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奶奶是第一次到**集上找我爺爺。爺爺當時正和伙計忙生意,抬頭見奶奶蹈著一雙小腳站在門口,著實吃驚不小,慌忙迎出柜臺問,你咋來了?
奶奶咄咄逼人,看著驚慌失措的爺爺說,俺是你老婆,俺咋不能來了?嫌俺給你丟臉了?
爺爺搓著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家里出啥事了?
奶奶說,咱家要辦喜事了。
爺爺一頭霧水,問,咱家能有啥喜事呀?
奶奶并不理會爺爺,自顧沿著樓梯往上走,出了樓梯口,她卻站住了,因為她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爺爺從后面跟上來,把奶奶引到他住的臥室里,搬張椅子讓奶奶坐下,奶奶也不客氣,落落大方地在椅子上坐上。奶奶后來回憶說那一天是她這一輩子在爺爺面前最舒暢自如的一天,沒有一點舊社會小女人的扭捏和拘束。
奶奶看看局促不安的爺爺,說,你也坐下吧。
爺爺不知道今天奶奶葫蘆里裝什么藥,乖乖坐下。奶奶開門見山地說,你休了俺吧。
爺爺火燒屁股一樣,一下子站起來問,咱們過得好好的,干嗎要休你呀?
奶奶猛地站起來說,咱們過得好嗎?兒子都大半裝子了,你回過家?guī)状,你正眼看過俺嗎?你和俺同過幾回床?奶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抽泣著捂著臉,眼淚從指縫里流了出來。爺爺內疚地站在奶奶旁邊不知如何安慰她。
奶奶哭罷,心里好受多了,她洗過臉,扯扯衣襟,重新坐下說,咱們倆走到這一步都是俺一個人的錯,不怪你,俺不該鬼迷心竅瞞你瞞得那么結實,新婚之夜不該騙你,俺不能耽誤你一輩子。奶奶說完指指桌子擺放的筆墨紙硯,說你寫張休書把俺休了,你解脫了,俺心里也踏實了。
爺爺說,干嗎非要這樣呢?
奶奶說,俺這樣做也不光是為了咱們兩個。
爺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那是為了誰呀?
奶奶說,為了趙小姐。
爺爺不明白,說咱倆的事,管她啥事了?
奶奶說,以前不管她的事,可現(xiàn)在管她的事了,她喜歡上你了,俺知道你也喜歡她,你們兩個盡快結婚吧!
爺爺又是一驚,愣了半天說,那也不至于走這一步呀。
奶奶口氣堅定地說,這一步非走不可,人家一個大小姐,沒父沒母的,孤苦伶仃落難到俺們家,人家又有恩于咱們家的,咱說啥也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家,讓人家沒名沒份的,再說了,俺圖李家大少奶奶這個虛名有啥用?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看在咱們一夜夫妻的情份上,就答應俺吧!
爺爺早已是淚流滿面。
奶奶拿著爺爺寫的一紙休書往回走,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住流,實在忍不住就蹲在路邊哭一場。
舊社會真是男人的天下。男人們有了錢,可以吃喝嫖賭,可以妻妾成群,沒人管你是七老八十,受用不受用,黃花大姑娘只管往家里娶,就好像現(xiàn)在男人有了錢買車一樣,專挑奔馳、寶馬一輛輛往家里開。不高興了,煩了,膩了,不需要經官動府,一封休書就把你打發(fā)了,女人就得凈身走人,就好像打發(fā)保姆那么簡單,一針一線都拿不走。不像現(xiàn)在女人離婚了,要錢要車,要房子,要孩子,打官司告狀,拖個三年五載都撕扯不清。
奶奶九二年去世,享年八十一歲,無疾而終,壽終正寢。頭天晚上,奶奶無病無災,健健康康,吃了兩碗面條躺下,第二天早上,我母親喊她起來吃早飯,不見她應聲,用手在她鼻翼上一拭,發(fā)現(xiàn)奶奶沒有呼吸。我對奶奶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她老人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現(xiàn)在女人能上天!當時,我以為奶奶是說女人的能耐大,能上天,F(xiàn)在想想這句話應該是說,現(xiàn)在女人讓男人慣上了天。
那天,奶奶很晚才過到家里。奶奶回到家里把曾祖父過世時交給她的田宅地契,來到堂屋見了祖奶奶撲騰跪下,放聲大哭。祖奶奶懵了,問回來這么晚,到哪里去了?出了啥事了?
奶奶說,俺讓娃他爹休了。
祖奶奶說,這么好媳婦咋能說休就休了呢?沒有王法了?祖奶奶說著要鎮(zhèn)上找兒子算賬。
奶奶攔住說,這事不娃他爹,是俺逼著他把俺休的。
祖奶奶不明白,說孩子,你瘋了?還是傻了?
奶奶這才一五一十把她要成全小奶奶和爺爺婚事講了。祖奶奶聽了,老淚縱橫,當年他們老兩倆口想把小兩口做成生米熟飯,沒有想到兒子是頭犟牛,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媳婦這樣做,真是委屈了她了。
祖奶奶拉奶奶起來,奶奶不起來。奶奶說,您老得答應俺一件事,俺才起來。
祖奶奶說,不要說是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俺也答應。
奶奶流著淚說,俺雖然長得丑,可俺心里明凈,自從俺進了咱李家門,您老待俺視為己出,您老恩情,俺到死都報答不完,就讓俺留下來,侍奉您,您們就認俺做干女兒吧!奶奶說著頭磕得山響。
祖奶奶扶起我奶奶破涕為笑,爭著說,你就是俺的親閨女。
奶奶磕完頭把田宅地契放到祖奶奶的手上,說這個,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看著一疊地契,生氣地說,你這是干啥呀?
奶奶說我不是這個家的兒媳婦了,這個您老收回去吧!
祖奶奶把地契重重地放回我奶奶手上,說你不俺兒媳婦了,你一樣是這個家的主人。
爺爺和小奶奶婚期選在這年八月十六。當時國共兩黨開戰(zhàn)既在,戰(zhàn)爭一一觸即發(fā),然而我們**集仍然歌舞升平,嗅不到一點火藥味,時隔十年,爺爺挽著小奶奶再次成為新人。爺爺和小奶奶婚禮熱烈、喜慶、隆重,在小鎮(zhèn)上規(guī)?涨埃蹣,對子鑼,長笛喇叭,八抬大轎,迎親隊伍擺了足足有一里多路,爺爺胸著挽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面。
爺爺新房安在集上,把祖奶奶早早接過去,準備接受新郎新娘的跪拜禮。我奶奶和小奶奶結為金蘭,是小奶奶的姐姐,算是娘家人。小奶奶就從鄉(xiāng)下宅院奶奶的房里上轎。小奶奶臨上轎,抱住我奶奶失聲痛哭,說姐姐就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
奶奶把小奶奶送到村口,她望著漸漸遠去的迎親隊伍,禁不住潸然淚下。
這是李家樓最光輝燦爛的一天。李家樓張燈結彩,燈火通明,鬧洞房鬧到深夜。爺爺在外應酬了一天,可小奶奶頂著大紅蓋頭卻在他眼前晃了一天。拜天地時,爺爺透過那層薄薄的紅紗蓋頭,看到小奶奶面若桃花,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白天,有幾次客人問話,他卻不知道客人在說話什么。他在樓下一一安頓好客人睡下后,他便上樓急不可耐地進了洞房。
爺爺哪里知道他剛進洞房,他的那些堂兄表弟們后腳就跟上來。他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燈,一個個爬出被窩,捏手捏腳來到洞房前,豎起耳朵貼在門窗上。
小奶奶心花怒放地等在那里。爺爺掀開小奶奶的紅蓋頭,就把小奶奶抱上了床。爺爺輕車熟路,直奔主題。一個柔情似水,一個烈火燃燒,一個幸福的新婚之夜即將開始了。
誰知道小奶奶一緊張,突然尿急。愛憐惜玉的爺爺哪能舍得讓嬌艷的小奶奶下地小便呀。爺爺說我來把你吧。爺爺說著下地,從床下面掏出陶瓷便盆放在床頭下面,把起小奶奶。
一泓涓涓細流飛流直下,經過陶瓷便盆的放大,竟成震耳欲聾的高山瀑布。爺爺的那群堂兄表弟在外面早已聽得口干舌燥,火星四射了,忍不住哄然大笑。
爺爺一驚,兩手一打軟,可憐脫得光溜溜的小奶奶竟然從手里滑脫,一屁股坐在陶瓷便盆上。陶瓷便盆開了花,小奶奶的屁股也開了花。
爺爺和小奶奶新婚之夜一時間成了小鎮(zhèn)男女茶余飯后的笑談,爺爺也從此落下一個外號,叫李老把,小奶奶也成了名副其實**集一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