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書生
“凇兒,為師那件紫棠色棉襖你看到?jīng)]?”
“凇兒?”
整個西廂房,只有杭劼自己的聲音。起初他還迷迷糊糊,直到披衣靸鞋去書房喚了第二聲,仍是無人回應時,才像是給冷水驟然激過一般,登時醒透了。
窗外曙色初現(xiàn),微光中,原本常掛執(zhí)瑯的地方空空蕩蕩,杭劼默然良久,方才穿好出去練功了。
高嵩等人看在眼里,昨日陸凇下山,小師弟本想借送一程之由也下山去,奈何早被師父看穿,非但不準,還怒罰他三個月內(nèi)不得踏出大門,師父的脾氣,他們幾個都清楚得很,故也無人再敢求情,橫豎小師弟也無性命之憂。過了幾日,眾人見杭劼也沒有逃,日日練功讀書,余事一如往常,不過話比先時更少了些,也就都放下心來。
不覺五月已至,后院兩株丁香競相開了。端陽剛過不久,杭劼吃罷早飯,剛拿起書,卻見常彪急急過來,未及進屋,便向他道:
“小師弟,師父叫你呢!
杭劼應了,即刻起身到正房來。但見師父正給信封封口,便已猜到七分。果然聽得師父向他道:
“老五,你與我跑一趟。將這封信送到宣府李如松總兵手上。內(nèi)有要事,須他親自收了,不得交與外人!
杭劼應了個“是”便要退下,卻聽師父說了聲“且慢”,當下應聲停住,居然聽得師父道:
“沒事,去罷。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杭劼心下一暖,抱拳道:“是,師父放心!彪S即回去收拾了行裝,牽了凌渡下山去。
凌渡許久未出門,一下山便發(fā)蹄望前奔。杭劼也無意耽擱,一路上未作停歇。黃昏時分,他已行了半程,到了廣昌縣城。
斜暉之下樹影斑駁,落日周遭晚霞漫天,沒過多久,西邊紅日便生出幾分圓月的溫和。杭劼見天色已晚,策馬進得城來,隨意尋了家客棧,拴了凌渡,要了些茶飯,便坐下歇息。但見店家只一老婦并一少女,所幸客人不多,想來上菜也不會太慢。杭劼又素喜安靜,于他而言,太好的地方反嫌人多。橫豎要住一晚,此刻他腹中雖有些饑餓,也不急于這一時片刻,只揀窗邊坐了慢慢喝茶。
不多會,飯菜皆已上來。杭劼剛動筷子,忽見那少女急忙堵在門口,向門口要走那四人道:
“幾位客官,酒飯錢還沒給呢!”
聞聽少女說話,內(nèi)中一個虎背熊腰的甕聲甕氣開了口:“你這酒菜這么難吃,還好意思要錢?”
“就是就是,酒這么渾,菜這么淡,吃都吃不下!”一個五短身材的忙跟著附和道。
一個精壯的扯開嗓門嚷道:“還不給大爺們讓開!”
“嘿嘿!小姑娘嗓音不錯,你給大爺們唱個曲兒罷,大爺們高興了,給你算個雙倍價錢!”一個山羊胡上前,不懷好意地笑道。
正在此時,那老婦也到了四人身邊,向那虎背熊腰的道:
“客官,小店小本生意,不能賒欠,再說這酒菜——”
杭劼聞聲向那幾人先前坐處掃了一眼,桌上杯盤狼藉,杯中酒喝得精光,四菜一湯都只剩個底,不禁皺了眉。正待開口,卻見一老翁手拿鍋鏟出了來,那五短身材的當即便嚷:
“你們這是找打么?”
“如數(shù)結(jié)賬,理所應當!焙紕吕淙坏,說話間已至四人近旁。
“呦?這是誰在多管閑事!”山羊胡陰陽怪氣地道。
“我的名號爾等也配聽聞?”杭劼話音未落,一個躥步上前,四人未及反應,精壯的那個早被掀翻在地;杭劼回身一個撞腿,虎背熊腰的立時單膝跪倒;余下二人相繼撲來,杭劼一個掛踏放倒了山羊胡;緊跟著一個撣手,五短身材的也倒了下去。四人跌得不輕,身子又有重疊,一時起身不得,口中“噯喲”之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店家三人見狀,已然驚得說不出話,只見這義士面無表情,對地上四人冷冷地道:
“酒足飯飽賴賬要走,還想欺負老弱婦孺?文打官司武打架,若是不服,我便捆了你們見官;若是服了,即刻將錢算還店家!爾等胡作非為再若讓我看見,可不比今日小懲大誡了!”
杭劼話音剛落,四人連忙一迭聲應了,即刻結(jié)了賬,彼此扶持著出了店門。
見四人一走,老翁忙上去施了一禮:
“義士,多謝了!老漢姓胡,這是拙妻。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不用謝,胡老伯。習武之人,路見不平出手原也是分內(nèi)之事!焙紕卤馈
老婦也上前行了個萬福:“英雄,虧得你出手相幫了!”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杭劼抱拳應了,便回到自己位子繼續(xù)吃飯。
杭劼吃罷回房,只聽有人敲門,開門去時,卻是那少女端了盥洗的熱水來。杭劼忙接了放下,回身便見那少女向他深深道個萬福,脆生生地道:
“今番沒有少俠,小女子少不得受人欺負了。多謝少俠!”
“不用謝,有勞姑娘。”杭劼淡淡應道。
少女剛走,杭劼便關了門。方才見這少女看去約莫十六七歲,衣著樸素,細挑身材,鴨蛋臉上不施脂粉,模樣不過中人以上之姿,杭劼心道:“如此也罷了,若是個美人,只與老翁老婦一同開店,更不免無端受辱!币膊辉俣嘞,洗漱罷直接睡了。
翌日黎明,杭劼即起,本打算早飯胡亂吃些就算了,誰知店家早備好了茶點,杭劼用罷,少女又端來一大碗面。杭劼飽餐一頓,向那少女問道:
“姑娘,一共多少錢?”
少女正擦桌子,聽了杭劼問話,忙回頭轉(zhuǎn)身應道:
“我爹娘說了,不要少俠的錢。少俠這么早就走啊?”
杭劼聞言“嗯”了一聲,取了二兩銀子,放在柜臺之上。卻被老婦叫住,一定要還給他。杭劼不肯收時,這老婦居然叫道:
“掌柜的!英雄非要給錢哪!”
“義士請留步!”老翁一疊聲地出來,連忙從老婦手中接過銀錢,向杭劼道:
“義士看著像個念過書的,雖說我老兩口沒讀甚么書,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義士這回的錢,我們一定是不能收的。要是義士不嫌棄時,往后來小店,小店照常收錢就是了。這銀子請義士收好罷,看你這么急著走,路上也用得著!崩衔桃幻嬲f著,一面將銀子塞回杭劼手里。
杭劼見他執(zhí)意要給時,店家卻仍執(zhí)意不要,如此推讓也終無了局,他又急著趕路,無奈只好隨了店家,心道下次再來罷。
凌渡昨晚被店家喂了個飽,又歇足了,跑得比昨天更加起勁。這天太陽剛剛偏西,杭劼便到了宣府。他先和門房說了來意,門房見杭劼氣度不凡,哪里還敢怠慢,當下飛跑去通報了。很快,杭劼便進了來,見到了李如松。
杭劼剛一進門,便見李如松正寫著甚么,見他進來,即刻擱筆,立起身來。杭劼忙上前見禮,呈上師父書信。李如松忙讓杭劼坐下,又命手下上茶。自己則拆開信看罷,又打量杭劼一回,點頭笑道:
“孟大哥果真不但會帶兵,更加會調(diào)理人!聞名不如見面,早聽他說有個關門弟子文武雙全,儀表堂堂,人稱‘雪公子’的,今日一見,果然龍章鳳姿,不同凡人哪!”
杭劼見李如松劍眉星目,鼻直口方,是個英雄相貌,又見他面相和善,毫無總兵的架子,亦是頗有好感,當下便抱拳道:
“李大人與令尊的英名,我等平民百姓也早有耳聞。今日見李大人好一腔英雄氣,又是如此平易近人,在下頓覺百聞不如一見!
李如松擺擺手,笑向杭劼道:“杭兄弟不必如此客氣,咱們各叫各的,不必顧忌孟兄,你只叫我李大哥便是。我曾聽聞你原是名門之后,祖上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肅孝杭皇后的父親,再久遠的,我也不甚知曉了,只知自杭皇后哥哥起,兄弟家里世代單傳,可令尊大人還是年紀輕輕就投身行伍了。不知我有無記錯?若方便時,愿聞其詳!
“沒有記錯。倒是在李大哥面前,杭劼家哪敢稱得名門。當年英宗復辟,杭皇后被追廢,覆巢之下,安存完卵?杭劼高祖父也被削了職。后我杭家人丁漸少,世代單傳,不過,杭劼聽家人講過,先曾祖和先祖都是心懷天下。先父投身行伍,仙游一役戰(zhàn)死沙場,其時家母聞訊殉了情——當年杭劼只兩歲,長到十六歲上,老管家也撒手去了。所幸后來機緣巧合,家?guī)煵粭,收我為徒,視如己出,一至如今!焙紕卤瓚馈?br />
李如松聽了,不免嘆息一回。二人甚是投契,又聊了一會,用了晚飯,切磋了身手。雙方互有勝負,槍法難分伯仲,李如松善射,馬上功夫稍強;論赤手空拳,杭劼又勝上一籌,二人皆有惺惺相惜之感。入夜,李如松吩咐軍士們給杭劼安排了住處,杭劼當晚住了,次日一早便帶著回信返了程。第二日黃昏,杭劼已回至山上。
“師父,好久沒對對子了,要不要玩一會?”
見師父點頭應了,陸凇撫掌道:“好!師父出句罷!”
“足踏云山觀皓月!薄笆洲浔趟L空!”
“時有花香穿陋室!薄芭挤暄嘤斑^空堂!”
“縹緲高城風露爽。”“崔嵬峭壁雪霜清!”
“起舞徘徊風露下!薄按档芽澙@雪霜中!”
“不錯,凇兒有進益了。以前你只是對得快,很少拿身邊之物對句。換你出句罷!
“師父,那我可出了。≮褐怀鲆痪,杜仲佩蘭鹿銜草,師父對罷!”陸凇笑道,又沖師父眨眨眼睛。
“就知道玩這個再沒比你更刁鉆的。讓我想想,嗯……黃連上桂鷹不泊,可還使得?”
“師父,上桂是肉桂,鷹不泊也是藥材么?”陸凇聞聽對句,抬頭望向師父。
“是啊。鷹不泊祛風化濕,消腫通絡。能治風濕,理跌打,排瘴氣。”
“哎?就沒有能難住師父的么?”陸凇不甘心。
“你這癡兒。所幸我還懂些醫(yī)理藥性,平日里也算得雜學旁收,即便如此,做你師父也著實不易。我倒還樂得歇一歇呢。”
“師父,師父!”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會不見的?!陸凇又驚又急,忽地醒來,方知竟是個夢。
原來二月二那日陸凇下得山來,除了河間舊居,一時也真不知去哪,便騎了長安徑直往河間來。他心內(nèi)也不急,一任長安信步前行。天色略略擦黑,他已到了舊居門口。
叫開門時,陸凇不由一怔。這年輕門子他并不認得,幾句話直問得他哭笑不得:
“公子是?此時來訪,有何貴干?可有帖子么?”
陸凇雙眉一蹙,反問道:“你又是誰?我是陸凇,原在東廂住的。李叔李嬸呢?”
“李叔李嬸?公子這年貌名諱……莫不是六年多以前留書出走的二公子罷!外面冷,公子快進來罷!李叔李嬸我見過一面,一年多以前就告老解事出去了。大公子冠禮后搬到了東廂——公子放心,公子物什不曾短少,是李叔李嬸和小的一道搬到西廂,照原樣擺了的!
陸凇牽了長安進來,向門子道了聲謝。門子將大門落了鎖,要來接長安韁繩,卻見陸凇擺手道:
“這馬性子烈,還是我自己來罷,真是多謝你了。今日天色已晚,就不煩你通報了。”
“是,公子。公子路上辛苦,就直接去西廂罷,小的這就去給您拿鑰匙!遍T子聞說,恭聲應道。
陸凇拴了長安,一徑往西廂來。只見東廂和正房門都閉著,燈火卻是未滅。他實在不想理會,可巧這會門子也掌燈過來,開了西廂房門,就回房去了。
陸凇進去,關上門點了燈。房中陳設果然和他先時住的一般無二,想到在家也是和師父在西廂住,不由嘆了口氣。掃掃床上薄塵,陸凇吹熄了燈,便和衣睡了。
這會天還未亮,陸凇卻再無睡意。他本想著回來看看,不想竟已物是人非。橫豎在此無益,不如出去闖闖。陸凇心中如是道,便悄悄牽上長安出門去,未曾想這一去,就再沒回來過——此是后話不提。
陸凇本欲如師父所言,先去看看趙伯伯,卻并不知他住處,想想還是罷了。心道左右也是無事,春寒料峭也難將息,倒不如南下游山玩水,人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就先去桂林看看罷。
中原此時,正是乍暖還寒時候。陸凇也未過多停留,盤費不夠了便賣字鬻畫度日。他自幼練字,后又經(jīng)師父指點,自是不在話下;至于作畫,則是全憑興致,畫上無非梅蘭竹菊、蒼松翠柳,旁的即便人要他畫,憑是再高潤筆,他也概不買賬。所有字畫,上款一律只題時日,下款只題“云冰”二字,并印師父送的印章——上面也只這兩個字。他也不善經(jīng)營,隨興定價,也有人曾告知他字畫被轉(zhuǎn)賣了多高價錢,陸凇也從不關心,又兼對人不茍言笑,未知從何時起,人皆喚他“冰公子”,他也不以為意。
如此一路南行,到桂林府時,已是端陽節(jié)了。初到桂林,陸凇幾乎一日游一山,沿途飲食也頗為方便:有他此前從未嘗過的咸粽,更有順滑可口的桂林米粉。端陽節(jié)后,他一日兩餐皆吃米粉,或?qū)小店,或只在路旁攤子上吃了,竟爾絲毫不覺膩煩。
廿一日時,陸凇到了雁山。連日登山,他也有些倦了,便找了家客棧歇息。翌日,陸凇吃過米粉,結(jié)了房錢飯錢,便牽了長安往水邊去。
走不多遠,只聽得“梆、梆、梆、梆、梆、梆”聲響,這聲音一下一下甚是均勻,陸凇駐足細聽,辨明來處,應是不遠,當即循聲走去。
陸凇走近看時,只見一個女子在水邊搗衣。看頭上的雙丫髻,應是個少女。陸凇從后看去,這少女削肩細腰,牙黃的衫子用海棠紅下裙束了,正和四處青山碧水相映成趣。見此處水草豐美,陸凇松了韁繩,長安甩了下尾巴,自去吃草了。
陸凇見長安吃得愜意,便回過身來。卻見那少女也方回身立起,少女看去約莫十五六歲,微黑的臉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身量嬌小,裙上杏黃腰帶隨風飄動,搗衣棒槌猶在手上。陸凇見狀,上前抱拳問道:
“姑娘,請問這水叫甚么?在下冒昧,還請恕罪!
那少女本在專心搗衣,見了水中倒影,才回身來看。聽人開口問話,她嚇了一跳,細看時,卻是位年輕公子,身穿一領梅子青的直裰,生得斯文白凈,看著不像壞人,心下稍安,應道:
“這是相思江。你是遠來的罷?”
少女說話是本地口音,好在陸凇這幾日多少也稍稍習慣了些,聞聲應道:
“謝謝姑娘。在下確是遠來的。此處水草豐美,景色悅?cè),在下欲在不遠處坐上一坐,不會擾了姑娘罷?”
少女聞言臉上一紅,隨即“撲哧”一笑,露出潔白的小虎牙來:“你想坐就坐著,礙著我甚么?”
陸凇見這少女天真爛漫,活潑嬌憨,也再不拘謹,走開幾步,便自坐了看水。此次南下所行之路,真?zhèn)與師父教的和他先時所讀之書相互映照。從前他在山中見慣了山,雖知“上善若水”,卻從未如這數(shù)月見過這許多形形色色之水。眼前這相思江水明澈安靜,陸凇立時想到“思無邪”三字,應該就是如此罷,他心中默默道。
陸凇抱膝坐著,忽覺今日正是廿二,正是他拜師的日子。見了水中倒影,不由暗自嘆息一聲:如此景致,若是師父也在,那該多好!回頭看看,長安應是吃飽了,自在不遠處站著呢,若是凌渡也在,長安便不會無聊罷!
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任由思緒亂飛,陸凇飄零之感頓生。他自是希望太師父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可他卻因此有家難回,想想這門規(guī),雖覺可笑,許是總有它的道理罷……
陸凇正想著,忽聽那少女道:
“你還要這么坐著么?我可洗完了要走嘍——”說罷,她一面收拾衣服,一面唱起山歌來:
“相思——那個江水哎——清悠悠——
清清——那個水流——有源頭——
要問——那個源頭——在哪里呀,
我來——那個同你——說根由——”
陸凇聽了,不由莞爾:“那煩請姑娘與我說說,這相思江源頭是哪里呢?”
“你別姑娘長姑娘短的,我叫鶯歌。這相思江的源頭在從這往南的香草巖!鄙倥弦恢,咯咯笑道。
陸凇聞言抱拳道:“多謝鶯歌姑娘。香草巖這名取得好——沅有芷兮澧有蘭,與這相思江正好相對。”
“告訴你我叫甚么了還叫姑娘!你們識文斷字的說的那些,我又不懂,你會唱歌不?”鶯歌聞言一跺腳,嗔道。
陸凇頷首,起身取了執(zhí)瑯,又席地而坐,調(diào)了調(diào)音,彈了幾聲,隨琴聲吟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鶯歌彎下腰看陸凇,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你是想你心上人么?”
“哪有甚么心上人!你從何想到的?”陸凇見狀,不覺失笑道。
話音剛落,鶯歌便“哼”了一聲,滿臉的不服氣:
“不說就算了!你心憂來心憂去的,不是想心上人了,還能是想誰?”
陸凇無奈苦笑。這小丫頭懂得甚么黍離之悲,故園難回?不過是眾多“不知我者”中之一罷了。
鶯歌只見陸凇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不由又問道:
“天都要黑了,你沒處可去么?真要沒處去,我?guī)闳グ⑴8缂易∫煌!?br />
陸凇聞言心下一暖,忙道:“多謝,好意心領了,我是想在這的!
“那我可走啦!都這么晚了!”鶯歌終于立起身來。
陸凇點點頭:“快回去罷!
鶯歌方才轉(zhuǎn)身,陸凇忽聞遠處爆竹聲,又見天上升起大團煙花,煞是好看。他正自出神,卻聽鶯歌叫道:
“呀!今晚是山娃哥娶燕燕姐的日子!我要趕去了,不然趕不上了!”說著便飛跑去了。
煙花散了。天上月朗星稀,陸凇心內(nèi)一動,擬了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自成一首,題曰《夏水風日暮》。遂取了紙筆,借了天上微光,寫道:
夏花落去夏雨狂,炎炎夏日夏蟲響。
已覺仲夏晝不盡,那堪風無半點涼?
浣天無雨有閑云,風吹落日下山岡。
余暉倏沒隱何速,驚皺雁山相思江。
耿耿盛夏苦天長,聲聲鳴蟬迎薄暮。
江畔離人不見月,猶記日暮踏歸途。
遙想當年今日晨,初識初逢小樹林。
擇定佳期十日后,奉茶叩首入師門。
怎料爆竹煙花作,五色繁花隨風起。
心系天桂勝江水,長相念兮長相憶。
寫罷,陸凇嘆道:“不過是個意思,好不好也不改了!”便收了琴,牽了長安來,韁繩拴在一棵榕樹上,靠了樹沉沉睡去。
杭劼剛進大門就直奔正房,將李如松回書交與師父。孟繁章忙接過來,只見杭劼難掩風塵之色,便即命他坐了,自去拆信看了一回,撫掌道:
“真是想到一處了!”又問杭劼:“你們都聊甚么了?還切磋了功夫?”
“確是切磋了下!焙紕曼c頭應道,又將二人聊到的大致說與師父。孟繁章專心聽著,一時點頭,一時嘆氣。待杭劼說罷,孟繁章嘆道:
“說來話就長了。這李總兵字子茂,小時候就跟他父親李成梁大人熟習軍事,還曾得徐渭——就是徐文長,傳授他兵法。后來,他由武進士承父蔭,被授部指揮同知,做了寧遠伯勛衛(wèi)。那之后,因他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調(diào)署都督僉事,任神機營右副將。萬歷九年,我?guī)銕讉師兄去遼東投李成梁抗擊女真時,我見他功夫不錯又熟知兵法,無愧‘將門虎子’之譽,且我也有幸蒙他青眼,從那時起,我二人便兄弟相稱,日益親厚!
“是,李大人提到您時一直稱兄!焙紕侣勓詰。
“那還能有假么?”孟繁章橫了杭劼一眼,繼道:
“萬歷十一年,子茂升了山西總兵官,卻在這出了個岔子。朝廷里給書中黃道瞻等人上疏,屢次都說李如松不應與乃父并居重鎮(zhèn),就因這,他被召僉書右府提督京城撫。當時我十分不平,卻又沒甚么辦法。直到去年,我聞說子茂復了總兵,鎮(zhèn)守宣府,就去向他父親李大帥請求年后協(xié)同子茂,得了李大帥允準,方才帶你幾個師兄回來過年了。不然你當我回得來么?”
“原來如此啊!焙紕曼c了一下頭。
孟繁章“哼”了一聲,叱道:“還能如何?本想著趕快回來,咱一家人好好過個年,誰曾想趕上你這個岔子?!我還能聽之任之,讓你和你那小兔崽子無法無天么?”他卻不曾說出,打了杭劼二人,自己和四個徒弟也正好歇息一陣,權(quán)當養(yǎng)精蓄銳了。
“那么……師父和李大人通信,可是和武林有關?”杭劼轉(zhuǎn)開話頭,神色如常。
“嘿!你這個兔崽子!我就知道沒看錯人!”孟繁章笑罵了句,又道:
“我所以給子茂去信,便是向他提議召開英雄大會,多募集些武林高手。用這些人協(xié)同練兵,還能不事半功倍?可巧他也正有此意,只是江湖深廣,不知如何召集最妥。他見了我的信時,歡喜得了不得罷?如今他回信來,就是邀咱們同去他那商量此事的!”
“既如此,不如咱們盡快出發(fā)?”杭劼早就想為天下人做些甚么,聞言忙提議道。
“這還用你說!你先下去歇歇罷!”孟繁章?lián)]揮手,一臉的不耐。
“好,弟子告退!睅煾缚谟残拇,杭劼如何不知,當下便應命回房了。
杭劼一告退,孟繁章滿臉喜色再也掩蓋不住。他之所以未直接去李如松處,一則看李如松意愿,他也好作相應打算;再則杭劼脾氣執(zhí)拗,性子又清冷,也是想歷練下這兔崽子,看他與李如松能否合得來?戳诵艜r,兩樁心事皆已了卻,他如何不歡喜異常?
孟繁章向來奉行“兵貴神速”,是以想到甚么,就即刻做了。當晚飯后,他便向常彪五人道:
“這月十六,也就是后日早飯后,咱們一道去宣府李如松總兵處,一時半刻是回不來了,極有可能就留在軍中,你們都預先收拾收拾罷!
五人應了,相繼退下,各自回房收拾,不在話下。
十六日說話就到,孟繁章師徒六人用了早餐,便一同向宣府進發(fā)。六匹馬皆非凡品,當晚又到了廣昌縣城。師徒六人看了左近幾家客棧,居然皆已客滿。眾人正在煩躁,杭劼向前一望,之前去過的那家胡記客棧就在不遠處,想來多半是有房的,便引了師父師兄過去。
進店一問,果然還有三間房。孟繁章師徒本想隨意用些茶飯,卻不料店家菜做得很好,還另外送了個菜。師徒六人吃罷謝過店家,便兩人一間住了——孟繁章和常彪一間,高嵩和杭劼一間,侯勇和方永誠一間。那少女照例端了溫水過來一一送了,送到杭劼房間時,是高嵩出來接的,高嵩只見這少女烏油油一對雙丫髻,秋香色的衫子外系著蔥白細褶裙,腰間一條水紅腰帶,看去直是嫩水蔥一般。待要關門時,卻見少女偷偷看了一眼杭劼,又聽見樓下老婦人的聲音:
“秀瑩!水送完了下來幫我一把!”
那少女應了,忙轉(zhuǎn)身下了樓。
高嵩回身關了門,向杭劼擠擠眼睛,笑道:“小師弟,那小姑娘怕是看上你了!”
杭劼聞言,先將手中書放下,方向高嵩正色道:“師兄,莫要胡說。”
高嵩不急不惱,走近幾步,臉上難掩狡黠,眼睛骨碌碌一轉(zhuǎn),打量了杭劼一回,才向他笑道:
“你還真別說,那小姑娘倒是好個模樣,水蔥似的。美人看上你,也不是壞事啊!你之前一定來過這家罷!快說,你來時發(fā)生了甚么?”
“不過是來吃飯住店,能發(fā)生甚么!焙紕碌。
高嵩略略仰頭,向外微一努嘴,笑道:“要是沒事發(fā)生,店家白白送菜?她方才看你作甚?你現(xiàn)下不說,我就不會問問店家了?”
杭劼無奈搖頭,輕嘆一聲,只得把那日經(jīng)過大略說了。高嵩聽后伏案大笑,連聲道:
“好!好!好!好你個小師弟啊,你不是最不操心閑事的么?”
“三伸手。師兄不會不記得罷?”杭劼面無表情。
高嵩一臉無奈,嘆道:“罷了!不逗你了!逗你也是無趣,睡罷,明天早起還要趕路呢!
杭劼更不多話,準備歇了。高嵩見他要在地上鋪褥子,忙道:
“你快別了,聽我說話,快上去睡,我睡地罷!你師兄我也是行伍里摸爬滾打過來的,甚么地方?jīng)]睡過?不過跟你說個玩笑話,你還真惱了,哎!”他一面說著,一面“刷”地鋪好,和衣在地上歇了。
“我并沒惱。這玩笑也是混開的?”杭劼一面應道,一面欲叫師兄起身,卻也明知叫不起,便把心一橫,索性不叫了罷,還不夠浪費時間。杭劼自去床上和衣而臥,二人一宿無話。
翌日,店家更是上了饅頭、包子、蒸蛋、豆?jié){和幾樣爽口小菜。孟繁章著實贊了幾句,高嵩只看著杭劼笑。眾人又好好吃了一頓,結(jié)了賬,便馬不停蹄往宣府趕。眼看太陽就要落下,他們總算是到了。
孟繁章師徒和李如松見了面,分賓主坐了,先敘了一回舊,各自簡要說了別后經(jīng)歷,大家嘆息一回。見天色已晚,李如松安排眾人歇下,約定后日議事。
次日早飯后,李如松單留了孟繁章、杭劼師徒二人。侍從奉上茶來,三人喝了口茶,李如松便向孟繁章問道:
“孟大哥,江湖規(guī)矩兄弟也略有耳聞,可要說通曉,那還差得太遠。如今我要召集各路英雄,再從中選出好的,只苦于沒有合宜之法,不知大哥對此有何良策?”
孟繁章也不客套,當即應道:“子茂,若要如此,除非開個英雄大會。你可一面公布集賢榜文,一面多吩咐些送信的,把帖子送到各門各派去,今晚我與你列出各門各派名目并地點來。人聚齊時,先問大家意愿,心中有數(shù)便是,不必強求。要挑中用的無非先看功夫,內(nèi)中分得步戰(zhàn)馬戰(zhàn),各人單打獨斗便是;再較陣法,用演兵盤便是;最后取需要的人數(shù),若是無此意愿,就從后遞補便了!
“如此甚好,”李如松點點頭,又問道:“倘或各路英雄接了帖子不愿前來,卻又如之奈何?”
孟繁章聞言,拈須哈哈一笑,應道:“子茂放心。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行中人皆愿自己功夫天下第一,如何不來?只須道出比武,他們自會前來!
“好,就依大哥所說!”李如松聽了,心覺甚是妥當,忙應道,又問杭劼:“杭兄弟還有何見教?直言無妨!
“不敢稱教。我?guī)熢诖,李大人稱杭劼兄弟似未為妥。杭劼字毖勤,稱名或字皆無妨!焙紕卤瓚馈
見李如松點頭應了,杭劼又道:“李大人,比武只是一面,俠之大者,當懷天下。此種情懷,當是留人之要處。是以大人不妨以此打動人心,即便有人并未為文字所感,相聚后也多會受他人影響,如此一來,留人似也并非難事了!
李如松聞言大喜:“甚好,甚好!毖勤所言,當真解我憂處!就依你師徒二人,我這便著人草擬榜文并帖子去!”
翌日,李如松如期召集了眾人議事,將英雄大會定在了八月十五。因有昨日定下的主意,是以除卻細碎瑣事,此次皆已商議妥當。眾人方才散去,李如松即著人擬了榜文,照了孟繁章列出的江湖各派下了帖子。未出三日,榜文已盡貼了,各處又派了信使出去,不在話下。
陸凇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了。但見自己手上還攥著昨夜感懷之作,不覺心內(nèi)悵然:若是師父此時,不,是昨夜便收到了,縱使罵我作得不通,也是極好了!奈何如今相隔萬水千山,又何異于癡人說夢?
想到這,陸凇當下將那張詩箋仔細折好,與拜師帖放在一處,隨意找個地方吃了碗米粉,便騎了長安,一路向北疾馳而去。
陸凇南下是直奔桂林而來,一路上雖未過多停留,也少不得寫字作畫換點盤費,長安雖快,從河間到桂林走走停停也是過了數(shù)月。此番北上,明知無家可回,他卻仍是早發(fā)遲息,風雨兼程,囊中羞澀時,竟爾風餐露宿,亦是毫不在意。
一日清晨,陸凇醒來便覺全身乏力,雖在樹下睡了一夜,眼皮卻是沉重至極。他也沒理會,便合了眼,又沉沉睡去。
悠悠醒來時,陸凇忽然發(fā)覺自己竟睡在一張竹榻之上。驚得他連忙坐起,四下里一看,房中此刻并無一人。陸凇摸摸胸口,見錦囊還在,心下稍安,又見小幾上正是他的包袱,劍和琴都立在墻角,心遂放了大半,便起了身,出門去尋長安。
開門出去,陸凇方知這竟是個吊腳樓。卻見一個苗家女子裊裊婷婷正上樓來,背上還負著背簍。未及陸凇開口,便聽那女子道:
“你醒啦!你的馬在下面拴著呢!進屋坐了說罷!”
陸凇略怔,隨即點點頭,隨女子進了屋。眼前女子比他年紀稍長,一身群青衣裙外系了一條五彩圍裙,看去身量苗條,鵝蛋臉兒給頭上頸間銀飾一照,更顯得白里透紅,明麗照人。她放下背簍,示意陸凇在小幾旁竹椅上坐了,便開了口:
“你是有許多話問我罷?我先給你講咯!前天我同我男人兩個采藥回來,就看你白日里在山腳樹下躺著,我們這山里蛇蟲虎狼不少,怕你給它們吃了做個冤死鬼,我兩個就叫你起來,誰知你是受了暑昏過去了,我們苗家兒女哪有見死不救的噻?我男人就背你回來嘍。這兩天兩夜你有時說甚么我們也不懂,單是‘師父’兩個字,我們還聽得清白,你趕路該是要尋他不咯!”
原來陸凇雖是習武之人,卻也到底是書香子弟,將近二十年來何曾這般辛苦,如此幾日終是支持不住,不想竟昏睡過去,幸而為人所救,方不致成野獸腹中之物。聽這女子竹筒倒豆一般說了,他心上更明白了些,當下便起身一揖道:
“陸凇多謝阿姊救命之恩!不知阿哥現(xiàn)在何處?在下也好當面道謝。”
女子起身倒了兩杯清水,一杯置于小幾上,一杯自己拿了,喝了一口,微笑道:
“我叫惜珺,我男人叫天賜,今天可巧寨中有大事,我是先回來的,他可要晚些嘍。你快坐罷,我們苗家不講你們漢人那套禮數(shù)。你也別叫我阿姊,我有個弟弟十二歲就死了,要是活著,也同你這般大咯!
陸凇聞言坐下,應道:“陸凇不知,十分對不住了!敢問惜珺姊,此處可是保靖州地界么?”
惜珺從容坐了,笑道:“正是呢,我們這叫賈家峒。你叫陸凇,是姓陸不?算你問對人嘍!我們賈家峒這些寨子里沒幾個聽得懂漢話的,能講得幾句的更少了,我和我男人算是講得好的哩!”
陸凇拿起杯呷了一口,頓覺心曠神怡。杯中之水十分清爽甘甜,想必是山泉水。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點頭應道:
“是。姓陸名凇。這樣說來,惜珺姊和天賜哥想是寨主了罷!在下能遇到你們夫婦,更是走運了!
“你這腦殼倒聰明,我阿爹是老巴代,我公爹是老寨主,我男人是賈家峒最硬扎的漢子,現(xiàn)今是新寨主咯。這沒得甚么,我們苗家不欺客。不過你現(xiàn)在身子還弱,要是不怕,你可以在我們家住上幾天!毕КB微詫,隨即笑道。
“有甚么好怕?只恐有不妥罷?在下是想等天賜哥回來和他道了謝就走來著!标戁÷勓云娴馈
惜珺立起身,向兩邊指了指:“那有甚么不妥?我們這有幾間房呢。再說……你同我弟弟,還是有些像的!
陸凇一怔:“哪里像?”心中不覺暗忖,自己生得像苗人么?
惜珺又坐下,長嘆道:“我弟弟同我相像,可是比我好看。他真是生得好,生得好漂亮,人也忒聰明,那時家里有個外來客,是個漢人,還讀過書,我阿爸就請他教我弟弟讀書。我原來叫鳳仙,小時候總生病,漢人先生改了這個名,就沒有生病了。我的漢話還是和弟弟學的。你不曉得,我們寨子里的人都說,從來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孩子,他小時候男生女相,可是眉毛不女氣,你說好看不好看?”
“那自然是很好看了,應該是比我好看多了!标戁÷務f,不覺心生惻隱,輕嘆道。
惜珺見陸凇面露不忍,也輕嘆一聲,默然低頭,又抬起頭細細打量陸凇一回,問道:
“你也是讀書人罷?我也說不好,只覺你們說不準的像!
陸凇初時給惜珺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聞言即刻釋然,原來是書卷氣啊,許是他們見的讀書人少罷。忽又想到她方才說的,不由追問道:
“惜珺姊,方才說的‘怕’又是甚么?”
惜珺聞言,十指交握,默然無語。半晌,方將自己那杯水一飲而盡,隨即正色道:
“我男人是巴代,我是草鬼婆,就是你們漢人講的巫師和蠱婆,你怕不怕?”
“君子坦蕩蕩,我陸凇不曾害過二位,二位又救了我性命,又怎會加害于我?”陸凇微訝,隨即笑道。
惜珺見狀,眼圈登時一紅:“你講的真像那漢人先生……原本……我是想給你下蠱的,可沒想害你性命!可是現(xiàn)在不會了,往后也都不會了!”
“為何?”陸凇不由全身一凜,隨即霍然起身,厲聲問道。
惜珺沒有應,只默然垂首,肩頭一聳一聳,好一會才抬頭看向陸凇,眼淚大顆大顆滑落,猶勝斷線的珠子,哽咽道:
“我都說了……你像我弟弟。我弟弟那么早就死了,我全家……都很想他。我見了你同他……同他像,就想……就想給你下……下噬心蠱……它能制住你身上的鬼——你們漢人叫魂魄,讓你受我擺布,看樣子你還是你,可你的鬼魂……就是我的了,我……我可以把你帶回阿爹阿媽那……當伢崽養(yǎng)……”
“卻又為何不了?”未待她說完,陸凇便問道。
惜珺見他面色稍有和緩,便先用帕子拭了臉,一雙淚眼望向陸凇,仍是語帶抽泣之聲:
“我也沒曉得……我只沒來由覺得你心腸好,原也不該害你;你人又執(zhí)拗得很,認定的,就絕不回頭,比我們苗家男兒更甚遠了。要不我哪曉得你趕路是要尋你師父?你不省人事還記掛著他,要是他找你不見了,心里不是和我家失去我弟弟一樣了……”
陸凇長嘆一聲,方又坐了:“惜珺姊,被你言中了,我確是執(zhí)念深重。但凡我陸凇認定的,人也好,事也罷,除去至死不渝,我想不出第二個詞。”
“讓你笑話嘍。我們苗家女子,哪能動不動就哭!莫講這個了,說點別的咯。你十幾了?有喜歡的女子沒?哪個女子要被你看中,也是求儺神求來的罷!”惜珺抬手抹抹眼睛,勉強笑道。
“我二十了。沒有喜歡的,也從未想過!标戁〉。
惜珺見他面色如此寡淡,因笑道:“真沒想過?我不信。你該是還沒遇上對的人罷。我也沒遇到過,這輩子也不能嘍。”
陸凇聞言睜大眼睛,奇道:“那你就嫁了?你們苗家不是要彼此中意么?”
“嫁人也只是對自己有個交代啊。”惜珺拿起空杯又放下,苦笑道。
“不是還會日久生情么?你怎知天賜哥不是對的?”陸凇越發(fā)不解。
惜珺搖搖頭,起身走了幾步,在門口立住,向外望去,決然道:
“沒有么子日久生情,只是當時嫁了他,就不會變心,跟他一心一意過到死,我們苗家女子都是始終如一的!
陸凇見狀也立起身來,嘆道:“罷了,我也不娶了,不要這勞什子交代。人生苦短,一輩子能做的事那么多,為何不去做呢?我?guī)熢鴩谖摇畟b之大者,心懷天下’,想來我也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念頭,當趁年少便勉力為之!”
“你說的我雖不懂,可那是你要做的,就去做罷。我也沒曉得怎么了,今天一下同你說了這么些。這些話,我同哪個都是沒有講過的!毕КB沒有回頭,口中道。
陸凇亦不免動容,當下走上前去道:“多謝惜珺姊。陸凇心有記掛,急著趕路,二位好意,陸凇心領了。如此,請代我向天賜哥轉(zhuǎn)達謝意罷!闭f罷一抱拳,“惜珺姊,后會有期!”便即拿上隨身物什,下樓解了長安,絕塵而去。
夕陽西下,吊腳樓上,空留了一個苗家女子的身影。
“聽我號令!今日咱們眾軍士以二十五人為一隊,每隊皆有一個隊長,每四隊為一哨,四個隊長聽哨長指揮!每五哨一個哨官,五個哨長聽哨官指揮,看準哨官腰旗!大家可聽明白了?”孟繁章中氣十足,正站在高臺上,親自向臺下眾兵士下令。
“明白!”臺下回應他的,是一支嗷嗷叫的鐵軍,足有兩千人之眾。
聽得應聲撼天動地,孟繁章點了一下頭,又向幾個徒弟道:
“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誠!你們四個每人協(xié)助一個哨官,準備操練!”
“得令,師父!”師父話音剛落,常彪幾人就抱拳應道。
“師父,今日新練的‘百鳥陣’最宜于平川曠野,此處這地勢并不十分合適!”操練剛開始,杭劼便向師父抱拳道。
孟繁章聞言,立時把腰一叉,轉(zhuǎn)身叱道:“就你明白?!遼東是不是平川?蒙古是不是曠野?我在軍中這些年,要還不如你這嘴上沒毛的兔崽子,可是白活了!”
杭劼見狀,當下并不言語,心中卻嘆道:
“百鳥陣本是疑兵之陣,習練這個也非是不可,軍紀這些,這支鐵軍自不必說,眼下難道不應先傳將士們幾手得用的功夫,以求精益求精,提升整體戰(zhàn)力么?看來師父多半是要等英雄大會之后再傳功夫了?晒Ψ蜻@東西學到手根本不算甚么,從練會到能用當真需要不少時日來磨,那時還來得及么?也罷,或者是我此前未在軍中,經(jīng)歷不夠也未可知,且先看看再說罷!
自從到了宣府,除去剛來時那三日,孟繁章皆如先前一般帶了徒弟協(xié)助李如松練兵,內(nèi)中只杭劼一人暫時不愿入幕。李如松是何等心胸,況兼惜才,便也沒有十分在意。
軍中忙碌,時日飛快,不覺六月已至初六。這日正是天貺節(jié),早飯后,李如松便向左右道:
“傳令下去,今日天貺節(jié),給將士們休整一日,大家都曬曬衣服罷!”
手下人還未出門,就被李如松叫住,聽他又吩咐道:
“告知將士們并軍伶,今晚開場夜宴!”
接了李如松休整的號令,合營上下俱是喜笑顏開。這天風和日麗,營中有說有笑,一時間洗衣曬衣之人不計其數(shù)。
入夜,李如松請了孟繁章師徒六人,叫了副總兵、參將,在中軍帳外分賓主坐了,與全軍將士一同飲酒。酒過三巡,李如松便叫了軍伶。只見一列三個軍伶應聲上來,有站有坐,弄管按箏,唱了一曲。眾人聽時,是一曲《山坡羊》:
人生于世,休行非義,謾過人也謾不過天公意。便攢些東西,得些衣食,他時終作兒孫累。本分世間為第一,休使見識,干圖甚的?
休圖官祿,休求金玉,隨緣得過休多欲。富何如?貴何如?沒來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
如何是良貴?如何是珍味?所行所做依仁義。淡黃虀,也似堂食,必能如此方無愧,萬事莫教差半米。天,成就你;人,欽敬你。
無官何患?無錢何憚?休教無德人輕慢。你便列朝班,鑄銅山,止不過只為衣和飯,腹內(nèi)不饑身上暖。官,君莫想;錢,君莫想。
于人誠信,于官清正,居于鄉(xiāng)里宜和順。莫虧心,莫貪名,人生萬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臨。疾,也報應;遲,也報應。
休學諂佞,休學奔競,休學說謊言無信。貌相迎,不實誠,縱然富貴皆僥幸,神惡鬼嫌人又憎。官,待怎生;錢,待怎生。
與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趨富漢欺窮漢。惡非難,善為難,細推物理皆虛幻,但得個美名兒留在世間。心,也得安;身,也得安。
真實常在,虛脾終敗,過河休把橋梁壞。你便有文才,有錢財,一時間怕不人耽待,半空里若差將個打算的來。強,難掙揣;乖,難掙揣。
金銀盈溢,于身無益,爭如長把人周濟。落便宜,是得便宜,世人豈解天公意,毒害到頭傷了自己。金,也笑你;銀,也笑你。
天機參破,人情識破,歸來閑枕白云臥。向巖阿,且婆娑,琴書筆硯為功課,軒裳倘來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方永誠當年在少林寺時,也常聽佛經(jīng),聞鐘磬,那聲音本已純凈非常,今日聽的這曲卻絲毫不輸,是以此刻,他眼光一刻未離場上三人。但見兩個樂師分坐兩旁,看去皆是三十上下年紀,正是繁弦急管,一唱三嘆;當中唱曲的女子卻只二十來歲,身穿蔥綠的短衫,石榴紅的裙子,一雙大眼好似會說話一般,嗓音更是清清亮亮,方永誠聽去只覺聞了綸音佛語一般,不由癡在座中。
杭劼在方永誠下首安坐,聽那曲詞唱的,心道:“這也罷了,倒好教化人!泵嫔先允锹暽磩,只管慢慢呷那杯中葡萄酒。
三人一曲方罷,上下歡聲不絕。一眾將士皆贊:
“唱得好!”
“吹得彈得夠勁!”
“再來一個!”
三個伶人向眾人行禮謝過,隨即領了賞下去,眾人眼光都在那唱的女子身上。獨杭劼渾不理會,只放下酒杯,拿了面前桃子來吃。
再上來的,是一個少女,身后并排跟著兩個少年。那少女懷抱琵琶,與方才唱曲的女子一樣打扮,只頭上梳的是雙丫髻,看去不過十六七歲,先向李如松深深道個萬福,一座皆已聽得她聲如鶯囀,杭劼聞聲抬頭看去,只見少女走到一旁坐了,略略轉(zhuǎn)軸調(diào)弦,試了試音。兩個少年穿了曳撒,看去不過二十出頭,身材相貌居然絲毫不差,手中各自拿了一柄長劍。
少女先向兩個少年望上一眼,便嘈嘈切切彈起琵琶,那兩個少年會意,相對一點頭,各挽了劍花,應聲起舞。先是序舞,隨后同時拋劍,彎腰拾起,右手先握,又轉(zhuǎn)至左手,徐徐站起,揮劍再舞,猶如打斗,真?zhèn)是猿形虎步,游龍戲鳳。杭劼從旁看去,心道:
“凇兒素喜用劍,若看了這個,必是喜歡的。”
杭劼正想著,忽見兩個少年合了個“滿堂勢”,隨后收了劍,少女琵琶也鏗然而止。只聽滿場更是贊不絕口,喝彩不迭。三人在一片叫好聲中行了禮,領賞下去了。
眾人歡聲暫歇處,皆未料琴聲乍起,一個少女環(huán)佩玎珰,翩然舞至,所經(jīng)之處,竟有香氣若隱若現(xiàn)。饒是平素里清冷如杭劼,也略略怔了一下。察覺到香氣時,杭劼仔細嗅過,隨即心下了然,應是佩了丁香混陳皮,但見這少女一襲丁香色窄袖薄衫,鵝黃細褶裙子,臂上一條水藍披帛隨風飄動,雙環(huán)靈蛇髻高高梳起,頭上只用玉蘭簪綰住,耳中兩顆珍珠皎潔如月。眾人一見,都噤了聲——暗叫直是仙子下凡一般,雖是誰也未見過仙子是何模樣。
杭劼定睛看時,心下不由暗嘆:“驚鴻舞!不是失傳了么?可這女子所舞分明便是了!”正自出神間,忽聞琴聲中“崩”的一下,杭劼立時便知,應是七弦斷了,連忙回神向場中看去。只見場上女子蓮步稍頓,他當即抽出腰間紫竹笛緩緩吹起。許是杭劼從未輕易在人前吹笛,笛聲空靈渺遠,竟也不似人間凡樂。女子會意,復又起舞,卻是比方才更勝三分,當真是恍若洛神重生處,疑是銀河織女來。杭劼吹著笛,腦海忽現(xiàn)了唐人舊句——
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纻。
慢態(tài)不能窮,繁姿曲向終。
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
墜珥時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心中既吟了詩,杭劼笛聲便也隨之起伏。待要曲終時,杭劼忽見女子對他嫣然一笑。當下他穩(wěn)住心神,收束了結(jié)尾,曲終時,女子恰是乘風歸去之態(tài)。四下里一時間鴉雀無聲。
場中女子蓮步輕移,上前兩步,向李如松略福了福身子,李如松如夢方醒,問道:
“我原來并沒見過你。你叫甚么?”
“芷靨,姜氏。”那女子櫻唇微動。
一語既出,眾人更是不發(fā)一聲。杭劼聽在耳中,立時想起琴之泛音。泛音,不正是天籟么?
“不知是哪幾個字?”李如松又問道。
芷靨朱唇稍啟,淡淡道:“齊姓之姜。蘭芷湘東國,青顰粲素靨,便是小女子閨名。”
杭劼聽得一字不漏,心中又嘆道:如此女子,怎會做了伶人?
芷靨要告退時,李如松略點了下頭,卻見芷靨退后幾步,轉(zhuǎn)身到杭劼面前福身道了謝,方才斂身退下,又款步走出了一眾目光。
孟繁章一見,急了,在旁提醒了李如松。李如松方想起,賞錢還未給呢。想是再叫也不妥,便叫了班頭來,加倍給了賞錢。再看眾人,已然癡倒一片。
杭劼喟嘆一聲,不由心道:
“舒華清芷,笑靨天成,只恐縱是大家閨秀,也怕難及萬一!”
陸凇別過惜珺,亦是馬不停蹄一路向北,雖仍早發(fā)遲住,卻是看著天色晚時,定會先尋住處,不再露宿野外了。
眼看便要六月十五,陸凇到了夷陵,盤費已所剩無幾。沒奈何,他只得又買了紙,賃了桌凳并架子,擺了攤寫字賣畫。
夷陵本是一州治所,城中人往來不絕,陸凇卻不理會,照舊視而不見,寫字作畫旁若無人。只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畫好了水墨梅蘭竹菊各一幅,又裁了紙,信手落筆,卻是《黍離》。寫罷,陸凇微微一嘆,將寫好的字掛于畫旁,另裁了紙來寫。
陸凇正自寫《漢廣》,剛到“不可方思”,便聽有人問道:
“喂!你這字畫怎么賣的?”
陸凇抬頭看去,問話的竟是個小廝,旁邊是個穿綢的少年公子。當下也不起身,只淡淡問道:
“是你買,還是你身旁這位?”
“當然是我家公子!難不成你還看人定價么?”小廝俯視陸凇,提高了調(diào)門。
“若是這位要買,須他自來向我問話。價錢隨心,我若同意賣時,自然賣了。”陸凇仍悠悠然坐著,雙眼只平視前方,面無表情,視那小廝如無物。
小廝又氣又急,咬牙切齒道:“要我家公子親自與你談價,你也配!”
“哦?如你所說,我自然配。你的意思莫非是他不配了?”陸凇姿勢未變,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小廝氣急敗壞,登時上前一步,伸手拍在陸凇桌上,濺起的墨不偏不倚,正落在自己袖子和衣襟上,越發(fā)怒火中燒,立時把袖子一挽,嚷道:
“好小子!你若有種,就起來和大爺會會!”
話音剛落,陸凇從從容容立起身來,一個撣手揮去,那公子臉上早挨了一下,竟是打了個趔趄。他這招來得出其不意,那小廝也吃了一大驚,隨即嚷著要來抓他衣襟。陸凇見他手將至未至,左手輕輕一壓,右手跟著打出一拳,小廝吃痛,連退了幾步。
陸凇見那公子要向他還手,當即足下一勾,手上使個金龍合口,輕輕鎖了他喉。小廝直唬得驚慌失措,連忙邊向陸凇打躬作揖,邊一迭聲哀求道:
“少俠饒命!少俠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少俠,少俠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家公子罷!”
陸凇本待那公子親自開口,低頭看時,居然見他身如篩糠,臉都失了血色,便即刻放了手,向他正色道:
“原來竟是個不中用的!我要你這爛命作甚么?不過是因你管教不嚴,對你小懲大誡而已。你這小廝讓你縱得狗仗人勢,傲慢無禮,你非但不稍加管教,反而聽之任之,算得甚么主人?”
那公子驚魂甫定,唯唯連聲,點頭不迭。見陸凇不作回應,忙帶了小廝急急走了。四下里一眾看客見狀,也紛紛作鳥獸散了。
陸凇攤前人本就不多,如今這樣一來,更是空無一人。他微一苦笑,搖了搖頭,心道今日晦氣,明日再擺一天罷,賣不出去也隨緣,最多以天為蓋地為廬,又能如何?便又坐下繼續(xù)寫字。一首《漢廣》寫罷,他心頭一痛,另取了紙,提筆寫道: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寫罷,又緊隨其后寫下: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寫罷擱筆,他心神又直飄向北。轉(zhuǎn)眼已近黃昏,陸凇仍自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個少女聲音:
“小姐在這停車做甚么?這天都這時候了,白眉赤眼的,非要進甚么香呢,一會回來天都黑了!月初不是剛進過了?十五再進也不遲嘛!”
這聲音脆亮亮,陸凇聞聲抬頭看時,果然是個小丫頭,頭上梳著雙丫髻,身著一件琥珀色掐牙背心,里面是淺灰藍的短衫,石榴紅的細褶裙,此刻正從路邊馬車里扶了一個女子出來。下車這女子身著鴨卵青的薄紗衫子,湖藍織金的馬面裙,看去不過十六七歲,秀面微豐,不施脂粉,舉止嫻雅,從容大方,正向他款款走近。
陸凇心頭微詫,不由立起身來。但見那女子上前道個萬福,微微一笑道:
“公子不必詫異,小女子是個醫(yī)女,不過是從前家境好些。方才聽聞公子在此寫字作畫,所幸今日病患不多,便專此前來一觀!
這女子聲音嬌柔婉轉(zhuǎn),聽去教人十分熨帖。饒是清高如陸凇,亦覺入耳入心,當下抱拳應道:
“多謝姑娘青睞,請姑娘自便就好!
見那女子微微頷首,報以一笑,陸凇也不相擾,復坐了寫字。落筆處,卻是稼軒一闋《定風波》。詞曰:
山路風來草木香,雨余涼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風月費遍章。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只甘松竹共凄涼。
陸凇寫罷,剛落款蓋了章,便聽那女子道:
“請恕小女子冒昧,云冰公子想是離鄉(xiāng)背井有些時日了罷?若是不回,又怎知一定回不去呢?”
陸凇聞言,不由身子一震:未料心事竟被一女子說中,莫非這醫(yī)女能醫(yī)心?便即起身抱拳應道:
“誠如姑娘所言,在下年初離家南下,一至如今。現(xiàn)下也正一路北上,至于能否回得去……”
見陸凇神色一黯,女子立時會意,溫言道:
“《度荊門望楚》《渡荊門送別》寫在一處,又寫了《黍離》《漢廣》,公子懷鄉(xiāng)情切,縱是此前有天大的事,公子一片赤誠,想是也不會艱難如昔罷?”
她聲音本自柔婉,此刻更是教人如沐春風。陸凇聽了,登時眼前一亮,當下深深一揖,向女子道:
“多謝姑娘!姑娘通文墨,秉醫(yī)術,察人心,雖老郎中不及姑娘一半,在下佩服!”
女子見狀福了福身子,黃白臉上透出些紅暈:“醫(yī)女聆秋,多謝云冰公子謬贊。賞過公子妙筆,請恕聆秋唐突,想請公子與了聆秋一二大作,另請公子寫一幅《木蘭辭》與聆秋,至于潤筆,聽憑公子便是!”
陸凇暗嘆,這聆秋真是心細如發(fā),本是要買,還想著我的顏面,當真是萬分難得了。因道:
“承蒙聆秋姑娘指點,姑娘看中的,只管拿去便是。多謝惠存!
說罷,陸凇便坐了寫《木蘭辭》。寫罷,只聽聆秋道:
“多謝公子慷慨。聆秋曾聞古仁人范仲淹所愿‘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他既有‘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的舊句,便求了幽蘭那幅罷;另求那闋辛稼軒的詞,此幅聆秋不用多說,公子也必是知道的。至于《木蘭辭》,是聆秋幼時初誦詩詞第一日的功課。人皆以男子行醫(yī)不足為怪,女子行醫(yī)常遭白眼,是以這《木蘭辭》,聆秋格外喜愛。聆秋見公子人品,寫字作畫必是隨興為之,不愿為人而作的。公子肯為聆秋寫這幅,真讓聆秋感激不已!
陸凇見聆秋恍如解語花一般,心下感激,便親自卷了那三幅,送與聆秋。聆秋接過,遞與侍女,道:
“小魚,先幫我好生收著,取我錢袋來。”
“不必不必,但酬知己,要錢作甚?”陸凇見狀,忙搖手道。
聆秋接過錢袋,摸出一錠十兩紋銀,笑道:
“在外不易,既為知己,與公子些潤筆,也是該有的。云冰公子若不接時,怕是嫌少了罷?”
“姑娘說笑了,”陸凇搖了搖頭,應道:“倘若真要如此說來,聆秋姑娘既是行醫(yī)之人,能醫(yī)得在下心結(jié),在下豈不應付給姑娘診金了?”
聆秋見陸凇執(zhí)意不收,只得把銀牙一咬,正色道:
“公子,實不相瞞,今日正午擾了公子清靜那孩子非是別人,正是聆秋同母異父弟弟。聆秋祖上世代行醫(yī),家父采藥時不慎跌落懸崖,尸骨無存,是以聆秋自懂事起,便存了行醫(yī)之志。聆秋當年未滿周歲,恰逢那時有家藥鋪主人派了媒人來求親,家母無依無靠,就錯嫁了這家。家母也懂醫(yī)術,只因身為女子,不便開館行醫(yī)。幸而聆秋多年來得她盡數(shù)傳授,自十五歲時家母過世起,便自作主張出來行醫(yī)了。繼父見我不僅讓藥賣得更快,還能賺得一些診費,也覺診病活人不是壞事,就沒有多加干涉,也不急著給我許人家,只由著我自去了——他們父子二人并不知道,聆秋背地里免收了大多窮困病患的診費,還偷偷送過一些藥與他們。這點潤筆,也是聆秋代舍弟向公子賠不是的。公子若是不計前嫌,就請收下罷!
陸凇見她如此說,也只好接過。聆秋和他互道了謝,便上車回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居然又來了買主。余下的書畫,陸凇胡亂賣了,又去還回架子并桌凳,方找了家客棧來歇。
是夜疏星點點,月出將圓未圓。陸凇望了一回,不由嘆道:
“萬兩黃金容易得,試問天下幾知音?聆秋姑娘年紀輕輕就行醫(yī)濟世,又能明察人心,真是無愧藥王孫思邈說的‘大醫(yī)精誠’了!若是太師父給她看過,我也不會至于今日了罷!”
六月十五,陸凇離了夷陵,接著向北趕路。大暑時節(jié),天氣一日熱似一日,陸凇心下焦躁,又兼歸心似箭,竟嫌長安慢了。如此半月,陸凇每晚去客棧投宿,都是人困馬乏,即便如此,也從未有過整日停歇。
這日正是月末,陸凇已到了少室山下。想到少林功夫天下聞名,四師伯又曾是少林俗家弟子,陸凇不由精神一振,猶勝專程慕名而來。
少室山頗為峭拔,有三十六峰之多。諸峰簇擁起伏,正如旌旗環(huán)圍,又似劍戟羅列,陸凇不覺暗贊一聲。從山南往北望去,只見山峰之間互成疊壓之勢,正是一朵千葉舒蓮之形,陸凇見了,心下贊道:
“當真是佛教名山,唐人“少室若蓮”之說,信不虛也!”
單看這些山峰,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綿,有的如猛虎蹲坐、有的似雄獅起舞,有的若巨龍打盹,還有的像神龜緩行,真?zhèn)是峰巒參差,峽谷縱橫,蔚為壯觀,直令得陸凇一時間流連忘返。
陸凇看了一回,又覺這山姿恰似忠靖冠,如此一來,益發(fā)生了幾分好感,他又想到山中清涼,更欲上山拜訪了。可巧正見一位僧人牽了一匹棗紅馬下得山來,陸凇忙抄近路迎上前去,抱拳問道:
“大師,在下冒昧,意欲尋訪少林寺,不知可否相煩大師指點去路?”
那僧人聞聲轉(zhuǎn)向陸凇,雙手當胸合十,向陸凇打了個問訊,方道:
“施主,小僧可萬萬不敢當?shù)谩髱煛,即或是尊稱,現(xiàn)下也只能稱得‘法師’。貧僧法號凈塵,施主稱貧僧法號即可,”繼而問道,“不知施主尋我少林有何貴干?”
陸凇聞聽凈塵說話像是巴蜀口音,初時微訝,轉(zhuǎn)念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慕名拜入少林門下,如此口音也不足為奇。因復抱拳應道:
“是在下無知了,還請凈塵法師恕罪。在下姓陸名凇,字云冰。本正向北趕路,久仰少林大名,路過寶剎,不敢多擾,只欲拜望一回,便即下山北歸!
凈塵聞說,合掌微笑道:“阿彌陀佛!可巧有緣遇上了。前兩天我們代理住持無言正道師伯剛接到英雄帖,我等原是出家人,不可如在家人一般爭名逐利,是以這幾日寺中正在謝客,最遲要到下月十五方止。我?guī)煼ɡ矶U師古道熱腸,因見帖上寫了請人幫忙練兵的話,也是為我大明江山計,便向住持師伯薦了我去赴會。云冰施主若是一定要去寺中時,也只能等到下月了!
“原來如此!多謝法師!既是為大明江山計,在下意欲略盡綿薄,卻是不知去路。凈塵法師若方便時,可否允在下同行?在下也曾從家?guī)熈暤靡徽邪胧,?shù)年來幸蒙恩師教誨,也是心懷天下,此志不移!标戁∫妰魤m濃眉大眼,直鼻厚唇,面如滿月,雙耳垂珠,神色慈和,身強體壯,看去確是個有修行的武僧模樣,當下也未多想,便沖口而出。
凈塵看眼前這少年生得清眉鳳目,面白唇紅,身量較自己略矮,且又瘦上許多,再給身上玉色直裰一襯,樣子倒是更像個書生。又見他斯文有禮,聲氣清朗,語意堅定,心下便有了幾分好感,因合掌應道:
“阿彌陀佛!云冰施主年紀輕輕,竟能有如此心胸,貧僧實在佩服。只怕施主一路辛苦,要是沒了葷腥……”
“沒甚么,在下早幾年在山上時,也吃野菜多些!痹挭q未完,陸凇便應道。
凈塵聞言歡喜贊嘆,笑道:“善哉,善哉!貧僧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相視一笑,上馬結(jié)伴同行。凈塵只較陸凇大得兩歲,卻是少年老成,一似長兄,二人一路談談說說,自是比陸凇先時趕路慢了不少。陸凇原本恨不能即刻北歸,只因聽得“英雄大會”,不由轉(zhuǎn)念一想:若回去時,又被太師父趕出來也罷了,倘或因此牽連師父,豈非罪孽更重了?正不如遵從師父訓誨,先去那英雄大會看看有甚么能幫上的罷。這樣一來,他反倒不那么急了。過不幾日,陸凇并長安精神皆好上許多。凈塵見陸凇話雖不多,卻是個志誠君子,心中更生喜悅。
路上盤費不夠之時,陸凇照例寫字賣畫,凈塵則沿街托缽化緣。偶見一兩個尋釁滋事的,陸凇始則不加理睬,當真過分時,也會出手制伏;凈塵卻是一概視若無物,也是他功夫深厚,尋常之人根本傷不到他。陸凇見凈塵不拘化來甚么吃食,都能從容吃掉,有時化來生的,反倒在前不著村,后不靠店之處派上大用,不免心下暗暗佩服。
不覺已是八月,正是秋高氣爽之時。這日已至十四,陸凇和凈塵終于到了宣府。城中客棧多已住滿,二人好不容易方在黃昏時分尋到了一家小店,店里也只剩了一個小房間。沒奈何,他二人只好住了。
吃罷晚飯回房,凈塵向陸凇道:“云冰,你去床上睡,我拿個蒲團在地上打坐。早點歇了罷,明日還要赴會呢。”
陸凇辭謝道:“凈塵師兄,我不困,倒想出去走走。師兄先睡罷!
凈塵聞言,不由奇道:“這么晚了,云冰竟要出去么?不是我說,江湖險惡,明日雖名為英雄大會,也少不得魚龍混雜,你這時出去要是被人算計了,豈不白來一趟?”
“師兄不必擔心,君子坦蕩,日月昭昭,我既無害人之心,也非腰纏萬貫,更無名利之念,功夫又差得遠,要害我的,也總無所圖不是?”陸凇擺手笑道。
凈塵搖了搖頭,笑道:“你這孩子,平日里話少得可以,我還曾一度以為你在修習‘止語’,這一開口說起話來,常人還真辯不過你。也罷,我與你一同走走便是了!”
“不必了。師兄路上辛苦,還是早點歇罷。我一會就回來!标戁〉。
近兩月來,陸凇執(zhí)拗處,凈塵多少也知了些,當下無奈嘆道:
“罷了,隨你罷。那我就睡一會,你回來時我便起床打坐!
陸凇“嗯”了一聲,出了客棧時,他卻當真不知往哪走,索性往明日要去之處走去。
話分兩頭。明日便是英雄大會了,孟繁章師徒也怕有人借機生事,正和李如松一道巡視周邊,杭劼也在其中。眾人察看一回,見無異樣,便權(quán)當隨意走走了。
杭劼正信步而行,不覺走至亮處,一縷清輝猝不及防流瀉了他一頭一身,月白直裰與天上月華遙遙相映,李如松見了,不禁贊道:
“月下偶一見,方知‘雪公子’之名,竟不能及毖勤真人遠甚!”
“子茂快休如此說,沒的慣壞了他!泵戏闭滦Φ。眾人聽他一說,都笑了,獨杭劼若有所思。眾人皆知他脾氣,便也沒問,大家說笑一回,也便往回走了。
其時陸凇離他們并不遠,忽然隱隱聽見一聲“雪公子”,猶自疑心聽錯時,緊接著他又聽見“毖勤”,頓然如受雷擊,胸中一片空白,半晌方回過神來,連忙循聲去追,到了人聲來處,卻是不見人影。他心頭一酸,雙眼竟自模糊起來,忙抬起頭去望天。
月色皎然如銀,陸凇又有些失神。眼前終于清晰了些,那輪月將圓未圓,只差那么一點。陸凇只望著天上月,佇立良久,方原路回了。
陸凇剛一進門,凈塵便見他整個人失魂落魄,忙迎上去引他坐了,問他也不應聲,急得凈塵一迭聲喚他,終是聽到幾不可聞的一聲“嗯”,方稍稍放了心,因扶他去床上歇了,自去蒲團上打坐。
陸凇只聞得有人在遠處喚他,應了一聲,跟著便軟軟躺下了,索性閉了眼,沉沉睡去。
凈塵但見有月光透進來,起身向窗外一望,竟覺月冷如雪。欲問陸凇何以至此,也知現(xiàn)下問不出甚么,只回蒲團上雙盤坐定,摘了腕上佛珠持在手中,口中心里輕聲念道:
“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
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
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歷僧祗獲法身。
愿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恒沙眾,
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
伏請世尊為證明,五濁惡世誓先入,
如一眾生未成佛,終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審除微細惑,
令我早登無上覺,于十方界坐道場,
舜若多性可銷亡,爍迦羅心無動轉(zhuǎn)。
南無常住十方佛,南無常住十方法,南無常住十方僧,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佛頂首楞嚴,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金剛藏菩薩!
爾時世尊。從肉髻中,涌百寶光。光中涌出,千葉寶蓮。有化如來,坐寶華中。頂放十道,百寶光明。一一光明,皆遍示現(xiàn)。十恒河沙,金剛密跡,擎山持杵,遍虛空界。大眾仰觀,畏愛兼抱,求佛哀佑,一心聽佛。無見頂相,放光如來,宣說神咒……”
凈塵念誦一遍,便是足足一刻。一遍念罷,他手中佛珠也隨之轉(zhuǎn)上一粒。待到一十八粒佛珠盡數(shù)輪轉(zhuǎn)來時,天已大亮了。
作品本身僅代表作者本人的觀點,與本站立場無關。如因而由此導致任何法律問題或后果,本站均不負任何責任。
網(wǎng)站版權(quán)所有:愛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