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主喚出來的柯桑如同扎昆一般，擁有相似的黑皮膚，安靜的腳步，夜的性格。他瘦弱而修長的身軀順從地跪伏在公主的腳邊，一言不發(fā)。

    目睹著眼前兒子的狀況，扎昆粗大的鼻孔如同宮門前的石獅，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之后又復(fù)歸平靜。而這一切反應(yīng)都被嬋娉公主看在了眼里。

    她收回自己的余光，望著跪伏在面前的黑奴，用手輕輕撫 摸了柯桑略帶臟亂的頭發(fā)，隨后將手緩緩靠近那猙獰流血的傷口，似乎想是觸摸，但又怕弄疼了柯桑，纖纖玉手一時間頓在空中，臉上流露著一股愛憐的神色。

    她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似是無奈般嘆了口氣，對柯桑說道：“去給本宮斟杯水吧。”

    柯桑如同順從的寵物一般，毫無怨言地走到一旁為公主倒了一杯茶水，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到公主的面前。

    嬋娉公主正欲伸手去接，但就在柯桑即將松手的那一刻，嬋娉瞬間將指腹微微離開茶杯些許……容不得眾人反應(yīng)，茶杯從柯桑的手，中滑落，“砰”地一聲在地上碎成幾瓣，杯中茶水在地上綻出一朵水花。

    “啪”地一聲，嬋娉公主重重甩了柯桑一個耳刮子，怒聲道：“混賬，讓你遞杯茶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柯桑驚忙顫抖著身子跪下，但這一跪剛好跪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碎瓷上。

    “嗤”地一聲，碎瓷扎進了柯桑膝蓋，可黑孩子眉頭皺也沒皺，仿佛感覺不到痛楚一般，依舊伏在公主腳邊，聽候公主的發(fā)落。

    黑孩子的膝蓋慢慢滲出鮮血來，染紅了柯桑的衣褲，刺紅了所有人的眼睛。

    嬋娉公主看著柯桑腿上的鮮血，一時之間有些忡怔，輕輕撫了撫柯桑頭上卷曲的發(fā)絲，語氣柔和了些許，幾近喃喃自語道:“地上有碎瓷，怎不躲呢，疼吧！”

    柯桑埋著的頭搖了搖。

    嬋娉一邊撫 摸著柯桑，愁腸百緒。

    “柯桑，你別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想要知道哥哥究竟是生是死，僅此而已�！钡�公主終是無法將柔軟的內(nèi)心說出。

    “扎昆，我問你，你可知，父皇近日出宮沒有！”

    秦明看著面前的公主，一股心悸之感油然而生，自己自認(rèn)為已經(jīng)了解公主，但今日之所見，實在是顛覆了自己以往的認(rèn)知，面前的公主讓他感到了害怕與陌生……

    想著想著，秦明不敢直視公主，生怕被公主看出心中所想，但又并不能轉(zhuǎn)身離去，只得尷尬站在一旁。

    “臣……不能語�！�

    嬋娉偏頭看了看黑巨人扎昆，只見扎昆雙眸驚慌的盯著兒子柯桑，黑巨人雙拳緊握，泛白的指腹在黝黑的皮膚中顯得尤為顯目。

    “本宮再問你一遍，父皇最近到底有沒有出京？”

    嬋娉公主猛然站起，凌厲的眼神掃向扎昆，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宮內(nèi)的寧靜與壓抑。

    “吾……不能語……”一番波折后，扎昆的回答依然還是那幾個字。

    嬋娉公主無奈跌落回座上，右手托起額頭，無力而蒼涼的捂住了行將哭泣的面容。空氣靜謐了好一會，所有人都懸著心。

    秦明覺得，公主定要治扎昆的罪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扎昆現(xiàn)在是皇帝的人，公主動不了，那就只能是……

    秦明望了望地上的柯桑，心底不禁替黑孩子悲哀：父親的罪過，恐要他這個兒子來背了。

    果不其然，在靜謐了許久之后，嬋娉公主終于緩緩?fù)鲁隽四莾蓚�字，“來人！”

    公主的話音剛落，宮門外來了兩個侍衛(wèi)，嬋娉公主微微瞥了一眼柯桑，說道：“柯桑的年歲早已成年，該凈身的時候了�！�

    “公主！”扎昆“噗通”一聲重重跪了下來，重重的磕著頭，“咚咚咚”地板撞擊的聲音，在安靜的內(nèi)宮中顯得異常響亮，讓聽者的心也不由得顫了顫。

    秦明偏過頭不忍直視眼前的悲劇，此時柯桑被侍衛(wèi)挾著，黑孩子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只有扎昆在不停地磕著頭，咚咚咚……

    鮮血順著扎昆的額頭緩緩流下臉頰，摻和著眼眶流下的淚水，二者交融，觸目驚心。

    公主微瞇了雙眼，兇光從公主微睜的眉眼中顯現(xiàn)，公主死死盯著地上磕頭的扎昆，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道：“如何？將軍，還是那句，臣，不能語嗎？告訴本宮你的答案，你的選擇。”

    扎昆從喉中發(fā)出沙啞而又粗重的聲音。如同行將窒息之前的最后一句。

    “吾……不能言……”

    嬋娉公主強忍著滿腔的怒火，沖著侍衛(wèi)命令道：“還站著做什么，沒聽見本宮的命令嗎？”

    扎昆，是你逼本宮的，如果你兒子柯桑有個好歹，這也是你一手促成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嬋娉公主的內(nèi)心同樣在抽搐。

    “是！”兩個侍衛(wèi)將柯桑提起，不由分說便往殿外拖去。

    “公主！公主……求求你！”扎昆一邊看著不斷往殿外拖去的兒子，不停地磕著頭，黑巨人雙眼通紅，想是正經(jīng)歷著常人難以承受的煎熬，現(xiàn)在的他仿佛正一點一點的將自己逼上絕境。

    然而黑色的大漢依舊咬緊牙關(guān)什么都不說。

    嬋娉公主無力的倚靠在座位上，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干了一般。順著大殿往前外去，只見柯桑的鮮血順著被拖著的路線，劃出一道猩紅的痕跡，宮內(nèi)淡淡的花香味和血液的腥味混雜，形成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帶血的味道深深刺痛了嬋娉的心。

    昔年，自己還小時，柯桑就已然跟在身邊。當(dāng)他九歲時，皇帝派人將柯桑要拉去凈身，自己舉起那還依然軟綿綿的拳頭打在了侍衛(wèi)的身上，哭著將柯桑護在自己身后，不管何人來勸都無用。

    而父皇歷來疼愛自己，便也依了自己的心意，只當(dāng)自己還小。后來大了一些之后，皇帝也曾多次派人來此，皆被自己擋了回去�，F(xiàn)如今，自己卻是要親自將他送去凈身，何其可悲。

    不，不是自己的錯，是扎昆不識抬舉，自己多年護著他的孩子，結(jié)果得來的卻是如此回報�，F(xiàn)下自己只是不再施恩柯桑，送他走上他本就該走的路罷了。嬋娉公主只是這樣安慰自己。

    嬋娉公主沉浸在自己的回憶，扎昆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止了磕頭，他順著地上的血跡爬著往后追去，似乎想多看自己孩子兩眼。但跪著的姿態(tài)怎比得上侍衛(wèi)行走的速度呢，黑巨人只能眼睜睜看著柯桑即將消失在宮門口。

    嬋娉看著地上觸目驚心的猩紅血跡，她的心不禁痛苦的抽搐，良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就在柯桑的身影即將消失的時候，害怕失去的恐懼幾乎吞噬了嬋娉公主，想到小黑奴那張倔強而忠誠的臉，她的心再也無力支撐她想要的殘忍。

    終于，渾身無力的嬋娉對著侍衛(wèi)無力地擺了擺手，“罷了，你們下去吧！”——父親的過錯根本沒道理由他來承擔(dān)，不是嗎？

    更何況是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父親！

    “謝公主開恩，謝公主開恩！”有節(jié)奏的跪拜之聲，再次傳來。

    可嬋娉公主仍舊頭也不抬，她近乎無力的對扎昆說道。

    “事到如今，你既然還不愿說，那你來此究竟何意？”

    “這……殿下命我將這個錦盒交給您。”

    扎昆高懸的心終是放了下來，黑巨人無力地癱在了地上，似乎剛剛的驚險已將黑巨人全身的力氣抽干。

    他此刻再沒有了其他顧念，黑巨人悉心的拿出紅黑相間的錦盒，粗壯的手需要更用心的動作才能打開精巧的錦盒，他沉默的巨大身形埋著頭嘗試著，一遍又一遍之后，他終是做到了。

    被打開的錦盒中，染血的昆侖奴面具如同神明的哭泣，將公主的心跳加速——哥哥的面具，哥哥的氣息，哥哥的殘血，記憶云集，而鮮血終結(jié)了記憶。

    嬋娉公主顫抖的拿起面具，學(xué)著哥哥曾經(jīng)的姿態(tài)，幽幽的將面具扣在自己的臉上，黑鐵面具對于嬋娉嬌小的臉來說過于寬大了�？蛇@一點都不妨礙她去感受哥哥的溫度。透過鏤空的雙瞳，嬋娉仿佛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而就在此時，一疊書卷從面具中掉落——那正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書卷。

    驚現(xiàn)真相的瞬間，她猛然發(fā)現(xiàn)，扎昆的淚水早已經(jīng)濕潤了衣襟。她失神的將面具放回盒子，拿起那冊書卷，試著宣布開啟命運的時刻。

    翻開手中的書卷，看著上面留下的哥哥的字跡、嬋娉公主想起了曾經(jīng)哥哥出行前，哥哥總會將這本書卷放在盒子里藏在皇宮里那個角落，在這冊子之上寫下臨別之言與對自己的約定，并規(guī)定了小嬋娉在做到約定之前，她不能翻到寫出答案的下一頁。

    這是她與哥哥兩人之間的誓言，只要能做到書卷上的約定，哥哥便會在歸來之日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哥哥，此前您寫下的所有約定，嬋娉都做到了，嬋娉現(xiàn)在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回來，可你呢，可你呢！”嬋娉如同真的憤怒一般，哭著控訴哥哥對自己的失約。

    然而這將是最終的結(jié)局嗎？再也沒人會為那錦盒之中的書卷寫下下一頁？

    不，嬋娉公主絕不甘心。

    她依稀記得曾經(jīng)便將盒子錯認(rèn)過，后來為了避免失誤再次發(fā)生，她在盒身刻了一個獨有的標(biāo)記。

    她懷著最后的一絲希望仔細辨認(rèn)著盒身，當(dāng)發(fā)現(xiàn)盒身那小小的標(biāo)記之后，她感覺瞬間無情的冰水澆在自己的身上，把她心頭最后的最后火苗給澆滅了。

    是這個錦盒固然沒錯，可為什么扎昆會知道盒子的所在之處，這個可是自己和哥哥之間的秘密，從未有第三人知曉。

    如果真的是扎昆害死了哥哥，那么也不可能會知道盒子和面具的秘密，除非是哥哥告訴扎昆的……扎昆他……到底是忠誠還是背叛，還是哥哥被蒙蔽的太深，竟然臨死仍然相信這個小人？

    嬋娉的眼神陷入了迷離空洞，她第一次感覺到全然的無力。嬋娉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想叫卻發(fā)不出聲響，眼前有的只是無盡的黑暗。

    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也蒙上了未來的道路，嬋娉緊緊抱著手中的盒子，肆意地放聲大哭起來。

    身份、公主的素養(yǎng)，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自己最愛的哥哥離開了的自己，永遠地離開自己了。

    周圍的人見此情狀皆大氣都不敢出，不知如果開口安慰公主，是否會魯莽的驚擾到公主了，所有人都只是安靜地立在一旁。

    可就在此時，雷鳴般的響動，驟然大作！

    “轟隆隆”，突如其來沖擊著所有人的耳膜，大地在震顫，當(dāng)侍衛(wèi)警惕的向著窗外看去時，若隱若現(xiàn)的火光，綿密的如同火雨一般，傾瀉在了黑暗的夜空之中。

    “不好，是敵襲，是敵襲！皇宮被攻擊了！”

    再次“轟隆”一聲，一枚千斤之重的火球，猛然的砸在了嬋娉公主內(nèi)宮的不遠處。觸底彈跳了幾次之后，碎裂瓦解，但它的碎屑仍在燃燒。

    燃火的碎屑散落在宮門口的梧桐樹上，使得火勢瞬間擴散，燃起了一顆又一棵相鄰的樹木，直至點燃宮室，猛的看去竟異常美麗，火樹銀花說的便是如此吧。只不過，這美麗的背后卻是正在付出的慘痛代價。

    扎昆警惕地走到宮門口守著，柯桑和秦明守在公主身邊保護公主。

    又是一陣“隆隆”聲，一個接一個巨大的火球在宮門口炸開飛散，慘叫聲不絕于耳。

    此刻的外面已經(jīng)亂做了一團，忙著抵擋命運的人和忙著逃命的人擦身而過，一個火球炸過，尸體的焦味和濃重的硝煙味，彌漫在了宮城的每一處角落，原本嶄新的一切皆化為灰燼。

    嬋娉的思緒被混亂拉回現(xiàn)實，她的哭泣終是停止了，一抹淺淺的笑容綻放在淚痕未干的臉上。

    “哥哥，你是帶嬋娉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