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太淵夢(三)
作者:落紫蘇      更新:2015-11-15 20:44      字?jǐn)?shù):2196
    萬歷四十八年,距離光宗帝駕崩已有一月余。傳說光宗帝是因為吃了紅丸而死的,又說這紅丸乃大理寺丞李可灼進獻,但據(jù)最新宮內(nèi)流傳的版本:李可灼進獻的紅丸是御醫(yī)院里的喬衍給的。這傳聞在萬歷四十八年的十月初三得到了證實。十月初三,新皇下令緝拿御醫(yī)喬衍同黨十一名,無論男女一律壓入天牢。午時許,三十名錦衣衛(wèi)在京兆尹帶領(lǐng)下一路小跑至喬家,將喬家的醫(yī)館團團圍了起來。

    喬家的醫(yī)館名喚精誠館,據(jù)說已傳了七代下來,名醫(yī)輩出。嘉靖年間,精誠館內(nèi)又出了三名御醫(yī),一時間,精誠醫(yī)術(shù)更是聞名天下。嘉靖之后,精誠館便襲下御醫(yī)一職,至喬衍已是世襲三代。喬衍醫(yī)術(shù)高超,行事向來小心,對人也很是和善,又與首輔方從哲交往密切,故而很受人尊重。他的次子喬之躍跟他在御醫(yī)院里學(xué)習(xí),而長子喬之甦則在其十七歲時便接下精誠館坐堂醫(yī)一職,治病不論其貴賤貧富均一視同仁,在京城里有“仁醫(yī)”之稱。故而當(dāng)錦衣衛(wèi)將精誠館圍起時,平時受過喬之甦恩惠的百姓也紛紛聚到了周圍,將精誠館門前的小巷擠得水泄不通。艾子衿也撐著傘擠在了人群里。秋雨不絕,透過涌動的人群和淅淅瀝瀝的雨簾,她看到了喬之躍與喬衍的女兒喬之曼被人用紅纓槍架了出來。

    當(dāng)被繩捆綁的喬之甦甫一出現(xiàn)在門口,圍在小巷里的人群立即沸騰了,一顆顆人頭像是海浪般向前涌去,“不許抓喬大夫!喬大夫犯了什么罪?你們敢胡亂抓人!”

    眾人喧鬧推攘著,錦衣衛(wèi)見者陣勢似乎有些發(fā)懵,紛紛如被釘子釘住了。這時,一名粗壯的漢子趁機用力推開按住喬之甦肩膀的錦衣衛(wèi),將喬之甦護在身后。

    “大膽刁名!敢……”京兆尹這才反應(yīng)過來。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底下被鼓動的百姓立即沖了過來,竟將他推到了地上。

    “喬大夫比活菩薩還心善,把俺媳婦兒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連枚銅板都沒收,怎么會害人!你們狗官仗勢欺人!”

    “就是,俺家老幺就是喬大夫的水痘就是治好的!”

    “不許抓喬大夫!”

    “上!把這群狗官打倒!”

    “……”

    雨勢更大,叫嚷也更大,百姓將積壓在心底對官府的憤怒趁著這會兒一股腦發(fā)泄,將不知所措的錦衣衛(wèi)逼進死角。有幾個錦衣衛(wèi)眼見情勢不對,慌忙擠出人群去通風(fēng)報信。

    京兆尹見錦衣衛(wèi)的武器也被人搶了去,嚇得魂不附體,連滾帶爬往后鉆去。平日受慣他壓榨的百姓哪里肯放過,紛紛堵住他的去路,對他又踢又打。趁這混亂之際,另幾人將喬之甦及其弟妹身上的繩索解了下來。

    “喬大夫,快走!這狗官交給我們!”漢子誠心誠意道。

    喬之甦卻不動,反而對群情激奮的百姓高聲道:“請大家住手!”

    眾人正鬧得興起,突然聽到喬之甦的聲音怔了一怔,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地望向喬之甦道:“喬大夫不要怕這狗官,有我們在絕對不讓您受半點委屈!”

    “喬某多謝各位的好意!先皇病薨,紅丸案至今未決,若喬某不明不白離去,便是對先皇不忠;且喬某父親受冤入獄,喬某離去則是不孝,更無法洗清我喬家冤屈,如此不忠不孝非喬某所為。何況喬某也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讓眾位受難!”他深深鞠了一躬,誠懇道,“請各位鄉(xiāng)親讓出一條路方便這幾位官爺帶喬某走!”抬起頭,他的視線慢慢轉(zhuǎn)過殷切望著自己的眾人,只覺得一股暖流幾乎要奪眶。雨淅淅瀝瀝如張開了一張網(wǎng),他的眼前漸漸模糊。他垂下眸,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卻在這時,他的視線明顯頓住——

    一雙溫柔如水的眼眸穿過這迷著薄紗的雨幕,直直落進他的眼底,那般地波光粼粼,那般地欲訴還休,似乎還流下一串晶瑩的淚珠。但隔了那么遠(yuǎn)的距離,他又如何看得真切,她的臉上是否真有為自己留的淚痕?

    艾子衿,這個他愛了四年的女人,又等了三年的女人,這個他在一年前娶進門,卻又在一個月前被自己休了的女人,他以為她不會來,他以為從休她的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會再見她。

    畢竟四年呵,她不曾愛過他,甚至嫁他,也是為了所謂的臨終遺言。他為了自己的私心強娶了她,甚至希望將來的某一天,她能夠愛上自己。然而在娶她為妻的這三百六十五個夜晚,他雖夜夜擁她入眠,卻終究是心中有愧。故而,當(dāng)光宗病薨,當(dāng)他料到喬家一門可能卷入宮中權(quán)利的斗爭時,他狠著心將她休了。他以為她會恨自己,畢竟是自己讓她頂著眾人的流言蜚語狼狽地從喬家走出,卻想不到她今日她也會出現(xiàn)在這里,甚至,為他流淚。

    “誰敢造反!” 心中澎湃萬千,卻被無情的厲喝打斷,喬之甦抬眼望去,見另一隊支援的錦衣衛(wèi)匆匆趕到。

    “快,快將這些刁民抓起來!北槐迫虢锹涞木┱滓械。

    為首的錦衣衛(wèi)正要發(fā)號施令,哪知手腕一緊,頓時動彈不得。他的手竟被喬之甦握住,而喬之甦的眼眸里射出的冷光仿佛具有威懾的魔力,“與他們無關(guān),帶我走!”

    眾人被喬之甦如此視死如歸的表情震撼住,竟是一氣也不敢出。那錦衣衛(wèi)半天方回過神來,裝模作樣地狠狠按住喬之甦等人的肩膀。百姓原本還想抵抗,卻在看見喬之甦大無畏的眼神后怔住,紛紛往后退去,讓出一條道來。

    艾子衿卻不曾退開,她挺著腰立在小巷中央,挺著腰看喬之甦被押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開。

    “讓開!”走在前頭的錦衣衛(wèi)冷冷將她推開。

    她的手一抖,手中的油傘歪到一旁,雨剎那間仿佛針一般從她的頭頂,從她每一寸的肌膚刺了進去。她卻沒有重新?lián)纹饌,她只是抬頭,錦衣衛(wèi)正從她的身前排隊走過,喬之甦也在她的身前走過。他的身子依舊挺得筆直,他的神情依舊鎮(zhèn)定,漆黑的眸子仿佛大海,任誰也看不透他想著什么。這樣漆黑而深邃的眸直直地望著前方,連一絲余光都不再分給她,就這樣,他走出了她的視線。

    臉上濕成一片,是雨還是淚,她已分辨不清。身旁的群眾似乎已認(rèn)出她,對她指指點點,她已再顧不得。轉(zhuǎn)身,她朝城北走去。城北,住著狀元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