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3-12-23 10:57      字?jǐn)?shù):3122
    這是一條長水,從上游的縣城流出來。一路緩緩的流著,淌著,不曉得轉(zhuǎn)了多少個灣子,拐了多少個汊子,那般潺潺地流進(jìn)香河村。再往下,打個陡灣,水流略微急了一些,汩汩地涌進(jìn)一大片蕩子。水,涌進(jìn)蕩子之后,便綠了許多,悠然了許多。

    好大的蘆葦蕩噢!

    滿眼盡是蘆葦子。碧綠碧綠的一大片,鋪向天邊,沒邊沒際的樣子。闊闊的葦葉在微風(fēng)里擺動著,“唦唦唦”地作響。小鳥貼著蘆葦葉子上下飛舞著,知名兒的,不知名兒的,這兒一群,那兒一趟,追著,逐著,嘰嘰啾啾的叫,蠻悅耳的。不時,有幾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蘆蕩邊的淺灘上,啄些新泥,之后,飛到人家的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窩。

    蘆蕩里,水浮蓮、水花生蠻多的。翠生生的葉子,密密地漾在水面上,與蘆葦?shù)谋绦U相容的。偶或,有幾只紅蜻蜓、灰蜻蜓飛來飛去,蜻蜓們飛累了,便會停在水浮蓮、水花生的葉子上歇腳。水浮蓮、水花生一多,水底的水草也跟著多起來。這樣一來,蕩子里的水就肥了。于是乎,野生的魚蝦就多了,野雞野鴨也因此而多起來。野雞野鴨與家雞家鴨頗相似,只是野雞尾部羽毛較家雞長,冠較紅;野鴨塊頭一般說來,較家鴨則小得多,羽毛多光澤,雄野鴨頭部有綠亮亮的毛,兩翼有藍(lán)色斑點(diǎn)。野雞善飛,野鴨既善飛,亦善水。乘船傍湖蕩而行,常能看到野鴨,撲楞著兩只翅膀,兩腿劃水而翔,在蕩面上留下長長的波痕,樣子蠻瀟灑的。

    野生的魚蝦一多,背了青篾魚簍,穿了皮褂子皮褲子的摸魚的常來;野雞野鴨一多,打野雞野鴨的常來。摸魚的很平常,沒得說頭。這打野雞野鴨的關(guān)目三 可多啦,值得一說。

    打野雞野鴨的進(jìn)得蕩來,先“嗷嗷”地吆喝幾聲,嗷得野雞野鴨在水面上、葦叢間撲楞楞地飛,這時才放槍。打野雞野鴨的用的小船那才叫小呢,兩頭尖尖的,船身窄長窄長的。不識船性的一上就翻,可打野雞野鴨的不會。他們不僅能上船,船上還得放上好幾管長長的獵槍,還有吐著長舌頭的獵狗。這會子看出這船的關(guān)目三了,窄長窄長的船身與長長的獵槍相配,兩頭尖尖的,行進(jìn)起來沒什么阻力,隨時好調(diào)頭。打野雞野鴨,行起船來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鉆在蘆蕩里面,一不小心鉆到呆汊子 里去了,打野雞野鴨的無須費(fèi)多大神,轉(zhuǎn)身調(diào)向劃動船槳,船很快就能撤出了。別看打野雞野鴨的船那么長,船上配的槳卻是短得很,小得很。打野雞野鴨的劃起槳來,小船像在水上飛。

    打野雞野鴨,有單個劃了小船去打,也有幾個聯(lián)合行動,拉網(wǎng)似的,圍了蘆葦蕩打。這,多半是在晚上。幾個打野雞野鴨的,白天摸準(zhǔn)了野雞野鴨歇腳地,曉得那里野雞野鴨成了趟,一桿槍對付不過來,用他們的行話說,容易驚窩。這才聯(lián)了手。聯(lián)手后,四面有槍,野雞野鴨想飛、想逃,則難矣。打野雞野鴨的,最精貴、最看重的,不是槍,不是船,不是獵犬,是“媒鴨”。這“媒鴨”是野生的,特靈。主人放出后,它便滿湖蕩地飛,尋得鴨群之后,便落下,暗中引著野鴨群向主人火力范圍靠,亦或“啞啞”地叫喚幾聲,給主人報個信。主人槍一響,剛剛起飛的“媒鴨”,須迅疾掉下,假死。否則,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這便是“媒鴨”的絕活了。自然,也有打野雞野鴨的誤擊了“媒鴨”,那就可惜了。將一只羽毛未豐的野鴨,調(diào)馴成一只上好的“媒鴨”,花上三四年工夫,亦不一定滿意。

    這蘆葦蕩里,寶貝的東西不止野雞野鴨,可多呢。在蕩里葦叢間飛的,在蕩里水底游的,還有在蕩里生著長著的,都寶貝得很。單說這蕩里的葦葉,哪一年端午節(jié)不是搶手貨唦。難怪這蘆葦蕩有個蠻好聽的名字:烏金蕩。

    這條長水流經(jīng)香河村的一截子,便叫香河。

    香河的河面算不得寬,五六條農(nóng)家小船可并肩穿行。香河兩岸的水柳,疏密有致。細(xì)長細(xì)長的柳條倒垂下來,撫風(fēng)點(diǎn)水。香河,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開著四瓣小白花的菱角,平鋪在河面上,隨微波起伏不定,樣子蠻輕柔的。

    大概是香河水質(zhì)肥美的緣故,這菱蓬長瘋了。擠擠簇簇的,一大片,一大片,幾丈寬的河面,僅留下了個行船的道兒。白白的菱花落了之后,嫩嫩的毛爪菱便長出來了。香河一帶的菱角,種類單一,多為四角菱,當(dāng)?shù)厝私凶觥奥槿噶狻薄J鞘裁蠢碛蓡~,弄不清。話也不能說死了,間或,也有兩角的“鳳菱”,紅紅的皮色,蠻好看的。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則是野生的,沒得人喜歡。“野猴子菱”最大的壞處,菱角刺刺的,吃得不好戳嘴,常有嘴饞的細(xì)小的 ,為吃角把“野猴子菱”,把嘴里戳得血直淌!耙昂镒恿狻保瑓柡。

    香河一帶人種菱,不叫種菱,叫做“下菱”。上年備好的菱種,用稻草纏好,裹好,在朝陽埂子上埋上一冬,早春挖出來,到河面上撒。“撒”的過程,便是“下菱”。下了菱種的水面,在兩頂頭的堤岸上,得做起兩個土墩子,撲上石灰粉子,行船的一看到白石灰墩子,曉得了,這塊河里下過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這塊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說到翻菱,倒是件蠻要本事的活計。膽子要大,手腳要靈。翻菱,多是婦女所為。想來,菱蓬水淋淋的,與女子更相宜吧。香河一帶的女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條小木船,前倉橫擱上船板,窄窄的,蠻長的,像飛機(jī)翅膀似的,伸向兩邊。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鴨似的。后艄留個撐船的。這前倉的人,上船板要勻。否則,船板一翹,便成了落湯雞。后艄撐船的,講究船篙輕點(diǎn),不緊不慢?炝,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費(fèi)時。鄉(xiāng)里人一年四季沒得多少閑工夫,時光金貴著呢。試想,綠綠的河面上,五六個女子,簇在一條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瀾,流水潺潺,菱蓬起落,嬉笑不斷。

    香河南岸,柳樹叢中,水樁碼頭一處挨著一處,順岸勢排開,離河岸有的遠(yuǎn),有的近。

    這便是香河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門了。

    蘇北楚縣屬水網(wǎng)地帶,出門見水,無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亂纏,有河必有村,有村必有河。河是藤,村是瓜。瓜不離藤,藤不離瓜。三步一村,五步一舍,大大小小,瓜兒似的,村舍相挨。一村雞啼,村村雞啼;一舍狗叫,舍舍狗叫。村村舍舍,雞啼狗叫,好不熱嘈 。

    香河也是藤,是藤就有瓜。

    “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說的就是香河村。說是碗口大,純粹鄉(xiāng)里人通俗的說法。言下之意,村子太小了些個,不大好意思說出嘴呢。逢年過節(jié),鄉(xiāng)里人走親訪友,互不相識的碰到一塊,交談起來會問:“某某人,哪個莊上的?”被問者若是來自安豐、戴窯、黃皮、沙溝、中堡之類大莊子上的,便會爽爽快快地應(yīng)聲而答:“安豐的!币嗷颍骸包S皮的!笨傊,是哪塊的就說哪塊,回話蠻干脆。如若是來自香河這樣的村子,自會打個過場:“比不上你們安豐噢,莊子碗口大,不說也罷了,蠻不好意思的!痹偃穯枺艜f出莊名:“香河村,舍上的!

    香河村真是小。巷子反來復(fù)去就這么一條:碎磚鋪的,上了年歲了,早被踏得滾滑亮光的了。巷子左一彎,右一曲,彎彎曲曲,穿透整個村子。村里人叫它龍巷。這可是有來頭的呢。聽老輩人說,香河村真龍地,靠活水,風(fēng)水好著呢!是個出能人的所在。早在清朝,就有個大學(xué)士來過香河村。那可是個在朝廷里當(dāng)了官,著書立說的人物,他的《藝概》,名聞天下呢!他來香河村做什呢唦?認(rèn)族。他家老祖宗的墳在香河。人家是一片真心,可滿村子的人哪個敢認(rèn)?!罷了罷了,你在朝廷做事,當(dāng)什么帝師,伴君如伴虎,稍許有一點(diǎn)點(diǎn)子不小心,得罪了皇上,龍顏大怒,降下罪來,那可是要誅滅九族的。大學(xué)士族沒能認(rèn)得上,還是留下手書對子一副,叫“蓬萊文章建安骨”什么的,由村子上輩份最高的老人保管著,代代相傳。老人曉得,這族是萬萬不能認(rèn)的,但人家的心不能拂掉,得讓后輩們也曉得。哪個也說不清過了多少年,這副對子傳到老人的曾孫子手上,碰上了轟轟烈烈的年代,說是“四舊”,留不得,被投進(jìn)了火海。村民們自然并不怎兒舍不得,一張黃巴黃巴的破紙,弄不好惹禍全村,燒就燒了?赡莻曾孫,想著自己還是個教書人,覺得對不起祖宗,咬恨丟棄了手中的書本,半路出家,開起了豆腐坊。直到若干年后,對他孫兒提起這事,總還念念有辭:“香河村真龍地,是個出能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