拖累了她!
孝王聽了,不動聲色:“還是殿下深明大義,對寵姬的娘家人也不袒護,若是臣可做不到!
崇吾道:“那我這做兄長的還是勸勸你,除了你我身為陛下之子,本要兄弟相親和睦,共守社稷。至于別的,都是外人,守本分便好,若不守本分,有什么可惜的。九弟不要在意那些人了!
孝王聽的明白,知道自己攛掇紀良媛娘家的事他早知道了,也知道崇吾看似是在回答他關(guān)于對寵姬娘家不袒護的話,其實是在話里暗示他,兄弟相親,自然不會為了外人妨害兄弟之情。但最后那句他也聽出來了,顯是提醒他 不要在紀良媛娘家那里有所用心了,于是便哈哈一笑:“殿下不愧是儲君,未來的天下之主。自有儲君的胸襟氣度,臣不勝欽佩向往之至!
此時便聽西廳里永泰公主和定川公主爭論起來:“明明是我聯(lián)了五句,你才四句,你怎么比我多了?”
那一個也不服:“你明明三句好吧。”
然后幾個人掰扯著算了大半天也弄不清楚。太子妃體弱,能來相陪已是勉強,哪有精神斷案;孝王妃在詩詞上也不大通,老早就走神了;幾位公主只顧搶著聯(lián)句,一片混亂中,哪有閑心計數(shù)誰有幾句。
此時見兩位公主不可開交,孝王妃便向太子妃提議:“聽說東宮里有兩個中宮遣來的女官極好,過目成誦,不如請來幫她們點數(shù)吧。”
太子妃一聽便道:“是呀,不過一個已經(jīng)放出宮了,倒是還剩一個。馮尚宮,請景女史過來吧!
這邊孝王卻又說起對孝王妃的不滿意。
“都說書香世家之后如何如何,可殿下看看,我們那個雖是書香之后,只讀過幾本《列女傳》《女戒》《女則》什么的,全沒一點趣味!毙⑼跄樕蠏熘,眼神卻滿是不屑。
崇吾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女子品行第一,文采只可錦上添花。孝王妃賢惠,你該知足才是。我作兄長的早該說你了,不要左一個右一個冷落了她,你如今都加冠了,當以夫婦人倫為本。別的你那些明里暗里的內(nèi)寵、紅顏的,調(diào)劑調(diào)劑就算了,寵妾滅妻的事絕不可!
孝王便笑了:“殿下還好意思說臣呢。太子妃難道不是要德有德、要才有才,還畫得一手好畫,殿下不也干了好幾年寵妾滅妻的事嗎?”
崇吾道:“得了,怎么太子妃到你嘴里就十全十美起來。也罷了,你小時候沒少淘她吧,現(xiàn)在來報答她了?敢情你今天來是為了給太子妃抱不平來了?”
孝王便端起酒杯來,涎皮涎臉的賠罪:“臣豈敢來為太子的家事抱不平?不過太子妃的確是女中之翹楚,臣不過替殿下可惜罷了。”
崇吾便道:“得,管好你自己吧!
二人正說笑間,忽見一女子從后面進來,先上前來行禮。
崇吾一看竟是景素,這才想起來剛才孝王妃向太子妃提議要她過來點數(shù)監(jiān)場的事,便道:“快過去吧,她們都等著呢!
崇吾便瞧著景素由太子妃身邊女官引導著走入西邊廳中。
孝王卻在燈下影里吃吃笑起來:“臣就說殿下出手不凡吧,這女子從何得來?是殿下哪一位寵姬呀?哪家的淑女?”
崇吾見他明明聽見是個女史,何況也見她穿著女官制服,還這樣明知故問,便輕描淡寫地說:“不是什么寵姬,一個女史罷了,中宮遣來的!
“中宮遣來的,也沒說是讓跑到太清獵苑去侍奉殿下到了馬背上吧!
崇吾一聽便知道那日太清獵苑中,雖然景素穿著內(nèi)侍的服飾,此時雖然改易女裝,仍被孝王一眼認出,便已是十分不快,就不愿再多說:“既然知道是我的人,就別打聽了。”
孝王一見這態(tài)度便知道崇吾對這個女史與眾不同,便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殿下的人,臣自然不敢打聽什么,只是奇怪,她一個開國名將郭超的嫡系后人,如何甘愿以如此卑微的身份侍奉殿下?”
燈光幽暗,崇吾目光寒滯,沉聲道:“你說什么?”
女眷那邊此時逸興未艾,有兩位公主又記差了,卻聽景素將剛才二人聯(lián)句一一背出,點好了數(shù),二人才心服口服。
這邊孝王便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臣不敢隱瞞,那天在太清獵苑,因為是內(nèi)侍裝束,臣還拿不準。今日換了女裝,便確定無疑了。臣無他意,原本一個女子無所謂,就怕于殿下有礙。不知殿下可知道她操琴技藝不凡,殿下也可問問她還記不記得她曾有一只蝶戀花的三挺珠釵,還有……”
崇吾聽著便揮揮手令他停下來:“九弟只怕記錯了吧,這個女子我查的清清楚楚,乃漢州教書先生景周之女,這景周本也是當?shù)馗皇抑樱上Р皇律a(chǎn),結(jié)交些無賴之子,早把家敗光了。后來景周死了,遺下這女兒無依無靠,因為治平十九年的漢州兵變,無人保護,輾轉(zhuǎn)籍入掖庭宮。她倒是會操琴,可惜稱不上技藝不凡,聽說是跟著她姑父學的,她姑父倒是開國破虜將軍之后!
孝王一臉恍然的說:“原來如此,那是臣誤會了!
說著又親手倒了酒賠罪,他就那樣一邊仰頭飲酒,一邊從酒杯邊沿看著幽暗虛浮的燈光下,渾似無事的崇吾,也正向他舉杯,說著些兄弟情深、相互祝賀的話。他便不由地佩服起這位兄長的城府之深,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非但不改色,還談笑自如,這真是絕好的帝王之才。
可是孝王了解崇吾,在這一方面,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樣,雖然崇吾在他面前那樣自然地掩飾了那個女史的出身,但一定會猜疑他和那女子定然有不尋常的關(guān)系。當然,他看崇吾與那女子的情形,便知二人早有肌膚之親,那女子的清白崇吾肯定不會懷疑,但是難免以后看見就膈應吧——曾經(jīng)和自己的兄弟相識,而自己的兄弟不但聽過她操琴還知道她珍愛的首飾……
其實孝王對這位兄長是比較親近的,畢竟他從襁褓中便由中宮撫養(yǎng),中宮端嚴守禮,對孝王亦盡職盡責。因為感激中宮,也便敬重這位兄長。都說孝王疏狂,但在這位兄長面前,已算是老實的了。他常覺得他們曾是一類人,結(jié)果當日放曠通達的崇吾已是如今深不可測的儲君,天家兒女,向來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