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芙蓉夢
作者:清如許      更新:2016-02-04 21:43      字數(shù):7338
    芙蓉倚在欄桿上,目光落在下面。這是二樓男員工宿舍過道。樓下面是一排沖涼房,不時有人開門,先是騰騰的熱氣冒出,緊接著出來濕漉漉的人,拎著空的桶,一只手端著盆,里面放著換下來的衣服。這天是周末,下面沖涼的人不是很多。芙蓉將眼光收回來,放到蘿卜條身上。蘿卜條也倚在欄桿上,拿著收音機,聽一個外國電臺,很是聚精會神的樣子。肩膀搭毛巾的男員工,從他們身后走過。有人從樓下蹬蹬蹬跑上來,很是好奇的看他們一眼。

    芙蓉是美女,這點無可否認,特別是那一雙長腿。此刻這雙引人的長腿上就落了一個蚊子。蘿卜條眼角一瞥,看到那只蚊子,卻不說出來,故意抓了幾下自己皮膚:“這里蚊子真多!聽說被叮了會有病菌,會傳染的喲!”他穿著大短褲,露出長著毛茸茸汗毛的小腿。芙蓉心不在焉,有些恍惚,心思焦點并不在這里。有意無意注視著通道最里面那間宿舍,此刻出來一個男生,夕陽跟在他后面。芙蓉盯著光圈里的人看了很久,直到走近,才看出來,不是阿華。

    蘿卜條是一個老鄉(xiāng)介紹給芙蓉的。那天芙蓉正伏在裁斷車間班長阿華的辦公桌上,查一個生產(chǎn)批次。老鄉(xiāng)走過來,拍了拍芙蓉肩膀。這個小個子老鄉(xiāng)芙蓉認識,是倉庫的生管班長,在這個廠干八年了。他被提撥的原因之一,是因為記性甚佳,三年前的貨放在倉庫哪里,哪個批次,進貨廠家,他都能細述上來,所以甚得臺灣課長寵愛,幾次辭職都不批。芙蓉跟他打交道不多,他總是拿著一疊文件夾,匆匆忙忙從裁斷車間穿過,一副要事在身的樣子。但今天他將目光落在芙蓉身上,而且態(tài)度和藹,簡直稱得上親切,以致讓芙蓉有些受寵若驚了。老鄉(xiāng)說:“嗨,小老鄉(xiāng),給你介紹個對象!

    芙蓉一愣。旁邊本來坐著填工作單的阿華也抬起頭來。

    “有個男孩很喜歡你,想托我當介紹人!边@個老鄉(xiāng)是個單眼皮男生,皮膚白凈。此刻芙蓉盯著他的單眼皮,腦波迅速一閃,想都不想,就說:“你說的是蘿卜條吧!”

    輪到老鄉(xiāng)愣了:“你怎么知道是他?”阿華把頭低下去,繼續(xù)填寫工作單。

    仍記得那天,當聽完這個巧合,一絲奇異感覺占滿芙蓉身心。她腳步輕飄飄的,走到自己工作崗位。裁斷員根本沒等她,工作臺上的裁片已經(jīng)堆得亂七八糟,他也沒有停下來意思,依然快速拉動機器臺,模刀放到牛皮上,摁動開關(guān),機器升上去,再落下來時,一片裁片產(chǎn)生,扔到芙蓉面前。濃烈的牛皮味道散發(fā)出來,聞久了,便有些嗆人。芙蓉來不及想心事,趕緊雙手并用,抄起一片裁片,看有無破損、缺角,再貼上標簽,數(shù)出來一打,用橡皮筋扎好,放到旁邊工作架上。她十個手指不斷快速翻動,從抄、檢、貼,綁,一氣呵成。一會工夫,剛才還被裁斷員扔得亂七八糟的一桌裁片,就被芙蓉整理碼好。然后拂凈身上皮屑,系上工作裙,靜靜等待裁斷員再扔下裁片。她是裁斷車間的品檢員,在這家工廠干了三年。這三年來,像一朵默默無聞的夜來香,從當初的小不點,開始含苞待放,逐漸吸引不少人注意。

    其實芙蓉也想不到那個人會是蘿卜條,這個工廠的英文翻譯。他們的辦公室跟裁斷車間相鄰。有時侯外國客戶來參觀,便有他陪著,在一旁輕言細語的介紹,通常說得又快又輕,以致于芙蓉只看到他掀動嘴唇。一次芙蓉上廁所,從品管課班長那里換了離崗證,剛走到裁斷課門口,看到蘿卜條從外面跑進來。倆人打了個照面。就是那一次,蘿卜條那一雙圓眼睛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好象還未成熟,帶著孩童的純真。

    芙蓉開始和蘿卜條慢慢約會。他們約會方式很奇怪。每到晚上,蘿卜條沖了涼,便站到二樓欄桿前。女生宿舍在三樓,芙蓉從樓上下來,看到他的身影,也倚在欄桿上。他們交談不多。不像工廠別的情侶那樣,一旦開始約會就熱火朝天,整天廝纏一起。桃花看到他們的身影,私下跟芙蓉說:“工廠要搬到新廠,這些人在找處女當老婆呢!蘿卜條那么臟,整天在外面玩妓女!避饺匾汇,她才20歲,還不懂臟是啥意思,更沒聽說過妓女。

    15歲那年,未等初三結(jié)束,芙蓉自作主張把課桌退了。即使爹在后面拿著皮鞭要抽她,芙蓉也不肯再上學。學校對于她,猶如一場噩夢。那個時侯,正是瓊瑤、岑凱侖流行的時代,在同桌影響下,芙蓉愛上這些小說,甚至憧憬著遇上一個像《窗外》里的男老師。然而,一次代數(shù)抽考讓她一切希望落了空。她語文、歷史一直不錯,這也是班主任堅持讓她去參加鄉(xiāng)里抽考的原因。但沒想到,那次代數(shù)竟然考了全鄉(xiāng)倒數(shù)第二名。代數(shù)老師是個老頭子,氣咻咻在黑板前,把教科書摔了又摔。芙蓉趴在課桌上,頭一直沒抬起來。從那天起,她的所有課程一落千丈,包括最拿手的語文。但不上學了又能做什么?爹說,照你這脾氣,嫁個人三天兩頭不還得打架。芙蓉也整天悶悶不樂。當村里的姐妹桃花來找芙蓉,約她一起南下,找東莞工廠打工的表哥時,芙蓉眼睛一亮,頓覺眼前有了出路。不管爹的表情再生硬,芙蓉還是堅持這個目標:一定要去打工。爹在芙蓉的固執(zhí)面前讓了步。

    她們來到工廠時,芙蓉剛滿16歲,桃花17歲。工廠是個封閉的世界,每天從車間到飯?zhí),從飯(zhí)玫剿奚幔瑥乃奚岬經(jīng)_涼房。這幾個場地,把芙蓉的生活包滿了。廠里每月休息一天,芙蓉便和桃花到鎮(zhèn)上去看衣服。平常用的洗漱用品,廠門口的小店有賣。在芙蓉的世界里,愛情離她很遙遠。當桃花和一個男孩走到一起時,芙蓉感到陌生。漸漸和桃花疏遠。但再封閉的世界,也渴望有愛情的到來,更何況得到像蘿卜條那樣的高級藍領(lǐng)垂青。

    蘿卜條說:“芙蓉,廠里要調(diào)到我到新廠去,我希望你也去,當然,我希望他們能讓你當個干部。”其實在芙蓉心里,不在乎什么干部。她的青春像一張濕的紙,怎么也擼不平了。

    喜歡上阿華時,芙蓉自己也不知道。阿華是個四川男孩,裁斷課的班長,為人正直,長得也好,很多人暗地里喜歡他。然后,芙蓉也喜歡上了他。喜歡上一個被很多人喜歡的人,這應該不算錯吧!但別人的喜歡,可以流露出來。但芙蓉不,她越是喜歡,表面上越是冷淡,即使內(nèi)心熱得像火。芙蓉有時侯也懷疑,懷疑愛情,她沒見過愛情的樣子,也不知道真正的愛情該怎樣進行?她所了解的愛情,還是在瓊瑤小說里,但那煙雨樓臺的情節(jié)和人物,又怎能發(fā)生在像囚牢一樣的工廠?

    芙蓉的心里很苦澀,她也不知道什么叫苦澀。每天只是盲目的過著,隨著上班鈴起床,下班鈴下班。每天到二樓欄桿處和蘿卜條約會。但他們好象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不交融。

    這天周末,芙蓉看到蘿卜條早早的在二樓欄桿處等她,便趕忙沖了涼過來。果然,蘿卜條說:“我們出去走走吧!”芙蓉說好。默不作聲的,跟在蘿卜條后面。有時侯倆人肩膀碰住了,芙蓉便閃開。但倆人的步伐行進目標一致,他們肩膀再次挨住時,蘿卜條的手有意無意觸到她手背,一種肌膚相挨的肉感傳過來,芙蓉覺得很有些不一樣。倆人有時挨著肩膀,有時碰著手背,慢慢往遠處走去。

    這樣的情形多了幾次,有時侯芙蓉幾天看不到蘿卜條,便有些想念。畢竟工廠那么單調(diào),能思考什么呢?這天她早早沖了涼,到二樓欄桿處等待。過不多時,蘿卜條從宿舍那頭走出來,他和阿華一個宿舍。芙蓉將頭扭過去,裝作沒看到。蘿卜條像往常那樣,頭垂著,看也不看芙蓉,只是輕拍了她屁股,說,走吧!

    走出廠門,他們到了一個小巷子。兩旁都是鐵皮小房,上面刻著出租房某某號字樣。有穿著某工廠廠服的女人,坐在門前,用一個大盆洗衣服。還有個男人拿著雞在宰殺,垂著的雞脖子上,流著黑紅的血。芙蓉踩著流過來的污水,和蘿卜條走進一個小店。店里很干凈的樣子,老板和老板娘正在忙碌?吹剿麄,便是一笑。蘿卜條仿佛對這里很熟識,走進去找個凳子坐下,手放在桌子上。芙蓉坐在對面,悄悄張望。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工廠,在飯?zhí)靡酝獾牡胤匠燥。那天叫了一盤涼拌豬耳朵,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蘿卜條問芙蓉吃嗎?芙蓉搖頭,說自己在工廠飯?zhí)贸赃^了。蘿卜條不說話,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此缘媚敲聪,芙蓉也忍不住取了桌上筷子,挾了一小塊豬耳朵。上面還有幾根未撥凈的豬毛,芙蓉猶豫一下,還是把它放到嘴里,慢慢嚼著,確實很香。芙蓉掂起茶壺,里面泡著濃濃的茶葉,給蘿卜條的杯子續(xù)滿了,給自己的杯子也添上。蘿卜條頭也不抬繼續(xù)吃東西,他好象很餓,多像為情消瘦的模樣。芙蓉很想問問他,這些天在做什么?但她一直未問。她想,男人是不喜歡女人多話的。

    女人!多奇妙的感覺。經(jīng)過這一晚,芙蓉覺得和蘿卜條的距離拉近了。他們走出那個小店,踩著青石板路。這種南方特有的小巷,讓芙蓉覺得很詩意。她喜歡這種感覺,特別是當蘿卜條拉住她的手時。讓芙蓉意外的,她竟然沒有產(chǎn)生觸電的感覺。

    回到宿舍后,芙蓉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心事。這是一間十六人宿舍,放著八張鐵架床,上下都住人。后來女工們的行李放不下,甚至為此發(fā)生一次打架風波。廠里這才下了規(guī)定,說上鋪不住人,專門放東西。但有時侯遇到廠里招人,上鋪還是會安排住人。此刻芙蓉的上鋪就住著一個人,是裁斷課新招來的員工,準備安排到新廠。按規(guī)定,每個部門一個宿舍,但因廠快搬了,很多規(guī)定都凌亂了。再說,裁斷課的女工宿舍確實住不下,芙蓉又好說話,舍監(jiān)就把人安排到這里。此刻那個人在上面搖啊搖,先是床鋪左右晃,再是前后晃。這種上下鋪的床,如果上面動,下面則跟著動,就像一對連體嬰兒。芙蓉將頭探出去,發(fā)現(xiàn)那個人正往臉上搓啊搓!看到芙蓉,便笑:“在做美容操呢!”芙蓉有些失笑,想不起雜志上說的美容操對容顏有什么幫助。芙蓉是那種天生嬌媚的女子,從來沒化過妝,也不知道口紅是什么樣子。芙蓉睡不著,便起來寫日記。她素有記日記的習慣,自從喜歡上阿華開始。

    翻開日記本,點點滴滴記錄的,都是阿華的影子。

    車間里,一個女裁斷員說:“瞧,阿華的屁股有點翹呢!”她們都往阿華的屁股瞅。剛好阿華正在車間巡視,手背在后面,偏巧那天穿了后面有兩個褲袋的褲子,果真顯得屁股翹翹的。阿華的視線對過來,這些女工都噗噗嗤嗤笑。阿華看了半天,有些莫明其妙,便大踏步走了。芙蓉的臉卻紅了。

    還有一次,還是早晨,裁斷車間就凌亂了。原來阿華生病住院,沒人發(fā)放工作單。裁斷員們都閑在那里,悄悄議論,下班后去探望阿華。芙蓉聽了半天,知道阿華得的是膽結(jié)石,需要激光治療。那得多疼啊!芙蓉想。但當裁斷員們都去探望阿華時,芙蓉沒有去。

    再后來,裁斷車間進了一個新員工,瘦瘦高高,扎著馬尾辮,模樣很清秀。女工們都圍上去談話。事后才得知,那是阿華的女朋友,從老家來的。阿華的寡母為他說下,希望能有一個壯實的兒媳婦,家里農(nóng)活也能做得。芙蓉徹底死了心,像她這副嬌小模樣,根本不是阿華的母親希望的。再說,要走進一個陌生家庭,那得需要多大勇氣。芙蓉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阿華,還是愛情本身。也許她只是需要有東西滋潤一下工廠生活。但愛情的模樣,到底是什么樣子?

    芙蓉不知道,這些困惑都被她寫進日記。不能再喜歡阿華的日子,她對跟新嫂嫂一起從老家來,也在裁斷車間當裁斷員的阿華弟弟,格外關(guān)心。阿華的弟弟阿濤,是一個平頭,眼睛圓圓的男生,對她也很有好感,經(jīng)常望著她嘻嘻笑。

    在和蘿卜條相處的時刻,芙蓉覺得生活格外寧靜,似乎一切都美好起來,她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有一天,她和蘿卜條散步回來,走到二樓欄桿處,芙蓉忽然跑回三樓宿舍,拿一個東西給蘿卜條,是她的日記。她想看看,蘿卜條看了日記,會是什么想法?他能理解她嗎?或者,他能幫助她分析對阿華的情感,并能告訴她什么是愛情嗎?

    在愛情沒有顯露它的真實面目時,所有人都不知道,愛情是個什么樣子。

    廠就要搬了,到處一片凌亂。所有的員工都要搬到新廠,老板在那里蓋了新廠房。芙蓉決定不搬過去,提前一個月辭了職,誰都沒告訴,包括蘿卜條。那天從鎮(zhèn)上回來時,芙蓉發(fā)現(xiàn)工廠對面開了一家西餐廳,玻璃上貼著一張粉紅色的招工啟事。

    沿著指引路線,芙蓉來到一所民居三樓。怯怯地敲門,里面探出來一張美麗的臉,下巴處有顆黑癥,眼線描得很黑,愣愣地看著她。

    “請問,還招服務(wù)員嗎?”

    幾乎是芙蓉的話還未問完,關(guān)姐的話就出來了:“招。”

    后來培訓時芙蓉才得知,原來自己這副模樣是標準的服務(wù)員條件。約定第二天就來報到。芙蓉走出那間小樓時,看到客廳里擺了一副香爐,幾根香正裊裊繞繞。

    桃花得知芙蓉要當服務(wù)員,很是吃了一驚。一起來的姐妹,如今一個要留下來,但她的男朋友要去新廠,她自然也要跟隨愛情。跟芙蓉安慰一番,才依依惜別。

    芙蓉上班了。在集合時,才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孩正是曾經(jīng)住在上鋪,喜歡搓臉美容的阿英。芙蓉問她:“不是要去新廠報到嗎?”阿英正往臉上貼黃瓜片,笑嘻嘻地:“工廠不好玩。”她的腿很細,胳膊也很細,躺在床上,像一個八腳蜘蛛。

    她們在一起培訓。關(guān)姐從餐廳拿來幾個托盤。邊緣圓圓的,里面有些凹,沙褐色。關(guān)姐讓服務(wù)員先要學會托盤走路。她自己示范一下,右手托起一個盤,走幾個回合。芙蓉也托起一個盤子,慢慢走過來。關(guān)姐夸獎道:“對,臉上要有微笑,就像阿蓉這樣自然!卑⒂⒂柧殨r,被關(guān)姐訓了,說她走路弓腰搭背。十幾個女孩在頂樓托著盤子,走來走去。芙蓉聽到下面有男孩的吆喝。關(guān)姐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然后開始背餐單。女孩們輪流扮演顧客和服務(wù)員。顧客一進門,服務(wù)員要笑意吟吟迎上去,說:“歡迎光臨!”然后顧客坐下,服務(wù)員端上茶水。開始點單了,有的女孩在別的餐廳做過服務(wù)員,自然老練些,故意問道,某某面里面都有什么?如果服務(wù)員答不上來,便算失職。關(guān)姐在一旁監(jiān)督。有一次芙蓉竟然挨罵了。關(guān)姐厲聲道:“阿蓉,你身子靠那么近干什么?”芙蓉這才發(fā)現(xiàn),在給顧客點菜時,由于太投入,竟然沒注意到自己身體挨近顧客。但不都是女服務(wù)員們扮演的顧客嗎?芙蓉覺得關(guān)姐有些太嚴厲了。阿英也這樣覺得,睡覺時,跟芙蓉悄聲嘀咕。

    從工廠宿舍搬出來時,芙蓉便住在服務(wù)員宿舍,房間擱著四張上下鋪小床。關(guān)姐一個人住另外一間。套房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可以燒熱水。過兩天,又來了兩個阿姨,一個搞衛(wèi)生,一個燒飯。芙蓉開始了服務(wù)員的日子。

    有好多天沒看到蘿卜條了。倒是意外的,見到阿華的弟弟阿濤。

    那天沒有培訓。關(guān)姐帶她們到西餐廳。還在裝修,到處一片狼籍。有一個剛上任的保安,正在門前轉(zhuǎn)悠。服務(wù)員們四散站著,不知道要做什么。關(guān)姐拿來幾張報紙,吩咐女孩子們擦玻璃。芙蓉拿了張報紙,往玻璃上擦試。這時,上面映出一個人的身影,芙蓉一回頭,便看到阿濤,正呆呆地看著她。芙蓉很驚喜,急忙跑過去招呼:“嗨,阿濤!

    她話音還未落,就看到阿濤的臉漲紅了,支吾著,也不知說些什么,頭也不回跑掉了。芙蓉覺得有些奇怪,旁邊的阿英拉了她衣服,輕聲說:“關(guān)姐在往這邊看呢!”果然,關(guān)姐那雙描了眼線的黑眼睛,正往這邊看來。

    老廠還未搬完。芙蓉回去領(lǐng)最后一個月工資,在二樓欄桿處碰到蘿卜條。他把日記拿給芙蓉時,那個小個子老鄉(xiāng)從后面一閃而過,促狹的眨了下眼睛。

    倆人默默走出廠。已是黃昏。他們沉默著走了一段路,風冷冷的吹過來,已經(jīng)是秋天了。

    “你喜歡阿華?”回來的路上,他這樣問。

    “不,也不是,我也不知道!避饺赜行┟H,四周是撲面而來的暮色。

    西餐廳開業(yè)了。老板和老板娘都來了。包括老板的妹妹和妹夫,原來他們也是合伙人。餐廳開始熱鬧起來,生意很好。芙蓉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服務(wù)員們只有在洗手間里,才能休息片刻。

    過了幾天,關(guān)姐找芙蓉談話。說另外一個收銀員是老板的妹妹,她不想上夜班,問芙蓉愿不愿意接受收銀員培訓?對芙蓉來說,無非只是崗位的轉(zhuǎn)換。她開始跟白班收銀員學習。這個收銀員是老板女兒,很活潑的樣子。收銀很好學,只要學會操作收銀機,就可以了。再是每天清帳盤帳。有一次在對帳時,芙蓉發(fā)現(xiàn)少了兩塊錢,她拿出自己的錢放進去。老板也沒說什么。

    日子又平靜下來。平靜得芙蓉毫無察覺,就過去一個月。她有時侯也會想起蘿卜條,想起阿華,只是那些機器的咣當聲,似乎離她已經(jīng)很遠了。她和蘿卜條依舊不咸不淡,隔幾天見一次面。

    阿英談戀愛了,是餐廳的大廚。過了三天,又失戀了。阿英喝了酒,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三天,我付出了所有。可他給了我什么?愛情。 避饺匕衙矸旁诶渌枥,打濕了給阿英擦眼淚。一抬頭,看到關(guān)姐正站在門口,默默的往這邊看。芙蓉去倒水時,發(fā)現(xiàn)客廳的香還在燃燒。

    中午休息的時侯,一個服務(wù)員談她的愛情!澳翘,他站在天橋上,單腿跪著,握著我的手,求我嫁給他。”這個服務(wù)員皮膚黑黑的,眼睛很亮,特別是談起愛情的時侯,似乎全身都燃燒起來。芙蓉很羨慕,她想,這就是愛情的樣子嗎?

    廠真的要搬了。這天是最后一天,第二天所有人員都要全部搬到新廠去。

    她和蘿卜條沿著平常那條路慢慢走著。倆人的手都插在口袋里。天已經(jīng)很冷了。他們沿著路走到盡頭,那里是一片甘蔗林。又沿著原路走回來。路還是那樣,一點都沒有改變。蘿卜條很醋的走著,踢著一顆石子。他們看著那顆石子擠入一個縫隙,再也踢不動,這才雙雙將視線收回,又碰到一起。再次觸到那雙圓圓的眼睛,芙蓉覺得心里一動。

    “你喜歡阿華?”蘿卜條問。

    芙蓉猶豫一下,她不知該怎樣回答。只是默默走著,將手伸進蘿卜條的胳膊。這種感覺讓芙蓉心里一熱。

    “我在做收銀呢!”芙蓉忽然這樣說道。

    “噢,是嗎?他們告訴我你在看大門!

    芙蓉沉默下來,有幾次服務(wù)員人手不夠,她站在門口迎賓。

    他們路過第一次吃飯時的那家小店,店主夫妻還在忙碌,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們,友好地一笑。

    倆人走到一條小巷,天色已經(jīng)全部黑暗下來。遠處有幾盞路燈,光線昏黃。

    關(guān)姐和幾個服務(wù)員下班的時侯,經(jīng)過墻角拐彎處,發(fā)現(xiàn)有一對情侶,持墻而立。她們什么都沒說,匆匆經(jīng)過,然后上樓。

    已經(jīng)很晚了。關(guān)姐聽到“咚咚咚”的上樓聲,再然后是開門聲。等到那個腳步輕輕消失在服務(wù)員宿舍,關(guān)姐起床,走到客廳的香爐前,再插上一炷香。

    其實那晚還有一些對話,關(guān)姐沒有聽到。

    “你拿我當試驗品?”男孩說。

    “不,不是。”女孩的聲音。

    “我們?nèi)ヂ灭^開個房間,不過告訴你,我不會負責的!蹦泻l(fā)出低低的嗤笑。

    “……”夜色中,清晰的看到女孩打了一個寒噤。

    “我等你到凌晨。如果你不來,我就走了!

    女孩再也沒有下來。其實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沒有睡著。

    老廠終于搬完了。清清冷冷的一片。芙蓉望著緊閉的鐵皮大門,想起自己曾在這里度過四年的青春歲月。裁斷車間那些機器的咣當聲,再也聽不到了。廠門口的小店里,也不見熙熙攘攘的工友們身影。店主夫婦終于清閑下來,無聊的坐著。聽說,過一段時間一個電子廠要搬過來,到時侯這里又要熱鬧起來。他們笑著告訴芙蓉。

    芙蓉正要離開,這時,夕陽下的光影里,遠遠的走過來一個人。定晴一看,是阿濤。

    沙頭街角的西餐廳里,多了一個送外賣的小伙子。只是不知道芙蓉的夢里,愛情什么時侯才會醒過來。也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關(guān)于青春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