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閣綺戶鎖清秋 四(下)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6-05-30 10:02      字?jǐn)?shù):2606
    就在這天下午,離開了郁曼琳那里之后,陸英麒才又由人暗中保護著回了陸公館,依照陸鴻生此前的叮囑仔細(xì)整理書房的文件,只是整理時偏又翻出了那本厚厚的硬皮本,里面都是這些年來的記事,且不少也是他親歷過的。

    陸鴻生素來都有記帳的怪癖,當(dāng)然這硬皮本里的帳與尋常柜上的那些賬是不一樣的。在這硬皮本的正面隨年月記下的都是曾經(jīng)有負(fù)陸家的人和有違陸家的事,這些人如今都已所剩無幾。而這硬皮本的背面從后往前隨年月記下的,卻是他陸家父子做過的一樁樁昏天黑地的事。陸鴻生生怕忘了這些,于是便在這硬皮本里簡略的記了厚厚一本,正面記著的事是要拿來時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加倍報復(fù),而背面記的那些更是提醒他要處處留心、時時提防,畢竟“斬草除根”只是書本上用來渲染歷史的四個字,而野火燒不盡的道理縱然是背著書包的孩子也不陌生。

    陸英麒翻開這本硬皮本,原本只是隨意的看看,畢竟這里面記下的許多事他都不陌生。只是這一翻恰巧就翻到了幾年前的那件事,這讓他方才放下的一顆心又不禁懸了起來。

    這些年來,陸英麒日漸縝密的心思早已令他變得儼然蝸牛觸角一般,仿佛是一陣微風(fēng)也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jīng)。而這一刻,只是一頁紙上的幾行字,就令他忽然間變得極度不安起來,他擔(dān)心著那件事會被郁曼琳知道,更是擔(dān)心那件事已然被她知道,只是因了她深深的城府才未露絲毫的心跡。

    人往往就是如此的矛盾,就像陸英麒,最初他會愛上郁曼琳,就是因了她深奧的城府中耐人尋味的神秘,而偏偏這令他愛慕的原因如今又令他時常的惶惶不安。這一切都是因了幾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但直到此時,陸英麒也并不后悔自己做過的一切,畢竟是因為過去做了那許多悖逆的事,這才有了陸家今時今日的名利。而如今他自覺的那一絲可悲,也并非是他有所懺悔,只是因他缺了殺死愛情的勇氣去斷絕這僅有的后患,故此他不能取舍的想要擁有名利且又享有愛情。

    一個因了虛榮而追逐名利卻又畏懼孤獨的人總是有著難言的可悲,故此這樣的人注定要或喜或憂的活著,直到死去、或是一無所有的那一天。

    而與此同時,因了愛情困苦的人卻并不只有陸英麒,即使是因了郁曼琳而飽受愛情折磨的也不只是陸英麒。

    舊歷的新年在一夜零落的雪后漸漸的臨近。雖然如今這天空的陰霾依舊絲毫也沒有散去,這城里多數(shù)人的心也仍然像墻角下的霉菌,但喜慶的氣息還是低調(diào)的粘在了門前戶上,就連馬路上暗淡的路燈也儼然如回光返照的病者亮堂了幾分。

    元旦過后沒幾天,宋云萍預(yù)訂了婚宴的酒席,也提起她昔日落墨如金的筆,親自寫好了所有的請柬。就在這晚,她拿著宴請名單問家里人還有何遺漏的時候,陳瑾軒卻是心事重重,那副表情絲毫也看不出即將結(jié)婚的歡喜,倒是任誰見了都恐要覺著這人是將要赴刑場去的。

    就在宋云萍和陳忠庭商議了婚禮的日期,準(zhǔn)備掛一通電話去卓公館的時候,陳瑾軒終于是忍不住站起身,卻也終是猶豫著未能將他心里的話說出來。

    陳忠庭看著他一臉的焦慮,不無幾分疑惑的問了一句,“怎么了?瑾軒,是有什么話要說嗎?”

    宋云萍看著他,面露一絲微笑的接過陳忠庭的話來,對陳瑾軒說:“你要親自打電話去和依伶商量自然是更好了,這畢竟是你們的事,興許你和依伶還有你們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依伶結(jié)婚!标愯幷f這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足以叫這屋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面對他的母親驚愕的表情,和他的父親那緊皺眉心的嚴(yán)肅,他的腦中只覺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話是怎樣說出來的,就仿佛說那話的一刻他的魂出了竅,是別的什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說的。

    但不管怎樣,那句話確確實實是已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了,也已然叫他的父母清清楚楚的聽見。

    宋云萍少有的面露一臉慍色,質(zhì)問道,“你剛才在說什么?這種玩笑可不是隨便好開的。”

    “我沒有開玩笑。我不愛依伶,怎么能和她結(jié)婚?”陳瑾軒雖然在說出那句話之前是有著諸多的顧慮,但此時那話既已說了出來,他也心知是沒有退卻的余地,這倒反而叫他的態(tài)度忽然間變得理直氣壯起來。

    “既然是這樣,你此前為什么不說,偏偏到這個時候了才說出來?”宋云萍在這樣質(zhì)問的時候,她的心里就已然明白,以陳瑾軒的性格,但凡是他會這樣說出來的事,那是絕沒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時的宋云萍只是不能接受,也更不甘心,她想要將這一切發(fā)泄出來,卻終是郁積于心。

    陳瑾軒站在那里,只平靜的回了一句,“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問過我。”他說這話時是少有的冷靜,冷靜得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就仿佛是在玩弄一顆勝利的果實。

    “那現(xiàn)在怎么辦?你知道你這話要叫依伶聽見,她會有多傷心。不止如此,你讓她日后還有什么臉面見人?”宋云萍生氣的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又坐了回去,伸過手去端起茶幾上的一盞青花小蓋盅,正要去喝那茶來順一順郁積的那一口氣,偏又被那茶燙到了嘴,直教她越發(fā)的生氣,以至那杯茶從她手里放下的時候,連杯蓋都掉在了茶幾上,茶水也灑了一片。

    這時,陳瑾軒又不緊不慢地說,“此前我就已然對她說過了。”

    “什么?”宋云萍一只手摁住胸口,儼然是要接不上氣來一般喘著說:“你什么時候跟依伶說的?”

    “就在上一次,有天下午我提早回來,恰好她來家里的那天,就是那天早上我與她說的!

    “你這樣對得起依伶嗎?你……”

    宋云萍的話沒有說完,陳忠庭站起身來,上了樓去,他始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走出客堂的時候長嘆了一聲,那聲音深沉得儼然是有一座山壓住他的胸口。

    就這樣,在這深深的弄堂里,這么一戶尋常的人家短暫的傳出一陣爭吵聲之后,隨著熄滅的燈光又安靜下來。只是從前樓的窗里依然偶爾的傳出深沉的長嘆,那一聲聲的嘆息仿佛是因了失望,又儼然是無奈。

    至此之后,一連幾天,陳瑾軒在這個家里都再沒有與誰說過話,也沒有誰與他說話。盡管陳子曦是有許多話想要問他的,但在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安分的選擇沉默,以沉默來隱藏他心里于愛復(fù)燃的希望生出的歡喜。

    而如今的陳瑾軒是已然受不得這壓抑的,陳忠庭的那一聲聲嘆息又令他想起自己年幼時背不進書的情景,如今想來,似乎除了滿腹的怨氣就只剩下對那段歲月的怨恨。

    后來的一天晚上,就在這一家人都在客堂里吃飯的時候,陳瑾軒從餐桌邊站起身來,回到房間收拾了幾套衣服裝進一只皮箱,就這樣拎著于家人的面前一聲不響的走出了門去。自始至終,在這個家里都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誰也都明白言語在這個時候的多余。

    離開家后,陳瑾軒在他每天去銀行的路上都會經(jīng)過的一家飯店住了下來。盡管他很清楚,憑他身上的那點錢在這個地方是住不久的,但事到如今他也別無選擇。

    這時的他就像個身患絕癥的人,儼然自欺一般滿懷著復(fù)原的幻想,卻已是在消磨剩余不多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