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風(fēng),只有云,烏云,黑壓壓的。看樣子要下雨了。安德平并不關(guān)心天氣,拉亮燈,繼續(xù)看股市分析。安德平看得很投入,對有人進入他辦公室都沒有察覺。一分鐘之后,安德平才意識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安德平立刻關(guān)掉網(wǎng)頁,動作十分迅速,仿佛培訓(xùn)過一樣。然后,抬起頭,就發(fā)現(xiàn)一張臉,微笑著的臉。是趙安東。安德平的臉上也浮起笑容,生動,燦爛,如綻放的禮花。他站起身,舉起拳頭,在趙安東肩胛上捶了一拳,輕輕地,如撓癢一般。想查我的崗嗎,來也不打個招呼?安德平說著,笑得更加燦爛。趙安東也笑,正好路過,能不上來看看你?安德平看了一下電腦,下班時間快到了,說,走,老規(guī)矩,咱們喝兩杯去。
趙安東和安德平是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高中三年,兩人卻沒怎么交往。之后,安德平考上了大學(xué),分配到政府機關(guān);趙安東名落孫山,只好回了農(nóng)村老家,開了個小賣部謀生。雖非天各一方,但畢竟一個在城市,一個在農(nóng)村,見面的機會都少,更別說有有什么交情了。事實上,安德平也不想和趙安東有什么交情。安德平其實有些看不起趙安東。
直到有一天,趙安東進城進貨。
一切都和平常一樣,趙安東順利地進了貨,蹬著三輪車往回走。不一樣的是,趙安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既破且臟,靜靜地躺在路邊,像是誰隨手扔下的垃圾。沒有人會注意它,沒有人會撿起它。趙安東也不會。但偏偏那一刻,趙安東的車鏈子落了。安上車鏈,趙安東就隨手撿起那個包。他想在包上擦擦手上的油污。于是,就發(fā)現(xiàn)包里有錢,整整一萬元。一萬元,那時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對趙安東來說,就是一筆巨款。趙安東正缺錢,進貨的錢還是借的呢。但趙安東只猶豫了一會兒,就毅然決定在那里等失主。整整四個小時,終于等到了失主。這事一時傳為佳話,趙安東因此還上了報紙、電視。
那個時候,安德平進機關(guān)剛剛兩年。兩年,似乎很短,但對于體會機關(guān)的人情冷暖,卻已足夠。安德平的體會就很深刻。同事之間,表面上嘻嘻哈哈,玩笑開得親如兄弟,可事實上卻是你防著我我防著你,即使喝醉了,依然是說話留三分,誰也不真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安德平感到孤獨,一種滲入骨髓的孤獨。沒有人愿意孤獨,安德平也不愿意。安德平渴望有一個朋友,在他面前,能毫無顧忌地喝醉,不用設(shè)防地胡侃。恰恰這時,他聽說了趙安東拾金不昧的事跡。寧肯自己吃虧,絕不占人便宜,這是安德平對趙安東過往的印象,這次的拾金不昧,更加深了安德平的這種判斷。趙安東家住農(nóng)村,平時極少進城,與安德平的同事不會有任何接觸。何況,在趙安東面前,安德平不用處處陪著小心,不僅不用,而且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有了這些好處,安德平?jīng)Q定和趙安東做朋友。
于是,兩人開始了交往,頻繁的交往。交往越多,關(guān)系也越密切。特別是近幾年,城市仿佛吃了發(fā)酵粉一樣,不斷地膨脹,趙安東的家已經(jīng)由農(nóng)村變成了郊區(qū)。交通更方便了,他們的來往也更加密切了。
下樓的時候,趙安東說,今天該我請客了。安德平笑著說,放心吧,我不和你爭。他們倆在一起吃飯,安德平請一次,趙安東就一定要回請一次。一直都是這樣。安德平是個副科長,接待、加班、下鄉(xiāng),都能報銷飯錢。請趙安東吃飯,安德平也沒少報銷。遇到這種情況,下次再在一起吃飯時,安德平就會說,上次是公款,不是他私人掏腰包,這次還得自己請。安德平這樣說時,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顯得特別有成就感。安德平喜歡這樣。但趙安東不喜歡,不管安德平是自己付錢還公款報銷,趙安東都認(rèn)為安德平請了他一次,下次吃飯時一定要自己埋單。開始,安德平還爭過幾次,但總是爭不過趙安東。爭不過,也就不再爭了。
酒店還是常去的祥瑞酒店。一樓中間是一個大廳,擺著幾十張大小不等的桌子,四周是單間。桌子照舊是常坐的四人臺,在大廳的一角。還是平常的飯菜,還是平常的酒,還是像平常一樣熱烈地聊天。聊到正熱烈處,趙安東突然停住話頭,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一個人。安德平順著趙安東的目光望過去,見是一個酒鬼,剛剛從某個單間出來,踉踉蹌蹌地。一個酒鬼而已,安德平低下頭,拿起筷子夾菜。這時,就聽那酒鬼扯開嗓子嚎起來,洗手間在哪,我要撒尿——一個女服務(wù)員走上前,手往前一指,說,洗手間在前面。酒鬼說,扶我過去。服務(wù)員沒有去扶他,只是把手仍伸向前方,說,前面就是。酒鬼瞪了服務(wù)員一眼,說,扶老子過去,老子給錢。真的就掏出錢,拍在服務(wù)員手上。是百元大鈔。安德平斜了那酒鬼一眼,對趙安東說,來,喝酒,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素質(zhì)的暴發(fā)戶,有了幾個臭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趙安東也舉起杯,一飲而盡,說,確實是個沒素質(zhì)的暴發(fā)戶。他叫李春生,原來和我在一個村住。知道他是怎么發(fā)財?shù)膯?安德平說,誰知道呢,這種人居然也能發(fā)財,老天真是不公平。趙安東接著說,拆遷把他給拆發(fā)了。拆遷?安德平有點不解地看著趙安東。趙安東又倒了一杯酒,說,你知道的,我住的那個地方以前是農(nóng)村,他在自家莊稼地里蓋了兩座樓,前不久被拆遷了,連賠房子帶賠錢,總共賠了他七百多萬。七百多萬!安德平恨恨地瞪著那人的背影,說,那他該高興死了。趙安東笑了笑,說,哪兒呢,他還生氣呢,后悔當(dāng)初不該賣地,說要是全蓋上房子就好了。說到這里,趙安東感慨道,這人呀,就是不知足。
安德平打斷趙安東的話,問,賣地?怎么回事?趙安東說,他當(dāng)時也沒什么錢,只蓋了兩座樓,其余的地都私自賣給了別人。結(jié)果,買他地蓋房子的人比他掙得還多。就為這,他一提起來就罵自己是混蛋。
安德平望著酒鬼的背影,一臉的艷羨。許久,才轉(zhuǎn)向趙安東,說,你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起來建點房子呢,要不然你也發(fā)了。怎么沒想過?趙安東說,語氣很平靜,一來我手上沒閑錢,二來,私自建房是違法的,我也不想違法。
安德平看了趙安東一眼,暗自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