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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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2024-08-28 23:16 字數(shù):2780
第二天下了一夜的暴雨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停下了。早晨的空氣潮濕極了,揮一揮手仿佛能帶出一片水。慘敗的太陽緩慢升起來,最后被釘在了天幕中央,蒼白的光線淌出來,就像傷口滲出來的瘡膿。所有的植物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似乎萬物生機都被那場暴雨摧折了。
美洲母親死于這個雨夜。
她仰倒在印地安納谷地之上,面朝天空,與泥土一個顏色的身體和泥土融為一體,她修長的四肢纏繞著斑斕的蛇,它們靜靜的伏著,像盡忠職守的飾品,護衛(wèi),殉道者。
她下半張臉的神情溫和又安詳,嘴唇微張,露出的半張臉頰微微紅潤,像是睡著了,一個小憩,不久就會醒來?伤习霃埬槄s被一片碩大的綠葉蓋上了,讓人看不清神情。
這像一個詭異的詛咒。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的注視著她,像是個荒誕喜劇一般的哀悼。
那些腰上插著火槍的白人和腳被繩子綁成一串的印第安人站在一起,絕望的悲哀和輕慢的嘲弄在黃的臉龐和白的臉龐上顯現(xiàn),它們從不同特征的面孔上剝離超脫,呼嘯著涌向長空,在靜默中轟然奏響洪流一樣的挽歌樂章。
在一片死亡奏起的靜默中,亞瑟•柯克蘭輕輕地握了一下阿爾弗雷德的肩膀。
“去和她說聲再見!彼吐曊f,“你將要和我離開這里了,我的小男孩!
阿爾弗雷德心想、你說你愛我但你看你現(xiàn)在
的神情,你好歡愉。傲慢又歡愉。
目睹死亡是件歡愉的事情嗎?不是的。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是身后這個先生要求我走上前的,這是我原原本本要做的事情。尊重生命。面前的死人曾經(jīng)把他摟在懷里告訴過他,尊重生命的一切,那尊重死亡也是。那這就不能是應(yīng)該被要求,被命令的事情。
于是阿爾弗雷德走到這死去的母親面前,坐了下去。他用海洋一樣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然后伸手摘下了那枚葉子。
身后有人抽了口氣,隨后驚慌的議論聲,撲通跪地的祈禱聲和厲聲的責(zé)罵,皮鞭的抽打聲像潮水一樣涌來,卻在涌到阿爾弗雷德身邊時奇異地掠過他。他什么都聽不懂什么也聽不到,他只是靜靜的注視著這個死不瞑目的女人,看她的雙眼凸出眼眶,看那斑斑的血淚,看她腐爛的,爬滿蠕蟲的額頭,看她滿心滿眼的怨懟悲哀憤恨愴然詛咒,還有那一點眷戀。
那眷戀是給他的,只有他能看見,只有他能看懂。
她知道他會來,知道他一定會摘下這枚葉子,于是就給了自己一張芬芳與腐柘交織的生死悲喜面,愿意在安樂的赴死途中做一個毅然轉(zhuǎn)頭沖回人間的死魂靈。
因此得以不隕不散,因此得以見到他。
阿爾弗雷德揪著胸口的衣服想,我不難受,我也不流淚,我不祈禱,也不回頭看那個要帶我走的先生。
他只是小心翼翼的躺下,躺在了她身旁,沒有挨著她,卻像被她抱進了懷里。
望著湛藍的天空,他想他第一次有點明白了愛與愛的關(guān)系,明白了死亡本身,以及死亡本身背后近乎詩性的意義。
這一天注定是要被銘記在美洲的碑冊了上,此后執(zhí)筆的人就從莫西干人變?yōu)閬碜杂▏聡靼嘌榔咸蜒赖陌兹肆。伐掉蔥郁的植物,種上玉米小麥棉花,把神像敲碎,焚毀綠松石,帶來發(fā)熱致死的病毒,帶來新的物種,把所有的原住民驅(qū)趕到流放的大山里去,一路走一路殺人,用頭蓋骨盛金幣換金幣,葡萄美酒夜光杯里盛的是凝固的血淚。命運的齒輪轟隆隆地轉(zhuǎn),將會碾碎什么么又重塑什么,推到什么又立起什么,沒有人知道。這些直到最終的最終,一切的一切終將落幕,才能交給后人評而在此刻的人們此刻只專注此刻。
亞瑟走上前去,不由分說的把阿爾弗雷德抱起來:“親愛的,我們要走了!
阿爾弗雷德被他抱在懷里,頭倚著他的肩膀。
可他的目光依然盯著愴然的美洲母親,他直覺,直覺她是有什么話要說的,可死人要怎么說話,死人該怎么說話,死人能怎么說話?他在亞瑟并不寬敞的肩頭上茫然地想著,他還是想,不能是這樣,不應(yīng)該是這樣。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可沒等他思考出一個結(jié)果,亞瑟就對著他帶來的人做了個撤退的手勢,于是那些白人就開始收拾東西,連打帶罵的驅(qū)趕著伏在地上的莫西干人,準(zhǔn)備帶著他們一起離開。
但下一刻,那些靜靜蟄伏的蛇突然從死人的身上立起來,它們好像突然活了,高高揚著三角形的腦袋,嘶嘶地吐著蛇芯。蒼綠的平原突然開始刮起大風(fēng),嗚嗚咽咽,攪碎了高樹的葉子。悶雷驚響,烏云蟄伏在天際,似乎在醞釀一場驚人的暴雨。
一股寒意伴隨著顫栗涌了上來,所有人都定立在此處,不敢再動了。
可阿爾弗雷德卻覺得熟悉極了,這樣的場景和他出生的那天好像。
這是命運嗎,這是必然的命運嗎,這是早就注定好的嗎?
阿爾弗雷德注視著美洲母親的尸體,她平坦的肚腹突然鼓起,開始劇烈的抽動著,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橫沖直撞,想沖出來,那些蛇從她身上游下來,像護衛(wèi)一樣環(huán)在她身邊。那些印地安人注意到了這一幕,面露驚懼,他們嘩啦一聲跪了下來,以頭搶地,不住的念著晦澀的祝文。那些白人已經(jīng)顧不上他們了,他們有的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身跑了,大雨浙浙瀝瀝地下,悶雷一個接著一個,場面混亂極了。
阿爾弗雷德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這聲音要與雨點重合,帶著茫然和悲憤狠狠地砸在大地上。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這驚懼的念頭使他狠狠地抓住了亞瑟肩頭的衣服。
下一刻,尸體的肚子被啄破了,一只鷹滿身血污地飛了出來。
這是一只白尾雄鷹,翅膀還很稚嫩,它長長地嘶唳了一聲,在風(fēng)雨里繞著地上血肉模糊地尸體飛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大雨洗去了它身上的血污,直到狂風(fēng)讓它擁有了堅毅的力氣和羽冀。
然后它俯沖下來停在阿爾弗雷德面前,并在他身邊盤旋了一會兒。隨后這只白尾雄鷹就振翅高飛,帶著不留戀與決絕,向著遠處的蒼穹去了。
阿爾弗雷德怔愣地望著它,看它直奔向蒼白的太陽,看它漸漸地成為一個黑點,消失在他的視野里?赡茉谶@位綠眼睛的先生踏上海岸的這一刻,有什么事情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他雖然很懵懂,但在這個風(fēng)雨如晦的下午,他終于體會到了宿命的滋味。
那只振翅高飛的白尾鷹在他心底成為了一個模糊的意象,早于不久后亞瑟帶他回到歐洲,早于他開慧,學(xué)到何為民主,何為自由。此后他所經(jīng)歷所感知所學(xué)習(xí)所痛苦的都讓這只鷹的意象更為清晰,直至它回歸,直至它活起來。但無論怎么說,這些都是作為旁觀者具有俯視意味的總結(jié),在此刻的人們絲毫不知,他們只專注與此刻。
因此,當(dāng)亞瑟帶著滿船的戰(zhàn)利品踏上返航之路時,他為自己的光榮戰(zhàn)績而感到自豪極了。這位叱咤大西洋的年輕船長望向愈發(fā)遙遠的海岸線,輕輕地說了一聲:“天佑英格蘭!彼皖^,看他的小孩子也如他一般眺望,那雙藍眼睛里蕩漾著一些閃光的,流淌的神情。
亞瑟的嘴角露出點笑意,他把阿爾弗雷德抱起來,親昵地抵著他小巧的鼻尖,軟軟的臉頰。
他問道:“阿爾弗,你在看大海嗎?你剛剛在想些什么?”
那只白尾鷹的殘影阿爾弗雷德的心里再次飛揚起來。但他沒有聲張,他目光閃爍著,湛藍的目光就像藍寶石折射的光線。
他天真地湊過去,閉上眼睛吻了吻亞瑟的臉頰,在閉上眼睛前的那一刻他看見亞瑟有些慌亂、欣喜、訝異的目光。于是他笑出聲來,聲音像一串銀鈴,一串撞在一起的星星。這是阿爾弗雷德漫長的、漫長的一生里,第一次講愛,第一次去用話語騙一個人。
“亞蒂,我剛剛在想你,我在想愛的意義,我想我是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