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烏騅
作者:濮穎      更新:2015-12-29 21:54      字數(shù):2892
    董家的馬槽在后院的西北角上,馬槽前有兩棵高大的石榴樹,一到春天,石榴花開,燦若云霞。落花了,便結(jié)石榴。每逢中秋,董太太總會剪下十來個豐滿碩大的石榴叫女傭送于凌家,揚州人中秋祭月,除了月餅,毛豆,連枝藕,紫蟹,芋頭外,還會在青花圓盤里擺上幾只石榴,寓為多子多福。

    鶯鶯的父親凌子安,時任揚州第五中學的校長,文章寫得絕妙,詩也寫得好,凌子安是個雅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他教學生只看品學,不問家庭,教出來的學生有的在上海,有的在金陵,有的在外省,也有的在本埠,有的做官,有的從商,有的在軍界,他的學生都很敬重這位老師,逢年過節(jié),或是得了空,都會來揚州拜望尊師。有來頭的還要帶上地方官員作陪,凌子安在揚州城里算是有名的文化人,凌家雖不是豪門顯貴,卻頗有威望。

    凌家是地道的揚州人,祖祖輩輩幾代人積下了不少資產(chǎn),凌家的住宅從南到北便有六進院落。凌家的花廳很大,通常是凌子安與文友騷客談詩論文的地方,也是凌府冬日里最暖和的所在;◤d南墻一溜玻璃,將花廳烘照得暖融明亮;◤d的西邊是一個扇形的大花臺,種著兩棵高大的臘梅,花分雙色,紫檀心與重白心,前者謂之:檀心,后者叫做:冰心,每年冬臘月,臘梅花開滿枝椏,鶯鶯總會在女傭的帶領(lǐng)下,仔細剪下幾枝,養(yǎng)在她房中大紅的梅瓶里。

    臘梅的對面自然是桂花樹,一金一銀,相映成趣。桂花樹下是蝴蝶蘭,開白色或紫色像蝴蝶一樣的小花。花廳的北面是一道圓門,也叫月亮門,圓門外便是凌家的菜園,菜園與董家的桑園之間只隔著一重籬笆。

    這一日,鶯鶯正在花廳里習字,今天她習的是陸潤庠的大楷。陸潤癢是清朝狀元,他的楷書是典型的翰林書法,字形優(yōu)美,圓潤靈動。鶯鶯很喜歡。鶯鶯臨過譚延闿,臨過張廉卿,也臨趙之謙。她習字的紙是父親凌子安特別為她準備的厚毛邊紙,再由五中油印室的工友為她印成米字格。除了臨摹,凌父的一位同窗好友,名譽揚州城書法界的子夫先生常來凌家作客,順便給予鶯鶯指導。

    鶯鶯的字行筆如流水,落筆似云霞。筆精墨妙,跌宕遒麗。她天資聰穎,悟性也高,不過三五載便識得精髓,寫得一手好字。鶯鶯的房間不大,卻很潔靜雅致,房間南北向呈長方形。北邊是臥房,南邊是書房,也算是鶯鶯的起居室,中間一道六扇的紅木色屏風將房間一分為二。南墻上一面長窗,窗下一張書桌,靠墻一排櫥柜,櫥柜上擺放著幾件鎏金的佛像,云南織錦的擺件。

    鶯鶯的乳娘金氏正在外面的烏木方桌上仔細地剪著鞋樣,黃銅的炭盆里燃著銀霜炭,篩眼的盆蓋上烘烤著鶯鶯的一雙繡花的拖鞋,室內(nèi)熱氣氤氳,溫暖如春。金氏是揚州城外施橋人,丈夫常年在徽州打短工,那年金氏剛生下兒子寶兒,丈夫不幸溺水身亡,金氏的婆家怕金氏改嫁孩子受累,便從金氏的懷中奪了寶兒,無依無靠的金氏便到揚州來給有錢的人家做乳娘,那年正好鶯鶯出生,凌夫人無有奶水,鶯鶯每日啼哭,為了催奶,凌家的廚房里每日都給夫人做鯰魚,腰花,蹄膀湯,紅糖,牛奶,木瓜汁,最后凌先生請了一位名中醫(yī),給夫人開了一副催乳的方子;“蚯蚓與通草熬湯”,并做交待說如此再無乳汁,便無藥可救,無計可施了。凌夫人喝了不少的蚯蚓通草湯,一雙豐滿的乳房顫微微的抖動著,就是不見一滴乳汁下來。

    金氏是由人介紹來凌家的,凌夫人見她生得面容清秀,體格健壯,特別看中她一雙被乳汁漲得圓滾滾的雙乳,又憐于她的身世,便收留了她。金氏一見到鶯鶯便想起她尚在襁褓中被搶走的寶兒,又憐又愛,把鶯鶯當成己出,視如心肝。哺育之恩不亞于養(yǎng)育之情,一晃數(shù)年,鶯鶯與金氏也是母女情深。金氏能干也勤快,大裁小剪,洗洗涮涮,無一不行。恰巧凌家正缺女擁,便留下了金氏。

    凌夫人進得屋內(nèi),一件暗色的棉布旗袍,外罩一件銀鼠的皮襖,腦后一只普通的荷葉髻,膚色如象牙般光潔。唯有耳間的一對滿色的翡翠掛墜才顯示出一絲富貴之氣。

    “太太來了。”金氏看見夫人進來,停下手中的活計。

    “你忙你的,我也是順道來看看!

    “小姐呢?”凌夫人朝門內(nèi)看。

    “小姐在里屋習字,”金氏答道。

    “哦,我們小點聲,不要擾了她清靜!绷璺蛉酥钢咐镂。“哎!你可知道,那個軍匪八爺動起董家烏騅馬的心思了!

    “哎呀!揚州城里誰不知道董爺家的踏雪烏騅!那可是董家的寶物,董少爺?shù)男母伟!”金氏驚訝道。

    “這個八爺在揚州城里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干盡了壞事。”凌夫人憤憤不平。

    “聽人說,他其實是順康錢莊的幕后老板,他脅迫董爺上了他的賊船,董家的日子不好過了。”金氏低聲道。

    “那有什么辦法,千不該萬不該,前年的冬天董老爺將千擔的糙米賣給承天廟的土匪!

    “生意人只問盈利,哪管你買家是誰!苯鹗辖o夫人倒了一杯熱茶。

    “其實董家那千擔米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一個生意人能抗得過土匪?倒霉就倒霉在這事兒不知怎么就讓八爺逮住了把柄,落到了今天這步田地。”,凌夫人喝了一口茶,嘆了口氣。

    “我們家與董家做了多年的鄰居,交往雖不深厚,彼此也算和睦,董家這一劫料想是逃不過了!

    “哎,命!”金氏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滴了幾滴眼淚。

    “聽董家的女傭說,董太太每天夜不能寐,白日里勉強笑臉示人。董少爺這兩日天天守在馬槽邊上,看著他的烏騅寶馬,不吃飯不做事,不讓別人靠近馬槽半步,像癡了一樣!

    “阿彌陀佛!罪孽!”金氏一聲長嘆。

    鶯鶯雖在里屋,卻將母親與乳娘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她停下手中的毛筆,撲閃著烏黑細長的睫毛,似乎在想些什么。不一會,她推開房門,出得屋來。

    “娘,你來了”。鶯鶯嬌笑著靠近了凌夫人。

    “你娘來了一會了,怕擾你清靜,跟我說了一會話!

    “今天習了什么字?”凌夫人疼愛地看著女兒!

    “今天習的陸先生的大楷!柄L鶯接過母親的茶杯去蓄水。

    “大小姐,讓我來,仔細燙了手!苯鹗霞泵斫印

    “這點小事我都不能做,日后還能干什么?”鶯鶯嬌嗔地捂住茶碗。

    “讓她去做!绷璺蛉撕粗畠骸

    “娘,爹現(xiàn)在哪里?”鶯鶯問。

    “你爹在小客廳會客,從北平來了一位學生!

    “哦”鶯鶯點了點頭。

    凌先生正在小客廳接待他的學生,他的這位學生在北平的政界任職,這次來揚州是與當?shù)卣勛h政事,順道來凌宅拜訪老師。小客廳的飯桌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羊毛細氈,一套青花的餐具,桌上的酒菜不多卻是地道的揚州菜,“紅燒獅子頭”,“清蒸鰱魚頭”,一只古舊的陶缽里盛著一只煲湯的老母雞,青蘿卜切成薄片,整齊地排開,烏塌菜與蝦米同燒,一盤白蝦,幾條白魚,一只錫壺里不用說必定是陳年的佳釀。

    “校長,恩師,學生敬你一杯!睂W生恭敬起身,雙手舉杯。

    “哎呀,使不得,你現(xiàn)在可是是政府要員,京都使節(jié)!绷枳影仓t遜有加。

    “哎!這些都是虛名。先生您不是不知道從政的艱辛!睂W生飲下杯中酒;“無論如何,先生您永遠是我的老師,沒有先生,哪里有學生的今日啊!”

    “哪里!哪里!”

    “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鶯鶯來到了小客廳。只見她身穿煙灰色細綢的小襖,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胸前,齊劉海兒,柳葉眉,一雙好看的杏仁眼,目光清澈如水。

    看到女兒進得小客廳,凌子安一愣;沒看見有客人在此?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凌先生的學生看到鶯鶯立即說道;“原來是先生的千金,學生的師妹!

    鶯鶯大大方方地行了頷首禮,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父親,我要你買下董家的踏雪烏騅。”

    鶯鶯這一開口不打緊,卻是把凌子安嚇了一跳;“鶯鶯,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