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穿過一片茂密的柳林,紅娘來到了記憶中的干娘家,原來的草房如今已翻蓋成了兩層帶院的小樓。大門是敞開的,紅娘輕輕地叩門,問:“有人在家么?”這時從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太太,滿頭白發(fā),但精神和身板還是顯得硬朗。
“同志,請問你找誰呀?”
“我找,找我娘來了”
“孩子,我差點沒認不出來,這些年眼睛不太好嘍,你看看!”老人很快認出了紅娘,一把將她擁在懷里。
“孩子,你人還是那么又白又細粉,這多少年了咋一點都沒變呢?”
“啥呀,娘把我說成劉曉慶了是吧,我可不是妖精,我呀,現(xiàn)在也老了,不信,你看看這眼角紋,都快趕上那淮河水的波浪了。”
……
徐大娘家里的四個孫子因為放暑假,也都到父母的打工所在地了,前兩天剛由爺爺送走,這幾天家里清靜得很,只有她一個人。兩人簡單地吃了晚飯,便來到了河堤上散步。
迷蒙的月光下,淮河如婀娜多姿的少女蜿蜒在平坦如砥的淮北平原上,不知何時,依淮河河堤興建了一個很漂亮的農(nóng)民公園,堤壩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個涼亭,供鄉(xiāng)親們散步時駐足落座。娘倆來到?jīng)鐾さ淖紊,一同回憶過去的時光。
“孩子呀,當年你在俺們這里唱戲呀,你知道你那唱腔迷倒了多少人,只要你們那劇團的鑼鼓家什一響,好多人連飯都顧不上吃飯了,拿塊饃就朝戲臺口去聽你們唱戲!現(xiàn)在雖然也有電視機,收音機這機那機的,可俺們總覺得那都不真實,沒有親眼見你唱戲過癮!
“娘,那是過去了,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聽呀,人都想著怎么掙錢去了,城里的人往歌廳舞廳去得多,傳統(tǒng)的老戲沒幾人愿意聽!”
“孩子,別這么想,你說那是城里,我們這里人可不這么認為,哎,對了,你能不能再來一段,娘在夢里都想聽你唱戲!”
紅娘點了點頭,心里很是激動。月光如詩,籠罩在蒼茫而神秘的大地上,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時,漸漸地頭上的明月如洗,極象戲臺上“滋滋”燃燒的汽燈在散發(fā)著明亮耀眼的光芒。她仿佛看到了下面一雙雙渴望的眼睛,于是清清嗓子唱起了《穆桂英掛帥》中穆桂英的唱腔: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來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帥子旗飄入云,斗大的穆字鎮(zhèn)乾坤,上呀上寫著那渾呀渾天候穆氏桂英,誰料想我五十三歲管三軍……”
聽到這邊有人唱戲,陸續(xù)圍上來不少納涼的人,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來是紅娘。劉二狗率先扯著嗓子叫道:“美女,美女回來咱村啦!”紅娘被喊得不好意思,但多少年來她還是樂意接受。嘴里叼著煙的瘸腿叔二麻子大爺聞訊也趕了過來,顫微微地說,“紅娘呀,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看來我這老頭子還算是個有福之人,臨死前還能見到你的人,聽到你的戲……”
鄉(xiāng)親們你一言我一語,十分親熱。紅娘陶醉這濃濃的鄉(xiāng)情親情中,多少天的郁悶和壓抑瞬間得到了釋放的空間,她呼吸著鄉(xiāng)間清新的空氣,感受著大伙對她和她的戲的一片癡情。心里同時也掠過一絲歉意,畢竟這么多年沒下過鄉(xiāng)了。
不大會功夫,老的少聚集了一大片,三四十人已將涼亭圍得形似鐵桶。一曲唱完就有人點下一曲目,從《紅娘》唱到《小二姐做夢》又唱到《秦雪梅吊孝》,雖是沒任何樂隊伴奏的清唱,但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夜晚,也讓大柳樹村的人們過足了戲癮。
月亮在明朗的夜空中悄悄游走,偶爾有片片白云掠過,那是專門為月色制造神秘的面紗。白天的酷熱早已散去,風吹得如碧濤的杞柳沙沙作響,蕩漾起大片大片的柳浪。夜已很深了,干娘看著滿臉是汗水的紅娘對鄉(xiāng)親們說,“咱得讓俺閨女休息了,坐了那么長時間的車,又唱了這么長時間的戲,你們不心疼俺還心疼呢。再說,明天還得干活呢,大家回家休息吧,讓紅娘多呆兩天就是了。”
連哄帶罵中,大伙才悻悻離去,但他們有個條件,不能讓紅娘老呆在徐大娘家,象當年一樣明天要在各家輪流著吃飯,紅娘微笑著點點頭,這才把大伙支走。
娘倆回到家里沖了個澡,空調(diào)也提前打開了。躺在干娘家的床上,紅娘久久難以入睡,這次到鄉(xiāng)下,真讓她沒想到戲曲還是這么如此的受歡迎,她原以為自己快是個“廢人”,被社會和時代所淘汰,但今晚的一切卻說明她以前的想法是不是有些稚嫩了,最起碼不是那么的全面。她漸漸地明白,戲曲的根在何方?不在鬧市區(qū)而在廣大農(nóng)村的天地間。怪不得市里要記者下基層,搞什么走轉(zhuǎn)改!每年的科技、醫(yī)療、文化三下鄉(xiāng)活動也曾忙過那么一陣子,但那都是年輕人去的多,她基本屬于第二梯隊了。如今,真正深入基層能讓自己的靈魂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蕩滌。有一段時間,為了想讓自己的生活充實起來,她也曾在城里的戲曲茶樓唱過個把月,那是團里幾年頭腦精明的人想出來的招,說是既掙得小錢花,也不能丟了咱唱戲人的本。紅娘開始也這么想,可是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一些前去點戲的人根本不懂戲,有的為自家老人過生日,老人聽得津津有味,那些人卻如坐針氈。還有的純屬擺闊,點了一曲又一曲,就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按當?shù)氐脑捳f,就是裝B。紅娘覺得表面富足的那么人文化和靈魂上窮得可憐。還有,人可窮可富,但做人不能假,目睹那些虛假得嘴臉,真的無法讓人容忍,于是每天晚上看得假的多了,就產(chǎn)生的憎惡感,她不想生活在那個被銅臭包圍的圈子,以至于她不再愿意去那個茶樓了,而今天晚上卻不同,村上老人多數(shù)都懂戲,即使有些不懂戲的孩子在聽,大人們總能給孩子講講這戲的來龍去脈,戲中的好人壞人,唱得是什么詞,孩子們邊聽邊不住地點頭。
在村里呆了三天,紅娘覺得自己像換了個人。特別是年過八十豁牙大爺?shù)脑捀屗睦锊皇亲涛丁D翘熘形,在豁牙大爺家吃完飯送她出門的時候,老人家說,紅娘呀,我這大的年紀,進城一趟不容易,想聽你唱戲呀更不容易,說實在的,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真是聽一場少一場了呀!
紅娘聽后,心里有一絲酸酸的。在城里生活久了,思想感情上對于過去的農(nóng)村也有些淡了。這一趟“回娘家”,讓她終于找回了過去的自己。她不能老呆在城里被動地生活著,象金絲鳥一樣被老公圈養(yǎng)在籠子,她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是那種主動地活,有型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