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臉憔悴的魏玉璽,心里焦焦煳煳的。整個人如同覆了層地膜,周身毛孔無一處是透氣的,老不見汗,只一個勁兒的干熱——整個后背,窒悶又郁燥,像背著熱鏊子。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jī)會活著,于是就老想那個死字,想自己會怎樣死,想自己死的時候太陽月亮突然熄滅的樣子,想自己輕飄飄墜入黑淵里的感覺。四下里暑氣蒸騰。他覺得自己,就像小的時候屋檐下母親吊曬的干魚。望著匆匆閃過的車流和人流,望著這座奮斗了十多年的城市,魏玉璽突然感到:在命運(yùn)和生死面前,他自己竟然一點(diǎn)也不當(dāng)家。
病了一個多月了,廠里給的終身買斷的幾千塊錢,早已折騰得所剩無幾,可就是查不出病因。不是心悸、失眠,就是噩夢、兇夢,腦殼里仿佛裹了一團(tuán)蚊蠅,無一刻不在嗡鳴。心率110,鼓槌般不停地敲擊著他。前五百年后五百月的各種圖像,如魔鬼在他眼前蜂擁,癲狂無休的舞蹈,坐臥都令他惴惴不安。37度4,像個擺脫不掉的符咒,就黏在他的身上;每次量體溫他都懷著一絲向好的希望,一個月了,可那溫度計像中了邪,老是37度4。他三番五次地懷疑溫度計出了毛病,可換了幾支新的再量,依舊是37度4?蓯弘y纏的、擺脫不掉的低燒!他無奈地苦縮著臉皮。
早晨沒出門的時候,妻子楚蕙陰著臉說:“你去看病吧,我把兒子送我媽家去。老是這樣閑著,日子也拖不下去,我得去想辦法找點(diǎn)事做!闭f罷,從大挎包里捏出個牛皮紙信封,“我平時攢的還剩點(diǎn),再留一千給你吧……”說完,錢就放到了桌子上。
“不要,我不要!你留點(diǎn)吧,我這病,看也沒頭緒!
妻子楚慧矮矮的,白白的,小巧的如美玉般可人,特別是回頭一笑的樣子;在魏玉璽的心里,那是一張他永遠(yuǎn)愛戀的面孔。他抓起桌上的錢,連忙說:“小蕙,錢你拿著,留著要緊的時候用吧!”
楚蕙依舊那樣可人地把身子轉(zhuǎn)回來,只是厚厚的近視鏡片里,卻透著兩束冰冷徹骨的白光,她并沒有接丈夫遞回的錢,而是探臂拉起兒子的手,默默地走出門去。
母子倆下樓梯的聲音疲塌而沉悶,像踩在魏玉璽的心上。望著曾經(jīng)很溫馨、很輝煌的兩居室房子,魏玉璽眼里空落落的。他覺得,他努力了許多年,美好的、幸福的、得到的、臨近的、憧憬的,只一瞬間就消散了,而且消散得干干凈。兒子十三歲了,夫妻倆一個被買斷,一個下崗后養(yǎng)老扶中。廠倒了,十余年安穩(wěn)的倚靠沒有了;走過停發(fā)工資的那個月界,頭上就突然壓了座山,處處都要錢,可錢再也沒有了來處。
生物鐘提示魏玉璽:現(xiàn)在是他晨練的時段——從廠區(qū)東邊的鄉(xiāng)野小路上,踏著軟絨絨的草皮,嗅著比氧吧還清新的空氣,跑三公里,顛著矯健的步子,再從廠西門轉(zhuǎn)回來。每回,楚蕙總是笑盈盈地倚在門旁候他。她喜歡看著丈夫高大健碩的身軀,像雄獅一樣跑進(jìn)來,然后對他說:“溫水接好了,快去洗把臉,吃飯了!”魏玉璽上行政班。中午十一點(diǎn)下班,他不是寫幾筆字,就是聽著楚蕙來自廚房里輕盈的交響,邊吮廚香,邊作會兒畫,飯后再攜本書,躺床上愜意地翻翻,隨后沉進(jìn)午睡狀態(tài);下午五點(diǎn)以后下班,打辦公室總要抱上他的“寶貝”,邀幾個球友去籃球場,不打到黃昏濡目,絕不收兵。他的精力和體力總那樣的旺盛……
魏玉璽僵硬地用手抹了抹自己無著無落的目光,澀澀地揉了揉眼瞼,感慨地想:那時候從不知道啥是生活的壓力,更不知道活著竟是這么艱難,也更沒有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市醫(yī)院的幾位專家都與他相熟。他們對他的病,已是無計可施,肝脾心肺腎腦,查幾遍了,均都正常,可那低燒就是去不掉,像魔鬼附了體。無計可施就接著給他輸液,輸了一半兒的時候他就受不了了,那針液仿佛就是辣椒水,燒得他周身的血管無一處不霍霍灼疼,連眼球、臉頰都毛紅紅的充了血。實(shí)在撐不住的時候,他皺著眉叫來護(hù)士,拔了剛輸一半兒的吊瓶。最后,幾位專家和主任一番商量后,出來對他說:“魏廠長,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們已盡力了,建議你轉(zhuǎn)院吧!到省里或去上海,再查查!
“再查查?再查查!”他心里嘟囔道,“錢都損當(dāng)干了,叫我轉(zhuǎn)到哪里去查?”……
迷迷糊糊地,魏玉璽的腳步就停在了洋橋上。洋橋是三清市最雄偉的一座鋼筋水泥大橋,南北向,凌空飛架于藍(lán)河之上,跨度近二百米,1954年由前蘇聯(lián)助建。因此,三清市的老城里人都習(xí)慣叫它洋橋。魏玉璽把腳踏車扎在橋欄邊的二層臺階上,一步不錯地又站到洋橋中間那個老地方。似乎是一夜間,這座城市就突然變得陌生了,這里的人、事、市場、街道、建筑,好像都與他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伤ㄒ煌坏舻模挥羞@座洋橋。這里是他踏入三清市最初的夢幻支點(diǎn),這兒承載了他太多的向往和青春博弈。魏玉璽抬起頭,茫然西望:依舊是金光燦燦伸向遠(yuǎn)方的河道,依舊是夕陽流火里一派繁忙的律動——來來往往的駁船、貨輪,沐浴在剛性的銅紅里,河面被犁得錦浪翻滾,此消彼長的馬達(dá)聲均勻地釋放著,由遠(yuǎn)及近,再從腳下鳴響過去。十多年前,初來這座城市的時候,這河上跑的還都是些水泥船,而現(xiàn)在全是鐵船了。許多老舊的水泥船,都一排排地廢棄在曲曲凹凹的岸邊,做了船民們固定的家。過去,南岸是埠頭,河坎上瓦了很多很多的陶盆陶罐,大小砂缸,一片片閃著油亮的黑光,貨堆與貨堆區(qū)間,有窄窄的石階,常見有擔(dān)水的人晃動其間,拾級上下……如今,兩岸早已改建了整齊劃一的綠化帶,先年的印象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變化真快呀!他木木癡癡地想:真是昨是今非啊,變化誰能擋得住呢,就如腳下穿行的貨輪,一刻也不會停的。
冬卜隆冬哐!冬卜隆冬哐——!一隊穿紅掛綠的人眾打著鑼鼓,有節(jié)奏地躥蹦跳躍著,從橋北蜂擁而來。魏玉璽側(cè)臉看了看,后隊人馬舉著的廣告牌上,是又一家三星級大酒店開業(yè)了。鑼鼓隊擦身而過時,鑼鼓聲轟天動地,響徹云霄,震得魏玉璽和橋面一塊兒顫動。如果是個心情愉快的人,朝氣蓬勃的人,受了這動靜的感染,肯定會亢奮的!魏玉璽想。不是么?自己當(dāng)初就曾踩著這種聲音,榮登過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