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對狗男女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23-10-10 12:03 字?jǐn)?shù):4595
“一對狗男女!”看著坐在桌子對面打情罵悄的一男一女,曾可可的眼睛都要長出刀子來了。
天沒亮就起床,坐一個多小時的車,來賺這兩百塊錢,如果因為這對狗男女被清退,那就太倒霉了……
這是曾可可第三天做臨時工,五點鐘起床,匆匆忙忙洗涮完,冒著嚴(yán)寒趕到勞務(wù)指定的坐車地點。勞務(wù)是個矮矮瘦瘦的男人,睜著一雙沒有睡醒的熊貓眼,嘴里叨著煙從破舊的四處漏風(fēng)的破面包車上下來,眼睛盯在手機上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一輛輛電動車或三輪車陸陸續(xù)續(xù)的來了,停在面包車四周的墻角或樹陰下,又火急火燎地爬上破面包車,只為搶占一個更舒適點的坐位。車上塞滿了打著哈欠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面目模糊的看不出多大年齡的女人。曾可可是走路過來的,她沒有電動車,走在寒風(fēng)冷冽的黎明前的大街上,她甚至覺得每一個路過的人或飛馳而去的車都會用一種怪異的眼光來看著自己,畢竟在這年頭,靠兩頭腿走路的人少之又少了。她沒有車,連輛自行車都沒有,只能走路。
勞務(wù)坐上駕駛室,八手的破面包車六點半準(zhǔn)時出發(fā),沿途不停地有人上來,把破舊的面包車塞得更加擁擠,讓曾可可有種恍然回到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感覺。一路上暈暈沉沉的,八點差十分的時候趕到了今天她們要打工的藥廠門口,門口早有黑壓壓的人頭在寒風(fēng)著排著隊抖擻著。勞務(wù)拿了紙讓大家簽了字,叮囑大家把身份證的年齡填在五十歲以下,工廠有要求,超過五十歲不要。五十歲,勞務(wù)說這是很多工廠用工的年齡最高限制,過了這個年齡好多工廠就不要了。
五十歲,曾可可悲哀的想,再過兩年,她連做臨時工的資格都沒有了!
“不會看身份證吧?”站在曾可可旁邊的佟麗云問勞務(wù)。
勞務(wù)好象沒有聽到佟麗云的話,一個勁地催著大家快點簽字去排隊。
“他媽的,做個臨時工還這規(guī)定那規(guī)定,明天不來了!辟←愒茟崙嵅黄降淖匝宰哉Z。
曾可可應(yīng)了一句,“不會查的,這么多人哪查得過來?”
“也是啊,那我跟你填一樣的,要看的時候再說。”佟麗云接過曾可可手中的筆,“一會咱們倆在一塊,別走散了!
在烏殃烏殃的人群中有個做伴的,當(dāng)然好了。
“我也跟你們一起吧,”站在曾可可后面的一個矮胖的女人說了一句,“今天第一次來,你們帶帶我。”
“跟著唄,”佟麗云看了那女的一眼,“剛才你也是跟我們一塊坐車來的吧?”
“是啊,我們一個車來的,晚上咱們正好可以一塊回去,我一個人來的,怕走丟了!
“那就一起吧,”佟麗云看了簽字紙一眼,“都簽了吧,簽了排隊去!
三個人一路小跑著擠進(jìn)了黑壓壓的擁擠的人頭中。
臘月的天氣,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生痛生痛的,雙腳更像樣泡在冰水里一樣,徹骨的寒意漫遍全身。
曾可可跺了跺腳,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天氣似乎不好,沒太陽的樣子。
“冷吧?下次出來得多穿點,一看就知道你是沒吃過這種苦的人!辟←愒瓢言煽杀澈蟮拿弊訅毫藟,讓它捂得更嚴(yán)實點。
“確實,她一看就不是做體力活的人!卑峙藛栐煽桑澳阋郧白鍪裁吹?”
“在公司上班!痹煽赡A鑳煽傻膽(yīng)了一句。
“坐辦公室的,白領(lǐng)!
曾可可笑了笑,抬頭朝廠門看去,門里有幾個人走了過來,廠門一開,人頭蜂涌而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干什么活,反正是跟著人流走就對了。
曾可可有些不明白,一樣的流水線,一樣的工作,為什么大家要爭先恐后地去搶占位置,她問佟麗云,佟麗云也說不清楚,所以當(dāng)她們?nèi)齻人走進(jìn)車間的時候,一條一條流水線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
車間是一個足有一千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四張長條桌子拼成一條生產(chǎn)線,一條一條的生產(chǎn)線一眼看不到邊。她們在最里面的位置看到了一條空無一人的生產(chǎn)線,三個人剛走到桌子邊上,還沒坐下來,后面突然沖過來十幾個的,搶去了好幾個座位,最后只剩下兩個位置了。
佟麗云想讓那胖女人走:“姐們,我們倆是一塊的,你另外找個地方,行不?”
“我不熟,你另外找吧!
“你這……”佟麗云面露難色,卻又無可奈何,拍了拍曾可可,“要不我們倆一塊去別的地方吧?”
曾可可剛要站起身來,穿著紅馬甲的線長走過來嚷了一句,“還磨蹭什么呢?趕緊找位置坐好,找不到位置的就先一邊站著去,今天來的人多了,沒這么多位置!
先占個位置要緊,曾可可心里想。
“我們倆就在這吧,”胖女人朝曾可可看過來,“別到處走了,一會真沒位置了!
“行了行了,你們在這吧,我去別的地方!辟←愒频闪四桥谋秤耙谎,朝別的生產(chǎn)線走去。
曾可可這才安心的坐下來。
線長清點完了人數(shù),喊道:“這條線人齊了,上物料!比缓缶陀胸(fù)責(zé)發(fā)放物料的人把一大包一大包的各道工序的物料搬了過來,直接倒在桌子上。
今天的工作就是把試劑,棉簽,說明書之類的東西裝進(jìn)一個小紙袋里,曾可可這個時候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些人為什么要搶占位置,因為他們知道哪道工序自己最熟悉,做的速度最快。沒有經(jīng)驗的人就只能瞎貓碰死耗子,輪到什么就是什么。她坐在倒數(shù)第二的位置,這道工序的任務(wù)就是把前面工序做好的所有東西塞到一個紙袋里,再由最后一道工序封口,這道工序最難的地方就是必須把東西塞到紙袋中合適的位置,里面的東西才會平整不滑動,不然下一道工序封口就不好封。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不是一個好活,那些東西塞進(jìn)袋子里不難,塞得準(zhǔn)也不難,難的是要塞得又快又準(zhǔn),幸運的是她昨天做過小半天,感覺手速還可以。
她對面那條線上這道工序已經(jīng)換了兩個人了,還有一個看一眼就走了,說自己做不了這個。因為上一道工序那個男的手速太快了,快到后面的人根本跟不上他的進(jìn)度,眨眼之間桌子上就堆得滿滿的了。這男的手速快,不僅下面的工序跟不上他的進(jìn)度,前面的工序也跟不上,線長一直像念經(jīng)一樣在聲嘶力歇的叫喊:“快點快點……不行就走人!走人就沒錢,不記工時……”這聲音就像催命符一樣,叫得曾可可的腦子嗡嗡的響。
曾可可正在暗自慶幸自己不跟他在一條線上的時候,線長已經(jīng)毫不客氣的清走了那條線上的四個人,其中還有一對夫妻。
“我不是故意的啊!蹦械牟粺o得意的揚起了嘴角,“手就這么快。”
看著那夫妻倆互相指責(zé)著遠(yuǎn)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對面那張得意洋洋的臉,曾可可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兩口子回去必定吵架!庇腥苏f了一句。
“那也不能怪我,我沒讓他們兩口子走!蹦械母拥靡饬。
“就怪你……”大家笑成一團(tuán)。
這笑聲讓曾可可覺得刺耳又可悲。
“幸虧我們倆沒跟他在一條線上!迸峙藗(cè)過身來跟曾可可說了一句。
曾可可沒有笑,她笑不出來:兔死還狐悲呢,她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心理,看著別人倒霉了他們高興,他們能得到什么好處嗎?好像也沒有。
“胖女人沖對面的男人說,“你不是第一天來的吧?”
“我都在這干了快兩個月了!
“天天來?”
“對啊,每天都來!
“怪不得手這么快,我們都跟不上你。”
“就是,你手速這么快,一會你別讓線長把我也清走了。”這時,線長從旁邊的生產(chǎn)線調(diào)了一個瘦瘦高高的三十七、八歲的女人走了過來,在曾可可對面坐下,那女的對旁邊的男的說,“大哥,你別坑我啊,悠著點,一會別把我也清走了。”
“大姐,你可是高手,你別坑我還差不多。”
女的手腳麻利地把桌子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因為剛才對面沒有人,曾可可眼前的一些物料滑向了對面,只見那女的不由分說的用一個塑料框在自己和曾可可面前劃出了一條分隔線,意思非常明確: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曾可可笑了笑。
“妹妹,手夠快的啊!蹦械母拇钣槨
“你多大了,叫我妹妹?”
“三十二,你多大?”
“我比你大好幾歲。”
“別騙我,你看著最多也就三十歲。”
“三十八,我女兒都讀初中了。”女的咧著嘴笑。
三十二歲的時候,自己在干什么呢?曾可可有些失神。
“真看不出,還這么年輕漂亮,還以為你沒結(jié)婚呢。”
“結(jié)婚怎么了?”
“結(jié)婚就不好追你了啊!
“我可不找比我小的!
“現(xiàn)在都流行姐弟戀,”男的話峰一轉(zhuǎn),“只要喜歡,年齡不是問題。”
“你喜歡比你大的!
“喜歡啊,最好是像小姐姐一樣漂亮的能干的!蹦械南阎樛纳磉厹,“小姐姐有合適的給我介紹介紹!
“沒有!
“你真結(jié)婚了,不會是騙我的吧?”
……
曾可可忍不住想笑,男人的套話真是幼稚又可笑。
男的和女的雖然在閑聊,但也沒耽誤干活。
男的手快,女的手更快,快到你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們落下了,快到你拼足了所有的力氣,手不停眼不轉(zhuǎn)就盯著面前的小紙盒還是要比他們慢很多很多,快到你懷疑他們是不是做了手腳偷工減料。盡管他們的進(jìn)度并不能對曾可可的去留構(gòu)成直接的威脅,但卻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曾可可暗自著急,她不是一個甘于落后的人,她不允許自己比別人差,但是,無論她怎么眼不眨手不停,也跟不上他們的進(jìn)度,而旁邊的胖女人好像也較著勁一樣,手速越來越快,眼看著她面前的物料越堆越多,多到總是往對面的桌子滑去,對面那女的像跟她有仇似的,一次兩次三次地往她這邊推,到第四次的時候,“嘩啦”一聲,把曾可可裝著物料的框子推到了地上。
所有的眼睛都朝她們這邊看了過來。
曾可可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咬著牙皺著眉惡狠狠的瞪了過來,“沒長眼睛?!”這句話已經(jīng)滑到了她的舌尖,馬上就要蹦出來了。她也預(yù)測了說出這句話來的后果,但這句話只要說出來,她就不計后果了!
“怎么啦,東西怎么掉地上了?”線長拿著簽名的單子走了過來。
“不是我弄到地上去的!”曾可可斜著眼睛瞟著對面那女的:有本事你承認(rèn)。
那女的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跟那男的說話閑聊,兩人有說有笑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
“一對狗男女!”曾可可的眼睛從女人的身上掃過到了男人的臉上,她記得以前在公司的時候有人說過,只要她皺著眉頭瞇著眼睛看人,能把人看得毛骨悚然。
果然,那男的尷尬地咧了一下嘴,“小姐姐剛才不小心推了一下,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趕緊揀起來啊,”線長說著把簽名單遞給第一排的人,“都簽名啊,簽了名才記考勤。加快點速度,一會該吃飯了,我們這條線現(xiàn)在是產(chǎn)量最少的,別到時整條線都清走了啊。”
線長當(dāng)了和事佬,曾可可只得忍住心中的一口惡氣,正要彎下腰去揀塑料框和物料。
“你趕緊忙你的吧,我來揀!本長彎下腰把東西揀起來裝進(jìn)框里,朝曾可可的手看過來,“你的手出血了,換個手套吧!闭f著招呼旁邊的物料拿了一盒手套過來,“誰要手套?看看手套是不是破了,手要是出血了一定要及時換,不能把血沾在物料上。最后一道工序的注意點,臟了的一定要揀出來!
血都從手套中沁出來了,她竟然一點痛的感覺也沒有。脫下破了的手套,汗水把她的雙手泡得泛著慘白的亮光。這不像是一個四十八歲的女人的手,歲月沒有在上面留下太多痕跡,這更是一雙沒有干過粗活的女人的手,光滑細(xì)嫩如少女的手。
旁邊的胖女人簽完字把簽名單遞給曾可可,曾可可的字寫的龍飛鳳舞。
線長看了一眼:“你叫什么字?”
“曾可可!
“這字寫的……想顯示你是大學(xué)生是不?”
“大學(xué)生怎么了?”曾可可笑了笑。
“大學(xué)生也沒啥了不起的,來咱這干活的大學(xué)生多了去了,都一樣,干一樣的活拿一樣的錢。咱們這不看學(xué)歷,只看誰干活快……”
為了兩百塊錢,從黑夜出發(fā),再到黑夜結(jié)束,像個機器一樣的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成千上萬遍,曾可可為今天這樣的自己悲哀。
過了中午之后,線上的人員基本上就不會再清人了,如果不是對面那兩個人的無形的壓力,應(yīng)該是可以輕松點的,但人家手快,你也不能太慢,不然線長就會像念經(jīng)一樣,不停地喊:快點快點……那叫聲就像催命的鼓點一樣,讓人頭皮發(fā)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的時間,跑出那高高的廠房時,她才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急急忙忙從包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手機上物業(yè)的信息和電話一個接一個,是催交物業(yè)費的,如果再不交物業(yè)費就斷水?dāng)嚯姟?br />
她在心里罵了句粗話,剛上車,物業(yè)的電話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