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肖禹輝是最后一任廠長,是肉聯(lián)廠倒閉前夕臨時任命的,也是個老實又內(nèi)向而且絕對聽話的人。眼見得已無米下鍋,自己再睡也毫無意義。但他無計又無力,兩眼茫然,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兒去,又去領(lǐng)導(dǎo)誰?只是不想時時面對全廠幾千雙焦灼的目光,天天躲在家里睡覺,等指示,等破產(chǎn)。慢慢的,就混了個“睡覺廠長”的別號。老婆罵他廢物,家里也即將資源耗盡,他真的沒法再睡下去了,也真的急了,就去了廠里,終于想到要召集廠領(lǐng)導(dǎo)和各部門負(fù)責(zé)人,開個會。
望著比過去空曠了許多的大會議室,肖禹輝蒼白的方臉上,掛拉著苦澀——有勢有門路的領(lǐng)導(dǎo),基本上都調(diào)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無助無著又無能的人。肖禹輝本來話就不多,他悶遲了半天才說:“請大家看看怎么辦?這個月已經(jīng)斷頓了,咱一塊酌議酌議,能否想點法子解解急!迸c會的二十來個人,大眼瞪著小眼,相互苦笑著,不是搖頭就是嘆氣。過了好長時間,才見銷售科的孫科長猶猶豫豫地說:“肖廠長,我來多兩句嘴,不講遠(yuǎn)的,就說咱三清市,能夠著能摸著的就有十幾家公司、門市,欠咱的款累加起來總計三百多萬。特別是:光今年上半年,從我們冷庫最后提走的貨底兒,光白條肉就有五六十噸!遠(yuǎn)水不解近渴,外地的咱夠不著,這眼皮子底下的,總該能想想辦法,清清要要也能救救急?”
大家聽罷,一起溫溫吞吞地瞅著肖廠長。肖禹輝思索了一會,慢慢地把目光就落在了魏玉璽的身上,然后說:“魏廠長,我們在座的分分任務(wù),大家都別怕難為,梁山是逼的,咱就死纏爛打地去討一回債。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討債總不犯法!”
說完,他拿目光征詢著魏玉璽。
魏玉璽說:“好,肖廠長你就派任務(wù)吧!咱大家都辛苦辛苦,為了全廠幾千號人,也為我們自己。能湊合著,過一天講一天!”
肖廠長說:“咱就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大家舉手都表個態(tài)!
于是,在座的都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肖禹輝似乎敲了一下桌案,算是定倒了。“好——!”他說,“咱大家就拼搏一回。孫科長,你去調(diào)賬!薄
一輛沒錢修理的皮卡,冒著熏人的夾生煙,踉蹌地向前跑著。魏玉璽坐在駕駛樓內(nèi),跟著那車一塊兒踉蹌。未出廠大門的時候,開車的老德師傅就不好意思地對魏玉璽說:“魏廠長,我這老牛拉破車,實在對不住你!”老德一臉的窘色。魏玉璽說:“這怕啥!到哪講哪。咱走吧!崩系略许n進(jìn)德,三十年的老司機了,在肉廠,若提韓進(jìn)德,很少有人知道,但要問起老德,大人小孩,那是無人不曉。老德是個忠厚人,平常話很少,且一說話臉就紅,只會悶頭開他的車。今天給魏廠長開車,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德和全廠幾千職工,人人心里一桿秤:魏廠長:好人!這些年,急難喜喪,不論是誰家,也不論是深更半夜或者冰天雪地,總是魏廠長第一個先到;廠里該管不該管,他都管,哪怕是自己掏腰包。在廠里,誰要說魏玉璽一個不字,隨便哪個工人聽了都要翻臉。所以,老德的車,今天開得老是心里酸酸的。
魏玉璽接手的,是嘉裕食品有限公司的貨賬。嘉裕公司是白面管韜的。五年前,肉廠剛走下坡路的時候,管韜就抓住機會,率先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公司。他是肉廠的總會計,對內(nèi)幕很了解,最先預(yù)感到大廈將傾,因此,早早地辭了職,很順利的就做成了自己的事業(yè),成了私企老總。
畢竟是輛機動車,出鐵道口,爬順河閘,過分河洲,下順河壩,拐五溜泉,經(jīng)奶奶墳,很快便到了嘉裕公司門前。
陸宏明就站在臺階上,一張赤紅臉,職業(yè)性地笑成一朵花。見魏玉璽下車的腳一著地,他急忙跨下臺階,笑迎著高聲大語地道:“哈,魏廠長,早知你要大駕光臨,我可是望眼欲穿、等你多時了!”
魏玉璽的臉有些兒發(fā)臊,他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憋了幾憋喉頭,才淡淡地一笑說:“就你嘴甜!咋知道我會來?”
陸宏明掯住魏玉璽的雙手說:“看!還絮!連這都不明白?”
“明白啥?”魏玉璽有些詫異地問。
“嘁——別抱著明白裝糊涂了!就肉廠那點事,能瞞住誰?”
看著陸宏明很認(rèn)真又胸有成竹的樣兒,不像是在開玩笑,魏玉璽大惑不解,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云里霧里。
“請請請!”陸宏明說,“先到我辦公室坐會兒!苯又,倆人擁著肩走上臺階,一同進(jìn)了嘉裕公司的大門。
陸宏明的辦公室挺大,清涼涼的吹著空調(diào)風(fēng),魏玉璽隨身裹夾的暑熱,瞬間便消散了。陸宏明將魏玉璽拉到前面橫著茶幾的沙發(fā)上坐下了,自己卻繞過去,笑瞇瞇地坐下說:“咱倆對面坐,這樣才是談判的樣子!”“談判?”魏玉璽抬頭愣了愣!皩ρ!”陸宏明眼里釋放著一本正經(jīng)的光澤,“你是債主,來要債;我是欠債代表,沒錢。剩下的,不是談判還能是啥?”魏玉璽眨巴眨巴眼,又撓撓頭,好象才開始理出了些頭緒:“宏明,看來我要來追債的事,你們真是早就知道了!”“你以為?!”陸宏明笑看著魏玉璽,“不要說這,你們在廠里所有的事,哪怕是一舉一動,上頭都清清楚楚!
魏玉璽驚詫地瞪著陸宏明,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小冉秘書楚楚動人地走過來,笑吟吟地給他倆端來一套茶盞,早已斟好的碧螺春,清香四溢!瓣懡(jīng)理、魏廠長,二位請用茶!”小冉輕探美指招呼道,“魏廠長、陸經(jīng)理,恁倆都甭客氣,有事兒就招呼我!
陸宏明瞅著魏玉璽沉默不語的樣子,連忙應(yīng)道:“謝謝美女!謝謝!”
小冉并沒介意,徑直走到一個靠窗的辦公桌里面坐下了。
陸宏明說:“來,魏兄,喝茶喝茶,咱邊喝邊談!
魏玉璽終于鎮(zhèn)定下來,他伸出的手,碰碰那茶碗又松開了,跟著憨憨地笑笑說:“看來你們一切都有準(zhǔn)備!我這趟來是不是毫無希望?”
“沒戲!”陸宏明說,“管總說了:要是欠你個人的,隨要隨給;就是不欠,你來借,多少都給你想辦法;只是廠里的賬不行,一分一文都不會給的。”
“那為啥?”
“為啥!你還問為啥?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怪不得管總今兒個特意安排,叫我給你上上課!”
“給我上課?”
“我的神主幺,看來才不給你上上課,這駕暈車,你真要坐到地老天荒了!”
魏玉璽沉默了,他似乎不想再張嘴,只想用耳朵平靜地接收未知;和過去一樣,他喜歡讓出時間,看宏明能說會道的樣子。
可宏明卻不似過去的樣子了,皺著眉頭繃著臉,眼神里還透著幾分焦急。他對著魏玉璽深深地剜了一眼,跟著又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說:“肉廠都樹倒猢猻散了,你還沉醉不醒嗎?你一點兒都沒考慮過你自己嗎?廠沒了,你明天怎么辦?下個月怎么辦?明年后年,你的后半生都怎么辦?!”
魏玉璽似微微動了動,無著無落地笑笑,那意思好像在說:又能怎么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宏明拿手撩了撩前額,然后向后捋了捋頭發(fā),突然顯出從沒有過的女人氣,過去那種滔滔不絕的英雄氣概再也不見了,他軟塌下眼瞼,沉郁地說:“我說我混蛋、迷糊,你比我還迷糊。想想我們,十年寒窗,學(xué)成歸來,又把一生中最寶貴最值錢的十多年都砸給了肉廠,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拼得的成果,都被那些碩鼠們盜走了!一場空!你我都是一場空!!”
宏明的聲音變了調(diào),像流水突然踅進(jìn)洞窟那樣哽咽了,接著竟淚汪汪的埋下頭去。
終于聽懂了,只一瞬間,魏玉璽的眼圈也酸了。
“要不是攆著管總叮口飯吃,我早就該去討飯了!多少錢能買回我們的青春年華?誰又來為我們買單?為我們負(fù)責(zé)?”宏明把頭埋得更深了,他的話像從褲襠里發(fā)出來的。
魏玉璽無語以對。沉默凝結(jié)了氣氛,令人窒息。他無所適從地端起茶盅,瞪著大眼,木木地看那茶水。
過了好大一會兒,宏明悄悄地拿紙巾沾了沾眼角,緩緩抬起頭來說:“我們四個陰陽八卦圖,一半一半;管韜、杜河都發(fā)達(dá)了,是人家明智,你我落到今天這一步,是糊涂,是百分之百的傻屌!”宏明別過頭去,不看魏玉璽,他顯然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和沖動。待情緒平靜下來后,才悠悠地回過臉來,聲音調(diào)得很溫軟地道:“你知道嗎!在杭州駐點的杜河,現(xiàn)在手里資產(chǎn)一千多萬。聽管總說,光**就養(yǎng)了兩三個。你想都不敢想吧?!”
魏玉璽的兩腮像揪汗毛似地哆嗦了一下。接著他直勾勾地看著陸宏明說:“他們的膽都大!……”
陸宏明不屑地擠擠鼻子,呲了魏玉璽一眼。
停了停魏玉璽又說:“馬上要是清查清賬,紀(jì)委、公安一介入,咋辦?他們不怕嗎?!”
宏明氣得一拍腦袋,然后指著魏玉璽說:“你!——查——查誰?上頭敢叫查嗎?實話跟你說吧:肉長的虛實賬管總手里都有。這回你明白了吧?那些碩鼠哪個沒有背景?!上頭就等著快點破產(chǎn)了事。”
魏玉璽張著嘴,瞪著眼,擰著眉,好像極不愿意自己聽到了這樣的話。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似乎這樣就能退回到從前去。
突然,電話鈴響了。只聽小冉曼聲曼語地招呼道:“魏廠長——!請您接電話!”
魏玉璽怔了一怔。陸宏明趕緊拍拍他,跟著又俯他耳邊小聲說:“管韜的電話。你快去接,隨他說啥,你別介意,他就那樣!”
魏玉璽癔癔癥癥地走過去。機械地抓起電話,話筒里管韜的聲音陰陰地傳過來:“玉璽,久等了。不巧得很,我有個會,沒時間見你,改天吧!有啥事你盡管跟宏明說,他全權(quán)代表我。就這,掛了!苯又,電話真就嘟嘟嘟地振起忙音,掛了。
按下電話,小冉就起身,匆匆忙忙地上樓去了。
魏玉璽心里清楚:來這一趟已沒有丁點的希望。不但討債沒希望,就連他自己心中所有想到過的希望,也都被冷水潑滅盡了!在過去許多共處的歲月里,他一直看不慣管韜那副高傲的樣子。不用看,他完全聽得出來,瞇著眼的管韜,單眼皮下的兩道縫,一定是透著冰刃般陰冷的目光,他那張總板著的奸白臉,從來看不上任何人。不再想管韜的事——他打定主意,就靜下心來,跟宏明敘敘話。
回坐到沙發(fā)里,心反而漸漸地釋然了。他問宏明說:“小冉挺靈秀的,是管韜給你辦公室配的秘書嗎?”
宏明的臉微微一紅,趁著沒人,趕緊小聲說:“啥秘書!那是管韜的暗哨,專門監(jiān)督我的一舉一動的。想不到吧?你知道吃人家一口飯有多難?”
魏玉璽笑了,笑得有點難看。
“管韜擱電話里跟你咋說?是不是沒時間見你?”宏明問。
魏玉璽無所謂地點點頭。
宏明說:“他就那熊樣!你別往心里去。”
“唉——”魏玉璽嘆口氣說:“爹死娘嫁人——我們弟兄要散了!大家都要散了!我理解,只能各顧各了……”說罷,魏玉璽就有了要走的意思。
宏明連忙站起,說:“玉璽,你別慌。他就是不見你,也會有個交代。我去看看他咋安排,你少坐一會!”
管韜發(fā)福了,肥厚的背脊沉臥在轉(zhuǎn)椅里,一張寬大的白臉,難得一見地浮上些許笑意,很欣然的樣子。
面對面坐著的小冉,也有了不同的感覺:管總以前總是繃著,臉上除了嚴(yán)肅就是冷漠;她覺得管總今天有點奇怪,有人上門來討債,他反而顯得輕松又坦然,還添了些從未有過的隨和。
瞇著細(xì)長的眼線,覷著小冉,管韜悠然地打抽屜中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很隨意地放到小冉面前說:“這是兩萬。你讓陸經(jīng)理交給魏玉璽,就說這是我的意思,是給他個人的!”
小冉驚得張著小嘴巴,兩眼像朗星一樣放著藍(lán)光:“管總,這也太多了吧!?論理,拿個三千兩千都不得了啦,你咋恁舍得?”
管韜動動肉蠶似的淡眉,撇了小冉一眼,“拿多拿少沒區(qū)別,他一分也不會要的!
“你就恁自信?”小冉遲疑地瞅著管韜,“萬一,我是說萬一,他現(xiàn)在可是正走投無路的時候!”
“沒有萬一。一個政治系修道的愚夫!”管韜又一次奇跡般地笑了,他對著小冉不易察覺地撇撇嘴道!澳隳抢镏溃墒浅隽嗣摹煜碌谝淮笠(guī)矩’!”
“也許你們都知己知彼,能像你預(yù)料的那樣當(dāng)然好。但愿他真是個迂腐貨!”小冉仍舊不無擔(dān)心地皺著秀眉。
“他豈止是迂腐,簡直就迂腐透頂!落到今天這地步也是必然!
小冉那一只纖巧的手,愛撫地摩挲著桌面上厚厚的信封。
管韜則從容地抬腕看一眼表,“差不多了!”他說,然后對小冉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你到門口看看,陸經(jīng)理該快上來了!把門閃個縫,他到轉(zhuǎn)臺的時候,你就坐回來。”
小冉會意——
登上二樓的轉(zhuǎn)臺,陸宏明突然放慢了腳步,他聽到管總跟小冉正說話,那聲音雖不大,卻很清晰。于是,宏明就站住了。
“交情再厚,也不能拿恁么多,兩萬呀!管總!毙∪降穆曇簟
“多啥多?我們兄弟一場,你不會懂!”管韜冷冷地說,然后又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他魏玉璽現(xiàn)在要落難了,當(dāng)官兒的不管了,地方政府把他拋棄了,我能袖手旁觀?……”
“拿個千兒八百的就很夠意思了!”小冉聲兒顫顫的,有些急。
“甭絮!”管韜說,“就按我說的做!去吧。”
宏明聽了,先是一驚,他做夢也沒想到管韜會有如此義舉。突然的心頭一熱,眼淚差點就涌出來。只是愣了一愣,跟著又趕緊轉(zhuǎn)身,躡手躡腳地匆忙下樓。
剛回到沙發(fā)里坐下,還沒來得及向魏玉璽報喜,小冉就輕輕盈盈地走下樓來。很快到了他倆跟前,她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遞給陸宏明說:“陸經(jīng)理,這是管總的意思,他交代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它交給魏廠長,這可是你們之間的一份真情意!呶——!我的任務(wù)可是完成了。”說完,徑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里坐下了。
陸宏明接信封的手掂了掂,問:“小冉,這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管總的事我哪敢問,憑感覺,也許是兩萬吧!”小冉不經(jīng)意地說。
宏明不停地向魏玉璽使眼色,下面又暗暗地使勁踢他的腳,然后說:“這可是管總的意思!你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不然,我不好交差!”說著,硬硬地塞到魏玉璽手里。
魏玉璽一個激靈,慌忙擺著手放到茶幾上說:“別別!這是弄啥?我這算啥?”
“快拿著吧!”宏明一時急得渾身冒汗,又不敢明示,只語無倫次地說:“馬上你肯定有難處,無論改行做啥事,都得要本錢!——就,就算老哥們借給你的!你暫時……”
“這錢我絕對不能要!蔽河癍t話說得斬釘截鐵,“你們把我看成啥人了?!”他本來就不待見管韜的作為,又看不慣這種貓膩,更不屑染指不端行徑。他皺著眉頭瞪了宏明一眼說:“跟你的管總說,我走了,叫他好自為之!闭f罷呼隆站起,甩手就走。
宏明想拉他,但看看小冉,又沒敢伸手。瞅著魏玉璽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又急又氣又不能表露。最后,他只能絕望地抓起那信封,快速地遞給小冉,不得不說了聲:“你退給管總吧!我去送送老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