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斷虹
作者:黑水書生
徒字卷第二
徒字卷第二 八、偶遇
    廿三那日,陸凇果真受了風(fēng)寒。翌日一早,他便覺頭疼鼻塞,腳下無力,就連煮飯等飯熟時,也在杌子上歇了一回。

    早飯間,杭劼見陸凇無精打采,不思飲食,況兼聽他聲重,便伸手去探他額頭,果然燒得厲害,餐罷即刻煎了藥來與他。見陸凇乖乖服了藥,杭劼命他睡下,又拿了自己厚被來與他蓋了,將被角掖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也知他怕熱要蹬被,自己便倚在床頭坐了看書。

    正午時分,陸凇一覺醒來,頭疼得果然輕了些。卻見師父在旁坐著睡了,手上還拿著書,陸凇便扎掙著起了身,取了大毛斗篷來,輕輕與師父蓋了。

    陸凇穿了棉衣棉褲,想著今日還未練功,便悄悄到正院里去。抄了幾下手,身上已覺比清晨好了些,如此歇了幾日,陸凇便全好了。這年年末比前幾年都要冷些,杭劼又感了風(fēng)寒。廿八那日,陸凇才想起面不夠了,想著師父風(fēng)寒未愈,便先服侍師父歇下,自牽了長安下山買面。

    年關(guān)將至,城中店鋪多已歇業(yè)。陸凇只得往老昌客棧去,想問店家勻點面與他。豈料還未進(jìn)門,就聽到樓上有人大叫大嚷:

    “我——讓你上酒,你——上樓來不——拿酒,還——想走?”

    “客官,您又不住店,這天冷路滑的,您幾位又都騎著馬,小店酒不敢夸多好,勁力可是真不小。這要是萬一……”

    “萬——一?萬一甚么萬一?叫你上酒,你上酒——就——完了,還——廢——廢甚么話!”

    “大師兄,小二說得在理,別喝了罷!

    “客官,不是我說,您看您師弟都勸您了。您幾位一樣要趕路,您同行這幾位客官都只是喝酒暖暖身子,要是他們要酒時,小的也就添來了。您要飯菜時,小的只管添,若要酒時,可真不能了!

    “混賬!我——讓你上酒你就上酒,也——不少你——酒錢,要你多管閑事!”

    那人話音剛落,樓上便咕咚一聲悶響,緊接著,陸凇便聽小二叫道:

    “噯喲!你這客官,怎么還打人呢!你要多少酒?我這就去拿!出門真跌傷了可別說我沒勸你!好心只當(dāng)驢肝肺!”

    “打——你?我打你了么?我看你是——真找打!”

    陸凇剛把長安拴好,聽著樓上說話越來越不像,也顧不上買面,當(dāng)下進(jìn)門便蹬蹬蹬幾步直沖上樓。若不上樓,倒也罷了。只這一上,便平生第一次與人交起手來。

    原來陸凇一上去,但見五個漢子坐了他拜師時與師父坐的位子,與小二口角的,是個胖大漢子。那漢子約莫三十上下,立于主位東首,醺醺然面紅耳赤,正揪住小二不放。主位上坐著個四十上下的壯漢,正向那醉漢喝道:

    “大彪!休要再鬧!”

    “仗都打完回家過年了,師父還不讓喝點啊——”那醉漢竟不顧師父喝令,仍扯著小二要酒。

    “小二,休要理他!大彪,師父說話你不聽,是翅膀硬了么?”主位壯漢提高了聲音,面上慍色愈加濃重了。

    “師——父,別——管我,我——不是將士,不是——練武的!就——是個——酒魔子!你——教我的,我都——還給你了,都——還——給你了!”醉漢回過頭,向主位壯漢絮說,小二給他拽著領(lǐng)子,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陸凇見狀心頭火起,二話不說,當(dāng)下上前撣手,抄手,跟著一個掛踏,雖未掛倒醉漢,也將小二脫了出來。小二忙拜謝道:

    “多謝陸公子!”說罷,便奔下樓去了。

    “哪來的陸公子,你算哪根蔥,一個嘴上沒毛的小秀才,管閑事管到你太歲爺爺頭上了!”醉漢給陸凇一掛,酒已醒了一半?邶X雖仍不清,卻是有了怒意。

    陸凇直視主位壯漢,一抱左拳道:“前輩,晚輩二十年來最厭惡的,便是不敬師尊,不孝父母者。論理,憑他再不識好歹,這也本該是前輩家事,然那小二哥心腸極好,晚輩也是見他本無過錯,卻受人責(zé)難,一時魯莽,未能忍住,多有得罪,還請容諒!”

    見這書生模樣的少年亮了功夫又及時收手,且言語不卑不亢,聲音不高卻有斬釘截鐵之勢,還向他抱了左拳,主位壯漢若有所思,陪席三個未醉的漢子面面相覷。一旁醉漢聞言,酒也醒了七分,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小,直沖眼前小秀才嚷道:

    “你說誰不敬師尊——不孝父母呢!嗯?”

    陸凇置若罔聞,又向主位前輩抱了左拳。

    主位壯漢見狀皺了眉:“小子,你連抱左拳是甚么意思?”

    陸凇心中如夢方醒——拜師當(dāng)日聽師父說過門中抱拳禮與世俗不同,他渾然未覺,竟是忘了解釋,當(dāng)即應(yīng)道:

    “前輩容稟。左為善,右為惡,本門禮儀是抱左拳禮讓對方,抱右拳出手不留情!

    陸凇話音剛落,但見主位壯漢一挑眉:“哦?我們習(xí)武之人不講你書生那套虛禮,你報師門罷!”

    “晚輩并無惡意,至于我?guī)熼T,前輩就無需知曉了罷!”陸凇昂然道。

    “師父,我來教訓(xùn)這多管閑事的小子!”陸凇聞言回頭,那醉漢此刻看去卻是醒了九分,正向主位壯漢請纓。

    主位壯漢似乎有些出神,默然片刻,方道:“罷了!只一條,人家也是看你不像個樣子,你別下死手。禍?zhǔn)悄闳堑模阕允請隽T!”

    陸凇無奈,只好拉個架。未料醉漢上來也是一記撣手,他起手一護(hù),上步撞腿。豈料對方撤開半步輕松避過,跟著上步就是一肘。陸凇不敢大意,蹲身一腿踢出,上步近身,也是一肘。二人你來我往,竟似一時興起打?qū)ψ拥哪印?br />
    陸凇下山本為買面,早已煩了這場纏斗。他抓準(zhǔn)時機(jī),一個抄手抄開,便上了步,不管不顧使出劈掛掌就要開掄,冷不防被一旁兩人生拉硬拽了,一時動彈不得,連身上棉袍系帶也給扯松了。心道這樓上只他們一桌人吃飯,如此是要合伙欺負(fù)人么?

    饒是陸凇再好的教養(yǎng),此刻也著實氣惱了。又見主位壯漢和方才交手那醉漢都在上上下下打量他,臉上似笑非笑,他橫了兩人一眼,掙開身邊兩個,冷然道:

    “在下以禮相謝,諸位卻要尋我開心,恕不奉陪了!闭f罷便轉(zhuǎn)身下了樓。

    年根了人少,店里如今只剩了這一桌。小二方才見無事了,早在樓梯口候著聽差遣。掌柜的見陸凇是熟客,面又要得不多,就一口應(yīng)了。陸凇急著回去,從掌柜的手里接過面,付了錢便出了店門。

    就在陸凇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陪席四人齊齊望向當(dāng)中壯漢,那漢搖搖手,示意四人坐了,道:

    “你們怎么看?大彪,你先說!

    “這小子使的把式怎么像咱的?忒也怪了!”醉漢應(yīng)道,一臉不解。

    “弟子在旁看那孩子,他那衣著、性子、口氣……倒有幾分像小師弟……”主位西首那漢子略作遲疑,還是開了口。

    他話音未落,早被身側(cè)漢子打斷:“不對不對,小師弟出手可比他狠多了!也沒他這書呆子樣!我跟他練過一陣對子,這還能看走眼么?”

    東邊另一漢子繼道:“二師兄,四師弟,你倆說的沒甚矛盾。師父,咱家把式還有旁人會么?”

    當(dāng)中壯漢聞言卻不答話,只向四個徒弟喝道:“快吃!吃完好上山!”

    五人態(tài)度說話,小二從旁看著,聽了個清清楚楚,但見五人風(fēng)卷殘云一般吃完桌上飯菜,更不多言,即刻算賬離店。聞聽五人要上山,也無從告知陸公子,小二不免暗暗為他捏了把汗,只得在心中祈禱陸公子平安無事。

    路上雖有雪,長安蹄上卻是包了枯草,況兼本也是匹快馬,沒多久便到了山腳。陸凇回到家時,見師父醒了,看他精神又恢復(fù)了些,便欣欣然做飯去了。他本也事不掛懷,心中些許不快早已不見蹤影,也就壓根沒想起和師父提及。

    卻說那一行五人離店出門,一人一馬,望天桂山疾馳而來。那五人不是別人,正是孟繁章師徒。師徒五人上得山來,便即敲門。

    杭劼師徒剛用了晚飯,聽見敲門聲,都有些奇怪。陸凇收了碗筷,順路去開了門。

    門開處,陸凇大吃一驚,來人居然是在老昌客棧交過手的那五人。陸凇轉(zhuǎn)念一想,猛然警醒,心下已知七分,旋即深深一揖,迎了五人進(jìn)來。

    杭劼聽得人聲,也從西廂出來了。卻見師父師兄迎面往堂屋走,杭劼忙上去見了禮,師父竟只作不見,一徑往堂屋去。杭劼見陸凇跟在后面,神色不安,便等他經(jīng)過,悄悄握了他手,略緊了緊,即刻放開,不動聲色。

    陸凇心下正是十五個吊桶打水,手給師父一握,登時心安下來。

    孟繁章進(jìn)了堂屋,當(dāng)中坐了,四個徒弟分立兩側(cè)。杭劼攜了陸凇進(jìn)來,雙雙跪了,杭劼先端端正正叩首向師父問了安,這才聽師父開了口:

    “你還知道問安吶?有甚么話快說,還要我審你么?”

    杭劼長跪不動,看看陸凇,又望向師父:

    “弟子杭劼,有一事稟明師父。這孩子姓陸名凇,是杭劼徒兒!

    兩旁杭劼四位師兄聽小師弟親口說了,饒是前番已猜到三分,卻皆知此事非同小可,仍是目光兩兩相對,不敢則聲。
徒字卷第二 九、門規(guī)
    孟繁章目光利如刀,銳似矛,橫掃過兩旁侍立的四名弟子,最終落在當(dāng)中杭劼、陸凇身上。他目光到處,四個徒弟眼觀鼻,鼻觀心,次第微垂了頭;只杭劼和那叫陸凇的書生小子正對著他雙雙長跪,反是一臉平靜,甚至呼吸亦是平順如常,波瀾不驚。

    緊握太師椅扶手,孟繁章手上青筋分明,面上不怒反笑,雙眼直視前方,正不知是和天地泄憤,還是跟自己較勁:

    “我孟繁章有福,收的好徒弟!關(guān)門弟子孝順,給他師父收徒孫吶!這名門之后、世家子弟果真兩樣,師父不在身邊本事見長了!”說到這,他身子忽地向前一傾,直直盯著杭劼,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字來:

    “杭劼啊,師父糊涂了,你給師父提個醒,家里收徒,門規(guī)怎么說的來著?”

    “師父在世不得收徒。”杭劼應(yīng)道。

    孟繁章姿勢未變,兩道目光直是要把杭劼盯穿:“嗯?是這么說的!那你當(dāng)時是跟師父一樣糊涂了,還是以為師父打仗回不來了,?”

    杭劼應(yīng)道:“都不是!彼Z出平淡,況兼惜字如金,竟是如同在說別人的事一般。兩旁眾人見小師弟如此應(yīng)對,盡皆不免為他捏了兩把汗。

    孟繁章見狀鐵青了臉:“杭劼!你是硬要我一句句問才肯說么!”

    “師父正在氣頭上,弟子便是說了也未見聽得進(jìn)罷?”杭劼聞言應(yīng)道。

    孟繁章霍然立起,喝道:“逆徒!你眼里還有師父么!今番不清理門戶,拿甚么正得門規(guī)!”又猛地回頭看向東首,喝命道:

    “大彪!拿我刀來!”

    陸凇聞言也看向東首,只見師伯非但未走半步,反而望向太師父“撲通”一聲跪下了,隨即用力搖了搖頭:

    “師父,使不得。 

    陸凇見他話音剛落,未及太師父回言,兩旁另三位師叔也都緊跟著跪下,一同望向太師父,抱拳求懇道:

    “師父!使不得。 

    孟繁章見了,怒喝道:“住口!反了么?都起來!”

    四人不再言語,卻仍長跪不起。杭劼見四位師兄爭相攔阻師父,心中不覺一暖,然則心下仍是抱定了最壞準(zhǔn)備。他回望了陸凇一眼,但見陸凇神色緊張之極,不由暗嘆一口氣。

    原來杭劼深知師門規(guī)矩雖簡,實則極嚴(yán),條條皆是不可觸碰,是故收陸凇時怕這癡兒多想,便也沒有提及。況兼深知師父性子,他早料到會有此一難——最輕亦是逐出師門。他既已拜了師,又無父母,橫豎命都是師父的,是以并不驚懼。畢竟門有門規(guī),也是他合該有此一劫,耳中聽見師兄們說話,反覺幾無憾事。只一樣,凇兒才剛成人,此番縱不牽累他,他也少不得要下山。若論心性,水至清無魚倒也罷了,只怕他受騙上當(dāng)。若得與他一個時辰,把這癡兒叮囑一回,或可有些許助益。凇兒這癡兒,這么多年就未曾聞他不敢說的話,更未曾見他不敢做的事,現(xiàn)下見他神色,真不知倘或變數(shù)陡生時他會怎樣。

    正想著,杭劼忽見二師兄向師父膝行幾步,溫言道:

    “師父回家心切,一路緊趕慢趕,好容易趕上能回來過年,必定也乏了。這天也不早了,咱也吃了飯,不如罰小師弟和那孩子燒點水,咱先好好洗個澡,早點歇歇罷?晚上就罰他倆睡柴房,他倆不敢不去的。明日一早師父用過早餐,再叫他們聽師父發(fā)落。師父不看他倆,也看看咱們這一路風(fēng)塵,諒他倆也不會跑,何苦急這一晚呢?”

    杭劼聞聽二師兄說罷,見師父面色也稍稍緩了,心道管它明日如何,有柴房這一晚應(yīng)是夠說了,便放下心來。

    孟繁章見老二情詞懇切,聽去又句句在理,當(dāng)下把手一揮道:

    “罷了,就依你說的罷!還不起來么?你們要跪我也不攔著!誰要膽敢跟杭劼串通,仔細(xì)你們的皮!”

    孟繁章說罷,便回了臥房。堂屋里師兄弟五人各自起了身,杭劼目送師兄們往東廂去,回身卻見陸凇仍自長跪在地,便俯身在他耳畔輕喚道:

    “起來罷,凇兒!

    陸凇如夢方醒,待要立起身來,卻是身子一軟,險些栽倒。杭劼忙從旁扶住,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原來陸凇聽得“門規(guī)”二字本已猜到三分,隨即猛然想起小年夜師父“不枉私下收你”的話,已然震撼莫名,又聽師父親口道出,當(dāng)真是五雷轟頂一般。隨后委實不知所措,只得死死盯在太師父腰間,師父說過“拳似流星腰連貫”,憑他功夫再高,待他腰動向師父出手,自去擋了便是。陸凇又聽太師父要刀,早打定主意給師父擋過,懷抱必死之念,更是不敢有倏忽分神。后見太師父回了臥房,他心神乍放,頓然一片空白,要起身處,筋骨竟然盡皆酥軟了。

    見陸凇如此,杭劼豈會不知,柔聲嘆道:

    “癡兒。別多想了,沒事了。咱們快去燒水罷。”

    師徒二人走得幾步,出了正房,陸凇方緩過來。

    大彪和老二提了水來便下去了。水溫剛好合適,孟繁章在浴桶里泡著,只覺很久沒如此舒服了。忽覺方才也是可笑,他果真愿意看到關(guān)門弟子死在自己刀下么?若不是“冰雪凈聰明”又極下功夫,杭劼豈會習(xí)武不滿三年,年紀(jì)輕輕便在武林中得了“雪公子”名號?當(dāng)初不帶他上戰(zhàn)場本就存了一念私心——往后本門功夫始終要靠他承傳,戰(zhàn)場上兵刃無眼,再要收這樣人品、意志和悟性萬人挑不出一個的,怕是無甚希望了!

    想到這,孟繁章?lián)u了搖頭。一面擦著身,一面想想今日種種,原本就對大彪動了氣,半路又跳出個管閑事的書生小子,偏也是個死硬脾氣,一句中聽的都沒有——如今看來,更是跟杭劼一模一樣。當(dāng)時看他使了本家功夫,又行的是本家禮儀,心頭更是無名火起,硬要即刻上山問個明白。偏生又是書生小子開門,煩心事全趕在一處,這一肚子火正不知如何發(fā)泄,確如杭劼所說,當(dāng)時即便向他好言解釋,他也無心去聽。自己明明最是鐘愛于他,一怒至此也非杭劼一人之過,要召他來細(xì)說,自是拉不下臉,況且有門規(guī)在,此事豈是說了便了的?

    冬日水涼得快,孟繁章手上快了幾分。擦著擦著,忽然想到:若是杭劼逐了書生小子出師門,他倒可以只當(dāng)沒這回事。不過照今日情狀看,杭劼幾乎不會如此,那小子若是被逐出師門,今后在武行也無顏立足了?赡切∽右豢淳褪莻書生,讀書仕進(jìn)不好么?偏要來拜師習(xí)武作甚?不如召他過來問問,橫豎我沒點頭,權(quán)當(dāng)跟外人說話罷了!

    一念既出,孟繁章便擦干出來,穿了家常衣服,叫了外間大彪,吩咐他師兄弟幾個將水和桶收拾停當(dāng),又命老二叫那書生小子過來。

    陸凇記掛師父風(fēng)寒未全好,又在堂屋跪了這么久,便揀個好位置請師父坐了烤火。杭劼忽見二師兄來,連忙起身相迎。陸凇正添柴,也起身見了禮,只聽師父道:

    “這是你二師伯!

    陸凇又行一禮,問了二師伯好。借了火光看去,面目不甚明晰,但見二師伯一張瓜子臉,身形略顯瘦削,較師父略矮些,比他高了小半個頭。卻聽二師伯道:

    “徒侄不必如此多禮,我叫高嵩,字中岳。你是叫陸嵩罷?這也巧了。表字是?”

    “陸凇是霧凇之凇,表字云冰,師父賜的!标戁÷勓裕阎蛶煵⒎峭,抱拳應(yīng)道。

    高嵩聽了,點頭笑道:“云——冰,霧凇之凇,好!合得很!我們師兄弟幾人里,獨你師父最有才學(xué),就是真秀才,也比他不上。我們四人都只些須認(rèn)得幾個字,也就我還勉強(qiáng)上了一年學(xué),你那三位師伯認(rèn)字還都是你太師父教的呢。就是論功夫,我們也都不及你師父,”又向陸凇道:

    “今天跟你交手的,是你大師伯常彪。他入門最早,年紀(jì)也比我們都大,你太師父一直喚他‘大彪’。你大師伯雖魯莽了些,心腸卻是很好的。他與你交手時,也是在試你功夫,沒有傷你的意思。”

    陸凇聽聞也笑了:“幾位師伯的功夫自然遠(yuǎn)勝于我,看各位進(jìn)門時,徒侄就知道是太師父和幾位師伯了,也就明白當(dāng)時他是有意試我功夫路數(shù)了。若論才學(xué),師父確是極好。說來慚愧,陸凇幼時愛書,本想讀書舉業(yè),這些年跟了師父,倒覺朝堂可厭,早沒那心思了。況且?guī)煾概e凡才學(xué)、功夫、醫(yī)理、音律種種,陸凇便從師一生,也未見能學(xué)全……”

    陸凇話音未落,杭劼早以目為示,淡淡道:

    “好了,凇兒!庇謫柛哚缘溃

    “師兄來此不光是要水罷?有事師兄直說便是。不過此番燒的多,幾位師兄稍待便好了。”

    高嵩見狀,搖頭笑道:“哎,還是這個脾氣!庇窒蜿戁】戳艘谎,對杭劼道:

    “師父叫他過去。”

    杭劼微詫,面上卻未動聲色,向陸凇道:

    “去罷,凇兒。這有我呢!

    陸凇聽了,先是一驚。轉(zhuǎn)念一想,白日里也見過了,雖不知太師父所為何事,去便去罷。便即鎮(zhèn)定下來,向師父一點頭,跟著師伯去了。
徒字卷第二 十、長夜
    高嵩足下生風(fēng),帶了陸凇到師父臥房——方才叫人時寒暄了幾句,他哪還敢有半點耽擱?是以一路無話。陸凇但見燈光映到門外,顯然臥房門并未關(guān)。二人到門口時,卻見孟繁章正擦槍頭。高嵩識得,那是小師弟的拜師禮?磶煾割^也未抬,高嵩就帶陸凇進(jìn)了去,他剛開口喚了聲“師父”,便見師父立起身來,一揮手道:

    “你下去罷,你們都快洗了睡罷!把門給我關(guān)上!”

    高嵩聞言應(yīng)了個“是”,即刻退了出去,將門輕輕關(guān)了。

    陸凇聞聽門已關(guān)上,當(dāng)下上前一步,端然道:

    “徒孫陸凇,拜見太師父。”隨即向孟繁章深深一揖。

    孟繁章并未回言,立時一側(cè)身坐了,把槍頭放在幾上,顯見并未受禮。房中燈光雖不甚明亮,卻無礙他犀利眼光,將陸凇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見他神色如常,活脫脫又一個杭劼,孟繁章心下真是不知如何,面上卻是未現(xiàn)半點,只向陸凇道:

    “練武的說話直接,我還沒認(rèn)你呢,你拜甚么?坐罷。你多大了?”

    陸凇聞言抱拳道:“多謝尊長。”說罷斜身坐下,旋即應(yīng)道:“陸凇剛滿二十。晚輩一樣說話直接,只是少不得對尊長必要的恭敬!

    孟繁章雙目微瞇了下,向陸凇道:“我喜歡直接的,有甚么說甚么!

    陸凇依然不卑不亢:“晚輩也不會彎,一向黑白分明!

    孟繁章挑了下眉,直盯陸凇雙眼,口中道:“處世黑白分明很好,可要一直如此很難!

    陸凇不閃不避,坦然回視,淡淡應(yīng)道:“一生不長,我陸凇信自己能一直如此,可也不愿先說后做,自有天地歲月見證!

    孟繁章收回目光,哂笑道:“知行合一。堅守本心是要勇氣和實力的,故爾知易行難。”說話間,他又拿起手邊槍頭,向陸凇問道:

    “多說無用,你知道這槍頭么?”

    陸凇不假思索,反問道:“莫不是我?guī)煾杆湍陌輲煻Y罷?”

    孟繁章雙眉一挑,微一仰頭,面上起了一絲興味,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子,還挺聰明!杭劼這個兔崽子,竟連這也告訴你了!這槍頭隨我征戰(zhàn)沙場六個年頭,”旋即正色道:

    “師父不是隨便叫的,要互相認(rèn)可,要拜師,師父師父,既是師也是父,跟文人的先生天差地別,這詞多重你知道么?”

    陸凇亦正色應(yīng)道:“豈能不知?不過也非天差地別。為人弟子門生,皆要用心奉事,又有甚么分別?只一條不同,問學(xué)可轉(zhuǎn)益多師,可不止為一人門生;拜師后,若是非經(jīng)特許,師父便只有一位,奉茶叩首,互換帖子,就是一生。我陸凇即或?qū)W成甚么,也不要任何特許,此生就一個師父,這條命都是他的!”

    孟繁章聽得陸凇字字?jǐn)蒯斀罔F,心內(nèi)不由一動。口中卻故作不以為然,冷笑一聲道:

    “哼哼,說得好聽。你是甚么人?是何來歷?拜師多久?何時拜的?”

    陸凇抱拳,從容應(yīng)道:“不瞞尊長。晚輩陸凇,師父賜字云冰。晚輩太祖父諱炳,字文明,平湖人;先祖諱煒,字仲煊;先父諱曄,字蔚宗。晚輩全家自先祖被免罪后,便在河間定了居。陸凇拜師六載有余,前幾日,師父才為陸凇加了冠。拜師日子是萬歷九年五月廿二,有師父回帖為證。”

    孟繁章聞言一驚,立時問道:“平湖陸炳?三公兼三孤的陸炳?你祖父做過太常寺少卿,萬歷三年罪方獲免,是也不是?”

    陸凇神色未改,淡淡應(yīng)道:“正是!

    孟繁章又打量陸凇一回,冷笑道:“罪臣之后啊。帖子呢?要真如你所說,杭劼這個兔崽子為何不早與我說知?”

    孟繁章說罷,但見陸凇并未回言,卻轉(zhuǎn)了身背對自己,解了襖子掏出個甚么,待他回過身來,手上拿了個錦囊。看他從中取出一小塊東西,小心展開,想是杭劼回帖。又見陸凇立起身來,退了一步,自拿于手上與他看。

    杭劼筆跡峭拔,孟繁章豈會不識?他又見帖子折痕整整齊齊,再看陸凇襖子敞著,中衣領(lǐng)子半開,錦囊上一條紅絲繩在他頸項上掛了,已知他是貼心收著,珍重之意不言自明,不由“嘿”了一聲,揮手道:

    “罷了!信你便是。快收了罷!免得我一怒毀了!”

    陸凇忽被道破心事,不由臉上一紅,忙背過身去將帖子重新整整齊齊疊了,小心放回錦囊,仍舊原處收好,將襖子系了,方回轉(zhuǎn)來。

    孟繁章見狀更是無話可說,擺手喝道:

    “你走罷!我要歇了!”

    陸凇神色如常,當(dāng)下應(yīng)了個“是”,便即告退,把門關(guān)了,一徑往柴房來。

    其時各房早熄了燈,況兼年關(guān)將至,天上無月,天便分外黑些。偏生今晚又是寒風(fēng)凜冽,呼呼地吹個不住,雪粒子直打人臉。陸凇記掛師父,腳下不禁快上幾分,下雪地滑,他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此時他如何顧得許多,略穩(wěn)了穩(wěn)腳步,又直奔向柴房去。

    陸凇輕跺掉了腳上雪,又輕手輕腳開了房門,進(jìn)去輕輕關(guān)上,聽著呼吸,師父該是睡了。循聲摸到師父近旁,只怕搓手出聲擾了師父,陸凇將手伸進(jìn)胸口暖了,往師父額上悄悄一探,但覺滾燙非常,忙去輕喚師父要問他怎樣,師父卻只蜷縮了,總是喚他不醒。

    柴房寒冷異常,風(fēng)聲清晰可聞,雪粒子直打門窗。陸凇已知師父是發(fā)燒昏暈過去,他師徒二人此時又正戴罪,不好弄出聲響,更不好去叫人,索性把心一橫,扶了師父斜倚柴堆,自己在近旁解了棉襖,伏在師父背上,又把襖子在師父右前方系了,自倚了柴堆,閉了雙眼,凝神調(diào)起息來。

    方才乍一挨上師父背脊,陸凇就冷得打了個哆嗦。待襖子系好,調(diào)息調(diào)了一陣,他也慢慢習(xí)慣了,倒覺此刻正和小時亂吃野果中毒師父背他回家那會一般無二——只沒有如此給一件衣服系著。當(dāng)下心頭一暖,眼皮漸漸沉重,便睡熟了去。

    黑夜里,杭劼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卻又無陌生之感。這屋里燈光柔和,極是清雅,竟像何時來過的。杭劼正勉力回想,忽地聽見有人喚他:

    “劼兒,劼兒!”

    聽到喚聲,杭劼忙回頭去看。這聲音柔婉溫和,記憶深處模模糊糊,但卻只有一個!想到這,杭劼心頭一凜,回頭看時,果然是母親。母親依舊是少婦的發(fā)髻,依然面似銀盤,眼如水杏,身著輕紗也似一件素白大袖長衫,蘭花刺繡的衣擺下露出淡綠的馬面裙來。杭劼見了,連忙回過身叫道:

    “娘!”

    他正要向母親行禮,這才留意到母親身畔還有一個男子。這男子身量與他相仿,看去年紀(jì)比他稍長,劍眉鳳目,白面薄唇,腰間一條玉帶將水色直裰緊緊束了,益發(fā)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杭劼剛要問是不是父親,耳中卻聽母親已向他道:

    “劼兒,這就是你爹爹!

    杭劼連忙喚了聲“爹”,又向雙親行了一禮。只見父親笑道:

    “好兒子,想不到爹第一次見你,竟然是這樣見法。多快,你都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看你這相貌,就知是我兒子!就只這雙眼睛——”

    “眼睛像我呢!备赣H話音未落,杭劼便聽母親笑著接了下去。

    “瑛妹,咱們時間不多,還是說正事罷,”杭楸笑道,又看向杭劼:

    “乖兒子,爹此番和你娘來,是要接你團(tuán)聚的。你看是這就走呢,還是明早走?你若要明早走時,怕是要多受不少苦頭了!”

    “孩兒還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跟爹娘團(tuán)聚了呢,”杭劼聞言微微一笑,隨即應(yīng)道:

    “孩兒既然還活著,就不能跟爹娘走。不知爹娘是否知曉,孩兒早在萬歷九年,便收了一個孩子為徒。如今孩兒塵緣未了,重任在身,并非孤單一人,是以不能跟爹娘同去。還請爹娘恕罪!”一語方罷,杭劼向雙親深深一揖。

    孫氏見狀,溫言道:“劼兒,爹娘都是為你好。明早何等兇險,想是你比為娘清楚罷?你爹戰(zhàn)場捐軀,娘知道了跟他去時,才知橫死之人還要苦些……”

    “爹娘好意,孩兒知道。然此番無論如何,孩兒都走不得。凇兒心直,孩兒實在放心不下。這份擔(dān)憂,孩兒相信爹娘定是再明白不過,咱們還是別在此事上多費口舌了罷!

    “兒大不由娘啊,”孫氏嘆道,又看向杭楸,“楸哥,你看這……”

    “瑛妹,咱兒子長大成人了,有他自己的擔(dān)當(dāng)也是好的,”杭楸回看向發(fā)妻,眼中滿是安慰,又向杭劼道:

    “兒子,爹娘不強(qiáng)迫你,你好自珍重。最多到庚午年時,你不來也要來了。爹娘不能久留,咱們就此別過罷!

    杭劼醒時,已是第二日了。他迷迷糊糊勉力回想,卻只記得父母來叫他走他不肯,至于父親說的何時會“來”,卻是怎么也想不起了,又或是壓根沒聽清罷。這也難怪,其時正是四師兄來柴房取柴不小心碰到了他,他方醒了過來。杭劼又見陸凇襖子系在自己身上,待要回身時,方知陸凇用身子暖了他一夜。他立時清醒過來,解了陸凇襖子給他系上,起身向四師兄打個招呼,略略活動了下,雖覺頭痛鼻塞未減多少,燒卻實實在在退了。

    見四師兄抱柴出去,杭劼便去喚陸凇起來,卻看他并無反應(yīng)。杭劼當(dāng)即伸手探了他額,果然燙手。眼見不多會就要接受懲處,杭劼沒奈何,方才見門外下雪,便在門口取了一捧,搓成個團(tuán)子,用帕子包了,置于陸凇額上,待化得帕子濕透,又重新取雪搓過。如此好一陣,杭劼正在門口擰帕子,忽聽陸凇喚他,忙進(jìn)了屋。

    卻見陸凇并未醒來,仍是迷迷糊糊,又喚了他一聲。杭劼應(yīng)了,他卻毫無反應(yīng),只是口里連叫“師父”不住。杭劼明知是囈語,也一一應(yīng)了,看他好歹燒退了些,又給他搓了雪團(tuán)。

    又如是過了好一陣,陸凇方醒了來。見師父看去好些,陸凇頓覺如釋重負(fù),頭一歪倚了師父又要睡。杭劼嘆了口氣,也便由了他。

    杭劼正自調(diào)息,不多會,他聽見廚房有人洗碗筷,便叫醒陸凇,讓他調(diào)了調(diào)息,隨后深深看向陸凇,正色道:

    “凇兒,一會無論發(fā)生甚么,你都要照師父的話做。你也長大了,都行過冠禮了,若是為師今后不在你身邊,你也要記得心懷天下,更要善待自己!”

    陸凇一怔,還待說些甚么,卻見二師伯已在柴房門口了。師伯那一臉凝重似乎在提醒他,憑你是誰,該來的始終會來,誰也躲不掉。
徒字卷第二 十一、懲戒
    雪下了一夜仍是未停,只是風(fēng)小了些。陸凇跟在師父后面,隨二師伯到正院去。二師伯步履沉重,與昨夜行路時直若兩人。陸凇但見師父發(fā)髻微微凌亂,霜色棉袍上新添了些褶子,心中不由嘆道:

    “師父昨夜燒成那般,今早又比自己先醒,定是沒睡多久罷。也不知師父燒退了沒。管他的,今日便是豁出命去,也要護(hù)得師父周全!”

    陸凇正自想著,一片雪忽地落進(jìn)眼里。入眼冰涼冰涼,陸凇不覺閉了下眼又睜開,師父霜色背影在雪中略顯模糊,卻是未見模糊那一絲疲態(tài)。陸凇看在眼中,心頭如遇針刺,原本頭痛困乏處倒是減了幾分。

    柴房離正院并沒多遠(yuǎn),即便走上一個來回,也花費不了多大一會工夫。陸凇回頭看去,只見雪地上三人過處,一條小路略略成了形,心中立時浮現(xiàn)了小年那晚,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終是到了正院,四下里鴉雀無聲。杭劼但見太師椅已挪到正房堂屋檐下,師父就在椅上坐著。眼前雪猶未停,師父師兄只見身影,面目皆是模糊不清。師父東側(cè)依舊是大師兄,二師兄快步趨至師父西側(cè)身畔侍立,三師兄四師兄在東西兩邊,手中各豎了一桿大槍。

    杭劼師徒在院中雙雙跪了,只聽常彪高聲道:

    “大膽杭劼!你目無門規(guī),明知故犯,私自收徒,欺師瞞祖,不可饒。∧阏J(rèn)罪么?”

    陸凇聽得字字清楚,雙手暗自握了拳。杭劼聞言不以為意,仍是脊背挺直,淡淡道:

    “杭劼認(rèn)罪!

    孟繁章見狀,身子陡然前傾,怒道:

    “你!”

    話音剛落,陸凇已然按捺不住,抬頭抱拳,朗聲開口:

    “太師父、各位師伯在上,弟子陸凇,如太師父所說,本是罪臣之后,先祖先父早已亡故,家母無端被休,不知所蹤。陸凇寄人籬下,年小體弱,百無一用,六年前,我?guī)煂嵰蚯閯菟,不得已方收我為徒。陸凇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幸蒙我(guī)煵粭墸始{門下,悉心教導(dǎo),關(guān)愛有加,六年間雖功夫未成,然從未違抗半句師命,為人處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無愧天地,無愧先人,無愧本門,無愧我?guī)。日月為證,天地可鑒!師父收徒是我陸凇所迫,觸犯門規(guī)處,不在我?guī)煂嵲谖!?br />
    說罷,陸凇向太師父和幾位師伯望了一眼,便直向太師父叩首道:

    “陸凇僭越了,懇請尊長一并處罰!只我?guī)煙o辜,還望尊長莫要冤枉!弟子陸凇罪有應(yīng)得,聽?wèi){懲處,雖死無怨!”

    陸凇一席話情辭激切,擲地有聲,話音落處,一時四下里竟是鴉雀無聲。

    陸凇心中所想,杭劼豈會不知?由這癡兒怎樣說罷,誰知師父會如何處置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橫豎當(dāng)年他不知門規(guī),言多必失,師父師兄又怎會聽不出來?杭劼一面想著,一面正要言明陸凇當(dāng)年不知就里,卻聽師父問他道:

    “杭劼,你的性子為師焉能不知?究竟是何所迫?說罷!

    杭劼聞聽師父問出“是何所迫”,反倒不欲多言,當(dāng)下向師父一抱拳,淡淡應(yīng)道:

    “自愿也好,被迫也罷,終是犯了門規(guī),理應(yīng)受罰。師父若是不認(rèn)凇兒,他便算不得本門中人,也不應(yīng)受門規(guī)之制。師父宅心仁厚,就讓他下山回家罷!

    “師父!”陸凇聞言一震,登時臉色慘白,不由驚呼出聲。未及多言,師父早橫了他一眼。任他再是驚怒交加,也只得憤憤低頭住口。

    眾人聽得明白,原來這師徒二人竟都是不顧自身要護(hù)對方。孟繁章見狀怒火中燒,向他二人喝道:

    “你二人當(dāng)我是蠢人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里想的甚么!”

    杭劼本不欲如此應(yīng)對,怎奈師父一句“是何所迫”,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原原本本說了,凇兒哪還能全身而退?是以此刻雖見師父怒喝,杭劼仍是波瀾不驚,當(dāng)即應(yīng)道:

    “師父既已知曉,又何須再問?杭劼已然認(rèn)罪,師父又何須再審?但憑師父處罰,弟子毫無異議!

    孟繁章雙眉擰到了一塊,眼中火焰直要融雪化冰。他剛要開口,就聽高嵩在旁抱拳道:

    “師父,請先讓弟子問問小師弟罷!

    孟繁章也是懶得再問,聞言向高嵩揮了揮手。高嵩點了一下頭,上前一步道:

    “小師弟,我看得出,陸凇是個好孩子。你要護(hù)他,師父和我們也都知道。今日之事?lián)Q了我們,想必也是一樣護(hù)著。你就說說你如何收了這孩子,師父知道個中經(jīng)過,必能妥當(dāng)處置的!

    高嵩語氣溫和卻字字清晰,聽去自有一般不容抗拒之力。眾人也都靜待杭劼回應(yīng)。不料杭劼卻朗聲應(yīng)道:

    “二師兄好意,杭劼心領(lǐng)了。收徒無非彼此心中認(rèn)可,師父收我們時,不也是一樣么?除卻私下收徒——師父師兄已知,杭劼又有何好說?”

    高嵩無奈,搖頭嘆道:“小師弟,師父平素最是疼你,你私下收徒,師父問你,你又不說,你置師父于何地?你資質(zhì)極好,身為師父關(guān)門弟子,肩負(fù)傳承大任,犯了門規(guī)還如此應(yīng)對說話,又叫本門顏面何存?”

    高嵩話音未落,孟繁章早已聽不下去,喝道:

    “還廢甚么話!照你這樣年都過了!杭劼!我再問一遍,你怎樣收的他?”

    杭劼神色不變,一言未發(fā),恍若置身事外。

    “師父……”,陸凇見狀低聲喚道。話未及說,只見師父頭微側(cè)了,掃他一眼,陸凇只得住了口。

    見杭劼仍是不發(fā)一語,孟繁章臉色鐵青,終于問道:

    “杭劼,到你收徒為止,你可曾與他說知門規(guī)?”

    杭劼聞言抬頭,抱拳應(yīng)道:“除此而外,弟子盡與我徒說了!

    孟繁章并不意外,“哼”了一聲,隨即看向陸凇,問道:

    “小子!杭劼方才所言果真么?”

    陸凇聞聽如此問話,立時面現(xiàn)慍色,當(dāng)下也不抱拳,昂然應(yīng)道:

    “我?guī)熖故幘,豈會欺騙于人?”

    孟繁章見他如此,冷冷一笑,切齒道:

    “好!好一個坦蕩君子!”一語未了,他已然霍地起身,雙拳緊握,喝命道:

    “槍桿八八六十四,專打目無門規(guī)人!逆徒杭劼私自收徒,欺師瞞祖,罪在不赦!著你脫去外衣,受八八六十四桿,你服不服?”

    一語既了,杭劼四位師兄盡皆大驚失色:八八六十四?平日里不慎讓槍桿抽上一兩下已是疼痛難忍,這一打六十四下,便是萬幸沒有要了師弟的命,怕是也成了個廢人罷?

    卻見杭劼解了身上棉袍置于身畔,上身只留月白中衣,抱拳應(yīng)道:

    “師父明斷,凇兒無辜!”

    孟繁章滿臉不耐,揮手繼道:“不知者不罪。陸凇不知門規(guī),不算真正入門,著即刻下山,不得有誤!”

    豈料陸凇置若罔聞,依然長跪于杭劼身畔,未曾動上分毫。杭劼見了,又急又氣,當(dāng)即喝道:

    “陸凇,還不快走!你是要誤我受罰,先讓我凍個半死么?”

    陸凇一怔,無奈起身,退了幾步。

    孟繁章見了,又喝令道:“老三老四!六十四桿狠狠地打,死生由命!如有包庇,同罪論處!即刻執(zhí)行!”說罷拂袖轉(zhuǎn)身,大步進(jìn)了正房。

    眼見兩位師伯向師父快步走近,陸凇當(dāng)即把襖子一脫,雙腿分開跪了,從后把師父抱了個嚴(yán)實。

    杭劼一驚,隨即喝道:“胡鬧!快放開!”

    陸凇使勁搖頭,又向一旁驚而未動的兩位師伯道:

    “二位師伯行刑,數(shù)目對了便是,若沒我時,師父也不會有此遭遇。我既已為人弟子,替師父受罰原是天經(jīng)地義,快請罷,莫要手下留情!

    見兩個師弟面面相覷,高嵩也走過來,向二人道:

    “師父成全了小師弟,咱們就成全了這孩子罷。”

    這邊杭劼待要掙開,怎奈陸凇六年多下來早已今非昔比,他不掙便罷,用力掙時,陸凇便使了寸勁抱得死緊。杭劼方才凍了一會,本就風(fēng)寒未愈身上無力,如今竟是掙脫不得,沒奈何嘆了口氣。

    行刑二人也怕杭劼師徒凍壞了,一刻不敢耽擱,當(dāng)下第一桿便已重重落下,高叫了聲:

    “一!”

    陸凇不防,悶哼出聲,跟著又來一記,耳畔聽得是“二”,他身子一顫,卻是咬緊牙關(guān),沒有作聲。

    緊接著“三”“四”“五”“六”依次打去,耳畔聽到“二十”時,陸凇已覺視線有些模糊,索性緊閉雙眼,伏在師父肩頭,一面忍著痛,一面聽著計數(shù)。

    “三五!”又是一桿下去,陸凇只覺耳畔聲音恍然漸次渺遠(yuǎn),卻是無暇他想,下一桿已然到了。

    “三七!”

    陸凇挨了,已是不覺多痛,只覺自己身子似乎和師父有了點間隙,忙去收緊雙臂,竟是不聽使喚,身子一歪,從旁栽下。

    “凇兒!”杭劼猝然轉(zhuǎn)身,立時扶了陸凇靠在自己胸前,與他披了自己棉袍,向高嵩道:

    “二師兄,快送他回西廂!靠南那間!”

    高嵩待要背陸凇起來,卻見陸凇雖有氣無力,仍不住搖頭,便向杭劼道:

    “看來孩子不愿回去,我還是扶他在這罷!

    杭劼無奈嘆道:“由他罷!庇窒蛐行虄晌粠熜贮c點頭,示意他們繼續(xù)。

    二人如夢方醒,忙“三八”“三九”“四十”相繼打去,周遭眾人又是暗暗心驚。直到最后一下終了,杭劼竟一聲未吭,甚至不曾抖得一下。

    見三師兄四師兄連忙趕去正房復(fù)命,杭劼扎掙著立起身,從二師兄處接過陸凇,一步一步往西廂挪去。

    高嵩拾起地上陸凇棉襖,跟去待要幫忙,卻見杭劼?lián)u搖手,便把棉襖遞與他,也快步趕去正房了。
徒字卷第二 十二、年關(guān)
    終于打完了,孟繁章暗道。見徒弟們相繼過來,他忙關(guān)了窗,自去坐了。

    原來孟繁章一回臥房便將窗子開了條窄縫,方才從頭到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想給人知道,當(dāng)下只作無事一般坐在小幾旁,隨手拿起幾上槍頭來擦。

    高嵩進(jìn)了堂屋,正見大師兄將太師椅原樣擺好。回頭一看,兩位師弟也收好大槍進(jìn)了堂屋,便和三人一同往師父臥房去。

    孟繁章見四個徒弟一道來了,未及四人開口,他便喝道:

    “你們都來我這杵著作甚!難不成這早晚便要守歲?都下去罷,方永誠留下!”

    另外三人應(yīng)聲“是”便即退下了。孟繁章放下槍頭,揮手道:

    “坐罷!币姺接勒\應(yīng)聲側(cè)身坐了,又問道:

    “老四,此事若在少林,戒律院如何處置?”

    方永誠聞言,抱拳應(yīng)道:“師父,弟子是個粗人,從前只是少林俗家弟子,也沒犯過甚么戒,”話猶未完,他忽地一拍腦門,向師父道:

    “對,弟子想起來了,咱家這條門規(guī)少林沒有!

    孟繁章?lián)u頭嘆道:“可也是啊。你們是講普度眾生的。”

    見師父搖頭嘆氣,方永誠有些急,當(dāng)下雙手合十道:

    “師父慈悲,也是不想看小師弟挨打才回房罷。弟子不會說話,說錯處師父莫怪!”

    “怪你作甚,你也沒說錯!泵戏闭骂D了頓,又道:

    “杭劼這兔崽子話不多,主意可比誰都正,這心還比誰都軟。他主意正你們都知道,你再看他那徒弟,咱們要不是輩分在那,你看那小兔崽子還能聽誰的?若要那小兔崽子留在門中,不重罰他師父,這兩個兔崽子眼里還有門規(guī)么?”說話間,他立起身來,到對面箱子里取了兩包藥出來遞與方永誠,囑道:

    “這盒外敷,叫老三把里邊丸藥用熱酒研開,給他二人敷上;這包內(nèi)服,你快去煎了罷!

    方永誠連連點頭,剛要退下,卻聽師父叫道:

    “慢著!你先去西廂叫老二來,叫了就直接去煎藥,不必過來了。哼哼,不用想也知他們這會在那呢!”

    方永誠忙應(yīng)了,即刻往西廂來。三位師兄果然都在杭劼處坐著,屋里火生得正好,小師弟和陸凇那孩子正并排趴在床上,看著陸凇也在說笑,他便放下心來。

    杭劼趴在外側(cè),還是師兄們強(qiáng)要他趴下來的。見四師兄過來,他點了一下頭,轉(zhuǎn)頭向陸凇道:

    “凇兒,你四師伯來了。”

    陸凇扎掙著要起身,早被眾人勸止了。他歉然一笑,向方永誠點了一下頭:

    “四師伯好,請恕陸凇失禮!闭f罷抬頭看去,四師伯相貌慈和,倒有幾分佛像的樣子,此刻正向他笑道:

    “都是一家人,別這么生分。我叫方永誠,比你師父入門也沒早幾天,”方永誠說著,把手中藥與杭劼師徒看了,繼道:

    “這是方才師父叫我拿與你們的藥!庇洲D(zhuǎn)身向高嵩道:

    “二師兄,師父叫你!

    高嵩聞言一笑,立起身來,向杭劼道:

    “看我方才說甚么來?師父果然疼你。我先去師父那,回來再看你們!闭f罷回身去了正房。

    高嵩剛走,方永誠便上前幾步,把藥丸遞到侯勇手上,笑道:

    “三師兄,師父吩咐你用熱酒把這藥丸研開,給小師弟和師侄敷上!币姾钣曼c頭去了,方永誠又轉(zhuǎn)身向杭劼道:

    “小師弟,內(nèi)服的藥我去煎來,你們歇一會罷!

    “有勞二位師兄了!焙紕侣勓缘。

    方永誠正要去煎藥,卻見大師兄常彪笑道:

    “你急甚么,他倆昨夜在柴房都受涼了,我們仨才剛給他倆一人灌了一肚子姜湯,一會又要喝藥,晚上這頓年夜飯他倆可多半是沒肚子吃了!”又道:“永誠,咱一道去罷。小師弟,我也不聒噪你倆,你倆能睡睡會罷。正好我去問問師父年夜飯想吃甚么!

    一語方罷,二人去了。杭劼扎掙著起來,見陸凇也半支了身子,忙扶住他道:

    “凇兒歇著罷,你傷得比我重!

    說罷,杭劼開箱取了兩套中衣,自換了中褲,剛解了衣帶要脫中衣時,便聽陸凇道:

    “師父,過會還要敷藥呢,傷處別再扯壞了,讓凇兒來罷!

    杭劼依言,見陸凇要起身,便將他扶起,背向他坐了。

    陸凇在床上坐定,順了師父衣擺伸進(jìn)手去,只略動一動,師父身子便是一顫。陸凇見狀忙住了手,跟著愈加小心,如此再三,才輕輕拽了袖子,把中衣脫了下來。他未及細(xì)看,傷處早已有血流下。陸凇忙取了汗巾截住,才沒有弄臟師父剛換的中褲。

    陸凇細(xì)細(xì)擦著血,他下手雖輕,然見師父背上皮開肉綻,傷痕交錯如網(wǎng),早已心如刀割。師父本就生得極白,看去更覺觸目驚心,陸凇又惱恨自己為何沒能多撐一陣,不由急火上沖,眼前一黑,直直栽倒,昏暈過去。

    杭劼聞聲轉(zhuǎn)身,隨即探了鼻息,為他診脈,見無甚兇險,才稍稍放下心來。待要叫醒他時,忽地心頭一動,先輕輕為陸凇脫了中衣,也將血細(xì)細(xì)擦凈,仍是挪他回床里趴著,又十分小心給他把被蓋了。自己也趴在一旁蓋了被。

    杭劼剛趴下閉了眼,侯勇已研好藥進(jìn)來。杭劼聞聲睜眼,沖他點了點頭。

    侯勇在床邊坐了,輕輕掀開被,見了杭劼傷口,歉然道:

    “小師弟,師兄們下手重了,真對不住!”

    杭劼?lián)u頭嘆道:“三師兄說哪里話!若非二位師兄收住勁,我?guī)熗蕉撕我灾槐篱_皮肉,筋骨臟腑安能無恙?”

    侯勇會心一笑,拿起一塊干凈帕子,溫言道:

    “小師弟,忍忍罷,一會就好了!

    杭劼點了下頭。侯勇先把傷處血吸凈了,再仔仔細(xì)細(xì)為杭劼上了藥,又扶他起來,拿白布條與他裹好。待要為陸凇上藥時,卻聽杭劼道:

    “師兄辛苦,讓我來罷!

    侯勇深知小師弟性子極是執(zhí)拗,便把帕子遞與杭劼。

    杭劼先咬牙轉(zhuǎn)了身,掀開陸凇被子,果然又有些血滲出來。杭劼一面拿帕子輕輕為他拭凈,一面嘆了口氣。侯勇只見陸凇傷得更重,背上幾近體無完膚,也不由嘆了聲氣。杭劼從侯勇手中接過藥碗與陸凇上藥,雖已小心翼翼,陸凇還是疼醒了。

    杭劼見狀,柔聲道:“凇兒聽話,忍一下罷。師父再輕些,很快就好了。”

    侯勇從旁看著,但見陸凇用力點了點頭,杭劼敷藥時,他半個頭埋在枕中,始終一聲未吭,兩手卻是抓緊了枕頭。見藥已上完,他忙把白布條遞與杭劼,待要幫杭劼去扶陸凇起身,卻見杭劼?lián)u搖手,自去扶了徒弟起來,與他裹了傷,給他穿了中衣。侯勇見這月白中衣陸凇穿上大了一圈,料想必是小師弟的,不由心道:

    “小師弟何時如此會照顧人了?當(dāng)了師父,果真不一樣了么?”

    侯勇正想著,卻見杭劼已扶了陸凇趴回床里,又與他蓋了被,自己方穿了中衣趴下。他忙上前去,給小師弟把被蓋上。

    卻說高嵩去見了師父回來,杭劼師徒上藥裹傷,他從頭到尾看得真真切切,不由也是暗自稱奇。見師徒二人重新趴好,他才進(jìn)了來,笑道:

    “今晚師父給咱們做年夜飯!方才師父說了,陸凇此前既拜了師,又已受了門規(guī)處置,日后可以入譜!只是……”

    “只是甚么?”杭劼聞言眉一皺,支起了半個身子。

    高嵩搖頭苦笑,應(yīng)道:“看你急的。只是要等他身故以后。還有一條,陸凇傷好后必須立即下山,等他……”

    “等他身故才能回來?”方永誠剛到門口,忙問道。

    高嵩無奈點頭。杭劼待要起身,卻聽一旁陸凇道:

    “太師父如此寬容,陸凇感激不盡。師父,這下凇兒死活都是本門弟子,更是師父的弟子了!”

    “癡兒!說甚么呆話呢?不是早已如此了么?”杭劼轉(zhuǎn)頭莞爾,便也不再起身。

    別是看錯了罷!小師弟居然在笑?高嵩、侯勇在旁皆是一驚,方永誠手上兩碗藥險些灑將出來。

    看著杭劼師徒把藥喝光,方永誠收了碗,隨侯勇一道去幫廚了。高嵩眼見兩個師弟出去,方溫言道:

    “小師弟,不是我說,師父甚么樣你還不知道么?你二人若是都肯服軟,他還會如此么?如今你也是做師父的人了,今天要換成你是師父,你待如何?”

    “二師兄,你還記得么?大師兄當(dāng)年想收徒,他是先跟師父討了示下的,師父不是沒說別的,先要試他功夫么?結(jié)果大師兄和師父切磋那么多回從未贏過,這原也不足為怪,此事作罷也就沒甚么了?伤?沒過多久領(lǐng)回來個孩子,師父說甚么了?最后沒過兩個月,那孩子六路彈腿還沒學(xué)完就不想練了,大師兄沒奈何,送那孩子回了家,師父不是在那之后才加了這條門規(guī)么?那時我剛?cè)腴T,從頭至尾記得清清楚楚。這條門規(guī)既非祖訓(xùn),凇兒又不是那樣的孩子,如今師父卻擺明了是想趕凇兒下山,我還要一味順從么?”杭劼一面說,一面扎掙著坐了起來。

    高嵩聞言,搖頭嘆了口氣,轉(zhuǎn)而笑道:

    “你這張嘴啊!平日惜字如金的,真要辯起來,你這牙尖嘴利的,誰能辯得過?‘咬人狗子不露齒’,我看說的就是你罷!——可巧你也正是屬狗的!”他俯下身,湊近看看杭劼,又看看陸凇,因笑道:

    “這孩子話也不多,一辯起來也直中要害。我來看看,你倆這嘴都是甚么做的?”

    “他這點啊,隨我!焙紕抡f著,回首輕撫了下陸凇的頭,師徒二人相視一笑。

    “是,隨你隨你。我也幫師父忙活忙活,可不管你們嘍。年夜飯沒你倆的,你倆自求多福罷!”高嵩一面笑著,一面出去關(guān)了門。
徒字卷第二 十三、謎讖
    雪終于停了。孟繁章師徒用了年夜飯,杭劼師徒也喝了碗小米粥。大家收拾停當(dāng),守歲之前還是往杭劼房中坐了一回,才同去包了些水點心,年初一五更時吃了,杭劼師徒二人也各吃了兩個,不在話下。

    用著孟繁章最好的傷藥,又有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誠四人輪番照料,且少年人皮肉傷本也恢復(fù)得快,杭劼師徒的傷一日好似一日。轉(zhuǎn)眼便是上元佳節(jié),京里舊例是自正月初八到十七整整十夜燈火不息,山下集市雖遠(yuǎn)遠(yuǎn)不及,前幾年陸凇也曾央了師父帶他去逛,看燈猜謎倒也有趣。如今杭劼師徒已能和大家一桌吃飯,然畢竟尚未全好,眾人也沒有提及下山之事。早飯方罷,孟繁章便命侯勇、方永誠去取核桃仁拌糖為餡,用糯米細(xì)面滾元宵來。陸凇隨師父回房,剛開了一局棋,就見二師伯興興頭頭過來,一面笑道:

    “小師弟,你倆都想個燈謎,盡早寫來給我!師父說了,晚上咱們吃元宵猜燈謎,要咱們每人寫一個,不得代筆!我來告知你們,能沾沾你們的文氣,也是好的!”

    “燈謎又不是作詩,猜得通便是了。二師兄心思靈活,只管隨意寫就好!焙紕碌,說罷又落上一子。

    高嵩無奈搖頭,向陸凇笑道:“你看你這師父,我是不指望找他提這個醒了!”

    “確如我?guī)熕,”陸凇黑子一落,?yīng)道:“二師伯,燈謎不拘雅俗,信手拈來就好。旁的不說,就說‘遠(yuǎn)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這幾句,誰聽了不覺明白如話?可它已然正是個好謎!

    “哎?你這一說,我倒有了點想法!”高嵩一笑,向二人道:“也是我們在軍中久了,身旁多是兵器,大正月里要猜這些,聽著到底不像,這才想跟‘風(fēng)雅’靠靠邊。我得趁熱打鐵,先去寫出來了!”話音剛落,師徒二人便見他風(fēng)也似地去了。

    晚飯后,常彪、侯勇剛把碗盤收拾停當(dāng),高嵩便將一盞六角圍屏燈拿進(jìn)堂屋來,擺在八仙桌上正中。方永誠端了元宵過來,眾人見了屏上粘的燈謎,都去爭看,哪還留心許多。孟繁章見狀,伸手輕敲了兩下桌子,向眾人叱道:

    “你們急甚么?又不是小兒!七嘴八舌說了,還有甚么意思?老二去拿紙筆,你們都去猜了,各自寫在紙上,交到我這,都猜對且最快的,我有獎賞,大正月的,也好圖個彩頭!”見高嵩拿了文房四寶來,孟繁章又道:

    “你們猜罷!我也寫一個。”

    沒過一會,陸凇先寫好了,便即起身,待要呈與太師父時,可巧正見他擱下筆。卻見太師父揮手示意他坐,又向眾人道:

    “我這燈謎是打一玩物,燈上也粘滿了,就念給你們罷。你們一并寫上便是,都寫好了再給我!泵戏闭抡f罷,口中念道:

    “能使邪祟魂散飛,紅袍勝火氣如雷?v聲喝敵肝膽裂,俠骨丹心死如歸。都聽清了罷?”

    陸凇聽得明白,立時提筆在最右寫了“爆竹”二字。孟繁章見眾人盡皆點頭應(yīng)了,立起身來要猜燈上的,卻見陸凇又要起身,忙向他道:

    “且慢!寫完的都折好再給我!我還沒猜呢,看了謎底我還猜個甚么勁來?猜完給我的就吃元宵罷,別一會涼了!”說罷,孟繁章便坐了,自吃了一口元宵。

    陸凇依言折好謎底,這才呈與太師父;厣碇灰妿煾敢舱邅恚挥蓵囊恍。杭劼剛剛坐定,便見二師兄?jǐn)R了筆。不多會,見方永誠、侯勇也都吃起元宵來,常彪一跺腳,抓筆胡亂寫了一通,也折了交與師父,才端起碗來。

    孟繁章接過常彪猜的,無奈搖了搖頭,隨即向眾人道:

    “我也來猜猜你們的,看看咱們誰猜中的多!老二,把燈拿來我看。”

    眾人聞言放下碗,高嵩起身拿了燈放在師父近前。孟繁章只見眼前是個字謎,謎面只“落湯雞”三個字,看這字張牙舞爪,歪歪斜斜,除了大彪,合席也沒第二個。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口中道:

    “‘落湯雞’,打一字,這能是甚么?有人猜中了么?陸凇最先猜完,你倒說說看。大彪,要是都說你做得不通,我可真要罰你了!

    “大師伯,謎底是‘酒’字罷?”陸凇聞言,向常彪問道。

    常彪笑道:“正是,”他見小師弟也在旁略略點頭,便向師父笑道:

    “師父,小師弟多半也猜對了,‘申猴酉雞’么,我這字謎不算不通了罷!”

    “真沒看出來,你這混小子還能記住點東西啊!我都沒往那想!”孟繁章笑罵道。眾人聞言,亦是大發(fā)一笑。孟繁章轉(zhuǎn)燈看時,上面寫的是:

    身自端方骨鯁硬,心存圓融如明鏡。腹中文墨何須多,言說處處信皆應(yīng)。打一用物。

    孟繁章念完謎面猜道:“是硯臺罷!”

    “不是銅錢么?”常彪一個元宵尚在口中,忙咽下問道。

    “是硯臺,”高嵩笑向常彪道:“大師兄,身自端方,心存圓融,這是外方內(nèi)圓,你怎么猜成外圓內(nèi)方了?到底是師父,一猜就中了!

    “就你會說話!”孟繁章一面說,一面轉(zhuǎn)燈念道:

    “立時不及坐時高,一年四季穿皮襖。動身點點梅花落,忠心耿耿咧嘴笑。打一家畜。這是狗?”

    侯勇點頭應(yīng)道:“是!

    孟繁章聞言,點了一下頭,又轉(zhuǎn)燈念道:

    “不誦兵書誦佛經(jīng),豈敢一時忘眾生。何惜夜沉力不濟(jì),焚身自成大光明。打一用物。老四,這是油燈罷?”

    “師父,是佛前海燈!狈接勒\雙手合十,應(yīng)道。

    “你這字倒是長進(jìn)了些!泵戏闭旅娆F(xiàn)贊許,手上又去轉(zhuǎn)燈,口中念道:

    “聞雞起舞勤用功,赤膽少年志不同。東征西戰(zhàn)為守土,晚來浴血隱山中。打一景物!焙紕碌牧M有不識?孟繁章剛念罷,便向杭劼道:

    “嘴上還沒毛,口氣倒不!竟拿這個做謎底!是太陽罷!”

    見杭劼只淡淡點了一下頭,孟繁章“哼”了一聲,賭氣也似撥了一下燈,映入眼中的,是齊齊整整的顏楷:

    初一初二它才生,十五十六年方輕。命盤未及三十整,二十八九向陰城。打一景物。

    孟繁章照舊念完,叱道:

    “都這么敢寫。∧銕煾父页鰝太陽,你小子就出個月亮!我沒說錯罷!”

    陸凇聞言,抱拳應(yīng)道:“確是月亮?赏綄O并未和師父商量過!

    “誰管你們商不商量!我那條謎底是爆竹!泵戏闭乱幻嬲f著,一面拆眾人謎底去看,內(nèi)中只杭劼、陸凇二人全猜中了,高嵩猜錯了一個,常彪猜錯的最多。因向陸凇道:

    “哼哼,燈謎果然是文人的玩意,書生小子猜這些當(dāng)然又快又準(zhǔn)。我倒想問問,你想我賞你甚么?”

    “如若……蒙太師父允準(zhǔn)我留在這里,陸凇別無所求!标戁∑鹕肀。

    孟繁章雖毫不意外,臉色卻仍微變了下,叱道:“小兔崽子,你別得寸進(jìn)尺!”

    眾人見了,俱各小心解勸。獨杭劼略顯無奈,陸凇神色黯然。孟繁章見狀,向眾人道:

    “不早了,散了罷!北娙寺?wù)f,各自散了。

    天上月色正好。杭劼見陸凇并未留意,不由心下暗嘆,便一面往西廂走,一面向陸凇道:

    “凇兒,師父這有個字謎,你猜猜看?”

    陸凇聞言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聽好。我這謎面是‘八角樓旁水成雙’!

    陸凇略一沉吟:“師父!這字謎,凇兒回敬都不能了!”

    “知道你猜著不費力,沒錯,就是‘凇’字!焙紕吕^道:“凇兒,你命中多水,雖主天資穎悟,但也極易失之于寒冷。三點水是水,兩點水是冰,你壬水偏取了這個名,表字也是跟名走。為師愿你常懷濟(jì)世之志,潤物之心,真如此時,你心中自會不憂不懼,安樂長存了。”

    “小師弟,師父叫師侄過去。”陸凇未及回言,便聽到四師伯的聲音;仡^看時,四師伯已在他身后了。

    見陸凇隨四師兄去了,杭劼便慢慢往西廂踱去。心內(nèi)自忖道:

    “師父所作爆竹,乃一響而散之物。二師兄作的硯臺,聽去竟生應(yīng)驗之感。四師兄所作海燈,更是長年煎熬,光亮微弱。凇兒以月制謎,一發(fā)變化無常,又兼陰晴無定。今日本是上元佳節(jié),如何多用不祥之物為戲?都還不如大師兄胡亂作的,總好過一謎成讖罷!”想到此處,杭劼只覺煩悶,心中悲戚頓生。開門舉頭回望,月光竟也慘白,不復(fù)方才之態(tài)。

    杭劼回至房中掌了燈,取了執(zhí)瑯,調(diào)弦下指,口中吟道:

    “世事奔忙,誰弱誰強(qiáng),任我疏狂狂醉狂。百年呵——三萬也六千場。浩歌呵——天地也何鴻荒。

    天有酒星地酒泉,天地愛酒無虛傳。不妨一斗需百錢,飄飄醉舞飛神仙。及時行樂也當(dāng)留連,人生不飲也胡為然。

    東流不返也——那流何長,紅顏白發(fā)也——那催何忙,好懷呵對酒——也愁相忘,題詩呵自嘆——也成疏狂。浩歌撫景悲斜陽,斜陽,量寬滄海盛汪洋。怡情風(fēng)月無時常,糟堤筑就也——那流瓊漿。

    白酒呵——初熟山中歸,黃雞呵——啄黍秋正肥。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吁嗟呵——兔走也,陽鳥飛。林泉呵——樂隱也,人知機(jī)。瑤琴一曲,也摩金徽,金徽。

    新豐美酒斗十錢,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楊柳邊。醺醺呵謾醉也搜詩篇,如流呵染翰也翻銀箋。古今狂客也名千古,何人醉酒?那長安眠,長安眠。

    吐酒仙人聲欸欸。世相違,此心遺,此心迷,富貴功名不為稀罕。晉阮籍浩歌狂,嘆那停杯,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嘆那弄盞,醉舞琳瑯春意滿。無事關(guān)心,此心不服天公管。此心不服——天公管!

    陸凇剛跟四師伯進(jìn)了正房,太師父便扔給他一本書。陸凇接過看時,但見上面“紀(jì)效新書”四字儼然,又聽太師父道:

    “無知小子,別當(dāng)我是胡亂賞你的!我早些年也曾隨戚大將軍抗倭,此書便是由他所作,我好容易抄了一份。你快拿去抄了,送與你師父罷——抄完即刻還我!內(nèi)中《拳經(jīng)捷要》一篇對習(xí)武者最是要緊,可巧十八日是你師父生辰,你抄的應(yīng)該不會出錯罷!”

    陸凇大為感動,連忙拜謝道:“是!一定不會出錯,多謝太師父!”

    當(dāng)下陸凇回房,也顧不得師父正撫琴吟唱自己素喜的《酒狂》,只埋頭去抄《拳經(jīng)捷要》篇。剛開卷時,他只見其中許多拳理師父都曾與他說知,便已深深折服;再往下看,更有數(shù)家他未曾聽聞的功夫,心道果然是戚大將軍之作,真令人嘆為觀止。陸凇恭楷抄了一個時辰,墨猶未干,就拿去給了師父。杭劼收琴去看,但見其文如下:

    拳法似無預(yù)于大戰(zhàn)之技,然活動手足,慣勤肢體,此為初學(xué)入藝之門也。故存于后,以備一家。

    學(xué)拳要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腳法輕固,進(jìn)退得宜,腿可飛騰。而其妙也,顛起倒插;而其猛也,披劈橫拳;而其快也,活捉朝天;而其柔也,當(dāng)知斜閃。故擇其拳之善者三十二勢,勢勢相承,遇敵制勝,變化無窮,微妙莫測,窈焉冥焉,人不得而窺者,謂之神。

    俗云:“拳打不知”,是迅雷不及掩耳,所謂“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博記廣學(xué),多算而勝。

    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圖拳”,名勢各有所稱,而實大同小異。至今之“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八閃番”、“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皡渭t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之腿,鷹爪王之拿,千跌張之跌,張伯敬之打,少林寺之棍與青田棍法相兼,楊氏槍法與巴子拳棍,皆今之有名者。雖各有所長,然傳有上而無下,有下而無上,就可取勝于人,此不過偏于一隅;若以各家拳法兼而習(xí)之,正如常山蛇陣法,擊首則尾應(yīng),擊尾則首應(yīng),擊其身而首尾相應(yīng),此謂上下周全,無有不勝。

    大抵拳、棍、刀.槍、叉、鈀、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由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

    今繪之以勢,注之以訣,以啟后學(xué)。既得藝,必試敵,切不可以勝負(fù)為愧為奇,當(dāng)思何以勝之,何以敗之,勉而久試。怯敵還是藝淺,善戰(zhàn)必定藝精。古云“藝高人膽大”,信不誣矣。

    余在舟山公署,得參戎劉草堂打拳,所謂“犯了招架,便是十下”之謂也。此最妙,即棍中之連打、連戳一法。

    從頭至尾細(xì)細(xì)看了,杭劼亦覺受用不盡,心下大是感激。他既知陸凇剛剛抄過,便給他解釋了個中奧妙,又將自己所知的各家掌門人說與他知了。陸凇當(dāng)下一一記在心里,更不知此后行走江湖乃至后來少走了多少彎路。
徒字卷第二 十四、生離
    正月十八,正是杭劼生辰。陸凇起時,天猶未亮。他先去廚房和了面,天亮?xí)r,送了師父一個帶鉤,又去把面搟得細(xì)細(xì)長長,另搟了一整根長的,都下鍋煮了。

    面端上來,杭劼見他碗里除去雞蛋,還有六片蘿卜,每片刻了一個篆字,串起卻是“謹(jǐn)賀我?guī)熒健。?dāng)下會意,心頭一緊;眾人見了,盡皆稱贊。獨孟繁章道:

    “這也罷了。你們看看自己,還不如個孩子!”

    “師父,篆字我們哪里識得許多!更別提刻字了!”高嵩聞言笑道。

    孟繁章并不答話,只看向杭劼。但見杭劼吃完最后一片蘿卜,方轉(zhuǎn)向他道:

    “往年凇兒并沒刻這個。今年冬月初十,若還和師父在一處時,弟子給師父刻來!

    孟繁章聞言橫了杭劼一眼:“你當(dāng)我是你么!依我看,你們幾個倒不如把飯菜做好吃些!”眾人聞?wù)f,都笑了。

    孟繁章又看向陸凇,問道:“你此番如何想來?”

    陸凇聞言應(yīng)道:“太師父,以往師父生辰,徒孫都會為他拜壽。雖今年也會如此,可畢竟傷好后,徒孫便要下山,是以靈光一閃,便刻了幾片蘿卜放在師父碗里!彼f得輕描淡寫,旁人卻不知,他碗里面下有不知多少片刻壞的蘿卜。

    “哼哼,別以為我不知你們想的甚么。二月初二時,你若全好了,早飯后就即刻下山罷!”孟繁章不為所動。

    陸凇抱拳應(yīng)道:“是。多謝太師父包涵!”

    “罷了!心里不知怎么罵我呢。書抄完了馬上還我才是正經(jīng)!”孟繁章道。

    人皆是如此。若無變時,憑你寒來暑往,仍是渾然未覺。一旦有變,哪怕時日足夠,也是憾恨不止。師父生辰一過,陸凇便數(shù)著日子不停抄書,過一日,心也隨之沉下一分,轉(zhuǎn)眼間,已然出了正月。

    陸凇已將全書抄完兩份,一份給師父,一份自留了,底本也已還與太師父,只行裝卻懶怠收拾。這日已是二月初一,杭劼師徒傷也好了,當(dāng)晚陸凇沒奈何,只得無精打采收拾了包袱。他本于這些上從未留心,眼光又極為挑剔,是以東西并不多,也只一琴一劍幾卷書,衣服都是師父從前穿過的,橫豎也穿了剛好,六年多竟是未添。剛收拾好,便聽師父喚他:

    “凇兒收拾好了罷?來我房里罷,和你講些事!

    天色已晚,師父往常早睡了。陸凇應(yīng)了,連忙過去。卻見師父此刻倚在床上,手邊是《紀(jì)效新書》,見他進(jìn)來,示意他坐。

    陸凇側(cè)身在床邊坐了,只聽師父問道:

    “凇兒記性一向極好,六年多以前你那位趙伯伯與為師推手,不知你還記得么?學(xué)了這些年,你覺他練的東西怎樣?”

    陸凇應(yīng)道:“凇兒記得此事。只是當(dāng)時未有和他學(xué)的想法,也就不想偷看,招式并未記住甚么,更無分毫感覺。”

    “無妨,以后你大大方方看便是!焙紕聰[手道。

    陸凇略怔:“呃……好!眳s聽師父道:

    “說實話,論推手和擒拿,當(dāng)年為師確實不是他對手。不過若是真打,我還是有一拼之力的!

    “不是對手又如何?不過術(shù)業(yè)有專攻罷了。再者,他那時多大年紀(jì)啊!”陸凇淡淡道。

    杭劼微一頷首:“你說得也是。我與他差二三十年功力,他那時的年紀(jì)正是武者的巔峰時期,”又問道,“那你想過沒有,我為何說若真打時,還有一拼之力?”

    陸凇想著,不由輕聲自語:“除了手還有肘,除了肘還有肩,除了肩還有腿,除了腿還有頭……”卻被師父打斷:

    “因為咱家是寸接寸拿。咱家推手是不犯招架的,你練也知道,咱家推手是直著推的,跟太極推手是兩個樣子!

    “凇兒愚鈍,竟是忘了寸接寸拿這點!”陸凇恍然。

    杭劼淡淡道:“不是愚鈍,不過是你對那日推手沒印象。咱家練功順序你說來聽聽!

    “一練拙力如瘋魔,二練軟綿封閉撥,三練寸接寸拿寸出入,四練自由架式懶龍臥,五練五行氣功到,六練臟腑周身合。”陸凇不假思索。

    杭劼點頭道:“沒錯,我要說的正是寸接寸拿。咱家打人是開小門,因為無論他手怎么葫蘆始終是要打我,腿怎么擺弄始終是要踢我。忘了我最初告訴你的么?六路彈腿第一式貼著身子壓打!

    “嗯!”陸凇用力點頭。

    杭劼繼道:“咱家三盤連擊一般人對付不了,我打他就在腿,一踢一個準(zhǔn),為師手上功夫那時只算平平,但腿上的活……”

    “是了!弟子對此深信不疑!”陸凇不由接過話去。

    杭劼也不以為忤,只嘆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習(xí)武之人亦然,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

    “師父說得是?傻茏尤杂X師父以后必成大家!标戁≌。

    “我呀,嗯……”杭劼聞言若有所思,又道:

    “咱家人骨子里都有幾分傲氣,你也一樣。這是咱家人共有的氣質(zhì)。”

    陸凇“嗯”了一聲,向師父一笑。

    “你趙伯伯是武行少有的開明拳師,不藏東西。那天他是存心指點我的,我跟他搭手受益匪淺。你若是能見到他,就替我對他的指點轉(zhuǎn)達(dá)謝意罷。過些時日,若是你太師父允準(zhǔn)了,我去河間看看他!焙紕驴聪虼巴,若有所思。

    陸凇忙應(yīng)了:“好,弟子記下了!庇謬@道,“凇兒當(dāng)年真是年幼無知,滿腦子只是一句——雖是尊敬他老人家,但我更有我的堅持和原則。師父今日不對我講,我竟不知那時有這么些我沒看到的東西!”

    杭劼聞言,轉(zhuǎn)身嘆道:“你這癡兒就一根筋,那時才十四歲,只比現(xiàn)在更癡,又心有執(zhí)念,能看出甚么!”又正色道:

    “那天他教我的進(jìn)手。表面上雖然就是推手,但我一搭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雖有試我之意,也確是存心指點!

    “原來如此!”陸凇如夢方醒。

    杭劼喟然道:“是啊,就是如此。你如今也知,進(jìn)手是武術(shù)里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環(huán)!庇值溃骸摆,咱家不怕拿,因為咱家就是打,很少拿人。而且也有一些特殊手法不怕拿,被拿的,往往就是拿人的!

    “譬如被抓到再向前頂肘那樣?”陸凇點點頭,繼而問道。

    杭劼頷首道:“還記得你剛來看照壁圖樣時為師跟你講的么?這句話你一定記住,咱家打人在步,千萬別跟人玩手,起手必帶腿,而且咱家的腿多是暗腿,是貼身腿。此外,手上要長拳短用。”

    “好,凇兒記住了!标戁(yīng)道。

    杭劼又道:“凇兒,你下山后免不了與人切磋。為師知你體弱,弱勝強(qiáng)在于步法,切磋尤甚,很多時候同樣水平并非看誰身體好,而是看誰手黑,敢下手的就能贏!

    陸凇點頭應(yīng)了,又問:“若是切磋,失手了如之奈何?”

    “失不了,手黑不是讓你使勁。切磋就那么回事,手放那兒,就這個意思。我雖鼓勵你出去切磋,但切記不要沉迷于此,說白了,切磋就是玩手,和真打有很大區(qū)別。真打時,有的你自覺進(jìn)不去的都能進(jìn)去,你自覺能進(jìn)去的反倒進(jìn)不去!焙紕聭(yīng)道。

    陸凇不由睜大眼睛:“好,凇兒記得了!”

    杭劼點點頭,隨即正色道:“百會倒在地,尾閭不還鄉(xiāng)。章門被擊中,十人九人亡。太陽和啞門,必然見閻王。斷脊無接骨,膝下急身亡。凇兒,與人交手時,這些死穴你要護(hù)住!

    “是,師父!标戁∫Ьo了下唇。

    “這之中百會是需要功力的;尾閭打上對方至少有一陣失去抵抗能力;章門讓對方打滾疼;太陽打上腦袋空白;啞門,但凡是人就受不了;脊柱折了必死無疑。此中啞門,章門,尾閭,脊柱,會陰不甚依賴功力;會陰,脊柱,啞門是迅速致人死亡也無須功力的!

    陸凇不由肅然,端端正正點了個頭。

    杭劼繼道:“倘若真打,為師打常人,身量中等的,三拳兩腳當(dāng)即便死了;若是玩手,意思到了就得了。說起殺人,為師每每往回掛你頭,掀你下巴,都可讓你瞬間身亡。咱家手上有許多講究,至于如何打死人的,這里頭的法子我本想以后適時教你,不想咱們竟至今日。如今你別急,急也無用,先出去歷練也好,慢慢來罷!

    “弟子明白。其實凇兒真不急,一味貪多求快練不扎實,反容易誤了自己,還不如一心一意跟師父學(xué)呢。跟師父在山上的日子,是凇兒此生最逍遙快活的時光。凇兒只覺每日練功一點也不枯燥,日日糾正一點,也便長進(jìn)一分!标戁(yīng)道。

    杭劼聞言,搖頭嘆道:“可你如今沒有時間了。好在咱家東西厲害,所以門規(guī)才十分嚴(yán)格。你還記得么?”

    “不恃強(qiáng)凌弱,不仗勢欺人,友愛同門,教拳不賣拳。還有……師父在世不得收徒!弊詈笠痪涑隹,陸凇垂下了頭。

    “無妨。你太師父不是也認(rèn)了你么。”杭劼會意,揉揉陸凇耳朵,柔聲道。

    見陸凇抬起頭來,杭劼正色道:“凇兒,武術(shù)生來就不是針對普通人的,每次交手都是在搏生死。是以出門在外有三伸手:一為路見不平,二為保護(hù)親友,三為門派尊嚴(yán)。除此三點,絕不伸手!

    “是!請師父放心!”陸凇鄭重點頭。

    杭劼頷首:“師父信你!碑(dāng)下又將其他諸事叮囑一回,陸凇一一應(yīng)了。師徒二人又聊了些散話,一夜未眠。

    翌日早餐用罷,陸凇向太師父、師伯們辭了行,叩別了師父,牽了長安下山。孟繁章不許人送,杭劼無奈,只好以目相送。待陸凇身影再看不見,杭劼方回身閉了門,嘆道: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