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暮紅樓 二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6-05-05 09:44      字數(shù):4284
    時光就這樣在混亂的歲月里每日的煎熬、蹣跚著前行,讓活著的人都覺著生命成了比死亡更可怖的東西。

    那日之后,郁曼琳沒有再去霓裳服裝店。盡管她還記得那個郁郁的坐在櫥窗邊的陳瑾軒,有時莫名的想起他來,還會在窗邊他來時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安靜的坐一會兒,悠然的喝一杯咖啡。她明了,在她的心里是于他有著絲絲的想念,只是她卻不能去見他,至少現(xiàn)在不能。

    陸英麒就快要回來了,一個星期前,他在發(fā)給郁曼琳的電報里是這樣說的,但電報里沒有說是哪一天,他的歸期在郁曼琳這里從來都是沒有定數(shù)的,就像他每一次的離開都是突然的決定一樣。

    郁曼琳拿著那張電報,坐在窗邊正午的陽光里,用全部的心思想著陸英麒,但她卻發(fā)現(xiàn),想著想著她的眼前就會要浮現(xiàn)陳瑾軒那張憂郁的臉。

    就在陸英麒那輛黑色的皮爾卡轎車停在樓下的那天,郁曼琳忽然覺著,她于陸英麒的等待已不似從前,如今的她似乎只是在等待著他來之后的離開。她覺著這想法是可怕的,卻又于她的情懷里溢出幾分甜蜜。

    而陸英麒是不知道此時的郁曼琳那小小的心肝里繁復的心事的,他只知道在這幢小樓里有一個等他的女人,他愛她,一如年少的他第一次見她時那般的愛她。只是他不能娶他,正如他的父親陸鴻生時刻提醒他的,男人生來就不該為了感情活著,婚姻要留作最有利可圖的賭局下注的籌碼。所以他娶了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在遙遠的芝加哥建立了一個家庭,又把他心愛的女人鎖在了這幢法租界的小洋樓里。

    這天,陸英麒進了門便要往樓上去,郁曼琳當然知道他急著上樓是要做什么,但此時的她卻少有陸英麒那樣的興致,于是打開電唱機,硬拉著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在樓下跳起華爾茲來。

    但陸英麒的心思卻終不在這舞步上,他的手摟著郁曼琳,享受著她溫暖的鼻息在頸邊回旋。

    郁曼琳卻忽又微蹙起眉心,在陸英麒的耳邊問了一句,“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陸英麒知道她問的消息是什么,這令他不禁又想起許多煩心的事來,一時間就像個燒紅的鐵球落進了冰桶,沒了方才的興致,“自從日本人襲擊珍珠港以后,局勢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加上我的身份……”陸英麒說著皺了皺眉頭,短嘆了一聲。

    郁曼琳扯了扯旗袍,端了兩杯煮好的咖啡放在陸英麒的面前,這才又坐下來,試探著說了一句,“如今上海這里有你父親在,你在這邊的根基至少暫時不會有什么影響,倒是時局這樣的動蕩,要早些準備好一條后路才是!

    “現(xiàn)在是哪里都不太平,眼前尋條出路都不容易,更不要說是留條后路。不要看老頭子那邊如今還靠得住,說不定哪天他就……”陸英麒在脖子上做了個割喉的手勢,禁不住的一聲短嘆,“我這尷尬的身份注定是不能在這里落根的。除非這戰(zhàn)爭沒完沒了的打下去,否則將來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我們這種人兔死狗烹是料定的。而若然日本人敗了,我們家那老頭子的命就更是保不長。我這生為人子的注定是橫豎都逃不掉!闭f著一臉愁容的端起咖啡杯,卻一時恍惚被咖啡燙到了嘴,于是又匆匆的把那杯咖啡放下,直教那咖啡在杯口旋出一朵小浪花,濺在了茶幾上。

    郁曼琳看著那濺出的咖啡,拿出手絹來,放在茶幾上擦了擦,不再說話。

    陸英麒看著她一臉郁郁的神情,于是散去方才滿面的愁容,湊到她的跟前,輕撫著她的背笑著說,“放心吧,我也不是等死的人,終會尋著生路的。到那時我也會帶上你走,倒是我們家那老頭子恐怕篤定是要死在這里了!

    郁曼琳聽著那句“老頭子篤定要死在這里”從陸英麒的嘴里說出來,心里忽然覺著很是好笑,于是仰在沙發(fā)上止不住的笑起來。

    倒是陸英麒對她這笑看得幾分費解,只是他也無心去了解,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急沖沖的上了樓去,皮鞋在樓梯上踏出一片沉重又凌亂的聲音。

    此時的窗外下起了暴雨,雨水放肆的敲打在窗戶的玻璃上,發(fā)出儼然要破碎的聲音。

    兩天后,一個雨過天晴的下午,陸英麒打開他那只皮箱,從里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方盒子,放在床頭的小柜上。

    郁曼琳看了一眼那床頭柜上的方木盒子,又看著陸英麒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說了一句,“你一會兒出去記得把樓下的門鎖好!闭f這話時,她刻意叫陸英麒聽出她心里的那一絲怨氣。

    陸英麒看出她此時的不悅,于是朝她一笑,輕撫著她的后頸在她的左臉上輕輕一吻,便提著箱子下了樓去。

    直到幾個小時前,郁曼琳還在想著陸英麒何時才會離開,但真到他要走的時候,她的心卻又隱隱的覺著空虛起來。她就那樣站在窗前,推開一扇窗戶,看著陸英麒出現(xiàn)在樓下的身影,看著那輛黑色皮爾卡轎車在潮濕的馬路上越來越遠,只覺著心里又生出幾分悵然若失的凄涼。

    但郁曼琳不會讓這凄涼在她玉色的肌膚下盡情的蔓延,她只是拉開墜著流蘇的天鵝絨窗簾,坐在淺淡的陽光里悠然的喝了一杯咖啡,就令她的情緒儼然隨著倒流的時光又回到了三天前的這座小樓里。

    直至午后的陽光悄然于窗邊離開的時候,她些許抑郁的眼神方才看了一眼四斗柜上的座鐘。于是站起身來,去到床邊側(cè)身坐下,打開那只陸英麒留下的盒子,淡定的看著里面滿裝著大小不一的金條。

    她挑出幾根十兩一根的金條,與以往的那些藏在一起,其他的都隨手放進一個帶鎖的抽屜里,又于那抽屜中取了一根小條子出來,便出了門去。

    這個下午,郁曼琳特意去了一趟霓裳服裝店,見著陳瑾軒穿著一襲深灰色歐式西服坐在離櫥窗不遠的地方,于是還沒顧得上敷衍迎上來的解元氈,就走到陳瑾軒的面前溫婉的說道:“陳先生,上趟要謝謝你這么老遠的幫我把衣服送過去。”

    陳瑾軒這天的心情原本很是煩悶,清晨被弄堂里倒糞車的鈴鐺聲吵醒,上午收到一封舊友的來信,里面又盡是些于不幸的傾訴,讀著儼然是絕筆書一樣叫人抑郁。于是這混亂的時代每日都會重復的不幸就仿佛是忽然也蔓延到了他的門外,令他就這樣面無表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整天。

    只是這郁曼琳卻仿佛成了他的一劑妙藥。當他見著她悠然的走進店來便忽然的有了精神。而郁曼琳一進來就尋著他說話,便叫他的心里更是覺著一絲欣喜。只不過當著店里的人,他只站起身來向郁曼琳禮貌的一笑,客氣的說了一聲,“不客氣!

    這個下午,郁曼琳只在店里定了一件毛領(lǐng)呢外套,但臨走前,卻從包里取出一塊拇指大小、一寸長短的一兩金條,有意當著陳瑾軒的面放在了柜上,溫婉的說了一句,“陳先生,這衣服有你送過來,讓那些鄰里見了,我穿在身上都覺著越發(fā)的貴氣,只是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郁曼琳這話說來不只是暗示陳瑾軒下次這衣服還是要麻煩他送的,更是要在人前與他弄清關(guān)系。

    陳瑾軒卻是只聽出她這話中的一層意思,于是淺淺的一笑,當著店里所有的伙計讓人將那根金條盡數(shù)入了帳,便陪著郁曼琳出了服裝店,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

    郁曼琳坐上黃包車去,又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陳瑾軒說了聲,“再會了,陳先生!

    陳瑾軒于是也客氣的道了一聲,“再會,曼琳小姐!

    郁曼琳已然許久不曾聽過有人這樣叫她,她記得曾經(jīng)別人叫她曼琳小姐的時候,她的父母都還在她的身邊愛著她寵著她,那時她還住在舊時官邸一樣闊氣的花園豪宅里,傲慢的踐踏著那些富家公子的愛慕之情。那時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幾年后,一句“曼琳小姐”竟也叫她的心里如此的歡喜。

    只是欣喜過后,她又忽然覺著有些不安,畢竟經(jīng)歷了這幾年,如今認識她的人幾乎都只知道她是陸太太,而曾經(jīng)認識郁曼琳的人都早已不相往來。

    幾日后的一天清早,陳瑾軒在服裝店里故意拿錯了裝郁曼琳那件衣服的盒子,不等店里的人來提醒就叫了輛黃包車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而郁曼琳這天因了交代王媽來家里打掃,所以起得比平日早了些。

    原本陸英麒雇了王媽是叫她住在這里服侍郁曼琳的起居,但郁曼琳終歸是看她這樣的市井中人不入眼,于是便不叫她住在這里,只讓她每周來一兩次,且做完該做的事便叫她回去。

    當這天上午家里的門鈴被摁響的時候,郁曼琳還只當是王媽來了,于是臉上盡是不悅的神情下了樓去,卻不想出了樓門竟見著院門外站著的是陳瑾軒。

    “曼琳小姐!标愯幙匆娪袈胀洪T這邊走來,于是叫了她一聲。

    而郁曼琳見著陳瑾軒先是一陣高興,但轉(zhuǎn)而心里又想,若然一會兒王媽來了,叫她看見家里來了個陌生的男人,只怕她出去難免多嘴會傳出什么風言風語。于是開了院門站在門口,從陳瑾軒的手里接過裝衣服的盒子,柔婉的說了一句“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說著一面不慌不忙的把那盒子打開來,一面思量著要如何應(yīng)付陳瑾軒,好讓他就此回轉(zhuǎn)去又不至于令他覺著遭了冷遇。正當郁曼琳無計可施的拖延時,那盒子里的衣服仿佛成了她的救星,“陳先生,這好像不是我定的那件,怕是你來的時候拿錯了。”

    “是這樣嗎?真是不好意思!标愯幮睦镏朗窃趺匆换厥拢惨廊灰龀鲆桓辈恢榈臉幼。

    “沒關(guān)系,只是還要麻煩你再替我跑一趟!庇袈找幻嬲f著,一面心里盤算著陳瑾軒往返要用去的時間,隨即又柔媚的小聲說了一句,“我在家里等你。”言語聲輕得幾乎只能聽見氣息的出入。

    “我這就回去換來!标愯幷f著接過那個裝衣服的盒子,轉(zhuǎn)身去馬路對面叫了輛黃包車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懊惱,他本想郁曼琳會像上次一樣,等上了樓才打開衣服盒子,而那時他已然坐在她的屋里喝起了咖啡,要回轉(zhuǎn)去把郁曼琳的衣服換來必然也是下一次的事情,這樣他便又多了一次機會見到郁曼琳,卻沒曾想到自己這點小聰明反而弄巧成拙。他更不會想到,即便他不作這點小聰明,這天郁曼琳的門他也是進不去的。

    陳瑾軒回到店里正巧遇上他的父親,而解元氈剛把他拿錯衣服的事說去給陳忠庭聽,恰巧這父子兩人又碰了個照面,于是陳忠庭便叫他不要再去,送衣服的事也吩咐店里專門跑腿的伙計騎了輛車去辦了。

    只是陳瑾軒的耳朵里卻依然縈繞著郁曼琳那聲柔媚的“我在家里等你”,但又不能硬拿過那件郁曼琳定的衣服送過去,怕萬一叫陳忠庭看出了他那點心思,遭一頓訓斥是小,若是以后再沒有機會去見郁曼琳,那只怕是比要了他的命還要難受的。

    而另一邊,在郁曼琳的家里,王媽剛一進門就見著郁曼琳的臉色,惶惶的不敢抬起頭來,只顧一邊做事去了。

    郁曼琳早看這王媽不順眼,想來這也不奇怪,這世上本也就沒有幾個人能入得她的眼去,于是她習慣了太多的見不慣,也便懶于再去挑剔。但這日,她卻著實有些惱了,坐在樓下的沙發(fā)上,一面自顧自的喝著咖啡,一面對那王媽說,“以后早些來,你在別處做事我管不著,但你若是下次再晚來耽誤我的事,我就叫別人來做了。”

    王媽一聽這話,趕緊走到郁曼琳的身邊,一再的賠著不是。

    郁曼琳見她一臉的苦相,心里也覺著可憐,便也不再去說她。到她臨走時,郁曼琳還拿了塊銀元給她,叫她拿去添置些東西。

    王媽手里接著那錢,面露一臉的感激,嘴上也是連聲的道謝。但出了院門,那張臉就變了,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也全是些咒人罵人的話。

    只不過郁曼琳以為王媽當真是對她心存感激的,她不會想到,王媽在背地里一直都是帶著鄙夷的目光在看她這樣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而這時的她更不會料到,王媽這樣的人雖如草芥,但這世上總有大火是因了一顆平日里不起眼的草芥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