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七)夜談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3-19 21:23      字數(shù):3343
    七 夜談

    崇吾的小公子夭折的時候,他正在宮中聽政議政,等他匆匆趕回來時,小公子的母親已經(jīng)哭暈過去了。東宮原本就子嗣單薄,除故太子妃所育榮嘉郡主已過十歲外,就只剩下剛滿四歲的龔子健、才兩歲的公子銘,以及新生的尚未命名的小公子。而今卻折損小公子,連日以來,崇吾的心境可想而知。然而,太子賓客及詹事府屬員,并不給他以悲傷、喘息的時機。即使在他不去宮中參與聽政的時候,也常拿些當下政事在他面前討論。因而他每日回來時,都已疲憊不堪,也常為一些小事感到不悅。

    景素有時遠遠見了,又不知該如何面對,便只好避開,但總有避無可避之時。好在近日崇吾繁忙,他身邊人不斷,經(jīng)常匆匆外出,也顧不上她。

    這一日,景素才從畫堂穿過連廊到了慎余軒門口,便聽見崇吾怒沖沖的說:“這幾個酸儒真是無聊至極!”

    王中達就問:“還是為那幾個潑皮仗勢囤積的事。”

    崇吾點了點頭,將茶杯重重頓在桌子上,顯是極不耐煩。

    原來,今秋糧食豐收,米價極低。為怕谷賤傷農(nóng),朝廷便命京郊以及湖、蘇一帶官府以高價買入糧米。本是利于百姓之事,誰知京郊幾個豪俠兒趁機借勢壓人,強行低價買入谷農(nóng)糧食,高價賣與朝廷和地方官府。被官署察知后,自是將這些豪俠兒逮捕了起來,著刑部審理。而案情清楚、證據(jù)確鑿,那些豪俠兒也都認罪,但量刑時卻引起了軒然大波。對于首惡處以極刑,抄沒家產(chǎn),自是無人反對,而對于脅從者卻各執(zhí)一端。刑部認為應當重罰以儆效尤,但一些言官和廷臣卻認為,此舉量刑過重,當以懷柔德義感化為主,刑罰為輔。于是連日來爭吵不休,只在御前喧嚷。直到今天,仍是洶洶不止。詹事府的人本沒大有機會在大臣濟濟的朝會上出頭爭論直言,但卻于散朝后跑到英華堂,在崇吾面前喋喋不休的發(fā)表政見,竟然也跟那般廷臣一樣吵了起來,直誤了午膳時間。崇吾饑腸轆轆的看著他們廢寢忘食、樂此不疲的爭吵,還不好當面斥責他們,以免惹毛了那幫以正直勸諫為己任的贊善、諭德們呼天搶地、痛哭流涕、痛陳儲君兼聽容人之責任重大,自己忠直誠摯之拳拳懇懇。此事景素也林林總總的從崇吾與王中達每日言談中約略知道了一些,此時聽說便不欲進去。

    王中達又道:“殿下不必上火,他們也是為殿下好。”

    “他們那么義正辭嚴,自以為是,為何不去朝廷上吵?”

    王中達正為不知如何開解崇吾才好,一眼看見正欲退去的景素,便道:“景掌籍過來了?”

    景素便走不了了,只好入內(nèi),默默行了禮,將給崇吾整理的文書呈上前去。王中達忙接了,見崇吾仍看著窗外,沒有要接的意思,便放在書桌上,正欲借故走開,就聽崇吾說:“你找?guī)讉人到京郊悄悄打聽打聽那幾個豪俠兒和脅從者平日什么行徑,看看百姓怎么看這件事。叫你的人不要露了身份!

    王中達一聽,正中下懷,便忙答應著出去了。

    自景素入畫堂后,崇吾與她并非沒見過面,但單獨面對卻是頭一次,氣氛便不自然起來。

    “你如今搬到畫堂當值了?”

    “是!本八匾慌勺匀坏幕氐,仿佛近日來的生疏,她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那按照你的喜好布置吧!

    “王常侍已經(jīng)告訴我了!

    “那有什么缺的就告訴王中達!

    “是!本八卮饝,又道,“殿下還有什么事吩咐嗎?”

    “你去吧,晚些教人拿給你吧!

    聽得此語,景素便向后退去,直出了從慎余軒內(nèi)門,才轉(zhuǎn)過身往畫堂去了。此時崇吾轉(zhuǎn)過身來,瞧見她的背影,一閃便被槅子屏風掩住不見了。

    華燈已上,整個東宮已在飄搖燈火中綻放光明,景素猶在燈影幢幢的畫堂。合上書,才驚覺這畫堂的孤寂。近日忙忙碌碌,無暇獨思,時而內(nèi)心只覺充實,總以為自己已無感于當下之事,但停下手頭事的時候,就只剩下空虛罷了。

    白日里的畫堂已顯陳舊,此時因燈不甚明、夜不甚深,更顯朦朧。窗外秋水、花木,窗內(nèi)桌案、舊書,以及秦樞和崇吾留下的字跡都仿佛沉酣之夢般漂浮不實。

    忽一陣輕拍門聲,景素只以為是風,不久卻見側(cè)門開了,是王中達探身而入:“都掌燈了,掌籍還沒回去?敲門也不應,就唐突進來了!

    景素忙站起來,笑道:“以為是風吹得門響呢!

    “天都這樣晚了,怎么還不回去?”

    “正要走呢。王常侍怎么也還沒走?今日當值?”

    “今天不當值,正要回家里看看,路過這里,順道把殿下給你的文書拿過來。”

    景素知道他一般都在東宮的內(nèi)侍寓所居住,但宮外是有私宅的,他不當值的時候偶爾會回去小住,便道:“叫個小內(nèi)侍送過來就好,天這樣晚了,耽誤王常侍回家了!

    “沒什么,反正回去也沒什么事,長夜漫漫也是無聊的很。”

    景素便接過來,道了謝。卻見王中達仍逡巡不去,似若欲言又止,也不催他,只默默等著。

    “有些話,我想跟景掌籍說說!

    景素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她知道王中達與她并無私事可談,要說的話,自然是關于崇吾的。

    “春天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漢州!蓖踔羞_謹慎的措辭。

    “如果是這個事,常侍不必說了,我知道!本八氐拖骂^,慌張的說,唯恐王中達提起似的。

    “你不知道!蓖踔羞_卻道,“你只知道殿下氣頭上說的那些話,不知道你走之后殿下吩咐我去漢州,并非要查知你家中的情況,而是為了擔心孝王有什么動作,好提早防范!

    景素有些震驚,面上卻不肯露出來,迅速看了王中達一眼,便又低下頭,半日方道:“我家里還好嗎?”

    王中達頓了頓才說:“挺好的。如今是你繼母當家,你的幼弟雖然只有十歲,卻開始學作古文了!

    景素咬了咬嘴唇,問道:“那……我父親呢?”

    王中達猶豫了一下:“我去的時候,他剛好云游去了!

    “謝謝你,王常侍!

    王中達看著她說道:“你放心,殿下都命我處理好了,以后郭氏家中走失的就不是女兒了,而是曾經(jīng)寄居在那里的親戚之女!

    “他們知道我在哪里嗎?”景素亦遲疑再三才問起。

    王中達搖搖頭:“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景素忍著眼淚點頭:“我明白。”

    又是半日沉默,可接下來,景素知道,王中達要說最重要的事情了。

    “殿下現(xiàn)在失去小公子,白天忙忙碌碌還好,晚上一個人的時候常常飲酒。”

    景素低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常侍。我也知道殿下心里難過,可是我怎么再去呢?何況殿下還會兒孫滿堂的,你常常開解他才好。”

    王中達長嘆一聲:“瞧著你平日溫順隨和的,哪知道拗起來……可是他到底是儲君,難道你讓他低聲下氣來遷就你?”

    景素忙道:“我不是的。殿下心里早已厭棄我……”

    王中達打斷了她:“景掌籍說這話就違心了吧。殿下厭棄你?那他怎么費事巴力的想辦法說動中宮親下懿旨命你為掌籍?那他為什么把這蘭堂都改做了你的當職之處?這不都是為了又要顧你面子,又要留你在身邊。你只見他臉上淡淡的,不知道他用心良苦嗎?”

    景素聽的心里涌上難言的酸楚:“王常侍,你只見殿下如今想起我來,就叫我到身邊來,不知道我這些日子如何挨過來的,殿下丟下我半年多不管不顧。我知道殿下是儲君,多置姬妾本是理所當然,可是偏偏是捐棄舊人之時,叫我情何以堪?”

    王中達跺腳道:“天下怎么會有殿下和你這樣的兩個人?明明相互丟不開,還拼命地疏遠。你還不知道?就因為你病了,我回去多嘴說了一句‘景女史八成是因為擇立淑女一事才病的’。殿下便忙不迭的連上三表,痛陳不愿多置妾媵之意。最終陛下和中宮雖然不滿東宮子嗣單薄,但也贊同殿下仁厚寡欲,群臣也贊不絕口,這才作罷。你說你既然介意,為什么不去說出來?你不說,殿下怎么會知道你介意?”

    是呀,他怎么會知道。景素如夢初醒,他是太子,是儲君,從來只有別人揣摩他的心思。大約除了秦樞,他還沒去猜過別人會怎么想。何況他姬妾很少,因為有今上和中宮的意思,因勢而為添置幾個侍妾,本是個無所謂的事情。別說是她,就是太子妃也不該會有什么想法。

    “景掌籍,殿下都是為了你。可是你教他親口說出來,那是絕無可能的事!

    景素直到此時才知崇吾口雖不言,用心深至,一時情動于衷:“我明白了!

    “你并不全明白。”王中達有些苦澀地說:“孝王的事情,明顯是意圖在你,涉及你的安危,況且孝王有意把你們的關系說的曖昧不清。這兩樣加起來,你讓殿下無動于衷嗎?”

    景素心中一緊,便問:“殿下一定叫你查了,你說孝王真是為了……捉弄我才不惜這樣做的?”

    王中達搖搖頭:“自然不是!

    “那他……意在殿下?”

    王中達仍然搖頭:“你別問了,這件事就過去了。反正殿下已經(jīng)解決了!币娋八夭徽f話了,才又嘆道:“殿下對于他所看重之人的身家安全一向謹慎,這次事關你的安危,他一定會考慮周全,這都是因為從前的事情。你一定不知道當年秦掌籍差點死了的事情吧?”

    “什么時候?”

    于是在這華燈虛浮的東宮靜夜里,王中達將當年那些過往隱衷向她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