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4-02-22 16:11      字數(shù):10236
    香河村的龍巷上,捧著藍花大海碗的村民們,均在談論陸根水跟琴丫頭的事情呢,大家伙兒均在猜測柳安然跟三奶奶這兩家的親家是否做得成。這當口,柳安然家又出事了,柳翠云這丫頭,悶聲不響地在自個兒的小平頂子里頭,上吊了。

    自打為了件的確良褂子跟一幫小伙打賭之后,柳翠云像是變了個人。在家里頭也半天沒得一句話,那些時日琴丫頭始終不離她左右,一家人均生怕她想不開,畢竟是一頭之興,黃得不輕呢。一個還不曾把人家的大姑娘,當著那些個跟饞貓沒得兩樣的小伙們,奶子拉巴的,光了上身繞著方塘轉了整整一圈,還不丑煞人啊。

    剛出事的那幾個晚上,哪是人過的日子喲。柳翠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短短幾天人瘦了一殼。一家人左勸右勸,好不容易讓柳翠云想開些個了。事情出了無可挽回,這個世上做丑事的多著呢,比你柳翠云丑上百倍的也有,可日子一天一天地來,你總不能不過吧?日子總是要過的,只要從今往后,自個兒走得正,行得正,不把話再把旁人說,有什呢大不了的唦。話又說回來了,不就是把人家看下子么,巷頭子上婆娘媳婦的,一到夏天敞懷露胸的,多了去了,有什呢希奇的?琴丫頭畢竟跟柳翠云是好姐妹呢,真是嘴都說得盡了味了,什呢話都說把她聽過了。

    柳翠云心里頭蠻感激琴丫頭的,跟琴丫頭和家里人都說了,自個兒也想開了,就當是做場大頭夢,過去了不再想它了。于是,又蠻正常的在家里照料豆腐坊的生意了。哪個也不曾想到,竟然在自己住的小平頂子里頭上吊呢。

    翠云是在聽說琴丫頭的事之后,第二天早上上的吊。翠云一下子對這個世界失去了希望。她原本以為琴丫頭跟二哥是多么幸福的一對,可二哥從楊家莊家來就對琴丫頭冷淡了許多,她弄不清人為什呢這樣子容易變。再接著,缺德的陸根水竟然把琴丫頭強奸了。這個世界在翠云看來,太沒得意思了。往后,琴丫頭的日子也不比自個兒好過到哪塊去。再想想自己,總歸是有個把柄在人家手里頭,即便是將來找個男將,稍微有些個不如意,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再抖出來,日子也過不舒心,雞爭鴨斗的,碰到個脾氣壞的,動不動拳打腳踢的,哪是人過的日子啊。翠云越想越覺得活著太痛苦,太沒得意思,想到愚處去了,一根繩子穿在平頂上的鐵環(huán)上,想悄悄地離開這個人世。至于說,對父兄們如何交代,她想都不曾想過。說到底,她還是年輕了一些。

    萬幸的是,柳春雨一早就敲妹妹的門,想讓她起來,跟他一塊磨豆?jié){。老父親這向時身體還不曾完全恢復,雖說水妹上門掛了幾天水,硬朗了些個,開早工,尤其是這個大冬天的,還不行呢。柳春雨這才叫妹妹頂上幾天,等老子身體完全好了再說。哪想,這一敲門,沒得一點子反應,柳春雨大聲喊了幾下,老子在床上都吵醒了,對春雨伙說,“清兒大早上的,喊什呢魂,難不成你妹妹睡死過去啦?”柳安然說的是氣話,他嫌小伙叫門聲音大了。可柳春雨左叫沒得反應,右敲也沒得反應,覺得不對頭。昨晚妹子明明是睡在家里的,會不會出事?一種不祥的念頭一閃,柳春雨身子朝后退了兩步,拱起臂膀,用力沖向小平頂?shù)哪鹃T。里頭撐門的長凳子被撞開了,門也打開了!鞍,不好了,出事了,翠云上吊了!绷河晖娪袀人吊地半空中,不曾等望清臉,就肯定是自家妹妹了,趕緊叫老子,聲音都有些個打顫了。

    柳春雨放下妹妹,背了就往村子上的醫(yī)療點跑。柳安然在后頭追,嘴里還不住氣在喊,“春雨伙,你快跑,救你妹子要緊!遍L長的龍巷上,空空蕩蕩的,只聽得柳春雨“通通通”疾速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面,在龍巷上空回蕩。

    這刻兒,還太早了,醫(yī)療點里王先生他們一個還不曾起來,大門緊緊地關著呢!伴_門,快開門,救人啊。”柳春雨氣喘喘的,伸出巴掌在醫(yī)療點的大門上一陣猛拍。王先生和其他醫(yī)生很快就出來了,王先生衣裳還不曾穿得好,上前抬過柳春雨背著的人。“王先生,我家翠云上吊了,你快想辦法救救她!薄安缓昧耍巧系醯陌?趕緊把人平躺下來,快做人工呼吸,要不然就危險了。”好在從村東頭到王先生的醫(yī)療點不算遠,要不然還真麻煩了。王先生把把翠云的脈搏,還有。再望了望她的瞳孔,說了句,“還有救!眲偪邕M大門的柳安然這才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癱下來了。

    緊急搶救了半個把時辰,又是人工呼吸,又是胸 部擠壓,“咳,咳,咳!绷湓平K于有了咳聲,呼吸上來了。醫(yī)療點上的一大家兒這才松了口氣。

    “哪個要你來救我的唦,讓我又回到這世上受罪,受人恥笑。”柳翠云“哇哇哇”地放聲痛哭起來,滿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來。其實,她是早打定離開這人世的主意了。只不過,舍不得老子和兄長們,大哥也不曉得跑到什呢地方去了。更舍不得情同姐妹的琴丫頭,跟她可是無話不談的,比親姐妹還要親呢?沙诉@些,這個世界上還有什呢值得留念的呢?有那么多的痛苦在等著她,有那么多的閑言碎語在等著她。這樣子的世界,離開它也就罷了,沒得什呢舍不得了。所以,柳翠云大面子上沒得事了,正常了,心里頭打算早有了。

    想死的不曾死得掉,不曾想死的,倒靜悄悄地去了。

    三奶奶沒病沒災,平平靜靜死在醫(yī)療點的廚房里了。她是給王先生他們燒了晚飯,坐在灶膛后頭歇下子。冬天灶膛后頭是個取暖的地方,穰草在鍋膛里燒得紅彤彤的,一根一根紅鐵絲似的,這時候,把手伸過去,就著灶膛口,暖和和的,熱氣直往外冒。三奶奶不曾感到哪塊有什呢不舒服,坐著想閉會子眼睛,歇下子再家去。哪個也不曾想到,三奶奶眼睛這一閉,就再也不曾能睜開。

    三奶奶是老死的。盡管,三奶奶的年歲算不得很大。香河村的村民們老實巴交的,虔誠地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有定數(shù),這是哪個也沒得辦法改變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再三告訴全國人民,“人定勝天!”香河村的人,嘴上不說,心里總是在嘀咕,“天是什呢,天是天王老子也不怕呢,人還想勝過天?夢!

    等到“二侉子”得信后,領著一家子趕到醫(yī)療點時,三奶奶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了王先生的床鋪上,身上蓋上了一條雪白雪白的床單。王先生跪在床鋪邊上,欲哭無淚:“姐,早年的事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啊,卻讓你一人承擔了那么多的屈辱,我孬種,我貪生怕死,姐啊,這輩子我是你的罪人,大罪人啊!

    “二侉子”一家,還有醫(yī)療點的人,從來不曾望見過王先生這個樣子呢,王先生一直是斯斯文文的,待人接物蠻得體的。眼前這一出,倒把在場的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緒了。“二侉子”畢竟在外頭當過兵,見多識廣,在一家兄妹幾個中又是最大的。他感到王先生跟他們家的蹊蹺,趕緊把其他醫(yī)生請開去了。家里頭的事,不讓外人知道為好。老母親一輩子夠苦的,況且人又離開人世了。再有什呢沒得必要再搬出來說三道四的了。老話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呢。

    “二侉子”隱約感覺到的,很快就從王先生那塊得到證實了。王先生跟“二侉子”家死去的老子“王排長”也就是細狗伙是門上兄弟,王先生比細狗伙大五六歲,跟在“三丫頭”后頭到王瞎子家聽書,聽小曲子,就有他一個。聽兒聽的,聽出事情來了,“三丫頭”注定是瞞不過去的,于是,把所的事情全攬到自個兒身上來了,打死不肯說出在她肚子里下種的人。

    如果老大在世的話,“二侉子”兄妹倆不就多了個同母異父的兄長了么?世事難料,哪個也不能保證還會發(fā)生什呢樣子的事情呢。

    三奶奶的喪事,說什呢,王先生也要出錢,他說三奶奶苦了一輩子,臨了一樁事情,就講點兒排場吧,一切開銷全由他一人承擔。這個樣子哪成呢,“二侉子”莫說還開了個代銷店,就是窮得丁當響,砸鍋賣鐵也要把自家的老母親葬了,哪能用王先生的錢呢?“二侉子”在北方當過幾年兵,脾氣犟起來也是三頭牛都拉不回頭的。沒得辦法,王先生只好跪下來求“二侉子”了,“看在你早早夭折了的兄長份子上,讓我這個罪人,也讓我替我那討債鬼的小伙,盡一盡孝道吧,求求你們兄妹啦!”

    三奶奶出殯那天可算是風光了。扎的紙牛頭馬面,紙衣裳,紙房子,紙轎子,人世間活人享有的一切,應有盡有。專門的吹鼓手,送葬班子,吹奏著讓人升天的曲子,在龍巷上行進一圈讓三奶奶跟家人、跟鄉(xiāng)鄰道別之后,才上船運到垛田上去安葬。

    不是說破四舊么,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弄了沒得人管么?管自然是有人管,只不過,王先生都包了紅包,打點過了。香河離公社、離縣城還幾十里水路呢,村干部不問,哪個還管這檔子事唦。再說了,在村子上,哪個吃了五谷不生災(生病的意思),不求王先生幫忙看?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哪個睬你唦。村干部心里頭有數(shù)得很呢。

    琴丫頭約柳春雨去了一趟烏金蕩。她是托翠云帶的信,說是有孝在身,不便登門。她曉得,自己不配再得到春雨哥的愛了,求春雨看在他倆曾經(jīng)那么開心地在一起的份兒上,再讓琴丫頭見他一回,以后也就沒得什呢望想了。

    柳春雨自然答應了。劃著賣豆腐的小船,獨自去烏金蕩!按河旮纾爝^來,親下子!薄安宦铮宦,旁人望見就望見,關他什呢事唦?人家就是喜歡你,就是喜歡,怎兒啦?”沿著香河一路劃過,琴丫頭的影子不時浮現(xiàn)在柳春雨的眼前,她那俏皮的話語,一直在柳春雨耳邊響著,久久不曾散去。

    真的是去見最后一面么?在一個村子里住著,早不見晚就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柳春雨曉得,琴丫頭說見最后一面的意思。真的就這個樣子讓她從自己身邊離開,讓那個混賬的陸根水夢想得成,長期霸占她,擁有她?這可是我柳春雨心愛的姑娘啊,她的笑臉,她調皮的眼神,她小小巧巧的鼻子,她那齊耳的短發(fā),她白在在的皮膚,她光潔滑潤的胴體,她那兩只圓滾滾的奶子,她那讓人著迷的隱蔽處,她身體的哪一塊地方柳春雨不熟悉唦,曾經(jīng)都是那么美好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呀,讓他的生命完成了一次蛻變,一次升騰。他怎兒能忘記,是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多少個清晨,和她一起劃著小船離開香河;多少個夜晚,和她在村口漫步,在兩人世界里纏綿,那種感覺神奇而美妙,令他欲罷不能,讓她欲語還羞。他和她都想好了,要這個樣子好上一輩子的,她還說要為他養(yǎng)好幾個小伙丫頭,她才不管什呢計劃生育不計劃生育呢,只要他高興就養(yǎng),關旁人什呢事唦,大不了他和她多吃苦點個,兩個大活人幾個細的難不成還養(yǎng)不大?那時候,他們有了自個兒的家,小伙丫頭一浪趟,在家里頭打呀,鬧呀,該是多開心啊,這才叫天倫之樂喲。

    原先那么美好的一切,轉眼就要變成泡泡,破滅了,不得實現(xiàn)了?柳春雨的心疼得厲害,心在流血。

    不讓畜生陸根水夢做兒成了,不讓琴丫頭離開自己,那么,楊雪花怎兒辦?那個丫頭的癡情比起琴丫頭來有過之無不及,為了讓他到她面前一趟,不惜那個樣子作賤自己。柳春雨到今兒也忘不了她那動情的哭訴,真的把他的心肝五臟都揉碎了,叫人愛憐,叫人心疼,叫人不忍?涩F(xiàn)實就是這個樣子殘忍而無情,柳春雨不能同時喜歡兩個姑娘,更不可能同時跟她倆生活在一起。他必須作出選擇。柳春雨曉得,這種選擇,其實說到底就是放棄。他必須在琴丫頭跟楊雪花之間作出選擇,必須要放棄當中的一個。盡管,從柳春雨的內心里頭,對兩個姑娘都是那樣子喜歡,琴丫頭的柔情,楊雪花的癡情,都在他心里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就好像瘌扣伙耕田時阿花身后拖著的犁鏵,在田地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犁痕了,到哪塊弄得掉唦。

    從某種意思上說,車路河工地事件,幫著柳春雨作出了選擇,這種選擇不管你承不承認,愿不愿意,都已經(jīng)是客觀存在。這是不會以柳春雨的意志為轉移的了。話說白了,事情發(fā)展到今兒這個樣子,柳春雨跟琴丫頭斷無在一起的可能了。香河一帶,男男女女的事情,陸根水跟琴丫頭不是頭一樁,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樁。暗地里,你跟他好,她跟你好,隨便到什呢地步,外人不曉得就沒得事。一但鬧得風言風語的,瞞不起來,藏不起來,就有個規(guī)矩禮了,哪家小伙把人家丫頭肚子弄大了的,對不起娶家去,男方家沒得不肯一說。如若不肯,萬一鬧出人命來,事情就不好收場了。這個樣子了結,要是男方家不滿意,旁人就會說,哪個要你家小伙嘴饞,偷腥的唦,不把人家丫頭娶家去,人家丫頭怎兒把得出去啊。對女方來說,話也好說,反正丫頭都由人家小伙那個過了,不把他家不行呢,日后一世的話把子,姑娘到人家抬不起頭來呢。這個樣子處理,就不存在了,反正是他的人,遲一天早一天的,肉爛在自家鍋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想想那小伙反正成了姑娘的男將,旁人還有什呢舌頭好嚼的唦?除非女方自個兒不愿意嫁把男方當事人,那就另當別論。不過,女方不愿意的少得很,人生在世結婚生細小的,不也就這么回子事,就此了結,免得日后若干廢話。

    沒窩的野鴨喲,頂水游噯,

    岸上的哥哥喲,頂風走。

    船上的妹子頂風唱啊,

    淚珠兒打在竹篙頭。

    哥呀哥——

    莫問妹緣由,哎喲喲,

    莫問妹緣由。

    柳春雨一聽就聽出來了,是琴丫頭在唱,確切說來,不是在唱,是在哭吟。他曉得,琴丫頭心里難受呢。聽著,聽著,柳春雨內心越發(fā)酸楚起來,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轉了。

    冬天的太陽盡管曬得蘆葦脆脆的,“噼啪”作響,但畢竟沒得什呢力聲了。柳春雨和琴丫頭進得烏金蕩之后,不約而同地來到了上回兩人在一起的地方。幾個月的時光,這兒的一切都是那樣子熟悉,只不過碧綠的蘆葦,現(xiàn)在變成枯黃了。蕩子里的水草依舊那樣子肥美,那樣子有生機。飛來飛去的小鳥,仍舊是那樣子輕快,“嘰嘰啾啾”的叫聲依舊。春雨感到對不起眼前心愛的姑娘,他放下手中的小木槳,想從自己的船上跨到琴丫頭的船上去。“別,別過來。”是琴丫頭的聲音么?一下子變得那樣子陌生,迷茫。

    柳春雨不曾聽錯,琴丫頭剛一張口,淚水就止不住下來了:“春雨哥,我就想再好好望望你,我要把你刻在我腦子里。春雨哥,不是我不給你,我的身子已經(jīng)臟了,不值得你再要了。春雨哥,我曉得楊雪花不曾病得要死呢,她那是想你想得瘋了,你往后就好好去愛她吧,她對你也是真心的。春雨哥,我沒得福氣跟你在一起了,以前想過的一切都沒得辦法變成現(xiàn)實了。從今往后你就當這個世上從來不曾有過我這么一個人,把我忘掉吧,不然你心里頭會很苦很苦的,這個樣子對人家楊雪花也不公平啊。我會把我倆走過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一直帶進墳墓里去的,你是曉得的,在這個世上我琴丫頭不可能再喜歡第二個人了,以后或許一年兩年,或許一輩子就這個樣子行尸走肉似的活著吧,活一天算一天,再也不指望什呢了。春雨哥,日后在村子上碰上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不要太在意我的感受,萬一將來你跟楊雪花結了婚,望見你我還有來往,人家心里頭就會不放心呢,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男將全心全意愛自個兒呢?你不要怪我無情無義,即便你跟我說什呢我也不會答腔的,我不能讓旁人指著我的脊梁罵我是個狐貍精,搶人家男將。要是那樣子我真沒得臉活在這個世上了。春雨哥,我不怪任何一個人,怪只怪老天有眼無珠,把我送給了陸根水;怪只怪我跟你沒得夫妻的緣份,只能走過短短的一節(jié)。話說回來,有這短短的一節(jié),也夠我活一輩子,回味一輩子的了。春雨哥,我跟你今生緣份已盡,但求來世吧。”

    琴丫頭邊哭邊訴說著,早就成了個淚人兒了。臨了,“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船頭上,額頭磕在船板上,破了,鮮紅的血滴在船板上,滴在蕩子里。柳春雨,早已泣不成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像根木頭似的,豎在那兒,跟死了沒得二樣。這刻兒,琴丫頭額頭磕出血來了,他才如夢初醒,一個健步跨到琴丫頭船頭上,一把摟著心愛的姑娘,“小琴,小琴……”

    兩張火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兩顆年輕的心在痛苦中燃燒著,熔化著!按河旮,不是我不想要,我好想好想,只是我身子再也不是從前的了,臟了,我怕你嫌棄。春雨哥,我心里好苦好苦啊……”琴丫頭光潔的身子纏在柳春雨懷里,不住氣地挪著,扭著,兩只圓磙磙的奶子被春雨哥吮得脹脹的!靶∏伲覑勰,這輩子都會愛你的。你這個傻丫頭,我怎兒會嫌你身子臟呢,在我眼里你是最最干凈的,最最圣潔的女人!

    柳春雨跟琴丫頭心里頭均曉得,過了今兒就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兩個人均格外動情,身體的隔壁旯旮都來了情緒,搓摩之中,欲望越來越強烈了。他倆似乎成了兩條咬籽的魚,一會兒他在上頭她在下頭,一會兒她在上頭他在下頭,在小船艙里翻騰不息,撲通作響。小船在蕩面上時兒劇烈的抖動,時兒舒緩地蕩漾。時不時的有幾只小鳥從他倆頭頂上飛過。

    冬天的陽光照在烏金蕩上,照得蕩里的蘆葦黃燦燦的,給寒冬里的人們一絲絲暖意。

    柳安然掛了幾瓶子“鹽水”之后,身體硬朗起來了。他可是個閑不住的人,身體一硬朗便會找些個活計做做。眼下正值隆冬,豆腐坊生意清淡了許多。說來也是,大冷的天,走親訪友的少了,更重要的是哪個村子上均有上百號民工在“大型”上呢,這樣子一來,買豆腐、百頁的自然就少了,生意能好得了么?

    這會子,柳安然便坐在正屋的堂屋里,打草鞋呢。昨晚的一場大雪,蠻大的,房屋上頭,巷子上頭,樹叉上頭,均白白的,老遠望去,田野上更是白茫茫的。眼前雖說雪停了,太陽露臉了,發(fā)著白渣白渣的光,沒神。柳安然靠大門坐著,一條腿伸得直直的,腳趾頭上繃著細繩子,這可是打草鞋的莖呢,一個腳趾頭上繃一根繩子,編起來就是草鞋底子上的一根莖。身邊散放著一小把,一小把,捶得熟熟的穰草,這可是打草鞋的主要原料呢。還有搓得好好的細繩子。柳安然手拿穰草,在細繩子之間繞來繞去,一會兒草鞋底出來了,再繞來繞去的草鞋幫子出來了,用不了多會子,一只嶄新的草鞋就成型了。說起打草鞋,柳安然的手藝真是沒得話說,一天雙把草鞋玩意賬,不費難。柳安然打草鞋向來不賣的,自家穿,再有就是送人。要把一雙新草鞋穿軟熟了,腳是得吃些個苦呢。新打的草鞋,剛穿上腳草鞋幫子打腳后跟蠻厲害的,腳后跟容易落下裂口子的毛病。在鄉(xiāng)里,像柳安然這般年歲的,多半都會有這種毛病呢。一到晚上睡覺之前,頭一樁事就是用膏藥滴腳后跟。先把膏藥放在洋油燈上烘,等到膏藥化了,再往腳后跟裂著的口子里滴。那滋味既生疼,又舒坦,有時被膏藥燙得嘴直歪,還是要滴,膏藥粘粘的滴到裂著的口子里的那一刻兒,才殺癢得很呢,安逸得不得了。沒得膏藥還真沒得辦法對付裂口子呢。

    現(xiàn)時,柳春雨、柳翠云他們穿草鞋就要少得多了。柳安然給他倆打的草鞋不完全是草的了,打的過程中夾進了軟熟的布條子,這個樣子一弄,草鞋一下子軟熟了許多。給他們年輕人穿,不打腳,也就不會落下裂口子的毛病。

    柳安然打會子草鞋,朝門外望下子,前院墻邊幾棵楝樹上,不曉得什呢時候飛來了幾只白頭翁。天寒地凍的,白頭翁沒得更好的食物了,楝樹上的楝樹果子成它填肚充饑之物。

    望著白頭翁沒得好的吃了,柳春雨、柳翠云不約而同地深深嘆了口氣,只聽翠云丫頭對春雨伙說,“哥,我們也跟白頭翁差不了多少呢!薄笆堑哪,白頭翁啄楝樹果子吃,又苦又澀的,有什呢吃頭唦。我們還沒得什呢果子吃呢!毙置枚艘磺艘淮,想從老子那塊榨點油水出來,解解饞。

    聽話聽音。丫頭小伙畢竟才頭二十歲的人,哪個這么大不想好東西吃,不想好東西穿,不想好東西玩唦?不是他當老子的把家緊,正月里家里頭要給老二把大事辦了,等著花錢的地方多呢!按湓瞥鲩T望一下子,看看可有轟炒米的,轟它兩火去。”“不去,大冷天的,巷子上聽不見轟炒米的喊聲,到哪塊找啊!贝湓圃诩依镱^最小,屬老巴子,偶爾也耍耍寶寶脾氣!斑,不是快到吃臘八粥的時候了么?”春雨伙忽然冒出一句。說完竟然跟細小的似的,簇到老子跟前問什呢時候吃臘八粥。在香河一帶,一到農(nóng)歷臘月初八,家家戶戶都有煮“臘八粥”的習慣。吃上用紅棗、花生米、黃豆、紅豆、綠豆、胡蘿卜之類五谷雜糧煮成的“臘八粥”,香噴噴,甜滋滋的,蠻解饞的呢。鄉(xiāng)里的細小的,平日里哪有什呢好口食唦,能吃上“臘八粥”,就算是好東西了。因而,盼“臘八”,吃“臘八”,忘不了“臘八”。

    “早著呢,才在冬月里頭,臘月初八各家各戶才煮臘八粥吃呢!绷踩贿叴虿菪,邊跟一雙兒女說起吃“臘八粥”的傳說來了。

    柳安然說,能吃上“臘八粥”,多虧了一個名叫釋迦牟尼的人。據(jù)說他就是在臘月初八這一天成佛的。他的徒子徒孫們,每到這一天,便誦經(jīng)拜佛,還取香谷及各種果實煮成粥,供奉佛祖,以示紀念。佛祖自然不會真的吃那些粥的,供佛之后,多半由僧人分施給貧窮的人們。此后,漸漸傳到民間,普通的老百姓,又不是佛,那傳入民間的粥,也就不再叫佛粥了,就從農(nóng)歷臘月初八這個日子叫名吧,于是有了“臘八粥”。

    “臘八粥最為盛行在清朝,當時京城各主要街道上均設有粥棚,供應各具風味的臘八粥呢。”柳安然說著說著,仿佛自己也加入到不花錢吃“臘八粥”的行列。“都怪你,把我們生得遲了,要是早些個投胎,生在清朝,也能不花錢吃上臘八粥了!贝卦诹踩桓暗难绢^小伙在哄他們的老子開心呢。

    想著快過年了,春耕伙人還不曉得在哪塊呢,柳安然不免擔心起來。轉而想到,正月里他們柳家要新添人丁,心情又稍許好些個。雖說,他蠻滿意琴丫頭的,死貴三奶奶還親自跑到柳家門上來,到頭來有什呢用唦,好端端的琴丫頭被陸根水害苦了。出了這種事情,讓春雨伙還跟琴丫頭成親,怎兒可能唦,日后,兩口子好也罷了,不好便是一世的把柄。到后來,連春雨伙都要由人家笑話呢。

    “好老嫂子,你在天有靈千萬不能怪我不守信。琴丫頭當不了我的兒媳婦,我在世一天都會把她當姑娘待的。唉,這人算不如天算噢!奔依镱^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柳安然想借正月里給春雨伙辦婚事,沖沖晦氣。柳春雨愿意娶楊雪花就楊雪花吧,春耕連個影子都沒得,哪還顧得了長幼有序呢。這樁婚事,還是請“二侉子”家婆娘李鴨子,她到楊雪花家去說媒,可是老馬識途,輕車熟路,不費事。

    陸根水到琴丫頭家門上求親了。平常人家新女婿上門、通話時該派有的規(guī)矩禮:面盒擔、茶食盒擔,魚啊,肉啊,一樣不少。“二侉子”把陸根水領進門,在三奶奶牌位跟前磕了三個響頭,著實響呢,陸根水回回額頭著地。陸根水在心里說,三奶奶是我氣走了的,人死不能復生,這頭怎兒磕都是該派的。前向時,打發(fā)人上門說親,“二侉子”家兩口子倒是沒得什呢話說,這類事情怎兒處理大家都有數(shù)的,用不著多說。阿根伙根本不能算個人,問不問他的意見沒得多大說項。只是琴丫頭心里頭恨呢,對陸根水嘴不是嘴,臉不是臉的。現(xiàn)在上門求親,就得拿出真心,拿出誠意呢。

    琴丫頭并不曾因為陸根水有真心,有誠意,就給他好臉色。堂屋里,陸根水跪著還不曾起身呢,琴丫頭從里屋吼出來,“缺德鬼,死兒滾。哪個要你上我家門的。死兒滾!闭f話間,把陸根水帶來的盒擔,踢得亂七八糟。兩條刀子魚,是陸根水特地關照“黑菜瓜”,稱的斤把一條的大刀子。譚駝子被抓走之后,“黑菜瓜”放學之后,子承父業(yè),繼續(xù)他家取魚摸蝦的傳統(tǒng),只是有一條,“黑菜瓜”跟譚駝子不一樣,“黑菜瓜”從不外出張網(wǎng),他只背老子平常用的魚簍子,穿上摸魚的皮衣裳,提了根短木棒子,轉河汊,進蘆蕩。

    刀子魚在地上活蹦亂跳的,勁蠻大的。“二侉子”只是把刀子魚拾進籃子里頭,也不阻攔妹妹,他曉得琴丫頭心頭的怨氣大呢,把她這個時候出一出也好,免得正月里帶人時,更麻煩。李鴨子望著跪著動也不敢動的陸根水,有些個望不下去了,“琴丫頭,凡事有個了時,聽嫂子一句勸,肚量放大些個,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放在心上了,從今往后,他陸根水要膽敢對你有半點兒不好,欺負你,嫂子給你作主!崩铠喿舆呎f邊把還在發(fā)火的琴丫頭往旁邊拉,故意用腳跺了下子地,對陸根水口氣沖沖的,“根水伙,你曾聽到我說的。俊薄吧┳,聽見了,我都聽見了。只要小琴嫁到我家來,我陸根水這輩子就給她當牛做馬,一點兒沒得怨言,膽敢欺負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刻兒,只要琴丫頭能熄火,消氣,陸根水是什呢樣子惡毒的咒都敢賭,什呢樣子低三下四的事都肯做。要不,怎兒叫求親呢。

    陸根水在琴丫頭家求親的當口,他媽媽在香元家里尋死賴活的呢。不是說,水妹曉得陸根水跟琴丫頭在車路河工地上的事情之后,堅決不愿意再跟陸根水結婚么,這倒讓來娣子了了一樁心頭大難。要不然,她都不曉得跟香元怎兒開這個口。為幫香元的忙,才答應讓自家小伙娶水妹的,你根水伙一結婚當繼父老子,就當繼父老子吧,哪個叫我家欠香元的債呢。為了把你拉扯大,我一個孤兒寡母的人家容易么?可你又弄出這種不抬頦的事情來,真恨不得打煞你個混賬東西。一頭是水妹,一頭是琴丫頭。不娶水妹,就還不了香元的情;不娶琴丫頭,要由人家萬人罵,不僅罵你不是東西,還要罵我做娘老子的也不是東西。這還不難煞人了?

    哪曉得,水妹頭一個不愿意再跟陸根水結婚,這讓來娣子過了一關?上阍阑畈豢希亲屗眉薨殃懜,否則必須打掉肚子里的細小的。水妹這邊一點都不讓步,既不肯嫁把陸根水,又不肯打掉肚子里的細的。這樣子一來,香元著急了,不讓陸根水去琴丫頭家求親,他不能讓水妹站在白處。到時候,連個男將都沒得,把個細小的養(yǎng)下來,那叫香元一輩子都別想在香河村抬起頭來了。

    一聽說香元不讓陸根水到琴丫頭家求親,來娣子急了。再怎兒說,她關心的是自家小伙,水妹怎兒說,她能幫多少幫多少。眼下,她幫不了水妹子了,只有幫小伙。于是,反復勸香元,既水妹子鐵了心不想跟根水伙結婚,結了將來也是要吵死的,做上人的也省不了心。不如說聽細的一回。哪曉得,來娣子話一出嘴,香元雷霆大怒,一個巴掌把個來娣子打趴在了地上,“我管教自家丫頭,你個寡婦岔什呢嘴!根水伙不能到琴丫頭家求親。”“你果真不讓根水伙去求親?”來娣子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泥灰弄得塊塊是的,撣也不撣,對香元的口聲不對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毕阍獞B(tài)度硬得像一塊鐵板。“那我只有死在你家了,反正香元你聽好了,我來娣子這大半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眮礞纷雍鹌饋恚鸵瘔﹃龟干献。

    這下子,巧罐子愣住了。她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家男將還一直跟眼前這個寡婦有來往,不曾斷。怪不到,香元能讓陸根水愿心服氣娶水妹丫頭唦,原來是這個關目。等巧罐子緩過神來,直奔香元,兩人扭打起來。正當兩人撕打得不可開交,只聽“嘭”地一聲,來娣子倒在了地上,額頭上鮮血直往外流。水妹這才大吼一聲:“你倆不要再打了,要出人命啦!”

    香元家亂成一鍋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