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碧水清荷露瀼瀼㈠
作者:
蘇曼凌 更新:2016-09-03 19:01 字?jǐn)?shù):2723
“咯吱咯吱”……午后小憩醒來,聽到車輪碾壓在官道上的聲音刺耳難忍,不由有些心煩意亂。
身上沉重的喜服宮裝早已經(jīng)被我掀了去,只是裹了一件白狐氅。連日舟車勞頓,四肢百骸都要散了。
“冰兒,到哪里了?”我問道。
“小姐,我們已經(jīng)到了西州地界了。待今夜休整后,奴婢便準(zhǔn)備好王妃要穿用的服飾……您就放心吧……”
我“哼”了一聲,誰稀罕那什么玳瑁珠華與綾羅綢緞,不就是一個(gè)湘東王正妃么?父兄只是為了徐氏的榮華富貴,就要我尊崇圣旨,嫁給一個(gè)自小就瞎了眼的男子。
若不是顧及我那早就失寵的母親,我徐昭佩豈是一個(gè)甘于雌伏的女子?那日無意中看到母親頭上爬滿了絲絲白發(fā),皺紋橫生的臉上滿是憔悴和疲憊,眼里鋪滿了一道道血絲。不知從何時(shí)起,母親竟已衰老至此。我的心軟了。在這個(gè)家里只有母親和冰兒是真心對(duì)我,我怎么能忍心再去傷害年華已逝的母親?
迎娶湘東王正妃,雖比不上納太子妃,因?yàn)槭堑掌,要?jīng)過皇帝遣使,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qǐng)期,告廟等儀式。
這些繁文縟節(jié)壓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但看到母親那殷切而期望的神情,不覺又慨然而嘆。母親期望我能出人頭地,改善她在家里的處境。父親年過半百,竟然又陸續(xù)娶了幾房小妾,成日來鶯鶯燕燕,彩蝶翩飛,在府中閑轉(zhuǎn),母親如何能抬起頭來?
自古女子終身大事都非由得自己,我再掙扎,便會(huì)斷了情義。好也罷,歹也罷,一個(gè)女子又能有多大分量?也罷,讓我隨風(fēng)而去!
“小姐不要嘆氣,后日到了建康城,還要行大禮,暫且養(yǎng)精蓄銳吧!”
隔著道門簾,冰兒竟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無奈一笑:“你到想的開,不如你嫁了罷!”
“小姐別取笑奴婢了。小姐天生就是富貴命,況且這門親事是別人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聽說,湘東王自小聰慧好學(xué),才思敏捷,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沒準(zhǔn)和小姐能成為一對(duì)神仙美眷呢!”
“是么?”我淡然又笑,“身有殘疾,自與皇位無緣,何況我朝又有賢明仁孝的太子。不知是怎樣的詩書飽腹?恐怕是徒有虛名罷了!
“小姐您難道喜歡的是……”冰兒的話音踟躕起來。
我方覺失了言,岔開了話說:“孟夫子有句話是,‘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少欲則知足’,說的也是有道理……”
“奴婢不解……”
我接道:“富貴如浮云,錢財(cái)如糞土。若心在,則人在,心不在了,還管他什么綱理倫常?世人只說是皇家無情,誰道紅顏薄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誰又能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
門簾一動(dòng),一陣?yán)滹L(fēng)嗖嗖襲來,露出了冰兒凍得通紅的臉,驚詫的雙眸晶亮閃耀。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小姐莫要胡思亂想……”
我正要說話,忽然聞聽外邊一聲尖銳的嘶鳴:“啊……”緊接著,門簾呼呼作響,車輪的吱呀聲驟停。
“出了什么事?”
眼見冰兒進(jìn)入車內(nèi),將簾子緊緊捆。骸皠傔好好的天氣,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起風(fēng)了,一塊石頭砸到前邊的宮人,小姐,快躺下穩(wěn)住心神……我已經(jīng)叫了軍士護(hù)駕……”
狼嚎般的風(fēng)聲愈來愈響,人仰馬翻的聲音亦不絕于耳。我皺著眉頭,掀起簾子一角,從車窗望了過去。
天地蒼茫,亂葉紛飛,大風(fēng)掃得房屋瓦片撲撲而落,行人已然不見。不久,便聽到雷霆萬鈞之聲,緊接著,便見厚厚的雪片如碟飛舞,很快就覆住了前方的路。
傳說是婚嫁逢瑞雪乃是大吉之象,但此刻怪異之天象卻非我所望。這將天地混沌、寰宇震撼的氣象豈是大吉兆頭?
軍士們終于緩過神,卻被冰雪凍得嘶嘶嚦嚦。
“昨日還好好的天氣,怎么到快到建康城了,竟然下雪了!”冰兒將白狐氅為我裹了裹,郁悶不已。
哪知外邊又是一聲哀鳴,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這里有位師太已經(jīng)快凍僵了!”
我嘆息了一下,說道:“若那師太還有氣息,便將她抬入我車中來,快去找一碗姜糖水來……”
“這……”冰兒遲疑不語。
我自是知道這樣于禮不合,雖然還沒有行大禮,但我已經(jīng)是欽定的湘東王妃,怎么能沒有威儀?
“我朝最敬奉的便是佛門弟子,雖貴為皇妃,不過也是我佛弟子,蕓蕓眾生,普渡為慈……”此刻,我莫名想起母親平日的教誨,便以慈悲為懷,權(quán)當(dāng)為母添壽。
待那師太進(jìn)入車內(nèi),我將自己的白狐氅脫下裹住她僵冷的身軀,一碗姜湯下去,她終于緩緩有了聲息。
這是一位年輕的小師太,眉毛彎彎,一雙青蓮目幽深靈透。她睜開雙目,看到我,頓時(shí)驚了一下。
“師太,是大梁未來的湘東王妃救了您!”冰兒在旁說道。
我笑了,擺手,“師太不要拘謹(jǐn),這是要往哪里去?為何會(huì)昏倒在這里?”
她吸了口氣,念了句佛號(hào):“貧尼空月,逢師命從京城到江陵瓦官寺傳經(jīng),正走到這里,忽然遇上風(fēng)雪,正自奇怪天象有異,不知為何心中一痛,便不省人事了,多謝王妃救命之恩!”
“師太年紀(jì)輕輕,竟然有此高深修為,承載傳經(jīng)大事,昭佩心生佩服!”
空月師太的雙目卻一直盯著我,欲言又止。
“可有什么不妥?”我知是她忌憚旁邊的冰兒,便揮手讓冰兒先回避。
“貧尼自幼隨師父學(xué)習(xí)相面之法,看貴主你面帶煞星,若是男子,恐怕心事難達(dá),若是女子,便會(huì)……”
“師太但說無妨!”
“既然貴主救了貧尼一命,貧尼自是以誠相待,便冒死泄露天機(jī),貴主今后恐怕與君離心,且須防備與蓮荷結(jié)緣的女子……”
與君離心?我不屑大笑,那個(gè)即將成為我夫君的男子,未必得到我的真心,又何談離心?至于那些庸脂俗粉,以我現(xiàn)今的身份,又何足為懼?但那蓮荷,卻是我生平最難以割舍之物。
“貴主可否經(jīng)常夢(mèng)見自己在冰涼的水潭里,那冷水如利刃一般刺骨地扎進(jìn)身體……”
聽到這里,我的心“騰”的一下急劇慌亂起來。那是我多次出現(xiàn)的夢(mèng)境,那種感覺總是使我墜入黑暗的深淵,她果真能夠識(shí)得我的前世今生么?
“那是我將來的路么?”雖然空月并不曾回答我,我也自知那條路必是死路,“師太,以你看來,今日這天象也是上天給我的警示么?讓我好自為之?”
空月聽了我這話,不再言語,眉宇深處散出淺淺的晦色。
“昭佩自幼飽讀詩書,也是明事理之人,師太不必掛懷。極盛之后必是大衰,大起之后必是回落,人生哪得長久,嬌花又怎會(huì)百日俱紅?昭佩縱然是想減了風(fēng)花雪月之心,隨師太入佛門,但無奈身系徐氏一門榮辱,此生只怕要蹉跎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與當(dāng)今皇帝的第七子湘東王蕭繹會(huì)是花好月圓、琴瑟和鳴的神仙眷侶,所以,無論我以怎樣的身份在人世間走一遭,都不過是虛幻而已。
空月點(diǎn)頭,又念了一句佛號(hào),將身上的白狐氅交還與我,告辭離去。
看她消瘦的身形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雪地上空留了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我難以掩飾心頭的哀傷。
一條路通向枯寂潦倒,確是終生不染世間塵埃,走得干干凈凈。一條路通向富貴榮華,確是能嘗盡人間悲歡離合,到頭來,找不到自己的歸屬。
“走吧!”向冰兒吩咐著。
這條路,無論怎樣崎嶇泥濘,或是遍體鱗傷,或是不得善終,都是要走的。
此時(shí)是天監(jiān)十六年臘月。
與大梁相峙的北魏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宣武帝駕崩,高太后被囚,孝明帝生身之母胡貴嬪被尊封為太后,住進(jìn)了崇訓(xùn)宮。從此,胡太后掌握了北魏的朝政大權(quán),臨朝稱制,儼然成為一代女主。
而我的婚期便是在南北的戰(zhàn)事間隙中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