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火堆兒)
時間:早上八點半。地點:縣醫(yī)院骨科病房
等陳慶旺手里托著兩套煎餅果子回來時,陳晨已經(jīng)醒了。飄紅的眼里含著兩顆淚水,委委屈屈的,要落不落的樣子。女人的眼淚真是比天上下雨方便多了,說來就來了。
骨頭又沒斷,大夫說根本就不用住院,咱們非得要求觀察一宿,你又不是知不道這個事,哭個啥呢。
說著,陳慶旺遞給飄紅一套煎餅果子。飄紅卻不去接,眼里的淚水啪啪地滴落下來。陳慶旺咬著后槽牙,在心里打了狠,這要是自個的親閨女,非得結結實實地打兩巴掌才解氣!
我爸來過了。陳晨說,他好像在給飄紅的淚水做一些解釋。
陳慶旺習慣性地瞪大了如牛卵一樣的眼珠子,這個雜種操的,他的耳朵還挺靈,我還以為他鉆了沙呢!罵了兩句兒子,陳慶旺覺出哪里不對勁,問飄紅,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咋不攔著他,起碼也得等我回來呀。
更大顆的淚落在陳晨的腳邊。
他都不要我們娘倆了,我攔著他干啥?
陳慶旺一跺腳,出了病房。像一頭捕捉不到獵物的老豹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狂躁地徘徊。他想做點什么,必須馬上做出點什么動作,來排泄一下心里飽漲漲的情緒。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的煎餅。
陳慶旺高高地舉起手里的煎餅,對著病房門口的垃圾桶。煎餅就要從他的手里滑出的那一瞬,他的手猛然停止了向外發(fā)力。
陳晨,你爸走時,你咋不拉著他點呢?
爺,你說我爸咋知道我在醫(yī)院呢?咱們費那么大勁兒都找不到他,他一下子就把咱們找到了。
爺問你呢,你咋不拉著他呢?
想不明白,沒準兒他真是蜘蛛精變的,在心里一默念:陳晨在哪呢?然后就看見我在醫(yī)院躺著了。
你凈扯淡,你爸要是蜘蛛精,我不成了老蜘蛛精了。
陳慶旺看出來了,陳晨不愿意回答他的問題。但是,陳晨的表情是有了變化的,再怎么說也是個孩子,還遠遠沒到把什么都可以藏住的年齡。他的小眉頭居然是舒展的,流露出幾分歡欣來。
咳咳。陳慶旺摟著胸口一陣咳嗽,陳晨媽,你先把出院手續(xù)辦好了,等會建興來接就省事了。
飄紅就出去了。
你的腳就是為找你爸才傷的,跟爺說,你為啥不把你爸拽住?
爺,你不是老蜘蛛,你是老狐貍,還假裝把我媽給支走了。
撲——陳慶旺樂了。生活就是一碗苦澀的湯藥,捏著鼻子往肚子里灌。為了鼓勵你喝下去,會獎勵你一粒糖。而,陳晨就是陳慶旺的那粒糖。
爺,你說我爸回去,陳浩他爸會真拿刀砍我爸么,讓我爸把陳浩他媽還回去還不行么?
陳慶旺明白了。明白了陳晨的擔憂,明白了一個孩子的良苦用心。暗暗地在心里叫著兒子的名字,小松頭啊,你呀,你呀,不配有這樣的孩子啊……
時間:早上八點二十。地點:通往學校的主街道
陳建興像走馬燈一樣安排好了埋路燈桿兒的人。首批二十根節(jié)能路燈桿兒,經(jīng)過芝麻村兩委會研究,決定安在村里的主街道上。主街道就是通往學校的那條街道。
一個路燈桿兒,咋也得個三頭五百的吧。張石頭陰陽怪氣。
狗日的,你以為路燈是你們被窩里產(chǎn)的?
嘿嘿。正在挖坑兒的張石頭被罵舒服了,村長,我們家被窩里產(chǎn)孩子,不產(chǎn)路燈桿子。
把懶筋抻開嘍好好干,要不一分錢也不給你雜種操的。
典型的村長式的語言。被罵的人果然放開了手腳,像模像樣地拉開了干活的架勢。
陳建興的屁股鉆進車里,頭還在車門子外邊擔著,張石頭又像甩鼻涕似的甩過來一句話:村長,您收拾得跟新姑爺似的上哪兒?
陳建興白了他一眼,把頭收進車里,關了車門。但是,話兒卻被他吃進肚子里了。自己真的有變化么,而且這變化一眼就讓人看出來了么。他在反光鏡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確,自己是變了。起碼,頭發(fā)不再是可以招來鳥坐窩的鳥巢了,它們從未有過的乖順。村民早熟識了它們的蓬亂,它們的不規(guī)矩。一旦乖順了,他們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而且心里有了想法,有了猜測。媽的,這幫孫子。
但是,有一個變化他們是看不出來的。他確信自己的眼神是變了的。并且感受和享受了它的變化。變了的眼神隱在日常眼神的背后,獨自歡喜,獨自期待,獨自憂傷。
他的一切變化都和那個飄著雨夾雪的晚上有關。那個晚上,那個女人。
把眼神從反光鏡上收回來。掛檔,踩油門。車子竄了出去,發(fā)出陳腐的咣當聲。
經(jīng)過學校的門口,他本來可以不減速,不停車,不說話?墒牵麥p速了,停車了,也說話了。
搖下車窗,孩子咋地啦,想逃學啊?
學校門口的學前班大班七歲小女生張子涵,又在上演去年雨中的一幕,小手死死地扳住大門框,把自己哭成了一朵雨桃花。急了的子涵媽揚起手來,做摧毀狀;仡^,見是村長,揚起的手便垂了下來。
一點話都不聽,非得吵著上醫(yī)院去看陳晨——那女人的眼睛和腔調(diào)都是濕潤的。
村長陳建興的心啊,一點防備都沒有,忽悠一下子,朝著一個沒有底兒的深坑墜下去。這個聲音是如此地熟悉,怎么那么像,像那個女人發(fā)出來的?不是像,根本就是。是她。眼前的她,就是那個夜晚的她。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張石頭的女人。他對張石頭是有偏見的,他固執(zhí)地認為那樣的男人,家里的女人也一定是粗粗拉拉的,和情調(diào)以及細致是完全不搭的。住的距離比較遠的緣故,他對子涵媽媽的了解緊緊限于認識。認識,還是處在淺層次的,不過是這個女人走在街上,他可以判斷出來她是張石頭的女人,不是村里其他男人的女人。至于這個女人有著什么樣的性格,有著什么樣的情趣,有著什么樣的眼神,都不是他關注的范圍。所以,他完全忽略了張石頭的女人,以及女人曾經(jīng)發(fā)出過的有限的聲音。
這個被他忽略的女人,著急的樣子,一舉手一投足,濕潤的目光,濕潤的腔調(diào),卻原來是如此地動人。
我?guī)е雍グ桑萌メt(yī)院接陳晨出院。陳建興的臉微微地紅了,為剛才自己情不自禁的失態(tài)。
還要上課呢,小孩子不能慣著。
這樣吧,張子涵小同學,你乖乖地去上課,等你一放學我就把陳晨接回來了,你說好不好?陳建興下了車,彎下腰,和聲細語地和張子涵商量。
你說話算數(shù)?那小東西的眸子里滿含著質(zhì)疑,同時也滿含著希望。
我是村長,說話當然算數(shù)。
恩,那你和我拉勾。
好,拉勾。
一根粗壯的手指和一根比小水蔥還要嫩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然后,小女孩張子涵蹦蹦跳跳地跑進了校門。
謝謝你。女人說。
陳建興沒有看女人,打開車門子,把身子放進去。
車子啟動了,從車窗扔出一句話——
再有幾天,路燈就裝好了。
依舊不看女人一眼。他怕女人把他的心化掉,再也收拾不起來。
時間:上午十點;地點:縣城的大街上。
陳建興瞥了一眼反光鏡,將陳慶旺一個小動作收入眼底。坐在后排坐上的陳慶旺對著身邊的陳晨飛了一個眼兒。這個飛眼兒是在暗示陳晨,至于暗示什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再一次把他列入了外人的行列。緊跟著,他看見接了暗示的陳晨點了點頭。原本,陳建興的心里該有一些不悅的,哪怕是淡淡的?墒乾F(xiàn)在,他沒有空余的情緒來表現(xiàn)不悅。情緒被激揚和亢奮占據(jù)著。它們飽滿得快要溢出來了,根本容不得其他情緒的摻雜。但是啊,他又不能讓除了他以外的幾個人感覺到他性情的高漲,那樣,太不厚道了。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把它們按壓住,遮上一塊沉郁色調(diào)的苫布。一輛三輪車擋在車子的前邊,沒有躲閃的意思。陳建興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喇叭受了驚嚇,發(fā)出一聲嘶啞的鳴叫。
媽的,我要是縣長非得把三輪車給取締了,耗子一樣到處亂鉆。
和喇叭一樣受了驚嚇的,還有三輪車的司機。三輪司機回了一下頭,然后驚慌地給夏利車讓路。就是這一回頭,副駕駛座上的飄紅發(fā)出一個驚詫的聲音:
咋這像小黑人媳婦呢?
飄紅的驚詫,引來車上其他幾個人對三輪車司機的關注。從體態(tài)和衣著上,是個女人沒有問題。但她的臉被一條絲巾遮蓋著,只露出來兩只眼睛。
小黑人媳婦不是去北京搞網(wǎng)戀去了么,據(jù)說被有錢的老頭給包養(yǎng)了。
陳慶旺哼了一聲,你要是那個有錢的老頭,會包養(yǎng)小黑人媳婦那樣的?咋也得挑挑揀揀的,總不至于跟撿破爛似的,撿著一個是一個吧。
連叔都明白的一個道理,小黑人會不明白?
小黑人肯定以為他媳婦是朵花兒呢?吭谝伪成系年惓坷渲∧,冷著聲音。
陳慶旺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這孩子肯定拿著小黑人和他爸比較了。村里人都知道飛燕不是個正經(jīng)過日子人,只有自己的兒子拿著她當塊寶貝。哎——
陳慶旺暗暗嘆了口氣。一只小手探到他的嗓子眼兒,輕輕地抓撓了幾下,留下一陣巨癢后悄然而去。陳慶旺把臉扭向車窗,很用力地咳了幾聲。
要是擱在平時,陳建興會逗一逗陳晨。他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小大人一樣的孩子。他甚至認為,如果成長順利的話,長大了的陳晨將會是個人物。
陳晨,咱瞅瞅蹬三輪車的是不是小黑人媳婦,好不好?
隨便吧,方向盤在你手里呢。
陳建興完全可以繞過已經(jīng)給他讓開了路的三輪車。可他沒有,就在兩秒鐘前,他忽然特想看一看蹬車女人的真實面貌。假如真的是小黑人媳婦,他會逼著她露出廬山真面目來。小黑人媳婦也好,陳建松也好,他們都是肉湯里的老鼠屎,影響了整鍋湯的鮮味。前兩天去鎮(zhèn)里開會,鎮(zhèn)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芝麻村的花邊新聞不少哇!惹得眾村長哄堂大笑,紛紛拿了他當靶子,猛拽了一通損話兒。
他是村長。他有權利追查真相。
蹬三輪車的女人顯然感覺到已經(jīng)被跟蹤了。說是蹬,其實是開,三路車是電動的。這樣的載客三輪車像蟑螂一樣,稠密地奔跑在城區(qū)的大街小巷。女人提高了速度。她大概沒有想到她的提速是徒勞的,要想甩掉后邊車的可能性很小。提速只是出于本能。后邊的夏利車,如同一塊甩不掉的鼻涕,緊緊地粘著。
三輪車——
有人揚手,喚著三輪車。那三輪車卻不停,勇往直前。
這就有幾分像小黑人媳婦了。如果不是,她為什么要害怕呢?
追他娘的!陳晨坐直了身子,小眼睛興奮地盯著前邊的三輪車。
眼看事情的真相就要揭曉了,不想,枝節(jié)在關鍵時刻橫生了。三輪車勇敢地闖了一個紅燈,而,路口指揮交通的警察竟然視而不見。
警察同志,前邊三輪闖紅燈了。
皮膚黑漆漆的警察用眼角撩了一下車窗里的說話人,操著警察的腔調(diào),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等待一個綠燈亮起來的時間,剛好可以讓一輛三輪車跑得無影無蹤。
有一天早上,陳浩還在夢中,家里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陳向東很茫然地四下尋找聲音的出處。因為座機沉寂得太久了,他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還會響起。當他意識到是座機發(fā)出的聲音時,身子下的床一下子變成了一根彈簧,嗖的把他彈了起來。
喂——
沒有人的回應聲。除了一片嘈雜。
在他喂第三聲時,電話掛斷了?戳丝达@示屏,打進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
飛燕。他確信是飛燕。她,這個他深愛的背叛她的女人,終于忍不住了,要浮出水面了。他的手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往下按的動作。恩,他按住了飛燕的頭,決絕地把它重新送回到水里,斬斷了它呼吸的欲望。嘿嘿,去死吧。他終于發(fā)出一聲歡暢的獰笑。
大約隔了幾十秒鐘的時間,座機又響了。還是那個號碼。
陳浩,醒醒,你媽來電話了。
這個睡夢中的孩子,來不及睜開眼睛就去拿話筒,險些一頭栽到地上。
喂,是媽么?媽,你在哪呢,快回來吧。
沒有應答聲。
媽,你咋不說話啊,回來吧。你回來我保證好好上學,再也不跟陳晨打架了。
依舊沒有應答聲。
爸,我媽不理我——傷心的孩子沒有其他的選擇,只好哭了。
陳向東把話筒拿過來架在座機上,抱起光溜溜的陳浩,放進被窩里。
剛七點,再睡一會吧。
還沒有完全醒透的孩子,哭了會子,果真又進入了夢鄉(xiāng)。眼角的淚水卻沒有停止,不斷有新的淚液濡下來。這孩子一定是把夢境和現(xiàn)實弄混了。
有淚水軟軟地滾過臉頰,叢生的汗毛被淚水碾壓出一條路徑來。陳向東不相信自己會流淚,淚水是無能為力和絕望的代名詞。摸了一把,手指感覺到了淚水的真實存在。那手便憤怒了,抬起來,帶著一股風,狠狠地擊打在無恥的流淚的臉上。一下。兩下。三下。臉很快就痛了,紅了。然后知恥了;诤薜臏I水飛濺,晶瑩而且絢麗。
浪子回頭金不換,手兒卻是不依不饒。幸虧一陣敲門聲及時趕來,救下了還剩下半條命的臉兒。
陳向東把手臂垂下來,并沒有開門的意思。所以,他沉默著不動。
想是敲門人以為屋里沒人,便止了敲門。不到五秒鐘,手機鈴聲又響起來。手機遭遇到了和敲門聲同樣的待遇,被陳向東置之不理。它便兀自響著,響了很久。
突然,被窩里又鉆出來光溜溜的陳浩,光腳下地,抓了沙發(fā)上的手機,果斷地恩了接聽鍵。
是陳師傅么?
我是陳浩。
噢,陳浩啊,陳師傅在家么?
陳浩看了一眼陳向東,小聲問:爸,說你在家么?
那頭就掛了電話。敲門聲繼續(xù)響起來。經(jīng)過短暫的歇息,好像蓄積了力量,比剛才的聲音更大了。
陳浩知道,陳師傅是他爸。酒店里的人都管他爸叫陳師傅。
爸,開門么?一個女的。
村里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女孩在敲打陳向東家的后門。那個女孩好年輕,年輕足以掩蓋其他的缺陷,比如眼睛不夠大,比如身材不夠高挑,比如說著一口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話。
很快,女孩就有了一個“侉子”的綽號。一提到侉子,村里人就知道是誰了。侉子,等同于小黑人和臊褲襠,成了女孩的代號。
芝麻村的新鮮事年年有,哪年沒有今年多。侉子敲開了陳向東家的后門,進去就沒再出來,當起了女主人。給陳向東父子洗洗涮涮,買菜做飯,擦地喂狗。據(jù)說,侉子是和陳向東在一個酒店打工的;據(jù)說,侉子來自貧困的山區(qū),一直把眼光盯在本地男人身上,指望著靠婚姻脫貧致富;據(jù)說,侉子早就和陳向東眉目傳情了;據(jù)說,侉子聽說陳向東的女人跟人跑了,興奮得總是給客人上錯菜,結果被老板開除了。
進了陳向東的家門就沒再出來,是在人們的推測之中的。你用腳丫子想想啊,換了你送上門的鴨子,你會讓它飛了么?留住侉子的原因有二:第一,侉子是個一掐就出水的小女孩,盡管欠缺了飛燕的姿色。第二,是證明個人魅力的最好時機,走了穿紅的,來了掛綠的。第三,就算是陳向東對侉子沒有意思,為著報仇雪恨也要留下侉子。
侉子留下的當晚,由侉子下廚做了幾道菜,吃飯的時候,又開了一瓶紅酒。算是慶賀。侉子給陳浩盛了一碗米飯,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陳浩,以后我給你當媽媽好不好?
陳浩就戳著手里的筷子不動,拿眼神瞄陳向東。
陳浩的眼神不在陳向東的視線里。杯中的酒,如血。一杯又一杯。血色染了他的面龐,染了他的眼睛,染了他的牙齒。后來,他就變成了一杯沒有容器的酒。
侉子女人嫵媚地笑著,不吃,也不喝。只是看著陳向東,手里把著酒瓶。他喝完一杯,她就馬上倒?jié)M一杯。
陳浩害怕極了,比站在老窯疙瘩門口還要害怕。恐懼感揪住他的胃口,一口菜都送不進去。
爸——睡覺時,陳浩緊緊地抱住爸爸的手臂。變成了葡萄酒的爸爸,早就響起了鼾聲。他還是不放心,隔一會就睜開眼睛看看。他有一種不詳?shù)念A感,總覺得爸爸要消失了。像媽媽那樣,等他醒了就不見了。這一次,他決定不要睡去,看著爸爸,守著爸爸。睜開眼睛,爸爸還在。又睜開眼睛,爸爸依舊在。眼皮一次比一次沉重,后來,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他再也沒有睜開的力量了。
爸爸呀——醒來時,陳浩發(fā)現(xiàn)他的那個預感變成了殘酷的現(xiàn)實。爸爸不見了。不但爸爸不見了,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睡覺的床也變了。本來在爸爸和媽媽的大床上,現(xiàn)在變成了小床。是誰把他搬到了小床上,他竟然毫無知覺。
爸爸呀——這個孩子踩著冰涼的地板,跑向?qū)γ嫖葑永锇职趾蛬寢尩拇蟠病?br />
噓——正在梳頭的侉子,將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
爸爸沒有消失,他還在大床上。仍然浸在睡眠中。并且,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是你把我搬到小床的么?
是啊,你還挺重的嘞。
你睡在哪兒的?
和你爸爸睡在一起,有啥子不對么?
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我媽回來睡哪兒?
你媽和人跑嘍,不回來啦,以后我就是你媽媽撒。
我不讓你當我媽,我也不讓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你走!
陳浩不光說,且有了動作了。他拎來侉子的包包,往后門口走,準備將它們?nèi)拥酱蠼稚。侉子兩步就跨了過來,只一把就奪過了包包。包包的帶子卻被陳浩死死地抓在手里。侉子便用力一輪,陳浩倒地,帶子從陳浩的手中脫落。倒地的陳浩做潑婦狀,嘴巴大大地洞開,一串國罵噴涌而出。
我操你媽,你打我!我操你媽,你打我!我操你媽,你打我……一句國罵被反復使用。
侉子沒有料到陳浩還會撒潑,她有些無措,有些慌亂;仡^看看床上的陳向東,她生怕這個男人會突然醒過來。醒過來,她說得清楚么?剛一來就打了他的孩子,你說沒打,那孩子咋會倒在地上,咋會哭呢?這是內(nèi)心充滿陰謀的壞孩子,為了趕她走,居然栽贓陷害她。侉子真想狠狠地甩給陳浩兩個耳光,以解心頭恨?墒遣荒埽坏荒艿米锼,還要討好他。
陳浩乖,地上多涼啊,我扶你起來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陳浩識破了侉子的險惡用心。她的臉上堆著討好的笑容,眼睛里卻有一股陰森森的殺氣。
他忽然止了哭聲,招了招手。其實他不用招手,皮皮早就守在他的身邊了。這條外形笨拙的狗,當小主人需要幫助和安慰時,她只能表現(xiàn)出一成不變的哀憐情緒。
陳浩抱住皮皮,在皮皮的耳邊耳語了幾句。然后拍了拍皮皮的頭。
皮皮站著不動。她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勇氣撲過去,去和傷害小主人的侉子搏斗。她生性憨笨,而且懦弱,膽小怕事。永遠做不到黃毛那樣勇敢。她的小心靈太弱了,需要像黃毛那樣狗狗的呵護。
皮皮的表現(xiàn)很讓陳浩失望,但是他不想在侉子面前表現(xiàn)出來。這一次把他的耳朵貼在了皮皮的嘴巴上,聽了一小會,做恍然狀,噢,聽明白了,不想吃她的肉,嫌她的肉臭啊。
哈哈……他破涕為笑了。仿佛剛剛打贏了一場戰(zhàn)役。
陳浩,上學去!
床上睡著的陳向東突然說話了。
陳浩背著書包出了家門。他忽然一點也不想呆在家里了,一個原因是因為那個女人,另一個原因是因為爸爸,那個女人欺負他,他哭得那么大聲,就是哭給爸爸聽的,爸爸竟然不幫他。然而,他又不想去學校。上學,一點心思都沒有?墒,不去學校去哪呢。奶奶家么,不想去。
陳晨咋樣了呢,這幾天在他爺家里住著,不知腿好了沒。
陳浩用腳踢著一小塊石子。踢著踢著,一使勁,那石子就飛了起來,彈到一個人家的后門上。
你蛋操的背個書包不去上學,跑這發(fā)壞來啦?
咦,陳慶旺的頭從門里露了出來,陳浩才明白,自己偏離了上學的路。
太爺,我不是故意的。陳浩盯著自己的腳尖兒。
吃早飯了么?陳慶旺的語氣柔和下來。
陳浩的腳尖在地上揉捻著,眼神依舊盯在上邊。仿佛腳尖可以捻出燒餅油條來。
陳慶旺的心一軟,進來喝碗大米粥再去學校,你太奶熬的黏糊著呢。話兒過來,手也過來,拉陳浩。
太爺,我不餓,我想看看陳晨好沒好,行么?
陳晨還沒從熱被窩里鉆出來,就倚在枕頭上看陳浩喝粥。陳浩看著陳晨,有點不好意思。如果陳晨的表情里有了不屑,或者嘲笑,陳浩的粥就喝不下去了。陳浩之所以有勇氣走進陳慶旺的家門,不就是有了救陳晨那檔子事墊底么。一不小心成了對手的救命恩人,喝他家一碗粥不過分吧。陳晨要是忘恩負義,他撂下粥碗扭頭就走。
趁著熱趕緊喝吧,一碗不夠,咱喝兩碗。
陳晨齜出他的大板牙,眼睛瞇成一彎月亮。
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陳浩一個“不客氣”說完,一碗粥已經(jīng)進肚子大半了。他餓了,而且餓壞了。昨晚就沒吃飽,一大早的又耗費了許多體能,沒有來得及補充。
聽說你們家添新人啦?
恩恩。
你是喜歡她呀,還是喜歡她呀?
不喜歡,她占了我媽的地方。
抹了抹嘴巴,陳浩湊到陳晨跟前,我想把她攆走,你有啥好辦法么?
辦法么,肯定是有的。陳晨撓了撓腦袋,那我有兩個條件。
兩個啥條件?
一個,不許再打張子涵的主意。再一個么,還是不許打張子涵的主意。
騙人呢,你。
嘿嘿,逗你玩呢。以后咱們就是好哥們了,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咋樣?
就這么定了。咱們要不要向電視里那樣拜把子呢?
再燒柱子香,磕三個頭。爺,我和陳浩誰先生出來的?
凈瞎亂,哪有爺倆拜把子的。陳慶旺進了屋,手上端著給陳浩新添的大米粥。粥里臥著一枚剝好的煮雞蛋。
和失意的陳浩比起來,陳浩奶奶是最得意的。走路的樣子酷似想當年的臊褲襠母親大稱子。在小春風的吹拂下,陳浩奶奶昂首挺著癟癟的胸脯子,專揀了人多的地方釋放她的得意。
哈哈,她的兒子陳向東可是讓她揚眉吐氣了一回。剛飛了一只本地鳥,就來了一只外地鳥在她家的樹上筑巢。況且,新來的鳥是個雛鳥,頭一次在別人的樹上安家。為什么呢?是啊,為什么呢,這個為什么很重要。她家的樹有魅力唄。向東就是她家的梧桐樹啊,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古語說得對著呢。自家的院子里種了這樣一棵梧桐樹,誰的功勞,誰的驕傲呢。當媽的功勞,當媽的驕傲噢。你,他,你們,他們,芝麻村的男人,你們誰有這么大的能耐?呀呀呸!小黑人,你有么?你媳婦打工來信兒了么,給你寄錢了么,呦呦,當心跟人跑了。
陳浩奶的屁股都樂開了花。
你瞧她那個德行,不就是她兒子又找了個大閨女么,他媽的。
小黑人,嫉妒了吧,有本事,你也找個大閨女,把你媳婦休了。
我不稀罕。
不稀罕,是找不著吧,典型一個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吼吼。
在正在建設的花卉基地打工的小黑人,無端被眾人奚落了一通,屁股重新落在車座上,氣哼哼地走了。
小黑人剛走,痛快著嘴兒的人,就見新飛到向東家的雛鳥,那個侉子女人端著一只鍋出來了。出來倒臟水的吧?
但見侉子兩只手臂一用力,手里的鍋就送了出去,收回來時,鍋里的湯就沒了。全潑灑在了路邊。幾顆小肉丸子不安分地骨碌碌滾來滾去。粉絲,有幾根不甘心被遺棄,死皮賴臉地掛在鍋邊上,以危險的方式懸蕩著。
皮皮,回來!
對肉丸子饞涎欲滴的皮皮,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里的陳浩,不情愿地止了腳步。她沒法不止了腳步,脖子上套了鏈子,鏈子的另一頭握在陳浩的手里?磥,陳浩是早有預謀,不讓她吃到美味的丸子。為什么呢?
你們大伙過來看看,好好的一鍋丸子湯,出來幾顆羊屎豆,這飯還咋吃撒。你們看看噢,看看噢……侉子說著蹲在地上,拿手捏起一個東西,近了幾個閑聊的人,放在他們的鼻子下,眼睛下,讓他們聞個清楚看個明白。
是佐料吧,飯鍋里咋會出來羊糞豆呢?
其實人的心里早已明白,壓抑著心里的巨大快樂,表面上用一本正經(jīng)做盾牌。
您嘗嘗好啦,是啥子作料?
家走吃飯去嘍。幾個看熱鬧的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地躲開了侉子幾乎塞到嘴巴里的羊糞豆子。
飯桌子上,侉子依然就羊糞豆子發(fā)表演說,湯鍋里咋就有了羊糞豆了呢?說時,拿了目光在陳浩和陳向東父子兩個的臉上掃描。想從陳向東那里尋求幫助和支持,想從陳浩那里看出破綻和膽怯。
陳向東注意力在手里的酒杯子上,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受模樣。羊糞豆和他有關系么?一點關系都沒有。它破壞不了他的陶醉,破壞不了他的享受。
此刻,比陳向東更享受的是陳浩。這個最失意的孩子,終于有了片刻的難得的享受。享受的源泉來自爸爸的態(tài)度。爸爸真是帥極了,他沒有幫侉子說話,沒有追查羊糞豆子的來歷。等著瞧吧,羊糞豆子才是剛剛開始呢,不把侉子攆走決不罷休。他把表情埋進手里的飯碗,偷偷地得意。
羊糞豆自個長了翅膀,飛到湯鍋里了呢。
侉子的話真是有趣,撲——陳浩忍不住噴出了嘴巴里的飯粒子。自知失態(tài)了,趕緊又假裝咳嗽了兩聲。
侉子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魚鉤子,把小東西釣在鉤子上,三天三夜不讓他下來,釣死他。
明兒起我上班去了,你,好好看家做飯照顧孩子,少干串門子數(shù)板凳的事。你,好好上學長本事,只要將來考上大學,老爸砸鍋賣鐵也供你。你們兩個要是不聽話,全給我滾蛋。
爸——
陳浩哀哀地叫了一聲爸。難得的快意沒有了,爸爸的話像一根大棍子,又把他打進了失意的泥潭里。爸爸說他明天開始上班了,啥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不再找媽媽了,他放棄找媽媽了。他承認侉子了,接受侉子了,他決定讓侉子當他新的媳婦了。
爸爸不要媽了。不要媽了。他沒有勝利,勝利的是侉子。勝利的侉子一定不會饒過他,會想著辦法整他,還有,天天會做他不喜歡吃的米飯。
媽,你在哪。筷惓,我該咋辦啊?
最著急的人,則非陳慶旺莫屬。
自從侉子入駐進陳向東家里,他的心像是被點燃了一團火。這團火以他的心為燃料,火苗兒跳動一下,他就疼得一揪一揪的。陳慶旺太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了,向東有了新的女人,飛燕再回來就難了。飛燕回不來,傻兒子浪子回頭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如此啊,這個家真的快要散了。尤其火上澆油的是,陳向東以上班的實際行動來證明對尋找的放棄。眼下,最緊要的就是找到兒子,等過個一頭半年的,侉子再給向東生個一兒半女,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如果說前些天找兒子還摻和著做姿態(tài)的意思,那么現(xiàn)在,做姿態(tài)已經(jīng)像海綿里的水,被心里的那團火榨取得干干凈凈了。找兒子,怎么找,到哪里去找,陳慶旺心里一點譜也沒有。陳慶旺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陳晨住院那天,他要是晚出去一會,說不定就碰到兒子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那天,即使碰到了,他真的有勇氣把兒子押解回來,交給陳向東么。老天爺,我沒做過缺德的事啊,你為啥這樣折磨我呢。
還用老辦法,挨家挨戶地去找么,恐怕人沒找到,向東那個侉子媳婦早把孩子生出來了。咋辦呢?
陳晨,幫爺出個主意,你過去遇到困難爺不是也幫你出主意了么?
腿痊愈了的陳晨依舊被嚴格控制行動,爺和他說話時,他正趴在窗臺上,透過玻璃窗子,看奶奶收拾蘆花雞。奶奶把蘆花雞浸在一只盛滿水的大水盆子里,按住,過了一會再拎出來。蘆花雞慘透了,渾身濕淋淋的不說,脖子伸得長長的,拼命地呼吸。陳晨敲了一下窗子,奶,你在教它游泳么?奶說不是,在給它洗澡,洗舒服了它就不再抱窩了,不抱窩就該給陳晨下蛋吃了。陳晨就明白了,這只蘆花雞想當媽媽了,這幾天經(jīng)?吹剿蟀滋斓脑诖跋碌母C里趴著。害得奶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抓出來,把身下的蛋搶走。抓出來沒一會,看別的蘆花雞嘎達嘎達一叫,它就飛奔到人家的果實上趴著不動,小圓眼瞇起來做媽媽夢。憑什么我們的寶寶要叫它媽媽呢?不光是其他的蘆花雞憤憤不平,就連嘎嘎和嘎嘎婆也都看不過去。吃東西的時候,他們連一點都不給她留。她要是敢有怨氣,嘎嘎和嘎嘎婆的兩張嘴巴可不是吃素的。本來是兩個團隊之間的水火不容,現(xiàn)在變成一只蘆花雞和一個群體的對抗了。要是當成媽媽也就罷了,還要慘遭洗澡的折磨。夢想徹底破滅的蘆花雞,夾著兩片濕嗒嗒的羽翅,踱到墻角,獨自傷心去了。
赫赫。陳晨笑了一聲,回頭,爺,你說啥?
陳晨,你爸要是真把陳浩媽娶回來咋辦?
爺,要是那樣,我天天給她羊屎豆吃,把她給臭跑了。
說點正經(jīng)的,咱想一個辦法,把你爸趕緊找回來。
你不是又想當愚公去了吧?我?guī)湍阆胍粋好辦法,保管把我爸給找回來。
陳慶旺從來都不敢小覷陳晨的主意的。在他眼里,古靈精怪的大孫子雖然只有七歲,卻是充滿著智慧。小孩子的主意看似幼稚,說不定關鍵時刻,還真解決大問題呢。陳晨給陳慶旺出的注意是到電視上登一個尋人啟示,陳慶旺認為這個辦法不是不可行的,但是具體登什么內(nèi)容,就要由他來親自操作了。
說干就干,轉(zhuǎn)天陳慶旺就進城了,他直接去了電視臺。小松頭,這一回看你往哪跑!
臨走的時候,陳慶旺讓老伴把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都拿出來:柜子底下空罐頭瓶子里的,埋在豬飼料里的……加在一起三千多塊錢。三千多塊錢呢,可別打了水漂哇。婦人之見,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到了電視臺,陳慶旺才知道,在他和老伴眼里分量很重的一沓鈔票變得多么輕飄。一千塊錢播一回,一回三十秒鐘。播么?播幾天?想好了就拿錢。當然了,您要是嫌貴也可以不播,電線桿子上的小廣告便宜。陳慶旺忙著堆上笑臉,播,播,我先播三天的,找不到我再續(xù)。
您家里誰丟了?
兒子。
叫啥名兒?
陳建松。
多大歲數(shù),走丟的時候穿的什么衣服?
二十九歲,穿啥衣裳我忘了。
是精神病還是先天癡呆?
都不是。
這么大咋會丟的呢?
和我生氣走的,生氣走的。
聯(lián)系方式?
陳慶旺報出一串數(shù)字。不等拿筆記錄的人問話,主動說,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您在后邊綴上,提供線索者必有重謝。
照片?
忘帶了。
那您就把長相盡量描述得清楚一點。
我還是家走取一趟吧。您等著,我打個來回用不了多長時間。
陳慶旺邊把二八式的自行車蹬得飛快,邊在心里罵給他登記的小伙子。媽的,瞅我是個土老桿想糊弄我,門兒都沒有。你們嘴唇兒一動,把錢掙到手就算完事了,不顧老百姓的死活。真他媽的國民黨。
當陳慶旺摟著胸口窩氣喘如牛地出現(xiàn)在廣告部的門口時,廣告部的門兒早已經(jīng)鎖得噔噔的了。陳慶旺把身子貼在門上,想歇息一下,腿兒一軟,貼在門上的身子板就撐不住了,一點一點地往下出溜。一直出溜到地上。屁股著了地兒,比累更難受的一種滋味開始茁壯成長。這是啥滋味呢?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陳慶旺想起來,他渴了,此刻的他,需要一杯水。
女人和兒子都不在家。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的不在家。讀高中的兒子是因為住宿不在家,女人呢,是因為忙。他不知道女人咋會那么忙,早上一睜眼就沒了蹤影,除了一日三餐的飯桌上,不到該睡覺了,休想見到女人。他覺得自己的女人不太像女人,倒是像一架風車。這架風車的性能良好,有風的日子在轉(zhuǎn)動,沒風的日子也在轉(zhuǎn)動。女人的身子板很壯實,白天在地里轉(zhuǎn)。別人家的地是地,她家的土不是地,是一塊花布,花色和圖案都是她一針一針地繡出來的。所以,她家的地格外地漂亮,不光長莊稼,還長美麗。冬天農(nóng)閑了,女人依舊在地里轉(zhuǎn),背上一只空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滿了。就落下了一個話把兒:村長家的女人連柴禾葉子都是好的。旱地被征走了,女人還是喜歡在地里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把自己轉(zhuǎn)成了一名建筑工人,夾雜在一群男人當中,搬磚綁鋼筋,樣樣干得不比男人差。晚上,剛一撂下飯碗,女人又轉(zhuǎn)動起來,忙著東家西家地串串門子。女人在誰家里,誰家馬上就熱鬧起來。反正,一刻也閑不下來就對了。有時候,他就開女人的玩笑,能不能消停消停,像個女人的樣子。女人問他,女人應該啥樣子。他說,起碼溫柔一點。女人就哈哈地笑,笑聲震得房頂直顫悠。放假在家的兒子推開門兒,說有喜事共享噢。女人的頭發(fā)都笑散了,兒子,你爸跟我要溫柔……哈哈……
但是陳建興得承認,她的女人是個好女人。除了不會小鳥依人,勤儉,吃苦,耐勞,過去傳統(tǒng)女人該有的品質(zhì),在他女人身上都集中了。按時下的說法,自己的女人七零年出生,也算是個七零后,卻一點也不具備七零后該有的時尚和非傳統(tǒng)。此刻的女人,吃罷了晚飯,腳底下抹油,早溜得無影無蹤了。陳建興有一些失落,鳥窩頭不見了,村里人都注意到了,自己的媳婦卻沒有注意到。在她的心里,他究竟有沒有分量呢,或者,她根本就沒有時間看他一眼。
哎——他朝著女人的背影送出去一個“哎”字,“哎”伸出手臂,拉住女人的手臂。
有事啊?她問。
他想說,你瞅我最近有啥變化不?這句話像一株發(fā)芽的種子,已經(jīng)拱出了地皮兒,生生又被他壓了下去。
一會我去跑農(nóng)家院的事兒。他說。
卻又不急著出門兒。陳建興拿起梳子,對著鏡子,安撫好頭上的一絲小凌亂。然后,關掉電視,正式準備走出家門了。也許,在全芝麻村,只有陳建興家的電視利用率是最低的,除了吃飯時開著看兩眼新聞,其他時間基本上被閑置的。陳建興的手指已經(jīng)觸到了開關,卻停住了。氣象預報過后的一條尋人啟示,被尋找的人居然是陳建松。
哧——陳建興笑了,慶旺老爺子這回真急了,下血本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臊褲襠的女人進門了。聽見腳步,陳建興以為是自己的女人又轉(zhuǎn)了回來,便說,把魂拉下了吧?
誰把魂兒落村長家里了?
陳建興聞著聲兒一看,竟然是臊褲襠媳婦。進來的臊褲襠媳婦手上是負了重物的,陳建興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兩瓶茅臺酒。
這是唱得哪出。筷惤ㄅd單刀直入。
呵呵,村長捯飭這么干凈,要出去辦事?我不耽誤您大事,就占您兩三分鐘的時間。
臊褲襠媳婦笑得很是不自然。她的笑是硬擠出來的,干干巴巴,一點水分都沒有,給根火柴就可以燃起來。
尷尬皆是因為臊褲襠。臊褲襠因為妨礙公務罪,被判了小一年。褲襠媽大稱子和褲襠媳婦到處托人,到處花錢,幾個月過去了,也沒把一個臊褲襠鼓搗出來。兩個女人抱定了一個觀點,如果不是陳建興暗中使壞,他們家褲襠肯定不能出事。所以,她們求貓求鼠,也不求陳建興。也就等于把對陳建興的不滿和怨恨擺到了明面處。今晚,褲襠媳婦突然登門,而且還拎著禮物,說明她們認輸了。她來給村長賠禮來了,認錯來了。嘴上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是行動就是語言。賠禮和認錯的目的,是希望陳建興搭把手,幫幫忙,把褲襠給撈出來。按說,小一年的刑期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況且時至今日,時間已經(jīng)過半,再耐時日人也就出來了。撈的意義便不是很大。褲襠家人卻是不這么想,撈出來和刑滿釋放不是一個概念!皳啤笔悄芰Φ捏w現(xiàn),“撈”是本事的象征。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輕言放棄。
您伸伸手,把褲襠撈出來吧。
這句話,像一塊干燥的抹布,因為浸滿了哀憐、祈求,而變得沉甸甸的。哀憐和祈求是唱詞,既然是唱詞就不能干巴巴地唱,是需要伴奏的。拿什么伴奏?淚水,女人的淚水。它們成著串兒地汩汩而出了。
你這是干啥呢,都在一個土臺上住著,我能辦到的肯定能辦。也許你知不道,褲襠的事我沒少給搭話兒。
那就再給使使勁,也給我們弄個保外就醫(yī)啥的。上回我去瞅他,都瘦成個人干兒了。就算不可憐我們褲襠,也得可憐可憐我,我一個女人家,家里沒個男人咋行呢。恩恩……
褲襠女人將一泡淚水含住,在向村長撒嬌了。
陳建興忽然很惡心,你先回去吧,還是那句話,能辦的我肯定會辦。并作出要往外走的樣子,用行動來攆褲襠媳婦。
很突然的,褲襠媳婦做了一個動作,一伸手,抓住了陳建興的胳膊,搖著,大村長,好村長,就算看在我的份上,賣賣力氣嘛……
一股濃烈的狐臭味道不客氣地往陳建興的鼻孔里鉆。陳建興又羞又惱,胳膊用力一甩,想把褲襠媳婦甩掉。豈料,褲襠媳婦像一塊嚼過的口香糖,粘在了陳建興的手臂上,甩是甩不掉,需要一點一點地剝離。陳建興只好用手去掰。
你們兩個夠親熱的。
真是要了陳建興的命了,怕啥來啥,本來不該回來這么早的女人,釘子一樣契在門口。
我說這陣子小頭發(fā)梳得跟貓?zhí)淼乃频模仪槭羌s會老情人。
玩你媽蛋去!陳建興惱怒至極,一語雙關地罵了屋里的兩個女人。
褲襠媳婦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一幕,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但是嘴上又不肯服軟,可不許污蔑人啊,我和村長清白的。然后,放下手里的兩瓶茅臺酒,扭著肥碩的大屁股,奪門口而出了。
站。
陳建興的吼聲駭?shù)醚澮d媳婦胖屁股一哆嗦,聽話地站住了。
把你的酒拎走!
褲襠的事兒,您不管了?
我再重申一遍,能辦的肯定辦,邪門歪氣的在我這一概行不通。
誰搞邪門歪氣了?褲襠媳婦嘀嘀咕咕地走了。臨走,沒忘了拿眼神刮一下村長女人。
村西的稻地已經(jīng)灌滿了水,再過二十天就要插秧了。這意味著他的鄉(xiāng)村休閑農(nóng)業(yè)旅游計劃就要正式開始了。把腿兒都跑細了兩圈兒,開業(yè)慶典,稻地認領總算有了眉目,農(nóng)家院和游船的事一點進展都沒有。農(nóng)民,這個詞既親切又陌生。年輕力壯的可以到基地打工或者出去上班或者下河打漁撈魚蟲子,剩下的女人可以開農(nóng)家院,像慶旺叔那樣的可以加入艄公隊?墒牵l也不愿意冒這個風險。這就是農(nóng)民啊,只看得見眼前的一點亮光。芝麻村的鄉(xiāng)親啊,他是愛不得恨不得。在喇叭里喊了幾天,一個報名的都沒有。想動員自己的媳婦開個農(nóng)家院,起個帶頭和表率作用,媳婦卻操著和老爺子一樣的腔調(diào),說不想沾他這個大村長的光。幾次動員幾次勸說,均以慘敗告終。
子涵媽,她會愿意開農(nóng)家院么?
本來今晚想去她家里,做做她的工作,讓她帶個頭。媽的,讓褲襠媳婦弄得一點心情都沒有了。
啊——
陳建興站在稻地邊上,一口長長的濁氣呼出了肺腑。
我說今兒咋沒星星呢,都讓村長給嚇跑了。
是她。是子涵媽。黑暗里的這個聲音,親近極了,溫暖極了。陳建興忽然就有了想哭一哭的沖動。
他吸了一下鼻子,淚水順著鼻腔走了,沖刷出很重的一個鼻音,黑燈瞎火的,咋溜達這兒來了?
感冒了?
恩,有點吧。
開農(nóng)家院有報名的了么?
沒有。哎——
別急,大伙總會想明白的。
都是榆木疙瘩腦袋,能想得明白么?
也包括我?
這么說你想明白了?
不夠格么?
夠格,夠格,百分之百夠格。你要是不夠格,這村里就沒有夠格的了。
我聽廣播里喊要開十家?
恩。首批十家。
我算一家,再去做做別家的工作,說不定還能做通兩三家呢。
忒好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來了。
我可不是活菩薩,做通一家要收一家的好處費呢。
行,沒問題。
電話響。以為是自己的女人,卻不是。老爺子打來的。
夜晚的靜把電話里的聲音襯托得異常響亮。即使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她也清晰地聽到了說話的內(nèi)容。
村長啊,你真是日理萬機,見一面真不容易呢。
您找我去了?
是啊,我這不是有事求著您么,想走走村長的后門。
啥事,您說。
我想報名參加你們那個啥艄公隊,要是用送禮的話呢,趕明我給您拎兩瓶子酒過去。
爸……
陳建興的鼻音更重了。吧嗒,他合上了翻蓋手機。
放心吧,不管有多難,我都會往前沖的。
恩。女人也有了鼻音。
陳晨蹲在大門口,看五爺給黑犍牛刷毛。今天的五爺和以往不一樣,刷得格外仔細,格外認真。今天的黑犍牛也和往常有點不一樣,站在牛樁子里,一聲又一聲地發(fā)出哞哞的叫聲。叫的時候,脖子轉(zhuǎn)向五爺。好像在和五爺說話。黑犍牛大概也和他一樣煩惱,在和五爺說心里的傷心事。
黑犍牛的傷心事可以和五爺說說,可是自己的傷心事又該和誰說呢。
給爺出了一個餿主意,三天的尋人啟示播完了,連爸的毛兒都沒看見。爺上火了,腮幫子都腫了。咋辦呢,想個啥辦法才能把爸找回來呢。哎,真是愁死人。想不出好辦法來,自己的腦袋不就成了只會吃飯的家伙兒了么。
黃毛,想個辦法出來,就知道搞對象。還有你,嘎嘎婆,就知道欺負蘆花雞,有本事給我下出一個好主意來。你們啊,都是一群吃貨。
五爺,仿佛沒有聽見陳晨的自言自語。依舊聚精會神地給黑犍牛刷毛。黑犍牛也依然哞哞地向五爺傾訴著衷腸。
陳晨的腿蹲麻了,辦法也沒想出一個來,索性就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著五爺給黑犍牛刷毛。
不知過了多久,五爺終于停止了刷毛。輕輕地拍了拍黑犍牛的后背,然后,五爺牽著黑犍牛往西走。黑犍牛卻不聽五爺?shù)脑,站在門口,一聲緊似一聲地哞哞叫。叫著叫著,五奶就出來了。五奶朝黑犍牛揮了揮手,跟他走吧,我也救不了你。走吧,走吧……五奶捉起袖子開始擦眼睛。
該干啥干啥去!五爺罵完五奶奶,又牽著黒犍牛往西走。黑犍牛不再叫了,沉默著,也是乖乖地跟著五爺。五爺?shù)耐群孟裼胁×耍肯蚯斑~出一步,都顯得特別艱難。
陳晨有了一個預感,黑犍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不明白五爺為啥要這么做。也許黑犍牛老了,掙不了錢了,五爺就把它給賣了。
黃毛……陳晨哀傷著叫了一聲,摟住黃毛的頭,雖然你一個辦法也沒給我想出來,我向你保證,肯定不把你送走。
咕咕——
不用回頭看,肯定是奶奶又再給蘆花雞洗澡了。這個蘆花雞真是夠不要臉的,奶都給她洗了好幾回澡了,還想當媽媽。還不到洗澡的季節(jié),要是人,早就凍感冒了。
涼水——感冒。
陳晨的靈機一動。他要洗個涼水澡,讓自己感冒了,感冒肯定要發(fā)燒,一發(fā)燒肯定要去醫(yī)院。那時候,爸爸肯定會再來醫(yī)院看他。他相信,爸爸是疼他的。上次住院,爸爸去看他,還用手摸他的腿,問他疼不疼。然后,又用手摸他的頭,說兒子的腦門冰涼不燒呢。爸爸的手掌好溫暖,看他的眼神也好溫暖。弄得他好想哭出來,好想說,爸爸,不要再走了。
恩,就是這個注意。陳晨呲了呲牙,算是給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個小小的鼓勵,一個小小的獎賞。另外,還有些許的驕傲和自豪。驕傲和自豪來自他做為一個男人所承擔的責任感。
陳建松,你放馬過來!陳晨一個叫板,他堅信,他的力量可以把陳建松拉過來。那只撫在他額頭的手給了陳晨無限的勇氣。
他把計劃定在晚上。白天家里的眼目甚多,不利于計劃的執(zhí)行。爺和奶看他洗冷水澡還不瘋了。哎呀,天咋還不黑啊。盼著天黑干啥?天黑好睡覺哇。天不黑誰攔著你睡覺了?大白天的誰睡覺啊。
爺捂著腮幫子盯著他忙碌的屁股。
下午的時間還不是很難熬,因為是周六,張子涵來了。子涵來了時間不長,陳浩帶著皮皮也來了。加上黃毛,嘎嘎夫妻兩個,蘆花雞,隊伍就很龐大了。和幾個孩子比起來,小動物們快樂多了。皮皮盡管欠缺了女性的嬌媚,但是以其敦厚贏得了黃毛的垂愛,黃毛愿意鞍前馬后地為她效勞著。黃毛頗感安慰的是,陳晨和陳浩關系的修復,讓他的心里不再有愧疚感。終于可以和皮皮正大光明地眉來眼去了。嘎嘎和嘎嘎婆初時并不怎么歡迎皮皮,皮皮的樣子乍看呈兇相,所以他們只是遠距離的觀望。時間漸長,并沒有發(fā)現(xiàn)皮皮對他們生出惡意來。相反,倒是看出幾分憨厚來。嘎嘎夫妻兩個為了驗證自己的眼光,主動接近皮皮,見皮皮沒有反應,膽子大了起來,偶爾用嘴巴觸碰一下皮皮的身體也是有的。皮皮也都容忍了。嘎嘎和嘎嘎婆心里就有底了,喜新厭舊地認定了皮皮這個朋友。明察秋毫的黃毛,早把嘎嘎和嘎嘎婆的小動作看在眼里。但是,他假裝看不見。因為皮皮在,他要拿出一點風度來。切,饒過你們。
相比,三個孩子的情致就低落很多。各自懷著自己的心腹事。陳晨的心腹事揣在懷里,他不準備和陳浩說,也不準備和張子涵說。張子涵的心腹事是盼著陳晨爸爸早一天回來,陳晨早一天去上學。這段時間陳晨沒去上學,幾乎天天都要哭鼻子。每天最怕的就是走進教室,同學問她“張子涵,陳晨呢,又沒來?把你給甩了吧,以后跟我好吧”。她有別的選擇么,除了哭?云老師罰把她弄哭的同學去貼墻根兒,幾個幸災樂禍的才收斂了些。陳浩的心腹事是想媽媽,想辦法攆走侉子。一鍋羊糞豆燙看來分量太輕了,沒有嚇走侉子。
咋辦呢,你們說?
咋辦呢,誰知道咋辦呢。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我腦子的辦法都睡著了,就是想出來,也不管用。
陳浩明白,羊糞湯的主意沒有發(fā)揮作用,陳晨不愿意再幫他的忙了。所以,他有必要苦口婆心地向陳晨說明,不是他的主意不好,是敵人太強大,比變形金剛還要厲害。一個主意好比一顆子彈,一顆子彈是打不倒敵人的,所以要一排子彈。一排子彈呢,就相當于好多個主意。啾啾,這個子彈打到了侉子的眼珠子。啾啾,這個子彈打到了侉子的心臟。啾啾,這個呢,打到了肚子上,肚子開花了,露出了大屎包,侉子就個屁著涼把眼翻了。
陳浩將兩只黑眼球藏起來,翻出來的白眼樣子非;,張子涵想笑,但是看著陳晨一樣的嚴肅,就使勁忍住了。
將來我要是找到我爸和你媽了,我會想出好多辦法來整你媽,也讓她個屁著涼把眼翻。
你要是敢讓我媽個屁著涼,我就讓你爸也個屁著涼。
陳晨不再是陳晨,變成了憤怒的一只小公雞,脖子上的羽毛炸了起來,隨時準備投入戰(zhàn)斗。陳浩也不再是陳浩,變成了另外一只小公雞,脖子上的花羽毛也炸了起來,做好了迎戰(zhàn)的準備。一場惡戰(zhàn)馬上就要開始。
千鈞一發(fā)之際,張子涵哭了。她哭得很傷心,顧不得女孩子的儀態(tài),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在張子涵的哭泣聲中,兩只小公雞脖子上的羽毛一點一點地倒伏下去。
不打了還不行么?
別哭了,我們真不打了。
張子涵睜開被淚水糊住的眼睛,那你們兩個和好。用她的小手捉了兩個男孩子的手,放在一起。
哎,陳晨嘆了一口氣,心說,爛事一大堆,咋還有心情打架呢。算了吧,又不是陳浩讓他媽跑的,就饒過他吧,何況人家還救過自己呢。男子漢,該大度就得大度。尤其是當著張子涵的面。
我錯了,陳浩,對不起。
這么干脆的道歉,陳浩頭一次享受到。他有些受寵若驚了,眼淚差點掉下來。
兩雙小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終于到了晚上。
陳晨撂下飯碗,打了一個長長的咳聲,拿眼挑了一下飄紅,媽,你一個人睡覺多害怕啊,還是我跟你作伴吧。
又對著陳慶旺,爺,我腿全好了,您就放心地讓我去吧。
只象征性扒了兩口飯的陳慶旺,沒有吭聲,心思全在眼前一個漸行漸遠的煙霧圈兒上。
你這個媽,咋跟我奶養(yǎng)的豬似的,這能吃呢,我困得睜不開眼了。
過去奪飄紅手里的碗,扔在桌子上,讓我奶刷碗吧。
一路上,飄紅都在滿腔怒火地指責陳晨,自作多情,我一個人挺好,誰用你陪了?總自以為是地夸大自己的作用,也不照鏡子瞅瞅自個胎毛褪干凈了沒有……一句接著一句。陳晨有些納悶,過去他要跟爺和奶住上幾宿,飄紅媽可是會生氣呢,他的耳根子會老長一段時間得不到清凈。什么兒子就是不如閨女好,閨女是媽的小棉襖,什么你個沒良心的,還沒怎么著就不和我站在一個隊伍上了。原來,和誰睡在一起就是和誰站在一個隊伍。今天是怎么了呢,看樣子飄紅媽很不樂意讓自己和她站在一個隊伍了。生氣了?
小氣勁兒的,生就生唄。他可沒有心情哄她。他是男子漢,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飄紅利索給陳晨鋪好了被子,睡覺吧。
這早睡覺,睡不著。
睡不著也得睡。
我睡覺,你干啥?
我玩會牌。
你玩你的,我看會電視。
越來越不聽話,跟你爸一塊合著伙把我氣死得了。
陳晨就納悶了。他沒做什么呀,咋會和爸一起合伙要氣死她呢?
好兒子,乖,睡覺吧——不僅說著,還動作著,飄紅把陳晨抱到小床上,不容分說地扒了陳晨的衣服,把陳晨像一顆炮彈般闖進被筒兒里。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給陳晨留下。
陳晨索性就躺下,還索性閉上了眼睛。假寐。一邊拿耳朵聽著飄紅的動靜,一邊想著自己的計劃。
啟動電腦的聲音。過了一小會,鍵盤敲擊聲響起。陳晨把眼睛張開一條縫隙,他發(fā)現(xiàn)飄紅媽根本沒玩牌,在津津有味地做著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一定比玩牌有趣多了,而且,這件事情一定是怕別人知道的,所以,她才撒謊。
咋還不睡覺。
顯然,飄紅媽津津有味做著自己的喜歡的事情的同時,還沒忘了偶爾關注一下陳晨。
媽,我想拉拉。
不行少吃點?
讓黃毛跟我去就行了
把衣裳披上點,別感冒了。
春天正漸漸地走向深處,可晚上的風還是涼浸浸的。到了院里,陳晨把肩上的衣服甩了,搭在黃毛的背上。
老式壓水井的水簸箕下,放著一只水桶。桶里的水滿滿的,散發(fā)著新鮮的清涼氣息。幾顆星星扒著桶沿兒滿意地打量著自己容光煥發(fā)的容顏。劈的一聲,水吞沒了陳晨的一根手指,星星的鏡子就碎了。水面上滾著一層金色的碎珠兒。
手指從水里抽出來,金色的碎珠兒互相追逐團聚著想重圓一片完整的夢。很快,一顆頭深深地扎進水里,金色的夢再度粉身碎骨了。
陳晨的頭拔出來,再扎進去。如此反復。他有了一絲自虐后的快感。
夜不動聲色地用懷抱接住那些被甩出來的大大小小的水珠子。
痛快,好痛快!
那條溜光的身子,被星光點化成一尾銀色的魚兒。魚兒一個跳躍,桶里的水伸出玉藕般的手臂接住魚兒,將魚兒緊緊地擁在懷里,讓魚兒恣意地享受著水的熱情。
后來陳晨在那家全國著名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意識清醒時說,這回玩得有點大了。
確實有點大了。
飄紅照著陳晨濕淋淋的屁股就是兩巴掌,你個不讓人省心的,看來真是想氣死我!
陳晨嘻嘻地笑,任由飄紅打,任由飄紅罵,任由飄紅把他用被子包起來。打完了,罵夠了,包裹停當了,飄紅下廚想給陳晨煮一碗姜湯,卻由于家里久不開火,連個姜片都沒尋到。只得將一塊陳舊的已經(jīng)板結的紅糖砍下些許,在滾水里化了,端給陳晨喝。卻遭到陳晨的強烈拒絕,沒事的,我保證不感冒。
端著紅糖水碗的飄紅,沒有選擇地使用了她的主動式的哭泣。這一回陳晨要是感冒了,她付出的不僅僅是心疼和擔心,還要承擔疏于看護的責任。她的淚水是語言,它們一串串地往下掉,組合在一起,實際上是在對陳晨說:陳晨啊,聽話吧,這個被男人拋棄的女人,已經(jīng)夠可憐了,她沒有多余的心情為你操心了。所以,請你順從了她吧。
這么熱,你想燙死我啊,過一會再喝,好不好——拖延也算是一種妥協(xié)。
接下來就該如愿地發(fā)燒了。陳晨乖順地臥在被子里,等待著那個如意結果的出現(xiàn)。左等等,右等等,感覺身上好像是有點和以往不一樣了,就喊飄紅,把體溫表拿來,覺著有點燒呢。
飄紅惶急地把身子從電腦前挪開,一陣翻騰,找體溫表,兒子,你別嚇我啊。
結果:正常,對飄紅是一個虛驚。對陳晨而言是一個失望。
大約十分鐘之后。陳晨又喚飄紅,真好像燒了呢。
這一回,飄紅從容了許多,將體溫表夾在陳晨的腋下,還回到電腦前敲了幾行字。
結果:還是正常。
陳晨沮喪極了,自己的努力白費了。好失敗啊……這個小男子漢,心底那堵用堅強筑成的壁壘,再也禁不住失敗的侵襲,搖搖欲墜了,眼看就要坍塌了。兩泡熱淚從滾燙的眼窩兒里滾出來……
將被子蒙在頭上,他拒絕飄紅看見他的表情。悶著嗓音叮囑飄紅,媽,待會我要是睡著了,你再瞅瞅我燒不燒,要是發(fā)燒了,給我爺打電話,咱好上醫(yī)院。
飄紅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思都在網(wǎng)絡世界里了;蛘撸鳛橐粋媽媽,她該想一想,陳晨為什么會如此熱切地盼著自己發(fā)燒,盼著上醫(yī)院?墒撬龥]有。起碼當時沒有。當她用她的簡單面對了陳晨的復雜時,她就以為陳晨也是簡單的。一個孩子,哪會有那么多的心思呢。
夜里十一點多時,飄紅留給陳晨的那個百分之一的心思動了一下,于是,她想起了陳晨。左手捶著酸澀的后背,右手搭在陳晨的腦門兒上。這一搭不要緊,還真搭出問題來了。陳晨的腦門是燙的,手感的溫度起碼在三十八度左右。飄紅的心啊,就像一支突然插在熱水里的溫度計,蹭的一下子,另外百分之九十九的空間全被陳晨占滿了。藥呢,退燒藥呢?家里不是一直備著退燒藥的么?快出來,藏在哪兒了,趕緊自己長了腿兒跑出來。噢,在這兒呢,找到了。找到了。老天爺,真讓我找到了。來,兒子,醒醒,把藥吃了。吃了藥,就不燒了。靠在我身上,張開嘴,好兒子,再喝口水。咽啊,咽下去啊。我大兒子真棒。好了,躺下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就好了。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微沁的小汗珠兒,看著在迷糊狀態(tài)吃過藥小臉潮紅的陳晨,飄紅相信,這不過是一個因為受涼引起的普通的感冒而已,就像她說的那樣,睡醒了,感冒就已經(jīng)離去了。明天,公公婆婆見到的陳晨,和以往的陳晨不會有兩樣。所以,因看護失職而引發(fā)的深度譴責也不會發(fā)生。
夜晚和退燒藥會伸出魔幻的手,修復她的過失。恩。恩。
QQ一直在閃。對牛彈情已成過去,新來了對豬彈情。飄紅一看到這個名字就被氣笑了,她屬豬,好像那個名字專門為她而取的。為著這個名字,她鼠標一點,使對方輕松拿到了準入證。對豬談情果然不俗,沒有上來就急吼吼地問,你真的是個漂亮媽媽么,發(fā)來照片看看,打開視頻看看?文字的背后藏著一張俗不可耐的嘴臉。飄紅就拔下頭上的發(fā)卡,去扎那些文字。不,是文字背后的那張臉。一下,又一下。那臉就瞎了兩只眼睛。飄紅一點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她不喜歡他們,就要表現(xiàn)出她的不喜歡來。這一個沒有,而是把小幽默小智慧面糊一樣裹在文字上,一串一串地滾給飄紅。粘了飄紅一身。飄紅懶得去拍落它們,就讓它們舒舒服服地掛著。舒爽中帶著幾分麻酥酥的感覺,進入飄紅的軀體時,被男人拋棄而產(chǎn)生的痛莫名地輕了許多。真是好呢,飄紅不禁有些迷戀起來。
兒子發(fā)燒了,剛吃了藥,在看著兒子。
用我陪么,值班中,時間,大把地有。
恩。
毫無知覺的,集中在陳晨身上的飽和的心思有了缺口,心思從缺口處緩緩地外溢,又流向陪她的人;謴筒坏街暗陌俜种攀,大抵也有一半吧。說了會子話,去看看陳晨。然后,繼續(xù)說話。往復幾個回合,陳晨的額頭涼津津的,汗也出來了,燒也退了。
將近凌晨一點。飄紅帶著她的預計之中的小如意,睡去了。早上醒來,飄紅發(fā)現(xiàn)她的小如意遭受了一些挫折。陳晨的小臉又變得潮紅的了,呈現(xiàn)了發(fā)燒的征兆。飄紅意識到,僅給退燒藥恐怕是治標不治本了,最好是去村里的小診所打一針。就喊著陳晨起床。
媽,我發(fā)燒了么,燒多少度?清醒的一瞬間,陳晨想起他的那個計劃,立即亢奮起來。
把體溫表都快燒爆了,趕緊起來去診所打針。飄紅恐嚇。
陳晨怎么肯呢,飄紅小如意的挫折,正好暗合了他計劃的順利。夜里迷迷糊糊被飄紅灌了藥渾然不覺,現(xiàn)在他可是清醒得很呢。
飄紅惱恨起陳晨的撒賴,拿捏起河東獅吼的架勢,問陳晨究竟要怎樣。
陳晨卻是振振有詞,小診所咋治得了我的病呢,給我爺打電話,把我送城里的醫(yī)院去。
飄紅想生氣都沒了底氣,你以為你是啥大人物啊,得個感冒就要住院,上回住院住上癮來了吧?
反正不上城里的醫(yī)院,我就不起來。
陳晨要是撒賴,飄紅一定是無計可施的。只好退了一步,你給你爺打電話吧,你爺要說去城里的醫(yī)院,咱就去城里的醫(yī)院。但是,不許提洗冷水澡的事兒,你爺要是知道是你淘氣才感的冒,非把你屁股打開花了不可。
我跟你一樣弱智啊。然后,一個溜光的小身子躥到座機旁,撥了一串數(shù)字。爺,大孫子感冒發(fā)燒了,把體溫表都給燒爆了,趕緊上城里的醫(yī)院吧。
陳慶旺聽著怎么都不像是把體溫表燒爆了的樣子,把電話給你媽。
這是明擺著的不信任,陳晨氣呼呼地把話筒塞到飄紅的手上,朝著飄紅打手勢。陳晨的意思飄紅當然明白,于是氣定神閑地揭穿了陳晨的謊言,沒事兒,是有點發(fā)燒,沒他說得那么厲害。
一句話,把陳晨打進了地獄。陳晨那個郁悶啊,白白地折騰了一個晚上,臨了臨了,大醫(yī)院沒混上,爸爸沒見著,還要把屁股奉獻出來。他奶奶的,都虧到姥姥家去了。
哎,又一個失敗。
心不甘情不愿地奉獻完了屁股,陳晨被勒令呆在屋里,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一心一意地養(yǎng)他的小感冒。其實,就算爺和奶不虎視眈眈地把守著大門二門,他也不會出門。出門是要心情的,他有么?沒有。既然沒有出門的心情,躺在炕上睡大覺是唯一的選擇。奶特意把陳晨的身子搬到了炕頭,炕頭熱乎乎的,正好用來發(fā)汗。
眼皮開始發(fā)沉,然后是頭,再然后是整條身子。陳晨模糊的意識里出現(xiàn)一個場景:身下的炕不見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吸鐵石,他懸空的身子正被吸鐵石巨大的磁性吸引著,漸漸地下沉。下沉。另一股力量想要拉住他,卻是徒勞的,由于太過弱小,只能眼睜睜看著下沉繼續(xù)發(fā)生。那個洞,看不見底兒,下沉沒有止境,沒有結果。一直在進行中,一直在路上。讓陳晨痛不欲生的是,靈魂下沉的速度要比軀體下沉的速度快。所以,為了追趕靈魂,軀體只好拼命地追趕。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卻總也追不上。眼看,靈魂就要出竅了。
啊——
靈魂徹底脫離軀體的那一刻,陳晨一聲大叫,沒有了任何知覺。
今天,芝麻村的心情有些詩情畫意。正微醺著眸子打量街邊新栽下不久的龍爪槐。黑魆魆的虬結的枝條曾經(jīng)的冷酷仿佛是堅不可摧的,沒想到,只經(jīng)了幾場春風,便柔情似水了。綠意爭搶著冒出來,綻滿了枝頭。綠,是嫩到了極致的,只需看上一眼,心兒便蠢蠢的了。真想作首詩啊。
就是這時,一個人破壞了芝麻村的詩興。他不顧一切地闖進了它的視野。換個說法,他用他的不顧一切,讓芝麻村放下所有的心情,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來關注他。
他瘋了。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一輛四個輪子的汽車,把檔位掛到了極限,把油門踩到了家?墒聦嵣希@輛車只有兩只輪子,而且,由于年代陳舊,跑動的速度遠遠達不到他需要的速度。按說,他該有自知之明,他該氣急敗壞。他沒有。他來不及思想,來不及耍情緒。此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兩個字:奔跑。
近了,才發(fā)覺,他不是一個人在奔跑。他蒼老的背上,馱著一個孩子。馱著一個孩子,在奔跑。為了使背身上的孩子不至于后仰,他奔跑時盡可能地哈下腰身。一邊奔跑,一邊呼喊。呼喊同一句話:
快救救我孫子!
原來是為孫子在奔跑。背上的孫子一定是生病了,并且了生了非常嚴重的病。芝麻村動容了,主動加入到搶救孩子的隊列中來。
兩個輪子的車來了。三個輪子的車來了。四個輪子的來了。它們從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方向朝著奔跑的老人而來,它們相信,自己奔跑的速度才是最快的。
坐我的!坐我的!坐我的!
迎著長長的隊伍,一輛舊式樣的紅色夏利車,旋起一條長長的土龍,飛到背著孩子奔跑的老者身邊。吱——一聲尖利的叫囂,車子拐了回去,又向著原路飛走了。土龍緊緊地拽著車的尾巴。
老人以及老人背上的孩子不見了。和車一起飛走了。
醒悟過來的人,醒悟過來的車,也匆匆忙忙地拽著土龍留下的一截尾巴,浩蕩著出發(fā)了。
朝著醫(yī)院的方向進軍。他們和它們集合成一股力量,去參加一個拔河比賽。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一個孩子的生命。集體的力量永遠是偉大的。
不能參加拔河比賽的,涌到陳慶旺的家里,做安撫工作。說是安撫,其實是看守。以五哥和五嫂子為首的看守人員,確保陳慶旺的老伴不出現(xiàn)任何狀況。
她哭,我要去醫(yī)院?醋o的人拉著拽著,現(xiàn)在的醫(yī)學這么發(fā)達,大孫子肯定不會有事,你去了只會添亂,出點啥事還得找人照顧你。踏實的在家等著吧,說不定后晌大孫子就回來了。一會兒咱上街上買點好吃的,提前給大孫子預備著。
她還是哭,你們凈蒙我,孩子都不省人事了,都抽風了。
哭著,往外突圍著。她要去醫(yī)院看孫子,誰也不能攔她,誰也攔不住她。
嚎喪吧,你就!五哥一聲大喝,本來孩子沒事,你總嚎喪,非得讓你嚎出點事兒來不可。
五哥的話起了效果,陳慶旺老伴果然噤了哭聲。把巨大的悲痛哽在喉嚨里,不敢放出來,噎得直翻白眼。對孫子不吉利的事兒,她寧可憋死也不會去做的。
五哥說大孫子后晌就會回來呢。
后晌,是多么誘人的一個希望啊。
大孫子,你睜開眼瞅瞅爺啊!任陳慶旺喊破喉嚨,陳晨的眼皮動都不動一下。它們兩個從未有過的安靜,從未有過的乖順。建興啊,叔給你磕頭,你快點開,救我大孫子!
車發(fā)出狼一樣的嚎叫聲。闖過一個紅燈,又闖過一個紅燈。緊跟在其后的,是一串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用車。這是一支瘋狂的隊伍,像龍卷風一樣朝著縣城的腹地掃過來。這樣的一支隊伍,是所向披靡的,街道上的人和車輛紛紛避讓。拉響警笛的警車,不敢正面攔截,在外側護衛(wèi)著瘋狂的車隊。直到到了醫(yī)院的停車場,年輕的臉上排滿了青春痘子的警察,才一把薅住了陳建興的脖領子,牛逼啊,你!
陳建興芝麻村村長先搶救孩子完了事要殺要剮隨了你……沒有停頓,沒有喘息的一句話,噼噼啪啪地從陳建興的嘴巴里爆出來的同時,已經(jīng)接了陳慶旺懷里的孩子。他忘了警察的手還薅在脖領子上,差點帶了痘子警察一個跟頭。
哐當——急診大廳的門被沖開。
大夫,大夫呢!趕緊救救孩子!
白色的身影在動。檢查的儀器在動。
交錢是么?我這兒有!我去交!雜亂的腳步咚咚地響著,從樓下到樓上,又從樓上到樓下。
半個小時后——
陳晨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透明的液體邁著局促的腳步,去打擾他過度的安靜。
到這時,人們才弄明白一個詞兒:大腦炎。
怎么可能?怎么會?這個詞兒已經(jīng)離人們的記憶很遠了,不是么?從那次之后,村里再也沒有哪個孩子的性命被它帶走。因為從那次之后,上邊每年都會派人來村里,給孩子們打預防針。打了預防針的孩子們就會遠離這個詞生出來的魔爪。開始人們不信,可后來村里真的沒有哪個孩子再跟它結緣。于是,那一次就成了一個終結。
那一次被大腦炎帶走的孩子,突然又被從另一個世界拎到了人們的眼前。
他是個十歲的男孩,一對骨碌碌轉(zhuǎn)的大眼睛。他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忽然有一天說,爸,我頭疼呢。爸說,頭疼,吃止疼藥哇。孩子就吃止疼藥。吃了一片,還疼,就吃兩片,三片。疼得不行呢。爸就抽了他一巴掌,真是懶,怕干活吧。孩子果然是偷懶,挨了打就說不疼了。后來,孩子就說爸我困,困的不行了,想睡覺。爸就說你個懶家伙,就知道睡。孩子大概實在太困了,顧不得爸的謾罵,躺在炕上睡去了。一睡,就沒再醒來。抱到醫(yī)院,醫(yī)院的大夫搖頭,說這孩子死在大腦炎上了。死了的孩子不許進村子,不許進祖墳,孩子的爸爸就在村外淺淺地挖了個坑,把孩子埋掉了。那孩子從此便在這個世上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大饅頭似的墳包。后來,經(jīng)過風吹雨打,大饅頭似的墳包變成小饅頭,終于有一天,小饅頭也不見了。那孩子就徹底消失了。
那孩子是陳建松的哥哥,陳慶旺的大兒子。
報復,他來報復了……他怪我害死了他,怪我不去看他,他,他就報復來了……
陳慶旺眼神迷離,兒子,我想使勁把你忘了,可是你天天站在我心尖兒上,一碰就疼。我想著這輩子注定是欠你的了,沒法還你了,就想著好好疼你兄弟,好好疼你大侄子,別讓他們再有個閃失。兒子,要是非得讓一個人償命,你才解了心頭恨,你別動陳晨,爸的這條賤命你想多前兒拿走就多前兒拿走,好不好?爸求你了,兒子……求你了,兒子,饒了你大侄子吧……兒子,爸給你跪下……
爸……陳建松使勁抱住身體下滑的陳慶旺,兩顆淚珠子啪啪地摔在急診大廳的地上。
陳建興早派人買來了急救用的救心丸,塞了幾顆在陳慶旺的嘴巴里。
局促的喘息終于平緩了。陳慶旺迷離的視線漸漸聚攏,看清了抱住他的人。
我大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先弄死你!
爸,真要到那個份上,我自個去死。
身邊的嘈雜,仿佛離著陳晨十萬八千里,因此,它沒有能力走進他的安靜。
他的安靜影響了周圍的嘈雜。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噤了聲音,只探出長長的焦躁的視線,聚集在白色床上的那個小身體上。不敢眨眼睛,捕捉安靜的孩子發(fā)出的第一縷走出安靜狀態(tài)的信息。
集體等待著。等待著。
它終于沒有來。
安靜,病床上陳晨的安靜好堅固啊。像金剛石那樣堅固。像鐵桶那樣堅固?墒,它又不是金剛石,不是鐵桶。你看不見它,想用切割機切碎它,想用錘子砸爛它,你做不到。做不到,無處下手。
它是無形的。神仙都奈何不了它。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有什么可以奈何得了它。一定有。
專家。恩,專家。北京的專家。他們比神仙厲害,他們手里握著一把神奇的寶劍,只一下,撲——堅固的安靜便被捅破了。
救護車,朝著一百公里之外的北京奔馳。去尋求那件能夠打破陳晨安靜的寶器。
病房里只能留一個家屬。陳慶旺,陳建松,飄紅三個人輪流守著。一個人守著陳晨,另外兩個人就可以歇息一下。夜里,沒有睡覺的地方,實在支撐不住了,就躺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瞇一會。椅子是有限的,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家屬們大多橫七豎八地趟在地上。一塊鋪在地上的墊子,一個身子剛離開,另一個身子馬上煎餅一樣攤上去。誰也不會嫌棄誰。這條狹長的走廊,既是家屬們等待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們互相打氣互相支撐互相取暖的地方。同時,也是家屬們接待源源而來的探視病孩子們的親朋好友的地方。
在陳晨昏迷的五天里,陳慶旺,陳建松和飄紅三個人沒有加入到走廊家屬的行列里。他們沒有一點點多余的精力去和他們交流。他們要非常節(jié)儉地使用他們所剩無幾的精力。習慣了主動式哭泣的飄紅也節(jié)省了哭泣需要消耗的精力。他們在和徹底的絕望對峙著。他們沒有加入到那個行列,卻并沒有被那個行列拒絕和拋棄。那個行列的人都知道陳晨是幾個孩子中病情最重的一個,他們無聲的聲援,無聲的期盼。用他們的眼神。用他們的心。只要陳慶旺搖晃著從病房里出來,躺在墊子上的人再累,再困,也都把墊子給陳慶旺讓出來。他們同情陳慶旺一家人的同時,心里也暗存僥幸,幸虧得大腦炎的不是自己的家的孩子。
陳慶旺拒絕享受那塊墊子的安逸。一個人走到樓梯口,蹲下,摸出紙煙,點燃。兩個眼珠子在陳慶旺瘦得只剩一層皮的臉上,大得有些夸張,和恐怖。它們偶爾地還能骨碌一兩下。
陳慶旺在想,也不知道老伴現(xiàn)在怎么樣了。五哥剛才把電話打到陳建松的手機上,說他們已經(jīng)到家了。陳慶旺還是放不下心。老伴就不該來,真是越亂越添亂。本來,陳慶旺叮囑陳建松,每天都要給老伴打一個電話,向她報個平安。老伴很警覺,在電話里說,既然陳晨像你們說的那樣好,就讓陳晨和我說話。老伴的這個愿望當然沒被滿足。更讓老伴懷疑的是,親戚朋友們魚兒一樣成群結隊地往北京游,他們把她當成捕魚人,全都繞著她躲著她。她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要親自去北京看陳晨。然而,從未出過家門的老伴不知道怎樣才能去北京,只好天天泡在五哥的家里,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磨五哥帶她去北京。被逼無奈的五哥只好及時地向陳慶旺匯報軍情。陳晨在京昏迷的第五天,陳慶旺終于說,來吧。
陳慶旺當時想,如果陳晨真的醒不過來了,就讓老伴看孩子最后一眼吧。
恩,這一次,小女孩張子涵也來了。當然,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也是坐著陳建興包下的北京專車來的。一個可以容納二十多個人的小巴士,它把芝麻村的村民一撥又一撥地運到北京,運到這家全國著名的醫(yī)院。盡管絕大部分芝麻村人看不到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陳晨,但是他們來過了。來過了,很重要。來過包涵著一種誠意,一種慰問,一種鄉(xiāng)情。即使平時和陳慶旺有隔閡的,“來過”就像一把抹泥的抹子,一下子就把隔閡抹平了。陳慶旺明白,大半個芝麻村的人都跑到北京看陳晨,一部分是緣于自己在村里的人緣:從來沒有在背后給誰捅過刀子,從來沒有干過損人不利己的事。一部分則是見風使舵的人,他們是看在村長的份上,才給了他陳慶旺面子。在這部分人的眼里,他陳慶旺是村長的大紅人。他家的大事小情,比國務院總理都忙的村長總是沖在前邊,這一點,眼里不揉沙子的芝麻村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管誰當村長,他陳慶旺都不會更不想通過拍馬屁溜勾子,來爭取紅人這個稱號,以達到某種目的。他之所以一不留神地成了村長的紅人,除了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除了他救過五哥的一條命,村長在利用他的威信。村長需要像他這樣在村里有威信的人做臂膀,征地的事,如果沒有陳慶旺帶頭簽字,也會進展那么順利?村長大人是聰明的,他能把別人的好處記在心里,并且以實際行動來回饋他內(nèi)心的感動。所以,他這個村長就當?shù)糜星橛辛x。比如這次,村里農(nóng)家院的事正忙得不可開交,完全可以打一個電話,但是他沒有。在陳晨昏迷的五天里,每天都會往返一趟北京。
牢牢地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的半老阿姨,也被村長的誠意感動了。所以,當陳建興提出讓老人和孩子看一眼陳晨時,老阿姨猶豫起來。陳建興看出了希望,眼珠子快速地掃描了周圍的情況,迅捷地塞給老阿姨一樣東西。半老阿姨展開手心,見是兩張大面值的人民幣,就生氣了,操著十足的京腔,你這不是玷污我么?
陳建興忙著給老阿姨道歉,又是作揖,又是敬禮,阿姨,我真沒別的意思,就是瞅著您忒辛苦了,想著路上買包茶葉孝敬您,忙忙呼呼的給忘了。
真的?
真的。向毛主席保證。
半老阿姨早將錢捏在掌心,憐憫之情重新遮蓋了臉上的怒色,我這可是犯錯誤,你們幾個一會進去,別進屋子,隔著玻璃窗看兩眼就出來。
老伴隔著大玻璃窗看到了全副武裝的陳晨。陳晨小小的身子上竟有那么多的管子,臉上還罩著一個大罩子。她的眼睛艱難地撥開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才能看清陳晨。那是她的孫子陳晨么?陳慶旺說是陳晨,陳建松說是陳晨,飄紅也說是陳晨,應該不會錯的。那這個孩子肯定是陳晨。她眼底的疑慮還是不能完全地褪去。
沒有陳慶旺和眾人意料之中的慟哭。老伴顯得過分地平靜。小女孩張子涵,還沒有看見陳晨,小嘴角就一瞥一瞥的,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了。那是陳晨么?陳晨咋會變成那個樣子?小女孩一邊提著問題,一邊哭得抽抽噎噎。她大概很想沖破玻璃窗子,跑到里邊去看看埋在管子底下的陳晨。但不知道是由于恐懼,還是出自小女孩的矜持,兩只小手死死拽住了陳建興的衣襟,唯恐自己一個把持不住,沖進陳晨的重癥監(jiān)護室。陳慶旺想,陳建興大概想把哭泣的孩子抱在懷里的,因為他看見村長哈了一下腰。之所以又直起身來,可能是覺得他老伴比一個哭泣的小女孩更需要關照吧。那一刻,誰都以為陳慶旺老伴會出狀況。那一刻,陳慶旺老伴成了保護的重點。然而,他們擔心的狀況一直沒有出現(xiàn)。小女孩張子涵的哭泣也對她沒有絲毫的影響,她的無動于衷,她的過度平靜,從開始堅持到最后。
老伴反常的舉動,無異于在陳慶旺已經(jīng)麻木了的心臟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木木地痛。
爸,吃飯吧。陳建松將一盒快餐伸到陳慶旺的眼皮底下。
給家里打個電話,瞅瞅你媽到家了么。
兩個小時的路程,這會兒早到了。
電話卻沒人接聽。連陳慶旺都聽到了手機聽筒里傳出的忙音。
又打給陳建興。哥,你們到家了嗎?
到了,后晌不到四點就到了。沒事吧?
陳建興的聲音很大,在一片嘈雜聲中脫穎而出。
壞了,趕緊給你五大爺打電話。陳慶旺蹭的從地上站起來,一腔子的血液來不及緩沖,呼啦啦朝上灌,衰老的軀體被打了一個趔趄,手里的盒飯就抓不住了。紅顏色的西紅柿,黃顏色的炒雞蛋,白顏色的米飯,無辜且醒目地散落在臺階上。
爸——陳建松用肩膀扛住陳慶旺。
管我干啥,沒事,打你的電話!
電話通了,是陳慶占老伴接的。陳慶占老伴連著說,踏踏的吧,踏踏的,你媽沒事,我剛從那院兒過來,她正喂豬呢。這邊的事兒你們別操心,有我和你五大爺呢。
在變成旅游村之前,在村里的養(yǎng)豬場建起來之前,家里的確還有最后的幾頭豬要喂。喂豬,好像挺合理的。但是,不安的感覺并沒有從陳慶旺的體內(nèi)褪去,它像一只跳蚤般,蟄伏在陳慶旺的神經(jīng)管道里。冷不防就跳起來,咬上一口。讓陳慶旺感覺到它的存在。然而,陳慶旺沒有富裕的精力去捉它,只好無奈的任其存在著。
晚上,這個晚上,是陳晨昏迷第五天的晚上。也是讓陳慶旺陳建松飄紅幾近徹底絕望的一個晚上。陳晨蘇醒的希望,已經(jīng)變得像蜘蛛吐出的絲兒那樣纖細。背景是一片空曠,蜘蛛絲兒微微地顫抖著,眼睛稍稍一個松懈,它便會融入到一片空曠里。所以,每個人都不敢眨眼。每個人都把渺茫藏在心里,用堅持互相加油,互相鼓勵。只要他們不把心中的渺茫說出來,只要他們堅持,蜘蛛絲兒就慢慢變得粗壯,希望就不會斷。他們堅信。
可是,這個晚上。這個晚上啊。他們的眼睛快要抓不住那根飄搖的小細絲兒了。
下午來的那個小女孩,和陳晨得了同一種病的那個小女孩。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被護士推出了重癥監(jiān)護室。
推出重癥監(jiān)護室的孩子,一個結果是轉(zhuǎn)入普通病房,意味著脫離了危險。一個結果是宣告死亡。據(jù)說,那個女孩還不到十歲。據(jù)說,不到十歲的女孩患的是另外一種型號病毒的大腦炎。原來,大腦炎只是一個統(tǒng)稱。好比鞋子,只要是穿在腳上的就叫鞋子,但是鞋子又有不同的外觀,不同的型號。還據(jù)說,病毒已經(jīng)擴散到女孩整個大腦了。就是一只爛西瓜了吧。一個山東口音的男人小聲說。沒有人回應他。守候在走廊里的患兒的親屬們,自動后退,給小女孩讓出一條路來。
用滿含著惋惜的眼神給小女孩送行。
小女孩的身后,大概是小女孩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彼此攙扶著,像是一對耄耋的老者,行動遲緩,表情呆滯。一條小生命的逝去,在瞬間抽取了他們幾十年的光陰。于是,他們提前衰老了。
看著看著,躺在四輪床上的小女孩忽然變成一陣風兒,打了一個旋兒,回過頭來,朝著陳慶旺他們那個空曠的背景吹過來。陳慶旺,陳建松,飄紅,都迅疾地跑過來,用身體擋住風兒。不讓它吹斷纖細的蜘蛛絲兒——他們的希望。
風兒是柔軟的,也是堅硬的,它穿過了他們的軀體。
蜘蛛絲兒在晃了;瘟恕
眼看就要——斷了。
(昨天太忙忘記發(fā)了 今天給大家補上依舊謝謝大家的支持 提前給大家拜個早年)
下雨了,快拿傘……下雨了,快拿傘……
飄紅費力地將頭從胸前拔起來,看了看窗外。一片亮花花的陽光逼得她瞇起眼睛。下雨了,明明有人在說下雨了。
下雨了,快拿傘……
那個聲音又在飄紅的耳邊響起來。是一個縹緲得近乎虛無的聲音。
飄紅環(huán)顧左右,尋找著那個聲音。
下雨了,快拿傘……
天,居然是陳晨在說話。陳晨半睜著眼睛,微笑著。
飄紅瘦小的身子噌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等著,陳晨等著,媽給你去拿傘……瘋狂地向病房外沖去,大夫快來呀,我們陳晨醒了……爸,陳建松,陳晨醒了……
已經(jīng)對陳晨不抱多大希望的專家,頭戴護士帽的護士,匆匆地趕往陳晨的重癥監(jiān)護室。守著大門兒的半老阿姨也有點激動了,一激動就公開地違反了規(guī)定,開了門,將熱血沸騰的陳慶旺和陳建松放了進來。
陳晨醒了。他徹底地醒了。
昏迷了將近一周的陳晨依舊半睜著眼睛,微笑著。他的微笑沒有停留在哪一個具體的事物上;蛟S他的微笑還不夠有力量,還抓不住某一個具體的事物。但他在微笑,他在微笑呀,這是多么地振奮人心。
陳慶旺,陳建松,飄紅,他們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他們所有的淚水全在這一刻得以歡快地傾瀉。那是存儲了一個世紀的淚水。
陳晨,我是媽,我是媽呀。
陳晨,爸在呢,爸在呢。
大孫子,看見爺了么?
陳晨的微笑很突兀地停止了,呼吸罩下的小嘴一撇,做委屈狀。
我大孫子受委屈了,大孫子想哭就哭吧。
陳晨卻收住委屈,繼續(xù)著剛才的微笑,下雪了,下雪了……
原來,陳晨的微笑,委屈,還有他的自語,都屬于他一個人。他的世界里有迷蒙的小雨,有紛飛的雪片。他在他的世界里獨自微笑,獨自委屈。他的世界別人無法走進去。
醒過來,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不是么?
陳慶旺朝著頭發(fā)花白的老專家一揖到地,然后又仰望著天堂的方向(天堂一定是有方向的,天堂的方向就是大兒子呆的方向),在心里默念:兒啊,爸就知道你不忍心帶走你大侄子,你在天上踏踏的等著爸爸,咱爺倆團聚了,讓爸好好疼你一場。
默念完了,叮囑陳建松趕緊把陳晨蘇醒的消息告訴老伴。
老伴依舊沒有及時地接聽電話。她又不在。
老伴到學校接陳晨去了。
理所當然的,老伴沒有接到陳晨。她站在學校門口看著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孩子們,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出學校的大門,仔細分辨著小黃帽下的每一張小臉。哪一張臉都像是陳晨,哪一張臉又都不是陳晨。
陳晨呢?我家陳晨呢?她抓住一個小黃帽。
陳晨不是病了么?小黃帽甩開了鉗住他的手臂。
聽說你們家陳晨要死了?另一個小黃帽表現(xiàn)出了幾分關切。
你這個孩子,吃狗毛了吧,胡沁!她甚至朝著說陳晨要死的陳飛鴻舉起手掌。
不信,你問張子涵,她不是你們陳晨小媳婦么。
哄笑聲在隊伍里蔓延。帶隊的云老師將冷峻的目光投擲過去,壓住了哄笑的氣焰。她大概也想問一下陳晨的情況,但是看出陳晨奶奶的反常舉動,終于忍住了。伸手去扶可憐的老人,卻被拒絕了。陳慶旺老伴覺得陳飛鴻的話是正確的,她該問一下張子涵的。便又忙著翻看小黃帽下的小臉,尋找張子涵。
恩,找到了。她一把抓住張子涵,陳晨呢,咋沒和你一塊呢?
張子涵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陳晨奶奶的問題,早已是滿臉的淚水。
你不是想給我們陳晨當媳婦么,是不是變心了,你這個女陳世美,不要我們陳晨了吧?
捉了張子涵的小肩膀,憤恨地晃動著。哇——張子涵哭出聲音來,邊哭邊劇烈地搖著頭。頭發(fā)亂了,淚水飛了。
陳晨奶奶,我送您回家吧。云老師救下了張子涵。
陳慶旺老伴就像以往張子涵等待陳晨那樣,扳住學校的大門門框,死死地守著。
她堅信陳晨就在學校里,只要她堅持守下去,就一定會等來她的大孫子陳晨。
在她守候的過程中,家里的幾頭豬實在無法忍受饑餓的煎熬,集中集體的智慧,集中集體的力量,沖出了豬圈。留守的芝麻村人自發(fā)地組織起來,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捕豬行動。豬的想法很單純,只想著到外邊尋些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哪料到會引來那么多的人的圍堵?謶指斜阌腿欢,抱定了保住性命第一的信念,恨不得把肚囊里的肥肉也化作力量,瘋狂地逃竄。人們也算見識了安閑豬兒們的另一副亡命徒般的面孔,犧牲了幾張漁網(wǎng),才徹底掐死了豬兒逃跑的念想。隨后,五嫂子給豬煮好了一桶豬食,才算是把豬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
這個時候,陳建興風風火火地開著車來了,兜頭蓋臉地問陳慶占,建松把家里的電話都打爆了,兩院兒一個接電話的都沒有。
豬跑了,全在外邊逮豬呢。五嫂子搶著回了。
大村長,是不是北京有信兒了?
是,孩子醒了。
趕緊的,你嬸子在學校門口呢。
陳建興飛車去了學校,向陳慶旺老伴通報喜訊。
看著陳建興的車絕塵而去,陳慶占忽然想起來,該給陳建松回一個電話的,告訴他,他媽知道陳晨醒了,正高興呢。還有,村里人也都跟著高興呢。剛抓起電話撥號,就聽五嫂子滋兒滋兒地嘬牙花子。滋兒滋兒聲就是一串密碼,破解出來就是,這月的電話費呀。五哥慌忙撂了話筒,確定電話沒有打通,確定滋兒滋兒聲沒有播出去,抬起腳對準五嫂子,做了一個踹的動作,媽個逼的,再滋兒滋兒一個?
看見張子涵,黃毛搖了搖尾巴,算是打過了招呼。
陳晨剛住院的時候,張子涵盡管自己的心情也很悲痛,但她還是主動承擔起安慰黃毛的責任。一放學,就來看黃毛,說一些安慰的話給黃毛。說著說著,往往她自己先哭起來,變成了黃毛安慰她。黃毛不理解死亡的意思,不知道陳晨生了重病。然而,他卻是懂得思念的。那天,陳晨被爺爺背走了,就再沒回來。他表達思念的方式,就是守在家里,像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地等著陳晨回來。頂多就是踱到門口,把頭探出去,朝著左邊凝望一會,再朝著右邊凝望一會。凝望完了右邊,再凝望左邊。思念,看不見摸不著,比一塊吃不到嘴里的肉骨頭還要折磨人。吃飯,沒有心情。出去找皮皮玩,也沒有心情。萬一他剛一離開家,陳晨就回來了呢?匆姼赂潞透赂缕牌圬撎J花雞也懶得管。張子涵明白,黃毛所有這些表現(xiàn)都和陳晨有關。他和她一樣,擔心著陳晨,牽掛著陳晨,思念著陳晨。她甚至覺得黃毛好可憐,起碼自己還可以哭一哭,而黃毛呢,他什么也表達不出來。
昨天,從北京回來,張子涵不敢見黃毛。小身影在陳晨奶奶家的后門口徘徊了幾徘徊。她的情緒低落到了零點以下,小胸腔里滿滿的都是絕望。她怕黃毛被她的絕望感染了,所以,她最終沒有鼓起見黃毛的勇氣,F(xiàn)在不同了,大家說陳晨醒過來了呢。聽到這個消息,臉上掛著淚痕的七歲小女子立刻破涕為笑了。她知道,醒過來的意思就是陳晨不會死掉了。大家還說,是老天爺把眼睜開了。小女子不知道老天爺長什么樣,老天爺一睜眼陳晨就醒了,那老天爺一定是個好人。一高興,七歲的小女子就跳了起來。索性陳晨奶奶不在家門兒卻是敞著的,所以張子涵像以往那樣長驅(qū)直入。
黃毛,臭黃毛,連尾巴都懶得搖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看不把尾巴搖斷了呢。
七歲的小女子呵呵地笑著。她笑著,就是不說那個好消息。
黃毛斜著眼睛看她,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小女子那么高興,一定是陳晨快回來了。
愉悅的情緒終于光顧了黃毛。他覺得尾巴馬上就要歡快地搖動起來了。但是,黃毛使勁壓抑著,紳士地等待著好消息從張子涵的小嘴里跳出來,砸到他。享受被快樂砸暈的感覺。
陳晨醒來的巨大喜訊怎么就像一只小白兔呢,它在七歲的小女子心里上下左右地突奔,找尋著出來的路徑。小女子想藏住它,看來是不可能了。
陳晨醒了——她在黃毛的耳邊大聲喊。然后,又繼續(xù)呵呵地笑。
真是一塊幸福的磚頭。黃毛理解的這塊砸中他的幸福的磚頭的內(nèi)涵是:陳晨馬上就要回來了。
陳晨馬上就要回來啦!
黃毛暈了,暈得一塌糊涂,暈得像個下山打劫的土匪。沖進嘎嘎夫妻和蘆花雞的隊伍里,把他們每一個都當成劫持的目標,一通狂追。被追逐者從來沒有見過黃毛如此瘋狂的樣子,驚駭?shù)盟奶幪痈Z。嘎嘎本來也想臨危不懼,以生命做代價讓大家見證愛情的奇跡,可是,最終沒有挺住,在黃毛強大的攻勢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干脆調(diào)轉(zhuǎn)屁股,煽動著羽翅做了逃兵。令嘎嘎婆好不傷心難過。
讓嘎嘎覺得尷尬的是,他發(fā)現(xiàn)癲瘋到極致的黃毛,并沒有傷害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意思。只是在單純地瘋耍。地上散落的羽毛,也全是逃竄時脫落的,沒有哪一根是黃毛的戰(zhàn)利品。這個該死的黃毛!
黃毛!
張子涵的一聲吆喝,止了黃毛的瘋跑。垂著一條已經(jīng)出汗的舌頭,黃毛顛兒顛兒地跑到張子涵的身邊。尾巴豎起來,搖成一朵綻開的菊花。
他以為張子涵要帶他去迎接陳晨。
走,黃毛——
果然如黃毛所料,張子涵要帶他出去了。不能讓陳晨看到他萎靡的樣子,于是,黃毛挺胸,昂首,高抬腿,每一個步子都盡量走出雄赳赳的氣勢來。但是,讓黃毛感到奇怪的是,張子涵引著他來到了陳浩家的門口。一路上,連陳晨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黃毛當然弄不懂張子涵了。怎么說陳浩現(xiàn)在也是陳晨的朋友,小女子打算和黃毛一起把陳晨醒來的喜訊告訴陳浩。也不知道陳浩聽沒聽說這個好消息,要是聽說了,就一起分享一下快樂嘍。恩,她確信陳浩會快樂的。
陳浩家的后門關著。陳浩沒有出來的跡象,皮皮也沒有出來的跡象。那個侉子女人,也沒有出來的跡象。
等了一會,那扇門依舊沒有打開的意思。張子涵想喊,或者去敲一敲門兒,但是她沒有這個膽量。怕門開了,侉子女人出來罵她一頓。連陳晨的主意都奈何不了侉子,可見侉子是多么厲害呢。
又等了一小會,張子涵就見陸陸續(xù)續(xù)的有同學上學了。才想起來,她這個學前班大班的學生該去上下午課了。
你不讓我去上學,等我爸回來,我告訴我爸,看他不把你揍扁了。
說完這句話,陳浩呵呵地笑了。他在他的語境里看到侉子被爸爸一記重拳,直打得飛出了窗外,然后,啪嗒一下,又摔成一張大餅子。
侉子沒有飛出去,擦腳布卻飛來了。一股汗腳丫子的惡臭直撲陳浩的臟器,中午沒有進食的小胃口一陣翻騰,幾許粘稠的液體攀沿著胃壁,想要逃離這惡劣的環(huán)境。躥至喉管,卻被塞在陳浩嘴巴里的擦腳布堵住了去路,便又抹過頭來順著原路返回。
陳浩的眼淚都嗆了出來。他想罵,可是只能發(fā)出嗚嗚之聲。他想踹,卻踢不到侉子,白白地耗費氣力。捆住手臂的繩子,另一頭拴在床腿兒上。不甘心,還是朝著侉子的方向,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踢著一片虛無。
學啥子不好,學當小賊。老實交代,把錢藏到哪兒啦,說出來,我立刻就放了你噢。
侉子不急不躁。她不準備動陳浩一根手指頭,動了,你就說不清了,就會留下一個虐待孩子的名聲。她才不會那么蠢呢。她本不愿意和陳浩結下仇怨的,那樣,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這個屁大點的孩子太頑劣了,經(jīng)常和那個叫陳晨的孩子混在一起,一起商量對付她的壞主意。他以為他不說,她就不知道,哼,他們的那點伎倆是逃不過她的法眼的。羊糞豆子湯不說,還在她的被窩里放野蒺藜。幸虧被她及時發(fā)現(xiàn),才免了一場肌肉受傷事件。說不定是陳浩放的呢?你咋就肯定是陳浩放的呢?陳向東居然在給兒子打掩護。這些事件,勉勉強強可以忍受,誰想這小子越玩越升級,早起發(fā)現(xiàn)包包里的五百塊錢不見了。
說吧,你沒得選擇。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自己的嘴巴被堵著,就算想說也說不出來啊。
皮皮憂傷地注視著眼前的發(fā)生,無能為力。自從家里來了新的女主人,憂傷,仿佛成了皮皮生活的主旋律。她是心疼被捆綁住的陳浩的,然而,她沒有辦法解救他。她是仇恨這個新的女主人的,但是,她缺乏和新的女主人對抗的勇氣。只好生自己的氣。只好用憂傷來折磨自己。
陳浩忽然停止了腿部動作。他做出一個決定,就這樣被捆綁著,等到爸爸下班回來。讓爸爸認清這個壞女人的嘴臉,然后把她趕跑了。反正,偷錢的事兒,他死活不會承認的。
其實,他不想偷錢。即便是侉子的錢,他也不想偷?墒牵雼寢屃。侉子不讓他接媽媽的電話。昨天晚上,家里的電話響了,陳浩在侉子之前跑去接電話。一看來電顯示,陳浩激動萬分,他認得那個號碼。是飛燕媽,她終于不再關機了,終于用這個他熟悉的號碼給他打電話了。
媽——
話筒還未拿起來,陳浩脫口而出。這個字讓他感到無比的親切,也讓他感到無比的委屈。
眼看就要捉住話筒了。千鈞一發(fā)之際,去捉話筒的小手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捉住他手的那只手盡管是綿軟的,但此刻卻像螃蟹的鉗子一樣,牢牢地鉗住他。讓他無法捉到那只話筒,任憑鈴聲響著。響著響著,鈴聲就失去了信心。不響了。
更可惡的是,捉住他的那只手,在鈴聲靜止之后,竟然拔掉了電話線。
爸,我媽來電話了。
陳向東剛一踏進家門,陳浩就向他回報。也算有了生活經(jīng)歷的陳浩,學會了動腦子。他是故意說給陳向東的,他想看看陳向東的反應,想看看陳向東對他的飛燕媽媽是否還在意。
陳向東的態(tài)度是冷淡的。仿佛陳浩的話是不夠級別的風兒,還沒刮到陳向東的耳邊,便夭折了。
媽的,又讓侉子看了笑話。
打侉子包包的主意,是半夜的事兒。陳浩起來撒了一泡郁悶的尿水,忽然發(fā)現(xiàn)堂屋的椅子背上掛著侉子的包包。侉子上街經(jīng)常拎著的那只包包,咋會拉在堂屋了呢?噢,陳浩想起來,晚上侉子出去到小賣店買了一趟東西;貋砑奔泵γι狭藥,肯定是那時把包包放在椅子上的。
包包——錢——手機。對啊,他可以用侉子的錢買個手機,然后用手機和媽媽通電話。這泡尿水真是撒的值呢,五百塊錢到手了。
侉子丟了錢,一定會找的。把錢藏一個好地方,才不讓她找到呢。藏在哪兒呢?書包不能藏,口袋也不能藏,屋子里也不能藏。這些地方都不安全。有了,云老師給他們講過雞毛信的故事,把錢藏在皮皮的尾巴底下說不定是個好辦法?墒牵てさ奈舶吞毩耍珒憾潭痰,根本蓋不住啥東西。咋辦呢?皮皮,你說咋辦呢?再給侉子還回去?才不呢,就算手機買不成,也不能做那樣的蠢事。
關鍵時刻,還是奶奶發(fā)揮了作用。有一回,陳浩奶奶家里,看見奶奶正撅著屁股,往一只鞋子里塞東西。細一瞅,竟然是錢呢。奶,你咋把錢放臭鞋里呢?奶奶嚇了一跳,囑他不要說出去,還警告他說出去,以后有好吃的會喂了狗。
果然不出陳浩所料,今兒中午放學回家,剛把書包放下,侉子就關緊了后門兒。連審問的程序都免了,直接搜身。侉子這一翻騰,陳浩心里倒是踏實了,說明她沒有找到丟失的錢唄。這個死侉子,搜身就搜身,連褲襠里的小雞雞都給她摸到了,還帶著耍流氓的。搜身只是個開始,之后采取了審問,挨餓,捆綁等一系列的手段。均無果。
侉子看了看時間,你想不上學撒,想都不要想。
侉子有侉子的想法,村里那么多雙的眼珠子都在看著呢,她要讓那些眼珠子瞧瞧,從她進了門兒,陳向東的家才又像個家了。起碼,一切都運轉(zhuǎn)正常了,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
親手給陳浩松了綁,又將書包掛在陳浩的肩上,推著陳浩,開了后門兒。
陳浩!
正要轉(zhuǎn)身和黃毛走掉的張子涵欣喜地喊道。
見和陳浩的家有一小段距離了,張子涵按捺不住了,陳浩,你知道么,陳晨醒過來了。醒來過的意思,就是死不掉了。
噢——
這個喜訊好像不能讓陳浩高興起來,仍然是剛出門時的一副懨懨的樣子。
張子涵顯然對陳浩的表現(xiàn)不是很滿意,小嘴巴高高地撅了起來。不再和陳浩多說一句話。默默地送黃毛回家。默默回家背了書包。正在忙著為農(nóng)家院開張做準備的媽媽和她說話,也沒放下撅起的小嘴。
默默地走在上學的路上。身后跟著默默行走的陳浩。
侉子把我拴了一晌午,連飯都不給我吃,我沒勁兒高興。
一聽,小女子的心馬上就軟了下來。你等著——
將書包甩給陳浩,噔噔一溜小跑回家,又噔噔一溜小跑回來。一去一回,手上多了兩角兒大餅,餅里夾了菜。不斷有菜湯順著大餅的縫隙蜿蜒而下。
陳浩真是餓壞了。兩只小臟手捧住大餅,眼珠兒瞪得圓圓的,只恨沒有長了牙齒,不能多添了兩張嘴巴。離著學校還有著一段距離,兩角兒大餅早入了肚。沾滿菜汁兒的手蹭蹭在褲子上摩挲了幾個回合,歪頭朝張子涵遞過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還沒到學校門口,兩個孩子就看見了陳晨奶奶。
她一定還不知道陳晨醒過來的好消息呢。看在陳晨的面子上,張子涵決定不計較老太太上午放學罵她女陳世美之事,主動走近眼巴巴的陳晨奶奶。
您聽說了么,陳晨醒了,就要出院了。
陳建興也這樣說,你們都這樣說,咒我大孫子住院,沒一個好東西。尤其是你,女陳世美,呸!
一口唾沫猝不及防地啐到了張子涵的小臉蛋兒上。
陳浩,陳向東,侉子,誰也沒有想到飛燕突然殺進門來。沒錯,是殺進門來。
晚上放學,侉子到學校來接陳浩。一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會主動打招呼,然后一臉幸福地告訴人家,去接我們陳浩放學撒。
侉子接陳浩的真正目的,是怕小家伙逃跑了。跑到西頭的奶奶家里,告上她一狀,可就說不清了呢。陳向東沒和飛燕離婚一天,她的存在就不合法一天,所以,她要攏住陳向東,就不能對陳浩太過分了。盡管在心里,她早把陳浩恨得牙齒直癢癢。
侉子多慮了。陳浩還沒有去奶奶家里的打算。進城去找媽,想過,但是他親眼看陳晨和陳慶旺所做的各種努力都變成了徒勞,他就打了退堂鼓。他的想法是,媽不會不管他的,早晚會來找他的。不是已經(jīng)來過電話了么?這個信號堅定了他和侉子作斗爭的信心,堅決把侉子趕出家門,等媽媽回來。媽媽一回來,就會看到他。為了讓媽媽一回來就看到他,放了學,盡量哪都不去。
這個不要臉的侉子,她居然還牽著自己的手,居然逢人就說,接我們陳浩去了。真想也啐上她一口。進了家門,陳浩主動伸出手臂。
干啥子?
捆我啊。
你還是老實交代撒,等你爸爸回來,我就給他說是我放錯了地方噢。
原來,她還向爸爸告狀了。陳浩悄悄地拿眼溜了一下床底,鞋子放得好好的?瓷先ィ旁谛瑝|底下的錢還沒有被侉子發(fā)現(xiàn)?墒牵职只貋,會不會打他呢?爸爸的手好大,好有氣力。想到這個問題,陳浩迷茫極了?謶郑徊揭徊降叵蛩哌^來。他退一步,恐懼跟進一步。眼看就要無路可逃了。
侉子,我操你媽,賴我偷你錢……
他哭了。盡管他一點也不想哭?墒牵麤]有辦法了。
侉子沒有再捆陳浩,也沒有再往陳浩的嘴巴里塞擦腳布,她決定把這個小刺球踢給陳向東,讓陳向東來修理他。上午發(fā)現(xiàn)包包里的錢沒有了,她已經(jīng)給陳向東打過電話了,婉轉(zhuǎn)地問陳向東是否拿了她包包里的錢。等陳向東一回來,她只需說包包里的錢沒找到就可以了。如果陳向東不想讓陳浩墮落,一定會過問此事的。哼,小東西,身上的肉可要長結實點噢。
侉子的小算盤打得倒是蠻精的,算盤珠子扒拉得噼里啪啦脆響,那聲音真叫一個悅耳。終止這美妙音律的是飛燕。
陳向東的摩托車前腳進了院子,后腳兒飛燕就下了出租車。兩個人幾乎同時進了門兒。
媽——
陳浩愣怔了片刻,揉了揉眼兒,果然是他漂亮的飛燕媽媽。哀哀地叫了一聲,撲向久違的溫馨的母性的懷抱。
飛燕攬住陳浩,使用了質(zhì)問的語氣,他們欺負你了么?
她說“他們”。
陳向東此時已經(jīng)將身子放在床上,漠然著一副神情,注視著眼前的發(fā)生。飛燕說的“他們”,仿佛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他,不過是一個看客而已。
侉子只好接招了。伶俐著一口潔白得有些過分的牙齒,你把話說清楚撒,誰欺負他啦?
從飛燕一跨進門,侉子就知道了來的女人是飛燕,不是其他的什么鳥燕。
沒欺負,連電話都不讓接?飛燕指著被拔掉電話線的座機。
干啥子要接你電話,你不是跟人跑了么,不是不要這個家了么?哎呦,你叔公陳建松不要你了,又想起老窩兒了撒?
飛燕將懷里的陳浩推開,一把薅住侉子的一縷頭發(fā),毛還沒長齊,就想占老娘的窩兒!
另一只手上去,啪啪一頓大嘴巴。侉子想倚仗著自己伶俐,以弱攻強,但她沒有這個機會。在飛燕手里,她就像一只玩偶,只有任憑飛燕擺弄的份兒。
救命啊,陳向東。陳向東,你不是想宰了這個女人嗎——
床上的陳向東沒有動的意思。臉上的漠然由于到了深度,結了一層冷森森的霜花兒。
眼見著媽媽占了上峰,把侉子收拾了,陳浩心里那叫一個爽。對他的飛燕媽崇拜極了,想,這回侉子肯定被打回老家啦。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有點出乎陳浩的意料。他的飛燕媽打夠了,罵夠了,鬧夠了,對陳浩說,他們誰要是欺負你,給我打電話。說著,還走到座機跟前,把電話線給接好了。
啥意思呢?
陳浩剛爽了一下下的心,又沉郁了。
媽——我跟你一塊走,行不?
追在從停在后門口的出租車上往下搬東西的飛燕身后,陳浩的語氣里凝滿了哀憐和商討。
酸奶,乖乖,爽歪歪,旺旺。稀的干的一大堆零食堆放在陳浩的腳下。
我把你帶走了,讓他們兩個過舒坦日子,門兒都沒有。攪也攪死他們!
陳浩發(fā)現(xiàn),他的飛燕媽說這句話時,從她的眼睛里飛出來兩把小刀子,一把扎在爸爸身上,一把扎在侉子身上。爸爸沒有反應,好像感覺不到疼痛。散亂著頭發(fā)的侉子像皮球一樣彈跳起來,忘了說普通話,或者是故意不說普通話,用他聽不懂的話幾里哇啦地叫喚著。雖然聽不懂,但是陳浩可以猜出來,那一定不是啥好話。
臊狐貍,有本事把舌頭捋直了!
侉子在原地跳著腳,仿佛腳下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塊跳板。
飛燕又在挽袖子,準備開始新一輪的肉搏。
滾!都他媽給我滾!
陳向東,突然像一具僵尸,從床上挺起來。
獨自的微笑,獨自的委屈,獨自的自語持續(xù)了兩天,陳晨進入了躁動期。他會很突然地從病床上跳下來,掙脫身上的束縛,光著屁股往外跑,全然沒有了平時的羞澀感。力氣大得驚人,一個人根本就按不住他。無耐,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只得把陳晨的手腳都綁在病床上。借助繩鎖的力量,人勉強地可以制服陳晨身體里那個躁動的魔鬼。
連輕易不動容的醫(yī)生都有些可憐陳慶旺了,說偶爾地給陳晨打一針鎮(zhèn)靜劑,對孩子的影響不是很大,人也可以適當?shù)匦菹⒁幌隆j悜c旺堅決不同意,他不會做任何影響陳晨病情恢復的事情。只要他最后一根老骨頭還沒累斷,他就要堅守。
陳建松和飄紅也更加緊密地和陳慶旺團結在一起,他們一起驅(qū)逐陳晨體內(nèi)的魔鬼,一起渡過最艱難的時刻。飄紅臉上的皮膚不再是凝脂般的滑潤,空前地粗糙,暗淡著。像一幅密度不夠的粗布。
在其他病孩子的家屬看來,在醫(yī)生看來,陳慶旺,陳建松,飄紅三個人,是一條擰在一起的繩子,他們的力量朝著一個方向,沒有分歧,F(xiàn)在沒有過,從前也沒有過。曾經(jīng)的故事在他們的身上沒有一絲痕跡。如果不是陳晨病了,這將是多么幸福的一個家庭。一個人千方百計地體恤另外兩個人,千方百計地拉長自己守護孩子的時間,千方百計地延長另外兩個人的休息時間。他們?nèi)齻人自己都產(chǎn)生了錯覺,曾經(jīng)的過往,在他們身上發(fā)生過么?
特別是陳慶旺和飄紅。
他們以為陳建松從那個偏離他們的軌道上退了出來,又回到了原有的正軌上。把陳建松拉回來的是血脈相連的親情。在關鍵的時刻,親情總能發(fā)揮它的特殊性。陳建松的回歸,沒有過多的懸念。同時,陳建松的回歸,也是眾望所歸。村里的輿論也空前地保持了一致性,尤其是飛燕的突然殺回來,更是陳建松回歸的信號。只是,如此的回歸,代價太沉重,差點犧牲了一個七歲孩子的生命;蛘哒f,自己七歲的孩子險些丟掉性命,做父親的,沒有不回頭的道理。
一點懸念都沒有。陳建松的一舉一動也是朝著沒有懸念的方向發(fā)展著。
和陳建松沒有懸念的回歸相比,陳晨病情的發(fā)展還是充滿懸念的。老專家說,就要看陳晨能不能順利地渡過躁動期。就算順利通過了躁動期,陳晨的智力能否恢復,恢復的程度是多少還是個未知數(shù)。
陳晨躁動期的消退就如同不愿意退潮的海水,緩慢,艱澀,一步三回頭。消退的途中恨不能連陳慶旺三個人的骨頭渣子都一并襲卷而去,以顯示其魔鬼般的神力。躁動的魔鬼完全地從陳晨的體內(nèi)褪盡時,陳晨恢復成了完全的自己,虛弱,疲憊。他昏沉沉地睡去了。監(jiān)視器發(fā)出嘀嘀的聲音。每兩個短促的嘀聲之間,深深地烙下七歲的陳晨朝著生命奔跑的腳印。
陳慶旺坐在椅子上,兩只空前巨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監(jiān)視器。他,暫時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睡著了。
這時候,陳晨醒了。他用了一段時間來適應眼前的一切,分析眼前的一切。盡管他只能做簡單的回憶和簡單的分析,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病了。他不但病了,而且還病得非常嚴重。所以,他說——
這回玩得有點大了。
陳慶旺一個機靈,從暫時的睡眠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
大孫子,是你在說話么?陳慶旺將耳朵貼在陳晨的呼吸罩上。
是。
你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誰?
你是老牛。
大孫子,你使勁瞅瞅,使大勁,我是誰?
是爺,長兩個大牛眼的爺。
陳慶旺兩片干燥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他想說,大孫子,別說話了,別累著了。然而,劇烈抖動的嘴唇無法將他想說的話輸送出來。
陳慶旺親自給老伴打電話,告訴老伴他們的孫子徹底地清醒過來了,告訴老伴專家說的話,專家說他們的孫子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們的孫子真是了不起的一個孫子。
家里的電話依舊沒人接聽。
陳慶旺只好又把電話打到五哥家里, 五哥家里的電話也沒人接聽。再打到陳建興的手機上,一首熱熱鬧鬧的歌唱了許久,才傳出陳建興的聲音。不等陳慶旺發(fā)出聲音,陳建興急促著語氣,叔啊,我都爛眼兒趕蠅子,胡嚕不開了,這兩天也沒去北京,陳晨咋樣了?
就是想跟你說呢,陳晨認出我來了,嘿嘿,這小子認出我來了,認出我來了……陳建松的步步高手機被陳慶旺捏得吱吱直響。想起這通電話的主題,陳慶旺努力把自己從激動的情緒中解救出來,建興啊,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嬸子病了?
嬸子那天一聽說陳晨醒了,老太太立碼就精神了。這兩天,總屁股后頭追著我,讓我?guī)еケ本┏虼髮O子呢。
你小子沒蒙我?
我要是蒙您,回頭您把我扔進潮白河喂魚。我剛開車打我爸那兒經(jīng)過,老爺子不是把牛賣了么,今兒把一破船鼓搗家來了,好些人都瞅熱鬧呢。我嬸子也在呢。
瞅熱鬧?陳慶旺盡管狐疑,但是陳建興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也挑不出啥毛病來。
抽空跟你嬸子說,讓她給我回個電話。對了,你嬸子不會撥號,你給她把號撥好嘍。
行,叔您就把心都放在陳晨身上吧,嬸子這兒有我爸媽他們呢。
一通沒有達到目的的電話就結束了。
陳晨還要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下去,具體什么時候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要聽專家的意見。為了陳晨,陳慶旺不怕花錢,不怕把自己的棺材本兒都折騰進去。他多次對負責醫(yī)治陳晨的老專家說,您別給我省錢,我有的是錢,您盡管放心地用藥,用最好的藥。慈祥的老專家看著陳慶旺粘著污漬的老頭大皮鞋,真是無限的感嘆。
陳晨雖然徹底恢復了意識,另一個問題也馬上跟著出現(xiàn)了。那就是抽瘋。睡眠狀態(tài)下的陳晨是安靜的,抽瘋一般都發(fā)生在清醒的時間。抽瘋是沒有任何前兆的,說來就來。抽起來時,身邊的人用指甲掐住陳晨的人中,兩只上吊的黑眼球在短時間內(nèi)就會復位。剛剛抽完瘋的陳晨顯然很疲憊,很快就會陷入睡眠狀態(tài)。還有,陳晨的智力究竟恢復到什么程度,誰都沒有把握。陳慶旺他們會向陳晨提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飄紅問陳晨,陳晨,一加一等于幾呀?
陳晨笑了。盡管他的笑還特別虛弱。他覺得飄紅一定是把他當成傻子了。就說,五。
不明真相的飄紅一臉的失望。飄紅的失望引來了來換飄紅班兒的陳慶旺的斥責,你把我大孫子當成三歲孩子啦,真是的。又把臉轉(zhuǎn)向陳晨,討好地說,大孫子,告訴爺,五加五等于幾?
等于十。
十五加十五呢?
陳晨的眉頭皺了起來,想了一會,說,我腦袋疼。
陳慶旺慌忙說,大孫子,別想了,爺不問了。
陳慶旺怕陳晨努力的思考會引起抽瘋來。
爺,你歲月大了,讓我爸守著我吧。說著,陳晨還舉起沒有扎液的那只手臂,朝著陳慶旺臉的方向摸了過去。陳慶旺趕緊把臉湊近陳晨,讓陳晨的手指落在凸起的顴骨上。
陳慶旺的眼窩兒就潮了,卻嘿嘿地笑著,大孫子,你怕爺累著了,是不?爺跟你說,只要你好好的,爺一點都不累,有的是勁頭。
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聽小孩兒的話,趕緊的,把我爸換進來。老讓我費話,多累啊。
是啊,陳晨還不能長時間的說話,他的體力和智力都還特別虛弱。陳慶旺只好出去把陳建松換了進來。從打著大哈欠的陳建松進屋,陳晨就用目光攫住了他。盡管這樣陳晨會很疲倦,但是,他不愿意讓陳建松在他的目光之外。他怕一個不注意,陳建松會從他的目光里溜走了。所以,陳晨恨不得把眼前的是他爸爸的這個男人含在眼睛里,爸爸永遠也走不出去。
我是爸爸,不認得啦?
那樣的注視,讓陳建松心生了恐慌。剛剛出現(xiàn)的清醒,莫非又消逝了?
認得,你是爸爸。
你想干啥,撒尿?
就拿過來陳晨的尿罐子,一只空礦泉水瓶子。掀起陳晨身上的白色被單,將小雞雞裝進瓶嘴兒里。小雞雞軟踏踏的,沒有任何要噴出尿水的跡象。
不想撒尿。
那想干啥?
你讓我想一會兒。
他的確是想讓爸爸干點什么,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便攢起小眉頭,認真地想了起來。
好兒子,別想了,一會又該腦袋疼了。
陳建松伸手在陳晨攢起的小眉頭上摩挲著,想要撫平它。
這個感覺好溫暖,也好熟悉。陳晨想起來了,他的腿摔傷時,躺在病床上,爸爸就是這樣摸著他的額頭。而他現(xiàn)在想要的,也正是這個。撫摸,讓他感到爸爸的對他疼愛的真實存在。撫摸,讓他感到很踏實很安全。撫摸,讓他感到快樂離他很近。
攢起的小眉頭就舒展開了。
陳晨終于盼到了轉(zhuǎn)入普通病房的這一天。在重癥病房二十多天的歲月,對陳慶旺一家人來說,簡直是漫長的幾個世紀。轉(zhuǎn)入普通病房,意味著陳晨百分之百地脫離了危險。
陳晨戴著大口罩自己跑向普通病房,經(jīng)過護士站,盯著一個屁股超大的護士哈哈地笑。護士被盯得臉上有了慍色。飄紅緊走了兩步,斥責道,你這個孩子,咋這不要臉!陳晨笑著跑走了。邊跑邊學著飄紅的話,你這孩子,咋這不要臉!
陳慶旺跟在后邊偷偷地笑。他發(fā)現(xiàn)陳晨的玩劣本性并沒有因為生病而受到磨損,這是讓陳慶旺倍感欣慰的。一個智力受損的孩子是沒有足夠的智商來實現(xiàn)玩劣的,玩劣需要聰明,需要智慧。
是的,陳晨太快樂了。他掩飾不住他的快樂,他要以一種什么形式來表現(xiàn)出他的快樂。護士的大屁股都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其實,村里許多女人的屁股都比護士大多了,她們的屁股后邊像掛著半扇生豬肉,他也沒覺得怎么好笑過。陳晨之所以如此快樂,是因為陳建松的回歸。在旁人看來,陳晨的快樂是因為他病情的逐漸恢復,有了快樂的精力,更因為一個孩子的本性。人們太低估了陳晨的快樂。
陳晨看到了一家人的團聚,一家人的團結。他的病給了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的機會,他也就有了快樂的理由。他是真正地快樂,真正地自豪,真正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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