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茂和凌諾伊二人跟著帶路的士兵穿過陰暗潮濕的地道，舉目之處，只能看見昏暗的燭火以及不甚明晰且“毫無盡頭”的道路。

    然而，地道之上，那時不時傳來火石撞擊大地的轟鳴聲與震動感，都讓李成茂更覺自己似乎并沒有逃脫當(dāng)初想要遠(yuǎn)離的那種環(huán)境。

    一頭霧水的他用手肘頂了頂一旁只專注于腳下道路的凌諾伊，低聲道：“老頭，你說漢國皇帝現(xiàn)在叫我們做什么？”

    老道扯了扯嘴角詭異一笑，一臉無謂道:“不管什么事，反正我知道你又離死不遠(yuǎn)了�！�

    “臭老頭，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話？”李成茂氣得跳腳，就知道這老頭的德行。

    “老夫說的可是實話！到時候，可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

    李成茂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也沒了再問的心思。

    穿過狹窄卻不漫長的地道，二人終是見到了會面的主人——皇帝。

    不等兩人行禮，皇帝就搶先道：“不用這般虛禮，朕今日找你們是有要事相商�！�

    “陛下若是無事，自然也不會想起老夫吧。”凌諾伊似笑非笑。

    “……咳咳。”自古以來，咳嗽都是緩解尷尬的有效做法。

    “叛軍圍城，想必你們也已經(jīng)知道了。時至今日，事情皆因二位而起，大軍圍城，怕是誰也逃不過去了，就算再怎么辯駁，二位畢竟是齊昌王最后見到的人�！�

    “但如果……二位隨我前去勤王之師，面陳我兒齊昌王之死為二位神力所為，朕自當(dāng)事情結(jié)束后重謝貴國和家屬，并為你們報仇，君無戲言，我愿立誓為證！”

    皇帝真誠的眼神和請求的姿態(tài)，就如同一個體察民情的明君,但他要求的卻是讓人甘愿赴死的決心！

    凌諾伊轉(zhuǎn)頭同身邊的李成茂眨了眨眼，仿佛宣告著自己的神機(jī)妙算，卻收到了他的白眼。得意一笑之后，便對著滿眼期待的皇帝回道：

    “能為陛下赴死乃臣之幸，陛下雖非我的陛下，但為了兩國世代邦交，老道甘愿肝腦涂地�！�

    這話嚇得李成茂急忙用肩頭撞了撞凌道長，“狗道，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要玩命別帶上我！”自己極力壓低的聲音，想必皇上也能聽見，可……

    “哈哈哈，沒想到貴使如此大義，朕心甚慰。說吧，還有何愿望，朕定當(dāng)滿足！”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皇帝生怕二人反悔，選擇性地忽略了李成茂的反抗。

    本以為他還需多費番唇舌，然而對方卻如此爽快就答應(yīng)了。

    但轉(zhuǎn)念一想，也是，他們現(xiàn)下除此之外也別無選擇。

    不過這個道長的修為貌似不容小覷啊，他會如此容易就答應(yīng)嗎？恐怕這個條件……

    皇帝突然后悔說出要滿足他們一個愿望這句話了，但又君無戲言……

    果不其然，只聽得凌道長繼續(xù)說道:“我等的愿望就是希望陛下將嬋娉公主嫁與我三皇子殿下！”

    皇帝的右手撐著肥碩的身軀仔細(xì)打量著凌諾伊的神情，看著他如此真誠的模樣，心下略微有些替他遺憾。

    沒想到此人還挺忠心的，死到臨頭還在為兩國結(jié)盟之事殫精竭慮。

    再看看地宮角落瑟瑟縮縮的大臣，二者之間完全無法比較。若是他能為我所用該有多好！

    皇帝神色有些惋惜，語氣也平和了些許，“既然貴使如此忠義，朕也看到了你們結(jié)親南漢的決心。等這件事過后，朕答應(yīng)親自許婚，與貴國永結(jié)姻親之好。”

    本來皇帝并不愿就此痛快地答應(yīng)下來，但是想到凌諾伊二人很快就要赴死，先行答應(yīng)下來也無妨。

    “老道在這里先替我國君謝過陛下！不過現(xiàn)在正逢戰(zhàn)時，軍中無戲言，還請陛下起草一份承諾書，我等好安心離去！”

    聽到這話，皇帝微笑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拖延時間么？

    凌諾伊看著皇帝明顯不悅的臉色，繼續(xù)和顏悅色道：“陛下，承諾書無需您大動干戈，短短幾句即可。何況，老夫此行生死未卜，懇請陛下再寬容些許時間，容我誦經(jīng)念文為自己和李將軍求個保佑之意。等到陛下書成，我等必定身赴陣前，以說實情�！�

    實情……皇帝注視了眼前這自始至終都讓他琢磨不透的近唐道人，可能這一眼，就是永遠(yuǎn)……

    得到皇上的默許，凌諾伊便盤腿坐下，閉上雙眼，口中開始吐出一串串晦澀難懂的經(jīng)文。

    皇帝看著面前已經(jīng)開始誦經(jīng)的凌諾伊，感受著大地傳來的震顫，大手一揮，“拿筆來！”

    一旁的小太監(jiān)走上前，安靜地扶起先前被皇帝碰倒的桌案，繼而恭敬地雙手遞上筆墨詔書，開始研墨。

    墨還未研完，皇帝便已經(jīng)耐不住性子攤開了詔書，拿起了一旁的毛筆蘸上墨汁開始寫。

    筆鋒所到之處，龍飛鳳舞，“刷刷刷”地一個又一個遒勁卻顯得有些許凌亂的大字躍然紙上。

    皇帝現(xiàn)在只想快些將詔書草擬完畢，早些退敵，那寫字的速度比以往批閱奏章還要快。

    終于，筆落，書成。皇帝重重將印璽一蓋，也顧不得先收印璽，直接把詔書扔到了正在念經(jīng)的凌諾伊面前，抬頭喚道：“凌……”

    但也是這一抬頭，皇帝看見了讓他此生都不能忘卻的一幕——

    只見凌老道周身縈繞著一股金色的光芒。

    金光從原本只繞著凌老道的身軀緩緩擴(kuò)散到李成茂身上，在二人身上徘徊了一圈后繼續(xù)擴(kuò)大，整個地宮很快便彌漫著金光，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眾人都被眼前之景所驚呆，還未有所反應(yīng)之時，燭火開始劇烈地晃動，隨之而來的是強(qiáng)烈的震感和巨物倒塌的巨響。

    大廈傾覆，莫不是敵軍打到地宮附近了吧。

    這時候凌諾伊也停止了誦經(jīng)，理了理自己褶皺的衣袍站起身來。

    面對如此情況，皇帝正欲開口，突如其來的聲音將其打斷——

    “報，皇上不好了……”

    帶著血的咳嗽打斷了小太監(jiān)的聲音。

    皇帝看著面前這個渾身上下沾滿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的鮮血的斥候，那人揮汗瞬間，一滴新血摔到了皇帝的衣服上，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西華門的火耀寺倒了！”

    “什么？！”

    皇帝怎么也沒想到是那東西，要是放在平時可能他會感到興奮。

    自前朝允許拜火神教在此設(shè)壇建廟之后，他們的信眾就越聚越多，多到作為皇帝的他也會隱隱的感到威脅。

    加之齊昌王為太子的時候，重用拜火教并多次公然提拔，使得拜火教更加壯大。

    有了太子這個強(qiáng)大的護(hù)身符，使得拜火教更加肆無忌憚地活躍起來。

    難道自己的威脅也將和自己一起倒塌嗎？送給下個帝王一個完美盛世？皇帝不甘。

    “報……西南方向樹林中突發(fā)箭雨，正中敵軍本部，敵死傷眾多……叛軍潰退了！向西南和東南方向逃跑……”

    “什么？”如果說一開始皇帝有些不安，現(xiàn)在更多的則是震驚。

    真的會嗎？一明一暗的敵人同時消失……難道蒼天在幫朕？

    不不不，不可能，皇帝的目光轉(zhuǎn)向慢慢消散的金光，眼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凝重神色。

    剛剛那個老道，難道他……

    不對，他也身處其間，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所為。

    或者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這種情景？

    可即便未卜先知，這倆也沒有解決的可能啊。

    莫不是這兩人還帶了其他的人馬，瞞過了自己的眼線？

    想到未知的東西，皇帝立馬給了凌諾伊一個及時而悠長的凝視。

    “道長，你此番出行究竟來了多少人？”禁宮的戰(zhàn)斗遠(yuǎn)沒有停歇，皇帝沒有松懈的意思。

    “陛下明察，我們此行二十人�！绷璧篱L神秘地笑了笑，有些打趣道。

    “你們不是說同行二十人均已死于非命了嗎？”皇帝疑惑道，心中暗暗驚顫。

    據(jù)探子回報，他們此次出使確是帶了二十人無疑，但已經(jīng)全部死于九龍?zhí)�，又何來二十人之說？難道……

    他想起了曾經(jīng)情報中所說，有人親眼所見那老道長召喚出了死尸，如果那二十人是他召喚出來的死尸，那……簡直不敢想象。

    對于凌道長的實力，皇帝如今需要重新預(yù)估了。

    如果不是召喚出來的死尸，那么毋庸置疑，那二十人肯定就是他們另外的人馬。但不管如何，這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那么那次齊昌王和這老道在墳地密會，是否在謀劃些什么，他們之間是否進(jìn)行著什么聯(lián)系和交易……

    皇帝越想越心驚，心中的殺意也愈加濃烈。

    凌道長靜靜看著皇帝變幻莫測的臉色，深邃的眼眸似乎將皇帝內(nèi)心所有的想法悉數(shù)洞察，他口中緩緩?fù)碌溃骸笆�，那二十人確已死了�！�

    “那外面的情況你又怎么解釋，別跟朕說你是誦經(jīng)大發(fā)神力，呼風(fēng)喚雨，召十萬天兵天將，將他們嚇退�？峙逻B你自己都不信，難道……”

    “難道是你昆墟教信眾？”

    目前看來，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凌道長笑著不說話，但在皇帝眼中就是默認(rèn)的態(tài)度。

    “可即便是這樣，沒有大批人馬，不可能做出如此動靜！”

    皇帝顯得有些不耐煩，他不喜歡所有的一切都脫離自己的掌控，更何況其中還有未知因素。

    “陛下圣明。不過，僅退敵一事，根本不需要太多人馬。只需區(qū)區(qū)十幾人，放火燒一座塔并不是難事。只要火耀寺的火焰高塔一倒，必然激起拜火神教教徒的報復(fù)，但老夫也未曾想到，他們的反應(yīng)速度這么快！現(xiàn)在雙方亂作一團(tuán)，正是收拾殘局的好機(jī)會。”

    凌老道也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耐心地為皇帝解釋道。

    忐忑的心沒有安放更多的時間，皇帝覺得后脊梁正在發(fā)冷。

    “拜火神教，拜火神教……”他反復(fù)復(fù)述著。

    然而畢竟眼前的危機(jī)沒有進(jìn)一步惡化的可能，接下來要擔(dān)心的不是拜火神教應(yīng)當(dāng)如何，而是要盡快將眼皮底下的戰(zhàn)火撲滅，在沒有更多敵軍會出現(xiàn)在城內(nèi)的時候。

    “陛下�！眹�舅提醒道。

    皇帝點點頭，示意牢牢守衛(wèi)在地宮入口旁的一千甲士加入圍剿西極叛軍的戰(zhàn)斗中。

    甲士的出現(xiàn)讓孤立無援的敵軍寡不敵眾，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原本寂靜的黑夜葬送了多少冤魂……

    宮城內(nèi)的戰(zhàn)事漸漸平息，夜色即將過去，一絲晨光劃過，漸白的天際重新將世界清晰。

    殘破與焦土，很多人將再也不認(rèn)識這座城市。

    皇帝從地宮徑直走進(jìn)了朝堂，而跟隨的大臣也比平日里更早地跪下，稍稍游離了一下，皇帝想起什么來。

    “凌道長，朕要重重酬謝你為朕事先綢繆！”不似地宮中的真實感，坐上龍椅之后，皇帝的聲音變得威儀和遙遠(yuǎn)，

    “說，朕該怎么謝你！”

    “這是我等應(yīng)該做的，現(xiàn)下我南漢與近唐已是姻親關(guān)系，為陛下退敵乃我等的分內(nèi)之事�！绷柚Z伊一副計謀得逞的姿態(tài)，笑著將懷中的詔書拿出，“臣再次感謝陛下的成全！”

    皇帝的臉部肌肉顫了顫，沒想到這老頭早就將所有一切都計劃好了，就等著朕上鉤呢！

    可是現(xiàn)下詔書已下，君無戲言，皇帝只得退讓一步，點了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朕？然婚姻屬人生之大事，兩情相悅為姻緣本固之首。若是公主不允，恐怕就算是朕，也難強(qiáng)求啊�！�

    “好一個可憐天下父母心……”李成茂心中暗道，卻不知心里是不是真的這樣想的。

    “那，貧道恭候陛下佳音�！绷柚Z伊折起那封詔書收好道。

    最大的危機(jī)已然解決，皇帝繃懸的心也終于放下。

    不同于戰(zhàn)時皇宮的荒涼蕭索，整個大殿圍繞著一片祥和喜悅的氣氛。

    但這祥和的外面，卻是死一般的寂靜……尸體堆積如山，血流成河，百姓哀嚎。烏鴉盤旋在尸山血海的上空，時不時發(fā)出幾聲悲鳴的叫聲。

    一些幸免于難的士兵稀稀拉拉地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之中。有的在收拾著一些還保留完好的兵器，有的在搜尋是否有生還者，還有的抬著擔(dān)架奔忙在營帳和尸堆之中……

    整個戰(zhàn)場只剩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收拾武器的聲音以及人們急促而又沉重的腳步聲……

    如果亡靈會說話，大概也會為這個世界的慘狀所憤怒吧！

    沒有人注意到，在一車巨大尸堆之中，一具被埋沒得只有一只手的手臂動了一下，牽動之下，最上邊的兩具尸體緩緩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