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在巾子山腰。正是晴方好，碧空萬里，白云如海浪奔涌鋪排。一縷日光灑上巾子山，連綿不斷的山巒頓時如畫一般，半明半暗之間尤顯得山頂上遙遙相對的雙塔雄偉巍峨。

    南方的山向來平緩，一名老者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走在山腰掩在翠濃的小道上。日光落在老者花白的胡子上，正是名醫(yī)林德伊與其弟子杜子非和艾子衿。

    林德伊出診，一向只帶杜子非，這次卻還叫上了默默無聞的艾子衿。叫杜子非有些吃驚，在吃驚之外另有嫉妒的感覺，像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寶物被人分享了，讓他渾身不自在。

    “快點！我們可是要去出診，不是游山玩水！走得這么慢，叫病人等急了，耽誤治療，后果你當?shù)闷饐�？”心里的不舒服讓杜子非忍不住用師兄的口吻呵斥艾子衿�?br />
    艾子衿明白他的敵意，也不加辯駁，快走了幾步，趕上兩人腳程。

    “師傅，我看子衿受不了這么天天往外跑，畢竟是女人嘛！”杜子非的表情幾乎比神技變臉還快，他湊到林德伊面前，一邊觀察后者的反應(yīng)，一邊小心試探。

    林德伊微微一笑，道：“不妨，我這老頭子走得也慢，正可以與子衿一道�！�

    杜子非見林德伊分明偏袒艾子衿，心中不忿。林德伊像是看透杜子非的心思，轉(zhuǎn)換話題，指著這一山春色問道：“春日里陽光正好，溫度也最適合，你們說說如何當養(yǎng)生��？”

    杜子非一心要贏過艾子衿，忙搶答道：“自然是‘夜臥早起，廣步于庭，被發(fā)緩形，以使志生’ ，春三月，萬物生發(fā)，陽氣始蘇。人之陽氣也開始生發(fā)，若能晚睡早起，散步于庭使身體舒展，便能讓肝氣條達。”

    林德伊滿意地點頭，轉(zhuǎn)頭問艾子衿道：“子衿，你來說說。”

    艾子衿想不到他會點自己的名，心下微驚。見杜子非又射來一道充滿敵意的目光，低頭思量片刻后一字一句斟酌道：“杜師兄已說出關(guān)鍵。子衿想，或者還可以放紙鳶�！�

    “放紙鳶？”杜子非嗤笑，“你當還是孩童？”

    艾子衿聽到杜子非嘲諷的笑聲，不想與他起什么沖突，便示弱道：“師兄說的是，子衿想得簡單了。”

    杜子非哪里肯放過她，冷哼一聲道：“日后回答問題先想清楚自己要說什么。多讀讀經(jīng)典，不要隨口瞎說個不知所謂的回答妄想蒙混過關(guān)�！�

    這番話卻引起林德伊的不滿，他微挑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瞟了杜子非一眼，轉(zhuǎn)頭問艾子衿：“放紙鳶自古有來，我想不盡是其童趣的原因。你為何會想到放紙鳶？”

    艾子衿見林德伊問自己，心知不答更有故弄玄虛之嫌，反更引起杜子非誤會，便道：“放紙鳶便是踏青，正應(yīng)了古人所說‘廣步于庭’。而人放紙鳶時脖子必然上仰，此則舒展后脊。后脊上的督脈由此伸展，督脈乃是人體最大的陽經(jīng)，陽氣行于督脈亦隨之生發(fā)。此也可應(yīng)春季陽氣生發(fā)之理。再者放紙鳶之時，雙目須集中遠視，肝在竅為目，此又可條達肝之氣。”

    “說得不錯，看來你對經(jīng)脈也頗有心得�！�

    “經(jīng)絡(luò)學(xué)問包含萬千，子衿不過略知其皮毛。今日妄言請師傅師兄見諒�！卑�子衿聽出林德伊話里有話，更加壓低下頜不敢去看他。

    “不過是平常聊天罷了，都是自家人，何來見不見諒？”林德伊捋著胡子笑道，眼角余風(fēng)卻瞥了杜子非一眼。

    杜子非收到林德伊警告式的目光，覺得氣郁，又不好發(fā)作，只得趁林德伊不注意，狠狠瞪艾子衿。艾子衿心知不能再多說什么，此后無論林德伊問了什么都裝作不知道，總算讓杜子非心里舒坦了些。

    走了約莫三炷香時間，三人終于來到南山寺。南山寺里正好敲響了晨鐘，僧侶開始誦念早課，靡靡梵音仿佛帶著一種魔力，叫人生出莫名的敬畏。幾人在大雄寶殿前站了一會兒，便有一名沙彌出來迎接，引他們進入一間禪房內(nèi)。躺在榻上的大和尚臉色微暗，眉毛痛苦地皺成了一團。

    “用了三天的藥，效果如何？”林德伊一邊問一邊撩起被子，一股惡臭頓時撲面而來。只見大和尚那粗壯的腿脖子上腫起的如小山般的膿包此時正往外不停滲著膿血。原來這和尚幾日前化齋途中被不知名的蟲子咬了，三日前林德伊來看過，給他開了透膿散 。

    “膿是出來了，可是師兄的身體燙得灼人。”小沙彌擔憂道。

    “這是自然現(xiàn)象，平時多為他溫水擦身�！绷值乱脸了�，“如今之計是將他的膿盡快吸出。子非，你說說看……”

    杜子非為難道：“師傅，我們以前不曾治過這類病人。我……”

    艾子衿心中生出一個模糊的想法，又礙著杜子非，正想著要不要回答。猶豫之際，她接到林德伊詢問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小聲道：“或許可用拔罐法。”

    “拔罐法？”林德伊眸中一亮，“你做過嗎？”

    艾子衿心中警鐘大敲，忙不迭搖頭，“我只是從書中看過�！吨夂髠浼狈健� 中有用獸角吸拔膿癰的方法�！闭f罷，她急忙低頭避開林德伊探究的目光。

    林德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捋著胡須道，“既然你在書中看過，就來幫我�！�

    艾子衿見杜子非果然因為這句話拉長了臉，心中嘆氣不已。但林德伊既然發(fā)了話，她也不好推脫，又見那大和尚確實痛苦難忍，心知不能因為這些小事耽誤了治療。便上前囑咐小沙彌找出一段長約七寸新鮮嫩竹來。她讓人將這段嫩竹一頭的竹節(jié)留著，用斧子在另一頭劈開，露出中空的內(nèi)筒，再用匕首劃去外青部分，只留內(nèi)白約一半，且在有竹節(jié)的那一端鉆出一個小孔，以柵木條塞緊。然后她親自將羌活、獨活、紫蘇、艾葉、鮮菖蒲、甘草、白芷各五錢放入竹筒之內(nèi)，用連須蔥塞進筒口，再囑人將十大碗清水倒入鍋內(nèi)，再把已裝好的藥筒放進清水中，用一塊石頭鎮(zhèn)住，防止藥筒浮起，最后她親自升起灶火，用文火將鍋中的清水煮沸數(shù)次。

    林德伊見艾子衿果然很熟練，遂叫杜子非將針袋取了過來。這針袋中放了長長短短銀針約十多枚，他從中挑出一枚鈹針 來。鈹針是九針中的一種，約二分半粗，長四寸余，據(jù)說與其他八針一樣，都是伏羲氏所創(chuàng)�！鹅`樞》中記載，鈹針恰恰便是放癰腫毒瘡最好工具。

    只見林德伊右手以拇指食指夾住離針尖半寸處，左手以拇指食指撐開和尚腿脖子周圍泛出紅暈的皮膚，小心地在癰腫頂端開放出“品”字的三個小孔。等到竹筒內(nèi)草藥已濃熟，他才叫人將藥筒連湯端至榻前，再把筒內(nèi)之藥倒出，急用筒口趁熱與瘡口合上。艾子衿則配合著林德伊迅速用手按住竹筒上端，使其自然吸住肌膚。片刻后，竹筒變溫，艾子衿輕輕拔出原先塞在竹節(jié)處的木柵，竹筒則盛滿腥紅的膿血后自然脫落 。眾人見他的腿脖子上雖依舊發(fā)紅，卻不再流出惡膿血水，遂放下心來。

    然后艾子衿遵林德伊之意，將隨身攜帶的小金丹取了出來，碾碎后輕輕灑在傷口周圍。這治療不過才花了兩刻鐘時間，原本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大和尚便已能開口說話了。眾沙彌高興極了，遂對林德伊感謝不已。

    林德伊看了眼在旁邊低頭收拾殘余藥渣的艾子衿，笑道：“多虧了我這徒弟還知道火罐的方法，靠我一人也忙不過來�！�

    杜子非原本便因為治療過程中一直是艾子衿在打下手，而自己只做些雜事，心中憤懣不已，此時見林德伊又在眾人面前表揚艾子衿，更是妒火燒心，忍不住嘟囔道，“師傅這法子從來沒見用過。”

    林德伊沒注意杜子非的負面情緒，反倒像是因他的話觸動心弦，渾濁的雙眸里隱約糾結(jié)著一股敬佩、痛苦、內(nèi)疚的情緒，“我確實不曾在你面前用過，這是我從一位故友那兒學(xué)得，他家世代行醫(yī)，尤其精通火罐、針灸、砭石……可惜……”嘆息聲仿佛一下子蒼老許多。

    杜子非見他不愿繼續(xù)說，也不敢再深入，忙換了個話題問起僧人佛法之事。林德伊則悲傷地摸著胡子轉(zhuǎn)過身。然而就在轉(zhuǎn)身的霎那，他仿佛感覺到一道探究的視線從右邊射來，不由轉(zhuǎn)頭往右望去。艾子衿就在他的右手邊，低頭收拾著，一心一意的模樣仿佛已忘了周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