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女兒不見了
作者:
花花 更新:2024-12-06 09:20 字?jǐn)?shù):3377
這一下午,陳思娣坐立不安的,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她卻連窗戶大開也覺得胸悶氣短,難受得不行。
連給小囡打好幾個電話,那丫頭居然一個也沒接,這情況極不尋常,可不能坐視不理。
接個電話,一兩分鐘,根本就不是啥事嘛~這是長久以來陳思娣的邏輯,她認(rèn)為一天十幾個小時都見不到女兒,只“偶爾”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可算不上是打擾。
肖晴快三十了,陳思娣依然習(xí)慣喚她做“小囡”,這讓她始終有女兒還沒長大的感覺,那個成天賴在她懷里撒嬌的寶貝,永遠也不可能從她身邊走遠,與她產(chǎn)生看不見摸不著的距離。
如果說這一輩子沒白活,全是因為有了晴晴,若沒有晴晴,陳思娣壓根不可能撐到今天過上好日子,只怕早孤苦伶仃地愁死在蘇北老家那破磚屋里了。
可是八點都過了,樓梯上怎么還沒傳來小囡的腳步聲?她又沒接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在加晚班,這可不是要把人急死!
萬般無賴下,陳思娣只好給弟弟陳有財打電話,既是為緩解焦慮,也是想抽乎他也給侄女打個電話。
說到唯一的一個弟弟,陳思娣多少有些愧疚。
蘇北一帶,大多家庭都延續(xù)長兄長姐養(yǎng)起弟妹的傳統(tǒng),陳思娣和她父母一樣,滿以為同肖漢元結(jié)了親,今后就能從他那里拿錢過來貼補這邊。
誰知道,現(xiàn)實與夢想差了不止三條蘇州河的距離。
肖漢元一個月工資三百多塊,那是老老實實全交給老婆打點家用的。
但他跟著導(dǎo)師做課題,撈外財,農(nóng)村婦女陳思娣一點知道的途徑也沒有,更弄不清丈夫?qū)嶋H的收入到底有多少。肖漢元唯一做得讓人滿意的一點是,陳思娣喂囡囡時奶水不夠,他主動托人從英國帶回了幾罐一段育嬰奶粉,錢是在上班時自己付給同事的。
那事又總讓陳思娣琢磨,為啥漢元就不把錢讓她管著呢?一年上頭她連件像樣衣裳也舍不得給自己添置,難不成還會亂花漢元幸苦掙來的錢?
有一次趁肖漢元心情好,笑嘻嘻逗著囡囡玩兒,陳思娣怯怯懦懦就問了她心中的疑問。
誰知就那一問,肖漢元明媚生光的白臉立即撂下三寸長,冷冰冰甩過話去:“秦教授提醒過我很多次,你們這些蘇北窮家小戶的人拿了錢肯定就是往自己窮窩里填。并且那根本就是個無底洞,越填就越大,我是說你們家里人的胃口就越大,我可填不起!
“。!”
一席話,聽得陳思娣如遭五雷轟頂,險些一頭磕在掛衣架上。
肖漢元提的秦教授,正是那年跟他一起去陳家提親的導(dǎo)師。那女人怎么看都慈眉善目跟個念佛師太似的,從來沒對學(xué)生的婚姻提出過任何反對意見呀,為啥背地里要說那樣難聽的話?并且從丈夫的態(tài)度分析,那種話她沒少說吧?
以陳思娣簡單如白紙的心思,實在想不通人心怎么會如此復(fù)雜。
不過,話說回來,假如肖漢元真對老婆情深意重,樂得什么事都交給老婆打理,自己清清閑閑做甩手掌柜,蘇北娘家的爹娘絕對會不時來挖錢,真把女兒當(dāng)成搖錢樹、小金庫也說不定,特別是漢元沒爹沒娘,沒人從中坐鎮(zhèn)……
這一頭家里到底孰是孰非,亂得比一團麻線還難得找線頭,陳思娣怎么捋也捋不清楚。
陳有財?shù)慕Y(jié)婚對象是一個鹽城姑娘,陳老漢打工時認(rèn)識的工友做的媒。
辦喜事前,陳老漢夫婦轟轟烈烈張羅著在老屋旁給兒子蓋二層小樓做婚房,算來算去差一萬塊錢,怎么也借不著了,愁得他們是睡不著也吃不下,最后大眼瞪小眼地望望,陳老漢一咬牙一跺腳,說女兒養(yǎng)一場不能白白便宜那白眼兒狼,便攜著還沒離村去過別的地方的老婆搭上綠皮火車,跑來上海找女婿借錢了。
說是借,真有還的日子嗎?
一萬塊錢,一塊也不少,肖漢元湊齊了送到陳老漢手里,細(xì)眉挑起來,一副“爸你放心,有我在你和媽就愁不著”的當(dāng)家樣子,把陳思娣娶來兩年,難得做了回人。
陳老漢夫婦拎著破旅行包,歡天喜地地走了。
晚上陳思娣去問丈夫想吃什么,不料肖漢元突然轉(zhuǎn)身,一記猛拳正砸中老婆眼角,霎時間陳思娣的一只眼睛就五顏六色什么也看不清了。
肖漢元又朝躺搖籃里睡得正香的囡囡走,嚇得陳思娣哭也來不及哭,撲過去就把不足周歲的嬰兒搶進懷里,背對肖漢元任他拳打腳踢。
陳有財才娶親一年,他老婆就嚷著蘇北太窮,既然大姐在上;斓媚菢雍,不如就來投奔她家,從此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
有財雖了解不多,大致也知道姐姐家里的情況,想攔住媳婦兒不讓來。
但他和肖漢元不一樣,他家窮,媳婦家出的嫁妝比他們家下聘的錢要多,所以他在老婆面前經(jīng)常直不起腰來,這種事實在是攔不住。
無可奈何的,陳有財只得領(lǐng)著懷胎三月的媳婦背井離鄉(xiāng),扛著兩只破了角的蛇皮袋子來到上海,加上兩人邋遢的穿著,讓人以為他們是黃河泛濫后逃難進城的災(zāi)民。
陳有財雖然窮得叮當(dāng)響,卻比他爹媽有骨氣,是個不愛求人的人。
姐夫態(tài)度冷得像冰,求不著,他知道,就去浦東那邊租了間小平房,安頓好老婆,自己出去找零工做,最后沒想到撞進了一家生產(chǎn)塑料制品的大工廠,按計件算收入說得過去。
哪怕多年后,陳思娣內(nèi)心也始終堅持著一個想法——有財帶老婆來上海,是肖漢元下定決心和她離婚的終極原因。如果弟弟和弟媳沒來,自己這段婚姻或許還能多撐個三五年。
然而,陳思娣早就不在乎了。對她而言,肖漢元就是她從蘇北扛來的一只蛇皮袋,既然破了爛了,就扔掉吧,沒必要覺得可惜。
二十一世紀(jì)初,陳有財一家就在浦東買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足有八十多平米,夫妻二人加兒子足夠住了,將來兒子要娶親,老兩口就打算把大房賣了換成兩套小的,一套自住,一套給兒子做婚房。
想當(dāng)年,那套三室一廳地段較偏,一平米才兩千多塊,就那樣陳有財也掏不出首付,后來給爹娘做工作,要死要活的才說通他們同意將農(nóng)村“借”過肖漢元一萬塊錢蓋新房的宅基地平價轉(zhuǎn)讓,湊齊了首付款。
現(xiàn)如今,小區(qū)周邊的大商場連起好幾座,地鐵也通了,不管去哪兒都方便,那房子的價格已暴漲快五十倍,陳有財,是真的掘到金礦發(fā)了大財,在他鹽城的岳丈面前也能揚眉吐氣了。
嘆只嘆,陳老漢兩夫妻命薄如紙,兒子在上;斓媚菢雍,兩人卻一個前腳一個后腳跟著離世,只留下一雙兒女肝腸寸斷,為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悲苦淚水漣漣。
陳思娣心如明鏡,如果自己嫁得好,夫家是堅固的靠山,爹媽肯定不會早死,說白了,他們是給愁死氣死的。
女婿肖漢元不僅抵不了半個兒,還比財狼更兇狠,最后屁股一拍跟著野女人一走了之,他要真是死了,陳老漢夫婦只怕還能好過點兒。
加上那塊宅基地,明擺著這輩子兒女都指望不上,陳老漢是打算在那房子里養(yǎng)老送終的,結(jié)果兒子死乞白賴地就求著他們把地兌錢了。地沒了,房子還有嗎?幸幸苦苦一輩子,一年又一年的城里老家兩頭跑,掙下那點血汗錢,終老抱著的還是幾間矮破磚房,人生兜一大圈回到原點,無論誰也受不了。
年紀(jì)越大,往事就越容易如鬼魅般糾纏著陳思娣。
對父母的愧疚,如毒蛇吐出的毒汁浸泡著她的懊悔,讓她日子過得越好,就越難以心安。
一切繁榮都建立在父母已寒的尸骨上,她不可能不心痛難當(dāng)。
父母的不幸、連帶她自己的不幸,換來的是肖晴的成長,所以六十歲之后的她,知道屬于自己的年月是越來越少了,就更把女兒視為了珍貴的瓷器,生怕刮傷,更怕摔壞,如果窮盡一生完成的杰作也沒有了,她哪有顏面去黃土下見父母?
而處于更年期的陳思娣那日積月累,越來越畸變的心態(tài),正是肖晴痛苦的根源,肖晴自然也無法體會與母親相處日漸困難的原因。
弟弟的電話,陳思娣一打就通,接電話的卻是弟媳張巧妹。
張巧妹家境也不怎么樣,但相比老公陳有財算是富裕的了。當(dāng)年她極力主張來上海投奔大姐,誰知來后還是得和老公兩人自力更生,這事多年來橫插在心里就沒下去過。實話實說,她既怨恨陳思娣,還多少有點瞧不起大姐,畢竟,她是被男人甩掉的棄婦。
張巧妹看德云社相聲正看得高興,打褶子的嘴角還殘留著芝麻糊的干印,聽見老公手機響,邊“哈哈哈”的邊幫忙接起電話,一聽陳思娣的聲音就不“哈”了,不冷不熱地答:“呦,是大姐呀~啥事呀?”
陳有財兜著圍裙在廚房里洗洗涮涮,聽見老婆冰塊似的問候急忙擦著手沖出來,一把搶過電話去,高興地說:“姐呀~吃了沒呀?”
停頓片刻。
“。啃∴锊灰娏?儂別急別急,我來幫儂找,哦喲~沒有事的,上海治安這么好,她又是在鬧市區(qū)工作,哪輪得到她出事呢?我馬上給她打電話,儂等等我!”
幾句話,安了陳思娣的心,張巧妹不陰不陽的聲音卻在旁邊火上澆油:“都快三十了,還天天給個媽拴褲腰帶上,走三步路也給盯得死死的,這樣怎么嫁得出去?我看你姐不如把她女兒燒成陶俑,天天供在家里觀賞!”
“滾一邊去,我說你小點聲行不行?叫姐聽去多不好!”
陳有財急忙捂話筒。
實際上張巧妹聲音不大,但她偏偏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小了,那邊的陳思娣已將她的話一個字不漏地聽進耳朵,頓時如后腦勺給人打了一棍子似的,有點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