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鹽商
作者:吳長青
上部   日出江花
上部 日出江花 開篇:我心中有一個自己的王朝
    在過去的一支船隊中有這樣三個人,一個是福建長樂人王景弘,還有兩個是太倉衛(wèi)副千戶周聞和太倉衛(wèi)軍士費信,我的作品將會從他們的海上生活寫起,寫那個時代的氣象和那個時代人們之間的默契與隔膜。我相信每一個偉大的時代都離不開那些默默無聞的人,甚至早被歷史遺忘的普通人。

    熟悉歷史的人也罷,不熟悉的更是無畏,因為每個人都在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歷史,那怕這個歷史與宏大的東西根本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但是對于他個人而言,也許其意義也在于此。我的記憶里有著關(guān)于大洋的無盡的遐想,但更多的是膽怯和恐懼。

    在我的心里有一個大洋,那個大洋大到寬闊無邊,大到我在十歲的時候就對大洋的產(chǎn)生了無窮的畏懼,以至于一系列無盡的變故由此而來,那些不祥與無休止的底層人之間的憎恨也由此而來。三十多年過去了,但是大洋的記憶和歷史的舊跡依舊像陳年的照片一樣,雖然泛黃到落色,但是那底版絲毫沒有褪色。

    再后來,在另一個大洋里,兩個老水手與他們的船只一起傾覆于他們曾操戈多年的江上,以至于我每年回鄉(xiāng)都能看到一座衣冠冢,我對大洋的仰望與想象與生俱來,一直流淌在我的血脈里。三十年前,到二十年前,大洋在我心里,仿佛就是一只來自星球外的巨獸,所向披靡,無所不能。我慶幸自己沒有在大洋上漂泊,盡管我的外祖父、祖父、外祖父的父親、我的太爺以及我的父親都曾在大洋上闖蕩多年,甚至我的堂兄和我的不少同學,都有在大洋上謀生的經(jīng)歷,當我們聽到一樁樁海難的時候,慶幸自己沒有在那個人群中。

    我真心沒有征服大洋的一點幻想,有的幾乎都是逃避和無盡的恐懼。我對大洋,遠行大洋的人們除了仰望還是仰望。

    所以,我打算寫一部關(guān)于大洋的小說,一部航行在大洋上人們的快樂與煩惱,他們的繾綣與情感。我特別感念我的朋友,在美麗的江濱城市讓我找到了素材,奠定了我寫這部作品的信心。

    我小說的人物來自那片土地,是那片土地養(yǎng)育了他們,在大時代來臨的時刻,他們作為普通人,熔鑄在那個時代里。英雄的背后總有若干普通人,他們與英雄一樣光耀于世。歷史的辯證就在于,不僅僅看到英雄,而是成就英雄的那些與時代一道漸行漸遠的普通人,因此,那是一個英雄的集體。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預貯米粟謂之儲峙;一粟不是少數(shù),而是無數(shù)的簡約,民生萬物自古不是小事,大達江山社稷,小抵萬民居家度日;因其大而達天宇,縱其小而關(guān)涉每一個人的當下。故為:“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边@個“圣”可齊天可達地。謂有認定“一”,從一簞一食珍視起的人們才是臨天達地的“圣人”之道。

    謹以此,獻給遠行大洋的英雄,我的親人,我遙想中的人們。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一章 閶門樓
    蔡東藩云:“士誠起兵,在元至正十三年,至二十四年,自稱吳王,二十七年,縊死金陵,由吳王元璋,給棺殮葬。降將多赦罪不問,惟叛將熊天瑞被執(zhí),梟首示眾。吳會皆平,改平江為蘇州府。”我們的故事也就從這里說起。

    閶門在蘇州府的西側(cè),前506年,這里曾是孫武、伍子胥等率吳軍伐楚的出發(fā)地和凱旋地。大明上下朝臣對閶門的歷史還是了解的,可別小看了這個閶門,那可是水陸城門,京杭大運河河道緩緩流經(jīng)這里。城外的上塘街和三塘街雖然受到多年戰(zhàn)爭的浩劫,可眼下畢竟是江南地,人們對戰(zhàn)爭的修復功能的力量還是非常巨大的。戰(zhàn)爭平息后,魚米之鄉(xiāng)的繁盛即刻顯露出來,借助運河的便捷,商賈南來北往,絲綢、牲畜貿(mào)易頻繁。明人唐寅詩作《閶門即事》寫道:“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始皇帝元璋知道平江地區(qū)老百姓對張士誠懷有情感,常遇春和徐達攻城十月之久才打下平江城,沒有百姓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心有嫉恨的始皇帝總覺得這是個隱患。

    于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武裝遷徙人口的行動開始了。

    全城青壯勞力居家都被趕到閶門,運河里云帆重疊,轔轔車馬,婦孺的哭喊,響徹全城。不從者就地正法,閶門的吊橋始終配合著這場運動,出去的別想回來,想回來的無疑是個體攻城。秘密的清城行動就這樣在新朝建立的時候同步開始了。官兵的檣櫓仿佛也使著性子,變了節(jié)奏,這些張士誠的舊部自從歸降吳王之后,平日里,他們跟隨張士誠懶散慣了,一下子操起多日不用的檣櫓,似乎也不怎么習慣了,很多人搖起櫓來,猶如斗酒之后打起的踉蹌。不過,他們高興啊,因為可以借助這樣的行動可以再回起兵的北岸去了。

    俗語說,兔子逼急了還咬人,狗急了跳墻。再順的民眾逢上這樣的遭遇,他們也是當仁不讓?墒撬麄儧]有武器,也沒有頭領(lǐng),所以,束手就擒之下的選擇就是保全性命,性子急躁的,或是看不開的,跳下護城河淹死的也不在少數(shù)。背井離鄉(xiāng)的尊嚴蕩然無存,他們寧愿選擇了一種了斷的方式。

    一個士兵,一個自認為命大的士兵突然大喊,城門失火啦!果不其然,突然城門上轟的一聲響,震耳欲聾的一聲響,讓本該混亂的場面更加混亂了。城門濃煙滾滾,人們哭喊著,忙著驅(qū)趕和羈押居民的官兵們把視線瞬間轉(zhuǎn)向了城門。

    起錨,起錨,一艘艘載著男女老少的帆船在運河里向北,一路向北。

    那個士兵帶著一個人返身鉆進了人群,消失在閶門的煙火里。

    閶門城樓的爆炸引發(fā)了朝野上下的震動,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然也是差強人意,不過,革職從軍、問斬的似乎掩蓋不掉對這次行動的野蠻和粗暴的譴責。因為這是皇帝的個人行為,所以,歷史自然對此銷聲匿跡,民間再多的議論似乎只可當著流言蜚語待之。

    我要贅述的就是那個士兵和那場煙火。要在今天,一定似要重啟調(diào)查的。至少,那個士兵的喊叫與事件的發(fā)生驚人的一致,這里面一定有著因果的邏輯關(guān)系,至少說明了,這個士兵是個大大的疑犯,或者是與疑犯是同伙。沒錯,我為此展開了調(diào)查。

    鑒于,年代久遠,特別是歷史上也沒有什么史料,這給我的調(diào)查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難度。我無法穿越,更無法與死去的那些士兵對話,所以,歷史的還原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他對歷史的陳述中尋找蛛絲馬跡。

    我是相信這個士兵命大的,他八歲隨張士誠兄弟販賣私鹽,每次都是他通風報信,要說真死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回?擅看嗡坏珱]有死,還能從鹽官那里搞來一些小玩意,那些小玩意無非是販子們賄賂鹽官的器物啥的,嚴官們大概也是思鄉(xiāng)心切,看到一個孩子也就有了眷人之心。

    后來,張士誠兄弟等十八人起兵,他也有幸被張士誠帶在身邊。話說戰(zhàn)爭之下,生靈涂炭,人的命數(shù)更是風吹雨打萍的不可捉摸。因為,他是張士誠的人,自然他有機會見識不少張士誠的幕僚。因此,大字不識的他,居然有機會看到了繪本繡像的他老鄉(xiāng)施先生寫的《水滸傳》。這也算是奇觀了,放在別處,也許諸位還覺得我在胡言亂語,因為富庶的江南,早在宋代就有了絲質(zhì)品,繡像繪本在大戶人家,或是家學甚好的太湖流域已經(jīng)悄悄流傳。這個幻想少年看到眼前的場景,居然想起了《水滸傳》里的畫面。不能不說,這是個天才少年,不,是一個天才青年。哎呀!那場火呢,怎么早不來遲不來,卻在他在幻想的時刻轟然而起呢?

    我曾經(jīng)在我的小說里寫過一場爆炸案,我奇思怪想要為我的爆炸案想一個合理的邏輯。那是一個浴城的爆炸,浴城老板被人報復,爆炸物竟然是鞭炮里的火藥,你想想得要多少鞭炮啊才能攢得起可供爆炸的當量。再說了鞭炮也不限購,所以,這樣的合理性也是成立的。但是閶門城的爆炸就比這個復雜多了。那可是1300年的蘇州閶門城啊。但不能排除火藥。

    《永樂大典》所引的《行軍須知》一書中提到,在宋代守城時曾用過火筒,用以殺傷登上城頭的敵人。到了元明之際,這種用竹筒制造的原始管狀火器改用銅或鐵,鑄成大炮,稱為“火銃”。沒錯哦,就是因為士兵使用火銃不慎,炮口沒有對準人,也沒有對準自己。結(jié)果,火銃炸掉了城墻的一個角,點燃了木樓亭閣。要不是這場事故,我們的主人公還在羈押著城里的人向他的家鄉(xiāng)趕散。

    要是他不跑,更沒有我們今天這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跑的故事,一個闖蕩江湖的故事就這樣誕生了。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二章 滄海月明珠有淚
    這個富有想象的年輕人在一個充滿想象的關(guān)鍵時刻,一頭沖進了城里,他自己不光沖進城里,還拽著一個人,沒錯,那個人是他在山塘街上做理發(fā)生意的店主。姓阮,阮興無。在城墻炸開的那個角落上,他們撲通一聲,跳進了護城河,一個猛子扎到了河心,又一個猛子,他們跑到了對岸,后面依舊是哭聲滔天和撲火的呼喊聲——

    這個阮興無也是命大,一者撞在了我吳氏宗祖的手上,換了別人情況可能不是這樣子的,二是他的水性沒減,如果沒有連軋兩個猛子的能力,恐怕他性命早就不保,而且還要因逃跑受到株連。至于,這個幻想少年,我宗祖的那些行動成謎讓我們后代更沉迷。我的調(diào)查進行的非常緩慢,從火銃走火到他對于《水滸傳》畫面的聯(lián)想,繼而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竟然冒死從官兵的陣營里逃脫出來,他的行動真的不可思議,這在遙遠的古代,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查了族譜和能夠查到的史料,依然對當年的閶門樓爆炸事件和他逃跑行徑無法做出因果的關(guān)聯(lián)。阮興無倒是一個突破口,我打算從阮興無入手,也許能夠打開一個缺口,尋找一點亮光,照亮塵封已久的幽閉之城。

    《水滸傳》中的阮小二、阮小七其實不是虛構(gòu)的人物,他們其實就是老施家的鄰居,因為水性好,一下子就被老施選中了,但人家也不全是做水生意的,是鹽商的水手,比如這個阮興無的父親因為跟從了鹽商史大典,然后混跡在揚子的茶樓酒肆,結(jié)識了一幫揚州的櫥子和堂子里的人。人說揚州“三把刀”啊,這理發(fā)的也不可小視。史大典有個經(jīng)典的口頭禪就是:“萬事得從頭開始”,是!那個人不在乎自己的頭呢?這阮興無就成了揚子理發(fā)店的跑堂的,然后元璋從滁州一路打到南京,天長、揚州挨在一起,于是乎,揚州的鹽商乘船逃到鎮(zhèn)江,向東的都去了平江。阮興無也就陰差陽錯地流落到了平江。江南人喜歡收拾,這理發(fā)活還真是派上了用場,阮與卵有些諧音,阮氏的剃頭店又稱卵頭的,還有叫亂投的,反正這些對于阮興無來說,都不是什么事,自己不就一個手藝人嘛。不平靜的日子接踵而來。

    張士誠對阮興無的手藝蠻滿意的,每次都是由我家宗祖帶上阮興無到府上來為他刮剃他的光頭。一來一往,這兩個“江北佬”就繞到一起去了,居然還有點患難之交磕頭兄弟的把式。

    我一直不想說出我這個宗祖的是那個門頭和多少世代的。說起來,我還真的有些開不了口,怎么滴?《水滸傳》里不是有個吳用嘛!宋江的狗頭軍事,對了,他就是吳用的父親,吳安啊。吳用就是施施先生根據(jù)吳安的事情虛構(gòu)出來的。歷史就是這么荒誕,文學也充當了戲說的角色,這個當然不好,話說回來,要看是說誰的?誰說的?

    吳安與阮興無說到底都是鄉(xiāng)黨,一個是跟隨鹽商做水手的,還有我宗祖吳安是跟張士誠販私鹽造反做土匪的。我對這個“匪”字并不忌諱,成者為王嘛!

    他們兩個又湊到一起去了,會不會又想干點什么?一時半會還真是說不清,話說那個在閶門樓上滅火的官兵對于吳安的逃跑還真是替他惋惜,大明皇帝不但沒有對張士誠的舊部大肆殺戮,還對他們就地收編,按理說混口飯吃不成問題的。這下好了,成立朝廷的匪賊,通緝的對象了。反了不成。阮興無倒不是什么事情,亂世之下,屁民的有無本不是個事。但是因與吳安一起逃跑的,情況就變得異常復雜了。

    前面說了,吳安到底識得幾個字,他居然知道宋相文天祥有一條從江北逃到太湖流域的路線。暫且不談這個。單說吳安的動機也是值得探討的,他是販私鹽的主兒,喜歡常年游弋在湖蕩與大江之上。那種聲東擊西,霧里看花的玄妙與神秘,著實誘人,他居然看不得官府的聽命和順從。這也是“賤”的一種,也可看著是一種“作”吧!問題在于,他就是喜歡。對于這樣的祖宗,我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有人說吳安會渾水摸魚,阮興無當然學會了揚州人的“悶聲發(fā)財”,這兩個人走到一起,自然會有故事和奇跡,甚至有人認為這也是“激情逃跑”的一種范例。失火一說,考證下來,其實是“江北人”對于“剃頭”“洗澡”的一種粗俗的說法。“失火”不就是“一干而凈”嘛!理發(fā)、洗浴算是打掃衛(wèi)生之類的概括,所以,吳實看到阮興無一興奮就露出了“江北佬”的本性來。無巧不成書,真的失火了。吳實知道自己闖禍了,闖了大禍。陳賬連著新賬一起算,倒不如跑吧!

    月光下,這兩個年輕人幾乎是背靠背來抵御黑夜的侵襲,江南那個濕啊,兩個身子貼在一起黏糊糊的,猶如串在一根繩子上兩只待宰的鯰魚。張著兩只大嘴,就是不敢張開嘴巴,他們想有人搜羅他們。

    兩個簡單地休息了一會,天剛麻花亮,兩人打算繼續(xù)做起水上的野鴨子。江南蘆蕩,一望無垠,棲息在水邊的野鳥看到有人侵占了他們的地盤,居然集體俯沖向他們發(fā)起了攻擊,兩人偽裝成稻草人,才算平息了一場人鳥之間的誤會。

    野人的生活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陌生,畢竟過了好久所謂煙火氣的日子。但事已如此,后悔毛用,一頭走到黑。阮興無則是深感被縛趕散的屈辱,正當無計可施之時,巧遇到吳實才有了合力逃脫的機遇。

    一場誤會加際會導演出了人生悲喜劇就在煙波浩渺的長河里若隱若現(xiàn),明天他們繼續(xù)要跑路,跑到一個無人之境,人生總歸需要經(jīng)營的。兩個男人在大明開國的江邊澤國經(jīng)營自己的一方世界,這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呢?我也一路追蹤,與他們一道奔跑前行,跑到一個無人之境——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三章 夢回千角連營
    按理來說,先皇帝平定諸侯割據(jù),皇恩浩蕩,大赦天下,人人都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國家夢、個人生活夢。兩個本該可以過著平靜生活的普通人卻被陰差陽錯地拋到了生活的背面。也是因為皇帝的需要,他們必須背井離鄉(xiāng),遠徙到荒無人煙的江淮之地。  

    他們不干?蓢业恼钅懜疫`抗,帶來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就地正法。而另一個幻想少年因為偶爾的開過了一個玩笑,結(jié)果也是背離了原先的生活邏輯,盡管人都說沒有命運,命運邏輯命數(shù)就像那隨波逐流風度翩翩的浮萍,一任光鮮,縱其無法逆襲成流。只見其下,而無上之可能。

    回到茫茫的湖蕩,阮興無的水上功夫顯露出來了,只見他竹篙一挑,就像是飛翔的燕子,三丈寬的河岸,他一個輕捷的倒插蔥就從此岸飛躍到對岸。吳實對官船與民船是分得清的,他們密謀偷襲一只官船,民船少的可憐,即使偶爾有一兩只漂在吳淞江上,也是大戶人家走親訪友的代步工具。特別是三四月份的陰雨季節(jié),使用的比較多。大戶人家都有家丁地保,特別是南方的大戶人家大多與朝廷有所勾連,得罪了大戶人家等于萬劫不復。

    吳淞江上的官船一般都是進貢朝廷貨物的,也有一些武裝船,類似后來的軍閥。阮興無研究了吳淞江水域的潮水規(guī)律,吳實對來往的船只進行了觀測與統(tǒng)計。夜間停泊的碼頭和開行的時間。閶門樓往北走的官船還在繼續(xù),吳淞江上不斷漂來從閶門樓方向墜水的浮尸,長時間的水泡,尸體漂得發(fā)白,一陣陣惡臭隨風而至,白色的蛆蟲翻滾著、游蕩著,膘肥肉壯,密密麻麻的魚兒蕩起了漩渦,它們也在爭這一口,自然生態(tài)達到了完美的和諧——

    自古華山一條道,取道長江奔赴江淮之間腹地的官船此刻正在以最快的航速跨越長江,這樣的場面在遙遠的明代不啻是一種壯觀。江北的鹽民土著看到此情形,幾乎有些傻眼,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浩蕩規(guī)模的官船。帝國的初期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底氣和實力操縱萬民的大遷徙。史學家們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此后的“七次下西洋”,素不知,這次由先皇帝發(fā)動的“萬民大遷徙”好比是“七下西洋”的模擬演習。阮興無想的是怎么能夠打劫到運載自己家人的那只船,他的老母和妻兒,還有伙計。

    吳實押送的那只船大多是阮興無理發(fā)店所在的弄堂的鄰居。一定要找到那只船。

    大軍浩浩蕩蕩,官船也是戒備森嚴,除了檣帆和篷布,影影卓卓。在一望無垠的沼澤地里,兩個“江北佬”密謀起突圍的計劃。“匪”的思維中有一條是常人萬萬不具備的,不計后果的玩命,玩到那里算到那里。他們此刻只能用的“匪”的思維決計改變現(xiàn)實處境。一陣密謀之后,兩人換了身份,吳實與阮興無對天叩頭,一陣忙碌之后,兩人做了分工。吳實負責放風,阮興無提刀,要死抵罪由阮興無負責,吳實在張士誠手下干過,目標大,朝廷定會追溯不放,因此,吳實負責阮家后嗣子弟的撫育。

    兩人伺機行動,打算從一艘官船下手,劫得官船實關(guān)鍵。

    一天、兩天,眼看著時辰不早,兩人急得眼紅心疾。也許,官船都征調(diào)到閶門去了,吳淞江上依然碧波蕩漾,日出日落,一片靜悄悄。

    兩人用蘆葦搭成的地窖開始滲水,雨季來臨,意味著江面越來越闊,江上打劫的難度加大,兩人心急如焚。他們用兩個月時間開鑿了一只樹船,其實就是一個劃子,在大樹中間剖面上開鑿出一個凹槽,人可以通過凹槽蟄居,同時劃動。鷺草覆蓋其上,遠看還以為是上游漂來的一座廢棄的柴垛。

    兩人在凹槽里漂來漂去,潮漲潮落,陽光烏云輪番交替,時令在無聲的滴答里頻頻轉(zhuǎn)換。度日如年的積郁考驗著這兩個天真的人。

    胡思亂想就是生產(chǎn)力,今天說是創(chuàng)意。多么美好的胡思亂想,可是因為胡思亂想會帶來間隙性的災難,因此,沒有人愿意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吃了官司的人,往往會懺悔,請求原諒,保證以后不再“胡思亂想”。

    大抵上手藝人是樸素的,就是圖個一日三餐有個著落,可是阮興無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阮興無了,他覺得自己混不開,吃閉門羹的多,因此,他要出人頭地。遇上張士誠之后,他不一樣了,開起了理發(fā)店。這在公元13-14世紀一點都不落后。雛形的商業(yè)架構(gòu)開創(chuàng)了中國商業(yè)的原始格局。

    吳實也一樣,在接觸到張士誠幕僚階層之后,他居然愛聽《水滸傳》里的人物故事,想碰那些重得擔不起的漢字。任憑陽光從頭頂撒過,兩人覺得手腳都麻木了,那是凹槽太窄了,兩個偽裝的“水鬼”在做著各自的“白日夢”。

    汩汩的水流聲從“樹船”旁嘩嘩而過,一個漩渦過來,“樹船”飛旋,像是要掙脫星球的引力飛向深不可測的水洞。兩人極力控制住平衡,若有一點傾斜那“樹船”終不敵離心引力的**。就在一剎那間,一只大手伸向“樹船”的邊沿,兩人幾乎同時看到了那只大手,可是誰也沒有動,雙方都用身體向?qū)Ψ絺鬟f了一種默契,盡管無法兩人一同躍起互對眼神,躺著分明是掩護了各自目標。兩人忖度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對這只莫名其妙的大手,兩人的反應幾乎都是同時的。

    也在這同時,凹槽的底部開始進水,凹槽的底部像一只插著的木板,抽去了木柵,人從凹槽的底部鉆進了江里,于是兩只過江之卿一個翻滾,緊緊抱住把在“樹船”沿上的那個人,一同沉入江底,只見那人拼命掙扎,眼看著身體有些疲軟了,兩人才將他拖到岸邊,一陣折騰,終于將他弄醒。

    員外訪友途中失水而死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謠言四起,吳淞江上有水怪的判斷也說的有板有眼,到底情況如何?聽聽員外怎么說。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四章 欸乃一聲山水綠
    話說這個落水的員外也不是外人,竟然是《西廂記》里那個張君端的叔叔張喆,張喆家道殷實,也許人們出于對張家的嫉妒才造出那么一個張生來,目的無非是要詮釋“天下有**終成眷屬”這么一個道理。與本文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暫不在此處交代。

    張喆有著江南大戶主人的雍容華貴,也有家學豐厚的斯文。平日里,張喆喜歡研究一點金文,這在當?shù)厮闶且粋奇跡,史料記載最早的甲骨文隨著殷亡而消逝,金文起而代之,成為周代書體的主流,因鑄刻于鐘鼎之上,有時也稱為鐘鼎文。據(jù)考察,商代銅器上便刻有近似圖畫之金文;其后繼續(xù)演進,至商末之金文亦與甲骨文一致。此種金文至周代而鼎盛,緒延至秦漢。但商代器物和銘文皆少,秦漢以已至末流,所以應算周代為主流。金文與甲骨文筆道細、直筆多、轉(zhuǎn)折處多為方形有所不同,金文筆道肥粗,彎筆多,團塊多。金文早在漢代就已不斷出土,被學者所研究。金文是研究西周、春秋、戰(zhàn)國文字的主要資料,也是研究先秦歷史的最珍貴的資料。

    這么一個員外,這樣的雅趣在全國可能也找不出幾個來。張喆在研究金文之余,還喜結(jié)交一些做蠶絲紡織和藍印花布的鄉(xiāng)間士紳。這些人基本都生活在吳江、南通,而他正好在中間的位置上,上南去北都比較方便,只是陸路難以到達,一般走水路更便當,省去了河港灣汊的無故阻隔,那里人有“隔河千里遠”一說的。說來也蹊蹺,他覺得在這些土活里有識別金文的靈感,甚至他認為金文與這些土活有著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

    也是一個尋常的時日,張喆帶上兩個伙計,扯起了風帆,一路南上,他這回去吳江看一款新式的紡綢,黃大生稠莊的黃金甲捎信來一定要張員外去為他們的新抽絲剪彩。那巧東北風來的猛,一個吃勁,桅斷帆落,風硬生生地把船給打翻了,張喆水性好,一轱轆從水底折返上來,原先抓住了一塊木板,只見他死死抱住木板,雖說這木板有一定的浮力,但水浸的太久,木板的浮力大為減少,張喆說,怎么滴也不能這么個死法,他正在尋找下一個目標,并調(diào)整好自己的姿態(tài),拼盡最后一絲氣力也要游到岸上。眼看風平浪靜了,可張喆漸漸感到自己已經(jīng)有氣無力。也許貴人有貴相,這天象也不該讓張喆就這么無聲無息的死去。

    張喆被拖上岸著實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吳實說,怎么好歹還逮住了一頭肥牛,阮興無到底還有些同情心,也不嫌張員外臟兮兮的掛著水草的頭,托在雙膝上在他后心位置上死命一拍,張員外瘦碩的身體本能地向上一彈,哇——哇,一肚子水全給拍出來了。

    兩個伙計的尸體找回來了,張喆埋葬了伙計。阮興無把沉船收拾停當,張喆作為答謝救命之恩,贈送船只一艘,還送了兩人碎銀無數(shù)。

    張喆歸來,謠言不攻自破,水怪的真?zhèn)巫匀灰蹭N聲匿跡。倒是救人的兩人留下了幾分傳奇。

    得了船只的吳實和阮興無則一路鼓帆北上,他們要去追擊閶門出發(fā)的官家船隊,一支押送著平江府平日不喜討論朝廷正事的屁民開赴江北的船隊。

    拖掛在張員外送的這只行船后面的“樹船”就像一只小舢板。一路逶迤的水波,絲絲縷縷,不絕于后。對于這只英雄的“樹船”的機關(guān),頗費了吳實的一番心計,別的不說,防水就是難題,這在當時也算是一道了不起的發(fā)明。平素那些船的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實要靠蘸滿了桐油的麻絲用細鑿子一點點鏨進去的,類似于修長城的墻磚與墻磚之間用熬好的糯米湯汁點蘸進去。保證了墻磚的縫隙不被雨水的侵蝕、腐朽。“樹船”的機關(guān)不僅在于木柵的自由抽拔,而是防水。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jīng)想到了,我上文說到是整樹的一半剖成的“樹船”,其實,還有一半在尺寸上比另一半做的小一號,正好可以鑲嵌進去,說白了,木柵柵住的只是其中較大的一個剖面,讓其自行下沉,而小一號的“樹船”則是空的,這樣船體的人就可以不躍出艙面就可以從船體里潛到水底,輕易實現(xiàn)“水鬼夢”。

    有了大船風帆動力的牽引,“樹船”也一路向北,為了不連累張員外,兩個老實人將行船作了改造,除了換桅加檣桿之外還在船頭兩側(cè)加了“青面獠牙”的獨角獸的木拐頭,獸頭的一只角涂上了陳年的朱砂紅;還把象征羽扇綸巾溫文爾雅的寬頭的改成了尖頭,減少了風的阻力面。兩人還給船只起了個外號叫“加勒比”,顧名思義就是“加緊趕路”。他們要追趕官船,阻止一場國家行動。

    史書是不會記錄以下行為的。在閶門趕散途中,在常熟尚湖一帶,五千官兵押送十倍于眾的平江府民,其中真正到達江北的不足一萬人,其余的散落在長江南側(cè)向東,死傷人數(shù)無法統(tǒng)計。

    “加勒比”號以輕捷、快速的姿態(tài)一路跟隨官船向前,火攻顯然是不行的,因為家眷老少都在船上,火攻只能是同歸于盡。吳實好歹在官兵序列里知道官兵的規(guī)矩。說實在的,押解人最大的難題還是吃飯上廁所問題。官兵們也是苦不堪言,走走停停,哭聲震天。這些來自北方的官兵對于北方他們其實并不陌生,但是對于習慣了蘇州城里生活的江南人則又是另外一種情形。

    吳實以討飯為名,在船隊駐扎的地方冒充混進了官兵里。用私藏的刀匕結(jié)果了一個官兵之后換上了官兵的服裝,阮興無在船后接應,兩人暗殺了十來個官兵。竟有兩艘官船莫名其妙地停滯在尚湖里。只見人聲鼎沸,船上的人像炸開鍋的沸水,不到岸竟有人開始跳水,有人明知手腳捆綁著也要堅持往下跳,

    阮興無的一把刀著實不夠用,割斷了繩索的老百姓四散逃跑,大隊官兵開始向最后兩只船方向結(jié)集,一場搜捕行動同時進行起來。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五章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存
    悄然進行的暗殺本沒有發(fā)出多大的動靜,后面的兩只船也沒有特別大的異常,一支船隊從運河里向北進入長江,另外一支沿護城河向東北方向的常熟方向進入長江,西北方向的目的地是淮水兩岸,東北方向的則是到海州以南沿海地區(qū)。

    可是掙脫了官兵羈押的部分市民安捺不住了,跳水逃跑的,從官兵手中奪來兵刃的膽大些的也參與到截殺官兵的行列,這么一來,時間發(fā)生了變化,大隊的官兵開始向后面包抄而來。這可是一場不得已的反暴動的合法行為。官兵們開始包圍最后兩艘船。穿著官兵服裝的吳實亦在人群中,而阮興無在伺機向他的“加勒比”船方向挪動。

    對于這樣一種局面,他們兩人真是始料不及,不過他們事先的約定,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兩人已經(jīng)將名字和身份作了互換。目的是要保證有一個人能夠出去,特別是阮興無有家眷,吳實的官兵身份可以渾水摸魚,摸到哪兒算到哪兒。

    官兵的包圍并沒有制止住市民的逃亡,在市民們看到,到荒涼的北方去,遍地餓殍,自己不是餓死就是被榨死,早晚得死,還不如死在江南故土。官兵看到這個陣勢,感到情況不妙,決定采取強行拖拽的方式登船抓人平息暴動。市民們那里聽從使喚,此刻已經(jīng)分不清官兵與市民,吳實伺機掌控著船桅,他想讓船向吳淞江方向駛?cè),如果不行,準備棄船向東隱蔽。

    形勢異常緊急,官兵的一支分隊即將靠近大船。阮興無的那只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動靜,這使得吳實有些納悶,他擔心不測來的太早。如果不是有這么多的市民他放一把火就可以一走了之。這時候,船上沒死的官兵開始反抗,對不服從命令的市民他們開始抓人,抓到的集中到一起,吳實眼看著情況不對,想潛伏到后面的那只船上,無奈官兵的圍堵,任憑怎么逃跑都插翅南飛,如果此時跳水,不是被抓住判重刑砍死,就是沉湖淹死。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無計可施之時,只見后船桅桿的白帆上站立著一個人,官兵們注意到這個目標,人群都在向這個目標圍去。吳實此刻明白了,這是阮興無的調(diào)虎離山,阮興無吸引了大批的官兵。吳實抓住最后的機會,將自己的大船上帆扯足,東北風此刻正揚起,帆借風勢一路向南。幾個沒死的官兵開始反應過來,拼命去搶吳實手中的檣舵,在撲上去的緊要關(guān)頭,三五個被解縛的市民沖上前去,將撲上來的矮個子官兵抬起扔進了湍急的河流里。河面上形勢變化之快,這令官兵們徹底懵了。徐達、常遇春捉拿了張士誠押解回應天,太祖皇帝大赦天下。哪里來的殘匪如此膽大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起事。這讓官兵的首領(lǐng)異常惱火,不惜一切代價剿滅殘匪,一面安排人火速向州府和朝廷報告。

    軍情如山倒,傳令兵火速向上級報告發(fā)生的緊急情況,尚湖地區(qū)的殘匪活躍,始料未及。吳實的船如箭一樣疾駛,一路沖向東南。吳實也是拼了吃奶的勁掌著厚實的木舵,喧嘩的人群此刻安靜下來,大家屏住呼吸,有人嚇得張大嘴巴久久忘記了合攏,突然,一個高挑的厲聲沖著吳實而來。

    “這位好漢,我看你實在是不要命了,還帶著一船人不要命……”女子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頓時人群中有人開始抱怨起來。

    “你是什么人?”

    “你想干什么?”

    “停下來,讓我們上岸吧”,人群中出現(xiàn)哀求聲。這讓吳實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吳實抬頭望去,只見那女子生得濃眉大眼,一對緊繃的鎖骨,細腳伶仃,多日的折騰使得顏面顯得蒼白憔悴,但那眼目中的精致一如春日黃花,掩藏著的嫵媚盡收眼底。細心人一看便知是蘇杭吳地的女人。

    吳實顧及不了許多,沖著女子問道:“你道如何是好?我便行事”。只見那女子嫣然一笑,這笑得吳實魂飛魄散,這眼神和神情,不就是《水滸傳》里的扈三娘嗎?

    “好漢有所不知,我是淮安楚州梁紅玉家族第五代梁鵑兒,自家中變故,流落蘇州,今與勇士相識,斗膽異議,還望包涵。”女子話音未落,吳實大喊一聲,大家隨我而來,原來,吳實遠遠看見阮興無駕著“加勒比”已經(jīng)按走過的水道緊跟而來,遠處已經(jīng)燃氣了熊熊的烈火,一船人已經(jīng)疏散到沼澤地里。

    梁娟兒已經(jīng)發(fā)覺后面有一只不大的船緊跟而來,她那里知道是阮興無的船,以為是官兵追上前來,正準備提刀迎戰(zhàn)。吳實說,“姑娘,那是我的弟兄,請你幫疏散人群吧!”人群里又開始抱怨了。

    有人責問:“為何停在水道上疏散人群?”

    還有人說:“要死就死在一起,我哪兒也不去!

    最奇怪的竟然說:“沒有家園了,到哪里找家去”。一時間,人群中有人開始對吳實的動機產(chǎn)生了懷疑。

    “你實哪方響馬?想干什么?”

    問話問的吳實有些不耐煩了。他急吼吼地說:“不愿意死的就跟我走”。立刻人群有人開始嚷起來了:“把老子從哪里帶過來,還給我送過去。”這下,吳實徹底懵了。

    看到眾人爭執(zhí)不下,血跡未干的阮興無不耐煩了,他說:“大伙別鬧了,我們是幫大家重新尋找家園的,我們的家園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阮興無這么一說,大眾才平靜下來。外面的風開始冷颼颼起來。不好,冷空氣要降臨了,風中夾著涼玉,立秋之后的天到底不一樣了,必須在官兵大部隊到來之前疏散掉人群,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阮興無得虧了“加勒比”和“樹船”,一頭沖進了港汊,官兵不敢貿(mào)然行動。除了船隊正常行駛外,留下一隊官兵在等待大部隊的到來。那艘船已經(jīng)破損,被阮興無點上一把火,船上的人群死的死,跳的跳,剩下的被官船駁走,繼續(xù)向北航行。

    青春年少的梁娟兒急躁地跺腳說:“大家請安靜,目前的形勢非常緊張,我們已經(jīng)沒有選擇,就地逃命,不愿走的,就等官兵來抓,愿意走的,分成幾路,必須要把目標降到最低,否則,誰也不能活命!”吳實聽罷,覺得這話真有道理,這也是他所想到的,也正準備說。不料,這句居然從一個女子的嘴巴里說出來,吳實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窩囊與挫敗感。

    “阮三,你看怎么辦?”吳實不忘提醒了一下阮興無,這一對患難之交的兄弟面對如此大難總算沒有失散,大幸。

    “我看這女子的想法不錯,分路行動!比钆d無居然聽到了梁娟兒的主張。

    兩隊人馬,一對分流到“加勒比”,一對留在“官船”上,“官船”則明顯不可久留,尋找到可以登陸的地方就地疏散。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如何分流人群?這是個不小的難題。

    抓鬮,這是民間最公平的方式。抓到最后,剩下了梁娟兒還沒有歸宿。梁娟兒到底跟吳實還是阮興無走,這是個難題。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六章 半緣修道半緣君
    那抓鬮的場面一上來也算平靜,43顆黃豆粒除了一枚排除在外,21顆被涂上了灶煙灰,42個人抓,抓到黑色灶煙灰豆的走到一邊,剩下的21人站一旁。那個1枚就是梁娟兒的。大伙都站好了,等待吳實和阮興無各自帶隊逃亡,時間滴答,人心也是撲通撲通地跳的慌。生命流離于一瞬,剎那的驚心動魄全在于當下的大勢。

    吳實說:“大伙別怕,一定要心齊,否則都活不了命,船上的武器和木器各隊一半!

    阮興無也不甘示弱,他說:“我們這隊和他們不能走一條路線,他們上岸,我們走水路!

    各隊準備行動。阮興無的話音未落,吳實插話道:“最后一枚黃豆怎么辦?”這時候大伙方才從整隊肅穆的緊張氣氛中緩過神來。大伙不約而同將目光齊刷刷地一起朝向了梁娟兒。

    只見梁娟兒神情自若,削瘦的面龐綻出了幾絲冷峻,單薄的青衿卻有著披堅執(zhí)銳的繁華。她說:“你們都走,我斷后”。這么一說大伙才明白,此刻他們面臨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境地。上了年紀的人干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呼:“你是仙姑下凡,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那!”經(jīng)這么一個表情和動作,大伙一起跪了下來。急的阮興無對著吳實大吼,這女的這么回事?你搞什么鬼。

    吳實一臉無奈,趕忙道歉解釋。

    此女乃宋代韓世忠元帥夫人淮水東楚州梁紅玉后輩,我也是與她素昧平生,只是在此船上偶遇,哪知道她有元帥夫人之氣。罷了,罷了。

    阮興無畢竟年少時與鹽商闖蕩江湖,在揚州城見過市面,然后在平江府做理發(fā)店,自然聽說過一點前朝往事。聽說面前此女乃梁紅玉后輩,大驚失色,連忙拱手作揖說:“難怪大伙稱你仙姑,或許真是元帥夫人再世,接受我一拜。”

    吳實從沒有見過阮興無有過這樣的嚴肅,他心想,這世界真是怪,你說這套禮節(jié)吧,凡人平時是用不著的,以為有多么的此道那道,一進入境地,這些東西都會了。什么是禮節(jié)啊,就是你對你敬佩的那個人使用了你心里最想做的最想說的,這些就是禮節(jié)。問題是,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說的不想說的,做的不想做的,什么鄙陋啊,粗俗啊,還不是別扭出來的那一套么!

    夜幕降臨了,河面上的風越發(fā)奇冷,人群中有些騷動。這個異常的舉動令吳實不安起來,他一個眼神瞟進了阮興無的心里。

    我上岸,你用“加勒比”,大船歸韓娟兒,如何?吳實帶著商量的口吻問阮興無。阮興無伸出手來一個比劃,兩個男人的大手拍到一起,“啪”一聲,夜風里的對拍聲異常響亮。阮興無說:“兄弟,記住你是阮興無,我是吳實,今日一別,但愿今生還能見!保钆d無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這是一把理發(fā)剪,阮興無大手一掰,頓成兩半,一半遞給了吳實,哪日相見,以半片剪刀合二為一為證。兩個漢子緊緊抱在一起。

    只見梁娟兒已經(jīng)到達舵位,大喊一聲,船到碼頭,車到站。大伙走吧!吳實看到了梁娟兒的神情淡定從容,內(nèi)心不禁一緊,她才是全船人的救命恩人,他也是一個逃兵,只是一個體面一點的逃兵。想著心里蕩起了幾分羞愧,他想繼續(xù)裝到底,否則這群人在他手上也會白白送死。那時殺人者就是他吳實。

    “姑娘,敬我一拜,我會來見你的!眳菍嵳f這話時,喉嚨里泛起一陣堵,克制住的哽咽還是流露出來了,他慌忙地干咳了幾聲。這莫名而來的尷尬的確來的不是時候,這時候,人群中騷動更大了,不走,今夜可能都走不了。

    “勇士,趕緊走吧,梁娟兒無意表達,這船人就靠你們倆了,如有時日,我們定相見。”說著拿起一把撲刀割下了幾綹發(fā)絲順勢綰了一個結(jié)給了吳實。吳實一看梁娟兒這舉動,驚訝得目瞪口呆,連忙說:“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子的,我吳某銘記在心。”

    “上岸,黑豆的上岸”,吳實喊道。

    “黃豆的上船,快,上船”,阮興無急忙沖著大伙喊。

    只見混雜的人群騷動更大了,原先整好的隊伍亂得不像樣子,吳實有著后悔。這樣的場面怎么能夠讓他們有時間表演呢?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人群里有磨磨唧唧的,有暗自詛咒的,還有推推搡搡的。面對此景,吳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擔憂,阮興無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嚴重,不禁腦門一皺,兩人一個會意趕緊各自跑到自己的隊伍里。

    “加勒比”靠攏了上來,這條曾經(jīng)是張員外對外當車馬的行船,改成了“海盜船”偷襲官船,現(xiàn)在成了一條“義船”。噔噔噔噔,一陣急促的跳船聲,船也晃得不行,有幾個人又順著船沿向返回官船。阮興無急的暴跳如雷,說:“這是干什么子呢?干什么子呢?不要命啦?”

    有人開始吼叫起來了:“我們不上你們的當了,你們是什么人?我們要回去?回蘇州!比钆d無撐開散著桐油味的布帆,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撲通”一聲,起事的那個人滾落到水里……頓時,船上鴉雀無聲,“加勒比”一路駛向茫茫的黑夜。

    吳實數(shù)了一下人數(shù),發(fā)現(xiàn)船上多出了3個人,這下連他自己就是24人。當初分配物資的時候按照21人分的。這樣子,意味著另外三分沒有基本的財貨。

    吳實主動拿出自己的一份,梁娟兒看到此景也拿出了自己的一份。他們的舉動引起了一陣嘩然,人群中一下站出五人各自拿出自己的一份。吳實說,你們各拿一半即可,這樣加上梁娟兒的一半正好湊全了另外三人的物質(zhì)。

    一陣夜風過來,空氣中多了幾分凄厲,偶爾傳來幾聲河貍拍水的聲音。吳實熟悉河道汛情,只見他趴在船沿用吊桶揚水,劃了一陣,繩子在他手里攢出了勒痕,他手一收,吊桶提了上來,他借著燭火看了一下水色,微微一笑,對著梁娟兒說:“姑娘,我們到了!你多保重!”夜色里,兩個年輕人無聲無息地互相瞄了一眼,各自收回本已經(jīng)非常奢侈的目光,船緩緩地靠岸,小舢板放了下水,大伙拖拽著用麻繩做成的繩梯一個個的上了舢板,10人一組往岸邊劃去。吳實第一個跳上岸去,第一組上岸,第二組又上岸。

    茫茫吳淞江上,一艘黑魆魆的大船在漂蕩,而江岸上一群互相說不出名字的人群向蘆蕩從中躍進。沒有人知道天明會是個什么樣子。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七章 海斗量福禍
    初秋的河面上一片沉寂,上塘河是去不得的,那里通向閶門,有重兵把守。楓江向南連接吳淞江。這條古運河的路線的確是幫了這幫不愿北上江淮的平江遭徙的市民。但皇帝詔書馬虎不得,否則就是欺君治罪,罪該萬死。兩支逃亡的隊伍一路南下,一路向東北。一個陸路,一個水道,其實,他們并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其實,他們哪兒也不去,就是要回到自己的平江府。然后,此刻的平江府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的平江府了。

    古書云:“惟太祖自得國以后,有心偃武,常欲將百戰(zhàn)功臣,解除兵柄,只因北方未靖,南服亦尚有余孽,一時不便撤兵,只好因循過去,但心中總不免懷忌,所以草創(chuàng)初定,即擬修明文治,有投戈講學的意思!碧娴膽鸭傻墓适旅耖g甚多。據(jù)說,太祖元夕出游,市上張燈結(jié)彩,并列燈謎。謎底系化一婦人,手懷西瓜,安坐馬上,馬蹄甚巨。壞了,太祖還朝命刑官查緝做燈謎的市民,拿到杖死。刑官莫名其妙,奏請恩宥。自然不成,刑官遵旨照辦,后才想起原來謎底便指太祖太后馬大腳。

    所以,在張士誠盤踞多年的平江府聽到一老婦人說張的好話,這能不引起太祖的重視嗎?沈秀沈萬三可憐。刻嬖缇统蛏纤麄兞。太祖自己寫詩道:“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碧嫒虢鹆,要修城墻吧,但是缺錢,于是,與沈秀商量;噬系囊馑疾谎宰悦髀。兩人商量好,一人一半,沈秀即刻募集工役,日夜趕造,結(jié)果比皇上提前三天完成。你想想吧,會是什么后果。然后讓他筑蘇州街,沈秀用了茅山的石頭,太祖說好,你不審批,治你死罪。罪名竟然是擅自挖掘山脈。馬太后出面力保,不得已打了幾百大杖發(fā)配云南戍邊。結(jié)果沈秀病死路上,家財充公。如此戲說民間枚不勝舉。但說,這人跑了,那可不是小事啊。

    話說知府、諸將一籌莫展,稟報金陵圣上,那可是守土有責,軍紀法紀不容,從上到下一路追究,沒有一個逃脫得了。不稟告,若有一天,圣上知曉,那又是欺君之罪。同樣,個個治罪。報與不報,兩派爭的面紅耳赤。知府行政一方堅持通報,守將堅持不包,承諾把逃亡者一個不留緝拿回來。知府則說,到了地方就是刑官的事情,與你守將沒有關(guān)聯(lián),軍方不用插手,兩派互不相讓。這番爭論不要緊,恰恰給那幫闖禍出逃者讓出了逃跑的時間。

    差人來報,在楓江與吳淞江之間發(fā)現(xiàn)一只疑是官船,大堂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知府畢竟是地方一把抓,守將還得請求知府的官糧養(yǎng)活下屬。其實,他們兩人與其說是爭吵,還不如說是互相推卸責任,一旦上面查辦下來,把問題可以推向?qū)Ψ降囊环N策略,或者是自我保護,也是背向達成了一種攻守同盟的默契。老司機總有老辦法,老狐貍自有保存自我實力的套路,當然,遇上太祖未必能得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否則,皇帝就給你們做了。這也是道理的一種吧?

    會辦的結(jié)果是,雖不報皇上,但是必須在一周之內(nèi)將問題徹底化解,不留蛛絲馬跡,否則后患無窮,對誰都沒有好處。

    知府騎馬走陸路,守將率水軍走水路,一路向吳淞江方向疾馳而去。

    韓娟兒一夜無語,惟有江上的偶爾飛過來鷺鷥給她捎來幾許安慰。她拋錨,即刻做了簡單梳洗,仿佛她已經(jīng)預料到自己將面臨的那些不測。她不想死,所以,她要體面的活。活的雖不能像他姑祖太那樣壯闊和慘烈,但她想盡可能安靜地活下來。梁氏后人不再欽慕做“烈士”而是做一個體面的人即可,有口飯吃,有個地方能躲風避雨即可。

    “船上的人聽著,限你在一個半個時辰之內(nèi)主動投降,否則就不客氣了。”先到的知府人馬中有主官開始喊話,而且喊的非常專業(yè)。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韓娟人還是不想有所回應?纯礇]有什么動靜,知府親自喊話。大膽刁民,竟敢偷船,膽大不成,趕快上岸自首,否則,嚴懲不貸。知府畢竟是有水平,人家不提什么逃亡之類的話,讓你不要往那方面去想,你真的希望壞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話說守將的水軍借著東風,一路張帆結(jié)隊,氣勢洶洶。來船直接并列與河船,持矛的士兵紛紛跨越到韓娟兒的船上,士兵們甚是好奇。劫持官船的人呢?守將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是空船?抑或是劫掠官船的水匪,守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只見官船的前艙躥出一竄火苗,頓時兩只船燒了起來。守將大聲說,放筏子,筏子。筏子就是舢板,不同地方的人說法不同而已,守將和幾個護衛(wèi)上了木筏子,離開了大船,大船上來不及逃跑或是身上有火跳水而死的還不在少數(shù)。

    這一來,問題復雜了。在岸上看的清清楚楚的知府則不這么看。他認為這是守將故意銷毀證據(jù),存心害他。人心實在太復雜。知府急的直跺腳,不知怎么辦才好。師爺還是反應快,連忙說:“大人,依我看,你還是向皇上修書一封,陳情事實為佳!闭媸鞘裁吹胤匠鍪裁慈税,知府不干,說你是存心讓我找死啊,你看看他們不主動去尋死,我們?yōu)槭裁雌フ宜滥?我看見船明明就是他們自己燒的,他們不去,官船不是好好的嘛?大家說,是還是不是?這一說不要緊,好像是一種提醒,更是一種暗示。話就按知府大人統(tǒng)一口徑這么辦好啦?

    看官有所不知,吳地有個習俗,凡大小船只到某地有大買賣,必定帶香燭紙錢,鞭炮蠟燭,敬河神之用。古有北方傳說西門豹治鄴,對河神的嗤之以鼻成為佳話。但南方民間似乎對此仍然極為濃厚。這火就是從鞭炮處燃起來的?杀夼诳偛豢赡茏匀话桑繘]錯,就是韓娟兒親自點燃起來的。

    而她自己已經(jīng)從前艙門偷偷泅入水中,只剩兩個眼睛浮出水面。夜里她竟然將前艙蓋子底下鑿出了一塊活板出來,在官兵上船的那刻,她一個鴿子翻身,轉(zhuǎn)體720度下,鬼使神差地躍入水中,別說岸上無法看到,就是在船上的人也無法覺察水面的變化,只是水面漾出幾朵渦紋交織成的花兒。這是何等的技藝啊。難怪當年梁紅玉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金軍,帶領(lǐng)家鄉(xiāng)婦女組建的水軍助韓世忠元帥挺進長江,成功狙擊來犯的金人。梁紅玉擂鼓進軍的場景仿佛在韓娟兒那輕捷的幾個舉止動作中全部展現(xiàn)了出來。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八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梁娟兒逡巡了全船的所有角落,當他到前艙看到那撬開的裂縫頓刻就明白了,那是原先逃亡者們干的事情。要說這官船該是質(zhì)量最好的吧!細看看你就明白,很多木板都不是整條的,而是段板截上去的,皇帝當是不知,也許建國之初,國運廢弛,國庫空虛所致。這樣的船只怎能打仗?梁娟兒陷入一種擔憂的境地。當務之急是怎么樣逃出去。按理說,她作為梁氏第十代后人對江淮之地并不陌生,但是故地的種種凄涼也是讓她再也無法回到先人的故地。

    在官兵跨上官船搖晃不定混亂的當兒,她一個翻滾從前艙的豁口滑進了河里,順勢抱住了那根從船上截斷的木板。她用腿一瞪,順著河流向下游淌去,初秋的河水依舊涼到身子骨,饑腸轆轆的梁娟兒一度進入迷迷糊糊的昏厥,官兵救火的嚷嚷聲又驚醒了她,“我不能死,不能死……”只見河面上一個即將消失的身影順著湍急的水流向下游右岸漸漸靠近……

    話說明朝初定,大明皇帝太祖元璋為人事問題折騰得焦頭爛額。武臣立功,要推徐達、常遇春,文臣立功,要推李善長、劉基。劉基知太祖秉性,不肯受命,李善長官至右丞相,日益居功自傲,為此太祖憂心忡忡。后來終于得來機會,將李善長法辦。李善長之后,汪廣洋接替李善長,胡惟庸任左丞相。而作為征糧重鎮(zhèn)的蘇州府出現(xiàn)了嚴重的督糧不力,太祖對蘇州知府采取一年一換,等到知府陳寧任職蘇州,手段極為殘忍,竟采取“燒鐵,烙人肌膚”,此人是太祖重用之人,連他的兒子也看不下去,于是建議他不能采取極端手段征糧,他竟用杖擊其子直至死。如此,官民矛盾已經(jīng)在蘇州激化。富人更是難逃劫難,上文已經(jīng)交代,連太祖元璋也在動這樣的心思。此時,胡惟庸的地方勢力蠢蠢欲動;实垡彩羌钡暮堋

    這幫逃亡者也是吃了豹子膽了。一個曾經(jīng)是對手張士誠的舊部且想象力無窮的吳實巧遇上混跡在鹽梟之地的剃頭匠阮興無,突地又冒出一個前朝十代韓世忠元帥夫人梁紅玉的后裔梁娟兒。這事兒在偌大的明朝本不算是個事兒,區(qū)區(qū)小民自不配天朝的強大基業(yè)。但這事兒偏偏不在他地,恰是在天朝的南都畿輔、財賦首地加上文化重鎮(zhèn)的蘇州。難道打臉不成,恰遇上這是胡惟庸的勢力所在地,幾重力量在此博弈,這才給了這幾個小民有了搗蛋的可乘之機。但說這幾股力量中,李善長根深蒂固,尾大不掉;胡惟庸居心叵測,后來居上。

    張員外自從死了兩個伙計,自己得虧了吳實與阮興無的挽救,才以保全了性命,救命之恩當以涌泉相報,自己的旅船相送兩個救命恩人。不料,知府卻是催糧緊的很,特別是對他等一干有田產(chǎn)及織機戶催糧增稅,態(tài)度有恃無恐,他自然也是晝夜心思忡忡,精神頗為不濟。張員外時常想起自己的大難不死,竟有幾分僥幸,他常尋思那兩個異客到底是什么人?又去了何方?農(nóng)商兼具的思維在那時算得上是人杰了,他對自己戲劇性的遭遇同樣充滿了一種宿命之感。話說著,忽聽得田頭一陣吵雜,那聲響區(qū)別于尋常。張員外不禁向外一看,只見幾個伙計圍著一個人嘰嘰喳喳,張員外一看行事不對,莊園里打死人找地主。在他的地塊上打死人,他張某逃不了干系,看此情形,張員外三步并兩步,匆匆忙忙趕到田地,卻見一個年輕女人眉清目秀,只是顴骨有些高,看那態(tài)度已經(jīng)昏死過去,張員外疾呼鄰人老醫(yī)周道人相救,周道人安排家中女性幫襯著清淤暖身、號脈喂湯,一陣忙碌,總算將女子從頻死的境地挽救了回來……

    這女子不是外人,正是隨水漂至到張員外的十里荷塘之側(cè),被幾個挖藕的伙計發(fā)現(xiàn),從湖泥塘里拽上岸來才得以留下一命。

    張員外是仔細之人,加之自己曾經(jīng)的落水經(jīng)歷,自是對梁娟兒的遭際頗為好奇。但是礙于性別及亂世的忌憚,也是輕描淡寫,只詢問為何落得如此境地。梁娟兒看得面前的張員外慈眉善目、仁厚待己,也就和盤托出從蘇州城被羈押至閶門,然后上了官船,從常熟的尚湖之濱遇到兩義勇之人,然后從運河逆行,一路到吳淞江,再從犬牙中逃出,如此一說。張員外即刻知曉了來龍去脈。原來如此,不曾想兩義士救他之后,竟然一路向北追得押蘇州城市民去江淮官船,內(nèi)心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深究,那只改裝的船正是出自張員外之手,張員外知犯不報,窩藏包庇之罪,還有助虐叛君的死罪。

    事已至此,如何了得。但想自己的身家性命得虧了兩義士,否則早已葬身魚腹,這么一想,張員外心里微微平復了許多。真是一報還一報,人生自不得消極,受人助得助人,自古已然,順勢而為,張員外如此一想,更加坦蕩。聽得梁娟兒說起自己是韓元帥梁夫人的十世后裔,自然敬佩萬分。心想也是天意為之,否則怎會如此巧合?內(nèi)心禁不住動了惻隱之心,決意收留梁娟兒,只是為了避嫌,得隱名改性,就著張姓以義女稱呼,外人一概不論此事,就將沉匿于鄉(xiāng)野之地。,以防官兵追查,性命叵測還牽連旁系。

    張員外如此精心,讓梁娟兒頗感意外,自是一番推辭,一者擔心連累張員外,二是自己的親人在亂世之中不得下落,自己無心安居,當以乞者尋之方才安心妥帖。一番執(zhí)意,張員外自是好言相勸,如此混亂,一時半會未必稱心,不如休整待機出發(fā)也是良策。當然,兩義士行蹤也是他們共同的話題,畢竟人生偶遇,已然這樣,不如順勢待之,也算是完成一項義舉,自然不足與常人道,心儀者自是心領(lǐng)神會。

    梁娟兒覺得去織機房為宜,并以學徒名分藏匿眾人之中。張員外仿佛一夜之間長了許多心眼,其心路自是經(jīng)過了一番常人無法想象的歷程。

    張員外本就一鄉(xiāng)野庶人,只是蔭了祖上的德分,承繼了三代以來積累的田畝,魚米之鄉(xiāng),植桑養(yǎng)蠶也是天運自成的習俗。紡紗織布,漕運物流,隨著運河的繁盛,這些都在江南盛行開來。張員外安心自得,自從經(jīng)歷了落水之過,他的想法與以前不一樣了,特別是梁娟兒的一番言語更使他明白家國如此一轍。以往的堯舜皇帝之事只覺遙不可及,與普通黎民更是相去甚遠。如此云云。不曾想,眼前所經(jīng)歷之事,恰恰無一不與國運蒼生息息相關(guān)。只覺得自己略知曉一點圣賢之事并不足以解釋諸如此事。腦洞大開,倍感欣喜,卻又無處尋得解決辦法。

    民如草芥,此話恣肆;生民如炭,道理皆出于是。張員外自知人生寥落莫過于此。想那二義士,如此坦蕩執(zhí)一,倒覺得有幾分快意,進而為自己收留梁娟兒這偉大之作徒生出豪邁之感。此為大與小,也亦謂偉與劣,普通人知曉如此之差分,精神之勢無異于一次徹底的涅槃。

    面對蒼天,一度四顧茫然的張員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上部 日出江花 第九章 腳底花明江漢春
    卻說這年秋季江南大水漫天,一年的好收成幾乎泡湯,而朝廷的征收任務有增無減。蘇州是江南福地,貢獻給朝廷的賦稅也是全國之最,蘇州府臺的任免都與貢獻朝廷的實績掛鉤。常言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蘇州府的官員平均一年一換,大凡到蘇州任上的官員都是朝廷信任甚至是刻意栽培的官員。明制有官田與民田之分,“民田多歸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貧窮”的現(xiàn)狀令朝廷甚為不滿。

    金炯任蘇州府臺卻與戶部尚書滕德懋一唱一和,向太祖奏請均平官民田則。圣上不以為然,你們這是什么意思?刑部你給我下去查查什么情況?原來你金炯自己擁有的官田竟然多于民田啊,你替你們自己說話。金炯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冒犯了圣上的底線。金炯何許人也,乃是張員外的遠房親戚,要知道,打老虎也是連著蒼蠅一起打的。張員外也有織機和民田啊,張員外想想,連那沈秀都被皇帝玩死了,他張某人算什么呢?在官府查辦金炯的當夜,張員外緊急召集家中一干人等把金銀細軟能裝的一齊裝上,一只棄用的沉船被雇工從后湖里拉了出來,除淤情洗,扯蓬搭臺,一陣忙碌,張員外喚來機工侄女,工錢結(jié)清遣送回原籍。

    梁娟兒的去留成了一個張員外的難題。梁娟兒倒是自告奮勇,主動站了出來。她一個欠身陳情于前說:“蒙張員外給予小女搭救之恩,如今遇到危難,古有花木蘭,今我權(quán)當你一差役護衛(wèi)大人,大人請勿推辭。”梁娟兒說的情深意切,張員外也是慈善之人,本無意推辭梁娟兒,看著祖代經(jīng)營的老宅不禁老淚縱橫,在離開老屋之前,張員外從泥墻洞里推開一扇門,原來是個夾墻板,里面有兩把長土銃,還有一個頗為沉重的木箱子,張員外暗示船工小心把木箱搬運上船,并用稻草覆蓋嚴實,自己則抱起土銃擦拭起來。看那船工滿頭大汗,肩上的木箱里大概就是火藥、松香和硫磺了……

    船工進屋催促,依照經(jīng)驗,朔月二更時辰落潮,須趁順水天亮前也許能夠逃脫,否則前路還真不好說。梁娟兒牽起張員外夫人的手正欲向外走,張夫人哇啦一聲大哭,只見她撫摸著廊柱一步一回頭,燈籠的光線不好,差點磕到了張夫人,梁娟兒一個箭步背起了張夫人,另有其他家眷人等,一行八人快步上船,梁娟兒與船工一起搖櫓撐篙,總算在子夜時分,行船出了漕可涇,徑直向淀山湖方向駛?cè)ァ?br />
    張員外累了,小眠了一陣,不曾想。水面上突然有了異常的響動,船工和梁娟兒同時吃了一驚,難道遇到了水怪不成?傳說中的漕可涇到吳淞江一段有過水怪,但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也傳說下霧天氣,有人看到過飛魚,從淀山湖方向飛來的怪魚。張員外也頗感意外,他在河流上穿梭了幾十年,也沒有遇到過什么真正的魚怪。因此,對河面上的聲響倍感蹊蹺。行船有些搖晃,家眷中有人率先尖叫起來。張員外趕緊制止住,以便被巡查官兵監(jiān)視或是遇到了水匪。

    張員外聽說過水匪,江南的水匪不同于江北的鹽梟,無非是一些殘部為了活命乘機打劫良民,還有就是賭徒窮光蛋為了償債或是亡命天涯前撈點路費,所以,殺人越貨的并不多見。遇到水匪一般都采用談判就可以活命,這也是江湖上的老規(guī)矩。張員外對水匪倒是不太上心,但是要是遇到所謂的東洋倭寇那情況就極其復雜了。

    張員外定了定神,繼續(xù)察看河面上的動靜。河面上湍急的水流聲確實有些怕人。張員外看看星空的圖形,算了一下,大概抵達了甪直境內(nèi)。張員外指著一處蘆葦說,靠岸泊船。船工聽命,一個回旋舵,行船轉(zhuǎn)了一個圈,直接停了下來。梁娟兒守著木舵,一動不動,像個哨兵,稱職的哨兵。

    河面上的聲響倒是沒有了,但蘆葦蕩里并不安靜,像有千軍萬馬在疾馳。一溜風過后一排蘆葦壓地,忽地萬頭攢動。梁娟兒本已敏感,現(xiàn)在更覺得不同尋常。她惦記著他們,會不會他們也在這里?他們現(xiàn)在怎樣?這些問題盤纏在她的腦海里。萬一遇到水匪又當如何?她把在官船上帶來一把刀緊緊攥在手中以防意外。

    大明初定,江山雖然在皇帝手上,但是覬覦權(quán)力者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權(quán)力的奢望。草民疲于奔命之時,才是位高權(quán)重者蓄意行事的最好時機。難怪皇帝對蘇州的府臺高度戒備,對江南的富商忌諱如深,因為他們一聯(lián)手,皇帝也是足夠的麻煩,底層出身的皇帝明白?所以,他才感慨嘛!“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碑敾实鄄豢旎畎!所以,才找你張員外、李員外、周員外的麻煩嘛。

    張員外也睡不著,他估摸著情況會向壞的方向走,他需要對策,以不變應萬變。他這一走去哪兒?何處是家園?這才是他亟需解決的難題。西是不能去的,錫澄運河可以去江北,但是一路上都是重兵把守,西有皇帝老兒的首善之區(qū)。北則是古城揚州,西北則是皇帝的老家啊。只有向東,一路向東,東北也行,大不了去鹽梟之地,做一個快活的鹽梟。張員外想到這禁不住有些興奮。

    船艙里傳出的鼾聲和孩子的磨牙聲打斷了他的暢想。這一船老小怎么經(jīng)得起折騰,轉(zhuǎn)念一想,張員外情不自禁地傷感起來。梁娟兒看到了張員外的細微的悲戚之聲,躡手躡腳走近張員外。小聲說:“大人前方可有投靠之人?”,這一問也問住了張員外!坝械故怯,松江有我遠方的表親,只不過兵荒馬亂多年不聯(lián)系,不知道有甚變樣?”梁娟兒低語道:“我曾與阮興無、吳實有約,如果能夠找到他們,或許我們會有轉(zhuǎn)機。此外,可以沿大宋文天祥南奔之路回溯江北,也許是一條生路!贝嗽捯徽f,張員外一喜,說:“甚合吾意”。

    約莫四更天時分,河邊的嘈雜聲中終于現(xiàn)出幾個人頭,水鬼一襲黑衣,從一只類似現(xiàn)在的潛艇中鉆了出來。說是潛艇,其實就是一只改裝的氣囊,這在遙遠的明代還真是稀罕之物,比如怎么解決排水問題,氧氣問題,還有夾艙的設置。這是個需要特別交代的,否則看官們會覺得是胡說八道,就像前文我提到了的“樹船”一樣。

    這樣的裝置可謂是南北物件的結(jié)合,為什么呢?北方的駱駝皮配上南方的大木桶,正是這樣精心組合成就了古代的一只潛艇,也就是用駱駝皮包著一個僅能容納一個人大小的大木桶。大木桶里氧氣供人呼吸,駱駝皮防水,透過駱駝的眼眶膜可以瞅見水面上的船只和甚物。

    蛙人和潛艇是古代南方人最為神奇的創(chuàng)造,這在皇帝那兒也是稀罕物。正是這些私人的怪念和奇想保全了智慧者的基因。否則,掉頭的都是這些先知先覺者。

    這幾個水鬼也就是蛙人。從未見過水鬼的張員外大吃一驚。船工一看苗頭不對,一個魚躍翻身,竟然跳進了河里,任其掙扎,也沒有人想出辦法來。梁娟兒一躍身也跳進河里。她一個鷂子翻身,死死拽住了船工的頭,一把拎到船沿,將他一把推了上來,船工哆嗦,一個勁兒喊“大人饒命,大人救命”。張員外沖他一個“呸”,再看梁娟兒已經(jīng)走到水鬼面前。一身凌然,頗有義士之風……

    那不是梁紅玉再世么?張員外的內(nèi)心涌起一股暖流。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章 菡萏相銷翠葉殘
    這梁娟兒也算是識得一些世面,且不說在家族中有這么一位家喻戶曉抗金的偶像,但是她祖上從偏僻的淮東跨越長江到富庶的江南,也算是有些故事。骨子里的仗義與擔當,貿(mào)然地使得她與自己的親人離散開來。不曾想又遇上了救她于死地的張員外。本以為隱姓埋名,再北去尋找自己的親人,哪里想到張員外竟也遇到人生劫難。

    在不知去路的河上突然冒出“水鬼”,這令梁娟兒有些無所適從。俗說:“恭敬不如從命”,只見她恭恭敬敬地對三個蛙人道:“各位客官,小女子遠道而來,多有冒犯,還請客官見諒。”話畢,一個躬身作揖,禮節(jié)盡數(shù),實在無可挑剔。只見個高的一個蛙人沖到梁娟兒面前,一把奪過梁娟兒別在腰間的樸刀,梁娟兒眼疾手快,一個720度轉(zhuǎn)體下,竟然從高個蛙人的臂下繞到來人的后面。蛙人順手操起一柄鋼叉向梁娟兒擲來,梁娟兒一個彎弓仰面,鋼叉從梁娟兒的面上穿越而過,飛向了河心。另兩個蛙人一看氣勢不對,“撲通”一聲跳下水去,水面上即刻升起了一個漩渦。梁娟兒好生納悶,這個像“江豬”一樣的“潛水艇”里到底隱藏著什么秘密?梁娟兒的心思在張員外一家的安危上,對蛙人的來者不善高度警惕,只見這個蛙人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禁看了一下張員外,張員外也不是等閑之輩,他旋掉黑色外套,一個反側(cè)身掃狼腿,一個大手反操橫劈下去,正中蛙人的腰間,蛙人“哎呀”一聲,穿進了河里,河心冒出一串長長的氣泡……

    東方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吳淞江上漸漸升騰起水霧來。依照經(jīng)驗,水匪會在此刻下手,一者行船失去防范,輕易得手;二者掩人耳目,不易覺察。張員外安頓好家眷,與梁娟兒一起搖櫓劃槳,乘著河水退潮加快行駛。船工失魂落魄,一臉的哈巴相。船到周莊境內(nèi),張員外稍稍喘了口氣,但是周莊也不太平,這個地方早已經(jīng)被太祖皇上看中。要不沈秀怎么可能落得那樣的下場。

    下午時分,船過了錦溪,在即將抵達張浦碼頭的時候,張員外平靜地給了船工一些銀子,握著船工老許的手說,你在我家這么多年,讓你受苦了。既然遇到這樣的難事,我也無以報答你了,這些碎銀帶上,找條便捷的順路回去吧。老許本就是個孤兒,在張員外家打雜了許多年,自己也不知道父母是誰。這一來,老許千恩萬謝,知道自己做人已經(jīng)突破了底線,留下也是無趣,便一口一個“員外萬福,員外萬!。

    大伙上岸,張浦也是江南的繁華地啊,前面的周莊可是沈秀沈萬三的衣胞之地。小孩子們嘟囔著要吃“萬三豬蹄”,這情形之下,哪有心思吃豬蹄。張夫人一個勁兒的哄孩子,我們到松江吃,那里有整頭豬,都是“萬三”牌的。小朋友們不相信,張員外虎著臉說:“萬三都被人吃了,他會回來吃咱們!眹樀眯∨笥褌兣荛_遠遠地躲在幾個姨娘的身后,眼巴巴地看著張浦小街上冒著熱氣的“奧灶面”,鴨油熬出的紅湯誘得孩子流出了口水。備齊了一些吃喝和防寒的物資,船又出發(fā)了。一直向東。

    看官有所不知,沈萬三應太祖邀請在去金陵筑城的路上,曾經(jīng)翻船落水。當時有人就預言,說沈老板必出大事,你看一出門就翻船了。結(jié)果一語成讖。沈萬三出事之后,太祖皇帝對江南富商一直動盡了腦子。民間傳言,沈萬三的船里有黃金萬兩,本是進貢給朝廷的,結(jié)果船翻之后,只能將自己的外地投資的股份撤了出來;实鄄粷M意,這才這么一點啊。但是,自那以后,吳淞江上“水匪”的故事多了起來。

    張員外對這樣的事情也早有所聞,只是不當一回事。畢竟,對于他這樣的讀過幾天書的人而言,習慣靠自己的智慧來經(jīng)營家業(yè)。他想重新找一個安寧的地方好好經(jīng)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張員外的迅捷的舉動還是讓梁娟兒有些好奇,她想,員外的一掌下去到底有沒有劈死那個蛙人。蛙人為什么沒有追上來,或者那片蘆葦蕩里有沒有千軍萬馬?矜持的梁娟兒哪里好意思問張員外。倒是張員外開朗,主動與梁娟兒說起四更天的那段奇遇。

    “大凡在河里混吃的,打劫是一時的,真正聰明的是在找資源”張員外有些自言自語,梁娟兒是懂非懂。

    “成色好的沙子,河灘上的玉色都是寶啊”張員外補充了一句。

    梁娟兒這才明白張員外話里的意思。

    “那水鬼和‘潛水艇’呢?”梁娟兒借機問張員外,張員外咯咯一笑。那玩意不就是在探測水下的財物嗎?沈萬三的金銀終有一天會出水的,只是我們未必能看到了。說罷,竟然露出幾分暗自神傷。

    “難怪他們不殺我們,原來他們的眼里只有河底的金銀啊!”,梁娟兒恍然大悟。

    “錯啦,果真我們動了他們地盤上的物甚怎么可能逃脫得了!睆垎T外把話說的毫無余地,這令梁娟兒腦洞大開。

    原來,這看似平靜的河流里還滲透著這么復雜的人事滄桑啊。                        

    一路向東,無話。

    眼看就到了淀山湖,淀山湖對面就是松江府了,松江離大海很近,大不了漂過海去。張員外自己說了一句傻話,這傻話說的梁娟兒雞皮起了疙瘩。她的親人在哪里?她要找到他們。

    淀山湖的北側(cè)再向北就是大江,我跨過江去,還有吳實、阮興無他們在哪里?還有42人的隊伍呢?這些都浮現(xiàn)在梁娟兒的眼前。

    正午時分,一片吵雜聲驚嚇起全船的人,對面煙霧騰騰,梁娟兒本能地提刀站立在后櫓的旁側(cè),這是保護船只正常航行的姿態(tài)。張員外則拿出了土銃,他示意艙里的家眷埋于艙內(nèi),沒有他的指令,不得出艙露頭。大人,小孩嚇得不敢哭出大聲來,只有嗚嗚咽咽的啜泣聲和大人打啞語的支支吾吾聲。

    即刻從蘆葦蕩里冒出三只船來一起向行船包抄過來,迎面而來的是一只木船,左右兩側(cè)是個略微大于舢板的小木船。張員外填充好火藥,把土銃架在一塊石頭上,還有一把土銃架在棚頂上。他示意梁娟兒埋伏起來。梁娟兒死死地握住櫓舵。不讓行船偏離了航向。這陣勢還真的讓對手有些頭皮發(fā)麻。隱面來的大船看行船沒有停下的跡象,竟有些想對沖的態(tài)度。張員外點燃了藥芯子,上下齊發(fā),木船頓時燃起了大火,左右一看不對勁,急忙散開去。木船上的人紛紛跳水,左右船只見死不救。

    眼睜睜看著幾個水匪沉于河底,待靠近一看,張員外傻了。這船竟是他送與他人的船。只不過經(jīng)年失修,已經(jīng)剝蝕得厲害。撲火之后,船只尚可用。于是就拖在行船的后面。

    梁娟兒也認得這只船,她想到他們一定就在這里,這么一想,她渾身有著使不完勁頭子。

    于是,行船的速度更快了,依舊一直向東。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一章 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
    河上的生活寡淡得無以復加,孩子們開始極不耐煩了。幾個大孩子嚷著要回家,女人們感覺也唬不住大孩子,就跟他們說:“哪里還有家,船就是我們的家啊!

    孩子們受不了了,竟然以嚎啕大哭來抗議大人們的舉動。怎么辦?是上岸還是繼續(xù)行走?大家意見不一。張員外最終決定改變?nèi)ニ山拇蛩恪?br />
    世事難料,恰逢其時,胡惟庸加強了對松江、太倉等海防的監(jiān)管。閶門樓爆炸事件和官船被劫掠,市民逃跑事件均以內(nèi)參的形式一并呈到了大明太祖手上。太祖大怒。責成兵部、刑部聯(lián)合調(diào)查。河面上的巡查的船只開始增多。對張員外的船只嚴加盤查,這令張員外倍感意外。白天幾乎無法行走。

    一大隊官兵一踏上大船就對那只舊船起了疑心,火疾斑斑,船頭兩檐還有“青面獠牙”的獨角獸的木拐頭。主官決定扣押船只,張員外與主官論理。

    “我們遭遇水匪,差點命都沒了,你看我們這一船老小”張員外邊說邊用手指指向家眷們。

    “奉上級之命,我們例行檢查,請你配合”,主官也是有著一股風度。

    “我不知怎么算配合?”張員外追問了一句。

    “我們需要檢查你的船里有無違禁物品”主官直接陳述了意圖。

    看到官兵們嚴陣以待的樣子,孩子們都被嚇得哭了起來。張夫人護著孩子,生怕他們有什么閃失。

    “大人,我們這一群老小也是投親而來,一路輾轉(zhuǎn),怎么也不可能做匪徒啊!绷壕陜翰逶挼。

    “我們也是奉命執(zhí)行上級任務,請你們配合!敝鞴亠@得文質(zhì)彬彬,不像個粗人。

    “那你們想怎么個檢查?”梁娟兒續(xù)問道。

    “人全部到我們的船上,我們檢查所有的物品……”主官一臉不高興,態(tài)度上開始有些激動。

    正說著,水面上半浮著一只“江豬”,官兵們看到“江豬”立刻興奮起來,有人嚷嚷,快去抓“江豬”,這可是不錯的美味。主官看下屬騷動顯得非常不高興。厲聲呵斥道:“都給我站好”。

    突然, “江豬”漸漸向官船靠近過來,不安分的官兵竟要用長篙去捅“江豬”。只聽見一聲“轟響”,水面上冒起一個水柱,“江豬”爆炸了。官船被炸出了一個洞,頓刻大水灌艙,好幾個官兵掉進了水里,船上的官兵急忙拋下木板以作浮力救助。主官氣急敗壞。連呼“反了,反了”。

    乘著混亂之際,張員外和梁娟兒扯滿帆,將櫓一個急劃,行船離開了官船。張員外對神秘“江豬”的出沒感到驚恐。他聽過去過東洋的人說過,倭寇才有這種東西!半y道淀山湖有倭寇?”一連串的疑問在張員外的腦海中盤旋。

    “大人,我想跨過大江去,我要找他們,可否將你的另一只船借給我?”梁娟兒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她這個想法在心里也盤算了好多天,現(xiàn)在終于憋不住了。

    “情況這么復雜,危險太大了,不能這么冒失?”張員外安慰梁娟兒。

    “我想找到吳實和阮興無”梁娟兒知道他們救過張員外,于是直言不諱地說了自己的想法。

    “前有倭寇,后有追兵,插翅難逃,我不主張你單獨一個人走!睆垎T外據(jù)理力爭。

    “現(xiàn)在不是走的時候?如果要走我覺得還是從陸路走安全,看這形勢,水路更加麻煩,千年太平水道自此不再有太平咯!”張員外說得有些傷感。

    “也許,我能找到他們”梁娟兒喃喃自語。

    “不行,你還是不能走,”張員外再次強調(diào)了自己的看法。

    “我得找到他們,”梁娟兒說的聲音非常細小,生怕驚動了艙里的其他人。

    “據(jù)我判斷,淀山湖必有一場大戰(zhàn),你沒看到那個爆炸的‘江豬’嗎?那是倭寇才有的東東啊”張員外有些驚魂失魄。

    “倭寇是什么?”梁娟兒露出了幾分天真的姿態(tài)來。

    張員外說:“通常就是流傳的所謂的‘水鬼’”,他其實并不知道典籍中已經(jīng)有明確的記載:明謝肇淛《五雜俎•地部一》:“亦使浙直諸軍士因之習於海戰(zhàn),倭寇之來,可以截流而御之!薄睹魇•外國傳三•日本》:“有捕倭寇數(shù)十人至京者,廷臣請正法!

    大家可能有所不知,蘇州最大的封侯人是陸聚,他與當朝丞相胡惟庸是好友。蘇州知府經(jīng)常邀請陸聚回鄉(xiāng)看看,畢竟偌大的江南是你陸大人的故鄉(xiāng)啊。陸聚對胡丞相敬重有加,并以師徒的關(guān)系相稱。

    因此,江南實際上控制在胡惟庸的手上。有些時候看起來是對江南利益的看中,其實背后是朝廷權(quán)貴之間的博弈而已;实鄱嘁,生怕自己被朝臣集體玩于股掌之間。因此,對蘇州府臺平均任期幾乎不足一年就換掉,可見人事問題的復雜。這樣形成了明代特有的一套相互牽制的體制。

    令張員外同樣不安的是他自己前面的路也是迷茫一片,國家初定,生民凋敝,國家需要“休養(yǎng)生息”,需要發(fā)展的時間。因此,反戰(zhàn)也可算上是最為樸素的思想,一直存在于那一代人的心里,流淌在血脈里?墒侨诵缘呢澙,對財富的欲望陰魂不散,哪里有利益哪有就有爭斗與狡詐。

    “你如果實在要走,我就把我另外一根火藥槍送予你,希望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張員外開始教她如何使用土銃。

    土銃可以遠距離射擊,而且散點面積廣,因此,殺傷力也大。

    那只“加勒比”雖然已經(jīng)物歸原主,但是人是物非。梁娟兒覺得非常蹊蹺,怎么可能遇到的阮興無使用的這只船。

    它有至少有以下幾種可能,阮興無被倭寇殺害,倭寇搶了他的船;還有就是這群人已經(jīng)融入當?shù),這只廢棄的船只被水匪使用;還有就是沒有用途了,“加勒比”被送人了。無非就是這三種情形。如果是被倭寇搶殺了問題就大了,胡丞相不會不知道的,但是皇上就未必了,除非他這個大秘書一五一十地向他匯報。

    梁娟兒下定決心離開了張員外,她要尋找她的那一鎏長發(fā)。

    在孩子們的啼哭聲里,梁娟兒向張員外夫婦磕了一個響頭說:“感謝救命之恩,前程無數(shù),但愿老天有眼,你們盡快脫離河海,上了岸就習慣了!绷壕陜赫f的的確是事實。江南實業(yè)自古繁盛,河湖上的流動作業(yè)者給予社會有不安定的心理因數(shù),因此,民眾對漁民普遍存在著一種不信任。

    告別了張員外,梁娟兒自己操作起“加勒比”向淀山湖的東北方向張帆而去……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二章 背西風酒旗斜矗
    官兵在淀山湖上遭遇“水雷”襲擊的折子送達朝廷,太祖正在為新朝內(nèi)部的復雜的人事煩心。右丞相汪廣洋是個平庸的老好人,在任上干了兩年,太祖發(fā)現(xiàn)此人不行,而左丞相胡惟庸卻是一個快手,太祖覺得行,于是就將汪廣洋的職撤掉,胡惟庸順理成章地升任右丞相,掌控著大明的行政事務,分管中書省。劉基對胡惟庸的能力頗為懷疑。

    胡惟庸當然不是等閑之輩,下作的事情當然他說的比別人高明多了。

    話說胡惟庸升任右丞相后,對劉基的毒舌耿耿于懷。劉基說:“惟庸得志,必為民害”

    這話夠重的了吧,他還不罷休,打賭說:“若使我言不驗,還是百姓的幸福呢。”沒有不透風的墻啊。胡惟庸氣的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劉基給撕了。

    此時的蘇州東官兵遭襲,加之太祖的蘇州府移民計劃受到反彈,使得朝廷對蘇州的府治異常不滿。胡惟庸認為,這是劉基的勢力在作祟。中書省管地方事務,意味著胡惟庸有連帶責任。

    江南侯陸聚的面子很大,胡惟庸一般會把蘇州府的事情與陸聚商量。蘇州的府臺自然也會看陸聚的臉色行事。這個利益圈可了不得啊,蘇州府是太祖的糧庫和金庫。也是朝廷財政運轉(zhuǎn)的引擎。誰敢馬虎。因為有太祖的寵臣胡惟庸把守,其他人自然是插足不了的。因此,無論是吳淞江上的“水匪”也好,淀山湖里的“倭寇”,還有江北和溫州的鹽梟都與這個利益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密得令人窒息。

    劉基知曉太祖的性格,所以一直置身事外,一直拒絕為官。太祖遇事依然會找劉基商量,劉基業(yè)直言不諱說自己的觀點。

    關(guān)于地方事務,劉基說:“皇上,設巡檢司吧,否則下面的事情你知道,不能光聽匯報啊。”

    太祖說:“卿言之有理”

    不久,巡檢司成立起來了。地方官也知道,巡檢司的人就是皇上派下來的,怎么樣使得他們回去直說好事不說壞事,所以使出了各種招式,目的就是糊稀泥。

    查辦了蘇州前府臺金炯之后,連坐了不少地方官員。張員外是金炯的親戚,有自己的田地,還是個方圓幾十公里人人都熟知的大織機戶。這查下來不可能沒是吧,三十六計走為上,張員外是嚇得跑了,可一路上并沒有消停,竟然遇到了那么多的蹊蹺事。

    淀山湖上的“江豬”爆炸事件還真的報告到了朝廷。太祖大怒,責令胡惟庸嚴查。胡惟庸責成刑部尚書吳云親自到蘇州調(diào)查。原先的兵部和刑部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隨之撤銷,以防部門之間相互推諉。為此,兵部尚書藍玉極為不滿。

    藍玉也不是等閑之輩,洪武十四年秋季,藍玉受欽命,以左副將軍身份協(xié)助征南將軍傅友德率步騎三十萬遠征云南。洪武二十年,又與大將軍馮勝一起遠征遼東,后來馮勝出事,遭太祖懲治。藍玉以大將軍身份再征漠北,直搗元營,元太尉蠻子人頭落地,生擒次子等家眷百余人,為大明立下赫赫戰(zhàn)功。

    胡惟庸的一意孤行,令藍玉異常不悅,因此,兵部對地方事務也是無限**。當然,自從“江豬”事件之后,藍玉感到當仁不讓,他認為此事非同小可。暗地里,藍玉利用金炯遭處置的契機,秘密調(diào)查“江豬”事件。

    于是在蘇東、江南有兩股力量在暗自較量,嚴重地威脅著太祖的權(quán)威。這也使得太祖對此類事件的敏感,換相換將也極為頻繁。

    江南侯陸聚因此成了各派拉攏的勢力。陸聚按理說他作為太祖的命臣理應獨立,但是他在胡惟庸和藍玉之間頻繁搞些小動作,美其名曰:“兩邊都不得罪”。其實兩邊都在利用他來牽制地方勢力,同時達到不花力氣就能維穩(wěn)的效果。陸聚對上面的的行事方式也是心知肚明,樂得其所,順勢而為。

    不巧,張員外在送走梁娟兒之后,正欲從淀山湖西側(cè)的蔡浜上岸,一隊巡查的官兵將他們圍堵在岸邊。任憑張員外怎么磨嘴皮都不曾湊效。這是藍玉的授意下的兵部所為。在把家眷安頓好之后,直接將張員外羈押到大營進行秘密審訊。

    張員外說起來也是一個漢子,但是哪里經(jīng)得住關(guān)押和連續(xù)的審訊。

    在迷迷糊糊中,他交代了一樁事實。

    “我把我的一只船給了救我的兩個年輕人,后來他們跑了,后來我又遇到了這只船,只是這船上的人是來偷襲我們的,結(jié)果被我的土銃擊中,死了他們的人,其余的跑了!

    秘密調(diào)查官把張員外的供述統(tǒng)統(tǒng)告知了藍玉,老謀深算的藍玉暗自竊喜,終于找到了一條線索啊。對于,金炯親戚這事,倒沒有覺得有什么。全是你張老板自己心虛,但是,資助要犯作案可是死罪。但是,不能讓他死,死了就沒有價值了。藍玉這方也有別的計劃,因此,張員外在關(guān)押了兩個月后,又回到了蘇州的漕可涇鎮(zhèn)。這令周圍的鄰人大為驚愕,占據(jù)他家的地和房產(chǎn)的那些居民顯得極為不耐煩。他們當然不希望張員外再回來,滿以為這張家人消失的,怎么一下子都冒了出來。鄰人不干了,紛紛指責張員外是個奸商,甚至就是個間諜。居然還有人去報官了。這一保官又被新升任的知府拿到手上。畢竟他是前任金炯的親戚啊。

    藍玉指示蘇州方面必須暗地保護張員外的安全。新任知府可不知道這個張員外與軍方有什么關(guān)涉。直接拿下關(guān)進了大牢,擇日處決。理由很簡單,金炯是朝廷要犯,根據(jù)明律,株連九族,再加上畏罪潛逃,罪加一等,數(shù)罪并發(fā)。

    應天巡撫周忱與藍玉有私交,周忱暗示蘇州知府況鐘不可貿(mào)然行事。這事才算壓了下來。

    此時,胡惟庸坐不住了,他授意吳云向太祖彈劾劉基,吳云密奏太祖,說劉基和金炯有瓜葛,利用吳地作為據(jù)點起事。太祖非常不開心,一想到自己屢次讓劉基任右丞相,劉基連面子都不給,非常窩火,但是劉基有水平啊,在建國前他的計謀都管用,幾乎沒有失策過啊。在心里太祖覺得劉基就是個才。但是你劉基不能反我啊,你不當官無所謂,我同樣給你相位的俸祿的。但是你蓄意想謀反那可是突破了底線,不行。念你為我建國有功,就饒你一死吧。但是俸祿要停掉,否則,何以服眾?

    說到做到,劉基的工資全部停掉。斷了炊的劉基也是郁悶啊,知道自己被胡惟庸玩了。也知道太祖可能要搬起磚頭砸自己的腳了,想到此,一陣窩心的痛,連飯也沒法吃。太醫(yī)開的藥方不少,但是越吃越難受,越來越無力……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三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
    雖說江山已定,但治理起來并非易事。東南北毗長江,東臨大海,形勢極其復雜。

    當年張士誠拉著十八人在高郵城擊退元兵百萬,此后張大王以此要挾元廷要求封王,元廷不允,張則自號吳王。后來乘吳王西征一度將地盤擴大南到紹興、中有江北的通泰、高郵、淮安、濠泗,北達濟寧。后來一直盤踞于平江府城。平江四周為太湖、澄湖、尚湖、淀山湖,這一帶水網(wǎng)密布,蘆蕩縱橫,水勢深淺不一,廣則煙波浩淼,窄則沼澤淤地遍野。太祖元璋為此傷透了腦筋。

    軍中都知曉張士誠實鹽梟的首目,氣量不足,但行事謹慎,極其狡猾。手下有一養(yǎng)子俗稱五太子,個頭不高,但彈跳力極好,平地能躍起丈余。除此張士誠還豢養(yǎng)了一班勇勝軍,這幫人據(jù)說都是劇盜出身,張士誠給賞予他們銀鎧錦衣,賜美號“十條龍”,這十條龍驍勇善戰(zhàn),的確也沒有辜負張士誠的厚待。張士誠的大弟張士德駐守常熟,小弟張士信駐守昆山,一西一東遙相呼應。

    后來,張士德兵敗徐達、常遇春守將趙德勝。將他縛之應天,粒米不進,活活餓死。再以后,太祖元璋下令圍城,力剿張士誠。其陣容強大堪比武裝到牙齒,飛炮流云,將平江城圍的水泄不通,城里人插翅難飛。葑門為徐達軍,虎丘是常遇春,婁門為郭興,胥門為華云龍,閶門為湯和,盤門則由王弼把守,西門是張溫,北門是康茂才,東北是耿炳文,西南是仇成,西北是何文輝。十一將圍城,世上絕無僅有。可謂里三層外三層。

    張士誠的勇勝軍試圖從西門偷襲常遇春,那知常遇春偵查到此消息,移師盤門與王弼匯合,張士誠親自督部出援,結(jié)果被聯(lián)軍逼至沙盆潭,張士誠連人帶馬墜入潭中,十條龍下水相救,結(jié)果死了九條龍,只剩一條龍護衛(wèi)張士誠遁入城中,后竟不知去向。

    戰(zhàn)斗之慘烈,堪為明史中的精彩之章,后人也是寥寥數(shù)筆,一帶而過。自張兵敗自縊,貌似一段歷史自此結(jié)束。其實,事情并非如此簡單,親兵舊部,乃至偶像粉絲數(shù)眾,絕非一朝更迭就斬草除根得盡,只不過換種形式隱遁于民間而已。

    看官有所不知,那條死里逃生之一龍后來在張士誠燃宮自縊之時,竟然改頭換面混入聯(lián)軍之中。

    同樣,長江南岸、太湖流域從來就沒有安靜過,雖然太祖完成了大明的統(tǒng)一,對于南方廣大水域、西域乃至漠北而言,這些地方的殘余勢力雖然不至于顛覆國家,若是偏遠守軍或是守臣不力,地方小規(guī)模的騷亂和割據(jù)也并非絕跡。加之東北的高麗和日本的流倭不時從海岸侵擾沿海漁民點,海防不力也是當時的歷史條件所限。因此,淀山湖、吳淞江上出現(xiàn)的異樣也就不足為怪了。

    陸聚作為江南侯,對江南一概事比較關(guān)注。一方面他得給胡惟庸面子,同時他也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得罪藍玉,雖然和平年代兵部的勢力比起建初要弱化的多。胡惟庸對陸聚也是有所顧忌,畢竟陸聚在江南有自己的強大后盾。當初十一將圍城,獨是俞通海作為后衛(wèi),率部進軍太倉、昆山、崇明和嘉定,都是陸聚作為內(nèi)應和布陣,如果沒有陸聚的外圍密密匝匝的保衛(wèi),十一將圍城也是力不從心的。藍玉對陸聚也是極其尊重,因為藍玉是陸軍出身,對水軍的情況不甚了了。因此,秘密調(diào)查水軍情況,對于藍玉而言本身也是難題。兵部需要南方都統(tǒng)的支持。

    陳寧心狠手辣,征受租賦時若有民不從,竟用鐵烙人,人稱“陳烙鐵”。張員外本來是陳寧要重點整治的對象,因為有了周忱的托付,陳寧對張員外格外的熱情。張員外也是受寵若驚,但也無可奈何。內(nèi)心巨大的落差眾家眷自然無從知曉。往日的繁盛雖然不再,但是日子安寧之外,少不得有官員來訪,這令四鄰刮目相看,自然不敢有人再說三道四,搞的不好,自己倒是沒有好果子吃。

    兵部暗使調(diào)查機構(gòu)人員喬裝打扮,以漁人面孔在吳淞江一帶明察暗訪,刺探水匪情報。張員外常常一身便裝,出門也不與家人招呼。久而久之,張夫人難免嗔怪,抱怨張員外不務正業(yè),老夫妻也少不了拌嘴的時候,這令張夫人傷心不已,痛陳如何費心盡職,落得老境凄涼。

    張員外自然有口難辨,只是唉聲嘆氣,陳述人生諸多陷阱與險境。張夫人知他受過囹圄之苦之后,飲食起居大不如前,夜晚常有莫名驚恐之狀。張夫人感覺夫君一定是精神受了強烈的刺激,痛惜之余對張員外倍加體恤,不再怨言絮語。

    話說一干武裝人員扮成的漁人再度深入?yún)卿两貐^(qū)秘密調(diào)查,進展并不大。這令藍玉不為惱火,對內(nèi)部人員隨即作了較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整。同時自己也以調(diào)研的身份前往蘇州府。藍玉的行為被胡惟庸上報到太祖那里。太祖大為不悅,但礙于藍玉以往的戰(zhàn)功,也就免于追究。

    張員外回憶起那夜三更時分,在漕可涇水域曾有三四個“水鬼”出現(xiàn)。其中有一只類似“潛水艇”的器具出沒。“水鬼”都是蒙頭的黑衣,無法識別面孔,也不說話。一陣交手之后,“水鬼”逃跑,也無虐殺之心。兵部再度增派密探前往吳淞江水域進行偵查。

    對張員外的陳述,兵部要員也曾懷疑過。時間、地點沒問題,但是沒有旁證,所以,對張員外的話暫擱置一邊,并對張員外的行蹤進行監(jiān)視和調(diào)查。疑點包括收留過兩男一女,還贈予對方相關(guān)船只,目前船只也不知去向。因此,有理由判定張員外極有可能就是“水匪”的人。在征得藍玉的同意之下,兵部將張員外秘密抓捕至龍?zhí)丁?br />
    張員外的失蹤令陳寧莫名驚詫,一方面他明令地方官員不得散布任何消息,另外一方面他將張員外失蹤的事報告給了江南侯陸聚。陸聚得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感到情況驟變。他預感必有一場大戲在后面。

    話說刑部尚書吳云抵達蘇州時,張員外已經(jīng)失蹤。吳云將此事密函胡惟庸,胡惟庸指示必須找到張員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事對吳云和陳寧都影響甚大,搞的不好,自己的人頭都難保。

    陳寧直接供出了周忱曾經(jīng)插手這事給他打過招呼。胡惟庸大怒,斥責陳寧心猿意馬,身在曹營心在漢。陳寧曾任中書參政坐事出任蘇州知府的。此前,曾任松江知府,陳寧以朝廷命官自尊,施暴于民實在違背了朝廷的本意。其子陳孟麟勸其收斂,陳寧竟以杖百致死。令人毛骨悚然。

    胡惟庸以此將周忱與藍玉視為同謀。并穩(wěn)住了陳寧,讓其配合吳云調(diào)查張員外的下落。

    眼看著劉基漸漸不行了,胡惟庸流露出一絲不明不白的笑意。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四章 但寒煙衰草凝綠
    卻說張士誠敢死隊的那個一條龍在張士誠進入內(nèi)室與夫人見面的那刻就跑了出來。聯(lián)軍已經(jīng)進入到內(nèi)城。性急之間他去了張士誠常去的理發(fā)店,在那家理發(fā)店里做了喬裝打扮。理發(fā)店的老板認得張士誠的人,否則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刻早逃命了,但是張士誠的人來,他也不敢跑,所以也就配合他,做了發(fā)型,換了衣服。裝扮成一個商販混入聯(lián)軍的隊伍里。

    在巷戰(zhàn)時,這條龍一個箭步從后面死死鉗住一個衛(wèi)兵的脖子,然后拖進一間僻靜的屋子一拳砸碎了衛(wèi)兵的腦蓋,扒下此人的衣服,迅速換上將自己裝扮成一個突擊的衛(wèi)兵。后來聯(lián)軍大部分撤退隨著部隊轉(zhuǎn)戰(zhàn)江西南昌攻打陳友諒,這條龍沒有走潛伏下來。閶門遣散時,他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只不過他已經(jīng)由一名敢死突擊隊員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狂想者。據(jù)說這個病癥是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

    閶門樓爆炸事件中,他看到自己的鄉(xiāng)黨又被遣散到淮東沿海和淮水北竟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隱情又不能表露,于是他居然大笑起來,徹底成了一個狂想主義者。

    后來就有了巧遇理發(fā)師的奇妙故事。

    這條龍正是吳實,他想起了張士信曾數(shù)日駐守昆山,昆山方向該是他要去的方向。于是從太湖到吳淞江之后,他就帶著20人乘著夜色上了岸。

    那20人中有老人和小孩的,所以,上岸后情況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先是一個小孩肚子痛,帶著跑了一段路終究夭折了。還有一位老人也出了問題,本來腿腳不靈便,哪里吃得消這么折騰,在經(jīng)過一片沼澤地時一頭栽進了水坑,一聲不吭地沉下去,大伙忙于趕路,等發(fā)現(xiàn)有人掉隊,原路返回尋找他時,他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最后大伙在吳淞江東岸陸家找到一個廢棄的墳塋地悄悄藏了起來。話說這陸家也是陸聚的故里,因此官員流動的也比較多,陸聚隔三差五的還回來省親。因此,昆山縣府相對比較開放。吳實要尋找張士信的蛛絲馬跡,但是“路引”成了最大的難題。

    各位看官可能對明朝的那段歷史有所了解。太祖朱元璋出身貧民,他的土規(guī)矩比較多,他始終相信:“上古好閑無功,造禍害民者少。為何?蓋九州之田皆系于官,法井以給民。民既驗丁以授田,農(nóng)無曠夫矣,所以造食者多,閑食者少!彼謴汀吧瞎拧睍r的秩序:“將全國戶口按照職業(yè)分工,劃為民戶、軍戶、匠戶等籍,民戶務農(nóng),并向國家納農(nóng)業(yè)稅、服徭役;軍戶的義務是服兵役;匠戶則必須為宮廷、官府及官營手工業(yè)服勞役。各色戶籍世襲職業(yè),農(nóng)民的子弟世代務農(nóng),工匠的子孫世代做工,軍戶的子孫世代從軍,‘不得妄行變亂,違者治罪’!

    “朱元璋又要求,士農(nóng)工商‘四民務在各守本業(yè)’,農(nóng)民必須老老實實呆在農(nóng)田上,不可脫離原籍地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想棄農(nóng)從商?那是絕對要禁止的;‘農(nóng)業(yè)者不出一里之間’,他們平日里,每一天的活動范圍,都必須控制在一里之內(nèi),‘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就算碰上饑荒,逃荒外出,地方政府也有責任將他們遣送回原籍;從事醫(yī)卜之人,也‘不得遠游,凡出入作息,鄉(xiāng)鄰必互知之’。

    居民如果確實有出遠門的必要,比如外出經(jīng)商,必須先向官府申請通行證,當時叫做‘路引’、‘文引’。

    法律是這么規(guī)定的:‘凡軍民人等往來,但出百里者即驗文引!搽x鄉(xiāng)百里,就需要向申請通行證,經(jīng)官府批準之后方許啟程;獲準外出的商民,在按規(guī)定的日程回到原籍之后,還要到發(fā)引機關(guān)注銷,‘驗引發(fā)落’。

    發(fā)引機關(guān)對路引的審批必須嚴格把關(guān),‘凡不應給路引之人而給引;若冒名告給引,及以所給引轉(zhuǎn)與他人者,并杖八十’;‘其不立文案,空押路引,私填與人者,杖一百,徒三年’。

    如果居民不帶‘路引’、擅自出遠門呢?后果很嚴重,被官方發(fā)現(xiàn)、抓獲的話,輕則打板子,重則充軍、處死。法律還要求:凡軍民無文引,……有藏匿寺觀者,必須擒拿送官,仍許諸人首告,得實者賞,縱容者同罪。’(2017-01-03 吳鉤 《》)

    吳實那套軍服關(guān)鍵時候又起了作用,在陸家的一個兵站,吳實押解著20個人直接到兵站。兵站的人一看一個當兵的押著這么多人,有壯男也有老夫,就恭恭敬敬上來盤問來由。吳實娓娓講起他在聯(lián)軍中服役,然后在巡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這幫盜賊正在錦溪意欲行事一家織戶,于是就把他們押解過來告官。帶頭的衛(wèi)兵將信將疑,狐疑的衛(wèi)兵正在琢磨對策,他瞄了一眼對方,兩眼相對,雙方內(nèi)心似乎都隱藏著一層不可告人的秘密。

    帶頭的衛(wèi)兵“嘿嘿”兩聲,顯得有些陰森,正當衛(wèi)兵頭目操起家伙向吳實劈來,哪知吳實一個翻掌將領(lǐng)頭將官的寶劍死死攥住,此人轉(zhuǎn)身反抽,吳實順勢一個反轉(zhuǎn)胳膊倒旋一個弧圈竟將將官的脖子夾住胳膊圈之間。吳實來個半蹲,往下側(cè)一拉,只聽見“咔嚓”一聲,將官應聲而下,竟然蔫軟地癱倒在地上。20個人頓時從袖口和胸口掏出短刃或是帶尖的石頭一齊撲向了衛(wèi)兵,衛(wèi)兵人少,終究不是這21個人對手。幾個識字的人抓起“路引”狂填了一陣。

    吳實輕聲對大伙說:“此地不可久留,大家不要亂,亂了一個也跑不了的,向東就是大海,向北是長江,我們向東北。”

    如果繼續(xù)向東順著吳淞江就進入到松江府,松江府是出了名的棉產(chǎn)地,也是官府嚴加看管的地段。只有東北相對虛弱一些。當年宋丞相文天祥從元大都逃亡路線也是逆著這個方向北渡南歸的,現(xiàn)在他們明顯是一場南渡北歸。

    大伙跟著吳實經(jīng)歷的那些日子見證了這個精神狂想者的種種行為,也算是服了他了。經(jīng)他這么一說,大伙似乎也明白過來了。大家齊聲說:“勇士的話我們聽,大家都聽你的!

    一群疲憊不堪的“流寇”一路顛簸,從陸家向東,白天不敢走,只得夜間潛行,衛(wèi)兵的刀戟長的不好帶,撿短的拿。好不容易搞點吃的,大伙狼吞虎咽一氣,擦擦嘴就走,有些人連廁所都來不及去,嘟嘟囔囔地向夜里猛地扎去。
上部 日出江花 第十五章 錦瑟年華誰與度
    陸家是無比繁盛的,居然有了家庭染坊。這些家庭染坊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是非常氣派,

    他們需要先在在刷過桐油的紙版上刻花,然后將花版一頭固定于桌面,壞布沾濕置于花版下面。再將花版一角直立掀起。還要將黃豆粉加石灰作為防染漿,用水調(diào)和至黏稠適度,均勻刮于花版上。染缸調(diào)好顏色后,將漿布放入清水中略為浸泡,再平均地置入染缸約二十分鐘。最后將布取出懸掛、透,風,不斷挑動布面,使全部氧化均勻,以達到顯色目的。染色和顯色可依色澤深淺要求,重復多次。

    吳實點了一下人數(shù),除了死去兩個,一個掉隊,一個逃跑,還剩下18人,其中兩個女人。正是這家染坊成就了這18人。話說他們夜里悄悄潛伏在染坊門口,打更的看到這一伙人嚇癱了,舌頭伸的好長。一個自稱祖籍是松江黃道婆后裔的黃苗子說她懂得染坊的技藝。主人被驚醒,剛要大驚小呼。吳實一干人上去捆的捆,抬的抬,活咂咂的把一家人抬到一間倉庫里。

    “大伙按我的說的步驟來吧,我們都化妝一下啊,否則都跑不掉了”黃苗子跟你招呼大家到染缸前,涂的沫的,一干人扯了干布扎在腰間斜批腰間的都有,吳實還是一身衛(wèi)兵服。黃苗子專門給他加了色。

    臨行前,吳實扔給主人五錠銀子,算是對染坊的補償。大伙烏拉一聲就向陸家的北側(cè)過去。臨走前還賒了主人一輛牛車,牛走點慢,但是有了這個牛車,可以拉傷員也可以裝載他們的行頭和鐵鍋,不再需要人背著走路。

    但是牛是需要吃草和休息的,所以,輪流看管這只大水牛。這些生活在城里的人對水牛的脾氣不熟悉,常常把牛脾氣給犟出來,牛一來脾氣大伙就慌了。所以,大伙對牛也是畢恭畢敬的,似乎有著哄著它的意思,給牛吃草時,寂寞的人兒還不時地給牛講故事或是抒情一番,常常樂得母牛發(fā)出異常的叫聲來。

    誰說古代的時間不是時間,出陸家也不容易,有關(guān)卡盤問的,還要檢查“路引”。這次是黃苗子上前,他告發(fā)吳實脅迫他們這批遠道而來的“生意人”,說著大伙把“路引”呈上。檢查的衛(wèi)兵看看吳實,又看看黃苗子,只見他嘴一噘,其他幾個衛(wèi)兵一哄而上,欲將幾個人綁了。吳實看是在昆山的地盤上的衛(wèi)兵,試探著問了起來:“兄弟且慢,我是李善長將軍的部下,也曾在張士信的手下干事,請問諸位是哪個部的?”

    衛(wèi)兵一聽李善長、張士信,“撲通”一聲都跪了下來。雖說李和張是兩派人物,但對于士兵而言,都是自己的長官。只不過昨天是張士信,今天變成了李善長;镜亩Y畢,商人憑“路引”可以放行,但是吳實不可以走。這是規(guī)矩。

    黃苗子一看形勢不對,向側(cè)面的老劉使了個眼色。老劉忙去牛車上搬下一捆燃好的染好的麻布點頭哈腰地遞給帶頭的將官,說:“一路上都虧他幫我們押送呢。要不是他,我們這些人早被強盜擄走啦!”

    吳實接著說:“長官,說來話長,這些人是陸聚的老鄉(xiāng),還有的是胡大人的親戚啊,我也是受命執(zhí)行啊!”說實在的,也只有吳實這樣背景的人敢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官兵們看他那神氣的樣子,再看看那匹布還真是不賴,長官努努嘴說:“布帶走!

    黃苗子一聽這話,扛起布匹就跑。也不管后面官兵的感受,吳實無奈地搖搖頭,罵了一句:“拆爛污,系系特算哉”。

    這一罵可是漏了馬腳,長官即刻反應過來了,舉起長劍直奔過來。原來,他們已經(jīng)接到軍方的通緝令,嚴查境內(nèi)說蘇州話的流動商人和居民。

    正當將官沖來的時候,“砰”的一聲,將官和三五官兵應聲倒下,土銃的威力還真大。吳實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舉起的土銃放倒了追兵。吳實驚訝不已,那不是梁娟兒嗎?真是絕了!

    原來梁娟兒離開張員外一直向東向北,一直在吳淞江里呆著,靠水生物和簡單捕捉的魚蝦度日。到了陸家正準備問路去劉家港過長江尋她的家人。沒想到遇到了逃亡的這群人,土銃派上了用途。但也釀下了大禍。襲擊官兵等于是謀反。

    大家的意見又有了分歧,走水路逃到公海上,還是走陸路跨海到島上去。兩派意見不一致。

    這次不能再靠抓鬮了。情況異常的復雜,吳實清醒的知道,朝廷絕不會罷休此事。梁娟兒還是撇清干系吧!大伙兒對梁娟兒的兩次救命異常感激,兩個婦女圍著梁娟兒噓寒問暖。吳實說:“你們?nèi)齻女的都化妝逃跑,或者異地隱姓埋名,方能活命。我們只能出海!眳菍嵳f得斬釘截鐵。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兩個婦女不吭聲,大概是嚇壞了。顯得六神無主,她們本來就沒想到會這么復雜,要知道這樣就不會陰差陽錯地跟著這個“赤佬”跑了。夫人內(nèi)心里忿忿然還是沒能克制住。

    他們竟然嚎啕大哭起來,一副不依不饒的撲向吳實。

    吳實被折騰的氣急敗壞。梁娟兒一看這架勢,也是無計可施。倒是黃苗子等一干老鄰居上前勸說。

    “事已如此,再說了,也不是吳某人劫持你們來的。”

    “上了賊船下不去,這是什么報應。俊眿D人還是不能平靜。梁娟兒一路沒少遭罪,但看此情形,她說,我還是一個人走,船給你們吧!我從陸路走。

    吳實心知肚明,梁娟兒是怕這些難纏的婦道之人。

    大伙湊到一起,在地里摸了點苞谷嚼爛充饑。偷偷上了船。

    吳實對梁娟兒說:“你還是別走,我們到江邊送你到北岸不遲!

    梁娟兒思忖了半會,略有所悟。答應了吳實的建議。大伙上了張員外的船,吳實一看“加勒比”頓刻想到了阮興無。

    梁娟兒把遭遇張員外的搭救,以及與張員外一家在吳淞江上逃亡的事情一五一實地告訴了吳實。吳實說,阮興無他們不是做了水匪就是被消滅了。面對茫茫的水面。吳實陷入到一片惶惑之中。

    黃苗子伙同幾個壯漢用短刃把牛宰了,牛車被卸了生火。大伙偷偷吃了一部分牛肉,已經(jīng)是好多天沒有飽過肚子,好幾個人還拉肚子。天氣越來越冷,大伙擔心河面結(jié)冰船走不出去,不是被官兵抓走就是被凍死在河面上,唯一的一張牛皮被做成了皮帆。扯著牛皮帆的船一直向北走。牛油熬制成凍瘡膏,最次的油被寖上麻布做成了麻布油絲用來堵船底漏水的縫隙。

    船又上路了,朝著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駛?cè)ァ?/div>
    阮興無走的水路也是異常艱難,從太湖到吳淞江向東,結(jié)果船進入了澄湖。澄湖在淀山湖的西北方向。雖與鹽商混跡多年終究是個打雜活的,自從揚州弄了點錢跑到蘇州開了家理發(fā)鋪子,也算是把揚州“三把刀”帶了一把過來,羨煞了蘇州人。連張士誠這樣的大帥都到他的店里去。阮興無知道張大帥也是道上的名流。礙于張大帥現(xiàn)在的地位和派頭阮興無自然不敢提及并不遙遠的過去。自古英雄不問來路。

    張大帥到底是個率真的人,倒是主動與阮興無說說江北的事,從泰興說到興化,再說到高郵、揚州。張大帥無不感慨那些年興風作浪的歲月啊!這平江府邸雖然溫柔可也是風雨飄搖啊,四周雷動。遠不抵當年安臥在高郵城。阮興無哪敢吱聲搭話。一口一聲的“諾”“諾”。

    阮興無除了做小生意,他對蘇州之外并不熟悉。也是陰差陽錯上了“賊船”下不來了。面子也是非常重要的,你看看一個梁娟兒的小女子都敢擔起后衛(wèi),我怎么就不能干一番事情來呢?一時沖動是心魔,事后他隱隱有些后悔,但是沒有退路了,20個人跟著他逃亡呢。他要他他們帶到哪兒呢?這一度使得他非常的迷茫。

    比起吳實的跑路來,這“加勒比”好多了。但是21人的吃喝也成了大問題。

    阮興無問大家怎么辦?

    大伙嚷起來了:“把我們送回去,我們要回去”,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阮興無說:“好,要回去的請舉手”

    話音未畢,齊刷刷地舉起了25只手,有5人舉起了雙手。阮興無走到他們跟前壓下了他們的另一只手。說那是投降的姿勢,非常不好看。

    阮興無說,這樣吧。船給你們,我一人上岸。大伙一聽他要上岸,急煞了!

    又嚷叫起來,“不行,你這是什么意思,甩下我們跑啊,不可能。說著大伙一起上前就要揍阮興無。”

    阮興無想死的心都有了。

    阮興無說,既然這樣,那你們推選出一個代表作領(lǐng)隊吧,這樣內(nèi)耗著沒有一個活命逃出湖的。況且官兵們也在追查這事,遲早我們會被絞殺的。事不宜遲。

    一個癩頭的年長者站出來說:“依我之見,還是你來當領(lǐng)隊,我們這些人平素喝喝茶的,也不懂江湖這一套!

    大伙一看這陣勢,不少人有轉(zhuǎn)過話茬說:“成莊主說的對,還是你來吧”。

    阮興無沉默了良久。微微一笑說:“那我們一路向北,跨過長江吧!”

    眾人那里肯依,又大嚷起來:“我們就是不愿過江才遭此罪,不過江,不過江!

    阮興無看著這群人心里不免一怔。

    眼看著一場大風即將來到,阮興無手握櫓舵,目光一片茫然。一個浪頭侵來,船晃蕩了一下,嚇得船上的人大呼小叫。這一歪人顛倒一側(cè),加劇了船的吃水。又一個浪頭到來。船身迅疾傾斜,艙內(nèi)頓刻進水。一陣混亂之后,船底向上,一干人全部倒進了澄湖。

    阮興無起于水上,終于不了在水上。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心愛的“加勒比”始終和他在一起。他也得虧了一伙人的幫忙才把船弄出水。代價是船有對方的一半股權(quán)。阮興無急了:“那你給我另一半啊,否則我怎么帶走我的另一半。”

    對方人多勢力大,有一個人舉起刀就要向阮興無砍來。一個絡腮胡子的拽住了那個舉刀者。說:“這成何系統(tǒng),船有人家一半產(chǎn)權(quán)的,保護產(chǎn)權(quán)人的利益,歷來是我們的做法,殺人這不符合規(guī)則!比钆d無對這套理論實在是聽不明白。心想,只要你不殺我,給我吃喝,就算我給你們打工的吧!這么一想,阮興無也就不說什么了。那里知道這伙人還搞來了字據(jù),請阮興無簽字,阮興無那里會寫字啊,哭笑不得。結(jié)果是咬破手指畫了一個押。一方一份,阮興無將之塞進了棉襖的夾層子里去了。美美地吃了一頓,沉沉地睡去。

    阮興無看他們議事說事,就是不明白這伙人是干什么的?有時他會好奇地湊上前去探個究竟,但是都被他們勸開了。一連幾次都這樣。阮興無沒事干了,心煩意亂。他想?yún)菍,想他的“樹船”,那是他和吳實的發(fā)明。他一想到那20個死鬼,又不免心里發(fā)麻。他不是存心殺了他們,是天意啊。他便這么想了,否則他心里總覺得堵的慌。

    夜里,這伙人又是呱里呱啦一陣子,不懂他們在搞什么。船離開了澄湖一路又向淀山湖方向疾駛而去。湖上白天開始出現(xiàn)官兵的船只,阮興無點蠟燭示意比劃給他們說:“夜里可遠航的,對方點點頭,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但是情況漸漸復雜起來,湖面上的官兵越來越多。夜里也有官兵了。阮興無和這伙人開始鉆進蘆蕩。阮興無發(fā)現(xiàn)幾條船的后面拖著好幾個黑黑的皮囊,似乎皮囊里還有人出沒,這令在河上闖蕩多年的他來了神。

    他尋思道:“這是什么好玩意”,怎么遠看就像一頭死“江豬”呢。

    阮興無對于“江豬”的興趣徹底得罪了這伙人。一天,那伙人開會,一起討論阮興無的一半資產(chǎn)的問題。

    一陣嘰里呱里之后,他們拿出合同,示意阮興無也拿出那張畫押的草紙來。對方在另外一張紙上寫上了贖買他的另一半,請他簽字,另一半的質(zhì)押居然是一把洋刀外加兩錠銀兩。然后在蘆蕩里用木筏子將阮興無送上了岸。

    上了岸的阮興無不敢久留,一陣狂奔,昏天黑地,一頭栽倒在一個村莊的地里。

    不久,就來了一隊官兵對嫌疑人等進行追查。阮興無就勢滾進了一個沼澤地,虛掩的蘆葦擋住了他。一條命總算保了下來。

    淀山湖戒嚴了,所有來往船只都要進行安檢。阮興無把洋刀偷偷埋進了沼澤,在沼澤地的邊上,插了一顆死去不久的樹干,有個鳥巢的樹干。

    他用一錠銀子換來了漁網(wǎng),他想在淀山湖邊做一個打魚營生的自由人。

    浩浩蕩蕩的淀山湖終究是大明江山的一部分,豈能容下雜七雜八的人等吆五喝六。阮興無的太平日子隨之也將結(jié)束了。

    澄湖沉船事件與淀山湖土銃沖擊官兵的事件一并報到朝廷,蘇州知府被革職。同時,朝廷派巡檢司督辦案件的偵辦。既要肅清水匪湖患,還要嚴查官員腐敗。特別是勾結(jié)外倭測量中國水面事件。

    不久朝廷再下旨:“沿湖所有道口嚴加防范,入江水道和內(nèi)湖航道屯兵駐扎,設置檢查站。對沿岸所有漁民點進行徹底清查,對人員身份進行核查登記。”

    阮興無也是被重點清查整治的對象。他自述來自揚州做雜役的,后來老板溺斃,走投無路只得沿岸乞討和打魚為生。官兵推推搡搡把他拉進了遣送站。遣送回原籍是不可能的,按官兵的說法是,到濱海的農(nóng)場去。阮興無一頭霧水,徹底懵逼。

    其實他有所不知,吳實和梁娟兒那群人也正在向濱海農(nóng)場方向而去。因為那里地廣人稀。說的好聽的是農(nóng)場,其實就是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

    阮興無要去的揚州和泰興只能做夢去吧。押運他們這些盲流的官兵氣呼呼地抱怨朝廷,抱怨這些讓他累成痞的盲流。要不是朝廷如此關(guān)心,否則早一劍將他們?nèi),省的讓他折騰的夠沒完?粗岛鹾醯墓俦,阮興無為自己的深藏不露又沾沾自喜起來。
    刑部尚書吳云上書太祖彈劾劉基之后,胡惟庸一派上升的勢頭很快。藍玉與劉基沒有多少瓜葛,但藍玉與胡惟庸一個是武官出身,一個是文臣。藍玉心里不服氣,倒是對劉基的為人充滿了敬意。

    一日,藍玉接到內(nèi)侍的通知,說劉基歸天了。太祖大慟,竟然傷心過度,體力不支了。藍玉知道太祖與劉基之間的感情。自己也是感慨不少。自從調(diào)查官外派到龍?zhí)吨,目前還沒有特別要緊的信息傳來。藍玉急得團團轉(zhuǎn)。他要給太祖一個驚喜,大大的驚喜。同時,他要讓胡惟庸的底子漏出來,讓大家看看這個人真面目。

    張員外自從被軍方看中之后也被征調(diào)到龍?zhí)痘刈雠嘤。主要是培訓他的潛水能力和反偵查能力。這對于一個蘇州的士紳而言,還真是一門全新的課程。張員外極不適應,好在他識水性,也是一個好把式。自從到了軍方基地之后,張員外的真實姓名也就完全消失了。

    古老的潛水艇在上面我也說了,是內(nèi)層的木架子,外膜用防水的駱駝皮包裹著,接口處用駱駝油熬制黏合。木架子開有天窗,駱駝的眼膜處就是潛望鏡。人鉆進去用類似于魚鰭的外接裝置在水中浮游。當然,這時的潛水艇主要靠水面船只的牽引,潛水艇與航船保持適度距離,以便于光線看到水底的情況。

    軍方需要通過訓練反潛能力來壓制日漸高漲的尋寶熱。世傳吳淞江上的沈萬三的金銀船沉船事件已經(jīng)引來了外倭。外倭就是利用潛水艇這樣的設備尋找沈萬三的沉船位置。同時,私鹽販賣日益猖獗,部分官員也混入其中,朝綱弛紊,權(quán)貴結(jié)黨營私。藍玉的矛頭還是對準胡惟庸。

    與此同時,陳寧作為蘇州知府,他向吳云密報了張員外的失蹤。吳云指示必須要查得張員外的下落。否則這事麻煩就大了。丞相胡惟庸等著結(jié)果呢?

    刑部發(fā)動各地地方衙役配合巡檢司和按察使司秘密查驗來往所有船只和行人,一場尋找張員外的大網(wǎng)隨即鋪開。

    陳寧將張員外家眷人等嚴加看管,24小時巡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員進出必須追查來龍去脈,吳云指示所屬部員查驗張員外以前所有的蛛絲馬跡。張員外的夫人說出了兩個重要細節(jié),一個是張員外曾被人救過,同時他也救過一個女子,女子不知所蹤。在淀山湖遇到水匪,土銃打死大船上的人,還有小船上的人跑掉了,其中有一條船就是他們自己家的。

    這些細節(jié)讓刑部與地方知府聯(lián)署辦公的官員傻了眼。居然有這么一連串的事件居然都被淹沒了。這么一扯,事情就大了。

    可以肯定的是張員外一定遇到了外部力量改變了人生軌跡,否則一個地主兼商人的人不會鋌而走險,即便是因為怕受金炯處死連坐的影響,一個逃命的人若不是遇到威脅是不至于動用土銃反抗的。

    誰人救他的?他又是被什么人威脅了?一連串的問題讓偵辦的官員傻了眼。最后,聯(lián)署官員斷定必須查到一個關(guān)鍵的女人,因為此人知道其中的細節(jié),這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口。一道道密令發(fā)出,沿途嚴加盤查流動的女性,嚴格實行“路引”制度,沒有“路引”的一律扣押,偽造、涂改“路引”的一查到底。各口岸隨即接到戶部發(fā)出的公函。

    軍部已經(jīng)知道戶部的指令,同時丞相府要求軍部協(xié)助戶部做好江防、海防的協(xié)同巡查通令。但藍玉沒有轉(zhuǎn)發(fā)這個令。在龍?zhí)痘,藍玉的秘密訓練部隊增派了一個營的內(nèi)衛(wèi)。嚴加保密訓練事項,龍?zhí)杜R近江邊,在江上利用水軍團練訓練的幌子之下,反復訓練“潛水艇”的性能和人員在艇內(nèi)的識別和駐留時間。

    水下壓力大,木架子的空間尺寸相當講究,在訓練過程中出現(xiàn)了多次意想不到的事故。隨著下潛深度的增加,潛水艇爆裂,人員傷亡。一度使得訓練陷入僵局。藍玉指示,必須尋找最好的材料做好龍骨。

    木架子不行了,下潛到10公尺就斷了,上好的楠木也不頂用。軍中工匠一籌莫展。之所以一直選用木質(zhì),主要是考慮這種材質(zhì)比較輕,在水中還有浮力。如果換成陶瓷,皮囊的浮力大大減弱,無法做到自由上浮或是下潛。工頭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匠師,他試過了很多材質(zhì),基本上部理想,琉璃、巴勞木、鐵,經(jīng)過上萬次試驗,最后決定還是用整架子的駱駝骨骼,也就是說,一個完整的駱駝只需完整地從內(nèi)部卸除內(nèi)臟和肌肉,保證完整性。人從駱駝的屁股撕開的口子進去。然后用針線縫好,用熬制的駱駝油黏合。這樣保證防水和控壓。

    張員外被編成了番號210,他主要是作為向?qū)浜蠞撍筷犗滤褜て渌臐撏Р筷牭嫩欅E,包括對江河底部的情況熟悉。因此,210潛水艇一般都是在前面探尋。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軍方的官船統(tǒng)一改制為普遍漁船,在湖面上游弋,作捕魚狀,每個漁船都進行編隊,水面上的編隊對應水下潛水艇的編隊,形成了一個陣勢。

    軍方還給每個漁船配置了“路引”,跨區(qū)作業(yè)的漁船,周忱作了擔保,配發(fā)的全部是金陵的“路引”。這也是明代極為罕見的一段公案。

    真相即將大白于天下之時,藍玉為自己部下所取得的重大進展暗自竊喜?尚滩康囊坏雷嗾鄞蚱屏吮硐嗟膶庫o。

    刑部在澄湖地區(qū)接到報案,有20具尸體來歷不明,刑部一看事態(tài)嚴重,就把情況向太祖做了陳述和報告。太祖沉吟了一會,說:“勢必有人要謀發(fā)暗殺,或是鹽梟殺人運貨,也不排除倭寇所為!,嚴查所屬各路。一道道密令又從上面?zhèn)鬟_下來。

    刑部感到軍方行蹤詭秘,是不是有什么勾當。但是一時拿不出證據(jù)出來。吳云急的團團轉(zhuǎn),就向胡惟庸試探口氣。胡惟庸直截了當?shù)卣f:“當初遣送去兩淮地區(qū)的主要任務是藍玉將軍,你問問他有數(shù)據(jù)報上,核對一下實際人數(shù),然后讓陳寧把蘇州府的人口再加上核對一下!眳窃七@才松了一口氣。心想:藍玉啊,藍玉。你還比得上胡丞相。吳云露出了幾分頗為得意的神色來。

    閶門樓爆炸事件本身對軍方就是一個考驗,疏于管理,特別是土炮走火,自毀城池,落得人的把柄。令反對派喜泣若狂,而藍玉當是措手不及。

    眼下,蘇州移民事件的后續(xù)工作緊鑼密鼓地來了,戶部負責核查人口。軍方協(xié)助調(diào)查在羈押過程中乘員的流動情況。一道道密令都指向藍玉。兩派,多派之間的博弈從來沒有消停過。大明天子腳下看似安逸平穩(wěn),其實暗流一直在涌動。
    胡惟庸決定把閶門移民的事還是向太祖作一次匯報。太祖對此事極為重視,再三重申了高層的想法,這不僅關(guān)涉到海州南土地的開墾,同時,也是對兩淮鹽課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一次人力資源上的補充;窗埠蛽P州兩府要做好移民的接納和安置。

    胡惟庸匯報了移民工作中遇到的難題,揚州和淮安二府鼎力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在總結(jié)階段,胡惟庸捅了馬蜂窩,重點說了羈押過程中。太祖大怒,責令樞密院會同中書省調(diào)查移民過程中的移民滯留及官兵遇襲傷亡情況,追查謀反者,追究軍中腐敗。

    樞密院是最高軍事機構(gòu),中書省分管六部。這樣一來,大事須得向太祖匯報。具體由李善長和胡惟庸負責,這樣一來就把刑部尚書藍玉架空了。戶部吳云到淮安、揚州二府調(diào)查人口情況。應天巡撫周忱和蘇州府臺陳寧核實蘇州的人口情況,并對轄區(qū)內(nèi)外來人口進行普查統(tǒng)計。

    李善長重點秘密調(diào)查江防、海防以及龍?zhí)痘睾蛢?nèi)衛(wèi)部隊將領(lǐng)的腐敗與治軍不力問題。至于陸聚,這是太祖親封的爵位,暫時還沒有辦法動到他,只能從外圍突破。

    藍玉知道胡惟庸在利用閶門事件壓制他。而對于兩艘運兵船在古運河遭遇劫持這件事本想壓下去的,沒有想到被胡惟庸抓住了小辮子。藍玉覺得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于是,安排精干人馬抓緊偵辦,以最快的速度對此事有個明確的結(jié)論。

    原本被驅(qū)趕到濱海農(nóng)場的盲流重新被押回蘇州,對每位盲流人員進行隔離審訊。阮興無被押進了大營接受審訊。

    阮興無被餓了三天,吃了三碗鹽飯,渴的要鉆進地底下去。接著又被接受炮烙,折騰的奄奄一息。他終于扛不住了,迷迷糊糊地交代他是吳實,殺了官兵燒了船只,然后淹死了一起逃亡的20個市民。沒有別的要求,但求一死。

    哎呀,終于找到了最后一條龍。藍玉大喜,這是意外的驚喜。細心的藍玉覺得他自己報告給太祖有些不妥,勢必會引起胡惟庸的嫉妒,加快對他的剿殺。藍玉覺得此事交由李善長匯報太祖比較適宜。

    李府也是不能隨便進的。高層有規(guī)矩,部員之間,丞相與部員都不能私自來往,大員府邸都是交錯開的,即使來往都在內(nèi)衛(wèi)部隊的視線之內(nèi)。藍玉趁著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去李府拜訪李善長。

    李善長是太祖起始成就基業(yè)的功臣,軍事上也是藍玉的老師。一陣寒暄之后,藍玉如實相告,人犯目前還沒有處置,等候高層指示發(fā)落。李善長聽說是張士誠的一條不死之龍后既吃驚又是大喜。驚的是居然把此人給找到了,心病可以療治,喜的是軍中的積弊陳案也有了結(jié)果。否則總是不明不白,人人不安。

    太祖聽李善長一匯報,不禁大喜,特意召來藍玉,大加贊賞。對一條龍的處置令藍玉大驚失色。太祖說,十條龍個個都是好漢,關(guān)鍵時刻這十條龍個個勇猛異常,果敢護主,張士誠能養(yǎng)十條龍,我一條都不能養(yǎng)住嗎?于是,要將此人趕緊請上殿來,由于用刑過重,最后是幾個獄卒用門板抬到殿上請?zhí)孢^目的。見此情形,藍玉嚇得冷汗直冒。這個叫吳實的阮興無被安置在李善長的手下。

    藍玉對此后悔莫及,忌憚日后這條龍得勢之后會對他用刑過重的報復。但一想太祖高興,胡惟庸的計謀破產(chǎn),不禁喜上眉梢。盡管調(diào)查暫告一段落,但是胡惟庸對這樣的結(jié)果還是充滿懷疑,他想事情并非這么簡單。暗地的調(diào)查仍在持續(xù)。

    藍玉對太湖水域的偵查計劃也要加劇。除了白天的巡查之外,還增加了夜巡。同時,潛水艇計劃的范圍在加大,在藍玉看來,對各大水域必須采用拉網(wǎng)式的偵探,否則,水匪以及地下情況無從得知。

    張員外畢竟上了年紀,訓練起來也是力不從心,但是作為一個沒有自由的人,也只是被迫參與。長期的水下訓練,使得他身心憔悴。似乎得了抑郁癥。郁郁寡歡,幾次自殘尋死,都被將官救下來。

    藍玉覺得事態(tài)嚴重。作為對太湖水域情況異常熟悉的這個人不能讓他死掉,鳳陽、滁州的北方兵對水性不是十分熟悉,因此,對南方水性熟悉而又能對情報保密的人也不是太多,藍玉想啟用十條龍“吳實”。但是,太祖研究 把十條龍安置在李善長的麾下。他怎么能夠得到呢?除非十條龍自己要求到藍玉的部隊。

    藍玉打算試探一下情況。于是,藍玉有意約李善長和 “吳實”到他的部下視察。當然,他最得意的“潛水兵”也受到了檢閱。

    “吳實”在看到張員外的那一刻,張員外嘴巴張得好大,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初救他的人居然是軍方的大員!皡菍崱笨吹綇垎T外,覺得此人不是吳松江邊曹可涇鎮(zhèn)上有名的大戶員外嗎?兩人本能地都向后退了兩步。這個細節(jié)都被藍玉看在眼里。

    藍玉說:“兩位莫非熟悉?”

    張員外急忙搖頭說:“不認識”

    “吳實”說: “是在哪里見過,不會是張士誠的舊部吧!比钆d無故意把話題繞開。藍玉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內(nèi)心感慨:這世界怎么這么小呢?但是,我不能讓他們兩個在一起,否則會出天大的問題。

    張員外自從見到阮興無之后,精神比以前好多了。他覺得看到了希望。至少有一個大人物知道他,與他有過交集,他想好好表現(xiàn),也許能夠在老境能夠回家老死在自家的床上,而不至于亂死在軍中。

    潛水部隊去一次太湖偵探都要一兩個月,目的想弄清水下資源情況,還有就是有無外倭活動的蛛絲馬跡,一并解決河上的水匪打劫商船和漁民的問題。

    但自從“吳實”來過之后,藍宇覺得這個張員外顯得礙眼,未來必定壞事。于是,一條新的計劃在藍玉的心理出現(xiàn)了。

    “潛水兵”的偵查工作照舊,不過,這次派出的小分隊重點探尋吳淞江水域,張員外無一例外地打先鋒。吳淞江水域水流湍急,深度也是高低不一,部隊下了決心,一定要下潛到新的深度,一舉找到沈萬三沉船的黃金位置。

    張員外擔心下潛過程中設備會出問題,對于他這個年齡的人,他覺得保險系數(shù)是一方面,關(guān)鍵還要救助系統(tǒng),而這樣樸素的想法在那樣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得到保障的。然而,在他正準備好好活下去的信念的確立之后竟然遇到了曾救過他的理發(fā)師阮興無,本以為會搭上他的關(guān)系早點回家。哪知情況變得異常復雜起來,使得他注定要把自己奉獻給博弈者,成為他們絞刑架上的祭鬼。

    張員外照例帶著夢想下水,潛到五公尺,八公尺,設備開始出現(xiàn)異常。十公尺,十一公尺,只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張員外眼前一道旋渦襲來,他被一種神秘的力量裹挾著拋開,拽回又拋開,他想喊水上的人趕緊抓住他,可是淼淼宇宙,再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再也沒有人需要聽到他的聲音……
    阮興無驚訝在自己臨時的一刻居然能夠把吳實與他分手時交代的一個關(guān)鍵字號用了起來。他對吳實其實并不了解,能夠相識純屬偶然,至于后來的一系列行動都是人性使然啊?實在是沒有能力逆襲這幾乎是約定俗成的粗鄙生活的本相。一個“吳實”的名字居然讓他改變了生活的模式,他覺得異常的驚異,又無比難受。他覺得很不習慣這樣的生活。最擔心的是他不知道他的謊言會帶來多么壞的后果,甚至是生不如死的后果。

    他想去找張員外,也許能跟他說的什么,這樣他也寬寬心,如何把這個結(jié)給解掉。他就是一個手工業(yè)者,不配享受這份俸祿。會折壽的;实鄣哪釉谒X海里已經(jīng)非常模糊了,那會他剛受過重刑,身體疼的難受,見過龍體也不管用,他依舊疼的錐心。現(xiàn)在,他感激皇帝的救命不死,但是他感到了對不起皇帝,救他不死的皇帝。他要見皇上,告訴皇上他不是吳實。

    李善長畢竟是元老,忙著自己的各種樂事,對于這個過去的對手手下的鷹隼自然也沒有什么好感,說起來也是礙于皇帝老弟的面子,否則早想砍了他。自己手下多少弟兄死在他們手上。阮興無在李善長的眼里其實就是個囚徒,一幫人在看著他。

    相府之間是不能亂竄的,各個府邸之間不僅有必要的隔離,同時配備了獨立的內(nèi)衛(wèi)軍士,這些軍士隨時調(diào)防,互相之間也不常碰面,因此也無法形成串通一氣的格局。阮興無想出去散心,免不了想躍出森嚴的大院。然而,每次想走出大院的門都會被看家護院的將官勸說回去。久兒久之,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相府后院有個偌大的池塘,里面按照江南園林的標配,除了有假山、荷花,還有白灼、芍藥、黃芪等藥材品種,當然還有鳳陽一帶的大葉櫸和楊樹。靈璧石顯赫地矗立在后花園的右側(cè),儼然是一道威嚴的屏風,將府邸的實景遮擋住了,又想是一道后視鏡,藐視著城墻外萬民的一切舉動。

    左側(cè)有一道高高的圍墻,圍墻外就是官兵們的營壘。軟興無常常遙望那垛城墻,金陵的城墻要比閶門的城墻高而厚,他好像這個何時出現(xiàn)一個洞,他會第一個沖進這個洞里,然后大搖大擺地出城。

    百無聊賴之時,他擺弄起自己的活計,一把剃頭刀。這是到了營門之后,用了上好的膳食偷偷從一個給衛(wèi)兵理發(fā)的小卒那里換來的。他把剃頭刀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一個旋轉(zhuǎn),剃刀像是彈簧一樣迅疾飛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逗得士兵們驚訝不已。他給士兵們理發(fā),搞的大家受寵若驚,那理發(fā)的水平自不必說了,就是好看。樂的士兵們圍著他轉(zhuǎn)悠。

    有個膽大的衛(wèi)兵說相府的后花園的烏桕樹上有一只大鳥巢,鳥巢里蹲坐著大烏鴉。大烏鴉一到天暗或是有風就“啊、啊”的叫,叫的大伙心慌。他想把大烏鴉弄來給阮興無剃個光頭,然后將它綁在樹上示眾。無聊的阮興無當然樂得其所。

    他說:“好吧,好吧,只要你們弄來,我一定給它剃成一個‘桃子頭’”。

    大伙呼啦一聲,相府的管家是個太監(jiān),他看衛(wèi)兵要上樹,急的團團轉(zhuǎn)。阮興無也來了興致,說,大伙若帶我過去,我可以用彈弓干掉它。北方的士兵不識彈弓,聽說不用上樹就可以弄下大鳥,也是興奮異常。

    那時沒有橡皮筋啊,這個材料可難死了大伙。阮興無哈哈大笑,這個好辦,好辦!士兵們被他笑的六神無主。大伙平時除了操練這個大刀、長矛以及盾、戟這些之外,實在是沒有什么見識啊。

    給過阮興無剃刀的那個壯實的小卒壯著膽子問:“大人,你見多識廣,說說唄!怎么玩?教我一招!

    阮興無說:“有個辦法啊,北方士兵不知道,南方士兵一定知道有兩種材料有彈性!

    阮興無說:“你們?nèi)フ尹S中帶青的柳條或是胳膊粗的竹子”

    他這么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

    阮興無對這些工具當然不陌生,過去他在鹽商的押運船上曾用柳弓或是竹弩作為防身武器,既可以遠距離射擊,而且看不出所用的具體武器,給官府偵破案件增加不小難度。

    柳條的效果當然不如竹片。竹片的彎弓不好做,幾個士兵一起扳,結(jié)果都是斷裂成兩截,大伙一籌莫展。

    阮興無找來柴火,青竹經(jīng)火一烤,發(fā)出了青澀的香味。一會兒竹片上沁出了汗珠,只見阮興無抓住竹片兩端順勢往自己的膝蓋上一磕,兩臂一使勁,竹片竟彎了,他試探了幾次,再水浸濕,反復幾次,一根竹片變得彈性十足。在兩端系上上好的牛皮帶,在竹片的中心鉆了一個孔,一把竹弓就做好了。大伙興高采烈第圍著阮興無豎起了大拇指。

    阮興無在他們的心中本來就是一個英雄,現(xiàn)在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阮興無的小伎倆到底蒙蔽了這群士兵,在大伙射鳥的當兒,他察看了地形。屏風后面的池塘竟然流淌著活水。原來有一個暗道與護城河想通。這給阮興無帶來一個不小的驚奇。大鳥并沒有想象的那樣的順利,不過對這個行動,大家都表現(xiàn)出一種興奮。也許百無聊賴的生活壓抑得大家也太久了,缺少的恰恰是這些充滿著智慧與生機的生活。

    阮興無在沒有完成士兵們射鳥任務之前,一個人悄悄躲在屏風后潛入到進水口,然后一頭扎進了護城河。當有人發(fā)現(xiàn)阮興無沒了蹤跡,這才慌亂起來。

    這事當然蠻不過李善長。李善長當然是老謀深算久了。掐指一算。足足一個時辰。估計不遠,但是夜黑風高,到哪里找去?

    “放了吧,放他歸山,主公會不饒他!

    “不放,安插在他身邊終究是根釘子!

    “現(xiàn)在不是放不放,是人跑了,皇上也是是問的!

    李善長想來想去,此事隱瞞不得,須得向皇上報告。

    太祖臨朝,李善長稟報第十條龍?zhí)优。李善長本是惶恐,卻見太祖沒有氣惱,而是欽佩起來。

    太祖說:“這條龍怎么跑都在我大明的土地上,請各位還是要把這條龍給逮住。”

    眾臣心知肚明,一朝怎能容得兩龍,盡管這個亡命之徒與太祖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卻是太祖的心腹大患。

    三呼萬歲之后退朝。李善長心事重重,他直接找到藍玉商量對策。藍玉和顏悅色,恭恭敬敬地敬拜老上司。他不敢得罪李善長,也得罪不起這個人。李善長畢竟是太祖起兵事的得力支持者之一。也是國家的重臣。

    藍玉覺得此事蹊蹺。背后一定有驚天的陰謀或是未了的政治危機。李善長也是武將出身,對戰(zhàn)場上的一套自然是功夫在詩外。至于謀略基本都是劉基和太祖掌握。李善長沒有倚老賣老,虛心聽藍玉的分析。

    藍玉對弈過不少高手,他說看顏值不好說,但就氣質(zhì)不像是個驍勇善戰(zhàn)的武士,其人行事風格和待人接物唯唯諾諾,磨磨唧唧,倒是有些市井氣,能不列入雞鳴狗盜之列已算恭維他了。

    李善長說:“這人不是你給弄來的嘛?”

    藍玉回應道:“盲流中一定會混入舊營壘的殘匪敗將,我也是聽他招供才給你保薦上來的。事已至此,我想還是通緝之后再審。”藍玉心里也在為自己一時沖動釀成現(xiàn)在的后患憤懣不已。也為殺了張員外感到下手下急。張員外是可以作為此案對質(zhì)的人。也許,張員外老婆知道這個人的。藍玉開始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張員外的老婆。
    假如說阮興無不喜歡相府的逍遙自在也是矯情,但是一想到自己整日沒有自由,這個日子可不是想要的。老百姓苦吃得了,就是閑不了。一閑無異于自閉,自閉無異于自斃。這是窮人的宿命,阮興無最大的痛苦還部僅在于此,他是冒名頂替者,他實在沒有這個勇氣永遠頂下去,頂?shù)靡粫r頂不了一世,那蓋子拎起的一刻是多么的尷尬啊。

    穿越暗涌水道,也是對人意志的考驗。常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阮姓家族祖輩與水打交道,以至于后來的《水滸傳》中多了幾個姓阮的,這個阮興無其實才是真正的原型人物呢。要是現(xiàn)在的水道更是不堪想象,畢竟那時的水清山秀啊,連個魚蝦也很少膘肥肉壯的。阮興無摸著水下暗道的石壁逆水游動,像一條魚順著管涌道,必須一憋氣到頭,返回來將是死罪臨頭。水道好長啊,他感到了難受,似乎有些憋不住了。只有硬著頭皮向前,管涌石壁好滑,根本無法抓住站立起來,阮興無憑著本能繼續(xù)向前游去。他試圖站立起來,試了幾次,均以失敗告終,管道的直徑?jīng)]有他的身高長,再向前——,終于站立起來,水里也有了光亮。憑直覺已經(jīng)到了護城河里。他一喜冒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氣,又一頭扎進水里,像一條放生的魚,自由地游向了生活的海洋。

    阮興無游到了僻靜的地方,躲避在一個河濱的暗角處。他四處張望,仿佛一只迷路的小鼴鼠,尋找更安全的地方藏身,他沒有“路引”自然插翅難飛。他饑餓難忍,就在河邊胡亂拔了幾顆野生的蘆筍大嚼起來。蘆筍根連根,一拉一大把,盤踞在地里的千年蘆筍被阮興無扯動藤帶動藕,這一拔還居然有個大洞,再看看里面,居然是一個大墓穴。阮興無好奇地向內(nèi)探過身去,足有一人多深,大墓明顯已經(jīng)被人盜過。阮興無索性就住進了這個墓道里。

    墓道里的棺材板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阮興無也不想那么多了,他想好好睡一大覺。細細看去,墓里有些陶瓷殘片,正好可以用來刨土和削木。阮興無把主人的殘骸整理到一個角落,用土埋好,算是一舉兩得。既讓墓主人入土為安,又是對墓主人的尊重。自己磕頭作揖,喃喃自語,暗示神靈:自己只是借給地方暫居,有了安身之法,一定原路退出。

    阮興無做了一個自由而快活的夢,他和他的家人在蘇州城團聚,吳實已經(jīng)做了皇上,梁娟兒也成了皇妃,他呼喊他們,可他們就是不應,大家嘻嘻哈哈,一路狂奔,他奔的筋疲力盡,喉嚨喊的都冒煙了,性急之間,他舉起了他的半片剪刀,向吳實投擲而去,那是臨別時他與吳實的紀念;秀遍g他被一陣旋風吹起來,仿佛又落地。

    一陣陣水波擊的河岸哐當哐當?shù)穆曇簦惑@,醒了。外面已經(jīng)漆黑一片,漁火之下,一群人影在閃動,水里有一個黑黑的類似“江豬”一樣的大魚在來回游動,一會兒那兒的人開始手忙腳亂起來。阮興無貓腰細看,大氣不敢呼出一聲,生怕自己被人發(fā)覺。

    忽兒他又看見河里冒出了一串氣泡,船上的人“撲通”“撲通”地向水里跳去,阮興無感到異常的好奇。

    “這是干什么的?”他本能地探頭看了一眼,實在是目力所不能及。只見這些人從水底撈出了一個個壇子。

    “?什么東西這么沉?”阮興無仿佛是他自己在提這么一個物什,眼睛看得有些酸酸的,居然忘記了自己該埋進墓穴把自己藏起來。

    他旁若無人的看戲,自己卻不知不覺地被演者盯上了。突然,一把扣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拉得他氣都伸不出來,他只有跟著拉著的人快跑,稍向相反用力,估計脖子就掉了下來。這是套馬的扣子,在木棒的一頭柵上牛皮帶做成的圈形套。只要把皮圈往人的頭部一伸,脖子就被皮套扣上,死命一拽,脖頸骨就碎了。因此,阮興無不和拉手對抗,而是朝著拉者的方向跑,這樣,扣子用不上勁,自然也傷不到脖子。

    拉脖子的人被阮興無的順跑搞懵了,以往可從來沒有遇到這種事,情急之間,拉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阮興無借機掙脫掉拉扣,卻不曾也跌倒進一個土坑內(nèi),一張網(wǎng)將他捆住。他被抬到了船上,為首的船老人是個黑臉,身材極其魁梧。一口一個江北腔。阮興無聽得懂江北話。

    “看見什么了?”黑臉問。

    “看到‘江豬’了”阮興無直截了當?shù)鼗卮鸬馈?br />
    黑臉又問道:“還有看到什么了?”

    “圓鼓瓏咚的壇子,大概是壇子。”阮興無還補充了一句。

    “媽巴子的,你能裝瞎了眼好不?”黑臉舉起刀就向阮興無看來。

    阮興無瞅準機會,對準河心又是“撲通”一聲,直接跳進河里了。又是一道扣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乖乖地又爬上船來。

    “想跑還是想死。俊焙谀樓嘟畋┍┑貑柕。

    “不想死才跑的,”阮興無用江北話回答道。

    “乖乖,還是老鄉(xiāng)親啊,你是干什么的?”黑臉來了興致。

    “打下手的,跑單幫的!比钆d無省略了許多人生的經(jīng)歷,直接回到了原點。

    黑臉來了興趣。好吧,跟咱們混吧!別跑了,到哪兒跑去,到處都在查緝。別跑啦,記住,有你吃的,喝點。想女人也給你解決。說罷,黑臉“哈哈”大笑起來。

    阮興無這才明白,他又一次遇到了鹽梟。鹽梟就鹽梟吧!人生大抵還是要回到原點,這大概就是人的歸路與來路是多么驚人的一致。

    黑臉沒想到,阮興無竟然爽快地同意了。不過,他提出一個條件。黑臉把臉一沉,說:“你好意思跟我們談條件,話多直接砍你去喂魚。阮興無這才不急不慢地說起一段段往事。黑臉這才緩過臉色,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連連夸道:“牛逼、牛逼,這才是做大事的人,你是做大事的!闭f著指指他自己,又指指阮興無。意思是,你好神奇,我們要跟你學習這套“脫計”。

    阮興無的要求很快得到了黑臉的支持——整容化妝。這是個天大的難題啊。怎么整呢?不整容很快就會被官府識破。臉上涂黑灰不頂用,粘胡子也很容易被識別。這事難住了黑臉,當然也難住了阮興無。

    正當他們無計可施之時,一個操膠東口音的大漢說。有辦法。煮牛皮即可,黑臉忙安排人去集市上牽回一頭牛來。大漢和幾個助手把牛的四條腿綁牢在四根木樁上,牛動彈不得,任其砍殺,一張牛皮剝了下來,去毛熬在一口鐵鍋里,火燒了足足一個時辰。一鍋膠黑乎乎地熬成了。大漢將一盆黑膠向阮興無潑去。

    只聽見阮興無發(fā)出“哎呀”一聲,應聲倒下。

    當他再站起來的時候,大伙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也有了一張黑臉。乍看去,已經(jīng)與原先的那個人已經(jīng)是迥然不同的一個人。

    原來阿膠就是這么煉出來的。阮興無的一張阿膠臉,再也沒有人能夠認出來。他又回到了昔日的江湖上,無異于一個沒有過昨天的人。從此,飄蕩的水面上多了一個自由的靈魂,他在無邊的水面上就像一只輕捷的海鷗,無聲無息地跳著他自己的探戈。
    這陸路現(xiàn)在不好走,水路也是更加難走,自從澄湖里出現(xiàn)20具尸體,蘇州府加大了對水面的巡邏的力度。朝廷也對水道加大了管制。盡管如此,水上的查緝主要集中在一些重點水域,吳實自然不敢闖**,且不說一路上他們?yōu)榱嘶b脫逃打劫了染坊,梁娟兒還意外地用土銃襲擊了官兵。這些都是死罪。

    這個帶著傳奇色彩的“加勒比”也是夠單獨寫一部書的,從張員外落水到被救,再到吳實、阮興無兩人冒死到古運河打劫閶門到“兩淮”去的遣送蘇州城的市民,阮興無在澄湖沉船事故,船典當給“水匪”,結(jié)果梁娟兒護送張員外在淀山湖遇到官兵,“加勒比”從官兵手中失而復得,如今又成了吳實、梁娟兒的逃命船。所以,“加勒比”真是名副其實的寶船啊。

    梁娟兒對這湖面上偶爾出現(xiàn)的“江豬”充滿好奇,一想起吳淞江面的冷面殺手,還有淀山湖出沒不定的“湖匪”,甚至都分不清官兵與“湖匪”的區(qū)別。這湖里到底有什么玄妙的故事或是不為人知的秘密。她萬思不得其解。偶爾想問問黃苗子,黃苗子是個祖輩生活在蘇州城里的“毒頭老白腳”,有時說話做事“七弗老三牽”,“瞎七搭八”的不行。黃苗子對梁娟兒這樣的“小魚娘”也是 “戳氣”的很。恨不能隨時給她來個“戳壁腳”,讓其像個“啊木林”。

    吳實對黃苗子的“愁頭怪腦”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知道他是個“瞎混翹”的人,一般不去刻意的“拆爛污”,只當他是在“昏說亂話”。當然,黃苗子當眾“豁冷浴”,吳實還是批評他不要“拎勿清”,更不允許他對梁娟兒的“寥寥冊冊”。因為,這樣的“百爺種”早晚會出大事的。

    船上22個人的吃喝成了頭等大事。好在梁娟兒發(fā)現(xiàn)了幾只潛水鳥,那潛水鳥好大,也算一種夢禽,要抓住這樣的大鳥可不容易。黃苗子這樣的城里人看到這樣的大鳥是沒有法子弄的。眼睜睜地看著大鳥在湖里一潛一浮,一副昂揚的姿勢。梁娟兒本能地舉起土銃,被吳實一把拉住,黃苗子倒是對梁娟兒的土銃充滿了神往之情。

    大鳥是不能讓其跑掉的,眾人要下水去撈抓。大伙餓的實在是不行了。吳實急的頭冒汗說:“不行啊,下水會死的,不信你們試試看。”

    大鳥一身黑,脖子上一溜子白,嘴巴尖尖的,一雙烏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就在眾人的面子擺出一副身姿,有些**人的意味。梁娟兒看到大鳥那驕傲的神態(tài)也是恨不能跳下水去抓住它立即烹了。

    船上的灶具也是原先阮興無那船人搞的,簡單的用磚壘之后用湖泥泥了一遍,從官船上卸下的一只鐵鍋,總算不至于餓死人。大伙瞪著大鳥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終于有人熬不住了!皳渫ā毕氯チ耍篪B一頭扎到了水里,跳進水里的人撲了空,還是大家相助才爬上船來。第二個不服氣,接著一個“撲通”,這個壞了,真的沒能爬上來,直接喂魚去了。

    吳實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喝令大伙待在船艙里別動,畢竟剛死過一個人,大家也賣乖了,連黃苗子那樣的人也是囁嚅著,動作有些窸窸窣窣上而已。只見吳實用細竹篙輕輕地神向大鳥,大鳥開始有些遲疑,猛地一個猛子扎進深水。一會兒頭伸出水面,吳實的竹篙又伸到它的面前,這次大鳥大度地站到竹篙上。吳實輕輕將竹篙一提,緩緩將竹篙收起,大鳥乖巧地到了船上,吳實在它的脖子上栓了一根繩子,然后把大鳥往水里一扔,大鳥又是幾個猛子,一下子脖子鼓了起來,吳實把大鳥收上船來,右手拎起大鳥,左手把大鳥的脖子一擠,大鳥嘴巴一張,嘩啦,幾條大魚吐了出來。眾人歡呼。大鳥尾隨著船只一路向前。

    這只神秘的大鳥在吳實的麾下依然像一個聽從命令的士兵。

    大家好生奇怪,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情。

    黃苗子自稱自己無所不通,但是對于自然,對于生物他到底還是一個門外漢。大鳥的行動讓他無比好奇。大鳥看到他好像不太理會,這令黃苗子挺有挫敗感。他想教訓一下大鳥,

    大鳥幾次下水浮上水面,都被黃苗子用竹篙壓住,大鳥這次扎得更深,出水的時候,大鳥頭上被一張繩網(wǎng)死死罩住,吳實一看,驚叫了一聲:“不好,水下有龍門陣”,黃苗子不懂這“龍門陣”是什么意思。這是一種機關(guān),民用是捕大魚的暗器,軍用是用來偵探水下潛艇的裝置。大鳥再也沒有能夠浮出水面來。

    只聽見四面有幾艘船只向“加勒比”駛來,嘩啦,吳實把牛皮帆扯到最高位置,可是偏偏風歇了,一絲風都沒有,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只有束手待擒。一看到有四五只船只過來,兩個婦女嚇得面如土色,一路上受到的驚嚇太多了,這次她們到底沒能頂住,一個跳了水,另一個一頭撞向了桅桿,場面極其凄慘。吳實一看苗頭相當嚴重,抓起一套衣服扔給了梁娟兒,三下五除二將梁娟兒的頭發(fā)割了一半,胡亂地捆成一堆,用舀水的瓜瓢當帽子戴上,這么一來,梁娟兒儼然像個酒館里文質(zhì)彬彬的店小二。

    大船一靠近,就嗶哩嗶哩上來一伙人,腰里別著腰刀,說著嘰里呱啦的話,大伙根本聽不懂。

    吳實一看這來頭不像官兵,倒是有些坦然。對方人并不多,但是個個拿著刀。梁娟兒暗示吳實艙內(nèi)藏匿的土銃,吳實微微搖了一下頭,意思是不管用。梁娟兒也是不露神色地靜觀事態(tài)的變化。淀山湖上兩把土銃的確發(fā)揮了作用,嚇跑了劫匪,但是這伙人來勢洶洶,直接抓人翻財務,船上什么都沒有。這伙人似乎沒有罷休的意思。比劃了一會,大伙也不明所以。吳實暗示他們蘸水畫圖。

    圖畫的大概意思出來了,原來對方是要劫持人質(zhì)作交換的條件,這么一來問題大了,吳實做人質(zhì),誰有能力來營救,自己跑了,這伙人也就全部沒活的了,連梁娟兒都會性命不保。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雙方僵持著,對方終于開始殺人,一個上了年紀的鬧肚子,剛要動腿,活生生地就挨了對方首領(lǐng)的一刀,頓時斃命,嚇得幾個人“咕咚”一聲癱倒到甲板上。吳實一看情形非常危險,于是跨上前一步,比劃著自己靠岸找錢幣來贖人。

    首領(lǐng)一個響指,烏拉船艙里彈出一只小艇,好像是一種皮革做成了,散發(fā)出一種羶味。吳實顧不了那么多了,暗示梁娟兒堅持住,否則沒有一個活口。梁娟兒噙著淚花,緊蹙著眉頭,用表情暗示吳實趕緊上岸尋求營救的辦法。

    吳實用圖比劃著交易的時間和地點,一個羅盤表示地方,一個太陽代表著時間。也就是未來二十四的太陽出來,還在這個區(qū)域進行人質(zhì)的交換。銀子是三百錠,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啊,吳實經(jīng)歷過大戰(zhàn),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生死,但是這回遇到了一個從沒有見到過的種類。這令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他真的不知道未來怎么辦,但是又不能不放棄這種約定,無論怎么說,這群人當中至少還有一個梁娟兒,他無法擺脫這樣的使命。

    看了一伙眾人,他打了一個拱手,轉(zhuǎn)身跳進了送他上岸的小艇。眾人看他上了小艇,“撲通”一起跪倒在甲板上,奇呼“恩人救命,恩人救命,我們就靠你了!”……

    凄厲的呼喊聲響徹在靜靜的湖面上,向亡魂一樣逶迤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