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jié)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3-05 20:43      字數(shù):10209
    9

    下午,王小柔正在聽女同事A和女同事B熱議報紙上一篇“醫(yī)生忙偷菜,患兒命不在”的文章時,辦公桌上的內(nèi)線電話響了。伸手去接,老男人在電話里說,王小柔,東西寫完了沒有?電話里的聲音很大,遠離話筒的耳朵也聽了個明明白白。放下電話,王小柔從機子里把老男人要的文件調(diào)了出來,打印了一份。然后繞過女同事翹起的大屁股,出了辦公室。進了對面老男人的屋子,王小柔假裝不經(jīng)意地將門留了個縫隙。

    放下吧,不急。老男人并沒有去接王小柔遞過來的打印稿。

    原來文件只是一個障眼法。王小柔用眼的余光瞟了一眼門口。那道縫隙還在。

    拉動了一下抽屜,老男人的手探進去,再出來時,手上便多了一只精致的手鏈。

    去了一回泰國,一點小意思。昨天回來一堆人圍著,一直沒顧上給你。據(jù)說是象牙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是當(dāng)真的買了。配你的手腕,會很漂亮。

    漂亮的象牙手鏈托在老男人的手掌里,等著王小柔來拿。見王小柔遲疑著,老男人睜大了眼睛,露出被遮蓋住的視線,迅速地掃射了一下門口,然后示意王小柔,讓她的動作快一些。王小柔只得把手伸到那只狹長的攤開的手掌里,取了象牙手鏈。再把它藏進牛仔褲的口袋里。

    下午剩余的時間,王小柔過得很辛苦。牛仔褲口袋里的象牙手鏈彷佛變成了一條蛇,呲出毒辣的小尖牙一會咬她一口,讓疼痛不間斷地襲擊著她。王小柔坐立不安。但是,她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能堅忍著。期間,她跑了一趟衛(wèi)生間,從口袋里掏出那枚象牙手鏈,對準衛(wèi)生間里的垃圾筐,真想扔了進去。最后,她找了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在這個單位上班的每一顆腦袋都要比自己的腦袋復(fù)雜,每一顆腦袋都不是簡單的。人們感興趣的不是一條象牙手鏈,而是象牙手鏈背后的故事。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因為新下了一場雪,路是不好走的,和早上一樣,王小柔依舊選擇了坐班車回家。只是,提前一站下了車。冬天五點半下班時,天已經(jīng)黑了,街道上的路燈全都亮了。王小柔咳嗽了兩聲,從包包里拿出面巾紙,去擦嘴巴。然后,緊走了幾步,將擦過嘴巴的面巾紙扔進路邊的一只垃圾桶里。她的這個動作,在晦暗光線的掩護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

    被丟棄的面巾紙里淺淺地包著那串象牙手鏈。

    10

    打開電腦。進入到QQ空間的農(nóng)場。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長得快快樂樂,健健康康。那種快樂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欄里抱出一大堆的雜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雜草再也無處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這種壞事也干得出來!一個聲音出來主持正義。

    那壞事就做到底嘍。王小柔又點了裝滿害蟲的工具欄。瞬時,害蟲獰笑著爬滿了菜葉子,擠擠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瘋狂的速度摧殘著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終于抵不過雜草加害蟲的蠶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在閃爍。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個小壞蛋干的壞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王小柔固執(zhí)了。

    我在菜地上裝了一個探頭,你要不要看看那個放雜草和蟲子的小壞蛋是誰。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著有點像你啊。不會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顯在無理取鬧了。

    是我妹妹。本來就是我妹妹。妹妹會做壞事了,我好高興。

    哼,高興個叉!

    打出這句話,王小柔后悔了。小臉微微地紅了紅!安妗笨梢杂煤芏嘧謥硖娲,比如“屁”字。連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臟話。她怎么可以這樣呢?對方會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將頭垂在椅子背上,兩串淚水倒退著流下來。

    他就像空氣,她越來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據(jù)的空間越來越大。是他,給她安撫。是他,給她寄托。是他,給她活著的意義。是他,給她女人的期盼?墒牵绱酥匾囊粋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氣那樣存在著,卻看不見摸不著。永遠不打開這個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對他是產(chǎn)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執(zhí)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經(jīng)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會隨時傾聽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個小哭臉的圖像。她不準備再偽裝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趕緊除草捉蟲吧。他在轉(zhuǎn)移王小柔情緒。

    王小柔當(dāng)然懂。左手拿了紙巾擦了擦淚水,右手拖著鼠標(biāo)去除草捉蟲。

    ——罪證是不能銷毀的!那個正義的聲音又出來了。

    連改錯的機會都不給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哈,承認是你做的壞事了吧!

    一個小笑臉,輕輕地一點,就頑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藍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藍玫瑰在枝頭嬌媚著,是為她獨放的么?

    昨晚他如獲至寶,說撿到了一顆藍色玫瑰的種子。還說這是在大面積種上紅玫瑰前的一個小預(yù)熱。

    是啊,現(xiàn)在他們的菜園子是六級,升到七級就能買到紅玫瑰的種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種菜的第一個夜晚,她做過的那個玫瑰夢。

    如果我變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頭,有一天枯萎了,你會怎么處理?

    我會用我的鮮血來澆灌它。所以,它永遠都不會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來了一個和甜蜜有關(guān)的小震顫。手卻敲出來這樣一行字:不公平,為什么我沒有撿到藍玫瑰的種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顫的余韻還在。一絲兒一絲兒地順著王小柔的小心尖兒爬下來,順著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這個小女人便紅了臉色,慌忙把頭低低地埋在薄薄的顯示器后邊。幸虧剛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暫時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禍!假意惱怒的王小柔去摘藍色的玫瑰。

    忽然,準備采摘的手驚愕地懸在了半空。因為她發(fā)現(xiàn),玫瑰有采摘過的痕跡。張大了兩只眼睛,細細地數(shù)來,沒錯,的確有人采了藍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開放,卻只剩下了二十朵。無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幾個人先后來過他的菜園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說,玫瑰根本就不是為她獨放的。那,不過是她的一個想象罷了。

    我種菜,你來偷——從開始就是一個謊言。

    王小柔懸空的那只手垂下來,緊緊地捏住手里的鼠標(biāo)。不堪重負的鼠標(biāo)發(fā)生清晰的破碎聲。

    鼠標(biāo)破碎聲并不能慰藉真正惱怒了的王小柔。惱怒中摻雜著絕望。甚至還有被愚弄的感覺。它們攪拌在一起,匯成一股力量,挾持了王小柔?刂屏怂氖趾湍_,控制了她的思維。

    腦子里仿佛塞進了一大塊石頭。石頭明明是堅硬的,卻隨著大腦形狀柔軟地迂回著,連一片細微的空間都沒有留下。失去了大腦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別無選擇。

    小柔,材料寫完了么,明天局長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門進來。

    沒寫完!憑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兒,辦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現(xiàn)為王小柔松了綁。王小柔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厲聲對著眼前的男人。

    小柔,沒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頂撞你,指責(zé)你,你快發(fā)火。∏竽懔,你快發(fā)火啊……王小柔淚流滿面。

    中庸男性主任長長的一聲嘆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給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動,熱水趁勢淘氣地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這個男人噤住聲音,將盛滿熱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聲嘆息。然后,身子遁出門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沒有改變那個一成不變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趕進記憶的閣樓里。為了防止他溜達出來,她用繩索將他捆綁在閣樓的柱子上,并且在門上落了一把大鎖。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著一個習(xí)慣了的方向走。不過,在外人看來,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個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漸歸了巢。路邊一個小公園里的景觀燈凄涼地守著它曾經(jīng)的繁榮。就在這里轉(zhuǎn)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對著小公園,朝著遠離小公園的某一個點駛?cè)。那個點是一扇門。門里的房間。房間里的床。她現(xiàn)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體鋪展在那張床上。在她到達之前,那張床空白著,等著她。

    她一點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著自行車,去赴那張床的約會。

    她第一次來這里,但是她并不感覺到陌生,甚至連路都沒問一下,就直接找了過來。然后,很熟練地用手里的鑰匙打開了門,進了房間,徑直走向房間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開始脫衣服。羽絨服,毛衣,內(nèi)衣,胸罩……它們一個個紛紛撲倒在地上暗紅色的地毯上,無聲地飲泣著。

    一絲不掛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沒有生育過的小腹平坦地起伏著。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無關(guān)。因此,王小柔感覺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開門聲,之后,一個身子閃了進來。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聲驚詫,奔撲過來,將一條被子拉過來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個小嬰兒。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細致地打量著襁褓里的她。下眼瞼上的兩馱肉便懸蕩起來,調(diào)戲著幾塊糾結(jié)的粉紅色疤痕。

    小寶貝,今天這么乖?放心吧,這一回保準不讓你失望。

    兩片干澀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聞到了那股腐朽的氣味。

    在四片唇觸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開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來。一聲悶響,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飽滿的糧食,癱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騎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視著王小柔,不動,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聽見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號的聲音愈來愈強大。

    老男人終于也完全地裸露出來。曬衣繩似的身子某一個部位緊繃繃地彎曲著。王小柔靈巧地完成了一個180度的轉(zhuǎn)身,倒著騎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頑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間彈跳著。

    你真淘氣!老男人的身子擰上了勁兒,想把王小柔翻下來。他沒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戲,他需要立刻投入戰(zhàn)斗。

    可是他卻動不了。他無法抽出身子來,那個背對著他,壓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鈞之重。她真是淘氣極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堅硬,還伏下身去用牙齒輕輕地去咬它。

    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彎曲的堅硬一瀉千里。在頃刻間。

    王小柔回轉(zhuǎn)身子,一臉的慍色,這就是你給我的結(jié)果?

    都怪你太淘氣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淚花花在閃。她委屈極了,也無辜極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連偉哥也幫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這兒歇會。老男人虛弱著聲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煲叩介T口了,她聽見床上的老男人輕聲嘀咕了一句。聲音雖然小,但是她絕對聽清楚了。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響地開了門,走了出去。她聽見什么了么?沒有。

    臉上掛著勝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賓館的一個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車。

    回家。

    這場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兩個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斬下馬了。愛情童話破滅了,留下一個魔咒儲存在她的身體里。魔咒睡著,所以它被她暫時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給她的鑰匙,不僅能打開房門,更是喚醒了睡在她體內(nèi)的魔咒。魔咒一蘇醒,便給了王小柔一個指令:快來蹂躪我的軀體吧!只有蹂躪才能報復(fù)破滅的愛情童話。只有蹂躪才能給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從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嬰兒的那一瞬間開始,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頑皮的,淘氣的,惡作劇的王小柔一躍而起。

    從賓館的屋子里帶出來的紅暈掛在王小柔的臉上,在室外惡劣的天寒地凍天氣的作用下,那兩片紅暈更像是貼了一層塑料膜。呈現(xiàn)了一種凝結(jié)的美麗。

    不知何時,記憶閣樓的門開啟了。是誰打開了門上的那把大鎖,王小柔竟毫無察覺。反正,門已經(jīng)悄然洞開了。她看見了被綁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將時間選在非周日,將時間選在非家里,這說明他在提防著王小柔制造緊張的氣氛。也是,你說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來,萬一她要是回來了呢。他是個謹慎的人,選了一家小賓館,拿著老婆子的身份證開了間。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歡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個女人。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他的潔身自好和老婆無關(guān),和聲譽有關(guān)。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棗的桿子接八節(jié),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顆有價值的棗子。所以,他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關(guān)系。憑著自己的能力,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挪了將近一輩子,才挪到了局長這把椅子上。他深諳一路走來的艱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從來不去碰觸。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為首。女人,年輕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絕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著牙繞著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別人看來是假正經(jīng),是不入流的。他必須咬著后槽牙挺著。別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別人做了沒事,他做了或許就有事。晚上,抱著老婆日漸枯萎的身子,真是興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動了,身下的老婆還在扭捏著,發(fā)出母豬一樣的哼哼聲。他厭惡極了。無趣極了。

    眼下的社會,當(dāng)官的和有錢的沒有幾個紅顏知己好像是一種恥辱了。讓老男人改變的卻不完全是這個大環(huán)境。和他的年齡有關(guān)。也和王小柔有關(guān)。屁股下的這把局長椅子會讓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齡,讓他失去了再度升遷的空間。再有幾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這個,一股悲涼感就會貫穿他的肺腑。一輩子的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的謹言慎行,不過如此的結(jié)局吧。王小柔踏著老男人的感嘆聲而來。第一次看見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絲絲拉拉地疼了好久。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機會,他動用職權(quán),把她安排在辦公室。以專業(yè)對口的名義,讓王小柔專門給他寫各種材料。久經(jīng)沙場的他,是老謀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覺,經(jīng)歷著王小柔的戀愛,結(jié)婚,幸福,以及后來的不幸福。好幾年的時間,他堅忍著沒有動王小柔。在他認為王小柔幾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時,他橫空出現(xiàn)了。老男人了解這個表面柔弱,實則很有韌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沒有多少支撐的力量了,才會就范。這樣做,好像有一點卑鄙。但有誰又是不卑鄙的呢?

    兩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變成提不起來的豆腐渣了。經(jīng)年累月的沒有激情的生活,過早地耗損掉了他的精氣。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給他制造障礙么?這個讓他動了靈魂的小女人。

    13

    燈光倏忽灌滿了于永志的屋子。突來的強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兒,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兩只洞開的眼睛。它們不得不瞇起來自衛(wèi)。只是在自衛(wèi),在適應(yīng)光的強度,并沒有朝著門口的王小柔追逐過來。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癱男人極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來抗議。

    站在床邊,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見的柔軟語氣,餓了吧,我去做飯。

    對著房頂?shù)难壑閮簾o動于衷。它們沒有接到任何大腦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堅守現(xiàn)狀。盡管它們已經(jīng)滯澀到了極點。

    今晚的他有勇氣了。勇氣來自被遺忘得太久。在勇氣的鼓舞下,他固執(zhí)了。向王小柔要一個答案。

    他就是她體內(nèi)的一顆良性腫瘤。不割吧,連骨帶髓地不舒服。割了吧,術(shù)后的疼痛也是讓人生畏的,況且,說不準手術(shù)做得不好,還會留下永久性的后遺癥。王小柔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嗝哪赣H在天有靈,如果看到她這樣樣子,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想到母親,想到命運。王小柔的淚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快要過年了,單位集體會餐。吃過飯,又去歌廳唱歌了。她的語調(diào)里帶著淚水的咸味。

    即使她說得是假話,除了自己和自己慪氣,他又能怎樣呢?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種設(shè)想,一百種設(shè)想都和男人有關(guān)系。一個設(shè)想就足以令他瘋狂了。一百個設(shè)想,就是一百條的毒蛇,它們纏繞著,舞動著,嘶嘶地吐著長長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著他的魂靈。很快,魂靈被咬成了一張蜘蛛網(wǎng),殘破地掛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讓王小柔看見這張網(wǎng),不能讓她看見那一百條設(shè)想出來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無動于衷。那就壘一個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執(zhí)吧。

    弄點吃的吧。王小柔幫于永志翻動了身體,換下一塊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濕,將手清洗干凈,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媽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時,于永志輕輕卻也是惡毒地罵了一句。當(dāng)然,他不是罵王小柔。他在罵那個一個電話就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農(nóng)民工。

    假如不是那個該死的農(nóng)民工背信棄義,王小柔就沒有機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天,他剛拉了早上的第一個活兒,手機就響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濃重的河南話。

    你誰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關(guān)系呀?

    這快就忘了俺是誰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輛桑塔納超車時,險些刮到他的車。司機回頭,砸給他一個衛(wèi)生眼。于永志朝著桑塔納的車屁股罵,開那么快,趕著去火葬場啊!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進火葬場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沒辦法了。

    手機里傳出了一個大男人的啜泣聲。

    上回咱不是兩清了么,你這明擺著是敲詐勒索,誰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要錢沒有,我還不知道管誰要去呢!

    于永志就掛了電話,和副駕駛座上的乘客發(fā)牢騷,誰說農(nóng)民工憨厚誰是傻X,你可憐他,他不可憐你,揪著人家的小辮子敲竹杠這招兒,用得順溜著呢。您說,這是啥社會?

    手機鈴聲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騷。掃了一眼屏幕,居然還是剛才的號碼,于永志便按了拒絕接聽鍵。大概經(jīng)過兩三秒的思索后,又關(guān)掉了手機。

    于永志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河南的農(nóng)民工竟然會給王小柔打電話,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兒。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嶺。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樣接受了王小柔的盤問。編織一段謊言對他來應(yīng)該說不成問題,可是,面對著王小柔那雙凌厲到讓人膽寒的眼睛,他的謊言不是缺了經(jīng)線,就是少了緯線。即使勉強地編織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個眼神,謊言便會被攻破了。與其說是眼神,不如說是一把錐子更恰當(dāng)。它是尖銳的,是鋒利的,可以戳破任何華美的謊言。那樣的眼神,讓于永志戰(zhàn)栗。

    除了實話實說,他無別選擇。

    從每天跟蹤王小柔,到發(fā)現(xiàn)王小柔和別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臺、實施,于永志一一道來。最后,于永志爭取到了一個陳述的機會。在陳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聲淚俱下地說了如下一段話:

    還記得那個雨天么?你手里舉著一把小花傘來打我的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告訴自己,這個水仙樣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蹤著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設(shè)計了很多個和你不經(jīng)意的相遇,為的就是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努力,也不過是做到了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往深處發(fā)展,幾乎沒有這個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時,你開始正式和一個男人交往了。

    小停頓。于永志做了一個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沒有你。只有你,才能給我的生活帶來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從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里引領(lǐng)出來。所以,我才鋌而走險,想出了這個“英雄救美”的損招。我花了五千塊錢買通了河南民工,讓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經(jīng)過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當(dāng)然要報警,在農(nóng)民工的哭訴下,你心軟了,勸我不要報警,F(xiàn)在你知道了,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們提前設(shè)計好的。小柔,你不知道,這個“英雄救美”的計策,其實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首先是,如果當(dāng)時那段路上突然有別人出現(xiàn),人報了警,事情的結(jié)果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再一個風(fēng)險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計劃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對我產(chǎn)生好感,愛上我,嫁給我。如果那樣,我也只好來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傊,我不會放棄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

    14

    還有多半個小時就是臘月二十六了?粗媲暗碾娔X,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我還會怕你不成?

    于是,臉上掛著無所畏懼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電腦面前。開機,上網(wǎng),登陸QQ。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非常流暢,沒有絲毫的阻滯。

    一個丑陋的小頭像在閃動。王小柔點了一下,屏幕上出現(xiàn)幾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時間。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臘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點半發(fā)的。他一定等了很長時間,然后才有了那樣一句疑問。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點半發(fā)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鐘十一點發(fā)的。距離現(xiàn)在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的頭像暗下來。此刻的他,說不定正在在睡夢中派送他的藍玫瑰了。

    你這個假惺惺的騙子!

    一陣快意隨著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躍著。

    怎么了,誰是騙子?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忽然亮了起來。原來,他是在的。不過是隱匿了身形。

    一個小的驚愕過后,王小柔準備親手扒掉他虛偽的皮囊,讓他的真身無處逃竄。

    我種菜,你來偷,這是誰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

    針對誰說的?

    你。

    “你”是一個不確定的數(shù)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論是我,還是她,對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見你的藍玫瑰了么,你不覺得那上邊有很多雙“你”的小手來采摘么?

    是。不光是藍色的玫瑰,從一開始開了這片菜園子,就不只你的一雙小手來采摘。你,沒發(fā)現(xiàn)么?

    ……

    我的菜園子的確是為你開的。那些偷菜的“賊”大多是我的同學(xué)同事,他們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這兩天,就為這個事慪氣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園子,也不只我一個人在偷啊?墒俏蚁嘈,你園子里的那些“賊”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這樣么?王小柔狐疑著去查看自己的菜園子。天,果然!而且來偷她菜的人連同學(xué)同事都不是。剛結(jié)婚時,于永志經(jīng)常給她灌輸網(wǎng)聊的害處,委婉也是堅定地不同意她開QQ。雖然覺得于永志的話有點危言聳聽,但還是順了他。自從婚姻發(fā)生了裂變,尤其是于永志癱在床上后,連偶爾給大學(xué)同學(xué)發(fā)個短信的機會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負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從主動減少和同學(xué)的聯(lián)系到不聯(lián)系。即使后來為了玩一些小游戲消磨時光,開了QQ,她也沒有給同學(xué)出現(xiàn)在上面的機會。只是七八個陌生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像蘑菇一樣鉆出來,說一些無聊無趣的話題。那么,偷她菜的,就是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極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點就……

    就什么?別嚇我!

    差一點就不要我自己了!

    說完,淚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鏡子電視里剛好顯出時間的標(biāo)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點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有些特別。帶著明顯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亂的手,摸索到手機。來電顯示是老家的區(qū)號,卻不是家里的號碼。會是誰呢?

    ——小柔!

    是父親的聲音。它是無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涼氣沿著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啞哥……粉碎性骨折……五萬塊錢……

    自己摔的?她腦子里掠過啞哥騎電動車的身影。

    ——小柔,救救啞哥吧……

    爸,您別著急,我明天過去,帶著錢!

    ……

    手機依舊在耳朵上貼著。她說明天過去,還帶著錢,去哪兒?

    王小柔糊涂了。剛才誰打來的電話,她為什么要那樣說?她可以離開家過去么?她有五萬塊錢可以帶么?

    于是,王小柔離開了電腦,去了于永志的屋子,問于永志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

    不是爸爸打來的么,好像是啞哥出事兒了。小柔,你沒事兒吧?

    噢,是爸爸打來的,爸爸讓我?guī)е迦f塊錢去醫(yī)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樣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嚇我,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王小柔叨念著于永志的話,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這么晚了?

    我去拿五萬塊錢。一會就回來。

    哪兒有五萬塊錢等著讓你拿?天啊,殺了我吧,我活著一點用都沒有……

    于永志的嚎哭聲將王小柔送出門外。

    二十點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見。立刻。

    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老妻將一根脖子伸長了探過來,老男人收了手機,扔下一句,大領(lǐng)導(dǎo)找我有事兒,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說讓司機來接吧,一看,人已經(jīng)蹤影全無了,便將“哎”下邊的話趕著熱氣兒又吞進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說的大領(lǐng)導(dǎo)是主管文教衛(wèi)的副市長。切,大領(lǐng)導(dǎo)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讓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車,馬不停蹄地趕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磚的磚廠門口,老男人下了車。一盞破舊的不知掛了多少年頭的紅燈籠,挑在一根竹竿上,從院子里探出頭兒來,越發(fā)給死氣沉沉的磚廠添了幾分孤獨和悲涼。沿著磚廠往西200米。200米已經(jīng)進入黑暗的深處。黑暗的腳下是一片曠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濃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為什么會來?

    王小柔的影子將一團熱氣噴在老男人的臉上。

    我必須來。你肯定遇到了難處。

    我需要五萬塊錢。你可以說沒有。

    有。啥時要?

    最遲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錢打到你的賬戶上。

    謝謝——我會還你的。

    回家吧。這里冷,別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沒有動。依舊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態(tài)。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莊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說像啥就像啥。

    我說你像一把鐮刀。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鐮刀,來收割心愛的莊稼。

    ……

    16

    一條獨孤的忘記了饑餓的小身子,在樓下晃蕩著。就連冷風(fēng)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繞過紙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個不小心,將她吹起來。王小柔也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紙片隨風(fēng)飄走了,她不能飄走,啞哥還在醫(yī)院里等著她。便讓小身子倚在儲藏室的門上。慢慢地蹲下來。眼睛茫然地掠過無精打采的路燈,掠過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過遠處幽藍色的天空……儲藏室的鐵門將冰冷透過一層層保暖的衣物,一絲一絲地傳遞到王小柔的骨頭縫兒里。身后靠著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該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這片天空。遙遠,虛幻。

    王小柔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隨意地撥出一組數(shù)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臟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靈魂,它是干凈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機里,一個純正的女聲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她不厭其煩地說著。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兩聲,將頭埋進兩腿間,蹭了蹭臉上的淚水。然后,抬起頭來,左手彎曲成槍的形狀,對著遠處天空的幽藍色:

    你,該死,判你死刑,立即執(zhí)行!

    又嘿嘿地笑了兩聲。那是勝利的微笑。她看見遙遠的那一抹幽藍色不見了,它被她擊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藍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來吧。至于站起來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