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水書生
倭寇雖已全線后撤,然于李如松而言,王京一天未收復,便遲早是個禍害。孟繁章并幾位少年英雄更是只怕無硬仗可打。這也難怪,都等著復仇呢,還在意倭寇強弱么?
然而,他們緊接著要面對的,是一場此前未有的硬仗。
正月廿四,忽有朝鮮哨探來報:
“倭賊已退,京畿已空!”
兵者,詭道也。李如松深知這一點,是以他并未輕信,微一沉吟,隨即道:
“查大受聽令!你和祖承訓、李寧領騎兵三千,探查王京虛實!且以朝鮮防御使高彥伯為向導罷!切記,不可戀戰(zhàn)!”
“得令!”查大受即刻會同了祖承訓、李寧并高彥伯,策馬南下而去。
廿五日晨,查大受的前哨到達王京北郊時突遇一小股倭寇。這支倭寇正是加藤光泰和前野長康率領巡查王京周邊的,雙方短促交手,查大受部斬得倭級數(shù)百,便命人去報與李如松。他自己仍嫌不過癮,竟一路乘勝追擊而去。
查大受始料未及,這一追不要緊,加藤光泰敗退后,立刻報與了王京日軍總部。主將小早川隆景聽了,認為明軍即將總攻,這正是在其總攻前損其戰(zhàn)力的絕佳戰(zhàn)機,于是便下令以大批兵力圍殲這支明軍,迅速結束戰(zhàn)斗。
隨后,日軍第六軍團主力、第三、第九軍團各一部共三萬六千余人先后趕至戰(zhàn)場,他們只道這是明軍大部隊,欲將這支明軍包圍在碧蹄館。小早川隆景自認一張大網(wǎng)已然織好,只待明軍落進便如“風林火山”一般收網(wǎng)。
正月廿六,李如松只見了報信的,未見查大受回來,心下早已感覺不對,待聽完來人說話,不禁大怒:
“咄!查大受這廝如此輕敵,不闖點禍他就安分不了是么!”
罵歸罵,李如松還是當機立斷,即刻帶了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統(tǒng)領兩千騎兵去追。孟繁章等人執(zhí)意要去,李如松無暇多言,便點了頭。
李如松麾下輕騎極快,廿七日清晨,他們距王京已不足百里。未知如何,李如松竟覺隱隱不安,當下勒轉馬頭,喝道:
“停!”
眾將士驟然勒馬停下,只見李如松在幾位將官臉上掃視一周,道:
“楊元!我?guī)б磺讼刃,剩下一千你帶著,隨后跟進!”
李如松趕到之前,查大受正自急追。孰料日軍立花宗茂已先于其他諸部,獨自領了三千二百兵士埋伏在礪石嶺,部將森下釣云查探到明軍查大受所部,先小放幾發(fā)鐵炮,隨即立刻回報,便從辰時起,先僅以部將十時連久、天野貞成率兵七百引誘明軍來攻,卻不料查大受所率五百騎兵速度奇快,十時連久的先遣部隊很快被擊潰并損失了一百三十人,無奈被迫后撤。
查大受見狀更是來了興頭,下令繼續(xù)追擊,此番方遭到小野鎮(zhèn)幸和米多比鎮(zhèn)的優(yōu)勢部隊阻擊,其后祖承訓、李寧、孫守廉等人相繼投入戰(zhàn)斗,明軍一時增至三千人——這也是查大受領的全部人馬。
立花宗茂見了,忙從小丸山迂回明軍右翼,命十時連久帶人吸引明軍注意。不料自己速度太慢,竟致十時連久在明軍鐵騎直接沖擊下抵擋不住,不久即中流矢而亡。
隨后,立花宗茂與其弟高橋統(tǒng)增率三千兵自左方奇襲明軍右翼,一時間明軍也亂了陣腳,查大受遂往北向碧蹄館退兵。立花宗茂見了,親率八百親兵追擊,卻不料部將池邊永晟陣亡,明軍也很快重整了開始反擊。
立花宗茂不僅計劃落空,且緊隨其后的戰(zhàn)斗也讓立花軍大為窘迫。立花宗茂雖有鎧甲護身,也被明軍箭鏃射成了刺猬。立花宗茂部狼狽不堪,直退到小丸山。
雙方打了接近三個時辰,查大受并不知,真正的硬仗,才剛剛開始。
此時已是午時。日軍紛紛前來接應,立花宗茂見援兵來了,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查大受也毫不畏懼,帶兵左沖右突,眼前近萬倭寇略顯招架不住。
正在此刻,小早川隆景、毛利元康、小早川秀包、吉川廣家等部一并沖出,其后緊跟日軍大營兩萬余人悉數(shù)趕來。
查大受這才發(fā)覺不妙,立時喝命道:
“東邊有高地,上去用火器!”
明軍得令,迅速占了高地,繼而紛紛下馬,拔出火器向下開火,只見立花宗茂領了近萬倭寇向上沖來。查大受絲毫未亂,前擋后攻,將士們前仆后繼,拼命不斷向下打。倭寇火力被壓住,沖上來的成批倒下。雙方各不相讓,查大受但見倭寇尸橫遍野,數(shù)次沖鋒都被明軍打回。
直到傍晚,明軍高地還是沒能拿下,日軍已戰(zhàn)死四千,明軍陣亡過半,只剩七百人仍在死守。小早川隆景看在眼里,便派出了五千人,準備對明軍發(fā)動最后一次攻擊。卻見七百明軍紛紛亮出腰刀,準備最后一次戰(zhàn)斗。小早川隆景雖已年過花甲,見狀仍是略為所震。
正當此時,他忽見日軍陣腳大亂。眼前一支明軍騎兵疾馳而來,手拿火銃,正不斷向日軍射擊,領頭一將揮舞白刃,連砍數(shù)人,日軍瞬間被沖亂了。
查大受已知倭寇眾多,此戰(zhàn)非同小可,本已預備與高地共存亡,且臨死前要盡全力多殺倭寇,此刻忽見來人,心中百感交集,連聲音都略有發(fā)顫:
“少帥,你……”
他查大受本是李成梁的家丁,也是看著李如松長大,若是因己之過,害李如松送了命,無論死活,他又有何顏再見李成梁?
不待他說完,李如松便罵道:
“混賬!還不快沖出去?”
查大受用力點頭,重整軍陣,隨李如松向北直沖而去。
原來李如松沖出之前,已知前方正在交戰(zhàn),便作了大軍前來之勢,迅速展開鶴翼之陣,向人數(shù)遠遠占優(yōu)的倭寇發(fā)起沖擊。日軍以為明軍主力已經(jīng)來了,開始商討作戰(zhàn)計劃。最后還是聽取了小早川隆景的計策,預備合圍吞掉眼前這些明軍。
小早川隆景本以為自己兵力充足,正可“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一般吞掉眼前的敵人,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吞下的并不是甚么美餐,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李如松的親兵是遼東鐵騎中之精銳,全軍皆配備了三眼神銃。這三眼神銃是遼東鐵騎的標準配備,全長將近六尺,由純鐵打造,槍頭突出,上有三個槍管,可輪流發(fā)射。發(fā)起沖鋒時,遼東鐵騎沖入戰(zhàn)陣,即于馬上發(fā)動齊射。三槍打完后吹吹硝煙,豎起來使,就是把帶著熱勁的鐵榔頭。
此時日軍人數(shù)雖是明軍兩倍不止,然李如松早已識破倭寇意圖。粟屋景雄和井上景貞未完成合圍前,明軍已然率先擊潰了粟屋景雄部,并開始追擊。眼看形式轉好,可緊接著突如其來的麻煩卻又將明軍陷入險境——他們一不留神,進了泥灘,跟著便遭到倭寇反擊。
“下馬打!”
李如松一聲大喝,明軍紛紛下馬,與倭寇展開步戰(zhàn)。明軍的三眼神銃打得倭寇落花流水,幾輪下來,倭寇死傷遍地。粟屋景雄部招架不住,直接撤了;井上景貞見粟屋景雄部撤了,也紛紛狼狽后撤。明軍見狀,趕忙小心退出了泥灘。
小早川隆景見又失敗了,氣憤憤大叫一聲:
“八嘎!”
眾人面面相覷,小早川隆景顧不得許多,心一橫,將精銳兵力全部投入戰(zhàn)斗,并親率第六軍參戰(zhàn)。筑紫廣門和立花宗茂部兵分兩路從側翼迂回,明軍側翼遭到突擊。正面則是小早川隆景親自壓制,明軍頓時又一次險象環(huán)生。
小早川隆景沒想到的是,當此險境,李如松竟然高叫一聲:
“跟我殺!”
李如松話音剛落,他兩個弟弟、查大受、張世爵、孟繁章并各路江湖英雄等盡皆持刀,越戰(zhàn)越勇,眾軍士見了,一發(fā)奮不顧身。孟繁章一心要為兩個徒弟報仇,口中咒罵不絕,手起刀落處,一個個倭寇在他面前正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如松正與井上景貞接戰(zhàn),井上景貞哪里是他對手,忙不敵退走。部將李有升連忙去追,卻不慎中鉤落馬,被井上景貞調頭殺死。李如松急紅了眼,帶著鐵騎擋者即殺,直是如入無人之境,小早川隆景怒不可遏,令吉川廣家、戶川達安、黑田長政等集中起兵力,欲對李如松實行合圍。
然而日軍眼見了立花軍中安東常久、小串成重兩位旗本武士被明軍火銃擊殺,立花軍損失慘重被迫撤離;小早川秀包試圖包抄明軍側翼,反被明軍分出小股力量擊退;小早川秀包麾下八名家臣身亡……如此種種,都在告誡他們,眼前這幫明軍,真是不要命的,縱使此前再野蠻好斗,也是不免生了幾分怯意,雖是合圍,也并未十分向前欺身。
不想此時,倭寇中忽然沖出一金甲倭將,哇哇大叫著向李如松所在方向徑直襲來。
李如松猝不及防,身邊人馬早被倭寇糾纏在周圍。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高嵩躍馬趕至,不防那倭將向后一劈,高嵩不知倭刀是以棍法練刀法,立時被其斬于馬下。
侯勇剛剛趕到,原為助師兄一臂之力,見狀發(fā)急硬拼,盛怒之下大槍略略扎偏,直被對方攔腰砍倒。正在他后招未至時,李如松向他揮出一刀,只聽一聲槍響,敵人被李如梅火銃擊斃。孟繁章正與倭寇纏斗,這時才一槍將對方挑落,忙沖將過來,見了地上兩個徒弟已然陣亡,仰天長嘯,殺氣騰騰,重新投入戰(zhàn)斗中。
雙方直相持至黃昏,方見楊元率援軍趕來。小早川隆景不知就里,只道是明軍又來了大量人馬,連忙下令撤退。
楊元一馬當先,率軍沖散了倭寇;李寧的炮營發(fā)炮向倭寇猛轟,明軍在二者掩護下有序撤退,李如松則主動斷后。至此,雙方盡皆撤回。
這場血戰(zhàn)持續(xù)了三個多時辰,雙方皆未達到心中預期。經(jīng)此一役,日軍十余萬人面對僅僅三萬多明軍竟爾龜縮不敢出戰(zhàn);而明軍兵力有限,無法展開強攻,故此雙方在王京一線展開對峙,戰(zhàn)局似乎就這般僵持住了。
碧蹄館并不大,只因這場血戰(zhàn),令此默默無聞之小小驛館聞名天下。
碧蹄館的血與火,李如松闖出來了?伤サ模嗍亲约旱呐笥押陀H兵。
痛定思痛,李如松眼中寒芒一閃:原來我們前后竟然都是狼!
前狼不必說,倭寇自然是惡狼。此時雖被擊敗,然戰(zhàn)力還在,若要硬攻,恐怕收效甚微。
后狼,是朝鮮這只白眼狼。碧蹄館之役前,李如松曾囑朝軍隨后跟進,其時他們確也跟來了,可仗一打,這幫白眼狼不是溜之大吉就是隔岸觀火,仗打完了,竟然有臉及時出現(xiàn),這風聲聽的,真是長了一對狼耳朵!
更讓李如松氣憤的,是起先同帳而飲,題詩相贈過的柳成龍。
朝鮮此時正是陰雨連綿的時候,火器難于使用。倭寇伏擊失敗后,不但全都龜縮于王京,還拼命修筑并加固堡壘,擺明了是要死守。但凡稍稍知兵的都不會不知,倘若現(xiàn)下強攻,那就是自尋死路?蛇@柳成龍卻偏偏裝糊涂,還多次上書,且公然要求李如松盡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作為友軍能混賬至此,說他是白眼狼王,也不為過!
既已看透局勢,李如松自然不會理會那兩只狼,取而代之的,是冥思苦想。畢竟作為朝鮮之都城,王京是必須收復的。
這天,李如松忽然有了主意,便喚了孟繁章來。
孟繁章四個徒弟皆已馬革裹尸,這幾日都未出他睡的營帳。李如松喚他,他又不好不去,于是沒精打采去了。
李如松見他眼窩深陷,也生出幾分心疼。然而畢竟正事要緊,因道:
“孟大哥,咱們去報仇,你看好么?”
“報仇?別拿我開心了。連日陰雨,火器都不靈了!”孟繁章勉強扯了扯嘴角。
李如松聞言,當即正色道:“軍中無戲言,孟大哥想聽么?”
“快說!”孟繁章雙眼一亮。
“兩軍對峙,最要緊的是甚么?”李如松問他。
孟繁章白了他一眼:“你當我傷心傷糊涂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呀!你是要——”
不待他說完,李如松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笑道:“孟大哥意下如何?”
孟繁章扯了扯嘴角:“自然最好!可眼下這天氣……怕是要等些時日了!
“取勝不怕晚,就這么辦!”李如松笑道。
孟繁章又道:“閃進護打追,戰(zhàn)爭如打人,子茂是不是也應該把咱自己這邊護嚴實了?”
“那是自然!崩钊缢牲c點頭。
隨后,李如松召了李如柏、楊元等人過來,吩咐道:
“楊元,你率軍去鎮(zhèn)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查大受,你去守臨津,如柏,你去守寶山,與查大受互為聲援;李寧、祖承訓,你二人鎮(zhèn)守開城。這就去罷!”
李如柏不解道:“兄長,你這是?”
“軍令如山,少廢話!”李如松雙眼一瞪,皺眉喝道。
眾人雖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也再未敢多問。連柳成龍見李如松如此下令,都認為他已放棄進攻。如今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xiàn)下竟要兵分四路,要收復王京,何異于白日做夢?然而見了李如松的臉色,柳成龍也不敢再多說,在他面前,自己終究還是有幾分心虛的。
李如松這一下令,戰(zhàn)場越發(fā)平靜了。日軍借此機會仍在加強防守,休整軍隊,以備李如松的突襲。
事實證明,他們是正確的。可這并無任何意義。要攻下一城,未必只是刀戈槍炮奏效,官渡之戰(zhàn)就是最出色的師者之一。
李如松比誰都明白,僅憑自己現(xiàn)今手中兵力,單純攻城,王京絕無可能攻下,是以他索性分兵各處,加固后方。正如官渡之戰(zhàn)中的曹操,李如松已鎖定了一個絕好的進攻所在——龍山。
龍山有處大倉,本為朝鮮國倉,積糧數(shù)十萬石,王京被倭寇占領后,龍山大倉就成為倭寇的軍糧庫,后來日軍運來的糧食,也皆存于此地。李如松和孟繁章說的,也便在此了。
終于等來一個晴天。這天夜里月黑風高,李如松叫來查大受和李如梅,密令他們如此如此。此時孟繁章忽然進來,李如松也知攔不住他,便讓他一并去了。
查大受、李如梅并孟繁章得了令,當夜便率七百死士連夜趕至龍山大倉,一聲鳴鏑破空后,眾人開始放火。趁著倭寇紛紛救火,亂作一團之機,李如梅一聲令下:
“進去燒!”
眾人得令,爭先恐后闖入大倉,一面與守倉倭寇交戰(zhàn),一面向糧倉射火箭、扔噴火筒。守倉倭寇邊迎敵邊救火,其亂更勝此前。火勢越來越猛,倭寇死傷越來越多,查大受、李如梅正要撤軍,卻見孟繁章不退反進,快馬加鞭,直向一眾救火的倭寇殺去。李如梅高聲喚他,怎奈一出口就被喊殺聲、哀號聲、火燒糧倉坍塌聲淹沒,孟繁章又如何能聽得到?
守倉日軍皆知糧倉非同小可,雖然眼見火勢越來越大,卻仍是在拼命撲火。眾人本以為明軍也會避火撤退,誰知有個巨漢竟不顧火燒飛馳到糧倉周圍,舉起火銃便射,救火之人本就所剩無多,此時更被他射死不少。忽然有人砍了他的馬腿,眾人未及高興,便見他穩(wěn)穩(wěn)落地,拿起馬刀又是一陣狂殺。余下守倉之人本也多有燒傷,竟有大半都做了他刀下亡魂。
“兄長!倭寇十三座大倉已被燒得絲毫不剩!只是……”天剛亮透,李如梅、查大受就回來了。
“只是甚么?孟大哥呢?”李如松料定此戰(zhàn)必勝,是以不待弟弟說完,便催他往下說。
“孟大哥……他與守倉的在火中打在一處,與倭寇浴火同歸于盡了!”李如梅一面說,一面垂下了頭。
“你們都下去罷。”李如松揮揮手。
眼見最后一人走出大帳,李如松再也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李如梅尚未走遠,但覺兄長悲鳴猶勝受傷猛獸,直令他也悲從中來。
死者長已矣。這一戰(zhàn)終究還是大獲全勝,且勝得極為漂亮。夜襲龍山,簡直堪與曹操夜襲烏巢相比。將十幾萬倭寇一夜之間置于絕境,相對而言,明軍付出的代價已算極其微小了。
軍糧一失,生命線已被掐斷。盤踞朝鮮的倭寇全線被動,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于是,萬歷二十一年四月十八,倭寇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李如松入城,王京收復;五月初二,倭寇大部分退到了釜山一帶,交還了俘虜?shù)某r二王子;五月十五,李如松收復慶州。至此,除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為倭寇所占外,其余各地全部收復。明軍留下一萬人駐守朝鮮,其余大部于七月底回國。倭寇全軍八萬余人渡;貒瑑H留四萬人防守。
此一役自萬歷二十年臘月明軍入朝起,僅歷短短半年,倭寇全線潰敗,死傷合計三萬五千余人,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大明將士收復了朝鮮平壤、開城、王京三都,打得倭寇慘敗而歸。
倭寇已退,李如松并未斬草除根。非是不想,實是不能。不但缺人,而且缺錢。他何曾有一刻忘記戰(zhàn)死他鄉(xiāng)的朋友和將士們,無奈朝鮮實實在在就是一只白眼狼,不但軍隊無法合作,而且雖是幫他們打仗,然從糧食到軍餉,明軍皆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昭然露出白眼狼的真面目,不給軍費也罷,連明軍在當?shù)刭I軍糧都要收現(xiàn)款,概不賒欠。李如松在朝鮮半年,已花了上百萬兩白銀。
由是,和談,是雙方的唯一選擇。除此之外,已是別無他法。
事實上,此次已是第二次議和了。這還要從首次議和說起。
首次議和前,就大明而言,祖承訓部出師不利,朝鮮甚至想要內附;
就朝鮮而言,已是三都盡失,二王子被執(zhí),王室已退居義州,情勢十分危急;
而倭寇那邊,先鋒小西行長接近并占領平壤城以后,曾先后三次與朝鮮國王通信要求談判,也曾在大同江上與朝鮮重臣李德馨一再正式會面。他商人出身,最希望的自非開疆拓土,而是與大明互通貿易往來。
其時大明雖已開始調兵增援朝鮮,然而疆域遼闊,各部路途遙遠,連主帥李如松都遠在寧夏平叛,最需要的,便是集結各部的時間。因之,通過談判延緩倭寇繼續(xù)進攻,是迫在眉睫之事。同時,也須穩(wěn)住朝鮮局勢,以消其內附之心。
石星身為兵部尚書,豈能不知種種要緊?然而放眼滿朝文武,日本倭國雖小,卻是無人真正了解,加之文官廷議紛紛,徒逞口舌,更是無異于煽風點火。石星無奈,只好暗中尋賢,希求從民間走出能人來當此大任。
也是合該湊巧,此時沈惟敬剛好就在京城,他消息極靈,聞說兵部尚書尋賢,便毛遂自薦去了。這沈惟敬祖籍嘉興,以海上經(jīng)商為生。大明海禁森嚴,因他通曉日語,遂有時命下人扮作倭寇,那日杭劼師徒遇到的,就是他們一干人。石星見他懂日語,眼下又無更合適的,當下與了他個游擊將軍的虛職,派他東去談判了,實則不無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打算。朝鮮方面見沈惟敬來時,更是不信他能談成。誰知沈惟敬這一去,倭寇竟然答應休戰(zhàn)五十日之久,實在大大出人意料。大明得以調齊兵將錢糧,援朝收復許多失地,與沈惟敬和倭寇談判成功,實乃密不可分。
由是,雖然上次沈惟敬談判回來后,石星等人皆對其不以為然,李如松還差點殺了他,但是之后在朝鮮軍中,沈惟敬仍有兩次不辱使命。此次議和,石星心下明白,沈惟敬仍是不二人選。
于是,萬歷二十一年五月,明使謝用梓、徐一貫并沈惟敬等東渡,見了豐臣秀吉。倭寇一貫善于做表面文章,熱情招待了大明使節(jié)。無奈謝、徐二人都是李如松麾下武將,根本不懂日語,是以雙方的會談仍在沈惟敬和小西行長之間進行。豐臣秀吉出身卑微,卻是野心勃勃、狂妄自大,竟爾提出“大明·日本和平條件”七條:
一、迎大明公主為日本天皇后;
二、發(fā)展勘合貿易;
三、明、日兩國武官永誓盟好;
四、京城及四道歸還朝鮮,另外四道割讓于日本;
五、朝鮮送一王子至日作為人質;
六、交還所俘虜?shù)某r國二王子及其他朝鮮官吏;
七、朝鮮大臣永誓不叛日本。
豐臣秀吉夜郎自大,沈惟敬和小西行長卻十分清醒:這七條中,除卻交還朝鮮王子,其他諸條皆無異于癡人說夢。大明若是知悉,后事實在難料。
沒奈何,沈惟敬與小西行長私自見了一面。
“這些條件若是為我大明所知,怕是不滅汝國,難平我大明圣上之怒。 鄙蛭┚催@下倒是開門見山了。
幾番會面,小西行長已知沈惟敬這老頭不僅嚇不住,也絕非等閑之輩。當下便道:
“這個,我怎不知?如今,我們要想想辦法!”
二人皆知眼下不能立即開戰(zhàn),于是私下達成了默契——瞞罷。
對豐臣秀吉,沈惟敬一口應下了他的七條;而對同行的謝用梓、徐一貫等人,他卻如此說道:
“豐臣秀吉愿意向明朝稱臣,請求封貢,并交還俘虜?shù)某r王子及其他朝鮮官吏,同時盡數(shù)退出朝鮮!
謝、徐二人性子直率,況兼語言不通,聽沈惟敬說了,豈有不信之理?
而小西行長則對豐臣秀吉匯報說:
“您的和平條件,明使已經(jīng)同意,只需派使臣與明使一道過去,請萬歷皇帝最終允準!
豐臣秀吉一聽,自然滿口應了,隨即遣送朝鮮王子等人回國,并派小西行長處理后續(xù)事宜。
二人如此這般,雙方眼下皆大歡喜。
此后,日本議和使者與大明使團一道去往北京,這位使者不是別人,正是小西行長的家臣。一行人到了北京,見到石星,只聽石星道:
“若要議和,爾等須遵如下三件事:第一,日軍受封后,迅速撤離朝鮮和對馬;第二,只冊封,不準求貢;第三,與朝鮮修好,不得侵犯。”
來使早為小西行長私下授意過,石星提出的,他都一口應了。
其時,兵部還和這位使臣細談過,確信和方才應的意思一樣才作罷。
不料,石星上奏萬歷皇帝時,皇帝居然不信,未待他說完,便喝道:
“倭情狡詐,豈可輕信!”
萬歷暗罵石星不中用。他不上朝是因爭國本與群臣生氣,又非真正不理朝政,倭寇狼子野心,豈能應承得如此痛快?
石星不死心,繼續(xù)向皇上解釋。這時,沈惟敬也呈上了他與小西行長一并偽造的日本降表。
萬歷皇帝見了降表,方才信了,滿朝上下俱各歡喜。當下,萬歷皇帝便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并按小西行長提供的名單冊封了日本國大臣。
隨后,明朝遣使東渡,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沈惟敬也一同前往。其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圣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賜扶桑之域;貞珉大篆,榮施鎮(zhèn)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宜贊彜章。咨爾豐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國。西馳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肯求內附。情既堅于恭順,恩可靳于柔懷。茲特封爾為日本國王,賜之誥命。嗚呼!龍賁芝函,襲冠裳于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wèi)于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
別人不知,沈惟敬卻是清清楚楚:紙里包不住火,這便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仍是一籌莫展,他索性心一橫——罷了!管它作甚,橫豎也要去日本,且先去罷!
南下經(jīng)年,杭劼師徒終于明白——李如松只此一個,能惜才重才兼能善用者,實未再見。
沒奈何,二人聞得朝廷調李如松率軍赴朝抗倭,杭劼也知師父師兄必是要同去的,便帶陸凇回到天桂山上。
此次一上山,杭劼便先看陸凇盤架子,待他一趟盤完,問道:
“凇兒,拳法與兵刃之間,《拳經(jīng)捷要》上說得明白,你還記得么?”
陸凇點點頭:“凇兒記得!蟮秩、棍、刀.槍、叉、鈀、劍、戟、弓矢、鉤鐮、挨牌之類,莫不先由拳法活動身手。其拳也,為武藝之源’,師父是要傳凇兒六合大槍了?”
杭劼“嗯”了一聲:“兵刃無非是身體之延伸,是以若拳法不精,兵刃也無從學好。咱家手上如何打死人的講究,這幾年我也零零碎碎教你了。凇兒,跟我打你下不去手,你也沒個對子,又心地純善,以后只好到戰(zhàn)場上練了。如此,你更須習練純熟,練會離能用出來還有一截呢。這一截于你,比人更要長上不少啊!
“謹遵我?guī)熃陶d!”陸凇聞言,用力點了一下頭。
“嗯,之前你馬戰(zhàn)輸了,也是我還沒教你大槍,你那日在馬上也就是瞎使的。今日便教你六合大槍罷。”杭劼頷首。
原來這六合大槍雖只六式,若要使好使靈,卻是十分不易。第一式左右跨馬槍,陸凇日日習練,足足一個半月才練出點樣子來;第二式左右摘盔槍,陸凇練了月余;第三式釣魚槍,陸凇練了一整月;第四式左右倒把槍,陸凇練了二十多日;第五式抱月槍,陸凇練了十七日;第六式劈條槍,陸凇練了半個月。近半年過去,他心中雖知如何發(fā)力,卻仍使得生生澀澀,更遑論對戰(zhàn)運用了。
杭劼深知陸凇雖極是聰明,練起招式來卻進展緩慢,本也有一套六合花槍傳他,見他練得仍欠火候,且先由他先好生練這大槍罷。
秋去冬來,除去雨天,陸凇練功日日不輟,六合大槍終于練得有模有樣了。這日,杭劼看他練功,心內稍慰,待他停下,便道:
“凇兒,大槍你如今練得有些樣子了。當年你與人馬戰(zhàn)比試時,也是李天驕不長于馬戰(zhàn),若是遇到行家,過不了一合,你就撐不下去了。我看你現(xiàn)下雖練著尚可,還是要能用出來才是!
“是,師父!标戁∫幻娌梁,一面應道。
冬月過半,陸凇又過完一次生辰。杭劼見他筋骨比先時強健了些,又想想自己已過而立,卻是于天下尚無寸功,只教出陸凇這個癡兒。所幸凇兒心性風骨萬人無一,也算與他這個師父有七分相似,余下這三分癡氣,便由他罷!
臘八剛過,師徒二人下山買柴米時,忽聞人說李如松凱旋回朝了。本來街頭巷議之類,他二人是不理會的。然此事畢竟不同,久未有師父師兄消息,杭劼還是留了心。當下便道:
“凇兒,戰(zhàn)事消息應該多半不假,不如咱們入京看看?你太師父和師伯們,想是也回來了罷?”
“正想和師父說呢。太師父口硬心軟,師伯們雖性情各異,也都心地很好,凇兒也想他們了。剛好咱們還沒買甚么,要不要這就去?”陸凇笑應道。
“我也正有此意,走罷!”
杭劼說著便上了馬,見陸凇也上馬待發(fā),二人一抖韁繩,直向京城而去。
兩日后,師徒二人到了京城。剛到宮墻外,正逢文武百官退朝,只聞眾人皆在稱揚李如松能征善戰(zhàn)。他二人并未見李如松出來,但聽眾人說話,也略知了今日朝廷論功,加封李如松為太子太保、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也覺他當之無愧,心下皆感大慰。
不多會,人潮散了,師徒二人方見李如松與二三人一同走出。陸凇看幾人官服,已知這幾人都是官居高位——一個二品,兩個三品,想來多半是兵部的罷。
看見他二人,李如松作別了兩位同僚。彼此見過禮,李如松去牽馬——他不慣坐轎,是以上下朝路上也是騎馬。
杭劼只見李如松手上牽的竟是師父的鐵青馬,未及他走近,心中已翻了個過兒。他忙收攝心神,心下不住默念“無事”,面上雖波瀾不起,手上卻不自覺抓緊了韁繩。
陸凇見師父緊握馬韁,白皙手背上青筋乍現(xiàn),心頭也是一緊,頓然隱隱生了些不祥之感,也是強自鎮(zhèn)定,一言不發(fā)。
李如松牽馬過來,看看杭劼,又看看陸凇,終是吐出四個字來:
“回去說罷!
三人上了馬,一路無話。
到了驛館,李如松先讓師徒二人坐了,隨即雙手托了一個包袱來,輕輕放在桌上。
見李如松神色凝重,師徒二人心下已知了七分,不過是未聽他親口說出,總還心存一絲希望。二人皆未動那包袱,都半垂了首靜靜坐著,一時間,整個房里似乎壓了重重烏云,直教人幾近窒息。
半晌,李如松方長長吁出一口氣:“毖勤,孟大哥和你四位師兄……”他頓了頓,方道,
“包袱里,是他們的遺物。你們拿去罷!”
杭劼點了一下頭。李如松見他神色黯然,陸凇更是偏過頭去直往上看,也知他師徒二人正強自忍痛,因嘆道:
“那時候,我也自在帳中大哭了一場。孟大哥他們,個個都是好男子、真英雄!我知你們現(xiàn)下急著回去,此刻還早,快回罷!
只見杭劼愀然起身,陸凇也轉過頭立起,眼眶還是紅紅的。師徒二人向他深深一揖,終見杭劼艱難開了口:
“多謝大人。不知杭劼師父師兄是如何陣亡的?”
李如松聽杭劼已啞了聲,忙起身扶他二人肩頭,讓杭劼師徒坐了,這才將平壤強攻、碧蹄館血戰(zhàn)并火燒龍山幾場硬仗說與他們。師徒二人見他一時咬牙切齒,一時黯然神傷,皆知他心中難過,待他說罷,便起身告辭。臨別時,杭劼正色道:
“大人,倭寇若是再生事端,我?guī)熗蕉嗽鸽S行伍,傾力誅之!”
再看陸凇,也正在旁用力點頭。他師徒二人淡然無爭處,李如松已見多了。而今如此鄭重,李如松雖不意外,心下也贊了一句,暗嘆孟大哥果真沒有錯愛。
見李如松肅然應了,師徒二人當即往回趕去。
回到山上,師徒二人才將包袱打開。
那包袱里只五樣物什。師徒二人一一看去,認得是常彪的酒葫蘆、高嵩的《世說新語》、侯勇的草編小狗、方永誠的佛珠——另有個槍頭模樣的,用布包得嚴嚴實實。
杭劼拆開看時,果是自己當年送師父的拜師禮。不想這槍頭多年后仍是光亮如新,奈何如今物如昔,人卻都不在了!
陸凇本就記好不記歹,眼前這些物件他一一看過去,眼光停在槍頭上時,再顧不得許多,轉身便向門外跑去。
杭劼見狀忙追出去,果見陸凇在門口仰頭拭淚。他也略擦了擦泛紅的眼眶,一面伸臂攬過陸凇回房,一面柔聲道:
“你心里難受,為師都知道。凇兒,咱們快換孝服,給你太師父和師伯們立衣冠冢罷!绷硪皇謪s是握緊了拳,繼道:
“他日若有戰(zhàn)事,我杭劼師徒不殺盡倭寇,誓不此還!”
“咚咚咚!咚咚咚!”
師徒二人剛從山上暖墓回來,就聽見震山響的敲門聲。聞得這聲音一陣緊似一陣,陸凇皺眉道:
“師父,凇兒先去看看!
杭劼點點頭:“去罷,我隨后就到。”他加快了步子,心下卻是微詫:他們這里許多年從無人前來,莫不是李如松派的人,代他祭奠同袍的?
陸凇飛奔過去,未至門前,已見門口一人一馬,忙向那人叫道:
“別敲了,里面沒人!”
那人聞言轉身,陸凇也到了門口。來人是個中年漢子,陸凇見他頗有風塵之色,身材健壯,眼含精光,想必也是習武之人,便上前一禮:
“敢問閣下何人?有何貴干?”
那漢子聽眼前這少年書生音調沉重,又見他一身斬衰,當下還了半禮,應道:
“我姓孟,原來叫繁文,嫌這名不好,自己改了叫橫天,是孟繁章的同胞兄弟。你是我哥最小那個徒弟罷?”
陸凇忙深深一拜:“原來是太師叔。孟公關門弟子是陸凇恩師,徒侄孫聽見敲門,就趕來看了,師父就在不遠,隨后就到。方才失禮,還請?zhí)珟熓逡娬彙!?br />
未及陸凇說完,孟橫天早看到個身形修長的年輕人快步走近,憑是斬衰加身,也難掩其不凡氣度,不由心下稍慰。見他在陸凇后側站定,也行了一禮:
“徒侄杭劼,見過師叔!
陸凇聞聲轉身,見師父來了,忙去開門。孟橫天還了半禮,道:
“少帥已和我說了。今日是三天暖墓罷?”
“正是。師叔請進來說話罷!狈讲潘藢υ,杭劼聽得明白,當下一面說著,一面迎師叔進了屋。
三人進去生了火,孟橫天將包袱里齊衰換上,嘆道:
“我少時也與哥哥胡亂學了些把式,稍長些就一直跟隨李大帥。哥哥也在那待過,只他和少帥交好,就去少帥處了。我是聞說少帥凱旋回朝,才從關外進京,本想著哥哥回來見上一面,誰知……哎!”
杭劼原知師父有個同胞兄弟,也知他在關外,只是未曾見過,如今初見,竟是這般光景,不由嘆了口氣。
三人略坐了坐,孟橫天急著要去暖墓,師徒二人便帶他去了。
一見齊齊整整五座新冢,孟橫天方知為何陸凇也穿了斬衰——原來他哥哥門中,只剩這師徒二人了。想到哥哥的承重徒孫竟是個文弱書生,孟橫天面上又添了幾分憂色。
話分兩頭。轉眼便是萬歷二十三年,大明使臣已至日本。此前沈惟敬本是奉命前去釜山宣諭,途中卻出了亂子——正使李宗城得知此事內情,畏而潛逃了。得知此事,萬歷皇帝不由大怒,一面著人追捕李宗城,一面命原副使楊方亨為正,沈惟敬為副,依舊前往日本宣旨。
事已至此,沈惟敬知是再無回天,楊方亨卻是一無所知。沒奈何,沈惟敬只得硬了頭皮死撐。在豐臣秀吉歡迎大宴當晚,他徹夜未眠,思來想去,終是一籌莫展。
日本官員房中,也有一間燈火未熄——那是小西行長的房間。
此事前前后后,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一般清清楚楚,如今,他雖不知明日會發(fā)生甚么,但又十分明白,明日要面對的,絕對不是好事。
第二日還是到了,來得不緊不慢,絲毫不管眾人是抗拒、期盼還是恐懼。
這天,豐臣秀吉及其手下眾人皆換上了大明衣冠,大坂城中貴客云集,皆是應豐臣秀吉之邀來見證他的“和平七條”得以實現(xiàn)的。想到即將迎來的豐功偉績,他喜不自勝,只待今日之事載入史冊,成為永恒。
然而,僧人宣讀詔書后,豐臣秀吉禿鼠一般的臉上漸漸陰沉下來。而德川家康等人皆是一臉輕松,甚至有人在竊笑不已。
豐臣秀吉默然片刻,向在場眾人揮了揮手,自己也起了身,意欲離場。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未見暴風驟雨,俱各心弦稍松。誰知此時楊方亨卻霍然立起,問道:
“圣旨已下,日本國王不領旨謝恩就要走么?”
他話音剛落,早有人將此話譯成了日語。豐臣秀吉聽了,回轉身來,瞇起一雙鼠目看向楊方亨。
楊方亨卻仍一臉正氣,取出萬歷皇帝敕諭,朗聲宣讀道:
皇帝敕諭日本國王平秀吉
朕恭承天命,君臨萬邦,豈獨乂安中華,將使薄海內外日月照臨之地罔不樂生,而后心始慊也。爾日本平秀吉比稱兵于朝鮮,夫朝鮮,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職貢之國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師以救之,殺伐用張,原非朕意。乃爾將豐臣行長遣使藤原如安來,具陳稱兵之由,本為乞封天朝,求朝鮮轉達,而朝鮮隔越聲教,不肯為通。轍爾觸冒,以煩天兵,既悔禍矣,今退還朝鮮王京,送回朝鮮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請,經(jīng)略諸臣前后為爾轉奏,而爾眾復犯朝鮮之晉州,情屬反覆,朕遂報罷。邇者,朝鮮國王李昖為爾代請,又奏釜山倭眾經(jīng)年無嘩,專俟封使,具見恭謹,朕故特取藤原如安來京,令文武群臣會集闕廷,譯審始末,并訂原約三事,自今釜山倭眾盡數(shù)退回,不敢復留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別求貢市,以啟事端;不敢再犯朝鮮,以失鄰好。披露情實,果爾恭誠,朕是以推心不疑,嘉與為善,因敕原差游擊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諭,爾眾盡數(shù)歸國,特遣后軍都督府僉事署都督僉事李宗城為正使,五軍營右副將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為副使,持節(jié)賚誥,封爾平秀吉為日本國王,錫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職,用溥恩賚,仍詔告爾國人,俾奉爾號令,毋得違越,世居爾土,世統(tǒng)爾民。蓋自我成祖文皇帝賜封爾國,迄今再封,可謂曠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后,爾其恪守三約,永肩一心,以忠誠報天朝,以信義睦諸國,附近夷眾務加禁戢,毋令生事于沿海。六十六島之民久事征調,離棄本業(yè),當加意撫綏,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爾之所以仰體朕意,而上達天心者也。至于貢獻,固爾恭誠,但我邊海將吏惟知戰(zhàn)守,風濤出沒,玉石難分。效順既堅,朕豈責報,一切免行俾絕后釁,遵守朕命,勿得有違。
天鑒孔嚴,王章有赫,欽哉,故諭!
譯過之后,眾人皆聽得明白,前番詔書已是慣用的御筆文體,分明是大國之君對蕞爾小邦降恩封賞。這一封敕諭,則更是訓示之意了。文字印信儼然,這日之事,確然自此載入史冊,不過與豐臣秀吉心中所想恰恰相反罷了。
一字不落聽了轉譯,豐臣秀吉神情扭曲,最終還是接了下來。
事后,他治了小西行長一干人的罪。
沈惟敬大感意外,卻也實實在在松了一口氣。然而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他亦知欺君之罪的結果,由是,他非但未敢及時復命,反而滯留釜山,盤算如何再做欺瞞,也做了逃亡準備。他再三思量,仍故技重施,假造了豐臣秀吉的謝恩表,托人遞交朝廷,很快就被識破。加之朝鮮又據(jù)實報了“秀吉七條”并傳日本再度備戰(zhàn),得知被欺,萬歷皇帝勃然大怒,先下令捉拿沈惟敬,又當即下了諭旨:
“倭奴狂逞,掠占屬國,窺犯內地,皆前兵部尚書石星諂賊釀患,欺君誤國,著錦衣衛(wèi)拿去法司!”
萬歷二十七年,石星病死獄中;同年,沈惟敬被處死,好友奚半仙偷偷為其收了尸。二人之死,都是后話了。
萬歷二十五年正月,倭寇二次侵朝。朝鮮再遭入侵,又向大明求援。
萬歷皇帝本不欲勞兵傷財,又沒奈何,只好再次朝議援朝之事。好在群臣并無爭議,皆以為既是“東李西麻”并稱,李如松已升任遼東總兵官,此番還是麻貴統(tǒng)兵最妥。
于是,萬歷皇帝命麻貴為備倭總兵,統(tǒng)率南北諸軍。隨后,又以山東參政楊鎬為右僉都御史,經(jīng)略援朝軍務;以南京兵部侍郎邢玠為尚書兼薊遼總督,經(jīng)略御倭。
麻貴奉命,又知邢玠遠在南京,離會合還有些時日,一到遼東,便先去廣寧向李如松求教——寧夏一役,他已對李如松十分佩服,何況他才戰(zhàn)勝倭寇不久呢?
見到李如松,二人相對一抱拳,也不寒暄,麻貴單刀直入:
“子茂,我知你身邊有江湖高手,上次打倭寇時也一并去了罷?此次他們也算知己知彼,可否請他們與我一道此去?”
“如你所說,這些人是江湖英雄,我是做不得主的。你若真有吐哺握發(fā)之心,我倒是可以請他們與你一見。”李如松笑道。
麻貴伸手往胸前一拍:“子茂放心,我們回回一向好客,只要他們愿意,我定將他們奉為上賓,以禮相待!”
“如此甚好!”李如松繼道,“江湖中人重義氣,也有心懷天下的。這些英雄已和李某成了朋友,打起仗來十分拼命,有的已然陣亡朝鮮了。此去雖是生死未卜,我還是希望他們都能好好回來!
“嗯!”麻貴鄭重點頭,“我還想從子茂處知曉上回倭寇那邊是甚么人指揮,當時怎么打的,子茂可愿與我大致講講?”
李如松本就希望看到大明將士凱旋,見麻貴虛心求教,豈有不說之理,便將平壤、碧蹄館兩場大戰(zhàn)照實與他說知,內中提及了小西行長和小早川隆景這兩位主將,又簡單講了火燒龍山的始末。
麻貴聽了,嘆道:“原來這些倭寇都只是看似不要命,說到底,還是欺軟怕硬的!
李如松聞言一笑:“倭寇是為搶掠。助人也好,自助也罷,我等皆是為守土,你說誰會更拼命?”
麻貴點點頭:“好!我們有火器,至于對戰(zhàn),我就請武林英雄們傳眾將士幾招得用的,如此必能取勝,且損傷定會減損不少!”
“好,”李如松拈須頷首,“既如此,待我與他們說知,你只待與各路英雄會合罷!”
麻貴剛走,李如松便著人喚了孟橫天來,吩咐他去找杭劼師徒。
原來孟橫天剛過了立衣冠冢的頭七,便回往遼東去了。聽李如松這一說,當下再無二話,即刻南下,往天桂山飛馳而去。
師徒二人孝期已滿,見孟橫天回來,聞說戰(zhàn)事又起,三人當日便祭告了孟繁章師徒五人,次日便趕往遼東,一路快馬加鞭,不在話下。
這一去一回,已過了一個半月。李如松見杭劼師徒形容清減,又風塵仆仆趕來,不由暗嘆二人果是志誠君子,忙讓他們先去歇了。晚飯時方與眾人細說了倭寇侵朝、麻貴尋賢之事。孟橫天聞言,當即便道:
“大人,這回我也去打倭寇!”
李如松點點頭,一個“好”字話音剛落,只見李天驕起身一抱拳:
“我也去!給陣亡的兄弟們報仇!”
楊霏等人也都要去。朝鮮戰(zhàn)后,陳撫民回了清風嶺,李天驕、楊霏等仍留在行伍。倏忽八年多過去,“戊子十大英雄”如今在場的只有陸凇、李天驕、楊霏、黃千山、張子清五人,算上當年同席的李昊天、郝明昆,也只七人,內中年紀小的,也是年將而立了。眾人早已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英雄,有的甚至臉上也落了戰(zhàn)爭烙印。然聞說倭寇生事,英雄們爭相請纓,卻是與當年毫無二致。李如松環(huán)顧眾人,不由心生感慨。
當晚,合席諸人觥觴酬酢,直到三更方休。
翌日,李如松著信使去報與麻貴。麻貴已駐軍鴨綠江左近,聞訊大喜,忙親自快馬去廣寧迎接。眾英雄與麻貴趕到駐地時,已是四月了。
五月,邢玠方趕至遼東。見常靜山也在軍中,陸凇并眾英雄與他重逢,分外歡喜。當晚,麻貴為邢玠接風,又請了眾位江湖英雄一道用飯。
邢玠年近花甲,本也十分疲倦,見麻貴如此熱心,少不得去了。他始料未及,自己方入席坐定,環(huán)視眾人時,竟不覺精神一振。
原來邢玠本是讀書人,隆慶五年中了進士,曾為密云知縣,繼為御史、巡撫,其后方升至南京兵部侍郎。他原以為軍中罕有通文墨的,又兼一路勞頓,更是疲于應對,此刻忽見席間除去他指定相陪的軍醫(yī)常靜山,另有幾位年輕人正可稱得上氣度不凡——內中更有兩人,一個著霜色直裰,看去二十七八歲,令人見之忘俗;一個著竹青直裰,看去二十三四歲,一臉的書卷氣。
眾人向邢玠行了禮,逐一報了姓名字號、年歲籍貫等,邢玠方知席間竟多是江湖英雄,那穿霜色直裰的杭劼居然已經(jīng)三十五歲,旁邊竹青直裰的陸凇是他的弟子,今年也已二十九歲了,不由又看了師徒二人一眼,黃白瓜子臉上現(xiàn)出笑意:
“老夫活了這把年紀,才見到武林中真有謝郎、荀令一般的人物!若是老夫沒看錯,杭公子、陸公子皆是文武雙全罷?”
杭劼一抱拳,淡淡道:“邢大人言重了,生有涯知無涯,又豈敢稱得‘全’字?”
邢玠聽了,頷首一笑,又聽陸凇應道:
“正如家?guī)熕。且陸凇還差得遠,尚不及我?guī)熞话搿!?br />
“‘如冰之清,如玉之白,法而不威,和而不褻’,二位在軍中想必也會如此罷!”邢玠拈須微笑道。
見二人皆鄭重點頭應了,邢玠又與眾人說了一回話。得知楊霏是楊氏槍傳人,邢玠頗稱贊了幾句。麻貴雖見他平易近人,然知他一路辛苦,又見他年事已高,不忍累他,是以二更剛打,便請邢玠盡早歇息。眾人也盡皆散去,各自歇下了。
翌日早飯剛吃罷,杭劼師徒便聽見有人敲門。陸凇開門看時,見是常靜山,忙迎他進來坐了。隨即問道:
“常大夫如何做了軍醫(yī)?也是聽聞戰(zhàn)事么?”
常靜山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八年多以前我不是說過,若有兒女稍稍懂事了就來隨軍么!現(xiàn)下小兒已八歲,小女也七歲了,可巧年初我去南京訪友時為邢大人診治過,聽說倭寇生事,邢大人又正要去,蒙大人賞識,便托人捎信回家,隨軍行醫(yī)了!
“常大夫果然初心不負,可欽可敬!”陸凇不由贊道,又問道:
“靈犀妹子呢?醫(yī)術也大進了罷!”
“兕兒確是長進不少,”常靜山應道,“去年她已出師,攜她娘北上了。我們接到過她一封書信,說是在北直隸開了藥鋪行醫(yī)。前幾年我夫婦二人無暇分身時,兕兒還幫我們照看兩個孩子,那幾年也虧了有她!
杭劼聞言,頷首道:“兕兒于醫(yī)術上肯用心,又有常大夫夫婦指點,想來定會是個出色的醫(yī)者!庇謫枺骸俺4蠓蚩煞裨贋橼嚎纯?”
“師父,數(shù)年來這毒一直未發(fā),想是早就解了罷!”陸凇無奈搖頭。
常靜山見狀,笑道:“看看也無妨。”他早已看過陸凇氣色,又聽說沒有發(fā)作,切了脈,繼道:“無礙了,二位放心罷。”
陸凇轉向師父,未及開口,只聽又有人敲門。但見門外是個胖大漢子,頭上裹著頭巾,身著一身戎裝,看見陸凇開門,卻是微微一笑。
陸凇微詫,雖覺來人有幾分面熟,總想不起何時在哪見過。只見這漢子雙手合十,笑意更濃,不待他開口,陸凇便叫道:
“你……是凈塵師兄!”
凈塵笑道:“阿彌陀佛,正是貧僧!辈坏汝戁≡賳,他又道:
“我長話短說,我?guī)煾溉甓嘁郧巴。他臨走之前說我該托缽游方,我便離了少林。后來知道大明又要抗倭,就投了軍,改作俗人打扮,隨邢大人北上了!
“原來如此!”陸凇道:“師兄進來說話罷,常大夫也在呢!”
凈塵擺擺手:“先不進去了,邢大人有事命我轉達給大家。明日麻大將軍出征,邢大人要登壇誓師,為將士們壯行。麻總兵是回回不喝酒,便提議請眾位江湖英雄代他向全軍將士敬酒,邢大人知道大家協(xié)助練兵,也十分贊同。云冰,我知你和你師父不愿先言后行,可你畢竟是當年兵法對陣頭名,又非是不能飲酒,”
“好!”未等凈塵說完,陸凇便慨然應道:“既如此,明日我去!”
凈塵一合十:“善哉!其余人皆已轉達,我這就復命去了!”
“師兄快去罷!”陸凇點點頭。
“邢大人說明日出征!标戁∵呎f邊進屋關了門,又道:“是凈塵師兄來通報的。”緊接著將方才的話轉述給了師父和常靜山。
陸凇剛剛說罷,常靜山便起身抱拳,回去收拾藥石銀針了。
當晚,師徒二人整理好行裝,陸凇道:
“師父,明日是五月十二!
杭劼一怔,嘆道:“多快,十六年了。”
“人活一世,焉知有幾個十六年?凇兒余生若得一直奉事我?guī),便是上蒼錯愛了!”陸凇嘆道。
“住口!你這癡兒!”杭劼聽得“錯愛”二字,立時心下一沉,沉聲道。
陸凇頓然自知失言,心頭一跳,打了個寒噤,更不言語。
萬歷二十五年五月十二日,大明一萬七千余將士列隊待命。每人手中,都有滿滿一碗烈酒。陸凇穿了鴉青的直裰,與李天驕、楊霏、黃千山、張子清面向眾將士站定。
邢玠穩(wěn)步登上壇場,環(huán)視一回,慨然向眾人道:
“列位將士!老夫雖是讀書人,然也深知戰(zhàn)事一起,正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老夫蒙圣上信任,奉命經(jīng)略御倭,從南京北上至此,已煩許多將士久候了,邢玠在此先行謝過!今日,列位同袍與麻大將軍一道出征,老夫也知曉無人喜好戰(zhàn)事,若要早日凱旋,還需你我大家萬眾同心,偕作偕行!老夫雖年將花甲,也欲和列位同袍一并入朝,奈何我等如今兵力不足,便只得請大家先行,然老夫必與大家同氣連枝!君子一言,老夫邢玠定當加緊集結大軍,隨后即到!到得朝鮮時,老夫愿與同袍共進退!在場列位將士皆是見證!未知大家可信我?”
“信!”行伍中直是吼將出來,萬人如一,響徹云霄。
邢玠大為感動,繼道:“多謝列位同袍!不多絮煩,老夫并幾位江湖英雄向列位同袍敬酒,我等先干為敬!”說著,他端起手中酒碗,鄭而重之開口道:
“敬列位,出征酒!守土援朝青史留!”
說罷,邢玠將手中酒一飲而盡。他放下碗,抹了下花白胡須,黃白臉上微微泛紅,又道:
“英雄們,敬酒罷!”
李天驕聞言,向前踏出一步,高舉酒碗叫道:
“敬列位,出征酒!干了這碗是朋友!”
李天驕說罷,將酒一飲而盡,又把酒碗“砰”地一聲摔得粉碎。眾人見他高高大大,著一身玄黑戰(zhàn)袍,整個人勝似鐵塔,皆不免暗暗喝彩。
見李天驕退回來,黃千山便上前一步道:
“敬列位,出征酒!志在御倭非封侯!”
黃千山飲盡碗中酒,也摔碎了酒碗。眾人聽他說話,胸中更生了抗倭之責,只見他赤金戰(zhàn)袍微動,已退回原處了,俱各暗暗佩服。
銀白影子一閃,楊霏已然上前:
“敬列位,出征酒!同袍同澤飲一口!”
同樣一飲而盡,同樣一聲脆響,楊霏銀白戰(zhàn)袍給陽光一照尤為炫目,眾人見他與李天驕一白一黑,本覺遙不可及,然聽其言觀其行,反覺十分親密了。
銀白人影再動,張子清緊接著上前:
“敬列位,出征酒!此去多斬倭寇首!”
八桂鄉(xiāng)音一出,南方將士頗覺親切。眾人又聽見一聲脆響,但見張子清殷紅戰(zhàn)袍猶勝赤焰,只覺被點燃了一般。
陸凇見張子清腰動后撤,不由先望了一眼師父。師父今日穿的石青直裰,正與十六年前一模一樣。他心頭一熱,踏前一步,朗聲道:
“敬列位,出征酒!不破倭寇誓不休!”
一語方罷,他把酒直灌下去,登時被嗆了一口,又拼命壓將下來。眾人見這白面少年一副書生模樣,又不擅飲酒,卻是語聲清越如擲碗,一臉正氣更是凜然不可進犯,也不由肅然起敬了。
陸凇歸了位,本覺自己喝酒出了丑,先見師父向他微微頷首,又眼見眾人飲干手中烈酒,耳聽脆響聲此起彼伏,良久未絕,頓覺氣沖霄漢。倘若此刻便打,他定會直沖到最前面。
邢玠見眾人飲罷出征酒,便即開始誓師:
“入朝必破倭,有死無二!”
他話音剛落,壇下眾人亦發(fā)出震天吶喊:
“入朝必破倭,有死無二!”
一語既了,麻貴便下令即刻出發(fā),一萬七千將士聽令即行。邢玠石碑一般立于壇場之上,眼見大明一萬七千多位同袍身影越來越遠,不由咬緊了牙關,面上愈加凝重。遼東鴨綠江畔惟余了英雄的誓言,在空中久久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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