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jié)
作者:
霍君 更新:2016-03-05 20:39 字數(shù):3579
于永志的大腦里好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馬兒們嘶叫著,踢踏著。腦壁上的細胞開始剝落,簌簌地飛揚起來,壯觀如陽春時節(jié)在空中舞動的柳絮。這一片細胞和那一片細胞不斷地發(fā)生沖撞。頻頻發(fā)生的撞擊使得飛揚處于混亂和無序的狀態(tài)。有柳絮飛揚的壯觀,卻沒有柳絮飛揚的美感。
忽然間,飛揚的腦細胞魔幻一般,集體向于永志飄移。每一片由細微到宏大。就像拍電影。導演的一個手勢,攝像師便將鏡頭里的遠景拉成了近景?辞宄,被拉成近景的腦細胞,實際上已經(jīng)變成了白色的幕布。幕布上在演繹著由于永志和王小柔主演的情景劇。它們不都是存在自己記憶光盤里的么?是誰切割了它們,把它們一段一段地刻錄在白色的幕布上?
不管了。于永志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放松了一下自己。索性一心一意地當起觀眾來。
情景一:
于永志將出租車和出租車中的自己泊在文化局的門口一側時,看了一下時間,上午十一點整。離王小柔下班還有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內(nèi),他不準備再出車。十一點三十五分,一個打車的人矮下身子,問于永志到某某地多少錢。于永志連眼皮都沒挑一下,說,在等人。他不想錯過每一天中見到王小柔的每一次機會。機遇不定就蘊藏在哪一次的等待中。打車的人悻悻地走向下一輛車。
于永志的等待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以前候人時,他動不動就把兩只臭烘烘的腳丫子搬上來,車座位后移,一顆頭靠在靠背上,瞇著眼假寐或者真寐。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受了水仙樣女子的熏陶,覺得自己也有了幾分的雅致。一舉手,一投足,都盡量做到不給雅致減分。十一點四十分。于永志特意掃了一眼時間表,沒錯,是十一點四十分。王小柔神色倉惶地從文化局的大門口跑出來,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徑直朝著離門口最近的出租車,也就是于永志的出租車踉蹌而來。她不僅僅是倉惶的,還是悲哀的,脆弱的。隨時都有跌倒的可能。于永志心疼極了,太想立刻下車,然后扶住她;蚴潜ё∷?墒,他怕那樣做了反而會嚇到她。他能做的也就是主動給她打開車門,讓她沒有任何障礙地坐到車上來。
去某某處。
知道。
于永志掃了一眼王小柔。眼角掛著淚痕的王小柔,專注在她哀傷又焦躁的情緒里,甚至都沒來得及給司機一個眼神。開車的只是一個出租車的司機,至于司機的具體形象,實在不是她想關注的。她也無暇關注。
就停吧。
于永志把車停在那片已經(jīng)熟悉了的宿舍區(qū)前。不等車徹底地停穩(wěn),王小柔就拉開車門,踉蹌了腳步往里走。一邊走,一邊甩過來一句話,師傅,等我一下,就來啊。
于永志的大腦有些空茫。他雖然不知道王小柔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在她身上發(fā)生了。數(shù)天的跟蹤和調(diào)查,于永志基本上可以確定,在這座城市里,王小柔是舉目無親的。從口音上聽不出是哪里人,因為她說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想做什么卻又沒有資格做,這才是最急人的。情急之下,于永志抬起手來,啪地拍在方向盤上。滴——喇叭發(fā)出了抗議。
這個喇叭響得真不是時候,響得真是可惡,大有催促王小柔的嫌疑。果然,喇叭聲還沒消散干凈,王小柔就拖著一只行李箱出來了。
去車站。
半個小時后,于永志站在遠處目送王小柔上了一輛去承德的長途車。
他的眼睛,他的心,也跟著上了車。打著站票,和王小柔一路同行。
情景二:
十天后。時間,下午兩點半。地點,車站。
太陽大概在和誰慪氣,為了排解心中的郁悶,放射出一天當中最毒辣的光線。于永志覺得,太陽拋出的不是光線,根本就是一把鋼針。一下一下地刺著他裸露在外邊的皮膚。于永志抻長了脖子,眼神躍過移動晃蕩的人群,及人群之上的一把把旱傘,牢牢地盯住進站口,審視著進站的每一輛車。尋找著那輛這個鐘點進站的從承德開過來的長途車。
這樣的尋找,于永志經(jīng)歷了十天。一天當中有幾班從承德開往這個城市的車,每一班車幾點到達,他掌握得清清楚楚。送走王小柔的第二天,他就等在車站里。王小柔一天不回來,他等她一天。王小柔半年不回來,他就等她半年。他相信,只要他付出足夠的耐心和誠心,就一定會等到王小柔。
太陽好像并不滿足于用尖利的光線刺于永志了。它換了一個招法。伸出巨大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舐著于永志,像舔著一只冰棒。每舔舐一下,于永志就會矮下一截。很快,于永志感覺自己就要貼到地面了,馬上就要消失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輛晚點兒的從承德開過來的長途巴士,緩緩地進站了。于永志用手背揉了揉發(fā)燙的眼皮,集中了兩只眼睛的視線,在下車的人里扒拉著,尋覓王小柔的蹤跡。沒有。最后一個下車的是一個老者,老者的身后空空的,沒有乘客再跟著下來。藍色的布簾兒將肆虐的陽光擋在車窗外,也擋住了于永志的目光。就算能看清車里的狀況又能怎樣呢,難道王小柔還坐在車上不下來不成?
失望,讓于永志轉(zhuǎn)身。找個地方避一避,下一班車來還早著呢。
于永志的轉(zhuǎn)身已經(jīng)完成一半多了,眼看就要背對著車門了。忽然他眼角的余光一把拽住了他。王小柔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車門口。
天啊,他水仙樣的女子這幾天經(jīng)歷了什么,竟會如此地憔悴?她眼含著深度的悲慟,深度的孤獨,深度的蒼涼。
倏忽一下子,于永志在頃刻間恢復了體型。那一刻的他是偉岸的,是堅強的。他要用他的偉岸和堅強來撐起王小柔的世界。所以,他不顧一切地主動了。
王小柔!
王小柔困惑極了。她用她的表情質(zhì)疑他,為什么我不認識你?
我經(jīng)常在你們單位的大門口出租,你坐過我兩次車呢。前幾天出門兒,還是我把你送車站來的呢。忘了?
王小柔的質(zhì)疑持續(xù)著。
哦,我是聽你們同事喊你王小柔,這個名字挺好記的,我就隨意記住了……真巧,我剛送一個人來車站,就看見你了。順便吧,我順便把你捎回去。
王小柔懶得去記憶里尋找關于眼前這個無論長相和個頭都大眾化的男子。反正也是要打車的。就隨了于永志的腳步,上了停在站外的出租車。
真是巧,送你走的是我,接你來的也是我。一晃,你都走了好幾天了吧?
恩——很費力的一個“恩”字。
去旅游?還是——
于永志提著丹田氣問出了這句話。
我母親去世了。
情景三: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等待。依舊是提前半個小時,于永志將出租車和出租車里的自己泊在文化局大門的一側,等著王小柔下午班的結束。于永志的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距離上次把王小柔從車站接回來,整整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了。漸漸遠去的盛夏,把他的希望也強行拖走了。無望和秋仿佛一對孿生姊妹,攜起手來一天比一天濃郁。經(jīng)歷了那次的接站,王小柔大概已經(jīng)認識了他,有時下班從他和他的車身邊經(jīng)過,目光對接在一起時,會有一個禮貌性的淺淺的微笑。僅此而已,再沒了任何的實質(zhì)性進展。所有的跡象表明,對王小柔而言,于永志不過是一張略微熟悉的面孔。這顯然不是于永志要的結果。他如此艱辛的付出,可不是只為了遠遠地欣賞一幅美景。他想擁有它,讓它只為他一個人美麗。
差十分鐘六點,一個年輕的男子出現(xiàn)在文化局的大門口。他先是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然后站在大門口,面朝著里邊,做出一個等人的姿勢。一個和自己無關和王小柔無關的人而已。于永志只給了他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
十分鐘后,于永志再也不可能忽略這個年輕男子了。因為,他等的人居然是王小柔。這正是于永志最害怕的事情。像王小柔那樣的水仙女子,沒有各色男人簇擁在前后,是不正常的。只要她需要,隨手一撈,男人就會像水草一樣,極其容易地被她掐在指間。之所以她的周圍一直空蕩蕩的,是因為一般的男人不敢走近她,怕自己的分量太輕。一旦她允許哪個男人走近,則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所以,于永志的一顆心嗖的一下子,就被一根無形的線兒提到了嗓子眼兒。
有點帥氣的男子(于永志才注意到他是帥氣的),和王小柔說了兩句話,便朝著于永志這個方向揮了揮手,出租車!
于永志打了個激靈,迅速地啟動車子,趕在其他幾輛出租車之前,將車子駛到帥男子和王小柔跟前。帥男子打開車門,兩個人坐到了后排座上。中間保留著一些空隙。這個空隙對于永志來說很重要。它說明了什么?說明帥男子跟王小柔還不是特別熟悉。即便特別熟悉,也非戀愛關系的。但是,現(xiàn)在有空隙,并不代表將來也有空隙。或許,今天空隙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明天空隙的不存在。
去某某酒店。
于永志沒有吭氣。他的牙齒緊緊地扣在一起。
十幾分鐘的車程。帥男子欠起身子,伸長胳膊,將一些紙幣扔在副駕駛座上,和王小柔下了車。車門關上之前,于永志聽見王小柔說了聲“謝謝”。于永志假裝沒有聽見。他不敢看她,怕讓她看到他充滿殺氣的眼睛。
透過某某酒店的大玻璃窗子,于永志看到帥男子帶著王小柔選了一個靠窗子的位置。他大概是征求了王小柔意見的。因為于永志看見王小柔在坐到座位之前,點了一下頭。
然后點菜。上菜。吃菜。
王小柔的筷子并不怎么勤快,即使去夾菜,動作也是謹慎的,和優(yōu)雅的。菜夾到嘴巴里,很慢地咀嚼。相比,帥男人則是殷勤的。不斷地將大盤子里的菜夾到王小柔面前的小盤子里。嘴巴一直在動,更多的時候是忙著說話。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有幾次,王小柔都跟著笑了。盡管她的笑是收斂的。但她笑了呀。從她奔喪回來,于永志第一次見她這樣笑。
于永志的心突突著,兩只手掌心里握著滿滿的涼汗。
不,水仙女子是他的。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