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草臺班子的吹手
大哥金子上五年級,學會了罵老師。銀子聰明,四年級就能寫出很好的作文,特別會寫打油詩,估計是跟善于寫拍馬屁大批判文章的村學校長學的。王小炮也過了七歲,屬于超學齡兒童,但是沒有人提他入學的事情。他很想讀書,對讀書的哥哥充滿崇拜,但是不敢說出來,怕爹揍。
為生產(chǎn)隊放牧牛羊每天得三個公分,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重要收入,可以分到半口袋糧食,半板車紅薯。紅薯藏進地窖,是冬季全家不至于餓死的保證。娘很怕這個先天不足的兒子再是個文盲,想讓小炮讀點書,哪怕認識個男女廁所,也不至于讓人笑話。她一張口,就被丈夫大罵:“讀書,圣賢書是人人都能讀的嗎?看你生的兒那個樣子,也不撒泡尿照照!”
娘被罵哭了,小炮讀書的夢成了泡影。
王小炮記著城里的大爺王一毫的話“有異相,讀了書會有出息”。爹娘不讓讀書,就想辦法偷學,他拾起哥哥剩的鉛筆頭和草稿本,潛入學校聽老師上課。他最喜歡女下放學生馬小勵老師的語文課,常常趴在后窗看。
馬小礪是個具有高中學歷的城市女學生,人好看,聲音溫柔,講課也動聽。每天,王小炮把牛羊用繩子串起來,趕到河灣草地里去,自己跑來聽馬老師的課。
一次,趴后窗的王小炮嚇著了馬老師。那是屬于雨后黃昏,王小炮提前把羊群趕回了木屋,鎖上柵欄門,一個猛子扎進村學,趴后窗上。因為與城里的男友吵架了,馬老師心情不佳,失眠,疑神疑鬼的。猛抬頭,忽見窗上的貓眼一閃,她立即嚎一聲昏倒講臺上。
班級頓時大亂,班長帶人去捉拿賊——開始以為王小炮是小偷。追到桃園深處,在看桃老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因愛惜那雙破球鞋而準備光腳奔跑、因此減慢了速度的小炮。校長聞聲帶大隊民兵營長趕來,把王小炮抓進民兵連部審訊。王小炮說出了真相,承認偷看馬老師上課半年多了。校長是個讀書人,不知道怎樣處理這樣愛學習的“痞子”,只好讓他道歉后放人。
爹知道兒子偷看女老師上課的事,以為丟了他的老臉,扭住小炮邊舞火棍打屁股邊罵:“怎生你個丟人現(xiàn)眼的崽子,你咋不掉尿桶里淹死?”娘出來擋棍,也挨了幾下。娘說:“孩子他大,是我生的小炮,打死我吧!”
娘把藏在糧倉中里的幾個雞蛋拿出來,帶著小炮去向馬小勵老師道歉。馬小勵只是虛驚一場,已經(jīng)完全好了。她正在聽校長講王小炮吹口哨的故事:“這雖是一個丑陋的孩子,會口技,愛讀書。”校長是正宗師范畢業(yè),知道惜才,認為這孩子的精神正可教育不讀書的學生。娘倆進了門,說明來意,遞上了雞蛋。王小炮一直繃著嘴,他不想在自己崇拜的老師面前露出豁子。
王小炮向校長和老師鞠躬,然后從衣兜里掏出紙團遞給老師。馬小勵展開紙團,讀了一遍,眼光發(fā)亮。因為她教的全日制學生都寫不出這樣一份語言通順的“檢查”。她問小炮:“以前讀過幾年書?”
娘替他回答:“家三個男孩兩個在讀書,這個孩子得在家干活,一天學也未上過。”
馬小勵把“檢查”遞給校長,建議說:“這孩子可以畢業(yè)了!毙iL看了,又仔細打量著王小炮,問:“你就是那個放羊吹百鳥朝鳳的豁子吧?”王小炮笑了,一笑露出了大豁牙。
校長站起來道:“孩子有志氣,精神可嘉。明天召開全校師生大會,請王小炮同學作一個勵志報告吧!”
娘不知校長與馬老師一驚一乍的為何意,連忙拉著兒子逃出學校。
第二天,當校長帶著馬小勵,拿一套五年級的教材來訪,要接王小炮去學校念書。他們正遇在門口唉聲嘆氣,在修理農(nóng)具的王小炮爹。沒等到校長把來意說明,這個急躁的男人就吼起來:“除非我死了,小炮想進學校沒門!”
此時,王小炮正趕著牛羊在西河荒灘吹柳葉。他不知道發(fā)生家門口發(fā)生的事情。直到十年后爹病重,看著跪在床頭的小炮才心生慚愧,說一聲:“那一年,我該聽校長的話,讓小炮也讀幾年書!
王小炮的偷讀書夢破滅了。他十多歲了,還是一個發(fā)育不正常的少年,個矮,羅圈腿。隊長認為這樣的人不是全人,不能干農(nóng)活,只能當一個放牛郎,拿半個勞力的工分。王小炮被排斥在男勞力之外,繼續(xù)以放牧牛羊為業(yè)。他把牛羊放到荒草灘上,自己躺在軟草上仰視藍天,望悠悠白云,看鳥兒來回飛翔。為了打發(fā)寂寞,只能集中精力吹柳葉,模仿葛藤間的鳥啼,一遍遍地學。吹累了,就睡一會兒。他剛閉上眼,就出現(xiàn)一幅朦朧的畫面:岸上有個女孩喊“王小炮,我回來了,聽你吹樹葉呢!币磺,是艷子,穿著好看的衣服從邊疆城市回來了。
王小炮打個激靈坐起來,岸上除了高高的莊稼,什么也沒有,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
“要是艷子回來了呢,我得會吹百鳥朝鳳!”
除了路人,最早的聽眾是那頭黑牤牛,牤牛不僅欣賞王小炮的口技,還能為“牛歡馬叫”配音。牠聽到高興處,就“撲撲”地放屁。羊群也能從主人口技中聽出門道花樣來,搖頭擺尾跟著瘋跑。天空的聽眾是一群葦鶯、黃鵬,這些鳥兒聽懂了王小炮的口哨,經(jīng)常跟著啼叫,鬧成一片。
王小炮會吹的消息傳進了村子,村民半信半疑的。因為,王小炮雖在草和花鳥面前能放開,但在人面前很拘束,他最怕的是人,在村民面前不敢吹一聲。當消息傳到固執(zhí)的爹的耳朵里,他說:“吃飽了撐的。小子你就吹吧,連個女人也娶不到!”
十三歲這個年齡,在貧苦閉塞鄉(xiāng)村已到了說“媳婦”的時候,誰會給這個豁子介紹對象呢?娘著急了,低三下四地求親戚:“行行好,給小炮介紹一個吧,是女的都成!”
王小炮的口技,成了村民茶余飯后的笑料。只有一個人不這樣認為,就是偶爾回村的王一毫校長。當他再次回村聽到了河灣里的一段“百鳥朝鳳”,激動了。他跑過去看,見了睡在沙地上一身破衣服的黑瘦侄子小炮,老淚縱橫:“耽誤了,耽誤了,這孩子是人中之龍啊!”
王一毫校長回到縣城里,找到在縣劇團當差的老同學,看他可能給王小炮找個吃飯的門路,這個曾經(jīng)紅透縣城的黑頭嘆息道:“老同學,現(xiàn)在流行樣板戲,誰還聽口技?”最后,黑頭給一個玩把戲的同學打了電話,因為這個老同學正偷偷組建草臺班子。
于是,在一個白露為霜的早晨,王小炮告別牛羊與父母,換上一件新衣服,隨鬼鬼祟祟出沒鄉(xiāng)野的“七只鳥”歌舞團走了。
從此,豁子王小炮成了靠吹吃飯的人。
“七只鳥”演出的節(jié)目接地氣,都是老百姓想說的想看的。演員來自草根,除團長大鳥在縣劇團短暫工作過,其它五人都是農(nóng)民,豁子王小炮是最后一個加入的,藝名“小小鳥”。他們編排一些情景劇宣傳孝道,還結(jié)合紅白喜事編些祝福賀壽與送殯內(nèi)容。小小鳥吹出的貓叫狗吠雞打鳴豬哼哼等最生動,讓百姓喜歡不已。但是,這個草臺班子受到了正宗的劇團和宣傳隊的擠壓,被罵成一個低俗下流的組合,七只鳥成了文化局文件中的追打?qū)ο。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一隊民兵荷槍實彈抓走了團長大鳥,七只鳥失去領(lǐng)頭雁后,自動解散了。
多數(shù)演員回家當起農(nóng)民,王小炮無處可去。有一個叫紫花的女演員,也是一個苦命的女子,自幼喪父,卻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她找到王小炮勸說:“小小鳥,別飛了,咱倆都一樣,是沒有林子可去的鳥。咱一起干吧,不唱古戲了,那是毒草,咱學哭喪吧,只要給飯吃咱就別讓嘴閑!
王小炮看著這個熱情任性的女子,點點頭。從此,他們倆像鬼魂在四周游蕩著,白天鼴鼠一樣隱藏在陰暗的地道中,晚上出來活動,主要出入于婚喪場合。王小炮吹口技,紫花賣笑或賣哭。紫花很有天賦,有人結(jié)婚她就當鋪床的伴唱女,有人死了爹娘她當哭爹哭娘的孝女,哭的比親兒女都像,因此能換來一點同情和收入。
這對被官方稱為狗男女的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把東家給的剩菜殘飯與自己偷的半瓶小酒拿出來,在月下的野外馬路旁,蹲著喝一杯。等喝得暈乎乎的,開始與星星月亮對話,胡言亂語。
“你就是戲劇表演藝術(shù)家是紫花同志吧?”
“你是王小炮吧,著名口技表演藝術(shù)家呀!”
“唏唏、哈啥——”
兩個醉人就這樣嘻嘻鬧鬧的過,過一天少一天唄。
日久生情,正當王小炮感到求愛時機成熟,正當紫花對老實的丑男王小炮產(chǎn)生了好感而準備迎接那幸福一刻時,民兵隊長發(fā)現(xiàn)了這兩個上了黑名單的男女,在他們趕場歸來的晚上,潛伏在野湖的民兵一擁而上,王小炮因掩護女朋友當場被拿,嘴巴壓進泥中。紫花逃掉了,卻從此失蹤。多年后,紫花失蹤的謎局揭開,她逃跑時誤入了水草覆蓋的泥潭。
蹲半月黑屋,挨了不少悶棍的王小炮被釋放了。他回到老家,鄉(xiāng)鄰都不認識了。此時村上剛開始分責任田。爹說:“你咋不吹啦,還得回來啃這一畝二分地吧?”
因禍得福,由于劇團解散,王小炮回家及時,分到了田地。
包產(chǎn)到戶一度煥了農(nóng)民的勞動熱情,小炮父母雙雙年過五十歲,還是拼命地干活。他們有壓力,按傳統(tǒng)得給這三個兒子都蓋上房娶上媳婦,才算完成任務。金子、銀子結(jié)婚有了孩子后,爹娘剛松一口氣,爹因過渡勞累患病,不治而亡。跟著,娘也病倒了。娘怕花錢,她還準備攢錢給小炮說媳婦呢,不進醫(yī)院診斷,找一個半瞎的老中醫(yī)開了藥方,弄一些亂七八糟的樹皮草根煮水喝,熬了兩年,人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