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退伍
作者:李季彬      更新:2016-05-07 08:11      字數(shù):9907
    楚湘杰在成都城郊當(dāng)了兩年武警,受到過營嘉獎,退伍前還被連里評為優(yōu)秀士兵。

    當(dāng)兵一年后他開始熱切盼望回家,那種心情用女友賴麗萍寫在信里的話說,“我盼望你快點退伍,我明天睡醒睜眼,希望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弊躺宋槟铑^就是賴麗萍這番溫軟的語言造成的。確切說,就是這封信讓他無法靜心呆在部隊。

    其實,贏得賴麗萍的愛情是從當(dāng)兵開始的,之前一直是楚湘杰在暗戀她,而她從沒用正眼瞧過他。

    從過去村里青年外出當(dāng)兵的歷史看,個個都混出了名堂。還有一個當(dāng)上軍官,成了村里的名人,最不濟的回村也當(dāng)上村長村支書。楚湘杰入伍第一天已經(jīng)把自己未來前途描摹一番。將來在外面混好了,就在城里生活,混不好回村當(dāng)個村長也不錯。別小看村官,村官也是官,管著不少人呢。賴麗萍似乎也正是看到了楚湘杰未來前程的美好,答應(yīng)跟他談戀愛。去部隊前兩人確定關(guān)系,兩家父母為此請來親朋和村官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雖沒有交換定親信物,但在湘西農(nóng)村,這樣一頓飯與城里的定親儀式具有同等意義,似乎還帶有某種法定意義。因為全村大大小小的官都到場了,經(jīng)過他們作證,這樣的婚姻十有八九都能成的。再者,這種公開形式也是告訴村里人,兩個年輕人從這餐飯開始緣定終生了。楚家多年沒這么風(fēng)光過了,兒子當(dāng)兵與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定親,楚湘杰父母臉上有光。

    楚湘杰接到賴麗萍要他早點退伍的信,有較長一段時間迷惑不解茫然無措。既然贏得她的愛情是從當(dāng)兵開始,為何剛到部隊一年她又急著催自己回鄉(xiāng)。思來想去歸結(jié)為她想早點結(jié)婚,想到結(jié)婚,他的心終日蠢蠢欲動,毛毛躁躁地亂。

    第一年部隊生活是楚湘杰人生中最快樂也是最幸福的事。

    他在快樂中等待退伍的那一天到來,那一天的到來將預(yù)示他與麗萍婚期不遠了。

    之后不久她在信里又加了一句話,“不能按時回來就不和你處朋友了,從你入伍離村第三天大洋子就來追我,再不回來我就扛不住了,要和他好了。”

    僅這一句話,讓楚湘杰余下的軍營生活缺少了原有的快樂和動力,日常訓(xùn)練沒了積極性。原本他愛說愛笑不怕苦不怕累到后來干什么都提不起勁,變得沉默寡言,全連干部戰(zhàn)士誰也不知道有一個叫大洋子的人像一根刺扎在楚湘杰心上。為此,他寫信回家問父母是不是有這回事。半個月后父親來信說,是聽說大洋子三天兩頭往麗萍家跑。不過,大洋子不敢對麗萍怎樣的?你要相信麗萍,她不是水性揚花的人,她一直安心在家等你,你倆的親事是經(jīng)村長作證的。

    父親的來信讓楚湘杰吃了顆定心丸,工作熱情又高漲起來。

    楚湘杰對賴麗萍的積極態(tài)度表現(xiàn)在寫信上,基本保持一天一封,有時一天兩封。兵營生活讓他開了眼界,他對賴麗萍的愛也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如今寫信是“親愛的”開頭,“我愛你”結(jié)尾。這六個字變化讓麗萍在回信中笑了他好一陣子。她說你當(dāng)了一年兵酸不拉嘰土不土洋不洋滿嘴紅薯辣椒味還沒清洗干凈學(xué)會說我愛你了。

    麗萍這樣笑他,他反而很高興,一點也不生氣。

    賴麗萍生日的時候,他去成都王朝商廈買了一只玫瑰紅的手機寄給她,這筆錢是他積攢了一年的生活津貼加上寫信向父親要了五百塊錢。信中他給父親說想給麗萍買件生日禮物,沒多久父親便將寄錢來了。

    麗萍收到手機當(dāng)晚便給他打電話,倆人把第一次充的話費給打停了機。

    楚湘杰能感覺出麗萍收到手機時心里那股子高興勁,他也很高興。

    他想盡辦法討麗萍開心,可是越是如此,越是放心不下。大洋子的出現(xiàn),使他余下的兵營生活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他的所有目標(biāo)歸結(jié)為如何按時退伍。為了能順利達到目的,他去找指導(dǎo)員談心。他說,“如果不能按時退伍,女朋友要跟別人跑了!敝笇(dǎo)員笑著說,“你小子真沒出息,本來想留你當(dāng)班長的,擒拿格斗你是全連第一,又得過營嘉獎。當(dāng)一年班長你夠格寫申請入黨,如果你是高中畢業(yè)還可以送你去考軍校!背娼茔蹲×耍笇(dǎo)員的話把他帶進一片開滿鮮花的園子。可是,他在這片鮮花盛開的園子里僅呆了三秒鐘,便走出來了。他搖搖頭說,“就我學(xué)的那點文化,僅夠我點票子和寫名字了,還敢考軍校?這事我肯定不行,讓我吃苦哪怕天天背石頭都行!

    盛開了滿園子的鮮花沒能抵過麗萍那張好看的臉,他望著指導(dǎo)員堅定地搖著頭說,“我不能留,別啥事沒干成把老婆弄丟了!

    楚湘杰的堅定與樸實,讓指導(dǎo)員愣了幾秒鐘。之后拍拍他的肩說,“你小子不是沒出息,是很沒出息!

    楚湘杰從指導(dǎo)員的話里聽出自己準(zhǔn)時退役的信息,他便打電話給麗萍,讓她放心,安心等自己回來。

    兩年兵役轉(zhuǎn)眼結(jié)束了,昨晚最后一次在兵營給她打電話。心想,她聽到明天回家,準(zhǔn)會去火車站接的。這次見到了怎么也要親熱一番,如果在火車站見到她,當(dāng)著眾人也要抱著她親一口。

    然而,電話通了之后,他卻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賴麗萍告訴他,已經(jīng)隨父母和二叔他們一家到海州打工,讓他到家后抓緊時間去海州,在海州見。

    楚湘杰手握公用電話發(fā)了一會呆,他想不明白事情變化咋這么快?上次與她通電話沒聽到她要出去打工的事,怎么轉(zhuǎn)眼就到了海州?他把電話打到村頭小賣部,讓人叫來老父聽電話,意外聽到老父說不知道她們一家去海州的事。

    楚湘杰立在電話亭里呆若木雞,他覺得事情突如奇來猝不及防,讓人生疑。

    第二天全連歡送老戰(zhàn)士聚餐會上沒讓他生出絲毫興奮。指導(dǎo)員和指導(dǎo)員還以為他是舍不得部隊,拍著他的肩說,“你小子回家娶媳婦,別忘了給戰(zhàn)友們寄點喜糖!彼麄兡睦镏莱娼艿男囊呀(jīng)飛向陌生的海州。

    他拿定主意,不管情況怎么變化,先得回家,先要看看父母,弄清事實真相再作打算。

    楚湘杰從成都坐火車到縣城下車,上街買了一只國產(chǎn)最便宜的手機,再搭一輛順風(fēng)車,在鄉(xiāng)政府門前下了車。此地離家還有十余里山路,他沒有急著去鄉(xiāng)政府報到,獨自背著行囊懷揣滿腹心事往村里走。原先那種久別重逢甚至還有幾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被另一種失落替代了,這種失落是他一個人頭頂烈日走在山間小路上,身邊沒有預(yù)想中賴麗萍的身影。

    他很奇怪,回村路上竟沒看到一個年輕人。整條村子僅余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和小學(xué)讀書的孩子,十八歲以上的青年男女一個也不見。甚至有的關(guān)門閉戶,門上掛著大鐵鎖,讓他困惑不已。在成都他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青年蜂涌去城里打工的事,可萬沒想到自己生活過的村里年輕人已經(jīng)走光了,他這才明白一路上看到大部份田地荒蕪的原因所在。

    另一個變化是村里多了幾幢二層小樓,還有不少嶄新的磚瓦房。

    楚湘杰此時的心情忽涼忽熱,感覺像是站在秋千上,上下顛簸無著無落。時值夏季,全身都在冒汗,衣服早濕透了,心口卻如揣了塊冰,胸口涼浸浸的。

    當(dāng)他走到自家門前看到的場景更讓他大吃一驚。

    原本正三間偏兩間的茅屋塌了兩間,院墻也垮了一半,孤零零的門樓像立在麥田里的稻草人。兩扇破舊的柳編藤條門象征性地掛在門框上。過年貼的一副對聯(lián)經(jīng)風(fēng)蝕雨淋,僅剩半聯(lián),且已脫色破損。

    走的時候家里光景還沒那么慘的,怎么僅僅兩年就破敗成這個樣子?兩邊鄰居原本都是和自家一樣土坯茅草頂?shù)姆孔,黃土壘成的院墻,如今都變成了磚瓦到頂?shù)男路,院墻一水的紅磚壘砌。

    此時看自家破敗坍塌的房子夾在其間,仿佛兩個衣冠楚楚的富人夾著一個衣裳襤褸蓬頭垢面的乞丐。他由吃驚到震驚,冰涼的心口有一根細小的銀針慢慢往里捻,一陣陣的刺痛,滲透到每一根神經(jīng)未梢,連接到發(fā)根。

    楚湘杰立在自家門樓下無語呆立,一身沒下過水的新軍裝在破敗的茅屋和禇黃色土墻映襯下,大腦里滑稽地想到在部隊禮堂看過的抗美援朝電影《奇襲》里的片段,志愿軍指導(dǎo)員走進被美軍轟炸過的村子尋找救命恩人阿媽尼。

    楚湘杰恍惚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志愿軍站在斷垣殘壁前推開一扇藤條門,那種場景與眼前情景竟然如此相似和吻合,惟一缺少的是沒有炮火之后隨風(fēng)飄拂的裊裊余煙。

    院落里不是朝鮮族阿媽尼,而是滿頭白發(fā)的老父,他正在收拾一只破籮筐。

    刺眼灼熱的陽光下,老父竟然一星汗水也沒有。

    他一時沒想明白也沒轉(zhuǎn)過彎來。離家時紅紅火火的院子,如今變得如此破敗,還有老父瘦削的身軀與縱橫交錯愈顯蒼老的面容。

    “爸!你……”楚湘杰聲音哽咽地叫了一聲。他本想說你怎么在毒日頭下干活?怎么不到樹蔭下避避?卻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楚父專注于編籮筐的眼神抬起來,望向門口,蒼老垂軟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楚湘杰看到他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往兩邊梳理,同時看到父親曾經(jīng)的影子回復(fù)到臉上,也與裝在心中的父親重疊吻合。

    他萬萬想不到,短短兩年,曾經(jīng)健壯的父親風(fēng)蝕成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如此迅速。

    “湘杰,你回來了呀!你媽昨晚還說你天黑才會到家的!

    楚父扔下手中破籮筐,顫悠悠地站起來,顯得手足無措。雙手在身體兩側(cè)抖動得愈加厲害,手指頭也在跳蕩,讓人想到振翅的昆蟲。他的目光也是跳動著在院子里脧尋,最后從腳邊拿起自己坐的凳子客氣地給兒子讓坐。

    “兒子,你坐。”

    “爸,你怎么了?頭發(fā)怎么白得這么厲害?”楚湘杰借揩汗之機讓衣袖帶去流到臉上的淚水。

    “春后病了一場,剛剛好起來!背敢姷絻鹤託w來,高興得合不攏嘴,說話時也是咧著,有些漏風(fēng),含糊不清。

    “爸,你坐到這邊來吧!別在毒日頭下暴曬。”

    楚湘杰從他手中接過缺了一條腿的凳子,扶著父親來到樹蔭下,讓他坐下。他看著蒼老的父親,極力掩飾幾欲流出的眼淚。男人面對男人,即便傷心到極處,也會控制不讓淚水流出來的。

    “爸,咱家的房子怎么破成這樣?怎么也不修的?”楚湘杰問完這句話立刻后悔了,剛才明明聽到父親說病了一場。再者,誰家有錢會不修好房子?俗語說有頭發(fā)誰要裝癩痢。

    “我身體不好,不能下地,指望你媽一人,地里收上來的糧食免強夠我和你媽一年口糧,養(yǎng)的豬雞賣點錢也僅夠親戚朋友家紅白喜事小孩滿月的份子錢了,哪還能節(jié)余了修房子。你在外當(dāng)兵,也沒有收入。我老了房子也老了,我和你媽都在等你回來,你回來咱家就有希望了!

    看著眼前光景,楚湘杰突然想起給麗萍買手機伸手向家里要了五百錢的事,頓時胸口如塞了一團棉花,無法呼吸。

    五百塊錢,對這個貧困的家來說那是一個什么數(shù)字,不知要積攢多久?是節(jié)衣縮食才節(jié)余了五百塊錢,卻被自己要去買手機送給麗萍。當(dāng)時寫信回來要錢時,父親回信對家中現(xiàn)狀只字未提,平時在電話里他沒說起過。從來都說家里挺好的,你媽身體也好。原來這一切是在瞞自己呀!此時,楚湘杰眼望滿頭白發(fā)的父親,頓時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羞愧劈頭蓋臉砸下來,他第一次體驗到什么叫無地自容。

    “爸,媽呢?”他捏著喉嚨問,擔(dān)心讓父親聽出哽音。

    “湘杰,你坐吧!你累了,爸坐一晌了,不累!背赴训首訌钠ü上鲁槌鰜磉給兒子。

    “爸,你坐……”他手上用力,強行將父親按坐在凳子上。

    “你媽趕集了,她說去集上割兩斤新鮮肉。她說你在部隊上吃慣了新鮮肉,怕你吃不慣熏制的臘肉!

    “我做夢都想吃臘肉吶,想著都流口水了!背娼軓娧b笑容說。

    午后,母親從集上回來,果然如父親所說,籃子里有兩斤新鮮豬肉。楚湘杰心里很難過,表面上把內(nèi)心所有難過和愧疚都壓下去了,裝出與母親久別重逢的開心。

    母親與自己去部隊那時相比,顯得又黑又瘦。楚湘杰見到她,已經(jīng)沒有剛才見到父親時的那種詫異與震驚,破敗的院子與衰老的父親已經(jīng)能讓他想象到母親過得很艱難。

    晚飯的時候,楚湘杰去村頭小賣店花了七塊錢買了一瓶瀏陽白酒,給父母都倒上一杯。

    “爸,媽,兩年了,您二老辛苦了,我敬您一杯,這杯酒是兒子向您二老贖罪的酒。兒子不在家,讓二老受苦了!背娼苷f完這番話,揪了一天的心突然松開了,他已經(jīng)無能力去掩飾,淚水沖出眼眶。

    “兒子,媽沒事,過得挺好的。如今你回來了,家會慢慢回到從前的!

    父親端起酒杯喝了,母親端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了,“兒子,媽不喝酒,你陪你爸喝點吧!你少喝點,病剛好!蹦赣H一邊勸楚湘杰喝酒,一邊讓丈夫少喝點。

    “兒子,你這話不對,你去服兵役,是每個青年保衛(wèi)祖國熱愛祖國應(yīng)盡的義務(wù)。家里出現(xiàn)困難,不是因為你去為國家服務(wù)造成的,所以你不能說因為這個讓父母受苦了!背付酥票伙嫸M,可能是酒太烈,嗆了他,不?人。

    “爸,您老說得對,我……”楚湘杰抹著淚又喝了一杯。

    “你少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大道理,兒子不在家,家里過成這樣,你還好意思說為國家服務(wù)。你還是多想想怎么把這個家服務(wù)好吧!”母親不滿地說。

    楚父望著老伴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又望了兒子一眼,端起酒杯小啜了一口。

    一家三口團聚了,卻沒有想象中的歡樂氣氛,飯桌上顯得沉默,各自端著碗吃飯想著不同心事。楚湘杰不時給父親象征性地加酒,事實上是給自己倒酒,父親偶爾抿一口。

    父母越是話少,越是讓楚湘杰猜測麗萍一家去海州肯定有事瞞著自己。想著父母是在回避什么?他們不說出來是不想令自己傷心。

    他想,“麗萍做為既定中的楚家媳婦,去海州起碼要和未來公婆打聲招呼,卻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雖心生疑問,也沒有隨意開口問父母,盡量扯其它話題,想聊一些能讓父母開心的事。偶爾講部隊上的事,但是心口太悶讓他沒有多高興致。

    其實,楚湘杰很想把話題岔到賴麗萍身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自己作為當(dāng)事人,不能不問清楚,不問清楚便不知道這條路該如何往前走。

    “湘杰,你回村了,村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大致情況也如你所想的那樣,你有什么打算?”

    “我臨回村前,給麗萍打過電話,她叫我去海州與她見面。她也不說為什么?就是讓我快點去!

    父母聽他說起麗萍,對視一眼,臉上表情并無喜悅,這一切讓楚湘杰看在眼里,他假裝沒看到。

    楚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隔了一會他才說,“那你去吧!她在家等了你一年多。一年多沒外出打工,眼看同村小姐妹或同學(xué)出去都賺了不少錢回來,又是蓋房子,又是請客,出手大方的很,她哪里會不動心的。既然她叫你去你就去吧!家里的境況你也看到了,靠我們在家種地永遠也別想把房子修起來。將來想給你娶妻連房子都沒有。別人家做父母的都能為孩子把房子建好了,娶上妻子,而你父親沒能力,讓兒子自己奮斗,吃苦受累,做父親的臉上無光呀!”楚父蒼老的臉上流下兩串淚水,滴在桌面上,滴在酒杯里。

    “爹,你不能這么說,我長大了,家里的事該由我來做了!

    母親給兒子碗里夾菜說,“你吃不慣臘肉就別吃吧!”

    “媽,我愛吃的,我離開家才兩年,哪里就不習(xí)慣了。媽,我想問你,麗萍真的沒事嗎?你要跟我說實話,你們瞞著我,反而不利我與她之間關(guān)系的發(fā)展。你們把知道的都告訴我好嗎?”

    “唉!”楚母嘆了口氣接著說,“湘杰,你在部隊上鍛煉過,是受黨教育過的人,在處理個人的問題上一定會冷靜對待的。我和你爸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件事,對于麗萍的事也僅是聽說,并沒親眼見到。有人告訴我們說,麗萍是跟大洋子去海州的,工作也是大洋子介紹的。但我們不相信麗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大洋子先出去打工,對海州熟,麗萍跟他去也很正常,何況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

    “麗萍說她全家還有她二叔一家一起走的!背娼苡致牭酱笱笞拥拿,心里很別扭,但他臉上很鎮(zhèn)靜。

    “是,他們兩家人是一起走的!背附又f。

    楚湘杰不再問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大概輪廓,內(nèi)心反而鎮(zhèn)定下來了。父母話語里含糊其辭和閃爍不定的表情,讓他心里疑竇更深。但他不想往深里想,因為自己不知道事實真相,僅憑別人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別人別有用心,故意這么說想拆散他和麗萍。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便不能全信。此時,他不想再提麗萍,自己長大了,個人私事應(yīng)由自己處理,不應(yīng)該讓父母操心的。

    “回來的路上,我看到地里荒蕪,根本沒有莊稼,有些田里有莊稼也是稀稀拉拉的,稻穗頭是直的,連彎都沒打!背娼芄室鈱⒃掝}扯開。

    “唉!這也沒辦法。”楚父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雖說國家將糧價往上調(diào)了,可是什么都在漲。我們村原本地就少,收上來的糧食除去全家人的口糧,多出的部份賣點錢連平常開銷都不夠,還能攏住誰的心呀?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誰愿意呆在農(nóng)村種地?過去考不上學(xué)校便沒有出路,現(xiàn)在考不上學(xué)校還有打工這條路,誰不往這條道上擠?有手有腳能出去的全都出去了,剩下的便是我和你爸這樣的,還有就是上小學(xué)的孩子。不是我們這個村是這樣,周圍村子幾乎都這樣!背刚f著又咳嗽起來。

    “有些是拖家?guī)Э谶M城,分給的田里全部栽上樹了,在外打幾年工回家挖樹賣錢,又省體力又不用買農(nóng)藥化肥。那些年老年弱不能出去的,只好在家種地,可就苦了這些人了。就像我們這個家,不種地就沒法活了。再過幾年呀,所有農(nóng)田不是種糧,而是成為樹林了,我們家的地也快不能種了!背娼艿哪赣H說。

    “咱家的地里沒種樹,怎么不能種了?”楚湘杰問。

    “沒有地勁了,F(xiàn)在是一家看一家,一家學(xué)一家,沒出兩年全栽上樹了。沒栽樹的地塊種莊稼,上點肥料全讓兩邊的樹吸走了。種了樹又沒人管理,蟲鼠成災(zāi),還沒成穗已經(jīng)禍害得差不多了。我和你爸種的那兩畝多地,到了揚花長穗,是白天晝夜守在田里,這才保住一年口糧。再這么下去,保住口糧都難了!

    “有的人家干脆連樹也不種,全荒著!背附又煞虻脑捳f。

    “農(nóng)民不種地,全都進城賺錢,城里有這么多錢賺嗎?城里真的需要這么多勞動力嗎?這么多剩余勞動力在城里得不到有效安置,如何得了?難怪存在農(nóng)民欠薪的問題,原因是城里廉價勞動力太多了!背娼軕n心忡忡地說,同時他也想到自己,雖然當(dāng)過兵,如今回來了,仍然是一個農(nóng)民。去海州打工,與那些早進城的農(nóng)民工有什么不同?

    “這也不能全怪農(nóng)民蜂擁進城,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家庭是兩個伢子,有的家里是三個還有四個的,吃的穿的用的都那么貴,糧食僅夠活命。家里再有個生病的老人,這家就露窘相了,不出去打工掙點活錢怎么辦?”

    楚湘杰啞口無言,他從來沒想這些問題?墒,父母說的都是事實,就拿眼前這個家來說,事實明明擺在眼前。家里房子要修,父親有病在身,母親年紀(jì)大了,自己也到了娶妻的年齡,所有這些都要用錢,該怎么辦?不用說,靠地里的糧食根本解決不了這些問題。

    接下來的時間里,一家三口人圍著飯桌吃飯,再也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想著不同的心事,偶爾聽到楚母一兩聲嘆息。

    楚父敲著碗埋怨老伴說,“老嘆什么氣呀?伢今天剛到家,弄得他生出那么多煩心事。”

    “你埋怨我,別人家伢的爸都能出去賺錢;你到好,不能賺錢也罷了,還弄得一個病身子,我嫁到你楚家這輩子是倒了八輩子霉了!背赴研闹械牟豢飚(dāng)著第一天回來的兒子的面,盡數(shù)發(fā)泄出來。

    楚父聽了這話,理屈地埋頭吃飯,一聲不吭。

    楚湘杰看著母親突然生氣數(shù)落父親,不由愣住了。

    “媽,別這樣說爸,我不是回來了嗎?我回來了你們就不會再過苦日子了!

    楚母看著兒子張了張嘴,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此時,楚湘杰猛然覺得自己今后就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責(zé)任感責(zé)無旁貸地壓在肩上,之前他從來沒這么想過。

    被母親數(shù)落后,父親的目光再也沒從碗邊抬起來過。楚湘杰看在眼里,心一陣陣發(fā)緊。

    楚湘杰喝完杯里最后一口酒,刨完碗里的飯,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刷鍋洗碗讓你爸去做吧!”楚母說。

    “爸,媽。你們歇著吧!我來洗吧!”楚湘杰邊說邊站起來收拾桌面。

    楚父已經(jīng)站起來了,見狀又坐回凳子上。

    “爬起來還要坐回去,伢坐了一天車,還走了那么遠的山路,不累嗎?你在家一天沒修好一個破籮筐,還有功了?”楚母找到理由又再發(fā)落。

    楚父連忙從凳子上爬起來,目光膽怯地望了妻子一眼,伸手從兒子手里接過碗筷說,“兒呀,讓我去吧!你歇著,要不你媽還有難聽話等著我喲!

    楚湘杰不再爭執(zhí),他知道自己如執(zhí)意去洗,母親嘴上不會饒了父親的,便放手由他去。

    “我明天去鄉(xiāng)武裝部報到!背娼苷f。

    “你該到村長和支書家里坐坐,從城里帶回的茶點煙呀酒的帶些給阿婆和伢仔,不要想著留給你爸你媽,現(xiàn)在你回來了,以后處理好這些左左右右的關(guān)系最緊要!

    “媽,我知道了!

    楚湘杰這晚和父親睡在院子里的涼床上,聊了不久,父親便睡著了。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遠處偶有一兩聲狗吠,更顯山村夜色深遠。心境也漸漸從兵營回到熟悉的鄉(xiāng)間夜晚的音韻里。

    望著天上星星閃閃爍爍,偶有流星劃過,楚湘杰更加思緒萬千。

    這晚,他大睜兩眼,毫無困意,腦海里一張張臉譜交替閃現(xiàn)。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一會是連里其他戰(zhàn)友,后來是賴麗萍,還有模糊記憶中的大洋子,再后來是父母那張蒼老憔悴的臉。

    所有回憶和記憶都是片斷的,連不成一塊,來回不停地閃動跳躍,像幻燈片。他一會兒仰躺一會兒側(cè)躺。當(dāng)看到朦朧夜色下自家破敗的院墻和門樓時,一顆心被滴露深重的夜色涼透了,徹底跌回現(xiàn)實中。

    他知道,從明天開始,一切將恢復(fù)到兩年前的楚湘杰的身份。

    原來一心只想退伍回鄉(xiāng)與賴麗萍婚期便近了,如今看到家中一貧如洗,離那個期待中的日子反而更加遙遠了。他忽而想到賴麗萍是不是看到自己家境破敗,才不辭而別的?

    是!一個退伍兵,本來就身無分文,沒房子沒地,還有兩個老人要伺候,她不能不想眼前存在的困難,哪個姑娘不想嫁到有錢有實力的人家做媳婦。

    楚湘杰想到這里,一陣煩亂,從涼床上爬起來。

    他恍惚覺得自己是沿著圓形的操場跑了一圈,重又回到起點。途中見到許多美麗的風(fēng)景,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曇花一現(xiàn)。而起點仍是從前的樣子,確切說還不如從前。又若是自己不小心做了一個美夢,醒來美夢盡散,空余嗟嘆。

    看來,要想改變眼前這一切,惟有像許多農(nóng)民工一樣進城打工。原來對賴麗萍要求自己盡快去海州還有些猶豫不決,如今看來,自己的前途乃至這個家的惟一出路是靠進城打工賺錢。

    楚湘杰直到此時才從懷中掏出手機,給賴萍發(fā)了一條短信:“親愛的,我已經(jīng)回到家了!

    等了很久,賴麗萍并沒有回復(fù)短信。看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凌晨兩點,想著她早就睡了,他閉上眼睛,在滿懷希望的等待中睡著了。

    第二天,楚湘杰早早起來去鄉(xiāng)武裝部報到,重新落實了戶口。

    從鄉(xiāng)里回來,楚湘杰在村委會見到村長。村長在濟南當(dāng)過炮兵,楚湘杰當(dāng)兵前他就是村長,現(xiàn)在算下來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幾任村長了。

    “湘杰,回來了呀!”村長問。

    “回來了,村長,我來向你報到!

    “好呀!我代表湘灣村支全體村民歡迎你回來!

    村長邊說邊與楚湘杰握手。

    楚湘杰掏出煙給村長點上一支。

    “村長,全村現(xiàn)在僅剩老弱婦女和兒童,村委還能起多大作用呀?”

    “各家各戶也沒多少事要村里管,村里有一所小學(xué)是個重點。父母外出打工,留下孩子,全靠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帶著,安全和健康是最重要的。最近,鄰村小學(xué)有小孩丟了,縣公安局通知,有人販子專門到村里偷小孩,要各村注意防范!

    “還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楚湘杰驚訝地問。

    “有些人為了錢已經(jīng)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根本不講什么良心公德,什么黑心錢都敢賺,只要是錢,連殺人都敢別說拐騙兒童了!

    “當(dāng)一個人生存面臨危機的時候,最能反映他的原始本能!背娼苷f。

    “農(nóng)民的本職是種地,是人類對大自然溫和的掠奪。生存危機的時候,這種本能被放大,變成對同類以及組織的急性掠奪!贝彘L望著過處的田野說。

    楚湘杰望著村長,打從內(nèi)心深處佩服他話中哲理的深奧。

    “村長,如今青壯年都去城里找工作,地里這樣荒著怎么得了呀?”

    “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表面看似簡單,卻關(guān)聯(lián)重大。鄉(xiāng)里縣上到省里乃至中央,都知道這是個大問題。也做出了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比如國家收購糧價上調(diào),免去農(nóng)民地稅,給種地戶一定的獎勵,這些做法都是鼓勵農(nóng)民回村種地的辦法。剛開始收效不大,但是如果中央到地方能一如既往的執(zhí)行,會有所好轉(zhuǎn)的!

    村長的邊說邊大口地抽煙,楚湘杰見他一支要抽完了,連忙再掏出一支給他點上。

    “不抽了,抽多了嘴里發(fā)苦!

    村長客氣地推拒,見推不過,只好接過來再點上。

    “這農(nóng)民不種地,都去城里找工,城里人口糧從哪里來?如果是這樣,糧價只能繼續(xù)往上漲。進城農(nóng)民要租房要吃飯,掙得那點現(xiàn)錢仍用高價的生活開支,手中還是剩不下幾個錢,能節(jié)余的也僅是從牙縫中省下的,而省下的那點可憐的錢能夠家中老人醫(yī)療小兒讀書就不錯了,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窮光蛋一個!

    “你說的就是當(dāng)前大部份進城農(nóng)民工及家庭現(xiàn)狀,即便如此,也比在家中種地強呀!所以才出現(xiàn)大片土地閑置荒蕪的現(xiàn)象!贝彘L說。

    倆人同時沉浸于對農(nóng)村前景以及個人前途的憂慮中。

    村長抽了幾口煙之后問楚湘杰,“湘杰,你有什么打算?是進城打工還是留在村里?村委現(xiàn)在還缺一個計劃生育專干,如果你不走,留在村里,我去鄉(xiāng)里點名要你專職計劃生育工作,你看怎么樣?”

    “謝謝村長,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家里情況,媳婦沒娶,房子沒建,我都不知道是留是走,你容我考慮一下再做決定!背娼苎圆挥芍缘卣f。

    “我知道你家庭情況。麗萍一家,還有她二叔一家全部去了海州。不用猜,也知道她要你出去的。你年輕,又在部隊干過,到城里或許能闖下一片天地。我也不拉你后腿,由你自由決定!贝彘L說完,又猛吸了幾口煙,將煙頭拋向遠處。

    楚湘杰將手中半盒煙塞進他手里。

    從村委回家的路上,楚湘杰情緒仍很低落,他不是為自己留下還是進城的問題,而是為眼前農(nóng)村生存現(xiàn)狀擔(dān)憂,畢竟他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

    就在這時,手機信號燈亮了,是賴麗萍回復(fù)的信息。

    “杰哥,你昨晚短信我早上才看到。快來海州吧!湘灣村沒有前途的,你來海州一定能找到工作。你如果留在村里,或者去當(dāng)沒有出息的村官,咱倆的關(guān)系到此結(jié)束!

    楚湘杰讀完信息,手哆嗦了一下,手機差點從手中滑出去。

    他連忙給賴麗萍回復(fù)短信。

    “麗萍,為了你,我什么也不顧了。三日后到海州,到你身邊。”

    賴麗萍很快回復(fù):“杰哥,快來吧!我愛你!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