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大力王菩薩的眼淚
作者:童行倩      更新:2015-09-28 22:06      字數(shù):3020
    胡剛和秋霞的相知相愛不經意地迎合了當時的政治導向,然而,他倆結婚幾年都沒有孩子,繁衍后代扎根邊疆沒了實質性的表率作用,指導員當然很著急,多次派自己的老婆向秋霞打探動靜。就在又一個春天融雪的時節(jié),指導員得到消息:秋霞懷孕了!他和連長一商量,決定辦個席慶賀一下,把幾個排長、班長都叫上,也算是扎根教育。他倆一致認為酒席要盡快辦,因為當時來調令的、招生的、病退的,還出來個什么困退的,擋也擋不住,人心都散了,更讓連長擔心的是稻子收不回來都便宜了耗子。

    他倆都是1958年的復轉老兵,幾乎同時娶老婆養(yǎng)孩子。他們認定的是亙古不變的四季輪回和賴以生息的黑土地。他們多希望這幾百個知青能與他們一樣固守熱土!

    早在胡剛沒成家的時候,指導員心里就把胡剛當成了兒子,這倒不是因為他自己只生了個閨女,讓他糟心難言的是這個閨女不解性事!閨女結婚的當天晚上就披頭散發(fā)沖出新房向她媽告狀:“我正跟包子在燈下學毛主席語錄呢,包子突然把燈關了耍流氓!蹦峭馓柦邪拥呐鰟t在新房外吵吵嚷嚷不肯罷休,臉兒氣得更像包子了。指導員一聲吼就把他給震住了:“你別跟日本鬼子似的,再嚇著孩子我饒不了你!今晚孩子就在她媽這兒,讓她媽給她做做工作,明天給你送過去!笨傻搅,這兩個孩子也沒過到一塊兒去。包子一跺腳回了牡丹江,兩年了連封信都沒有。眼下,看著當年一個個嫩芽似的孩子們都長成了壯爺們,卻一個個的留不住了,指導員有一種心被挖空的感覺,他太需要一份靠得住的實誠來填充這種空洞般的失落。胡剛的實誠常常給他這種踏實的慰藉。

    有一年的年三十,胡剛因為北京沒有了家,春節(jié)就替別人在馬棚值班。指導員提著個飯盒去馬棚看望胡剛,剛進門就聽到一聲吼:“悟空,慢點走!”進了門,指導員發(fā)現(xiàn)胡剛歪在鋪上睡得正香。枕頭邊放著本《西游記》。指導員一把推醒胡剛,說:“胡剛啊,這是什么書?封資修的禁書!前幾年,團部貼了封條的箱子里丟了幾本書查了好幾年了!你可千萬別去頂這個雷!這書就扣我這兒了。”胡剛急了:“別價呀!這書不是我的!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呀?”指導員一瞪眼說:“你早晚要栽到這哥們義氣上!他們要是跟你要,找我來!”他打開飯盒,給胡剛夾了幾片醬肉說,“我就不明白了,什么書這么大魔力,你們偷著藏著也要看,里面有男女的那些事嗎?”胡剛笑了:“唐僧是和尚,能讓他的弟子們近女色嗎?悟空車遲國勇斗三魔,您知道嗎?”

    指導員覺得自己多少知道些,就說:“三打白骨精我在戲里看過!

    胡剛拉開架勢講了起來:“話說唐僧師徒四人一路走著,忽聽‘大力王菩薩’!那呼聲如雷般撼天慟地……”

    這段往事一直最熨帖地放在指導員的心里。這時,他來到馬棚,看著胡剛套馬車的背影,不無愛憐地吼了一聲:“大力王菩薩!”胡剛驚喜地回過身問:“指導員您咋來了?”指導員笑著湊到胡剛耳邊說:“你要當爸爸啦,我尋思著給你擺桌酒,也讓咱連這幫禿小子們長長見識,添丁進口那么容易哪?”胡剛不由地嘆了口氣說:“唉,您覺得現(xiàn)在大家還有這種興致嗎?”指導員眼一瞪說:“咋?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加強領導教育。我告你啊,你和秋霞別先動搖了!扎根邊疆、屯墾戍邊,這啥時也動搖不得!焙鷦傁肓讼胝f:“指導員,您就沒發(fā)現(xiàn),自從林彪那事以后,誰還鬧得清哪是真哪是假呀?您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咱連男的女的都大缸子喝酒嗎?”指導員眼睛瞪得更大了:“那林彪摔死了跟咱有啥關系?咱們種咱們的地!這有假嗎?”胡剛看著這位滿臉滄桑的老兵,突然覺得這就是將來的自己,他想反問:“我,還有我的孩子,就永遠日復一日的重復這簡單的勞作嗎?”但話到嘴邊他忍住了,甚至心痛地摟過指導員輕聲說:“讓我叫您一聲老爸吧?謝謝您,千萬別擺酒破費了。”指導員憤怒地一把推開胡剛,夸張地“哼”了一聲,背著手走了。胡剛一陣心酸,眼淚掉了下來。

    1979年轉眼入冬。這天夜黑無月,呼嘯北風搖動著黑色的樹林,黑乎乎的人影像決堤的洪流在林木中穿行,知青返城形成了勢不可擋的風潮。年近而立之年的知青們四下奔波,尋求著返城扎根的縫隙。

    黑乎乎的人影從連部門口匆匆閃過。人影過后,是指導員和連長疾風中孤獨的身影。指導員嘆了口氣:“唉,擋不住啦。到頭來怕只剩咱老哥兒倆嘍。”連長看著遠去的人影,喃喃地說:“咱們連還算動得晚的哪。聽說四連早就沒人了。胡剛說,團部門前坐著黑壓壓一片人。戰(zhàn)士頭頂著‘我們要回城’的條幅……”連長沒說完,指導員眼睛一瞪:“啥?胡剛也去啦?他還是咱連的扎根典型呢!我得找秋霞去。這返城風別把她也卷跑了!”連長一把拉住指導員說:“使不得,人家奶著孩子呢!敝笇T說:“那叫我老伴兒去!”連長搖搖頭說:“唉,要是設身處地的想,能回大城市,還能跟爹媽家人團聚,誰能放棄這個機會?如果是你,你能不走嗎?”指導員嘆口氣說:“是了。咱也沒給人家一個看得見夠得著的好前景。嗨,還是怪咱倆沒本事吧!边B長說著拍拍指導員肩頭,“回家。”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指導員愣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也走了。

    在團部靜坐了一宿的胡剛一臉倦容地走進家門,把五袋“完達山”奶粉往炕桌上一放,說:“剛才在連里一轉,幾個屋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秋霞眼睛直直地盯著孩子,一言不發(fā)。

    窗外,風打樹梢發(fā)出尖厲的風哨。樹在風中抖動著。

    胡剛盯著秋霞說:“看來,這是大勢所趨?峙逻^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鼻锵笺T了鉚勁說出了堵在嗓子眼的話:“回城能咋樣?是回你們北京,還是回俺們哈爾濱?小瑩瑩咋辦?”忍了半天的眼淚終于開閘似的涌了出來。胡剛慌忙勸說:“別哭,哭了會落病的。”說著轉身沖了一杯奶粉遞給秋霞,說:“咱倆不管回哪兒,為了孩子,也不能窩在這種地方!你說是不是?”李秋霞點了點頭。胡剛接著說:“從長計議,誰能先回誰就回,先落個城市戶口再說。現(xiàn)在的事,就得走一步看一步,最后的結果,誰也說不準。”李秋霞抹了一把眼淚又點了點頭,親了親熟睡的孩子,拿起窗臺上的小鏡子自語般地說:“當年這鏡子差點掉到河里去,F(xiàn)在這鏡子還放在窗臺上,咱倆誰走在后邊就帶上這個鏡子。我想,只要咱倆心不涼,這個家就散不了……”說著,把鏡子捂在臉上無聲地流著淚。

    很多天,連里的馬車都裝有返城知青的行李?粗鴳(zhàn)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城,胡剛只覺得七爪撓心。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自己唯一在北京的哥哥連信都不回,好不容易跟他通一次電話,他只是哭著講述自己的種種無奈。秋霞的母親在哈爾濱是個街道主任,沒什么權,可是跟地方管片能夠上話,秋霞和孩子的戶口很快就落下了,但胡剛的戶口遲遲沒有著落。

    連部大道上停著幾輛馬車。當年胡剛他們這些知青就是在這里卸的行李,如今卻裝滿了知青返城的大包小袋。

    李秋霞爬上車,坐在車頭上,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抓著胡剛的手,流著眼淚說:“我走后,你要注意身體。北京有了信兒,趕緊告訴我。只要咱倆的心不涼,家就散不了!闭f到這兒,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胡剛淚流滿面地說:“奶粉和奶瓶子,我都放在那個綠提袋里了。回家后情況怎么樣,給我來個信兒!

    馬車夫把鞭子一甩,車輪滾動起來。李秋霞揮著手顫聲對胡剛喊著:“回吧,別凍著!”胡剛望著遠去的馬車,直到沒有了蹤影才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樣軟軟地將身子靠在樹干上。他只覺得心空落落的沒了支撐,靠著樹干的身子,慢慢地順著樹干癱在了地上……

    近兩年過去了,此時胡剛被“心不涼,家不散”這根扯不斷的筋牽著回到了六連的家。

    屋頂上的融雪正順著發(fā)黑的茅草“滴答滴答”地淌著,在地上砸出一溜小坑。胡剛進屋把鏡子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轉身離去。

    雪原上是胡剛漸行漸遠的背影,身后是一串黑色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