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日記里，沒有雋永細膩的文字，也沒有復(fù)雜的情感交流，沒有一絲的矯情和粉飾生活，甚至沒有任何與自己有關(guān)的心情記錄。有的只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煙缸和幾句歌詞，在日記的扉頁上。雖然高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吸煙了。

    歌詞是李榮浩的《李白》：“大部分人要我學(xué)習(xí)去看，世俗的眼光，我認真學(xué)習(xí)了世俗眼光，世俗到天亮……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至少還能寫寫詩來澎湃，逗逗女孩……”這是高考最喜歡的歌。他永遠只聽這一首。

    如今，這本日記里的歌詞卻像落在煙缸里的煙灰，灰飛煙滅，高考的氣息卻無處不在。高考看著自己的日記被放進棺材，當(dāng)做棺材里的人的遺物。棺材被推進了火坑。高考站在棺材前，看著棺材一點點，一點點被推進那紅色的煉獄中。是煉獄嗎？或許是種解脫。

    周圍的人哭作一團，高考卻無動于衷，他沒有悲憤的捶胸頓足，甚至沒落下一滴眼淚。他的心在痛，像是心臟揉進一把碎玻璃，劇痛感繼續(xù)撕裂了他的神經(jīng)。然而，他仍然站在火坑前。因為，那棺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高……一路走好！”

    高考緩緩睜開雙眼。

    又是沒有太陽的一天，灰色的天花板濕漉漉的。海邊的城市，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沒有幾天�；蛟S這就是高考天天做同樣的噩夢的原因吧？

    起床，收拾好書包和畫夾，洗漱吃飯，去學(xué)校。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自己沒有意義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其實，跟死了差不多吧。然而，高考的名字就像上天跟他開的一個巨大的玩笑，高考，如影隨形，一輩子都跟著他，束縛他，掐的他喘不過氣。

    這是他復(fù)讀的第二年。

    十八歲，他迷茫得要死。

    高考掐掉煙頭，走進地鐵，手上拿著但丁的《神曲》，耳機里放著李白。地鐵上充斥著各種味道，男人的味道，女人的味道，老人的味道，文人的酸腐味，皮革味，刺鼻的香水味，報紙的油墨味�？傊�就是人的臭味，人，地鐵上都是人，大家臭味相投，所以聚在一塊。

    他皺了皺眉，張開嘴巴呼吸，盡量不讓一絲一毫難聞的氣味飄進鼻子里。地鐵上沒有位置了，他半靠半倚地打開了《神曲》：

    “我們走過了我們?nèi)松�的一半旅程，卻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這是因為我們迷失了正確的路徑。��！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險惡，多么舉步維艱！道出這景象又是多么困難！現(xiàn)在想起也仍會毛骨悚然，盡管這煎熬不如喪命那么悲慘；但是要談到我在那里如何逢兇化吉而脫險，我還要說一說我在那里對其他事物的親眼所見。我無法說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我當(dāng)時是那樣睡眼朦朧，竟然拋棄正路，不知何去何從�！�

    車上很擠，不斷有人上車下車，高考躲閃著，很是厭惡。他在人群中會感覺到深深的恐懼，那是一種孤獨感，人山人海，高考在人群中，格外孤獨。這種孤獨感時常伴著他，夜深人靜，只聽到鉛筆的沙沙聲，他從清晨畫到深夜，機械地重復(fù)這孤獨的動作。

    一年前的同學(xué)們已經(jīng)在大學(xué)里開始了新生活，他卻要再讀一遍高三，再來一次高考。高考還要繼續(xù)高考。

    最開始知道要復(fù)讀的那幾個月，高考是麻木的�；孟胫械恼n堂上，只有老師一個人在演唱著他的獨角戲，口沫飛揚。他塞上耳機，把音量調(diào)至最大，他渴望安靜，耳機里放的是李榮浩的《李白》，只有強大的音樂聲才能把他與世界隔絕。搖滾的吵雜充斥著耳蝸，心中的恐懼如嗜命的洪水猛獸在身體里不斷地沖，一如既往地沖，急促的不安不斷地膨脹，仿佛將心臟撐爆。高考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濃烈的陰霾撕扯不開。他漸漸明白，世界除了沉郁乏味的黑白，還浮動著那些帶著鮮紅熱烈的疼痛。

    可以說，高考的孤獨感是他自己營造的。

    走出畫室，走在冬夜的冷風(fēng)中，高考突然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

    “迷茫的十七歲，我走在路中央�！�

    高考喜歡看書，這也讓他多愁善感。一年前，他也是十七歲，大家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到了人生的分叉口，高考卻獨自走上了一條小路。大家漸行漸遠，他方才知道，他走丟了。他就像走丟的孩子一樣迷茫。他確實迷路了。那些日子，他幾乎所有的零錢都買了煙，一支，接一支。那空中飄散的煙霧，就像他去年談的女朋友在寒夜里呼出的水霧一樣，旋轉(zhuǎn)上升，逐漸消失，令他著迷。

    離高考又剩幾天了。這是他第二次參加高考，沒有當(dāng)時的激動，緊張和任何的情緒，就像他的日記一樣簡潔。

    美術(shù)和文化課成績下來后，高考無怨無悔。他不抱怨，也沒后悔。他在嘆息中離開了家。

    又是走在這條路上，車來車往，人山人海，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個復(fù)讀之后繼續(xù)落榜的高考生。云在天上緩緩流轉(zhuǎn)，就像他的腳步，縹緲而絕望。

    車燈晃了他的眼睛，他的腳牽引他走向那光芒。那就像茫茫宇宙中一個鮮活的生命，像密不透風(fēng)的房子里唯一的天窗。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唯一的亮光。他走向那太陽般的光明。

    一道急剎車，高考的身體像是被空氣中的大手狠狠地推向了一邊，摔倒在路旁。等他再睜開眼，一具尸體赫然出現(xiàn)。那是一個梳著漂亮發(fā)髻的女人，她的女兒像是不到五歲，呆呆地看著媽媽頭上滲出的鮮血。高考的心一下被攥緊了。

    為什么……要讓幸福的家庭，來承受一個愚蠢無知的落榜高考生的痛苦。女人的眼睛圓睜，盯著高考……

    高考一下驚醒過來。他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睡著了�；疑�的天花板濕漉漉的。海邊的城市，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沒有幾天�？赡苁翘鞖獾木壒剩�高考總是夢見七年前的場景。這時候，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备呖颊�理好衣服，坐在了辦公桌前。辦公桌上有一個透明的玻璃煙缸，當(dāng)然，高考很久不吸煙了。這只是個漂亮的擺設(shè)。

    “高科長，這份文件請您簽一下字。”

    秘書離開后，高考拿起辦公桌上的《故道白云》：

    “生命，只可在目前的一刻找到，但我們很少會真心投入此刻。相反，我們喜歡追逐過去或憧憬未來。我們常常以為自己就是自己，而其實我們一直以來都甚少與自己真正接觸。我們的心只忙于追逐昨天的回憶和明天的夢想。唯一去與生命的重新接觸，就是回到目前的這一刻。只有當(dāng)你重回這一刻，你才會覺醒過來。而只有在這一刻，你才可以找回真我�！�

    高考之外，還有生命。生命之外，再無其他。

    二十五歲的他，堅定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