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火堆兒)
陳晨七歲以前的日子,陳慶旺過得熱火朝天,有聲有色。七年前的某一天,陳慶旺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在院子里撞來撞去,手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步子不知道該往哪里邁。他在焦躁地等待著兒媳婦生產(chǎn)的消息。老伴被他按在電話機旁,等著兒子陳建松隨時都可能打來的電話。隔一會,陳慶旺就朝屋子里喊一嗓子:
你媽,來電話了么?
老伴有點不耐煩了,瞧你這個人,來電話我不告訴你,沒來!
陳慶旺便又接著在院子里無序地亂撞。老伴透過窗玻璃,看著陳慶旺的樣子,癡癡地笑。她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沒有多少耐心的人,以他的臭脾氣,電話總不響,他非得把話筒捏碎了不可。如果不是老伴攔著,陳慶旺早蹬上自行車去了城里。自行車搬出來好幾次,都被老伴拽了回去。老伴數(shù)落陳慶旺,兒媳婦生孩子,你一個當公公的去露哪門子臉!
老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時,陳慶旺不見了。原來,陳慶旺進了院里的豬圈。他要找點事做,結束難挨的無序亂撞,從豬圈里傳出的幾聲豬叫提醒了他。他利索地拌好一桶豬食,拎著進了豬圈。等陳慶旺拎著空桶從豬圈里出來時,他又出現(xiàn)在老伴的視野里了。
看著陳慶旺手里的桶,老伴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噢的一嗓子,拖著受傷的左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舍了電話機,沖到陳慶旺跟前。
你這個死不了的,我晌午剛喂的豬,你要是把豬給我撐死了,我也跟著豬一塊去死!
陳慶旺才醒悟過來,好心辦了壞事。也是,自己干點啥不行,喂的哪門子豬哇。
陳慶旺的這個段子在芝麻村很是流行了一段時間。
村里的人都知道陳慶旺家生了個大孫子。那段日子,街上的調皮小子都敢開陳慶旺的玩笑:大爺,今兒喂豬了么?
陳慶旺兩大眼珠子一咕碌,一個佯怒后,嘴巴樂得差點掛到耳衩子上,哈,這個蛋操的!
爺把迎接陳晨出生發(fā)生的段子講給陳晨聽,陳晨樂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后來,陳晨摸清了爺?shù)膸讉段子,就開始選擇,讓爺講哪段爺就給他講哪段。爺一邊講,他一邊評價。
爺說,你爸總不來電話,打電話又不接,你奶就毛兒腳了(陳晨評:腳上長毛額),主動把洋車子給我推出來,讓我進城去瞅瞅我大孫子生出來了沒有。還沒等我走呢,你奶先爬上車后座不下來了,瘸著個傷腳跟著添亂(陳晨評價:就是)。我不是想著抄小道近點么,就沒聽你奶奶的(陳晨點評: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陳晨奶奶伸手撫摸偎在她懷里的陳晨,嗤嗤笑)。呆著,不老實不給你講了!媽的,都走了一半了,誰想橋頭那個莊子澆返青水那早呢,還跑渠口子啦,這下子可干了,小道上全是泥(陳晨點評:沒有泥車子咋會騎著你呢)。我不是賤的想馬上看到大孫子么,你奶還說要不咱們退回去吧,我心里話這點泥算個啥。走著走著就不行了,泥把車轱轆給塞住了,不轉了。這回可把爺給累苦了,一邊扛著車子,一邊還得扶著你奶。你奶也是,腳丫子早不崴晚不崴,非得趕上生大孫子的節(jié)骨眼兒,崴得真是時候!
照你這樣說我是誠心崴得唄!老伴不干了。
我說你誠心了么,不就是說你崴得不是時候嗎!
陳慶旺有個外號,叫“炮筒子”。兩句話不過,準會把倆大眼珠子瞪得像牛蛋子。仿佛他的大眼珠子就是配合著他的炮筒子脾氣而配置的。
老伴的眼睛小,瞪不過陳慶旺,就氣得將陳慶旺的軍,有本事把眼珠子瞪出來。
我才不瞪出來呢,還留著瞅我大孫子呢。大孫子,你說你奶壞不壞?
大孫子不知何時睡著了。一顆頭歪在奶奶的懷里,嘴角綴著一絲兒壞笑。一小串晶亮的口水順著嘴角試試探探地爬行著。
老兩口子去哪兒逃荒啦?陳建松正跟著護士往病房推剛剛生產(chǎn)完的飄紅。
別廢話,生了么?陳慶旺用大手掌抹了一把臉上的蒸騰的熱汗。
——生了。
——生個啥?
陳慶旺的大眼珠子張開到最大限度,滿滿的期待波光滟瀲,映射著被涂抹成花斑狗樣的臉。
——您自個去看。
陳建松的語調里幾分懶散,幾分疲憊。背后還壓抑著幾分欣喜。他知道他老子的心思,所以故意賣了個官司。
飄紅欠了一下頭,大概是想告訴公婆結果,但是拿眼神掃了一下陳建松,又緘默不語了。將倦怠而又幸福的小嘴角抿得緊緊的,以示無論何時,她都是和陳建松站在一個立場上的。陳建松要說捉迷藏,她立刻就會把臉蒙起來。
陳慶旺最見不得陳建松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但是此刻他顧不上教訓陳建松,他的整個精神已經(jīng)被巨大的期待綁架了,任由它的擺布,任由它的引領。
就是這個小毛桃?
當陳慶旺確定小床里的那個小肉團子就是他期待的終極目標時,兩只手掌在褲子上蹭蹭地蹭了又蹭,直到十根手指和掌心都是干干凈凈的了,才謹慎地朝著小肉團子伸過去。所有的人都知道他這個動作的動機,他要親自驗證一下,小床里躺著的是不是他的大孫子。
神秘的面紗就要揭開了,陳慶旺卻忽然停止了。他直起身子,一把將身邊的老伴揪住,你媽,你先瞅。然后,自己閃到了一邊。
關鍵時刻,陳慶旺清醒了。
要是孫女呢?丫頭和小子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剛出的孩子,小屁股也不能輕易示人的。爺爺咋了,爺爺也要守著這個規(guī)矩。況且,兒媳婦正盯著自個兒呢,落個老不正經(jīng)的名聲就壞了。陳慶旺暗自慶幸,慶幸自個及時剎車。忍著,不差這一會兒。
陳慶旺細密的小心思周圍的人無從知曉。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小床里的那個嬰兒身上,他們知道小嬰兒的性別,知道陳慶旺夫婦期待中的那個結果。但是他們誰也不說,興致勃勃地等著老兩口子親自揭開這個謎底。揭開謎底的這個過程是很享受的,會掀起一個快樂的高潮。他們要做的就是在高潮來臨之前,都牢牢地捂著那個謎底。陳建松是,飄紅是,先把小嬰兒抱進小床里的飄紅的父母也是。陳慶旺的退縮,他們集體視為怕失望的表現(xiàn)。他太怕小床里躺著的不說他心心念念的大孫子。
白了一眼陳慶旺后,老伴的手剛要掀開小嬰兒身上的小棉被兒,陳慶旺突然伸手拽住了老伴的后衣襟兒,你媽,瞅一眼就蓋上,別凍著孩子。
老伴果真照著陳慶旺的話去做了,只看了一眼就蓋上了。
你媽,是個啥?
不告訴你。老伴也賣起了官司。
但是,陳慶旺已經(jīng)從老伴的表情上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真的么?你瞎么合眼的瞅清了么?
質疑只是停留在嘴巴上,陳慶旺從老伴眼睛里噴射出來的巨大驚喜中準確地判斷出來,此時此刻的他們,有了一個大孫子!
大孫子,爺瞅你來了,睜眼兒瞅瞅爺。
說也奇怪,原本閉著眼睛的小肉團忽然把眼睛張開了,兩粒烏黑的小眼珠左右轉動著,好像在找尋什么。
大孫子,爺在這兒呢!
陳晨粗起嗓子學著陳慶旺的強調,續(xù)接他出生時的情景。陳慶旺大眼珠子瞪起來,佯裝憤怒,青筋暴露的右手臂配合著表情,高高地舉起來。
打啊,給你打。£惓抗膭铌悜c旺,并且把屁股調過來,交給陳慶旺。
等你長大了,禁得住我一巴掌嘍再打。陳慶旺沒有選擇地笑了。
孫子贏了。陳慶旺愿意看孫子贏,愿意輸給孫子。他輸?shù)眯幕ㄅ拧?br />
大孫子,跟爺說,為啥爺一叫大孫子你就咔嚓把眼睜開了呢?陳慶旺討好陳晨。
讓我說也可以,得有獎勵。
行,你說要啥。
我要一個芭芘娃娃。
八鼻子娃娃?你是大老爺們,要娃娃干啥,不會是送給張子涵吧?那我不給。
不給就不給,我還不要了呢。
那還回答爺?shù)膯栴}不?
你是爺,我惹不起你。實話實說么?
恩。
我想看大美女來著,一睜眼是個糟老頭子,哈哈……
一邊笑,一邊溜走了,像一條魚兒,滑滑的,掙脫了陳慶旺擁住他的手臂。
本來張子涵是要晚幾天才會來到這個在多數(shù)情況都會陽光燦爛的世界的。
那天晚上,子涵的媽媽挺著大肚子去找自己的男人。男人在村東頭的陳向東家里打麻將。不光是她的男人,村里很多男人只要一賦閑,都愿意聚到陳向東家里。會打麻將的打麻將,不會打麻將的看眼兒,不喜歡看眼兒的就坐著聊天兒。其中也會零散地混合著幾個女人。人的屁股密集地排列在床沿上,沙發(fā)上,凳子上。實在沒有地方安放的屁股,就靠著門框,連門框都沒得靠了,只好在屋里尋一個空間安置了。在一片煙霧繚繞中,麻將牌的噼啪碰撞聲,人喉管里散發(fā)出來的嘻哈聲,像蛇一般滑滑地纏繞在一起。男主人陳向東卻不在家里,由于廚師職業(yè)的特殊性,使他暫時缺席了。女主人,新婚不到一年的女主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飛燕。飛燕是個漂亮女人,準確地說,是個豐腴的漂亮女人;橐霭哑恋娘w燕提前變成了女人,其實,飛燕剛滿十八歲。因為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按時髦的話兒說,先上車了,以后再補票。那樣的媳婦誰都會著急娶回家,連影子都透著七分魅。
飛燕名字俏麗,長相妖嬈,娶過門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性格更是驚艷?床灰姷男愿裆虾孟裢磕ㄖ环N氣味,這種氣味引得人們伸著頸子,不由自主地靠近?拷娜藗兪且粋比較特殊的人群:會打麻將的,生活上吊兒郎當?shù)。最初靠近的幾個人很是有點先鋒官的架勢,為后來者鋪平了道路。很快,即使不打麻將的,不怎么吊兒郎當?shù),也加入進來。有被氣味吸引而來的,但大部分就是為了熱鬧聊天來的。累了一天,找個場所感受一下輕松的氣氛,放松一下心情。無他。無論你是老,無論你是小,飛燕家的那扇門永遠敞開著,絕不會把任何一個拒之門外。人不毒,不各色。在這個公共放松的場所里,你盡可以談天說地,盡可以罵娘,盡可以說葷笑話,盡可以議論男女的那點事。也盡可以背后說些蜚短流長,但是別怕傳到當事人的耳朵里,當心人家打上門來。不愉快的小插曲偶爾發(fā)生過,并沒有影響主旋律的照常上演。飛燕有時會借著洗牌的空擋,掃一眼屋里的人,見有舌頭長的,就點著人家的名字,臊褲襠,嘴上有把門的啊。臊褲襠也不惱,和眾人一起哈哈地笑。以陳慶旺為代表的一大隊伍的人卻對飛燕嗤之以鼻,當然,這個隊伍里也包括陳慶旺的兒子陳建松。陳慶旺說,那就不是過日子人家。陳建松說,看著吧,不是啥好鳥。就把目光轉向陳向東,看看陳向東是個啥態(tài)度。陳向東不但不奈何飛燕,人走盡了,還主動幫飛燕打掃鋪了一地的煙屁股、瓜子皮子。飛燕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一臉倦怠也是一臉幸福地等著男人給她鋪床。
有缺媽的。陳慶旺的鄰居五嫂子,斜著她那只一輩子都沒正過來的眼珠子。陳慶旺撲哧一笑,不知道是笑五嫂子的話,還是笑五嫂子的斜眼兒。
子涵媽上門找自家男人的那一時,沒湊上手的男人正將脖子伸成鴨狀,貼在飛燕的身后,給飛燕的牌支招。
閉上你的臭嘴,你給人家瞎支招,輸了你掏啊。女人的目光穿過人的夾縫,狠狠地盯著自己的男人。
有點掛不住臉兒的男人,只瞟了一眼女人,就收了目光,以示自己的威嚴;厝グ!
女人有點惱了,探出手來捉男人的手臂。男人一甩,不想力氣大了些,臃腫的女人像皮球朝著反方向滾動。沖開了幾個人的身子,撞在靠著墻壁擺放的組合家具上。
舉屋皆驚。男人的手臂向著女人飛奔,終沒攔住女人。伴隨著一聲“哎呦”,女人的雙手捂向了凸起的肚子。
趕緊找車,上醫(yī)院!屋里的人棄了手里的麻將,棄了嘴上的閑白兒。
坐我車,我車在后院停著呢。臊褲襠尖著嗓子叫喚。
“救命啊”!
受了驚嚇的眾人忙著回頭,卻見飛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個兒的褲腿兒看。清湯樣的液體從褲管兒里順出來,撒著歡兒地奔涌。
羊水破了,趕緊的,都坐褲襠的車去醫(yī)院……
彼時,陳晨出生還不到三個小時。飛燕的兒子陳浩第二個出生,張子涵第三個出生。
張子涵出生的時間有點懸,脫離母體后三秒鐘,咯噔一下,表針兒走完了全天的路程,打個立正,和今天作別,進入了嶄新的一天。
你聽見我叫你了唄,所以你就跑來了。陳晨這樣解釋他和張子涵的同年同月同日生。
張子涵張著兩只漂亮的大眼睛看著陳晨。她愿意聽陳晨說話,無論陳晨說什么,她都愿意聽。
車到村口,坐在車廂里的陳慶旺用手攀住車幫,大聲吆喝“停車”!
陳建松以為出了什么事,趕緊停了他的乳白色廂式小貨車。
你媽,你在車上坐著。
陳慶旺邊吩咐老伴,邊動作起來。搬起躺在車廂里的自行車,發(fā)現(xiàn)陳建松沒有下車,又吆喝,咋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呢!
陳建松不知道他老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好悻悻地下了車,接住老子手里的自行車,墩在地上。
摔壞嘍,輕點!
摔壞了我給您買十輛。
陳慶旺蹬上自行車,走在車的前邊。蹬了兩步,見車沒有動,就沖駕駛座上的陳建松一擺手,開你的車!
這個老爺子葫蘆里賣的啥藥呢?副駕駛座上摟著小嬰兒的飄紅說。
陳建松慢慢地啟動了車子,緩緩地跟在陳慶旺的身后。跟了一小段路之后,大家都明白陳慶旺此舉的涵義了。此刻,正是將近中午,下班回家吃飯的,到河里打漁回來的,接孩子放學走在路上的,在堂屋里灶上灶下忙碌的。陳慶旺老遠就和人家打招呼,把回家吃飯的招呼下自行車或是摩托車,把走在路上的招呼得停了步子,把籠罩在灶間煙霧里的人招呼得歇了手里的刀鏟。因為陳慶旺招呼他們之前,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知道昨天上午他家兒媳就上醫(yī)院生孩子的,就主動問,生了?
生啦!陳慶旺要的就是這句話。
生個啥?
大孫子!陳慶旺臉上的干肉皮早變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兒,它們組合在一起,綻開成一朵瑰麗的奇葩。
哎呦,真隨心。
不知道他家兒媳上醫(yī)院生產(chǎn)的,會問,他叔,大哥,大爺……您這是干啥去了?
兒媳婦上醫(yī)院生孩子去了。
如此,下邊要說的話就順過來了。
陳建松歪起嘴角暗暗發(fā)笑,讓車像甲蟲一樣爬爬停停,少有地配合著陳慶旺。虛弱著的飄紅瞧著公公的舉動咯咯笑出聲,她怎么能不笑呢,她是最該笑的。她是一個打了大勝仗的功臣,兒子是她勝利的果實。這枚果子給她帶來的是無尚的榮耀。所以,盡管是虛弱著,她還要拿出力量來笑,而且是咯咯笑出聲音來。
陳慶旺的老伴也時不時從后車廂里發(fā)出喜悅的聲音,和街上男女老少打著招呼。不大的兩只眼睛瞇成了初一的彎月亮。巨大的歡喜沖走了她一院子張嘴兒活物的記憶,五嫂子把它們照顧得好不好,這個問題起碼在此刻可以忽略不提了。
回家的路是幸福之旅,全芝麻村的人見證了陳慶旺一家人的幸福。
陳慶旺安頓好了他的幸福,一個人騎著他那輛二八自行車,去了村外老陳家的墳地。老陳家的墳地在村子大北邊,幾乎就要與綠豆村的土地接壤了。
遠遠地望見了娘親的墳包,陳慶旺的兩個大眼珠子再也兜不住燙眼眶子的淚水了,媽呀,我的親媽呀,我來告訴您一件天大的好事兒,您有重孫子啦。
媽呀,這回您踏踏的吧,別再埋怨我了。您都埋怨我二十多年了,也該歇歇啦……枯燥的手撫摸著被太陽曬得溫熱的墳土。
風兒的腳步踏在衰草上,刷刷,刷刷。像是寡母的回應聲——旺頭啊,媽聽到了,聽到了,呵呵……
陳慶旺撲哧笑了,這老太太耳朵還挺好使。就蹲在寡母的身邊,陪著說了會子話。叮囑寡母,媽,您放心和我爸去團聚吧,別總到我夢里來串門了。您再不去啊,說不準我爸不等您了,在那邊又找了老伴兒了。
他敢,欠了我大半輩子的感情債,我得好好讓他還還。
陳慶旺聽見了寡母的話,還看見了寡母的表情。她說到父親時,有了幾分的羞澀。母親年輕時一定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他長得像母親,父親的形象對他來說是模糊的,是遙遠的。
羞澀讓寡母生動起來。在他的記憶里,寡母的表情大都是艱澀和愁苦?磥恚o寡母帶來的真是一個好消息,寡母帶著它,可以去見父親了。離散幾十年的夫妻可以團聚了。
大孫子,爺謝謝你啦!
這個晚上,陳慶旺的睡眠少有的安靜?磥砉涯刚娴氖菐е孟⑷ズ透赣H團聚了。
我爸說我做滿月的時候唱大戲了,你有么?陳浩努力尋找打擊陳晨的方式和方法,伺機贏得小美女張子涵的芳心。
吹呢,我爺肯定也給我請了。陳晨有點心虛,他出生的每個細節(jié),每個精彩或者不精彩的環(huán)節(jié),爺都不會錯過給他講述。每次爺講的時候,仿佛他又重新生了一次。唱大戲這么大的事情,咋沒聽爺說過呢。爺沒說過,奶奶和爸和媽也沒說過。只好在氣勢上強硬一些。
回家問爺,果然他過滿月時家里沒唱大戲。
我就知道你這個老爺子,摳門怕花錢。這回栽了,咋讓我抬頭做人呢?
正在飯桌子上的一家人差點把吃到肚子的飯又噴出來。
我說請,你爺不讓,這事兒別賴我啊。陳建松趕緊脫離干系。
臊褲襠,真不是個東西!陳晨的小郁悶很是關乎陳慶旺的大痛癢。
陳晨在月子里,誰要是想看一眼,先得過了陳慶旺這一關。證實來人不但現(xiàn)在沒感冒,現(xiàn)在之前的一段時間也沒感冒,現(xiàn)在之后的一段時間也不會有感冒的跡象后,才得以放行?春⒆訒r,一要保證輕聲,不能驚擾了孩子。二要保持一定的距離,萬一口腔里有病菌,不能傳染了孩子。小三口的房子和陳慶旺住的老房子隔著幾排,為了讓飄紅把月子坐好,陳慶旺讓飄紅和孩子搬到了他的大炕上,自己到別處去睡。凡是女人能想到的,他都會想到的。女人想不到的,他也會想到。陳慶旺是一個外表粗獷,內(nèi)心纖細的人。
眼看陳晨的滿月到了,陳建松說,咱弄點動靜?
那兩家有啥動靜了?
沒有。
一個莊住著,你把動靜弄大了,傷人。
您不就是怕花錢么?這個錢,我花。
你懂個屁,該滾哪兒滾哪兒去。
陳慶旺還真不是怕花錢。對他自個兒,一張紙幣只可惜不能撕成片兒花。對大孫子就不一樣了,大孫子是他的星星,是他的月亮,只要能讓大孫子光芒萬丈,別說花錢,摘他的心肺都舍得。
芝麻村大部分人家都姓陳,據(jù)說所有陳姓人家過去是一個老祖宗。陳姓大家族的人,名字是不能亂取的,比如陳建松這輩兒,中間是“建”字。陳慶旺那輩兒人,中間是個“慶”字。和輩分緊密相連的名字,是從陳晨這一代人開始亂了章法的。陳晨當然不是第一個。最初的亂人們還略顯不適應,漸漸的,也就接受了,習以為常了。感謝這個什么都講改革的年代,打破過去的老規(guī)矩慢慢成了一種時尚。但不管怎樣,一筆寫不出來兩個“陳”字,按輩分,陳向東要稱呼陳慶旺大爺爺?shù),搶孫子輩人的風頭,莊里人明著過了眼癮,暗里還要戳你的脊梁骨,說你臭顯擺,窮得瑟。決不能在這件事上栽跟頭,讓自己的威信掃地。便叮囑陳建松收了鬧動靜的心思,把酒宴整得精致一些,多上幾個硬實菜就可以了。
想不到,滿月那天突然發(fā)生了意外情況。一個東北二人轉的班子像天兵天將一樣降落在陳向東家門口,舞臺是騷褲襠大貨車的車廂。過去,有錢人家辦喜事請放映隊在家門口放上一場電影,或者請來小戲班子唱上幾段評戲折子戲,當家家都有電視露天電影提不起人們的興趣后,掏錢放電影就成昨日黃花了。依依呀呀的戲曲大多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人愛看,管他評戲之鄉(xiāng)不評戲之鄉(xiāng)的,年輕人尤其小孩子才不買帳呢。這個時候,想要整出點動靜來,讓人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來,就要頗費一番腦筋了。前幾年,現(xiàn)代歌舞跌跌撞撞地沖進芝麻村,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你也請,我也請。無奈,歌還是那個歌,舞還是那個舞,老百姓的口味也越來越刁了,慢慢的眼神就飄移了。
原汁原味的東北二人轉的人馬,從縣城小劇場里高薪請來的。芝麻村呼啦一下子,像一只抱窩的母雞突然受了驚嚇般,炸窩了。
舞臺上。男人的長頭發(fā)飄起來,女人翹翹的屁股扭起來。無所顧忌的動作,無所顧忌的唱詞兒。小子們爬上墻頭,婆子媳婦們搬來了墊腳的凳子?谏诼,哄笑聲,像潮水嘩嘩地奔涌。公公們一邊抻脖子看,一邊拿眼的余光尋自己的兒媳婦,為了顯示自個的正經(jīng),嘴巴里還罵著,媽的,這叫玩意,耍流氓么。罵歸罵,腳跟兒仿佛在地下生了根,任憑周圍的人左沖右撞,我自是巋然不動。
陳向東這個狗日的!
你八成兒是罵錯了,聽說是騷褲襠的活兒。女人得來的信息總是更快一些。
騷褲襠和陳向東無親無故,憑啥賣這么大的力氣?
沖著飛燕唄。
哼,媽的,陳向東說不準當了王八,還呲牙咧嘴的在那樂呢。
無論如何,陳慶旺的心里都不舒坦。在街上看見陳向東,陳向東主動打招呼,大爺,吃了?
你小子這回是拔創(chuàng)了。陳慶旺大眼珠子一骨碌,豎起一根大拇指。
初中畢業(yè)的飄紅在家里是個老閨女,不太漂亮,不太個性,不太張揚。有一臉的好皮膚,細膩,光亮,一看就是天生的,絕非化妝品的結果。性格太過中庸的飄紅,在該出嫁的年齡,順順當當?shù)刈尭改赴炎约杭薜袅恕傄贿M婆家的門,又順順當當?shù)貞蚜嗽。飄紅對生兒生女的概念是模糊的,是公公婆婆一步一步地把她往清晰的地帶引領。從她懷孕,引領的工作就開始了。多吃了幾口辣椒,公公就派了婆婆來問,吃辣椒的習慣是過去就有了的,還是一懷孕才想吃的。婆婆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說懷著兒子走路先邁右腳,閨女則是先邁左腳。于是,走路也被公婆關注了。飄紅就刻意先邁右腳,但是很多時候,她會忘了,吃了飯把碗往后一推,站起來就準備回他們自己的房子。公婆不會忘啊,但見飄紅此一刻先邁右腳,彼一刻又先邁左腳。亂了,真是亂了,莫不是要生一對龍鳳胎不成。一來二去,心無城府的飄紅就有了負重感。孩子在肚里越長越大,擔子在肩上越挑越重。
哪有你媽你爸那樣的,要中魔。飄紅只得跟陳建松發(fā)牢騷。
為人之母的幸福感上壓著一坨山,幸福起來總覺得沉甸甸的,沒有松弛感。在她的內(nèi)心里,愿意把大多數(shù)人幸福的方向確定為自己幸福的方向。幸福不就是大家滿意么,不就是隨波逐流么。80后飄紅不是一個太講究自我價值的人。飄紅的負重在生產(chǎn)前達到高峰。生產(chǎn)前還要再做一次B超,飄紅問做B超的技師,是男孩還是女孩?技師說,看不出來。
飄紅說,馬上該生了,您告訴我,應該不違反規(guī)定了吧?
技師說,真的看不出來,臉兒朝著里邊呢。
飄紅出來把技師的話跟來陪她的娘家媽說了。娘家媽說,八成是個丫頭呢,丫頭是媽的小棉襖,和媽心貼心,凡是丫頭都是趴著生下來的。
飄紅的眼窩兒淺淺的,馬上就轉了淚花花。陳建松問她,又疼了吧?
飄紅搖頭。
那哭啥呢?
我媽說是閨女。
閨女咋著了,不是人啊。
見陳建松一點也不理解自己的心思,飄紅的淚珠兒就一顆一顆地摔下來。
別哭了,讓你媽瞅著好像我欺負你了似的。陳建松壓低了聲音吼飄紅。
不遠處的娘家媽,看見自個的閨女在掉淚珠子,權當是因為生產(chǎn)帶來的恐懼在向男人撒嬌。
事實證明,娘家媽的小棉襖一說是個謬誤。當小嬰兒脫離母體時,飄紅舉全身最后一絲力量,欠了欠頭,一眼就看見了被拎在醫(yī)生手里的那個小肉團襠間的小尤物。
她放心了。安詳?shù)靥稍诹舜采,沉浸在緩緩漫過來的幸福的河流里。因為過濾掉了雜質,幸福感純凈而又透明,像天使的羽翼,隨時都會帶著她飛翔起來。
接下來,陳晨七歲以前的日子,飄紅都是這樣過的:每天早上老公陳建松開車出了家門,飄紅就領著陳晨(后來又多了黃毛)穿過幾條街到公公婆婆那里報道。婆婆把飯端到桌子上,她第一個端起碗,把碗里的飯喝得呼呼響。反正有碗遮擋著,碗沿兒上落了再多的公婆的目光她也看不見。
陳慶旺基本上對飄紅還是滿意的,不光是飄紅善解人意地給他生了個大孫子。更重要的一點是飄紅的脾氣。她好像是一個沒有多少脾氣的人,經(jīng)常地和陳晨打打小架,往往還是陳晨的口下敗將。因為生活上的許多瑣事,比如給陳晨切的咸菜條太寬了,因而遭到陳慶旺的指責。面對指責,飄紅一般是保持沉默,吃飯時,照例第一個端起飯碗,把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剛才的指責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就算它發(fā)生了,也沒浸入到飄紅的心里。被她的堅硬愷甲擋在了外邊。
陳慶旺當然很明白,這樣的兒媳婦已經(jīng)不多見了。
飄紅身不動,膀不搖,每天只需按照公婆的要求看護好陳晨。其他的,什么事都不要她操心。不就是偶爾地享受幾句嘮叨么?嘮叨的人不會因為嘮叨就少做了一件事,享受嘮叨的人也不會因為嘮叨就多做了一件事。嘮叨肯定無損于人的身體健康。飄紅依舊如凝脂的皮膚很是說明問題。
飄紅只需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確保陳晨的人身安全。確保陳晨不去溜潮白河,不去捉魚摸蝦,陳晨和其他孩子打架,他打別人可以,別人不可以打到他。否則,飄紅絕對過不了陳慶旺這一關。
陳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兩面派,經(jīng)常把大人玩弄在他的小手掌之上。比如,奶奶把飯端上桌子,打漁回來的爺還沒站穩(wěn)腳跟兒,飄紅旁若無人地坐在桌子邊上夾了滿滿一筷子的菜,陳晨的閑話來了:我這個媽,真沒眼力見,爺,下回你別管她飯了,讓她自個做。陳慶旺就是再累,心里再不舒服,也沒脾氣了,哈哈一笑,罵一句:這個蛋操的!
出了陳慶旺家的門,陳晨就換了另外一副嘴臉,他擰著眉心叮囑飄紅,我爺就那樣,你別理他,他說他的,他就當沒聽見。
黃毛把祈求和哀憐的目光投向過往的行人,希望有誰來幫幫他。他失去了解救自己的能力,呼吸越來越細弱,生命就要離他遠去了,已經(jīng)站起來,隨時要走掉的樣子。早上的陽光照耀著大地,他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寒冷凍住了他的靈魂。有人發(fā)現(xiàn)他了,并且朝著他走過來了。是一個脖子上飄動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小學生圍著黃毛轉了一圈,忽然伸出腳,朝著黃毛的臟身子狠狠地踢了一下。然后,向著學校的方向跑,一邊跑,口中一邊發(fā)出滴滴聲。兩只手配合著滴滴聲在胸前掌握著方向。屁股上的書包快樂地跳躍著。上學的孩子們紛紛給他這輛車讓路,唯恐撞到自己,造成交通事故。
你這個慫孩子,慢點跑!臊褲襠的媳婦站在自家門口,將聲音送得遠遠的。女人手里端著一盆水,手臂一用力,嘩——盆里的水在空中做了一個水簾的造型后,隕落了。黃毛占領著隕落的一角,所以,不可避免地被淋濕了。
黃毛根本沒在女人的眼里,因此女人的表情是無動于衷的,蓬著一頭未及梳理的卷發(fā)縮進了自家的院子。關了大門兒。
媽,那個老娘們咋那壞呢,把水潑在狗身上。
讀學前班小班的不到六歲的陳晨剛好看到眼前的發(fā)生,甩開飄紅牽著他的那只手,跑到黃毛的跟前兒,左看右看。飄紅一聲尖叫,陳晨,你找死吧!像一頭小母狼一樣沖向陳晨,牽起陳晨快速地遠離黃毛。好像地上趴著的不是黃毛,而是一顆隨時要爆炸的炸彈。
狗把你咬了,你爺?shù)冒盐医o吃了。飄紅余驚未消,繼續(xù)斥責陳晨。
陳晨卻不走,身上使了千斤墜兒。媽,那狗多可憐啊,他要死了,不會咬人了。見飄紅的表情繼續(xù)著剛才的堅定,小心眼一動,就求飄紅,好媽,我站這兒等著你。又摘下肩上的書包,打開,拿出一只小保溫杯,取出一枚溫在里邊的雞蛋遞給飄紅,你把這個煮雞蛋給狗狗送過去,好不好?
拿了小眼珠瞟著飄紅臉上的動靜,見飄紅有松動的意思,趕緊乘勝追擊,好媽,去嘛,我保證以后跟你一伙兒。
飄紅笑得一臉燦爛。行,保證跟我一伙兒啊,再給你爺他們幫腔,看我咋收拾你。
飄紅果真拿了陳晨的雞蛋給黃毛。黃毛卻抖得更厲害了,他嚇到了。突然有人對他這么好,他不敢相信了。他不能確定這里邊是不是蘊含著不良的動機。
呀,陳晨,狗尾巴凍住了,我說咋動不了呢,給我找一根小棍兒來。
陳晨找來了小棍兒。兩個人合力挖黃毛的尾巴,細細的小木棍卻奈何不了凍得硬邦邦的大地,嘎嘣兒一下就折了。飄紅說去借個鐵鍬,就敲開了臊褲襠家的大門兒。
媽呀,誰這缺德,把水潑狗身上啊,凍這結實,起碼得大半宿了。
你這缺德唄。陳晨把小眼睛武器一般對準臊褲襠的媳婦,發(fā)射出去兩片白眼兒。
我剛才是潑水來著,沒往狗身上潑啊,就算是沾上一點,也不至于凍這快呀!臭小子,再誣賴好人,不給你鐵鍬使啦。
媽,把鐵鍬給她。陳晨奪過飄紅手里的鐵鍬,扔給臊褲襠媳婦。心里偷著樂,拿走吧,反正用完了。
狗狗的尾巴果然已經(jīng)能自由地擺動了。
陳晨和張子涵兩個人手牽著手,隨著隊伍往外走。走著走著,陳晨的棉鞋突然被后邊的人踩掉了。
好你個陳浩!
你哪只眼看見是我啦?陳浩的小臉上就差用筆寫著幸災樂禍幾個字,嘴上卻矢口否認。
二郎神的那只眼看見的,拿命來!
陳晨哧溜一下,繞到陳浩身后,伸腳去踩陳浩的鞋后跟兒。陳浩就脫離了隊伍,野兔兒般朝著校門外奔去。意外就在此時發(fā)生了,帶隊的俠老師一把薅住了陳浩肩上的書包帶兒,陳浩的小身子晃晃悠悠的吊在了俠老師手臂上。陳晨豈肯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撲下身子,借機脫了陳浩腳上的一只鞋子。
俠老師又去捉陳晨,結果這邊又跑了陳浩。陳浩拎著鞋子,把自己兇猛成一只下山的小老虎,要看陳晨岌岌可危。忽然,一只狗狗從校門口的方向竄過來,讓過陳晨,直撲陳浩。嚇得陳浩抹過頭來,邊朝著俠老師的懷里扎,邊喊著媽媽。陳晨一看樂了,這不是那只黃毛狗么。哎呀,真是夠哥們。
害得候在校門口接陳晨的飄紅好一頓解釋,再三向俠老師保證,狗狗真不是她家的,她真的沒有放狗咬人。為了證實話語的真實性,飄紅甚至拿了小石子去丟跟在她和陳晨身后的黃毛狗,去,上你們家吧。
黃毛狗沒有了剛才的勇猛,搖晃著身子可憐兮兮,卻也是堅定地跟在飄紅和陳晨的身后。他們能給他帶來生存的希望,他們能決定他的未來,他決定跟定他們。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陳晨鼓勵黃毛狗,走,跟我上我家,我家有好吃的。
陳慶旺卻不許黃毛進門,還瞪起眼珠子斥責飄紅,他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還帶家里來了,狗臉子酸著呢,把孩子咬著就晚了。砰的一聲,關了門兒。門外是無助的黃毛狗,門里是撒潑的陳晨。撒潑是陳晨的殺手锏,每次要求得不到滿足,他都會使出這個絕招。而每一回,以陳慶旺為首的家人都會都會被他的這招挑落馬下,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這一回,陳慶旺一閃身子,居然躲過了陳晨的殺手锏。而且,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站在了陳慶旺的立場上。堅決不讓黃毛成為家庭的一員。并且,他們這個群體也都一致認為,陳晨哭一哭鬧一鬧,很快就會風平浪靜的?磥恚钍煜さ囊彩亲钅吧倪@句話有時候可以拿來當真理用,他們太不了解陳晨了。
黃毛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他需要黃毛。黃毛可以幫他打敗陳浩,還可以陪他玩。一個男子漢整天被老媽盯著,真是無聊透了。所以,他決定不會輕易放棄黃毛。要想讓黃毛成為他家里的一份子,路漫漫兮。幸虧,他還有更厲害的功夫呢。罷飯,罷上學。哼!
飛燕打亂了陳晨的計劃。
她把陳浩馱在背上,敲開了陳慶旺家的門兒。
哈哈……大爺大奶,我們陳浩砸您鍋來啦。
來,快進來,誰惹著我大孫兒啦?陳慶旺老伴往屋子里讓著飛燕娘兩個。
陳晨見陳浩來者不善,坐在桌子邊上悶頭吃起午飯來。剛才還在罷飯,一轉眼,飯菜成了他逃避事件的道具。一家人已經(jīng)從陳晨的行動上看出了端倪,一定是他在外惹是生非了,人家打上門兒來了。飛燕背上的陳浩,小臉涂抹得像戲臺上的角兒,手里還拎著一只鞋子。飛燕的背上與其說是背著陳浩,還不如說背著“現(xiàn)場”。
陳浩到家哭得跟馬猴似的,說陳晨叔在學校放狗咬他。陳晨,你是小叔,平時誰欺負陳浩,你還得幫襯著呢,咋能放狗咬呢?
是陳浩先踩我腳的。陳晨把目光從道具里拔出來,黑亮亮地對著飛燕。
陳浩,沒事你踩小叔的腳干啥呢?飛燕顛了一下后背上的“現(xiàn)場”。
我沒踩!“現(xiàn)場”理直氣壯。
踩了,不信你問張子涵!陳晨棄了道具,站直了身子,小脖子梗著,脖子上的青筋崩兒崩兒地跳。
我們家的孩子不會說瞎話兒。陳慶旺不得不說話了。
娘倆兒坐下來說,背著多累啊,陳晨欺負大孫兒了,回頭太太打他,給大孫兒出氣啊。陳慶旺老伴打著圓場,邊拿眼神暗示陳慶旺,示意他不要多說話。
趕明兒我們也得跟大爺學著點了,養(yǎng)條狗當陳浩的保鏢,誰欺負陳浩,放狗咬他。哈哈……飛燕玩笑著。她的玩笑很軟,像面條,但是里邊裹著利器,打在人的臉上麻酥酥的疼。
正在這時,飄紅說了一句非常不著調的話,陳晨,你爸咋還不回來吃飯啊,一家子都等著他。
陳慶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陳晨媽,你去接陳晨,瞅見陳晨放狗咬陳浩了么?
沒看見。咱們家哪有狗。匡h紅總算說了一句點兒上的話。
渣兒都不差,全芝麻村的人都知道我只養(yǎng)孫子,不養(yǎng)狗,你非得說陳晨放狗咬陳浩,說瘋呢吧。陳慶旺索性耍起了“爺爺”的范兒。
陳晨,門口的那個黃狗是不是你們家的?飛燕也不惱。
是,咋地吧。陳晨的脖子沒有松弛的意思。
陳晨的話無異于一個大巴掌,狠狠地抽向陳慶旺。陳慶旺的臉火辣辣地疼,順手抄起一根棍子,騰騰幾步出了屋。陳晨馬上意識到爺爺要干什么,撲上來抱爺?shù)拇笸,爺,好爺,我真沒放狗咬陳浩,陳浩踩我腳還追我,黃毛才咬他的。爺,你別打死黃毛,我以后不氣你啦……陳晨鼻涕眼淚嘩嘩地淌,蹭了陳慶旺一褲子。陳慶旺舉起的棍子就僵在了半空。
黃毛顯得越發(fā)無助了。他大概是知道陳慶旺棍子的涵義的,但是他沒有逃跑。他喪失了逃跑的勇氣和力量。認命了。終歸要死,哪一種死法又有什么關系呢。在今天之前,他對眼前的這個世界已無留戀可言。那就帶著最后的溫情上路吧,如果另外一個世界也是寒冷的,正好可以用來取暖。這是一份多么彌足珍貴的溫情啊?粗┡c他這份溫情的人,黃毛流淚了。淚水是他唯一的表達感激之情的形式。
陳慶旺第一次看到一只狗流眼淚,心里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動了一下,緩緩地垂下手臂。
最不可能養(yǎng)狗的陳慶旺家收留了黃毛,在芝麻村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事件。人們在第一時間發(fā)布,在第一時間發(fā)表評論員的口頭文章。
陳慶旺不養(yǎng)狗,倒不是前世和狗結了深仇大恨。狗兒忠誠不假,但是狗兒的臉也酸,小孩子下手又沒輕沒重。與其日后發(fā)生狗兒傷害陳晨的可能性,不如防患于未然?上,陳慶旺的管轄范圍只能是自家,手伸得再長,也管不了別人的事。陳慶旺只好給飄紅下死命令,在街上不許主動或被動地接近任何一條狗,不許到養(yǎng)狗的人家去串門子。如果做不到,立刻下崗,和婆婆換換工作。
這樣一個陳慶旺,居然破了自己定的死規(guī)矩。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陳慶旺家的黃毛是如此地與眾不同,老爺子疼愛大孫子真可謂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黃毛的嘴上居然戴著一個籠頭。過去騾子馬下地干活時,防止它們啃莊稼,嘴上都會套一個籠頭。如今,機械化讓騾子馬失去了用武之地,籠頭也逐漸地淡出了人們的生活。沒想到,籠頭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出現(xiàn),真是驚喜了人們的神經(jīng)。
戴著籠頭的黃毛成了陳晨的小跟班,每天脖子上挎著陳晨的書包,跟著陳晨一起上下學。陳晨進了校門,他就守在門口等著。等候的過程是享受的,是無怨無悔的。能有所等候的他,看上去更是幸福的。陳晨可以放心地和張子涵手牽著手走出校門了,再也不用擔心陳浩會踩掉他的鞋子了。只一次,陳浩就畏懼了黃毛。因為畏懼,陳浩甚至開始討好黃毛,把黃毛哄得高興了,就和他成朋友了。和他成了朋友,對陳晨必定會是一個打擊。陳晨及時識破了陳浩的陰謀,一聲吆喝,黃毛就遠離了陳浩那只攤開的小手掌,以及掌心里那根誘人的火腿腸。
陳浩就訕訕的,回家的路一個人走得好寂寞。
陳晨才不管呢。他從黃毛的脖子上摘下自己的書包讓飄紅背著,把張子涵的書包背在黃毛身上。兩個孩子追著黃毛跑,咯咯的笑聲灑下一路。他們太快樂了。
你們張子涵長大了當我們家的兒媳婦吧。飄紅對來接張子涵的張子涵媽媽說。
伴著寂寞尾隨在后邊的陳浩撇了撇嘴,終歸沒忍住,哭了。邊哭邊撒腿往家跑,一口氣跑到家里,扎進還在牌場上的飛燕懷里,媽,我讓張子涵當我媳婦……
在雜亂的哄笑中,臊褲襠捏著尖細的嗓音,跟大大說娶媳婦想干啥?
陳浩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點燈,說話兒。
想吃媳婦的奶吧?哈哈……
飛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張子涵第一天被媽媽送到學校的學前班小班,把自己哭了個梨花帶雨,好一個小可憐兒。
年輕的俠老師,遞過來溫柔的笑臉,以及溫柔的手掌,來,跟老師去教室。
之前還是小雨瀝瀝,俠老師過來牽她的那只手,瞬間幻化成了催雨器,張子涵淚飛頓作傾盆雨。死死地揪著媽媽的衣襟兒,不讓媽媽走。
教室的玻璃窗子上,密匝匝地貼著一張一張的小臉。擠眉弄眼搞怪的有之,把自己置身局外純粹地看一場熱鬧的有之。子涵的媽媽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如此乖順勇敢,就惱了,用力甩粘在身上的小女孩。一惱,一甩,張子涵的哭聲突然高了八度。
俠老師挾著她的溫柔,袖著無可奈何的表情,對子涵媽媽說,您別著急,不行明天再來,到家里好好做做工作。
關鍵時刻,陳晨橫空出世了。沒有經(jīng)過俠老師的同意,陳晨擅自跑出教室,跑到兩只小手死死擰住媽媽衣襟的張子涵跟前,說,走,我?guī)闳ソ淌摇?br />
張子涵張開一雙楚楚可憐的盈滿淚水的大眼,看著陳晨。大約思考了兩三秒鐘的樣子,小手松開媽媽的衣襟,把它們遞到陳晨的小掌心里。兩個孩子手牽著手進了教室。
同樣坐在教室里的陳浩,眼睜睜地看著那么美麗的一個小姑娘,就這樣鳥兒般地依偎在陳晨身邊。為什么第一個牽張子涵手的那個人不是他呢?
張子涵無比地信任了陳晨,無比地依賴了陳晨。從學前班小班,到學前班大班,兩個人上學一個桌,放學一個隊,形影不離。每天上學,張子涵都會比陳晨早到一些時候。到了,卻不進校門。站在校門口等著陳晨,把人等到了才雙雙回教室。
風雨無阻。持之以恒。這兩個詞兒竟然發(fā)生在那么小的小人兒身上。盡管不可思議,然而,它就真實地存在和發(fā)生了。
子涵,進去等好不好?子涵的媽媽把頭上的傘往小女孩的位置上移了移,自己的大半個背部裸露出來,成了雨水的歡樂場。
一把又一把的小傘,像競相綻放的蘑菇,一朵一朵地漂移進校園里。哪一頂蘑菇下都沒有陳晨的影子。上課的鈴聲響了,張子涵成了最后一朵扎根在校門口的蘑菇。
子涵的媽媽只得掏出手機來給飄紅打電話。飄紅說,陳晨有點低燒,剛吃了藥按在床上。
死心了吧,陳晨發(fā)燒了,下午不上學了。
那我站在這里等他,等到他不發(fā)燒了。
子涵媽媽有點氣急敗壞了,伸出的手指狠狠地戳到了子涵的鼻子上,你們家的老祖宗肯定是個大情種,隔了八輩兒,遺傳給你了。
子涵的小手摳住大鐵門的門軸,做好了抵抗媽媽來拉她的準備。
子涵媽媽沒有來拉子涵。子涵帶給她的一半是震撼,一半是絕望。
她深深地凝望著小小的倔強的女兒,忽然蹲下身子,一只手將女兒攬在懷里,淚水止不住地奔涌。子涵,媽希望你做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女孩子太癡情了,會傷了自己,你知道么?
子涵還不到懂得媽媽話語的年齡。她有些茫然,弄不懂媽媽眼淚的涵義。
陳晨!驚喜驅趕了眼底的茫然,張子涵叫聲里充滿著驕傲。她用她的驕傲向媽媽挑釁,哼,就知道陳晨一定會來的。
子涵媽媽扭轉頭。已經(jīng)長得非常健壯的黃毛跑在前邊,身上罩著一件藍色雨披子。
黃毛的后邊是飄紅和陳晨。陳晨趴在飄紅的背上,一只手舉著傘,另一只手在朝著張子涵使勁擺動。意思是,他勝利了。他打敗了家里一切阻止他來學校的反動力量。
看著勝利的孩子們走進了校門。門口的兩個媽媽開始過招兒。
子涵媽媽:長大了你們陳晨要是負了我們子涵,我非得大嘴巴抽他不可。
飄紅:長大了的事誰說得準呢,興許還是你們子涵先變心呢。
子涵媽媽:你倒是挺老實的,你們家陳建松也能掙錢,是個好人家。就是你公公忒事兒多,太嬌孫子,將來啥活都讓我們子涵干可不行。
飄紅:總不能天天吃飽了呆著吧?我們家不缺小姐。
子涵媽媽:你不就是屁活兒不干的小姐么?
兩個女人的笑聲就和雨水聲攪在一起了。
陳晨看出來最近爺?shù)男那椴缓,小眼睛窺視著爺爺?shù)膭屿o,一有風吹草動,發(fā)現(xiàn)爺爺回家的跡象,趕緊給黃毛套上籠頭,做出一副乖乖相。吃飯時,還主動把筷子遞到陳慶旺手上。
可爺爺還是生氣,吃著吃著就會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媽的,把地全賣了,吃啥喝啥?
圍坐在桌邊的人,原本認認真真地吃著碗里的飯,一聽陳慶旺又摔了筷子,更加認認真真地吃著碗里的飯,沒有一個人吭聲,或者準備吭聲。
陳慶旺這脾氣就發(fā)的很沒意思了。他感覺他的胸口里藏著好多顆炸彈,他需要有人接他的話茬,然后接他話茬的那個人就會成為他打擊的目標。他會朝著打擊的目標一頓狂轟濫炸。而,那個目標最好是陳建松。只有陳建松才能讓他積壓的郁悶咆哮起來。
村里抽調他測量土地的第一天,陳建松表現(xiàn)得就很好。
他剛發(fā)出第一聲嘆息,陳建松就擰著眉毛批判他,種地能掙幾個錢哪,都占了才省心呢。
不種地,吃啥喝啥。
買糧食吃,能花幾個錢啊。
都不種地了,都想買,糧食從哪兒來?吃錢喝錢?
您那是抬杠。
我抬杠——陳慶旺手里的筷子,說時遲那時快,飛鏢般朝著陳建松飛去。
瘋子,往后誰也甭理他!老伴發(fā)出母狼般惡狠狠的聲音。原本,老伴是站在陳慶旺立場上的,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沒了土地,還叫農(nóng)民么?老伴惱怒的是,買地的又不是家里人,跟家里人張牙舞爪的算怎么回事呢。所以,適當?shù)臅r候,她也要發(fā)出正義之聲。飄紅繼續(xù)把飯吃得呼呼響,陳晨的小眼睛繞過碗沿兒察言觀色,他在想著如何平息眼前的戰(zhàn)爭。手里的碗見他心不在焉,就走了心思,啪嚓一下子,將一碗白米飯扣在地上,自己也粉身碎骨了。
爺啊,我不是故意的……嗚嗚……暑假后已經(jīng)讀學前班大班的六歲半的陳晨嚇哭了。
他用手捂住臉,將委屈無助的表情埋在小掌心里。小眼睛透過指頭的縫隙,掃蕩著圓桌邊上一臉怒色的人們。
吃飯還不老實,瞅著點別嚓了腳丫子——爺爺斥責,并低頭查看。
換個碗吧——奶奶起身去拿碗。
廢物死你——飄紅撂下飯碗,去拿笤帚簸箕。
陳建松趁機往嘴巴里劃拉飯。
之后,飯桌上恢復了平靜。咀嚼聲,吞咽聲,夾雜著一兩聲重重的鼻息聲。
陳建松便吸取了教訓,悶頭吃他的飯,不再給老子借題發(fā)揮的機會。
咱們東洼那塊地多好啊,棒子個頭多大,這回省事了,陳晨甭吃煮棒子了。
大家聽明白了,自家的幾畝旱地被規(guī)劃進去,老爺子有點吃不住勁了。
大家依舊靜悄悄的,沒人拾他的話茬兒,讓他胸中快要引爆的炸彈無用武之地?曜铀ち顺鋈,再撿起來夾菜,就顯得太沒風度了。
陳晨,給爺把速效救心丸拿來。一只手很配合地捂住胸口。
此招果然奏效。一家人專注的咀嚼唰唰來了個立定后退場,程度不同的驚慌素顏登臺。
幾條身子,幾雙手,一起撲向柜子上的小藥丸。
我去開車,上醫(yī)院。將藥丸塞進老子的嘴里,陳建松扭頭向外走。
不用,沒事啦。陳慶旺嘴里含著藥丸,阻止陳建松。
陳建松遲遲疑疑,真沒事?
我爺沒事了,你去掙錢去吧;貋斫o我買一個娃娃來,記著。陳晨轉悠著兩粒小黑眼珠子,示意陳建松可以走了。
見爺身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借著給爺遞煙的空當,小東西趴在爺?shù)亩,爺,你剛是不是裝的?
陳慶旺伸手摸著陳晨的后腦勺,你個小王八蛋,爺真有心臟病。
然后,嘿嘿地笑起來。陳晨也是嘿嘿地笑。兩個人心領神會。
陳慶旺說在炕上歪一會,后晌好繼續(xù)跟著量地,關乎錢財?shù)拇笫履,一刻不能松懈?br />
那天正好是個星期六,陳晨可以不用到學校去上學。原計劃是要帶著黃毛到陳浩家門口去挑釁一番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陳浩昨天居然送給張子涵一個加菲貓,幸虧被張子涵拒絕了。這不明擺著和他過不去么?此仇不報,在張子涵面前還有何臉面。但是,今天中午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讓他臨時改變了主意。
陳晨決定做一件大事情。做完這件事情,他就是一個男子漢了。因為只有男子漢才能做這件事情。
趁著看守他的飄紅上廁所,就帶著黃毛出來了。直奔鄰居五奶奶的大兒子家。陳晨知道,五奶奶的大兒子是村里最大的官兒,多大的事他都能拍板兒。盡管五奶奶大兒子和五奶奶住得有一段距離,但陳晨認得哪間房子是五奶奶大兒子的,他和爺爺去過。
敲了后門,來開門的正是五奶奶的大兒子。他肯定也是和爺一樣,吃了飯在炕上歪著來著,白眼球上趴著一條一條紅色的線線兒。
大大,我找您來了。陳晨開門見山。
被稱作大大的陳建興讓進來陳晨和黃毛,呵呵,找大大有事兒。
我想跟您談談。
談啥?
談點大事。
啥大事?
陳建興把陳晨讓上凳子,坐定,侄小子,抽抽吧?
摸出一顆煙來,遞給陳晨。
還抽抽?陳晨接過了煙,叼在唇上。
來,大大給侄小子點上。然后,又摸出一顆煙來,叼在自己的唇上,笑瞇瞇地聽著陳晨和他談大事。
大大,咱能不能不當賣國賊?
誰賣國啦,這么大的帽子。
把地都賣了,不是賣國賊么?
哈哈……
大大,你別笑,沒地了,往后咱們吃啥喝啥啊?
侄小子,這不是大大能決定的。
還有比你大的官兒呢?
有啊,是個官都比大大的官帽子大,大大是最小最小的官兒。
這么說,我走錯門了唄?
沒錯,你到大大這來談問題,是對的。要是把大大邁過去,就是越級,知道不?臭小子……還再來一顆不?
不來了,一瞅就不是好煙,忒辣。
(十章發(fā)完大家先看著,第一次在網(wǎng)上發(fā)表小說,請大家給點鼓勵。以后每天固定更新一到兩章,希望大家能喜歡)
陳建松和他的白色小貨車,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飛燕有什么瓜葛。飛燕完全在他和它的意料之外。但是,意料之外,并不等于沒有可能。這種可能性在人不知覺的情況下,候在你前進的路途上。機宜成熟了,它便竄了出來,讓你看看它的真實容顏。
陳建松僅有的一次在飛燕門口駐足,是在兩天前,以一個看客的身份。飛燕家后門口聚集著一些神色詭異的村人,而飛燕家的后門少有地關閉著。剛剛晃出父親家門的陳建松,用手托著飽脹的胃,加入到了詭異的氛圍里。
陳老板來了。有人和他打招呼。
陳建松晃蕩著身子,作出一副十足的消化食兒的姿態(tài),表明不是為著其他的目的?伤醚垡涣茫l(fā)現(xiàn)故作姿態(tài)的不止他一人。明明是想獲取某種信息,卻把自己偽裝得很無辜的樣子。人們想知道的信息全在緊緊關閉著的飛燕家的門里。
這時候,最有發(fā)言權的是知情人。他們是飛燕家里的?,打麻將的,看打麻將的,不打麻將也不看麻將只是湊熱鬧的。知情人說,而且是不止一個知情人說,飛燕家的門之所以能持續(xù)關閉兩天,是因為他們家在“談判”。談判的人是陳向東,為了這次談判,特意請了兩天假。談什么?談飛燕的作風問題。前兩天,廚師陳向東下班回家,臊褲襠竟然當著他的面,和飛燕調情。陳向東向日葵一樣的圓臉當時就拉成了長茄子。大伙見男主人的臉上有了慍色,都說不早了讓人睡覺吧,便都知趣地散去了。轉天,飛燕家的門就沒有開,也沒見陳向東去上班。
奇怪的是,該吃飯時,也沒見這家人冒出煙火氣。更奇怪的是,陳浩的蹤影也沒見著。這就傳遞出了一個危險的信號。要不要把門撬開了呢,要不要通知他們家里的老人呢,要不要報個警呢。在確定是否將這幾個“要不要”逐個落實之前,有人扒上了飛燕家的墻頭兒。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著爬墻人發(fā)出一聲“快救人哪”,他們好采取行動。爬墻人趴在墻上,伸著脖子朝院子里看,看著看著,臉上有了表情。一會掀掀眉毛,一會嘬嘬嘴兒。底下的人就急了,一把拉下爬墻人。爬墻人是張子涵的爸爸張石頭。張石頭一邊揉著被摔痛的屁股,一邊尋找拉他下來的人,伺機報一拉之仇。從他的反應上,大伙知道院子里的危險解除了。問他看見啥了,他齜牙咧嘴地說,只看見陳浩在院子里搭積木玩呢,其他的,啥也沒看見。
這就好了。假如真的發(fā)生了啥事,陳浩不可能玩得那么安定自若。
人抻得緊梆梆的神經(jīng)就就像過了性的皮筋兒,松松垮垮的了。話題自然就集中到了陳向東和飛燕談判的主題上,兩個人在兩天的時間里,會談些什么呢?話題是發(fā)散式的,包容了飛燕除了和臊褲襠好,還和誰誰關系也不錯。張石頭還拿他自己引經(jīng)據(jù)典,說他利用上廁所的功夫,還和飛燕曖昧了一回。他說得很認真,也很得意。如此經(jīng)典的段子正是人所愛聽的,他們裝作閑適的樣子加入進來,正是要獲取這些花邊信息的。
男人們一邊蔑視著飛燕,一邊在心里巴不得飛燕也給自己制造一個上廁所的機會。那感覺一定是妙不可言傳的。
女人們則在心里發(fā)著狠兒,盼著陳向東胖胖地揍上飛燕一頓。說不準,已經(jīng)是被打得下不了地兒了呢。那樣的一個女人,絕對是芝麻村的禍害精。
緊閉的門兒忽然洞開了。開得很是突兀,讓聚在門口“閑著聊天”的人很是措手不及。尤其是陳建松。
洞開的門里,露出來飛燕一如既往的笑臉。像一朵開到極致的牡丹,把嬌媚全部地釋放出來?床怀稣勁械暮圹E,更看不出被打過的痕跡。讓人懷疑那扇門根本就不曾關閉過,兩天的談判也根本不曾發(fā)生過。措手不及的人們,失望的人們,臉上都現(xiàn)出深淺不同的尷尬來。
松叔,今兒咋這閑著呀。飛燕在和陳建松打招呼。
松叔,把你的好煙掏出來散一顆。陳向東嘻嘻笑著,隆重出現(xiàn)在人的視線里。
陳建松有了一種主動窺視人家私密的感覺,散了煙兒,借口要去送貨,從人的眼皮底下晃了出去。
第三天,陳向東如兩天之前那樣上班了。飛燕一早就站在后院梳頭。站在后院梳頭的飛燕,已經(jīng)成了芝麻村早上不可或缺的一景。身子略略朝著左側傾斜,一簾秀發(fā)便流瀉下來,隨著一把木梳的滑動,一簾秀發(fā)越發(fā)地生動起來。它在奔跑,在跳躍。這樣梳著頭,亮開嗓子和往來的人們打著招呼。
大嬸兒,吃了?
太爺,又去瞅您那二畝地?趕明沒地了,像您這樣勤快的就沒了抓撓了。
大哥,今兒沒下河?
……
沒有任何的不正常。笑容沒減一分,依舊熱情得像一顆火炭兒。人便疑惑了,那兩天的談判是否真實地發(fā)生過。疑惑的同時,失望像豆芽菜一樣生長出來。就這樣過去了,太簡單了,太不可思議了。
松叔,拉貨去了吧?怕陳建松聽不見,飛燕輔以手的動作。
陳建松才發(fā)覺走的是飛燕家的這條街道,正經(jīng)過飛燕家的后門口。
陳建松和臊褲襠一樣,是芝麻村里徹底與漁民身份斷絕關系的代表。每天早上天不亮,陳建松就要起來去鎮(zhèn)上的屠宰場拉貨,在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起床的時候,把貨拉回來,在家里經(jīng)過簡單的“加工”后,再把貨送到客戶。(把陳晨送去上學,飄紅也會幫著陳建松“加工”貨物。所謂的“加工”,就是用一只特制的管子往豬頭豬下水里注水。經(jīng)過“加工”后的貨們,分量會突飛猛進一大塊。)
一秒鐘的愣怔之后,陳建松才送出一個“恩”字。
松叔,別光想著掙錢,有空搓兩圈兒,也給我們一個贏錢的機會。
行,有空兒。
那說定了啊。
說定了。
那簾染成棕色的秀發(fā),小鹿似的,蹦蹦跳跳地躍上陳建松的小貨車,懸掛在擋風玻璃上,遮住他的視線。拿手去撥遮擋之物,卻是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媽的,陳建松罵了一句。他想用罵來清醒自己混沌的大腦,來達到某種效果。比如驅趕,比如蔑視。那樣一個女人,他怎么會放在眼里呢?
到了家門口,摁了一聲喇叭,飄紅顛著小碎步從屋里出來,將兩扇大門洞開,放進陳建松和他的白色小貨車。細弱的小身子頂在門柱上,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重新合上兩扇門。
陳晨上學去了?
陳建松從車上跳下來。
卸么?
歇會,累了。
往屋里走,飄紅跟在后邊。噗咚,像摔麻袋一樣,把身子摔在床上。胳膊腿兒松松垮垮地攤開來。看著飄紅:把頭發(fā)養(yǎng)起來好看。
一天忙得難受,哪有空兒養(yǎng)頭發(fā)啊。飄紅說得理直氣壯。
撲,陳建松笑了,你都說說你天天忙啥。
接送陳晨,收拾屋子,還得給你打下手。
還有么?
這還不夠我嗆。
飄紅說得小鼻子一煽一煽的。
我想讓你再幫我一個忙——陳建松壞壞的表情。
幫忙得給工錢啊——飄紅想或者是讓她去買煙吧。
我有點冷,想摟你一會,來點熱量。
飄紅就明白了,大白天的耍流氓。
我和我媳婦耍,警察都管不著。
經(jīng)過一番撕扯,陳建松勝利了,如愿地取上暖。飄紅邊給陳建松取暖,邊叨叨,陳晨越來越不聽話了,你得好好管管他,把手伸黃毛嘴里,要是讓黃毛咬了,一家子都得賴我……
陳建松沒有聽到飄紅話語的具體內(nèi)容。那簾棕色的秀發(fā)又在他的眼前跳躍,跳躍。他的靈魂情不自禁的,隨著它一起舞蹈。
(感謝大家的支持)
臊褲襠本名當然不叫臊褲襠,他生下來,爹媽也是給他取了正經(jīng)名字的。小時候的臊褲襠憋不住尿水,經(jīng)常把褲襠尿濕了。夏天好說,實在沒有換洗的了,溜光的出去耍,也不會有人笑話。四五歲,五六歲的小子們,那時在街上光著屁溜子跑,翹翹著稚拙可愛的男根,把身子曬成一條條小泥鰍,是再尋常不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隨著天氣的轉冷,臊褲襠的尿臊就逐漸加重了。尿了棉褲,通常是不敢聲張的,倦怠著一副神情未老先衰的褲襠媽,會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像摔打一把兒高粱穗子那樣,狠狠地把臊褲襠摔打一頓。臊褲襠不比高粱穗子,摔打完了還落下一地的顆粒。所以,褲襠媽越是摔打越是氣,越是氣越是起勁地摔打,你個沒用的東西。和摔打比起來,臊褲襠選擇了忍著。用熱身子趿著襠部的冰涼。尿臊的氣味細致入微地融進棉褲里的老棉花套子里,老遠就撲人的鼻子。人聞了一口,鼻粘膜會因受到強烈的刺激,而發(fā)生突如其來的噴氣現(xiàn)象!半澮d”由此得名。
臊褲襠并未朝著父母擔心的方向發(fā)展。沒有出息啦,娶不上媳婦啦,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發(fā)生在臊褲襠的身上。臊褲襠的嘴唇上往外冒出青春的特征時,總也剎不住的尿水,忽然裝上了一個閥門,釋放尿水時,閘門一開,質量安全又可靠。但是,臊褲襠的外號卻流傳下來,沒有隨著現(xiàn)象的消亡而隱退。好在,臊褲襠并不介意,樂樂呵呵地應著,把一對小眼笑成兩彎月亮,露出一嘴碎米粒似的小白牙。不帥氣,也不討人嫌棄,極具親和力的一副表情,讓人往往忽略了他瘦小的身材。
瘦小的身材,蘊含著的勇氣和智慧,卻如參天古樹般,需要讓人仰視的。二十歲的年齡像柳樹芽兒剛鉆出頭,那時的臊褲襠就貸了幾十萬元的款買了一輛大貨車,到幾十公里之外的盤山拉砂石料。臊褲襠的老媽手扒著車幫,哈哈,敗家子啊,敗家子啊。不知道是哭還是笑。這些年,臊褲襠大把的鈔票賺回來,臊褲襠的老媽肚子也大了,走路時腰板也拔起來了。
錢多了,閑話兒就多了。據(jù)說臊褲襠經(jīng)常主動給司機放了假,自己親自駕車去拉貨,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黃頭發(fā)藍眼圈兒的時髦女子。開著車,抽空像小雞一樣啄一口身邊的女子。還據(jù)說,好多人都親眼目睹過。人就打趣臊褲襠的媳婦,可得把錢攥牢了,外邊的小俊閨女可著勁地往身上黏糊呢。臊褲襠媳婦哈哈一笑,這叫本事,你也讓小俊閨女往身上黏糊一個給我們大伙瞅瞅?
紅頭發(fā)藍眼圈兒的小姑娘好像并沒有影響臊褲襠的正常生活,好在,人有了新的期待。眼前兒棕頭發(fā)的飛燕總能攪起些波浪吧?臊褲襠以及臊褲襠的媳婦會不知道著名的“談判事件”?“談判事件”正在發(fā)生時,臊褲襠卻神秘地隱身了,這說明什么問題呢。他在刻意地回避。他的回避恰巧證明了他和飛燕的非正常關系。飛燕和陳向東的談判悄無聲息的結束了,臊褲襠的家人,尤其是臊褲襠的媳婦總該整出點動靜來吧?人就主動接近臊褲襠的媳婦,主動問一些看似很邊緣的問題,褲襠又出車了?這兩天咋沒見著你家褲襠呢?
絕口不提飛燕和陳向東的“談判事件”。不能提。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不能提。提了,就成了別有用心了。提了,就不厚道了。提了,就傷了鄰里感情了。只能旁敲側擊,用不經(jīng)意的話兒慢慢兒引。
我們家褲襠干大事兒去了。臊褲襠媳婦瞇起眼兒,朝著太陽,突然阿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幾天后,人們才明白臊褲襠干的大事兒,那也的確是大事兒。他們家那幾畝被規(guī)劃的土地,一夜之間長滿了樹苗兒。樹苗兒擠擠挨挨,密不透風。
臊褲襠家地里的樹苗兒,不是樹苗兒,而是一根根金條,它們亮閃閃地刺痛了人們的眼睛。同時也給幡然醒悟的人們指明了一個方向。
人瘋狂了。土地也瘋狂了,就像一只巨大的子宮,一眨眼,就孕育出一片又一片的樹苗兒。孕育的過程太多粗糙,大多數(shù)的產(chǎn)兒是畸形的,不過是光禿禿的樹枝兒插在了土地上。
陳慶旺按住了陳建松,關鍵時刻,他要和“上邊”保持一致。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一場黑色旋風馬上就要刮起來了。
果然,當“上邊”幾次和風細雨的動員工作失敗后,動起了真格的。荷槍實彈的警察,像芝麻密密地撒在地頭。一群從大巴上下來的膀大腰圓的陌生小子們,如遮天蓋地的蝗蟲,所過之處,“樹苗兒”紛紛倒地。
給我打!臊褲襠尖細的聲音還沒落地,手持棍棒的芝麻村人就嗷嗷叫著沖了上去。
事實再一次教訓了芝麻村人,公家的油水不是他們等人可以揩的。你的土地,公家說占了,賞給你多少銀子,你樂呵地揣起來,就是聰明人。不聰明的結果呢?作為鬧事首領的臊褲襠不是把自個給整進監(jiān)所里去了么。
趕緊拿錢兒活動吧,好把人活動出來!吧线叀睕]硬實人,你一個老百姓要想把人活動出來,簡直是天方夜譚。那也要活動,要砸錢。砸了,有一線兒希望的存在。不砸,就只有伸著腦袋等著彈了。臊褲襠在村里也算是趁兩個錢兒的,不活動活動總是說不過去的;顒邮怯猩钜獾,一是為著把人撈出來,二是人家有錢兒的一種顯擺。
臊褲襠事件和征地款的分配暫時牽扯了人們的注意力,忽略了飛燕家發(fā)生的細微的變化。
該來飛燕家打麻將的,除了臊褲襠,一個不少。該來飛燕家純粹串門子說閑話聽閑話的,也一個不少。且那段時間,飛燕家議論的主題緊跟著村里的形式,臊褲襠家里活動的進展,征地款分配的不合理性。等等。氣氛熱烈中不乏緊張,偶見臉紅脖子粗的現(xiàn)象。所有這些,都不在變化之內(nèi)。
變化,從飄紅的介入開始。
除了陳晨和陳浩是同班的同學,飄紅和飛燕及其飛燕家的環(huán)境基本上沒有什么瓜葛。她是蔑視了飛燕和飛燕家的環(huán)境的。她的蔑視,緣于她的公婆她的男人對飛燕和飛燕家環(huán)境的蔑視。飄紅不是一個獨立自主去蔑視獨立自主去欣賞的人。無論是蔑視,還是欣賞,都不是空穴來風的,要從事實中提取或是蔑視或是欣賞的理由。提取就要分析,要動腦子。飄紅的腦子不屑于做這些工作。自己的公婆和自己的男人蔑視和欣賞的方向,就是她蔑視和欣賞的方向。真是一舉兩得,既保持了家庭的和諧統(tǒng)一,又省掉了分析所要耗費掉的腦細胞。
沒事兒也打打麻將吧。
我又不會。
看幾遍就會了。
上哪兒打去呀?
陳向東他們不是有麻將場兒么?
飄紅不知道,她正一步一步被陳建松引誘著,成為他想達到某個目的的一個工具。
總得給自己找一個進入的理由吧。這個理由一定是合情合理的,不能讓人看出他的心思的。每個人都有可能去飛燕家,打打麻將聊聊天,那樣一個私人化的公共場所,某一天某一個新人的介入,誰都認為是正常的。陳建松自己不這樣想。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突然進入呢?這個想法讓他喪失了進入的勇氣。他怕他懷里揣著的那個想法,被人看穿了。他知道,村里人的眼神兒可厲害著呢,利劍一般,木頭都能鉆透三公分。如果,他去想往的那個場所里找飄紅,那就不一樣了。找自己的女人,誰管得著呢。
飄紅到底還是有其他顧慮的。公婆向來反對誰家的媳婦打麻將,說那樣不是過日子的料兒。
沒事兒,去吧,別耽誤接送陳晨就行。
飄紅最后一個顧慮是錢,她怕輸錢。
干啥不交點學費啊,媳婦兒,那點錢咱輸?shù)闷稹?br />
飄紅的眼圈兒就紅了。
別哭啊,哭可打屁股。
兩顆淚珠子啪啪摔了下來?磥碜詡真是嫁對人了,飄紅流的是感動的淚水。
爸,我反對讓我媽去陳浩他們家。陳晨停下了手里的剪紙作業(yè)。
小孩兒之間的矛盾跟大人沒有關系。
噢,小的知道了。那我上回讓你買的東西啥時買?
不給買了,我聽你媽說你總偷偷給張子涵,你以為咱家通著銀行啊。
趕明兒我爺要是問我,誰讓你媽打麻將的呀,爸,你說我咋回答呢?
好兒子,買啥樣兒的來著?
陳晨竟然有了一個意外的收獲。
在陳建松的鼓勵和支持下,飄紅從看眼兒,到上麻將桌子,這條路走得頗為順利,很快變成了三缺一的角色。打理完生意的陳建松理所當然地坐到了飄紅的身后,給飄紅支招兒。往往,經(jīng)過陳建松支出來的召兒都是臭召兒。飛燕最愿意坐到飄紅的下家,可以多吃好牌,多贏錢。
明明是陳建松亂支招兒,還反過來怪飄紅,臭手,臭牌,你起來,我替你來兩把。
于是,飄紅就坐到了陳建松身后看眼兒?搓惤ㄋ扇绾未虺鰩е阄秲旱呐苼怼=Y果,陳建松比飄紅強不到哪去,飛燕照樣吃好牌,照樣贏錢。
邪性了。陳建松不服氣。
飛燕樂滋滋地碼著手里的牌,不語。桌下的腿無意地碰了一下陳建松。
很是沒有創(chuàng)意的一個動作。這個動作讓陳建松有一些糾結,飛燕可以“無意”地撞自己,是不是也可以“無意”地撞臊褲襠,或者其他人呢?看來,飛燕果真不是一個本分的女人。陳建松的臉上就有了慍色,從牌桌上撤了身子,玩不好這個東西,你們玩吧。
就走了。
飛燕的眼神兒全在手里的牌上。不就是走了一個陳建松么,走就走唄,不值得她轉動一下眼珠兒。做足了一副不在乎的姿態(tài)。
飛燕的不在乎像一塊大石頭,來不及磨碎了再吞咽,就咚的一聲,囫圇個地掉進陳建松的胃口里。下不去上不來,沉甸甸地墜得難受。
更讓他難受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是在乎飛燕對他的不在乎。
連著幾天,陳建松不再到牌場去找自己的女人。他覺得他男人的尊嚴受到了傷害,飛燕要拿出一個態(tài)度來給他。
早上拉貨回來,依舊繞到飛燕家的那條街,依舊經(jīng)過飛燕家的后門口。他說服自己的理由是,大街是公家的,想走哪就走哪。暗藏的另一個理由,才是真正的要走這條街的理由。他希望從站在后門口梳頭的飛燕那里得到他想要的那個態(tài)度。
如舊的飛燕。時間不變,站立的姿勢不變,召喚過往行人的熱情不變。
松叔,拉貨去啦?
她熱情地招呼陳建松。只這一句,便沒了下文。很單純的一句問候,表面是熱情的,實則是客客氣氣的。沒有陳建松要的那個態(tài)度。陳建松按一下喇叭,算是對飛燕的回應。
一連幾天如是。
絕望由細弱變得強壯,恨意起到了催肥的效果。卻不知道該恨誰,恨飛燕,還是恨自己?不是很明確的恨意,在他的心里徘徊。不知疲倦地徘徊。下午,一個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給豬頭做加工,將水管子頭兒上安裝的針頭扎進豬頭里,用腳一下一下地踩著壓力板,給豬頭“輸液”。想想,這個簡單的活兒原是飄紅在做的,此刻的飄紅,卻是在麻將桌上的。頭皮處癢癢的,一股怒火正伸著舌頭舔舐,要破殼而出。
掏出手機,給飄紅打電話,活兒多,一個人忙不過來總是理由吧。
正要撥號,來電的鈴聲卻搶先一步響起來。
松叔啊,三缺一,過來救救場!是飛燕。
我忙著呢,哪有空啊,你們玩吧。
您不是想著我用八抬大轎去抬您吧?
哪有那大事兒呢,一會就到。
倏忽間,頭皮就不癢了。生長得強壯的絕望被一把收獲的鐮割走了。
飛燕的下家突然拉了肚子,不能再勝任碼長城之事,捂著肚子溜走了。這個時候,給陳建松打電話再恰當不過了。
陳建松真切地體味到了那句“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深刻涵義。
這就叫機緣。時機到了,機緣就來了。急不得,燥不得。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陳浩的手頭兒最近很是寬松,上學的路上經(jīng)常買些小零食帶到學校。原來也是買的,辣卷兒什么的,色素把嘴唇以及嘴唇的外圍染得殘紅一片。還有干脆面,幾袋兒跳跳糖。都是很大眾的貨。從最近小食品的檔次上,購買的頻率和數(shù)量上,可以看出來,陳浩有錢了。
陳晨恨不得把陳浩揍一頓。有錢就有錢唄,臭顯擺,一副不要臉的樣子。你瞧他臉上的得意勁兒,明明就是在挑事兒。
陳晨不舒服了。他早就不舒服了。陳建松和飄紅到陳浩家去打麻將,讓他在陳浩面前很是沒面子。他發(fā)現(xiàn),如愿以償?shù)哪切┩婢卟⒉荒芡耆屗鞓菲饋。過了年,他就七周歲了,一個七歲的大男人的面子是何等重要啊。他覺得在陳浩跟前矮了三分。陳浩不是看在懼怕黃毛的份兒上,說不準早就當面羞辱他了。只敢暗中打打眼神兒的主意,從眼神兒里放出一些勝利的曙光來。
不行,要動動自己聰明的小腦袋瓜兒,想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不能損失自己的利益,不能和爸媽發(fā)生正面的沖突,也不能在爺跟前加鹽花兒(爺早知道爸媽打麻將的事兒了,氣得一邊吃飯一邊哼哼),要是再加鹽花兒,爺又該飛筷子了。咋辦呢,辦法在哪呢?
好辦法沒想出來,陳浩緊跟著就拿好吃的來挑事兒了。瞅他那個德行,好像在吃他陳晨家的東西,打著狠兒,解著恨兒。
陳浩還籠絡人心,把吃的東西分給其他同學吃。這招太毒了,他要把陳晨孤立起來。但是,人家又什么也沒說。同學都知道陳浩和陳晨是情敵,厚道的悄沒聲的把東西吃了,嘎點兒的就要整出點動靜來。班里有一個叫陳飛鴻的,吃著陳浩派發(fā)的德芙巧克力,咬了一口,把巧克力伸到陳晨的鼻子尖兒,陳晨,聞聞香不香,德芙的。
大孫兒吃吧,爺不吃。
陳飛鴻臉上就掛不住了,我是你爺爺!說著,身子往前湊。
陳晨的小胸脯也雄赳赳地昂起來。一場戰(zhàn)爭迫在眉睫了。
老師,陳晨和陳飛鴻打架啦!上課鈴聲還沒響,陳晨和陳飛鴻誤以為大家在起哄,謊報軍情。兩個小身子依舊往前湊,鼻子尖兒貼著鼻子尖兒。張子涵蜷縮在座位上,做出隨時要哭狀。
陳晨,陳飛鴻,你們兩個咋回事?學前班大班的云老師從天而降。
陳飛鴻給我巧克力吃,我說孫子吃吧,爺不吃,他就說我罵他。老師,我沒罵他,他就是我孫子。有一回他爸爸讓他管我叫小爺?shù),還說蘿卜小長輩兒上了。
陳晨理直氣壯極了,鼓動著伶俐的唇舌搶占了上峰。
經(jīng)過云老師調查,陳晨的確是陳飛鴻的小爺爺。在云老師的撮合下,爺倆個握手言和了。
陳晨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陳飛鴻事件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它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第二節(jié)課剛一下課,陳晨的預感就被證實了。它,來的太快了。而且,氣勢兇猛,一下子就擊中了陳晨。
不過是去了一趟廁所。再跑進教室,陳晨清楚地看見張子涵正往嘴巴里送吃的東西。而那吃的東西,居然是和陳浩派發(fā)的一模一樣——德芙巧克力。張子涵見了陳晨,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閉緊了兩片嘴唇,不敢咀嚼噙在嘴巴里的巧克力。只讓兩泡淚水在眼眶里委委屈屈地打轉兒。
陳晨失戀了。一連串的打擊他快要承受不住了,他想哭一哭,可是他是男子漢。爺說男子漢是不能輕易落淚的。他就忍著,憋著,用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墒,可是,他還是很想哭。一抹頭,沖出了學前大班,跑過大年級同學一間又一間的教室。黃毛,他想黃毛了。他要去找黃毛。
已經(jīng)掌握了陳晨放學規(guī)律的黃毛,聰明極了,他已經(jīng)不用再傻傻地等在學校門口。掐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溜溜達達的來接陳晨。他不和飄紅一起來,總會提前一些時間。黃毛愿意把在門口的等待時間拉得長一些,大概那樣,他會覺得很是享受。剛站穩(wěn)了四只腳的樣子,就瞧見陳晨跑出來了。黃毛很是奇怪,陳晨還不到出來的時間,還有出來的方式也不對。以往都是排在長長的隊伍里,和張子涵手牽著手出來。更讓黃毛不安的是,陳晨好像很難過很傷心。雖然他不知道陳晨為什么難過,但是陳晨的難過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片烏云,瞬間遮住了晴朗朗的心情。他的尾巴低垂著,用悲傷的目光迎合著陳晨。然后,任陳晨蹲下身子,抱住他的脖子,口中含糊不清地嗚咽著黃毛的名字,將淚水蹭在他的毛發(fā)上。
哭著哭著,陳晨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便抬起頭來,問黃毛,黃毛,陳浩給你好吃的東西,你會吃么?
你不會吃,對不對?
黃毛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可是嘴上的籠頭不能讓他順暢地表達。陳晨就給黃毛摘了籠頭。
黃毛把舌頭伸出來,像一條溫暖的毛巾,擦拭著陳晨臉上的淚痕。
就知道你不會吃的,還是黃毛好。陳晨齜出他的兩片大板牙,嘿嘿笑了。
張子涵怯怯而又委屈,一泡淚水噙到放學。陳晨故意不去看她,故意和前后隊伍的同學談笑風聲,故意把手插在口袋兒里。
爺,你咋不牽著你媳婦兒的手呢?陳飛鴻擠了擠眼兒。
噢——陳浩一個帶頭,其他同學尋著云老師的蹤影兒,一邊嘻嘻竊笑。
張子涵噙著的淚水終于找到了釋放的契機,刷刷地滑過臉蛋兒,一顆一顆地碎在小胸脯上。
小毛孩子,知道啥叫媳婦兒!帶隊的云老師回頭,眼神兒刀片子似的,橫掃了整個隊伍,平息了爆發(fā)的騷亂后,轉回來,在陳晨和張子涵的身上徘徊了兩徘徊,眼角悄悄漾出幾絲兒打趣的笑紋兒。
路上,陳晨沒有讓黃毛幫張子涵背書包。他和黃毛走在前邊,飄紅跟在后邊,牽著張子涵的手。說是牽著,其實是在拽著。張子涵的身子呈三十度角后傾,小臉上綴著沉甸甸的哀怨,不情愿被拽著卻又沒有過于反抗。姿態(tài)上的小伎倆讓人一眼就識破了,小心眼兒里是希望被拽著的。已經(jīng)被陳晨漠視了,再少了拽著的這只手,小女孩一定會把回家的路拿淚水給淹了。跑在前邊的黃毛不時回頭看一眼張子涵,他大概在思考一個問題,在陳晨和張子涵之間,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而發(fā)生的具體內(nèi)容,是他永遠不能了解的。
陳晨,是不是欺負張子涵了?
陳晨當然無視飄紅的責問。
張子涵,陳晨欺負你了么?
張子涵剛剛收在眼眶里的淚水,又決堤了。
飄紅便不敢再問了。一直將張子涵拽到以往要分手的路口。張子涵的媽媽已經(jīng)站在路口在等張子涵了。在家里給服裝廠做加工的子涵媽衣服上的幾根線頭兒拼命搖曳,想駕風而去。
子涵別哭了,等我到家好好收拾陳晨,給你出氣啊。飄紅當著子涵媽的面兒,趕緊做了表態(tài)。
子涵媽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把子涵攬在懷里,把兩只冰涼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咋哭得跟馬猴子似的,看到家他媽不把他的屁股給揍腫嘍。
哼,吹呢。陳晨的小后背挺挺的,扔過來一個不服氣。
子涵,你姑給你買的德芙巧克力還有呢,咱回家吃啊。
子涵媽故意很大聲,故意讓聲音去撞陳晨的后背。
陳晨的心的確被撞到了,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了。鞋子里的腳趾頭用力扒住地皮,才算穩(wěn)定了自己。男子漢摔倒了,要讓人笑話的。所以,他和黃毛一起繼續(xù)朝著張子涵母女兩個的反方向走了。
(聲明:以后早上一章晚上一章 謝謝大家的支持 我會努力的)
冬還不是很深,幾只蘆花雞,嘎嘎和嘎嘎婆在夕陽的暖里一邊散步,一邊等著晚餐。嘎嘎是一只公白鵝,嘎嘎婆是公白鵝的媳婦兒,一只母白鵝。春天時,嘎嘎、嘎嘎婆和另外幾只鵝以及幾只小雞雛,一起被陳慶旺老伴買進家來。它們被買來,是為陳晨服務的。它們的蛋比買來的蛋有營養(yǎng),陳晨爺爺奶奶要讓他們的孫子吃有營養(yǎng)的柴雞蛋柴鵝蛋。嘎嘎是被當作母鵝買來的,混跡于其他幾只鵝中間。其他幾只鵝除了未來的嘎嘎婆,都英年早逝了,沒有來得及為陳晨做出貢獻。早逝的原因不盡相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黃毛。除了陳晨,大家一致這樣認為。
別把籠頭摘了,黃毛會把小雞小鵝連毛吃了的。陳晨得到無數(shù)次這樣的警告。
中午的陽光很好時,陳慶旺老伴就把盛著小雞小鵝的紙箱搬出來,讓小家伙們曬曬太陽。誰都想,黃毛反正是戴著嘴籠頭的,奈何不了比他更幼小的生命。黃毛不喜歡小雞小鵝,很是不喜歡。他的不喜歡緣于妒忌。每次看到陳晨讓一只小雞或是一只小鵝站在他的掌心玩耍,他都非常不舒服。這是不公平的,站在陳晨掌心玩耍的為什么不是他?那些只會唧唧叫的東西們,既不會給陳晨背書包,也不會到學校去接陳晨,憑什么受到那么多的寵愛?一定要找個機會懲罰一下討厭的家伙們。
看哪,那些家伙不好好曬太陽,居然跑到陳晨身邊來了,而且,有一個家伙在順著陳晨的褲腳往上爬。它要干什么,要爬上陳晨的掌心玩耍么?
黃毛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伸出兩只前爪之中的右前爪,推了爬上陳晨腳面上的小雞一把。剛要長出翅膀的小雞像一顆彈球,從陳晨腳面上滾落。
哈哈——陳晨好開心。
陳晨的開心是對黃毛最大的鼓勵和慫恿。小雞晃晃悠悠地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黃毛又一掌。小雞無助地摔了了仰面朝天。等到陳慶旺的老伴發(fā)現(xiàn)時,其他小雞小鵝都遭遇到了第一只小雞的待遇。它們反反復復地被推到,反反復復地站起來。
結果是黃毛被罰餓了一頓,飄紅以不好好看護陳晨為由,也被狠狠斥責了一頓。
沒過幾天,有幾只小雞小鵝先后逝去了。雞剩下了六七只,鵝剩下了兩只。
都是黃毛給弄死的!黃毛成了罪魁禍首。在憤怒的聲討聲中,黃毛灰溜溜地夾緊了尾巴和陳晨形影不離。陳晨是他的保護傘,當他的安全受到威脅時,陳晨會一手摟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向威脅的發(fā)生源,怒喝一聲:誰敢!
黃毛的威脅就解除了。
經(jīng)過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六七只小雞長成了蘆花雞,兩只小鵝長成了嘎嘎和嘎嘎婆。嘎嘎是一個意外。不是長著長著變了性別,而是從根上就是個嘎嘎,被誤當嘎嘎婆買回來生產(chǎn)鵝蛋的。誤會出一對神仙情侶,也算是一個和諧的結果。在雞鵝們成長的過程中,黃毛漸漸學會了接納,最初由嫉妒而生的嫌惡,隨著季節(jié)的深入,不再是汁水飽滿,一點一點地萎縮了。只要沒有大的沖突,基本上可以和平相處。他看出來,他的位置是蘆花雞它們不能取代的。它們除了圍著陳晨唧唧嘎嘎要吃的,什么事兒都做不了。是一群值得蔑視的家伙。自然,小打小鬧的事情也是偶爾發(fā)生的。比如,黃毛會看不慣嘎嘎和嘎嘎婆仰仗著身材上的優(yōu)勢,搶奪蘆花雞口中的食物。這時,他會主持正義,用他的強勢去威嚇嘎嘎和嘎嘎婆。
看著嘎嘎和嘎嘎婆齊心合力,被黃毛追得走投無路,反過來用長嘴巴擰黃毛,陳晨真是開心死了。擰啊,嘎嘎快擰啊!黃毛,快跑,嘎嘎要擰到屁股啦!
陳晨歡喜看黃毛和雞鵝吵吵鬧鬧的場面,放學回家故意撒一把玉米粒,或者其他一些谷物。然后,等著熱鬧的場面發(fā)生。蘆花雞,嘎嘎和嘎嘎婆同樣歡喜陳晨回來,它們追在他的身后,儀式熱烈而又隆重。
看見陳晨和黃毛回來,蘆花雞和嘎嘎夫婦兩個像往日那樣,熱情地迎了過來。黃毛從嗓子里發(fā)生一聲斥責,意思是,一幫沒長眼珠的家伙,看不見陳晨的心情不好么?它們還是有些畏懼黃毛的,黃毛的強勢讓它們放緩了步子。但是,并沒有放棄,壓抑著熱情尾隨著陳晨。
奶奶蹲在灶間在做一家人的晚飯。爺喜歡睡熱炕,一到做飯的時間奶就把灶膛燒得旺旺的。爺還沒回來,像奶說的,爺準是又到正在建的大棚那兒找他的魂兒去了。飄紅媽媽腳跟還沒站穩(wěn),就說,聽你奶的話,我去瞅瞅你爸把活兒干完了么?抽身就走掉了。陳晨知道,媽在撒謊,爸把媽從麻將桌上換下來,媽才來接他回家的,媽肯定是急著再上麻將桌呢。
這個媽呀,人家心情不好也不說安慰安慰,真找在爺跟前給她加點鹽花兒呢。
就坐在院子里想自己的心事。剛一坐下,就聽奶奶一聲驚呼,地下涼,冰拉稀嘍,這個寶貝!慌著手腳從自己的屁股底下撤出一只小板凳,顛兒顛兒地送過來塞在陳晨屁股下。
陳晨向奶奶吐了一下舌頭,輔之以一個白眼兒,以表明他的有動于衷。
然后繼續(xù)陷在他的心事里。
誤會張子涵了,要不要和她道歉呢?道歉,多沒面子啊。
蘆花雞,嘎嘎和嘎嘎婆以為陳晨把它們給忘了,只好發(fā)出咕咕嘎嘎的聲音來提醒陳晨的注意。一邊咕咕嘎嘎,一邊還要窺視著黃毛那廝的動靜。剛才已經(jīng)遭遇到黃毛的斥責了,警惕心還是要有的。
黃毛,你說道歉么?
黃毛弄不懂陳晨話語的涵義,喉管里發(fā)出局促的嗚嗚聲。
嘎嘎,嘎嘎婆,你們說我要不要道歉?
咕咕……嘎嘎……
一群白吃飽!陳晨捉起身邊的一顆土坷拉,擲向咕咕嘎嘎。
起重機長長的手臂上吊的不是建筑材料,而是陳慶旺的心肝肺。心肝肺離開他的胸腔,棄他而去?,一種說不出的空,死死地按住他。下意識的,站在潮白河東大堤上的陳慶旺將兩只枯瘦的手臂疊在胸前,想把空從胸腔里擠壓出來。
叔啊,又瞅您那二畝地來了?
吱——很破敗的一聲剎車。
村里的大拿陳建興像從地里鉆出來。陳慶旺胸腔里的空來了一個蕩漾。
換個車吧,都快散了。
陳建興從一輛紅色舊式夏利車上下來,抬起一只手壓了壓頭頂上站立著的毛發(fā)。頭發(fā)很硬,手沒有奈何了它,依舊亂糟糟的一片張揚氣象。
叔啊,多好的車到我手里都得廢了,先湊合著吧。這個官真不是人當?shù),好幾宿沒脫衣裳了。
你小子不是忙著再把剩下那點地兒找個主賣了吧?
叔啊,我的親叔啊,您罵我就是冤死我也認了,誰讓您是我叔呢。建這個基地是上邊的意思,您老捫兒清的。
亂糟糟的頭復又扎進車里,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盒煙。我給叔點上。
大中華?腐敗來的吧,我不抽。
不瞞您說,這是給上邊燒香買的,我也是借光抽抽。叔啊,這可是北方最大的花卉基地,咱不能白靠著它,要讓他給咱下幾顆金蛋。咋下?呵呵,叔,現(xiàn)在城里人在城里呆膩了,時興往鄉(xiāng)下跑。咱也與時俱進,搞它一個休閑游,把城里人都引到咱芝麻村來,起碼這個基地算是一個亮點吧。另外,咱還有潮白河,還有稻地,都大有文章可做。城里人的口袋兒多鼓哇,一走道銀子叮當亂響,咱得想方設法讓他們把銀子掏出來,裝進芝麻村人的口袋兒里。叔,您說中不?
還問我中不,你小子不是正在跑著這事呢么?
嘿嘿,那也離不了叔的支持。
手機響。陳建興將手里的大半包中華煙拽給陳慶旺,叔,我走了。
一哈身子,左手拿了手機貼在耳朵上,右手發(fā)動車子。車屁股拖起一股煙塵,急惶惶地溜了。
咳咳——這狗雞巴日的,被鬼催著呢,陳慶旺摟著胸口一頓猛烈的咳嗽?韧炅,瞅了瞅手里的中華煙,身子一個向后轉,眼前便是母親般慈祥的潮白河了。對著煙波浩渺的河水,丹田運氣,做了一個用力的投擲動作。等到手臂垮垮地垂下來,大半包中華依舊牢牢地抓在陳慶旺的手里。
大孫子該放學了,回家吧。
大孫子像一塊帶著溫度的紅薯,絲兒絲兒地冒著熱氣,飄散著的誘人味道裊裊地侵入陳慶旺的肺腑?諘绲姆胃兊蔑枬M豐盈。
花卉基地。陳建興。旅游村。
此刻,都像廢氣般從陳慶旺的胃囊中被排擠出來,沒有立足之地了。陳慶旺和他的二八自行車向著夕陽西下的方向奔馳。夕陽里,有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大孫子。大孫子是他的精神鴉片,無論哪里疼痛,一含上大孫子,疼痛感登時就弱了,敗了,自覺縮回到表層之下了。
今天的大孫子情緒有點反常。陳慶旺一打眼就看出來了。
你媽呢?
干活去了。
陳晨翻了翻陳慶旺。
是干活去了,碼長城去了,那可是個力氣活。不好好看著孩子,都想造反呢。
陳晨看著已經(jīng)蹲在身邊的爺,老爺子,夠厲害啊。
你覺著不告訴我,我就知不道哇,懶得理他們得了,淡著他們,看他們自覺不。大孫子,跟爺說,今兒咋不高興呢?
我不高興了么?
爺瞅出來了,大孫子有心事兒。
哪只眼瞅出來的?
兩只眼一塊瞅出來的。
憑啥我要告訴你我的心事呢?
我是爺,腦子里多著主意呢,隨便拿出兩個來就可以幫你。不信,你試試。
我還真得試試,要是不管用,以后你就別當爺了。
爺,“誤”字咋寫?
真笨,爺給你寫。
你寫一邊,我照著抄。
我大孫子這筆字寫得不難,比蜘蛛爬得好看多了
聽著咋不像夸我呢?
一刻鐘后,陳晨出現(xiàn)在星期六早上的大街上。今天的陣勢整得有點大,追隨在身后的不光是黃毛,還有嘎嘎和嘎嘎婆。嘎嘎的脖子上拴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另一頭牽在陳晨手里。婆不離公,嘎嘎到哪,嘎嘎婆到哪。
陳晨,溜鵝呢?
剛一出大門口,就碰上了五爺爺。五爺爺正給他的寶貝犍牛梳毛,拴在樁子上的黑色犍牛毛發(fā)黝黑錚亮。
非得吵著上街,真沒辦法,還得讓我牽著。
五爺爺哈哈地笑,抬起手背直抹眼淚花兒,你小子咋這些鬼花活呢?
就要經(jīng)過了五爺爺和五爺爺?shù)暮陉,陳晨忽然想起了什么,止了步子?br />
五爺,我想問您啥來著?
我咋知道你壞蛋想問啥來著。
哦,想起來了。也沒人來配牛,您快把它賣了吧,省得天天還得伺候它。
行,趕明賣了,給陳晨買冰糕吃。
作別了五爺爺,路上又遭遇了張大爺王大媽陳大嬸,陳晨都一一招呼過來。離著陳晨大約有五六十米的樣子,陳慶旺拿目光瞄著陳晨。
終于站到了張子涵家的門口
見四下無人,陳晨趕緊行動起來。將提前準備好的一張小紙牌兒掛到嘎嘎脖子上。用硬紙做成的小牌牌兒上,用紅顏色的水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陳晨誤會張子涵了。
推了推門,子涵家的大門卻是關著的。哎,這家人真懶,日頭都曬屁股了還沒起來。咋辦呢,敲門兒?
正猶豫著,里頭有了動靜。把耳朵豎起來,尋著動靜的方向,兔兒般蹦蹦跳跳,過去看個究竟。
今兒你要是給我走出這個門兒,就別再回來!
不回來我上哪兒啊,要不你把賣地款兒給我,我在外邊置個房子,再娶個媳婦兒。
死不要臉的,也就是我瞎了眼跟著你!
死娘們兒,再打我一下,看我不接著墻頭子扔你外頭去。哎呀,疼死我了,好媳婦兒好媳婦兒,不是我不想干啥,這冷的天你讓我干啥去呀。等開春買條新船,我打漁去還不行么?
打賣地款兒的主意,你想都別想!
夾雜著追逐聲,乒乒乓乓聲。
也行,趕明我去大棚打工,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給我生個兒子。
再讓我給你生孩子,你也配!
夠毒的,咱惹不起躲得起。拜拜了,您哪。
一條影子就飛出了墻外。嚇了陳晨一跳,也嚇了黃毛和嘎嘎、嘎嘎婆一跳。
這功夫!陳晨小聲嘟噥。黃毛是吠叫,嘎嘎和嘎嘎婆選擇的是引頸長鳴——嘎嘎嘎嘎。
那影兒很快飄遠了。緊隨其后的,咣當——大門開了,裸露出子涵媽來。
子涵媽把自己釘在門口,直挺挺著身子,朝著影子遠去的方向,顫抖。唇在抖,手在抖,腿在抖,衣服在抖。頭發(fā)也在抖。綰在腦后的發(fā)髻到底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顫抖,松散開來。發(fā)絲在冷風的協(xié)助下,遮擋住子涵媽的表情,掩住女人的悲憤。
陳晨,黃毛,嘎嘎和嘎嘎婆都不在女人的眼里。它們?nèi)请[形的。
一雙小手牽住女人的衣襟,女人才止了顫抖,把自己的身子很費力地拔出來,從一顆虛無的釘上。
自己玩吧,媽去做活兒了。女人掠了一把散落的頭發(fā),回屋了。
媽不讓爸去打麻將;
爸還偷媽的錢;
媽說,總有一天要帶著我和人私奔,離開爸爸;
陳晨,啥叫私奔呢?
私奔就是私奔唄。
那你跟我們一塊私奔吧。
我爺我奶,我媽我爸,還有黃毛嘎嘎嘎嘎婆蘆花雞,都得跟著私奔。
那咱們咋私奔呢?
讓我爸開車,真笨。
我想看五爺給牛刷毛。
黑犍牛讓張子涵的私奔念頭擱淺了。
走吧,女孩子家家的啥都想看。
陳晨的小眉頭一皺。張子涵撅著小嘴,兩條小臂膀甩成要飛翔的姿勢,大步子經(jīng)過了五爺,和五爺?shù)暮谏,以及站著和五爺說閑話的陳慶旺。
嘿嘿,這小丫頭,給咱們陳晨接家來,當童養(yǎng)媳養(yǎng)著挺好。
你還當著是過去的社會。和陳慶占說著話,陳慶旺的兩個大眼珠子卻是一直粘在兩個孩子的背影上。并且,把一張瘦臉皮笑成一顆炒熟的核桃,讓人有砸開了剝?nèi)獬缘挠?br />
黑色犍牛是五爺爺陳慶占家的功臣。犍牛年輕時,經(jīng)常有母牛被主人牽著慕名找上門來。母牛一來,陳慶占就會牽出他的漂亮而又精力旺盛的黑犍牛。不等把母牛趕進大門外的樁子里,黑犍牛就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哞哞叫著向前沖。然后就發(fā)生一頓牛和樁子的沖撞聲音。大概黑犍牛永遠弄不明白,每次談戀愛干嘛非要把母牛固定在樁子里,在人類的掌控之下談情說愛。所以,盡管知道每次都要等到人類把該進行的程序都進行完了,才能和心愛的母牛纏纏綿綿,還是抑制不住自己,害得主人狠力氣拉它的牛鼻子。
一次二十塊錢。隔三差五的,陳慶占家大門前的牛樁子里一發(fā)出牛和樁子的沖撞聲,間或著陳慶占的吆喝聲,左鄰右舍的人就知道,陳慶占家又來生意了。生意旺盛了,買菜的錢,買油鹽醬醋的錢,孫男孫女的零花錢,紅白喜事的份子錢,也就細水長流著不愁了。就不用和幾個兒子,尤其是大兒子陳建興討要了。陳慶占表面上看是個溫和脾氣,骨子里卻是犟得很。在他的反對下,陳建興順利地當上了芝麻村最年輕的一把手。陳慶占揚言,絕不會花陳建興一分錢,不會吃陳建興買的一口東西,省得粘牙粘嘴的,落下一個跟著兒子揩油水的壞名聲。陳慶占高血壓,有一回撈魚蟲子,一頭扎進了河里,幸虧讓也在河里撈魚蟲子的陳慶旺救了上來。到醫(yī)院一檢查,血壓表失靈了,找不到高壓。從此,陳慶占打魚蟲子的歷史便讓老伴和幾個兒子給封存了。黑色犍牛就是陳建興當上村里一把手那年,陳慶占用賣魚蟲子攢下來的錢買的,年歲和陳建興的官齡相等。
每天,陳慶占都把黑犍牛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黑犍牛也是爭氣,用他的精氣神創(chuàng)造出來一條又一條的小牛犢。然而,凡事有輝煌就會有衰落。并且,黑犍牛的輝煌一去不復返,成了永久性的回憶。
牛和馬和驢子一樣,逐漸退出了芝麻村的歷史舞臺。好像就是忽然間的事情,眨巴了一下眼,打了一個哈欠,頂不濟是到商店買了趟鹽的功夫,陳慶占的生意就衰敗了。芝麻村人看得清清楚楚,幾年過去了,陳慶占黑犍牛生意的衰敗就是打了滅草劑的草,再無起死回生的機會了。
偶爾,也會傳來牛和樁子沖撞之聲。很久很久才會發(fā)生一次。偶爾發(fā)生時,沖撞聲也沒有原來激烈了,多半的原因是黑犍牛興奮度數(shù)下降了,不用再勞煩主人狠拉它的牛鼻子。沒有這個“偶爾”出現(xiàn)時,只要有時間,陳慶占就會把黑犍牛領進牛樁里,拿了把刷子給黑犍牛刷毛。一邊刷一邊期待著偶爾的到來;蛘撸裁炊疾黄诖,純粹地一心一意地給他的黑犍牛刷毛。
每次陳晨想看五爺刷牛,飄紅都會捉了他的脖領子,把他像拎一只蘆花雞一樣拎走。快回家瞅你奶奶給你做啥好吃的了,回頭叫五爺來吃啊。五爺也這樣攆他。
那語氣,好像過一會就會發(fā)生一件神奇的事情,這件神奇的事情一定是和黑犍牛有關。而過一會和黑犍牛有關的神奇事情的發(fā)生,是忌諱讓小孩子看到的。越是不讓看,陳晨越是想看。他太想知道過一會究竟會有怎樣的一個神奇發(fā)生。并且,他有一種感覺,他小時候,小到還不能記住事兒的那個時候,一定是親眼看過神奇的發(fā)生的。類似的忘記還有一個呢。今年七月七,在街上聽見好幾個人都說要把不會說話的孩子放在葡萄架下,偷聽牛郎織女說話兒;丶覇柲,奶說你小時候也在葡萄架下偷聽過牛郎織女說話呢。那我咋知不道呢?你還不記事呢,咋能知道呢。那不記事不是白聽了么,再讓我聽一回吧?不會說話的孩子聽才聽得到,你忒大了,聽不到了。
七月七那晚,陳晨果然去葡萄架下偷聽牛郎織女說話了。聽了很久,也未見陳晨從葡萄架里出來,飄紅就喊,陳晨,把五奶奶家的葡萄都吃光了吧?葡萄架下無人回應。飄紅又吆喝了一遍,葡萄架下依舊靜悄悄的。近前一看,小東西正忙活著摘葡萄,摘好的葡萄堆在地上,已經(jīng)數(shù)量不菲了。濃密的架子上,凡是他手能觸及的葡萄,基本上都終止了成長的夢想。天!飄紅的驚呼,引來五爺爺和五奶奶。
不是我要吃的,給牛郎織女摘的。我聽見他們兩個在天上說,哎呀,要是能吃到葡萄多好呀。
沒有聽到牛郎織女的悄悄話,賺了一大兜的葡萄,也算是有所斬獲吧。
嘿嘿。陳晨又露出了他的大板牙。那大兜子葡萄,五奶奶心疼得差點沒把牙花子嘬漏嘍。想想就覺得可樂。幸虧張子涵的注意力在跑道上的遙控汽車上,才忽略了陳晨的壞笑。
哎,跑題了,咋跑到五奶奶那兒去了。還說牛吧。陳晨覺得對黑犍牛神秘事件的忘記,和不會說話時聽到的牛郎織女悄悄話的忘記還是有區(qū)別的。五爺爺整天在黑犍牛身邊,黑犍牛發(fā)生的神奇事情五爺爺肯定是看見了的。好多大人也一定看見了的。也就是說,允許大人看,不允許小孩兒看。再確切一點,是不允許記事兒了的小孩看。
就是了。陳晨豎起一根大拇指,給了自己一個贊揚。
張子涵,你遙控一下。
陳晨把遙控器遞給張子涵,讓張子涵親自操作。把自己的身子騰出來,窺視大門外的動靜。也怪,從記事以來,這樣的窺視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次,盡管窺視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還是不能消弱他窺視的興趣。每個“這一次”的窺視,都會讓他覺得神奇馬上就要發(fā)生了。
門縫外邊,爺站著和給黑犍牛刷毛的五爺爺說話呢。
他聽見爺說,五哥,抽抽再刷?
五爺說,又巣你兒子好煙兒抽了?
爺說,這個不是從我兒子那巣來的,從你兒子那巣來的。這好的煙兒,我兒子買不起。
五爺說,你上哪兒碰見他去呀,都忙上天去了。
爺說,真在地球上碰見了。來,點著!
五爺直起身子,卻不接爺遞過來的煙,瞇起眼珠子,把視線調遠,打量著煙的牌子。真是他給你的?
爺說,可不真是老大給的,咱老百姓哪抽得起呢。
五爺說,你還別說風涼話,我更沒長抽好煙兒的嘴來。
五爺沒接爺手里的煙兒,垂下頭,垂下視線,繼續(xù)給黑犍牛刷毛。
爺嘿嘿笑,將煙兒叼在唇上,點燃了。
讓他給你當兒子吧。五爺對著黑犍牛說。
陳建松的轉機從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
培養(yǎng)飄紅的打牌興趣,是為這場雪鋪墊的一個開始。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是為著這場雪而來。
包括陳浩,也是這場雪的一個鋪墊。
第一次,陳浩說,滾,你們不要到我家來。
他不惱,也不滾,嘿嘿地笑,看來還得交點進門費唄。
第二次,陳浩又說,哼,你們陳晨總跟我過不去。聲音卻是沒有了第一的
強硬。
得,到家我打他一頓還不行么?又捏出紙幣來安撫陳浩的情緒。
這個鋪墊和飄紅的那個鋪墊是同步進行的。這個鋪墊,因為飄紅的在場一
點也不顯得張揚,一點也不被人過度關注。盡管這個鋪墊,飄紅不是特別愿意,從她喜怒形于色的臉上會流露出不滿意來。畢竟只是哄孩子的幾個小錢,畢竟這幾個小錢對她家而言可有可無,畢竟她的男人會無視了她的不愿意。后一個畢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飄紅只得聽之任之。隨著鋪墊的深入,飄紅被擠下牌桌子的時間越來越長。陳浩也是聰明的,他非常會審時度勢。只要飄紅不在,一切都好辦了,他會主動到陳建松的牌桌上去拿錢,且面值一點一點增大。
“您還真不客氣。”或者,“您手下留情嘿!
陳建松會說。但他并不阻攔,他的不阻攔就是許可,就是默認,就是縱容。
陳浩拿他的錢花,陳建松心里是很享受的。他看到了鋪墊的成果。因為他發(fā)現(xiàn),飛燕并沒有制止陳浩的行為。她什么都不說,不反對陳浩,不支持陳浩,亦不對陳建松做出任何情緒上的表達。也沒有再發(fā)生“無意中”碰陳建松腿的事件。
只要她不制止陳浩就好了。不制止本身所傳達的信息是深刻的。
飄紅把陳建松“帶壞”了。陳建松打麻將上癮了。再無他。
他沒有臊褲襠的明目張膽,一切都操作得隱晦,有條不紊。
他是她的叔公,怎么能胡來呢?
雪懂得他的經(jīng)營,懂得他的心思。該來時,便來了。
路滑,要不就別回來了。飛燕在電話里對陳向東說。
沒事兒,我慢慢開。電話那頭的語氣很堅定。
不管多晚,不管天上下著什么,只要不下刀子,陳向東一定要開著他的摩托車回家的。夜晚的家沒有他,是不安全的。他有責任有義務有權利,讓自己成為安定家的那顆砝碼。所以,他風雨無阻。為了保證他的風雨無阻,摩托車油箱里的油總是處在飽脹狀態(tài),摩托車的各項機能總是處在良好狀態(tài)。
漂亮女人飛燕是他一個人的老婆,現(xiàn)在是,將來是,永遠都是。飛燕不是喜歡熱鬧么,那就讓她無拘無束熱鬧個夠。想怎么熱鬧就怎么熱鬧,折著跟頭熱鬧打著把勢熱鬧都行。一個把自己置身在熱鬧之中的人,是沒有私有空間的。她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眾目睽睽就是一盞無影燈。表面上是他在縱容自己的女人,實則是他把自己的女人丟到一個公眾的視線里。
夜晚,他會收回自己的女人。獨享。因此,他沒有不回去的理由。不就是幾片雪花么?
嘿嘿。他不知道另一個男人在心里冷笑了。
我開車去接他吧。向東打工的飯店在哪兒?
別走瞎了,我跟您去吧。飛燕將手里的牌讓給張石頭,又指了指床上小臉兒睡得紅撲撲的陳浩,大伙給我瞅著點孩子,等我們回來再走啊。
雪片的舞姿,合攏成一個魅的通道。白色的小貨車興奮而又謹慎地在魅的通道里穿行。
駕駛座上的男人,副駕駛座上的女人都不說話。他們的注意力好像都在車燈照亮的那一畦雪花上。不知哪個巧手農(nóng)夫種下的,多么綿長多么蓬勃的一畦生命。
蓬勃,是讓人激動的一個詞匯。蓬勃,是讓人躍躍欲試的一個詞匯。尤其身臨蓬勃的現(xiàn)場。它,卻原來是一把薪柴呢,人體內(nèi)某種安靜漸漸升溫,沸騰。
冷么?沸騰的男人說。
冷。沸騰的女人說。
要不坐到我前邊來,暖和暖和?
恩。
女人就動起來,把自己豐盈的身子搬到男人的前邊。男人岔開兩條腿,把女人的身子盡量攏進來。
暖和點了么?
趕緊換個好車,暖風不管用呢。
這不是有比暖風管用的么?
男人將車子緩緩停在離城還有三分之一路程的路邊,敞開外套,把女人徹底包進去。這回不冷了吧?
不冷了。
要不要謝謝我?
咋謝呢?
女人轉過頭,沸騰的氣息香噴噴地噴在男人臉上。
就這樣謝。男人的唇突然在女人的唇上啄了一口。
你欺負我——女人兩顆漂亮眼睛里忽悠就淚光點點了。
你可心疼死我了,咋會欺負你呢。男人拿了唇吸吮女人眼里的淚花花。
以后你得保證對我好。
恩恩恩……男人的喉管里嗚咽著,滾燙的唇一路下滑……
車窗外的雪花感覺到了車里的溫暖,紛紛退避繞行。
陳建松不想睡去。這個夜晚。
飄紅和陳晨沉在各自的夢里。一大一小母子兩個,把睡眠睡成兩枚熟透了的果子。一觸碰,就要從枝頭脫落下來。屋子里,暖氣充足,黃毛把身子蜷在從超市買來的小房子里,惺忪著睡態(tài)打量了打量陳建松,又合上眼睡去了。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
他無法讓自己融入到屋子的安恬氣氛中。轉身,來到院子里。把自己身和心浸在依舊飄灑著的雪花里。
哭了。怎么又哭了呢,不是已經(jīng)哭過了么?
她說,你哭了。他說,謝謝你。她說,為啥哭呢。他說,謝謝你。
謝謝你——他該感謝她。結婚八年多,他從來不知道女人還可以這樣讓男人幸福。是啊,幸福。感謝幸福,感謝給他幸福的女人。
只是,這幸福來得太晚了。是命運的安排么?先給了他一個飄紅,讓他誤以為幸福就是平平淡淡的,幸福就是波瀾不驚。命運真是太壞了,就他媽是一個流氓,是一個痞子。它給了你生活的平靜,你就得接受它給你的另一份平庸。如今,它給了你品嘗了幸福的機會,但是,你需要付出勇氣,需要付出智慧,甚至需要付出生活的安寧。
他明白自己再次流淚的原因了。
仰起臉。一片兩片三片四片的雪花融化在溫熱的液體里。
忽然有一天,陳浩也牽了一只狗狗上學,脖子上也掛著陳浩的書包。那是一只渾身都是皺紋的沙皮狗。沙皮狗行動本來就慵懶,身上再負了重物,走起路來更顯得遲滯笨拙。
陳浩卻是走得威風凜凜,甚至是殺氣騰騰。沙皮狗,認得么?一千塊錢買的呢!
一路上,這句話被陳浩反復使用。而且是主動式的使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陳浩和沙皮狗的后邊看熱鬧。高年級的同學不知道個中原由,看不出熱鬧的所以然,陳飛鴻他們卻是不同了,他們太知道陳浩牽狗狗上學的意義。
陳飛鴻大概沾了黃飛鴻的光,兩條小腿上像是安了兩個轱轆,眨眼間便滑到了與陳浩相隔一百多米的陳晨身邊。
陳晨,不對,陳晨爺,陳浩牽著狗上學來了,看見了么?然后審視著陳晨的表情。
那個破狗,寒磣死了,白給我都不要,嫌丟人。
你這個孩子還挺壞。飄紅看出了陳飛鴻的險惡用心,及時點破了。
陳飛鴻齜牙,做了一個鬼臉,啟動腳上的兩個輪子,滑走了。
還沒等到陳飛鴻挑撥成功,一個意外事件插了進來。
這不是我們家的狗么,我說咋找不到了呢,感情讓你給偷走了。臊褲襠的兒子票子說著,動手來牽沙皮狗。
噢——偷狗賊!幾個高年級的孩子架秧子起哄。
陳浩登時急了眼,你瞎說,我媽讓我爸給我買的,花一千塊錢呢!并且,牢牢地抓住了狗鏈子。
你媽跟你爸瞎說呢,就是從我們家偷的。票子步步緊逼。
上學的孩子們都停止下來,將陳浩和票子圍在中間,一邊拿了眼珠子掃視著老師的影子,一邊滿懷熱情地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票子原本是嘴兒欠,逗逗陳浩尋尋開心。在熱情觀眾的鼓舞之下,他必須要假戲真做了,否則面子就要跌下來,不光砸了腳面子,還要把土地砸出一個坑兒來。整不過一個學前班的小屁孩,真是白活了呢。
拳頭就揚了起來,撒手,把狗還給我!
陳浩盯著眼前的鐵拳頭,兩泡淚水沁出來,在眼圈兒里轉悠,尋找突破的途徑。兩只手卻是更牢地抓了狗鏈子。
有選擇么?沒有。票子的拳頭準備往下落了。
小兔崽子!聲音到,人也到了。票子還沒明白怎么一回事,拳頭就被鉗住了。
你也想進監(jiān)獄跟你爸作伴兒吧?
是。臊褲襠兒子一咧嘴,做出痛苦狀。
那好,你打一個我瞅瞅。飛燕松了鉗住拳頭的那只手。
不是,我說錯了還不行么?
那你再給我說說,這狗是誰家的?
你們家的,我跟陳浩逗著玩呢。
噢——哄笑中,票子奪路而逃了。跑遠了,回頭小聲罵了一句。
他罵您哪。陳飛鴻趕緊通報。
等哪天我把他嘴給撕爛嘍。又轉頭斥責陳浩,你看誰牽個狗上學啊?
陳浩臉上掛著突奔的淚水,看著已經(jīng)追上他們的陳晨飄紅還有黃毛。不說話。
你有啥資格跟陳晨比啊,你以為你爸爸是大老板還是大官?
給我——朝著陳浩伸過來一只手。陳浩乖乖地把狗鏈子交到飛燕的手上。
敗了。又敗給陳晨了。人家沒動一刀一槍,又把他打敗了一次。
看著陳晨一臉的壞笑,陳浩的沮喪簡直達到了骨灰級。
陳浩的沮喪的確給陳晨帶來了不小的快樂。他把他的快樂講給爺聽,講給奶聽,講給爸爸聽,講給嘎嘎和嘎嘎婆聽,講給蘆花雞聽。讓他們集體分享陳浩的囧。
哈,是不是,黃毛?
他要目擊證人黃毛給他“出庭作證”。然而,黃毛卻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身在家里,心卻不知道跑到哪里旅游去了。送陳晨上學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一路上東張張西望望,還把鼻子貼在地面,嗅來嗅去的。
爺,黃毛是不是病了?
沒病,吃多了撐的,餓他兩頓就精神了。
爺說沒病,黃毛就該是沒病吧,陳晨相信爺不會騙他。
可是忽然有一天,放學時,學校門口不見了黃毛,只有飄紅一個人的影子。陳晨立刻有了不詳?shù)念A感。
黃毛嫌冷,不來了。
才不是呢,黃毛到底咋了?
也就是我,天上下刀子也得頂著鍋來接你。
黃毛呢?
陳晨急,飄紅依舊嘻嘻哈哈,黃毛自個玩去了,玩夠了就回來。
陳晨真生氣了,恨不得捶飄紅兩拳頭。
扔下一句“不跟你費屁”,跑走了。跑出兩步,又回頭,把張子涵送家去啊。
一路喊著“黃毛”。陳晨相信,不管黃毛在哪里,只要聽見他的喊聲,準會飛奔到他跟前兒。喊到家里,連一根黃毛都沒見著。門前,門后,角角落落,都沒有黃毛的蹤跡。嘎嘎,黃毛呢?嘎嘎率領著嘎嘎婆蘆花雞追在陳晨屁股后頭,黃毛一定是死了,一定是讓爺偷偷給埋掉了,爺還說黃毛沒病。哇——陳晨的哭泣灌滿了整條喉嚨。
我大孫咋著啦?正準備抱柴燒火的陳慶旺老伴大驚失色,散了懷里的柴禾,忙不迭地跑向陳晨。
奶,黃毛死了,我爺把黃毛給埋了。
誰說黃毛死了?
那黃毛上哪去了?
奶奶跟你找去啊,別哭了,再哭臉就讓風給疝了。陳慶旺老伴拉著陳晨往外走,你媽呢,挺大的人連個孩子都看不好,真是費鞭梢子。你爺也是的,又扯哪兒去了,這個老嘎嘣兒的,不給他做飯吃了。你爸爸老早就把貨送完了,又打麻將去了吧,趁倆錢知不道咋得瑟好。黃毛——
太奶奶,黃毛在我們這兒哪!
陳浩回應著。小東西尖細的語氣里夾著得意,夾著興奮。
陳晨甩了奶奶的手,踏踏直奔陳浩家。
果然在陳浩家后門口發(fā)現(xiàn)了黃毛。陳晨發(fā)現(xiàn)黃毛的同時,黃毛也發(fā)現(xiàn)了陳晨。發(fā)現(xiàn)陳晨的黃毛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敢正對陳晨的逼視,只讓一些羞怯在清亮的眼底游移著。
黃毛,看來我得給你掏掏耳朵了。
陳晨的小尊嚴掛不住了。他的黃毛居然跑到了陳浩家門口,而且還使用了那副表情。這個賤東西!
走,家走!陳晨憤怒了。
皮皮——陳浩卸下肩上的書包,套在沙皮狗的脖子上。走,咱吃飯去嘍。
皮皮卻拒絕進門;仡^望了一眼黃毛,含著滿目的深情。這一望,立刻瓦解了黃毛跟著陳晨回家的意志,他脫離了陳晨,圍著皮皮打轉轉。打轉轉的同時,拿了鼻子在皮皮身上嗅來嗅去。嗅得有點狠,恨不得把鼻子摘下來掛在皮皮身上。
陳浩,趕緊把小巴狗子牽屋去吧,大冬天的要鬧狗。
太奶奶,不是小巴狗子,是沙皮狗。
別管啥皮的狗,趕緊領家里去吧。
陳浩擺出一副我的地盤我做主的神態(tài),反倒不急著進屋了。陳晨看得出來,陳浩想看他的笑話,看黃毛的笑話。
讓你不走——一怒之下,陳晨照準了黃毛的屁股就是一腳。
嗷——黃毛一聲凄厲的慘叫,把尾巴緊緊地夾進襠里,乖乖地跟著陳晨走了。一邊走,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頭看。
見外邊的動靜沒能驚擾屋里的打牌人,陳慶旺老伴對準那扇虛掩的后門,喊了一嗓子,小松頭你王八蛋別動彈啊!
就氣哼哼地跟在陳晨和黃毛后邊走了。臨走,聽見屋里有人說“嗨,外邊喊小松頭呢”,然后一陣笑聲。笑聲里,有人朝著門外的人送出一句話,“老太太,松頭今兒把錢輸干了,正使勁撈呢”。
凈你媽扯淡。陳建松終于發(fā)出了聲音。
奶,我爸天天不好好做生意,天天到陳浩家打麻將。輸了好多錢了。
陳晨小眼睛一轉悠,及時抓住了一個發(fā)泄的把柄。哼,不光向奶奶告狀,還要到爺那兒再加加鹽花兒,誰讓他去陳浩家了?大不了不買玩具了唄。
你早前兒咋不跟奶說呢?
早前兒不是忘了么?
你就是小狼羔子,疼你半天還是向著你媽你爸。
對了,奶,剛您說皮皮鬧狗呢,鬧狗就是狗連蛋子吧?
你聽誰說的?
我在街上看見過,他們說那是狗連蛋子。黃毛也想和皮皮連蛋子吧?
陳慶旺老伴嘿兒嘿兒笑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鬼機靈的問題,只好用笑來搪塞。一笑,就算是默認了陳晨的話。
陳晨忽然就若有所思了。快走到家門口了,止了步子,奶,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說五爺?shù)暮陉J遣皇且矔B蛋子?
晚上,陳建松沒有回家吃晚飯。他的那個座位空著。
陳慶旺黑著一張瘦臉,一句話不說,將飯碗抓在手里,兩顆大眼珠子近距離地盯著碗里的飯,讓人懷疑,他碗里的飯究竟是吃進肚里的,還是瞪進肚里的。陳慶旺老伴的精力全放在了不好好吃飯的陳晨身上,仿佛沒有注意到那個空著的位置。
飄紅到底忍不住了,再也不能全神貫注地把碗里的飯喝得呼呼響。就悄悄撂下碗筷,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準備再給陳建松打一通電話。
陳晨媽,你好生吃你的飯!
陳慶旺兩大眼珠子彈珠兒似的彈在飄紅的手臂上,飄紅的小手疼得一抖,棄了手機,趕緊把碗捧在手里,繼續(xù)呼呼吃她的飯。
誰讓他去陳浩家了,活該。陳晨不準備幫著陳建松說話了,但是他也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心情幸災樂禍。因為,他發(fā)現(xiàn),黃毛出大問題了。
黃毛身子是跟著陳晨回來了,可是心思卻沒回來。陳晨把晚飯端給他,他卻連看一眼的心情都沒有。臥在冰冷的地上,垂著眼皮。
黃毛,下回不踹你了,吃飯吧。
有意思了,陳晨端著飯碗求著黃毛,陳慶旺老伴端著飯碗求著陳晨。
你踏踏吃你的飯,誰也餓不死!
陳慶旺老伴毒毒地白了陳慶旺一眼,惹不起大的惹小的,算你本事。
聽著爺?shù)脑捦庵,陳晨也惱了,黃毛,咱們走,到咱們家去,這兒是人家的地盤,咱惹不起躲得起。
領著黃毛就出了后門。
黑燈瞎火的,趕緊跟著點……飄紅扔了手里吃到一半的飯,急惶惶地披上羽絨服,追了出來。一邊追,一邊發(fā)著牢騷,陳晨,你這個不要臉的孩子,沒事生瘋玩。
陳慶旺嘹亮的嗓音在身后逆著西北風趕上來,大孫子,爺沒說你……
哎呦,要知這樣,何必那樣呢?晚了,陳晨小人家已經(jīng)拂袖而去了。
走啊,黃毛?怎奈,黃毛一步三踟躕,望著皮皮家的方向嗟嘆。
轉天上學,陳晨沒去爺家吃早飯。他不去,證明他還在生爺?shù)臍。他要給爺點顏色看看,陳晨豈是那么好得罪的呢。
在學校門口,陳晨千叮嚀萬囑咐,要飄紅一定要看好了黃毛,如果黃毛再跑到陳浩家去找皮皮,就拿飄紅試問。飄紅也滿口應著,放心吧,我一個大活人,還看不住一個黃毛,也忒小看我了吧。陳晨還是有點不放心,把這個任務交給爺還差不多,可是,給爺布置任務,就證明他和爺和好了。才不呢,男子漢不能輕易服輸。將就著吧,就讓媽看著吧。
看著黃毛噢。陳晨又一次叮囑飄紅后,趴在黃毛的耳邊上,耳語了一番,才和張子涵進了教室。
云老師是怎么搞的,又上算術課,上算術就上算術吧,總出那幾道連小孩子都會做的題目。什么七加八等于幾啦,九減六等于幾啦。真是毛毛雨啦。陳晨就走了腦筋,想他的黃毛。黃毛又找皮皮去了么?斜了一眼陳浩,那家伙的臉上還掛著勝利的笑容。哼,嘴角往上彎,就是在笑,笑他的黃毛給他丟了臉。黃毛,黃毛,求求你了,乖乖地聽話,回頭給你買火腿腸吃。
陳晨,十加十等于幾?云老師提問陳晨。
陳晨卻沒有聽見,不光心掛在黃毛身上,耳朵也掛在黃毛身上了,在傾聽著黃毛的動靜。張子涵就暗暗捅了一下陳晨。
黃毛!陳晨蹭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噢,十加十等于黃毛,大家說對么?
孩子們早就笑噴了。
不好好聽講的結果是罰站。云老師把陳晨請到了教室后邊。
張子涵,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張子涵從座位上站起來,怯著一雙忽閃的大眼睛,不說話。
等于幾啊,說話!云老師手里的小教鞭砸在算術式上。算術式被砸疼了,顫了一下。
張子涵依舊不說話,只是忽閃的大眼睛里含著的怯意加深了,加重了。
二十——站在教室后的陳晨捏著嗓子,小聲提示張子涵。他的小聲全班同學都聽到了。一班的小眼睛都把視線甩過來,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尤其是陳浩,他太滿意陳晨的表現(xiàn)了。因為太滿意,就要有所表現(xiàn),一個鼻涕泡兒忽悠就從鼻孔里嗆了出來。環(huán)顧左右,幸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陳晨身上。
沉默。看來張子涵決定將沉默進行到底了。她的小心思里,只要她不說話,老師也會罰她的站。那樣,她就會如愿地和陳晨一起被罰站了。
坐下吧。云老師的決定出乎張子涵的意料,大眼睛里又深又濃的怯意一下子滾成了委屈的珠子,一顆一顆地跌出來。
也沒打你也沒罵你連罰都沒罰一下,哭個啥呢?云老師這個大女人也無法破解張子涵這個小女人的心事了。
哎,都是黃毛惹的禍。這個臭黃毛,破黃毛,壞黃毛。他要是再去找皮皮,非把他的黃毛一根一根拔下來不可。不行,黃毛太讓他不放心了,要想一個辦法回家看看黃毛。咋辦呢,想個啥辦法呢?等到下課的時候偷偷溜回家?瞅一眼黃毛再溜回來?會不會誤了上課呢?要是按上哪吒的風火輪就好了,嗖——一下到家了,再嗖——一下回來了。哪吒,你在哪兒呢,借我風火輪用一下。
陳晨,你成心搗亂是不是?云老師的怒喝讓陳晨醒過神來,這事兒鬧的,把心里想的話都嘀咕出來了,咋忘了是在上課呢。
再搗亂,就到外邊站著去!
這個注意不錯。沒等云老師反應過來,陳晨已經(jīng)把自己請到了教室外邊。小身子貼著墻根兒站著,線條異常流暢。
云老師真的生氣了,見過嘎孩子,沒見過這么嘎的。當老師的真是窩囊,打不得罵不得,那就讓他在外邊凍著吧。
云老師的放任態(tài)度正中陳晨下懷。側耳聽了會子教室里的動靜,確信云老師沒有出來關照他的意思,他便迅速地開始行動了。哈下身子,提著腳步,一條沒尾巴的灰老鼠般,貼著墻根兒溜走了。沒到放學的時間,大門雖是緊閉著,但小角門卻是開著的。出了角門,意料之中地沒有發(fā)現(xiàn)黃毛的影子。開跑吧——兩條腿交替的頻率不比安上風火輪的速度慢多少,一閃間便是大半的路程過去了。跑得不過癮,扯開了羽絨服的拉鏈,羽絨服便在身后鼓蕩起來,隨時要拉著陳晨起飛的樣子。
七八分鐘后,陳晨喘著粗氣出現(xiàn)在爺和奶奶的家里。正在清理冬儲大白菜爛葉子的陳慶旺嚇了一跳,提前下學啦?
剛要問爺黃毛在哪兒,猛然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情,陳晨就把跳到舌尖兒上的話送進了肚里。除了爺,院子里只有嘎嘎和嘎嘎婆在走動,幾只蘆花雞擠在一起,偎在陽光里,眼皮都懶得動一下。沒有黃毛的影子。陳晨退出身子,出了后門,又跑動起來,朝著陳浩家的方位。身后,陳慶旺舉著兩只沾滿菜汁的手追了過來,活祖宗,你干啥去啊?
昨晚的一幕再現(xiàn)了。黃毛又無恥地在守在陳浩家的后門口,不過,這一回他不再是孤單的,還有幾個和他一樣的同類。他們在陳浩家后門口打著旋兒,處在焦急的等待當中。那幾個同類大概是一伙的,他們形成一個小團體,黃毛和他們保持了距離。
陳晨剛要喊好你個黃毛,陳浩家因為天冷才合上的后門兒,開了,吐出來一個串門子的人。守候的狗兒們一下子群情激昂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隨了人類一起出來的,還有沙皮狗皮皮。天啦,他們能不激動么。
別把皮皮放出去,鬧狗呢。飛出來飛燕的聲音。
晚了,已經(jīng)晚了。皮皮已經(jīng)被男狗們包圍起來,其中包括黃毛。關鍵時刻,黃毛無所畏懼了,勇敢地沖了上去。黃毛的勇敢激怒了另外幾條或大或小的男狗狗。你個該死的黃毛,好事是你能獨自霸占的么?你享受的機會大了,我們享受的機會就要小了。你要把快樂建立在我們的失意之上,豈能容忍,上!
幾只狗狗抄起他們最有力的武器——一嘴巴的尖利牙齒,嗷嗷叫著和黃毛廝殺在一起。一眨眼睛的功夫,黃毛就被掀翻在地,發(fā)出最凄厲的慘叫聲。始作俑者,百歲老嫗一樣的皮皮,則事不關己地站在一邊觀戰(zhàn),一臉的漠然。
我靠——紅了眼睛的陳晨也把自己變成了一條狗狗,加入到激戰(zhàn)中。
陳晨——陳慶旺想喊,那兩個字卻石頭一樣堵在喉管兒,讓他窒息,眩暈。不太健康的心臟無法負荷突來的發(fā)生,決意要逃跑和回避。陳慶旺伸出右手,用力地蓋在心臟的位置上,穩(wěn)住它,斷了它逃跑的念頭。左手在路邊的一垛木柴里,抽出一根可以上手的棍子。然后以狼的姿態(tài),和滾成一團的狗狗一頓混戰(zhàn)。
外邊的動靜到底驚擾了屋里的人。弄清了眼前狀況的人,紛紛抄家伙,和陳慶旺一起把幾條男狗揎得暈頭轉向,尋不到逃竄的方向,只得在原地打旋兒。
陳晨,趕緊的,趕緊的!陳慶旺已經(jīng)語不成句。但是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便止了和狗的毆斗,把注意力全轉到陳晨這邊來。陳晨抱著黃毛,他在努力地想把黃毛從地上抱起來,抱到他的懷抱里?墒牵膽驯в悬c小,黃毛的身體有點大,盡管盡了力量,卻不能達成心意。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轉向陳慶旺,爺啊,黃毛受傷了,你救救他吧……一流淚,身子之前崩著的勁兒就松懈了,軟軟地跌進陳慶旺的懷里。
大孫子,聽話,先讓爺瞅瞅你哪受傷了沒有,回來再救黃毛,行不?
陳晨哪,聽話,趕緊讓你爺瞅瞅,要是讓狗咬傷了好給你爸打電話,拉著你上醫(yī)院。飄紅也淚眼婆娑了。
外邊冷,到屋里把衣裳脫了再查。飛燕的聲音。
不用。陳慶旺冷漠著聲調,開始細細檢查著陳晨的小胳膊小腿兒。檢查的結果是,除了厚厚的棉褲破損了,陳晨身上的任何一片肌膚都是完好無損的。
虧得是冬天穿得厚。陳慶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走,跟爺?shù)将F醫(yī)站給黃毛治傷。
我給他爸打電話,叫他爸開車去吧,反正拉貨也該回來了。從剛才到現(xiàn)在,飄紅發(fā)出的聲音細弱得像一根蜘蛛絲兒,需要仔細地捕捉,才能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你打麻將去吧,不用你操心。陳慶旺頭都沒回一下。
媽,都賴你!陳晨倒是回了一下頭,以便讓飄紅看清他眼底的幽怨。
我把黃毛關在你奶屋里了,準是你奶出去串門子把黃毛給帶出來的。
飄紅委屈極了,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一遍又一遍地澄清。她想求得陳晨的諒解,求得公公的諒解,求得陳建松的諒解。她用委屈的眼神推動著大家強加給她的責任,那責任便緩緩地滾動起來,朝著婆婆的身邊進軍。讓婆婆把責任挑起來,她就獲得了輕松。這樣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豈是她羸弱的身子能挑得動的么?她慶幸陳晨沒有出事兒,不過是虛驚一場。真的被狗嘴咬傷了任何一個部位,她都會被責任壓垮的,即使想推卸,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氣,更沒那個膽量的。陳晨的平安無事給了飄紅勇氣。通過這件事,飄紅也悟出了一個道理。陳晨是她生下來的,可是卻不是她自己的。看護陳晨的任務實在是不輕松。看護好了,你沒有功勞,一旦有了哪怕小小的閃失,你就失職了。并且,失職會被放在放大鏡下,無限制地放大了。悟出深刻道理的飄紅,一邊把陳晨險些受傷的責任攢成球體,朝著婆婆的方向的滾動,一邊搶著家里的活計干。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地給陳建松拉回家的豬頭們注水,把小手凍得通紅,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抱怨“讓我干活自個倒去打麻將,哼,不要臉”。她制造出一個忙碌的景象來。她是忙碌著的,忙碌著的她抽不出身子來去接送陳晨。讓爺去接吧,再不行讓奶去接吧。爺和奶就暗中嘀咕,瞅著吧,三天的熱乎勁。
黃毛受傷了,所以陳晨不能馬上原諒飄紅。飄紅辜負了他的信任,輕視了他的囑托。起碼,在黃毛好起來的這個過程,他準備一句話都不和飄紅說。而且,晚上也拒絕和飄紅一起去睡。把黃毛的小房子搬出來,和黃花一起,睡在爺?shù)募依铩<幢泔h紅不制造出那個忙碌的景象,在黃毛好起來之前,在他原諒飄紅之前,他也是拒絕飄紅接送的。
陳建松呢,也拿出了一個態(tài)度,明著暗著遷怒了飄紅。陳晨是他脖頸上掛著的一顆無價珍珠,珍珠發(fā)散的光芒讓他的日子熠熠生輝,珍珠一旦受損,將會影響到他生活的光明度。因此,他是非常珍視和愛惜脖頸上的這顆珍珠的。飄紅竟然把珍珠從他的脖頸上摘下來,高高舉起來,做了一個摔的動作。這個女人,真是可惡至極。暗著的那層遷怒,則是和飛燕有關。老爺子以在飯桌上摔了一只碗為代價,大罵,媽個X的,都是你帶的好頭兒!看那樣子,他再敢出現(xiàn)在麻將桌兒上,老爺子非把他的腦袋當成碗摔了不可。兒媳婦不是自己生養(yǎng)的,就算犯了錯,也不能拍桌子瞪眼罵娘,兒子就不一樣了,罵了白罵,打了白打。照顧一下老爺子情緒吧,忍著不去打麻將。怎奈,麻將已經(jīng)動了他的靈魂,一日不見魂飛魄散。寂寞難挨的夜晚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魂魄如一縷煙霧飄出了窗子,飄過幾條冰冷的街道,在飛燕的窗前止步。敲打著飛燕的窗欞。飛燕,飛燕。因為她是飛燕,所以她不同于睡在身邊的飄紅。他想起一則笑話,人說關上燈,女人就沒有了區(qū)別。不是,太不是了。經(jīng)歷了飛燕,他知道了女人和女人的差別。
想你。摸索著發(fā)了一條短信。
很想你。跟了一條。
想你到骨子里。又跟了一條。
然后,關機,睡覺。卻睡不著,一具少了靈魂的軀殼,空得難受。
睡不著,陪我一會。開了床頭燈,伸手拍打身邊的女人。
飄紅很不情愿地張大嘴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忽然,她想起來,現(xiàn)在的她是孤立的,他讓她陪著,是在向她傳遞一個信號:他原諒她了,不計較看護陳晨發(fā)生的意外了。于是,她止了哈欠,抖擻起精神,陪著陳建松。陳建松捉起飄紅的一只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的手那么小,比陳晨的大不了多少,纖細而又柔軟。
你咋睡不著呢?
看著女人一臉純凈的疑問,陳建松忽然說,你要是我妹妹多好啊。
你就當我是你妹妹吧,又是媳婦又是妹妹的,呵呵,多好啊。女人笑了,光潔的肌膚泛著亮亮的光芒。
媳婦就是媳婦,妹妹就是妹妹。陳建松蜷起右手的中指,在飄紅的額頭彈了一下。發(fā)出一個輕微且短促的脆聲。
陳慶旺呢,也沒閑著。在自家的桌子上摔了碗,又找到了學校的領導,指著年輕校長的鼻子尖訓斥,不到放學的時間孩子從學校走了,一旦出了啥事,別說一個校長,就是十個八個也付不起這個責任。把孩子送到學校,你憑什么讓家長放心呢?你以為學校是個串門子的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個人管么?
陳慶旺前腳出了學校門,校長后腳就下令把那扇開著的角門關死了,并且上了一把鎖,不到放學的時間,休想有人出校門,或者進校門。
做完了這件事,陳慶旺找來一些鐵絲,開始日夜兼程地編織。幾天后,手里拎著一串兒籠頭走街串戶,專揀有狗狗的人家進。進的第一戶就是陳建興家。說巧還真巧,陳建興正發(fā)動他的破夏利車,看樣子準備出門。見了陳慶旺拎著一串兒籠頭進來,趕緊從車上下來。
叔啊,這閑著呢?
我記得你們家有個狗呢。
那兒拴著呢,要不忒勞神。旺旺——
柿子樹下的一只白色京巴狗,聽見主人喚他,搖著尾巴做出回應。
您別膽小,拴著呢,就是不拴著也不咬人。叔,您老有事?
有點小事,踏踏的,肯定不是讓你為難的事兒。
叔,您從來不求我,不過您放心,在您侄子權利范圍之內(nèi)的,我能辦到的,肯定義不容辭。
看著陳建興一臉的凝重,陳慶旺嘿了一聲,真沒啥大事,就是借你的狗用一下。
旺旺?
對,旺旺。
不會是借旺旺的肉用吧?
小巴狗子能有幾兩肉。你把籠頭給他套嘴上,我牽著他出去溜一圈兒。
陳建興不知道陳慶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是照著陳慶旺的話做了。白色京巴狗膽子有點小,以為籠頭是傷害他的一個利器,便跳起來,閃、轉、騰、挪的招數(shù)都用上了,拒絕籠頭接近他。
官當大了,小事干不了了。陳慶旺一把拽住拴狗狗的鏈子,利索地縮短手和狗狗鎖鏈之間的距離。旺旺果然跳不起來了,嘴巴上乖乖地被套上了一只籠頭。
陳慶旺牽著旺旺,欲出村長家的大門;仡^問,你那事折騰咋樣了?
正折騰著呢。陳建興又伸手按了按一頭倔強直立的亂發(fā)。
爺們兒,咱可別栽了。
叔,您放心吧。
陳慶旺走了兩步,又回頭,兩大眼珠子深深地盯了一下陳建興的口袋兒。
叔,沒有大中華了,云煙兒,抽不?我自個兒花錢買的。
陳慶旺接過陳建興遞過來的大半包紅云,抽出一顆夾在耳朵上,將剩下的煙又還給陳建興,抽自個兒的煙踏實,得了,一會給你把旺旺送回來。
左手拎著少了一只籠頭的籠頭串兒,右手牽著面部表情現(xiàn)出驚恐的旺旺,走了。一只耳朵上夾著那顆紅云煙兒。
有了村長家的狗狗做示范,做帶頭,其他的狗狗帶起籠頭來就順風順水了。狗狗的主人們和陳慶旺開玩笑,嘴巴里叫著叔,叫著爺,叫著哥,您拿村長壓迫我們,這不是么?陳慶旺也回著玩笑,蛋操的,別廢話。
沒多久,芝麻村的街上便出現(xiàn)了一道奇觀,在街上溜達的狗狗們,嘴巴上都罩著一只籠頭。戴著籠頭的狗狗們,在街上偶遇,見對方也都和自己一樣,嘴上被強行負了一件阻止他們隨便撿東西吃的器物,心里壓抑的煩惱也就釋然了。
嘿嘿。嘿嘿。
(今天高興今天三張 謝謝大家這些天的支持)
作品本身僅代表作者本人的觀點,與本站立場無關。如因而由此導致任何法律問題或后果,本站均不負任何責任。
網(wǎng)站版權所有:愛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