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32      字數(shù):2859
    和神仙有關(guān)的一些事情。

    話題從父親開始吧。父親吃過晚飯,對著笑天的兩個姐姐說,年底了,隊長說把賬攏一下,那,我去一下。父親的眼睛對著笑天的兩個姐姐,話兒分明是說給笑天的母親的。父親說完就走了。父親走得有點急,來不及得到女人的應(yīng)答聲。甚至來不及穿上他的皮襖。

    母親將笨重的身子靠在被垛上,給肚里未出世的笑天做著小衣服。母親還不知道她肚里的孩子叫笑天。此刻的母親很幸福。母親的幸福和剛剛出門的男人不無關(guān)系。男人打得一手好算盤,被村里人稱為神算子,隊里的賬哪怕亂成了一團麻,神算子一出馬,算盤珠子劈里啪啦一陣脆響,亂麻團就順了,隨便抻一個頭兒,撒著歡地抻,想抻多遠就抻多遠,順順溜溜的一根線,甭想中途帶打結(jié)停頓的。這樣的男人理所當然地被人需要著,被隊里需要著,被人需要就是本事,就是能耐。做一個被周圍需要著的男人的女人,是幸福的。在清貧的日子里,難得陷在幸福感覺中的母親很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房檐下懸掛的冰錐發(fā)出的嘎嘎聲。冰錐在冷空氣的侵襲下,每一個冰分子空前地團聚著,它們的精神擰在一起,團聚的士氣偶爾和冷空氣碰撞一下,碰撞出勢均力敵的嘎嘎聲。笑天的母親看了看炕角上男人的皮襖,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層冷疙瘩。

    笑天的兩個姐姐又在吵架。其實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吵了一段時間了,一開始吵架只是停留在眼神的交鋒上,拿了眼睛做武器,你瞪我一眼,我還你一眼,瞪來瞪去,沒有傷著對方的毫毛,倒把自己的眼睛瞪得生疼。吵架便升級了。母親注意到兩個孩子在吵架時,兩個孩子的臉上都有了新鮮的抓痕。母親兩只手抱住大肚子,嗷地一嗓子,駭?shù)谜郎蕚淞嘀鴮Ψ降拿扌鹋枥锶拥膬蓚女孩子罷了手。笑天的母親挪動著笨拙的身體,出去了一小會兒,再進來時,母親的手上捧著一些碎粉條,她把它們交給兩個孩子。笑天的兩個姐姐立刻化敵為友了,有商有量地在火盆上烤粉條吃。笑天的母親將一塊藍頭巾圍在頭上,抱上炕角的皮襖,放心地走出了家門。

    冷。除了冷,再也感覺不到別的。堅硬的,沒有生氣的冷,在腳下,在身邊,在頭頂。人,根本無處躲藏。笑天的母親幾乎把肉縮進了骨頭里,突兀的大肚子也明顯地小了幾圈。在這樣的夜晚,星兒也是冷的,瑟縮著露出幾許微弱的光。借著微弱的星光,笑天的母親朝生產(chǎn)隊的方向走著,走著。那里有她的男人。她要給她的男人送去溫暖。走過了長長的一條街,走到了街的盡頭就早走到了男人的身邊。走到了街的盡頭的母親,身上竟有了微熱的感覺,肌肉在漸漸地松弛,漸漸在朝著正常狀態(tài)恢復(fù)。肚子又即將重新突兀宏偉起來。也就是這時,那間小屋呈現(xiàn)在笑天母親的跟前了。清脆的算盤珠兒碰撞的聲音從破舊的門的縫隙中擠出來,頑皮地在寬闊的場院跳躍著。一個沒留神,躍在一只不速之客的腳背上。笑天的母親推開了男人的那扇門,那扇門吱吱叫著敞開來的同時,小屋里的一個女人正在給一個男人披著一件棉襖。這兩個動作是同時發(fā)生的。也許,那件黑色的大棉襖早就在男人的身上,可能由于披得時間太久了,棉襖有滑下來的跡象。再也許,可能是由于男人和女人做了什么動作,這個動作讓肩上的棉襖滑落了。所以,女人有必要給男人重新披一下棉襖。女人給男人披棉襖的動作很溫柔。是帶著對男人的挑逗和殺傷的溫柔。果然,男人停止了撥算盤的手指,用深情的目光,用深情的嘴唇來尋找女人的溫柔。男人的深情和女人的溫柔纏繞在一起之前,他們注意到了小屋的門在吱吱打開著。一雙眼睛和另外兩雙眼睛陌生地相望著。對峙著。她是誰?他和她又是誰?

    笑天的母親狂笑而去。最后一粒算盤珠兒無序地滑向深淵,遺棄在門口的皮襖融化了**的聲音。那一聲**的脆響經(jīng)久也沒有產(chǎn)生。笑天的母親沒有沖上去,向眼前的兩個人,尤其是眼前的女人發(fā)起進攻。笑天的父親和是娟子大姐的那個女人,他們其實在瞬間就做好了準備,準備迎戰(zhàn)笑天的母親。笑天的母親沖上去才是正常的。無疑,笑天的母親如此地離去,是選擇了不正常。

    一個徹底在剎那間被擊傷的女人,她,完全地失去了進攻的能力。女人唯一的選擇就是摟著自己的傷口逃竄,一邊逃竄,一邊張開嘴,渾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嗓子,它們必須要從咽喉噴射出去。馬上。超冷的空氣一見血腥,撒著歡兒地蜂擁而來,女人,那滿胸滿喉的血液來不噴射,就被凍住了。它哽在女人的喉間,上不來,也下不去。窒息。還是窒息。然后,是大段的昏迷。劇烈的疼痛給笑天母親的昏迷畫上了一個句號。笑天無法忍受母親大段的窒息,他要提前結(jié)束在母體里的行程,出來透透氣,或許換一個環(huán)境會更舒適一些。要出生的嬰兒給了笑天母親最后一點力量,她憑借著最后一點力量努力地爬行著。爬行的方向是家。溫暖的火盆,兩個女孩子,粉條,交替著在笑天母親大腦的屏幕上,上演。熱乎乎的血不斷地涌出來,綿延成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帶子。寒冷壓抑了它飄動的欲望。

    笑天的母親爬進家里時,笑天的頭已經(jīng)在某個隱蔽的部位開始打量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了。笑天感覺到了它的冰冷,他不太喜歡它,正準備著要回去,被一只粗糙的手拎了出來。那是笑天母親的手。母親吩咐兩個在火盆前忘了爭執(zhí)最后一根粉條的孩子,讓她們拿剪刀來。剪刀很快操在笑天母親的手上,母親將剪刀放在火盆上烤了烤,手腕一轉(zhuǎn),剪刀的兩片刀刃對準了哇哇哭鬧的不愿意來到這個世界的笑天——肚腹上那根和胎盤連在一起的臍帶。就要剪下去了。突然,算盤珠兒的脆響,男人,女人,他們深情的凝望,化成一支一支的利器,朝著笑天母親的傷口撲撲地投擲過來。笑天的母親啊的一聲慘叫,手上的剪刀寒光一閃。斷了的不是臍帶。是笑天做為男人的器官。它,被笑天的母親親手剪斷了。

    笑天所以取名叫笑天,是取天意之意。天意如此,天意讓笑天來人間承受他后來該承受的東西。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在以后的歲月里,笑天是一件兵器,這件兵器總能刺傷是他父親的那個男人。笑天的母親一邊過度地疼愛著笑天,一邊適時地把他當作武器使用著。過度的疼愛,及至到**的疼愛,可以理解為愧疚和彌補。笑天的母親算是一個智慧的女人,她悄悄的,一點不聲張的使用著她的秘密武器。除了她自己,除了笑天的父親,除了娟子的大姐,沒有誰知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因為拒絕嫁男人,娟子的大姐遭到了幾次父母的爆打。面對父親的爆打,娟子的大姐沒有反抗,只嘿嘿地笑著。父母終歸是父母,終于心和手都軟了,不嫁就不嫁罷,別再把孩子逼個好和歹的。他們做丈母娘、丈人的希望寄托在比娟子的大姐小將近二十歲的娟子身上,他們希望娟子如花似玉,希望娟子找個好人家,希望娟子帶著她的兒女帶著她的女婿帶著幾包果子,隔三差五的來看他們。他們美美地吃著果子,美美地聽一聲聲姥姥和姥爺?shù)恼賳尽?br />
    這個游戲一點都不好玩。笑天的母親,笑天的父親,娟子的大姐,三個人坐在一輛看不見盡頭的車上,忍受著內(nèi)心巨大的煎熬,永遠地在途中。笑天父親的煎熬來自笑天的母親,來自殘廢的笑天,來自他愛著的女人,他別無選擇,把他的煎熬擰了又擰,擰成一條尾巴,緊緊地夾在襠下。無論對三份煎熬中的哪一份,這個男人都只有用愧疚來面對它。他垂下他的頭,來表示對他們的愧疚,他把他的愧疚譜成曲子,在算盤上不停地彈奏。能聽懂這首曲子的那個人,站在窗子前,淚水打濕了一層又一層的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