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陳慶旺就出發(fā)了，自行車大梁上馱著陳晨。他知道，村里的老少爺們都在注意著他的行蹤。他不光是去找兒子，同時(shí)，也是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決心。村子離城大概有十公里的路程。每天，村頭都會有進(jìn)城的班車。陳慶旺算了算，他和陳晨一來一回，一天光車費(fèi)就要花去八塊錢，這八塊錢足以讓他心疼了。陳慶旺習(xí)慣了節(jié)減，習(xí)慣了對自己的苛刻。

    一路上，陳慶旺和陳晨商量著尋找的方案，從哪里找起，先敲開哪一家的大門。他們一起猜測小城一共有多少人家，他們一天要敲開多少扇門，每敲開一扇門他們都說什么，敲完小城所有的人家需要多少天。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他們會等不到敲完所有的門就會找到他們要找的人，說不定他們敲開的第一扇門里就會有他們要找的人。他們又商量，見到了他們要找的人，他們會怎么做，怎么說。陳慶旺怕陳晨失去耐心，還給他講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還沒講完，陳晨就打斷了陳慶旺，爺，你知道愚公是咋死的么？

    咋死的？

    苯死的。

    ……

    那么高的山挖它干啥，搬走了不就得了么？

    陳慶旺騰出一只手，拍了拍陳晨的小肩膀，還是我大孫子聰明。

    連成片的麥子，在春風(fēng)里歡暢的拔節(jié)，成長。它們不懂自行車上一老一少的心事。

    過了立交橋，陳慶旺和陳晨就進(jìn)城了。在進(jìn)城之前，一老一少上了立交橋，站在立交橋上俯瞰小城。他們在選擇一個(gè)進(jìn)入點(diǎn)，從這個(gè)點(diǎn)展開他們轟轟烈烈的工作。他們站在橋的最高點(diǎn)上，面色凝重地對著小城，像兩個(gè)運(yùn)籌帷幄的軍事家。

    從橋上下來時(shí)，他們選好了進(jìn)入點(diǎn)，并且一分鐘也沒耽擱地貼近了進(jìn)入點(diǎn)。然后，走進(jìn)它。陳慶旺覺得本來不大的小城，一但真正地進(jìn)入它，突然地變得巨大起來。像一塊巨型的肉骨頭。而，他和陳晨就是兩只小小的螞蟻。他們不知道要啃到什么時(shí)候，才能啃到骨頭上那一星兒肉。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只有耐著性子慢慢地啃。牙齒已經(jīng)齜出唇外了，就不能輕易地往回收了。

    兩只螞蟻啃到將近中午時(shí)，最初的興奮感被疲勞感和乏味感漸漸地替代了，陳晨的怪話又來了，爺，你不會是讓愚公的魂給附體了吧？

    陳慶旺心想，真是難為了一個(gè)幾歲的孩子。就哄陳晨，大孫子餓了吧，爺帶你去吃好吃的？

    陳晨的一對黑眼珠轉(zhuǎn)了一下，就你——那么摳門？

    你蛋操的好東西少吃了？

    陳慶旺又把陳晨放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沿著馬路邊上的攤點(diǎn)走走停停。終于，陳晨選中了一家砂鍋丸子，陳慶旺的自行車便在賣丸子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熱騰騰的砂鍋丸子很快端了上來，陳晨手里的筷子朝著丸子不客氣地?fù)淞诉^去。燙，真燙！陳晨的舌頭嘩拉一下就吐了出來，老板，丸子把我舌頭燙壞了，賠我舌頭！

    不賴你嘴急吃瞎食，還賴人家丸子，老實(shí)吃你的飯！陳慶旺只得適時(shí)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一鍋丸子粉絲再燙也經(jīng)不住陳晨投入的吃法，很快，一鍋剩了半鍋。吃著吃著，陳晨停了筷子，用眼角掃了一下坐在旁邊的陳慶旺。陳慶旺正在用手撕著從家里帶的大餅，撕下一小片餅，放在嘴里嚼著。嚼得一點(diǎn)心思都沒有。兩眼珠子仿佛定在了桌面的某一個(gè)點(diǎn)上。陳晨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喊了一聲，爺？爺沒有回應(yīng)。爺?shù)难凵褚琅f在桌面的某個(gè)點(diǎn)上定著。爺！陳晨提高了聲音。

    這一回，陳慶旺聽見了。

    爺，我吃飽了，剩下的你吃吧。

    爺知道你的飯量，孫子吃吧，爺吃大餅就飽了，你奶奶烙的餅好吃。

    爺，你真沒好心眼子，你想撐死我呀，你摸摸我的肚皮。

    陳晨站起來，撩起衣服，使勁地鼓著肚皮給陳慶旺看。

    陳慶旺夾起一顆丸子往嘴里送，仰著頭嚼。他的眼底有一些液體在慢慢地聚積，他不太確定，他垂下頭來時(shí)，那些液體是否會流出來。

    到底還是個(gè)孩子，回家的路剛走不遠(yuǎn)，陳晨就睡著了。陳慶旺脫下上衣蓋在陳晨的頭上，一只手托住陳晨的頭，防止頭磕在自行車的車把上，另一只手推著車。往家的方向走。往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走。

    陳慶旺不覺得路長。因?yàn)樗�的思緒比路還要長。

    他在想著昨天晚上和陳晨做的那個(gè)“游戲”。

    昨晚吃過晚飯，老伴和飄紅暫時(shí)都不在屋里。陳慶旺對陳晨說，大孫子，假如，爺說的是假如，假如你爸非要和你媽離婚，你跟著誰？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告訴爺好么，爺保證不跟別人說。

    我真不知道。

    陳晨想往外跑，想躲避這個(gè)讓他不好回答的問題。陳慶旺一把抱住陳晨，跟爺說說，你是爺大乖孫。

    寫在紙上，行不？

    行。陳慶旺趕忙拿來了紙和一截鉛筆頭。

    暑假以后就要讀一年級的陳晨已經(jīng)從學(xué)前班里學(xué)了不少的字，在紙上快速地寫下一個(gè)字后，跑出去找飄紅了。

    陳慶旺看到了那個(gè)不太工整的字。那是一個(gè)“媽”字。

    就是這個(gè)“媽”字讓陳慶旺忍耐的底線繃斷了。他將無法面對家庭里沒有孫子的事實(shí)。陳晨是他的命，是他活著希望，活著的動力。無論如何，無論怎樣的付出，他都要阻止兒子離婚。

    陳晨睡得真香啊，跑了一天，肯定是累壞了。陳慶旺托住陳晨的那只手，早就麻木了。

    不知走了多久，小村朦朧的輪廓就在眼前了。在小村的輪廓前有兩個(gè)黑點(diǎn)點(diǎn)。隨著距離的拉近，黑點(diǎn)點(diǎn)在不斷地長大。變成了兩個(gè)人形。

    是陳慶旺的老伴。和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