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2)
作者:蘇曼凌      更新:2015-10-14 19:52      字數(shù):2163
    “不錯,我早就想好了……以后這里就叫‘清音閣’,我教琴,你制琴……”這幾日,我常常看他腳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材,一有時間便坐下來切削磨打。我早知道,幼年的他喜歡看人家制琴,卻不喜歡彈琴,因此被父親訓誡了多次。如此看來,他沒有承繼他父親的琴藝,而是靠著一雙制琴的巧手維持了生計。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開了:“姐姐,難道這就是外人常說的琴瑟和諧、相敬如賓么?”

    我“唾”了他一口,笑道:“先生為何會有你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兒子?這話說的可是夫妻。從今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們姐弟二人相依為命!還有,你記住,我以后叫夏清音,從此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夏紅蓮了……”

    他窘了一下,又問道:“姐姐為什么又要改名字?我喜歡蓮花,那池塘里艷麗如火的蓮花如此攝魂奪魄,有什么不好?”

    “攝魂奪魄?”我驚異地看著這個口不擇言的年輕男子眼中流淌的竟是我看不懂的情焰。

    我轉頭避了開去。他如今已深諳情事,已不是當初那懵懂的少年,我自然也是要避嫌幾分。待日子穩(wěn)定,為他尋一房妻室,也算是報答他一家對夏家的情分。

    “人世間有許多事,我們還沒看透。秋生,將來你會遇到能和你分享苦與歡的人,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望著墻邊開始吐出綠蕊的柳枝,心中暗痛。他怎么能夠知道,在經(jīng)歷了一番寒徹骨情事的我,是如何想要脫胎換骨,讓那挖心裂肺的傷痛隨風而去!

    在大相國寺那一夜,我并未達成心愿。在那瞬間淪落的火焰中,忽然聽他呢喃了一句:“事如春夢了無痕”。

    我剎那間清冷下來,以他的性子,若知道我是謀劃了這樣的心思,即使我得了他的骨肉,他仍會視我為毒蛇猛獸,惟恐避之而不及,我又何苦自甘墮落?如他勸說那對爭吵的夫妻一般,“自有歸處……”既然如此,我也不如遂了他的向佛之心,歸去也罷。

    于是我給他喂了解藥,凝視著他漸漸熟睡方才慟哭而去。

    此生也許不相見。此生也許不相遇。既是此生無緣,我又何必強求?命數(shù)如此,認命也罷。

    “秋生不知道姐姐以前受了什么樣的苦,但今后,只要我秋生在,就會保護姐姐一輩子!”他信誓旦旦,仿佛對面的我不是他的結義姐姐,而是癡心愛憐的女子。

    可我已經(jīng)是歷經(jīng)劫難的女子,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的痛處。于是裝作不知,避了開去:“秋生,你留著著老槐干難道是為了制琴?”

    誰料他聽了這句,竟然窘得臉紅了起來:“哦?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我忍俊不禁,說道:“要做把好琴,面板須說用衫木或者梧桐,底板也是梓木或紫檀,更別說象牙、烏木、玉石等配料了,你這老槐木可能做的好?”

    他的神情黯淡了下去,顳颥道:“讓姐姐見笑了,這老槐樹雖然比不了那些名貴木材,可是我用來練習也是上好的。自小聽過姐姐彈奏那沉香琴的美妙,我就想將來有一天,我能做一把比沉香琴還要好的送給姐姐,可惜到蹉跎了這許多年,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木材……”

    凝望他一臉遺憾的神態(tài),心中莫明感動起來,他這份不舍情愫明明白白是系在我的身上。那沉香琴當日被我怒極摔碎,子瞻知道我終究還是不舍,便派人將那殘碎的琴骸收起送還與我。這許多年過去,讓秋生念念不忘的竟是為了我做一把好琴。他雖用心良苦,可我此生卻無以為報。

    看他一臉殷切,實在不忍心打碎這年輕男子的夢境。我也確實需要一把應手的琴,便說道:“好,你便好好做,將來送為姐一把好琴!”

    他興奮地應聲,完全沒有聽的出我這一句“為姐”將我與他隔了一道長長的天河水。

    一陣暖風悄悄拂面,絢白的梨花恍惚了人眼,抬首看到天空,一如往昔看不到盡頭。卷簾天自高,看不到天色闌珊,只是因為自己仍然束縛在眼界之外。

    忽然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徐徐傳來,我驚奇地看著秋生僵硬的面孔,頓時知道他隱藏了什么。

    “誰在那里?”后院是柴房和一間雜物房,看了一眼秋生,我尋聲走了過去。

    他竊竊地跟在我后邊,一言不發(fā)。

    這間雜物房雖凌亂無比,卻還算干凈,看不到蛛絲的痕跡。角落里躺著一位蓬頭垢面的老婆婆,幾個盆缽還剩下殘留的菜羹和清水。她本捂著口粗聲喘息著,看到我頓時愣了片刻,忍不住又一陣劇烈咳嗽。

    我正欲近前,秋生卻緊緊阻擋著我:“姐姐,這是原來老夫人房里燒火做飯的阮婆,無兒無女,老夫人去世后不肯離開,所以就一直呆在這里。她得的不只是癆證,而且誰都不記得了。姐姐千萬不要近前,身體安康要緊……”

    依稀記得阮婆是個身材魁梧的女人,現(xiàn)在看起來瘦弱不堪,許是病痛將來折磨地變了樣子。定是秋生心存善良,一直照顧著她。

    阮婆咳嗽了一陣,朝我擺手,后又無聲無息躺下,閉上雙目不語。

    我再想近前一步,卻被秋生緊緊抱住。稍稍覺得不妥,想是阮婆多年來習慣清靜。于是,和他退了出來。

    看著眼前的秋生滿頭是汗,知道他是擔憂我。這樣一個柔腸百轉又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何愁沒有大好前途。我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秋生,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感激溢于言表。

    秋生面紅耳赤,搓著雙手,念道:“姐姐,要不是老夫人對我霍家的關照,我霍秋生早就流落街頭、無家可歸了!姐姐還說這般話,折殺秋生了!”

    我環(huán)顧四周,謝天謝地,還算不錯。我并非一無所有,老天奪走了我的愛人,卻給了我一個親人,這難道也是佛家所說的因果么?

    我拿出銀錢,開了方子,叮囑秋生去為阮婆買藥看病,并開始找尋工匠休葺這所庭院。

    本以為我在這杭州城內(nèi),和秋生姐弟相依為命,過著平凡而寧靜的日子,也算安穩(wěn)。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日忽然聽到門外熙熙攘攘,似乎有很多人語。我驚疑萬分,這老宅并非地處鬧市,而是城北偏僻所在,平日里并無多少人經(jīng)過,今天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