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閑庭晚雪
亂世,諸國混戰(zhàn),白骨露野。
“殺!”“殺!”“殺”!
蒼龍嶺戟天關,殺聲正酣。
城內(nèi)外對峙的晉國和燕國兩國以十數(shù)萬軍隊的白骨換取一將功成。
城樓墜下的尸身被萬箭穿胸,云梯上的士兵被滾石砸成了肉醬。
碧血飛濺,染紅日色。
殺聲和慘叫聲是蒼龍嶺唯一的聲響。
天際烏云翻涌,陰鷙得讓人無法喘息。
戟天關下,燕國軍隊玄甲明戟如潮水鋪展開去,迎上烏云,將人間逼仄成絕域。
戟天關上晉國軍隊肝膽俱裂,拼死守城。
西風烈,大燕的帥旗迎風招展,發(fā)出“獵獵”聲響。
玄色“帥”字勃張著霸氣。
戰(zhàn)馬嘶鳴,前蹄怒揚,身上鐵甲“錚錚”作響。
玄天四將之首彤弓朝主帥大燕靖王翦啟一笑,“王爺,您看,您的神駒‘赤炎'恨不得馬上踏平晉國的每一寸土地了!
翦啟玄甲黑盔金羽,身后金色巨氅隨西風翻卷如飛。
胯下赤炎駒時而噴息揚蹄,時而仰天長嘯。
多年征戰(zhàn)沙場,血腥的味道就是它沖鋒陷陣的號角。
翦啟俯身撫了撫坐騎火紅色的鬃毛,沉沉開口:“你以為今日一定可以拿下這戟天關,直搗晉國王都?”
彤弓一愣,望了望翦啟,“王爺在懷疑什么?”
翦啟烏金面具罩面,讓彤工無法從他眉眼中窺見一絲端倪。
晉國三朝元老陽鑒見疑于新君英桓,半年前翦啟以一離間計將陽鑒一家數(shù)百口人送進了監(jiān)獄,四月前陽鑒在獄中離奇服毒自盡,而后陽家三百余口人不明不白地死于獄中,唯有陽鑒之子陽扈和孫子陽崢竟逃過死劫,流亡在外,不知去向。晉國內(nèi)民怨沸騰,官吏人心惶惑,國之根基搖搖欲墜。
趁晉國內(nèi)亂之際,燕國靖王翦啟親自率領燕國鐵騎十萬,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直搗晉國王都。
西北虞國和西南蜀國垂涎晉國富庶,巴不得燕國與晉國魚死網(wǎng)破,自然不會施與援手。更可況燕國以晉國十座城池相許,他們更樂于坐享其成。
眼下十萬軍齊聚蒼龍嶺,戟天關成了一座死城。
戟天關一破,晉國便是燕國囊中之物。
“陽扈和陽崢,為何能生出晉國牢獄?有他們的下落嗎?”
彤弓舒了一口氣,“陽扈和陽崢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挽救不了今日戟天關的頹勢,何況他們與晉國國君有不共戴天之仇?”
翦啟不置可否,許久又問:“彤弓,千山棧道,可有異常?”
蒼龍嶺密林深處的千山棧道是眼下唯一可通往蒼龍嶺戟天關的通道。但這唯一的生路早被翦啟命人拆去,棧道成了絕途。棧道的出口也有重兵把守,想從千山棧道兵發(fā)戟天關,解除戟天關的困境,幾乎是神話。
“王爺,千山棧道,飛鳥難渡!”
“好,”翦啟點頭,霍然從腰間抽出長劍,“進攻!”
“進攻!進攻!進攻!”
十萬軍隊的吼聲直可摧毀天地,翻涌的旌旗將天地卷裹入懷里,晉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戟天關城樓上,死尸堆積在城垛上,鮮紅的血液覆蓋在暗紅的血腥上,一層一層,腥氣沖天。
密雨般的火箭點燃了晉國的旌旗,烈烈火焰燃滅戟天關守軍的希望和生機。
守軍的抵抗?jié)u漸疲軟,云梯上的燕國將士如猛虎出閘,一座城池即將淪陷,一個古老王國的覆滅就在今天。
翦啟仰天大笑,“齊衛(wèi)將軍,你若降我燕國,許你萬戶侯!”
戟天關主帥齊衛(wèi)是晉國名將,他若降燕,翦啟手下又多了一名虎將,于將來一統(tǒng)列國,定然如虎添翼。
晉國守軍絕望,主帥齊衛(wèi)血人一般,他揮動著手中刀刃翻卷的砍刀,撕裂著嗓音悲吼,“頂!頂住!”
潮水般的燕國軍士漫上城樓,齊衛(wèi)怒睜血紅雙目,瘋魔般砍殺。
兩支飛箭“嗖嗖”有聲,釘入他的左肩和右腿,鮮血霎時飛濺。
齊衛(wèi)痛哼一聲,雙膝一曲,跪倒在城樓之上。
“將軍!”“將軍”!左右侍衛(wèi)驚恐萬分。
齊衛(wèi)反手將砍刀往頸脖上一架,嘶聲大笑,“大王,齊衛(wèi)守城不力,無顏茍活,就此拜別大王!
說著,“咚咚”向北三叩首,奮力直起身子,倚著城墻堪堪站穩(wěn),“寧死不降!”
砍刀正往頸脖上抹去,他猛然聽得士兵狂喜萬分的嘶吼:“將軍!將軍,救兵來了!救兵來了!”
“什么?你說什么?”齊衛(wèi)眼眶幾欲瞠裂,“救兵?”
揮手砍落數(shù)名燕軍,他俯身一看,大笑,“救兵來了,將士們,戟天關得救了,給本將軍頂!頂住!”
城池下,數(shù)千匹渾身冒著煙火的牛群瘋了一樣從戟天關的東北處沖來,朝著燕軍的前鋒橫沖直撞,牛背上捆綁的利刃隨著牛群的狂奔而刀刀見血。
燕軍瞬間死傷無數(shù),前鋒軍隊陣腳大亂,四處逃串。
一支玄甲鐵騎在火牛陣的掩護之下宛若從天而降。
玄甲鮮怒,旌旗招展,竟有五千之眾。
旌旗上一個高挑的“陽”字讓守城將士絕處逢生。
“將軍,是陽將軍,是陽將軍!”
軍中威名遠播的“陽將軍”是四月前獄中自盡的陽鑒的長孫,曾勇冠三軍的驃騎大將軍卻又離奇失蹤月余的陽錚將軍。
陽錚將軍來了!
他銀甲白馬,耀亮如天神,銀槍所指,血肉橫飛,神魔讓路。
守城殘兵陡逢生機,士氣大振。
齊衛(wèi)狂喜,以刀駐地,嘶聲大吼:“開城門!開城門,迎陽將軍進城!”
城門大開,五千騎兵在火牛陣的掩護下疾風般卷入戟天關。
一瞬功夫,戟天關城門轟然關閉,燕國軍隊已然失去奪城的最佳時機。
驚逢驟變,彤弓與眾將官面面相覷,冷汗涔涔。
十萬大軍將戟天關圍了個水泄不通,原以為戟天關已是囊中之物,沒有想到這一支騎兵和火牛陣居然能在十萬大軍的包圍下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直插戟天關下。
這神來之筆,能讓鬼神失色。
不知主帥翦啟心中,此刻是何等雷霆震怒。
烏金面具之下,翦啟面如沉水,緩緩吐出四字:“千山棧道!”
千山棧道,唯有千山棧道!那號稱飛鳥難渡的千山棧道!
彤弓大驚失色,翻身下馬,跪倒在塵埃之上,“請王爺降罪!”
這支騎兵和火牛陣,唯有從千山棧道中來,別無他途。
千山棧道是彤弓職責所在,如今竟然失守,自然是彤工失職。
翦啟遙望戟天關城樓,“你曾立下軍令狀,若千山棧道出事,你罪當誅?”
彤弓無言以對。
此番出征晉國,主帥翦啟籌謀長達八年之久,如今千山棧道失守,陽錚死里逃生,或者令他功歸一簣,這等震怒,非鮮血難以洗刷。
“請王爺降罪!”
翦啟一字定生死,“斬!”
一個“斬”字充滿鐵血腥臊,眾將官面如土色,深知主帥翦啟以鐵血見稱,“斬”字出唇,再無回旋余地。
刀斧起落,彤工首級落地,鮮血翻涌。
鐵塔般的尸身直挺挺地跪著,頭顱滾在一旁,雙目圓睜。
翦啟注視彤弓的頭顱,雙瞳微縮,“本王知你死不瞑目,他日,本王會擒拿你仇人的首級來祭奠你!”
事已至此,翦啟倒也不急于攻城了。
自半年前起兵,他帥旗所指,千里沃土遍插燕國旌旗。雖是躊躇滿志,但未能有棋逢敵手的疆場邂逅,他常感無趣。如今,千山棧道竟離奇失守,讓天塹變成通途,先前畏罪潛逃的陽錚竟能絕處逢生重返戰(zhàn)場,這等能耐,可稱得上是通天本事,究竟是誰?
遙望戟天關城樓,旌旗招展,一個大大的“陽”字錦旗被挑起。
翦啟大笑,“很好,大將軍就該血灑疆場,馬革裹尸,陽錚,既然你來了,就和本王在這修羅場上見真章吧!”
他突然很期待,期待那有著通天本事的人究竟還能如何讓這戟天關地覆天翻。
陽錚雖是沙場悍將,但絕不以陰陽謀略見長,此番讓他受挫戟天關下之人,激起他胸中萬丈雄風。
只是,此人既然讓他前鋒暫時失利,他不能不讓晉國后院起火以回敬。
側(cè)身吩咐身旁心腹,“給黎姬捎個信,告訴她,可以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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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天關城樓,齊衛(wèi)血淚俱下,跪倒在陽錚面前,“陽將軍,你可來了!”
陽錚忙扶住齊衛(wèi),低聲說:“快,快見過長公主殿下!”
齊衛(wèi)大驚,“長公主在哪里?”
一名黑甲金面戰(zhàn)將從陽錚身旁閃出,“齊將軍!”
聲音甜潤清澈,給鐵血疆場陡增些許旖旎色彩。
齊衛(wèi)忙又跪倒,“末將參見長公主!”
長公主英儷伸手虛扶,“齊將軍,七天七夜死守戟天關,頂住了十萬大軍不分晝夜的進攻,這等功績,足夠齊將軍名垂青史,本公主替我晉國上下謝過齊將軍的無雙忠勇!”
齊衛(wèi)驀地垂淚,“末將無能!”
英儷與陽錚轉(zhuǎn)身俯看城樓之下的燕軍。
雖經(jīng)一陣騷亂,但畢竟是訓練有素且久經(jīng)沙場,燕國軍隊瞬間恢復了陣勢,那陣勢,足可吞吐天地。
饒是陽錚慣于征戰(zhàn),但見燕國鐵騎,也禁不住暗暗震驚。
須知此番對手是燕國靖王翦啟。
“燕靖王翦啟,十六歲開始征戰(zhàn)沙場,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役一百零九次,取勝八十九次,他二十歲滅宋國,二十四歲掠了魏國一半疆土,魏國那一半疆土被你陽錚將軍巧取了去。在他戎馬生涯中唯一的挫折怕是和你陽錚的交手,今日,若你倆對陣,不知道會是何等結果!”
英儷笑聲低緩柔滑,似是花間調(diào)笑的細語卻是談論翦啟的平生過往征伐殺戮。
翦啟往事,她竟能如數(shù)家珍。
齊衛(wèi)與其他將官目瞪口呆,面面相覷,這哪里是養(yǎng)在深宮的公主?
陽錚握著劍柄的大掌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翦啟”二字鋼刀般在他心尖上削過。
一會,他才笑道:“長公主說得不錯,今番可以與翦啟直面交鋒,算得上是一樁快事!縱然戰(zhàn)死沙場,也堪告慰平生!
英儷笑而不語。
齊衛(wèi)最關心的則是援軍數(shù)量,“敢問陽將軍,后續(xù)援軍何時到達戟天關?”
陽錚笑得文雅,話語卻讓人驚顫,“除了這五千援軍,再無后續(xù)!”
齊衛(wèi)的身子涼了半截,這五千援軍,如何能抵擋得住燕國狼虎之師?不過是徒增犧牲罷了。
“今日援軍飛降,翦啟自然知道援軍從千山棧道來,他怎么還會給我軍機會?所以,”陽錚望了長公主一眼,“齊衛(wèi)將軍,你需做好隨時為國捐軀的準備!”
齊衛(wèi)胸中驀生豪氣,“長公主放心,齊衛(wèi)知道為國捐軀是戰(zhàn)士最榮耀的歸宿!”
英儷笑,“陽將軍,此番重返沙場,本公主不是讓你來送死的。這援軍……”她頓了頓,笑語嫣然,“何須從晉國王都來?等著吧,不出三日,翦啟必定從這戟天關下退兵!到時候,齊衛(wèi)將軍你可壽與天齊!”
就憑這五千援軍便能退得十萬燕軍?怕是天降神兵也不能。
齊衛(wèi)暗自搖頭。
英儷淡然一笑,遙遙望著玄甲金羽的翦啟。
慕名多年,今日有幸在沙場兵戎相見?上б环綖踅疴惭拦砻嬲谧×四莻髡f中鐵血玉郎的絕世俊美。
她來了,可他卻不知她!
世人也不知她,唯知一個長在深宮的弱女長公主英儷,國君英桓的雙生姐姐。
可她既來,便要洗盡這戟天關的血色,讓他翦啟前功盡棄,甚至于無處遁逃。
“絲衣,取連環(huán)穿云弓來!”
一樣黑甲金面的長公主侍女絲衣雙手奉上“連環(huán)穿云弓”。
“連環(huán)穿云弓”是名聞列國的“鬼匠”公輸覃的杰作,弓身小巧,卻能將一人開弓之力轉(zhuǎn)化為三人之力,射程足是普通長弓的三倍距離。
長公主彎弓搭箭,箭鏃所指,竟是赫赫戰(zhàn)功的燕國靖王翦啟。
她誓要一箭穿破那烏金鬼面,一洗這燕國馬踏晉國萬里疆土的恥辱。
“嗖”的一聲,鋼條般的穿云箭若銀絲穿過烽煙霧霾,閃電飛掣,直破燕國主帥的面具。
十萬大軍,未必有幾人能捕捉那眼前隱然一閃的光絲。
那光絲,是索魂的鬼魅勾魄的無常。
陽錚和齊衛(wèi)詫然暗驚。
長公主箭法之精湛,力道之剛勁,就算是久經(jīng)沙場的悍將也難敵其鋒銳。
戟天關上將官士兵轟然叫好,喝彩聲震裂云霄。
燕國眾將官低低驚呼,手中兵刃未及出鞘,光絲已逼近主帥。咫尺之遙,已宛有血色四濺。
翦啟冷然而笑,冷眼見穿云箭映入瞳眸,似可見冷冷的銀灰色。
他右手一操,箭已在握。
可穿云箭力道罡勁無倫,銳利的箭鏃竟飛一般擦過他的掌心。
緊握穿云箭的巨掌霎時濕潤溫熱,繼而撕裂劇痛。
翦啟不可思議地緩緩張開手掌。
穿云箭落地,箭鏃還穿著一片皮肉。
翦啟的掌心鮮血淋漓,一條深深的箭傷將他的掌心劃成了兩截。
這恥辱,是他畢生僅見。
翦啟仰天大笑,伸手探囊,三支赤金打造的羽箭搭上強弩,三箭霎時齊發(fā),力有千鈞。
陽錚大吃一驚,情急之下將長公主拉至身后。
無暇多思,長箭上弦,對準破空而來的奪命飛箭。
“鏘”!“鏘”!“鏘”!
三聲尖銳的碰撞聲傳來,白亮得足以刺瞎人眼的火花在空中炫然綻放,在十萬軍隊屏息的悄寂中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落下塵埃。
這兩軍主帥的對決,比之方才瘋狂的攻守更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翦啟瞇了眼,微微抖了抖韁繩,注視著方才被陽錚拽至身后的副將。
低頭看了看躺在煙塵中的穿云箭,這樣的箭,小巧尖利,傷人如迅雷,該是女子之物,可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千山棧道失守,陽錚復出,難道俱是這女子的杰作?
城樓之上,陽錚強自壓下心頭劇跳,轉(zhuǎn)頭對英儷,心有余悸道:“長公主……”
鎮(zhèn)定自如的長公主聲音里帶了些許笑意,“陽錚將軍,有翦啟這樣的對手,該是我們的榮幸!”
齊衛(wèi)問:“長公主,陽將軍,眼下我們該怎么辦?”
長公主笑語嫣然,“看著辦吧!”
齊衛(wèi)傻眼。
陽錚拍了拍齊衛(wèi)的肩頭,“好好看看!這回,燕國靖王該頭疼了!”
齊衛(wèi)俯看戟天關下,驚奇地發(fā)現(xiàn)陣容嚴謹肅殺的燕國前鋒竟騷亂起來。
近萬匹戰(zhàn)馬突然發(fā)瘋一樣嘶鳴、踢打,繼而四處狂奔。
戰(zhàn)馬上的兵將被突然摔下馬,不少人竟成了鐵蹄下的肉醬。
癲狂的戰(zhàn)馬在戰(zhàn)隊中橫沖直撞,瞬間人仰馬翻,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嘶鳴聲,聲聲駭人。
燕國前鋒及左右兩鋒軍隊這回算是真的亂成了一團。
戟天關上的將官兵士“哈哈”大笑,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翦啟心頭微震,但這騷亂遠不能撼動燕國鐵騎的根本,連番被挑釁,他已經(jīng)失去耐心。
正準備發(fā)令攻城,玄天大將無正神色嚴峻,快馬如飛而來。
“殿下,方才后方來報,我軍方圓千里之內(nèi)的十數(shù)座糧倉同時盡數(shù)被毀,眼下能供給我十大軍的糧草僅有十日之數(shù)!”
翦啟變色,“十數(shù)座糧倉同時被毀?可查清了原因?是何人所為?”
這十數(shù)座糧倉均有重兵把守,且都是翦啟最信任最強悍的將士,今糧倉被毀,等于燕國被綁住了進軍晉國的手腳,甚至可能引起大軍騷亂。
無正搖頭,“毀滅糧倉之人來去無蹤,玄天金甲衛(wèi)日夜搜查均徒勞無功!”
翦啟咬牙,“傳本王軍令,徹查糧倉被毀之事,三日后若無果,提頭來見!”
無正汗流浹背,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馳離開。
無正才離開,玄天金甲衛(wèi)統(tǒng)領無作臉色鐵青,飛騎至翦啟身側(cè),低首細語。
翦啟渾身僵硬,他遙遙望著戟天關,半晌,他下令撤兵。
僅半盞茶的功夫,十萬的燕國軍隊,撤得干干凈凈。
此時,流風剛勁,盡數(shù)吹散烏云。
被遮蔽多時的夕陽露出些許殘紅,罩上晉國將士臉龐,微微泛紅。
城樓之上,晉國將士歡呼,聲遏流云。
齊衛(wèi)愕然。
陽錚暗暗松了口氣,“長公主,燕國撤兵了!”
長公主英儷依舊云淡風輕,“嗯,撤兵了!”
齊衛(wèi)回過神來,“陽將軍?”
陽錚知他心中疑惑,“方才三千火牛身上燃放的煙火均有劇毒,不管人畜,只要略略吸進一絲煙毒,不出一柱煙的功夫均要癲狂而亡。至于翦啟為什么匆忙撤軍,是因為長公主派人潛入燕國重軍把守的糧倉,毀了糧倉十數(shù)座!當然,燕國王都也起火了!”
齊衛(wèi)聽得目瞪口呆。
陽錚含笑望了長公主一眼,一掀鐵甲,跪倒在長公主跟前,“這一切,都是長公主運籌帷幄的結果!長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陽錚所言并不詳盡,他或者不知,火牛身上捆綁的利刃還沾染了一種烈性毒藥,這種毒藥,只要沾上人身,只需一夜便能毒發(fā)身亡,更可怕的是這毒可人傳人,牲畜傳遞牲畜,可以預見,翦啟這十萬大軍,數(shù)日之后,或能損折半數(shù)!
這等有違天和之事,英儷本不屑為之,但大軍壓境,再無它法。
頓時,城樓上下,數(shù)萬甲士放倒金戈,俯首塵埃,山呼“千歲”。
音波如海浪,一層一層蕩漾開去。越過城樓,穿過戟天關內(nèi)千家萬戶,長公主的英名功績隨風散入尋常百姓家。
百姓朝著戟天關城樓跪倒,喜極而泣。
今天戟天關一戰(zhàn),能令名將陽錚甘心俯首,迫使常勝將軍翦啟折翼沉戟的,是晉國長公主英儷!昔日深宮弱女,今日沙場巾幗,一夜蛻變,成了晉國國擎天一柱!
英儷遠眺戟天關外群山萬水,心中酸楚激蕩。
她不屑虛名,但從此被推上列國兼并的風口浪尖,再無安逸之日。微攤雙手,她隱隱可見雙手血腥泛起,腥臭難聞。
沙場號角寒,夜深千帳燈。
帥帳之內(nèi),燈火豁亮。
主帥的案頭,橫著一支鋼心銀色穿云箭。
翦啟輕握右掌,掌心痛楚傳來,火剌剌地痛,讓他怒火升騰,這將是他畢生銘記的恥辱。
細看穿云箭,燈火之下,箭鏃上有一個淡淡的徽記,做半月狀,徽記下還有一個小小的“儷”字。
“儷”?這該是女子的閨名,以“儷”為名……
他猛然驚醒,晉國長公主英儷?
可晉國長公主不過就是深宮驕嬌弱女,怎么橫戈躍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玄天銀翼衛(wèi)統(tǒng)領無衣掀帳而入。
“主上,千山棧道有消息了!”
“說!”翦啟掀袍落座。燈火映著他半邊烏金面具,一層幽暗鬼魅的金光泛著詭異。
“千山棧道一月前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拆去,千山還原成萬丈絕壁。彤弓重兵把守,絲毫沒有差錯。今日再探千山棧道,棧道巨木如椽,連綿十里,堪稱鬼斧神工!自然,這棧道重修,無關乎神鬼,不過就是在短日之內(nèi)調(diào)集了列國能工巧匠,在絕壁懸崖上架起了一座天橋。”
翦啟玩弄著手中穿云箭,待無衣說完,將手中小箭遞給他,“看看這支箭!
無衣接過,端詳了半響,吃驚不已,“這徽記……主上,是虞國鬼匠公輸覃的印記,這箭,該是公輸覃打造的。這箭的主人是……”
“這小箭的主人……”翦啟冷笑,“或者就是晉國長公主英儷。”
“絕無可能!公輸覃人稱‘鬼匠',他心思奇詭,天下無雙。那攻城略地的穿云梯就是出自他手下。列國均想將他招攬至麾下,為爭霸天下制造奇兵利器。但他行蹤詭異,混跡市井,無人能識,更無人能號令他。他怎么可能為一深宮公主制造弓箭?”
翦啟仰坐在虎皮交椅上,閉了眼,“你錯了,有一人能號令他,那就是‘黔首會'之首——黔尊!”
“黔首會”是列國庶民組織的地下幫會,幫會內(nèi)有販夫走卒能工巧匠仗義俠客甚至雞鳴狗盜之徒,數(shù)百年來,能人輩出。
無衣皺眉,“主上是懷疑……”
他震驚,“主上懷疑黔尊已經(jīng)聽命于晉國長公主?”
翦啟苦笑,“你不妨想想糧倉被毀一事!
無衣恍然,能同時銷毀十數(shù)座糧倉能引開把守糧倉的重兵,能避開玄天金吾衛(wèi)的搜查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海,只有一種人可以做到,那就是散則為民,聚則為軍,行蹤飄忽詭計多端的黔墨會。能號令列國“黔首會”幫眾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黔尊——破戮!
無衣不寒而栗,“黔首會”無孔不入,一旦被“黔首會”糾纏上,就像一人染上頑疾,將不死不休。
翦啟驀然睜眼,愣愣地望著跳躍的燈火,遽然起身,“快,無衣,速領三萬精兵趕回王城!”
之前無作密報,虞國在兩國邊境暗中集結了三萬大軍,且有秘密向燕國推進的動向。
燕虞原有盟約,五年之內(nèi)互不侵犯,且燕國拿下晉國之后可向虞國獻城五座,故虞國對燕國伐晉之事做壁上觀?捎輫茄鄧鹾髪偻鸬哪锛,王后失寵于燕國國君多年,儲君翦宇也不過是碌碌之輩,這些年在靖王翦啟的鋒芒之下更顯庸碌無為。燕國大王迫于宗法,無法立翦啟為儲君,但朝野皆知靖王翦啟軍功卓越,在禮崩樂壞的亂世戰(zhàn)國,翦啟取代翦宇是遲早的事。只要翦啟滅晉國,燕國國君便可以靖王不世軍功堵朝野悠悠之口。為防王城變故,翦啟出征之時軟禁了王后和儲君,在燕虞邊境加強了戍衛(wèi)。但翦啟生母夏姬出身卑微,且翦啟這些年銳意革新褫奪皇族宗親特權,故王族宗親明里暗里阻撓燕國大王廢王后和儲君,甚至不惜以借宗法家規(guī)違抗國君詔令。如今翦啟遠征晉國,“黔首會”會眾一旦潛入皇城,破除王后和儲君的禁錮,她母子二人則可聯(lián)合王族宗親,以虞國大軍壓境為由,逼迫燕國國君交出王權,以翦啟生母夏姬相要挾,逼迫翦啟交出兵權……而虞國,自然希望燕國的繼任之王是翦宇而不是翦啟,于此事上自然不遺余力……
翦啟一陣寒顫,他素來思慮周詳算無余策,可此番征伐晉國,獨獨漏算了晉國長公主英儷,這個藏匿深宮卻能呼風喚雨的神秘女子!而這個女子,從不曾現(xiàn)身列國紛亂的征戰(zhàn)。他翦啟是不世帥才兵家翹楚,今日卻犯下兵家大忌:知己而不知彼!
“王爺,大事不好了!”將官來報,“數(shù)千兵將突發(fā)怪病,軍醫(yī)束手無策!”
翦啟趕忙趕至軍帳,軍帳內(nèi)外,染病兵將高熱抽搐嘔吐不止,有數(shù)百名兵將甚至已陷入昏迷,瀕臨死亡。
不斷有將官來報,已有數(shù)百戰(zhàn)馬倒地不起,癥狀與染病兵將毫無二致。
這等怪病聞所未聞,實在是駭人聽聞。
翦啟細查患病兵將和戰(zhàn)馬,這戰(zhàn)馬兵將身上無一不有傷口,均是今日火牛身上捆綁的利刃所傷。想起今日戟天關下戰(zhàn)馬突發(fā)癲狂的情景,翦啟明白,這奇詭術法,該又是英儷的伎倆。怪不得她敢以五千兵馬勇闖戟天關!
翦啟驚怒交加,轉(zhuǎn)身回帳。
燈火下,穿云箭泛著冷幽幽的光芒。
翦啟怒氣勃發(fā),一揮手,長劍“昆侖雪”在手,劍尖一挑一削,穿云箭成了兩截。
“傳令下去,兵馬五萬,拿下戟天關,不遵將令者,立斬馬下!”
戟天關下,烽煙又起,戰(zhàn)況更顯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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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鐵騎兩次發(fā)動瘋狂進攻,遭到戟天關上下頑強抵抗,四更天時分,燕國大軍頹然撤軍。
好一場慘烈的鏖戰(zhàn)。
城樓上下,血氣飄浮,腥臊肅殺。
淡幽幽的月關下,看那殘肢露野,戰(zhàn)馬曝尸,英儷幾乎忍不住胸腹中翻涌的酸氣。
慶幸的,戟天關守住了。
回頭看那守城的將士,半數(shù)傷殘。
煙塵、腥臭、倦怠,但依然堅忍。
這是晉國真正的戰(zhàn)士!
不遠處隱隱傳來歌聲,在裹著腥氣的寒風中飄忽。
英儷凝神細聽。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起初是有人低低吟唱,后來越來越多的兵將引吭高歌,歌聲越來越激昂。
英儷眼眶驀然濕潤。
身后戰(zhàn)靴聲響,陽錚來了。
“長公主,你多日未曾合眼了,歇著去吧,這里有臣下呢!
“陽錚,你說,翦啟,還會繼續(xù)攻城嗎?”
陽錚搖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士氣已經(jīng)低落,翦啟是什么人?他自然不會再做無謂的犧牲。戟天關,算是保住了!只是末將奇怪,這兩次攻城,怎么不見翦啟麾下最精銳的玄天騎?他明明知道,這攻城的最佳時機已經(jīng)失去,為什么還要損兵折將?”
英儷笑,“探子來報,翦啟的三萬玄天騎已經(jīng)趕往燕國王城,救火去了!至于他為什么愿意損兵折將,或者是因為氣昏了頭,或者是故意要折損兵將,你很清楚,折損的兵將不是他最信任最剽悍的玄天騎,你認為呢?陽將軍?”
陽錚沉吟半響,“翦啟馳騁沙場多年,就算今番吃了大虧,也絕對不是浮躁之人。若說他是故意折損兵將,這……”他搖頭,“恕末將愚昧,不能探知翦啟深意。”
英儷淺淺一笑,隨意往城樓臺階上一坐,并示意陽錚也坐下。
陽錚遲疑了一會,和英儷并肩而坐。
他和她,該算是有了同生共死的袍澤情誼了吧?
“陽將軍,以你的才干,和這燕國靖王相比,如何?”英儷突然發(fā)問。
陽錚一陣錯愕,目光觸上長公主的金色面具,“這燕國靖王是曠世帥才,若以排兵布陣疆場廝殺,末將不敢妄自菲薄,未必就輸與他翦啟半分,但……此人有雄才大略,權謀天下,末將望塵莫及。”
“那,為何此番戟天關血戰(zhàn),這燕國靖王損兵折將?”英儷隨手取出腰間的穿云箭,輕蔑地朝著它輕輕吹了一口氣。
陽錚直言不諱,“翦啟此番慘敗,僅僅是因為知己而不知彼!”
英儷微微側(cè)臉,瞪視著陽崢,聲音冰冷,“你是說本宮贏得僥幸?陽崢,你是藐視本宮嗎?”
陽崢一驚,忙起身抱拳單膝下跪,但仍堅持己見,“長公主對燕國靖王知之甚詳,但燕國靖王對長公主一無所知,才有這戟天關慘敗!
英儷怫然作色,“霍”的一聲站起身,狠狠一腳朝陽崢踹去,“混賬,你竟敢長他人志氣志氣滅自己威風?”
陽崢挺直跪著,硬生生挨了英儷一腳,“末將所言出自肺腑,請長公主恕罪!”
英儷居高臨下,目光如鏃,盯得陽崢脊梁發(fā)涼,但他嘴角緊抿,神情倔強。
許久,英儷緩了神情,嘴角漫上笑意。
伸手扶起陽崢,“陽崢哥哥,你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坦誠無欺,連哄一哄我都不愿意呢!
笑意里帶著嬌嗔,渾然不是方才凜然不可侵犯的長公主做派,十足是鄰家女孩的嫵媚嬌憨。
一聲“陽崢哥哥”,時光遽然倒流。
他頓感眼底發(fā)酸發(fā)脹。
那“陽錚哥哥”和小公主的往事撞上他的心頭。
彼時,他是英姿勃發(fā)的少年,文韜武略俱出類拔萃。因出身后族,故在十四歲那年出入宮闈,為晉國儲君英桓伴讀。
儲君英桓生性文靜,雅好音律,鄙薄騎射,對陽崢冷眼以待。倒是公主英儷,活潑慧敏,喜好戰(zhàn)馬長弓,常常纏著他教授功夫。陽崢抵擋不住公主一口一句“陽崢哥哥”的軟硬兼施,于是成了公主的老師。
晉國王后出身陽家,說來公主和陽崢算是表親,陽崢出身高門望族,是后族少年一輩中的第一人,晉國國君和王后曾有意要將公主許婚陽崢,故王族和陽家樂見兩人兩小無猜耳鬢廝磨。
歲月荏苒,公主十四歲那年的陽春三月,公主和陽崢照例在王家獵苑中騎射,公主一時興起,非要駕馭陽崢的坐騎“驚風”,“驚風”向來將公主視作主人,絲毫沒有不悅。誰知風云突變,“驚風”突然發(fā)瘋一般沖向跟隨國君和王后來到獵苑的儲君英桓,公主無法控制癲狂的馬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雙目失明。儲君受了驚嚇,身子時好時壞。
國君和王后雖然盛怒,但因忌憚陽家權勢熏天,處置了“驚風”和馬童之后,僅僅責令陽崢上戰(zhàn)場,開疆拓土,將功補過。自此之后,陽崢再也沒有見過公主。
陽崢身在疆場,心系公主。他多次打聽公主消息,得知公主眼疾久治不愈,已離宮治病多時。
一晃多年過去,公主已經(jīng)雙十年華,而他陽崢,也已經(jīng)二十四。
陽崢內(nèi)心唏噓喟嘆,若是沒有那場變故,陽崢是公主的陽崢,公主是陽崢的公主。
再見面,公主已經(jīng)不是當日的公主,陽崢也已經(jīng)是家破人亡的陽崢,這變故,說得上是滄海桑田了。
“長公主,你的眼睛……還好嗎?”陽崢突感喉間梗塞。自公主救他們父子出牢獄,雖知公主眼疾已愈,但仍忍不住發(fā)問。
英儷不自覺地伸手撫上眉間,誰知觸手冰涼。
金色面具冰寒如水。
她愣了許久,輕聲說:“早好了,你不必再放在心上。”
陽崢舒了一口氣,“那就好……”他沉吟了半響,話語艱難,“長公主……是我陽崢對不起你……”
英儷低了頭,“陽崢哥哥,王上年輕失察,中了翦啟的離間計,將你一家捉拿下獄,給了翦啟可乘之機,他暗中命人毒害,以致陽相國和你陽家上下三百多口人死于非命,說到對不起,我王族才真的對不起你陽家!
陽崢痛苦地攥緊了拳頭。
一家三百多口!死于非命!他成了喪家之犬!
“陽崢哥哥,我和大王都很感激你愿意重返戰(zhàn)場!”
陽崢艱難地抑住胸口劇痛,緩緩放開緊握的拳頭。
“長公主,家雖然沒有了,但陽錚還有國,只要國還在,陽錚就有報仇的機會!陽錚還要謝謝長公主,戳穿了翦啟的陰謀,還我陽家清白!”
英儷輕輕嘆息,“陽錚哥哥,我還要謝謝你沒有逞匹夫之勇,與翦啟爭一時之意氣!
陽錚內(nèi)心酸澀無比,“如果陽錚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那真是永無報仇之日了,長公主放心,陽錚還要留著這條命為國效忠,為陽家報仇!”
英儷輕輕拍了拍陽錚的手背,“陽錚哥哥,多年不見,你還是變了,變得堅忍,很好,今后,晉國還得靠你守護這千萬里河山呢!
陽錚慘淡地笑,歷經(jīng)慘變,焉能不變?
“陽錚哥哥,方才我踹了你一腳,你知道為什么嗎?”英儷話鋒一轉(zhuǎn),輕聲笑了起來。
那笑聲入耳,清醇如春夜微風。
陽錚心神微漾,“恕陽錚愚昧!”
英儷喟嘆,“不過就是報昔年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舊仇罷了!”
陽錚內(nèi)疚萬分,一時無言以對。
許久,他才吶吶道:“陽錚無以贖罪,唯有馬革裹尸,余生為大王和長公主殿下分憂!”
英儷淡然一笑,“陽錚哥哥,說你變了,其實你又真沒變,這話,你當年也是這么說的!”
當年!很好,唯有當年了,可當年的陽錚豈是今日的陽錚?
人事有代謝,江山成古今。一切皆以不同。
陽錚抬眼遙望暗夜煙塵,抿唇一笑,話語似是承諾,“長公主殿下要陽錚不變,那陽錚就不變!”
英儷撫著城樓,掌下磚石恍似隱隱發(fā)燙。
歷經(jīng)戰(zhàn)火,連這城墻的每一塊磚石都變了,人心又豈能不變?
但她唯有讓他不變,才能替她弟弟英桓保住這晉國的大好河山。
密報雪片般從燕國王都飛來。
密報內(nèi)容一封比一封緊急。
三千“黔首會”會眾秘密潛入王都,繼而攻入宮城……
王后姒宛和儲君翦宇聯(lián)合王族宗親,控制了燕國京畿禁衛(wèi)軍……
國君病重,被王后和儲君掌控于股掌之間……
虞國五千大軍接燕國王后密令,迅雷般跨越晉虞兩國邊境,向燕國王都逼近,五萬大軍屯兵邊境,與燕國軍隊成對峙之勢……
晉國長公主已經(jīng)向燕國王后允諾,只要燕國撤兵并歸還已經(jīng)占領的晉國城池,晉國可助燕國儲君登上王位……
晉國國君已經(jīng)秘密向燕國國君遞交了議和國書,國君已經(jīng)答應議和并下詔處死挑起兩國征戰(zhàn)的靖王翦啟……
靖王翦啟的生母夏姬被囚禁,生死不明……
靖王的三萬玄天騎日夜馳騁,飛奔往燕國王城。
早在三萬玄天騎出發(fā)之時,翦啟已經(jīng)金蟬脫殼,混在玄天騎中趕往王城。
已知戟天關一役難以善了,更明白王城一旦易主,攻下戟天關毫無意義。
飛奔!飛奔!
面對有生以來最大的困局,翦啟心急如焚。
無所畏懼權位生命,他只要母親好好活著。
王后姒宛對夏姬恨之入骨,這王城變故,王后不知道將會怎樣折磨他的母親。
關山飛渡,五天五夜,人不卸甲馬不停蹄!
裹了一身數(shù)層煙塵,王城漸漸近了近了!
還有三天三夜,只要三天三夜!
一名隱藏在夏姬身邊的死士歷盡艱險從夏姬的寢宮——“夏宮”逃出王城,來到靖王身邊。
他帶來了一個噩耗。
夏姬在被王后囚禁的第二日已經(jīng)自焚宮室,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翦啟悲怒交加,一岔氣,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朝王城跪倒,悲憤失聲。
三萬玄天騎縞素上身,遙遙祭拜夏姬。
翦啟淚灑塵埃,怒揮“昆侖雪”,劍指王都。
但死士除了帶來夏姬的死訊還帶來了夏姬的一封遺書。
翦啟啟封,淚濕衣襟。
夏姬筆跡清雅,從容和緩。
“我兒見字如唔,兒接此信之時,娘已經(jīng)別你而去。當日王后囚我,娘便知她欲以我為人質(zhì)以鉗制我兒。娘多年來于我兒大業(yè)無助,故今日娘愿赴死以保我兒無恙。我兒不要悲傷,更不可能以娘之死揮劍王都,成了燕國的千古罪人。我兒有雄才偉略,因娘出身卑微不能登上儲君大位,娘多年來深感愧疚。但此番危機,于我兒而言,未嘗不是轉(zhuǎn)機。我兒雖軍功卓著,但并非嫡出,若強行登上王位,定是宗親反對,物議如沸,根基不穩(wěn),于我兒統(tǒng)攬?zhí)煜麓髽I(yè)無益。翦宇貪財好色庸碌,不如就讓他得意數(shù)年,待燕國內(nèi)政外交糜腐,我兒東山再起,拯救燕國國運,到那時,我兒便可名正言順登上燕王大位。他日,我兒能以國君身份在燕國宗廟之內(nèi)祭祀母親,娘便可瞑目。最后,娘懇請我兒切莫逞一時血氣之勇,讓娘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多年鐵血,視生死如等閑,但母親遺書在手,翦啟五內(nèi)如焚,痛楚難當。
“母親!”他手握劍刃,鮮血染紅“昆侖雪”。
無衣上前,“王爺,王城守軍不過萬余,不如讓我率玄天騎殺入王城,替王夫人報仇雪恨!”
“不!”翦啟將染血遺書珍重藏入鐵甲之內(nèi),咬牙下令,“三萬玄天騎從今日起化整為零,散入臧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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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蒼山雄立于燕國與晉國交界處,山脈連綿數(shù)千里,處處是原始密林。
密林深處有翦啟精心經(jīng)營的沉淵谷,那里有富可敵國的財富,有世上最強悍的兵士和最銳利的武器。
無衣肅然領命而去。
三萬玄天騎絕塵離開,翦啟策馬回望王都,目光如鋼錐。
“娘,你放心,不出三年,兒便重返燕國王城,將您的牌位奉上燕國宗廟。在兒重返王都之前,兒必定將娰宛和英儷梟首,以告慰您在天之靈!”
一月之后,燕國儲君和王后逼迫燕國國君禪讓王位,再數(shù)日,燕國前國君薨。
燕國變亂在翦宇繼位燕國國君的鼓樂聲中宣告結束。
前燕國靖王翦啟和他三萬玄天騎宛似一夜之間在人間消逝,更像從不曾存在過。
燕國戰(zhàn)神的時代過去了,燕國的歷史似乎從此翻開新的一頁。
可三月之后,燕國王太后娰宛的人頭被高高掛在燕國王都的城門之上,刺客卻如水滴入,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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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jù)燕晉兩國達成的協(xié)議,燕國歸還晉國所有被翦啟占領的城池。同時,燕國還給晉國奉上數(shù)十名燕國美人、數(shù)萬擔糧食和數(shù)萬匹布帛。
烽火已靖,河山無恙。
晉國上下歡呼雀躍,對公主英儷奉若神靈,陽崢在晉軍中的聲威也因此更盛。
月圓之夜,英儷登樓。
她舉目遠眺.
數(shù)月之前,這里戰(zhàn)火熏天,血肉翻滾。
如今,月上東山之上,清輝如水。
好一派清平世界。
英儷卻突感忐忑,似感風暴隱隱逼近。
陽崢上樓,月光將他的身影拖得修長偉岸。
“公主在想什么?”他問。
數(shù)月相處,在烽火中重建荒蕪了數(shù)年的情誼。
英儷淡淡一笑,“在想翦啟,想他那三萬玄天騎!
這數(shù)年光陰,在蒼龍嶺戰(zhàn)役之前,她從未與之謀面,蒼龍嶺戰(zhàn)役之后,她也不曾見識翦啟的廬山真面目,但這數(shù)年的一千多個日子,她幾乎無時無刻都在琢磨他。
憑空消失的翦啟和玄天騎,饒是陽崢是戰(zhàn)場上的魔神,也禁不住內(nèi)心寒顫。
三萬玄天騎,竟可以在人海中消息得干干凈凈,無痕無跡,這到底是怎樣的通天本事?
這天底下,也僅有翦啟可以做到,陽崢自愧不如。
“末將原以為當日翦啟率三萬玄天騎趕回燕國王都,必定有一場血戰(zhàn),沒有想到,結局竟是這樣。夏姬被燕國王后姒宛逼死,翦啟竟然能忍得住!
英儷輕聲而笑,“他若忍不住,便不是翦啟。等著吧,短則三年長則五年,這燕國的王位必定易位。到那會,這燕晉之間的戰(zhàn)火,必定燒得更旺!
陽崢默然。
“對了,公主,燕國傳來消息,王太后姒宛被人梟首!
英儷點頭,宛然一笑,“這定然是翦啟的復仇之舉,翦啟想要的下一顆人頭必定是我的!
她笑語輕柔清婉,卻伸手作勢往自己頸脖上一抹,讓人頓感血腥。
陽崢低首抱拳,急聲道:“公主放心,末將定當保護公主周全。”
英儷傲然而笑,“放心,我的人頭,沒有這么容易被翦啟摘下來。只是……你可曾想過,翦啟摘下的,為什么是姒宛的人頭而不是翦宇的?”
陽崢沉吟,“一來,姒宛逼死翦啟的生母夏姬,翦啟自然得替他母親報仇;二來,姒宛一死,燕國和虞國的血緣聯(lián)系自然就弱了,翦宇失去虞國強有力的外援,將來翦啟復位,自然容易得多。至于翦啟不為什么不讓人直接刺殺了翦宇,原因很簡單,就算翦宇死了,燕國王室可繼位王位之人大有人在!
英儷內(nèi)心略有遺憾。
陽崢固然是沙場悍將,將帥之才,但若是論人心攻略陰陽之謀,確實和翦啟差了許多。
翦啟此番除去姒宛,不僅僅是因為陽崢口中的兩個原因,更重要的,姒宛是燕國中唯一可以約束翦宇之人,如今姒宛一死,貪婪好色庸碌憊懶的翦宇便可肆無忌憚,揮霍,亂政,怕是要一一接踵而來。燕國越亂,翦啟復位的日子就越快。翦啟眼下要做的,恐怕就是暗里縱容翦宇亂政,越亂越好。
“公主,還有一個消息,一月前燕國向虞國提出聯(lián)姻,虞國國君已經(jīng)答應了要將公主姒蘭之嫁與翦宇。聯(lián)姻協(xié)議已經(jīng)達成,一月之后,姒蘭之公主便要嫁入燕國!
英儷搖頭,“三年前我見過姒蘭之公主,她精明慧黠,絕對不甘心下嫁于庸碌無能的翦宇。如果是……”她頓了頓,笑,“如果是……”
她沒有說下去。如果是翦啟,姒蘭之定然義無反顧。其實,豈止是姒蘭之公主,列國公主又有幾人不曾仰慕那宛若站在高山之巔俯瞰眾生光芒四射的英偉男子?
陽崢奇怪她的欲言又止,“公主認識姒蘭之公主?”
英儷微微點頭。
她豈止是認識姒蘭之公主?多年前,姒蘭之公主身邊最得寵的歌姬—盲女鐵琵琶是她的摯友,她也曾因此在姒蘭之公主身邊呆了數(shù)月之久,至今她身邊還佩戴著鐵琵琶贈與她的護身玉符,這符,藏著鐵琵琶身世之秘。
陽崢見她無意解釋,他也不再多問。
夜深了,戰(zhàn)甲幽冷。
這數(shù)月,英儷與將士同甘共苦,整頓軍務,收拾河山,雖不見金色面具之下她臉色蒼倦,但以她女子之身,怎禁得住這夙夜憂心殫精竭慮?
“公主,末將讓侍衛(wèi)獵了一只雉雞給你滋補身體,絲衣姑娘正在廚房里忙著,估計一會就好了,您先歇著去吧!
所謂雉雞, “野味之王”,滋補身子頗有奇效。
英儷心一動,目光側(cè)移,落在陽崢眉目之上。
陽崢神情恭謹,可眸光殷切柔和,似多年前曾站在“驚風”旁,小心翼翼地將她扶上馬鞍的英俊少年。
她的心一酸,世事蹉跎,她和他之間,血腥、算計,卻又同生共死,可畢竟不是當初。
方才說到英儷的貼身侍女絲衣,絲衣就來了。
她手搭披風,神色嚴峻,步伐迅捷但略顯倉促。這倉促唯有英儷能辨識。
可絲衣見到陽崢在側(cè),步伐和神情都稍稍緩了緩。
她將披風給公主系上,輕聲埋怨,“公主今早已感不適,這回更深露重的還在這里吹風,這身子不要了嗎?陽將軍派人送來的雉雞已經(jīng)燉好了,公主快去吧喝了歇息吧!
英儷會意,點了點頭,“陽將軍也早點歇著吧!
陽崢忙道:“請公主保重鳳體要緊!
絲衣扶著公主,看了一眼陽崢,神情似笑非笑,話語卻強硬,“陽將軍,這數(shù)月來我家公主日夜操勞,身體早就吃不消了,從明天開始,我家公主要好好歇息歇息,軍中如果沒有天塌下來的事情,將軍就自己看著辦吧,不要來打攪公主歇息!”
英儷的心一沉,腰背頓時僵硬。
絲衣雖然是公主的貼身侍女,但她在公主身邊最久,深受公主的信賴和寵愛,在晉國王宮里,也是有品秩的女官,她的話,柔中帶剛,讓人辯駁不得。
陽崢忙低頭,“請公主好好歇息,軍中事務具有末將處置!”
絲衣扶住公主,低聲道:“公主,我們回去吧!”
陽崢目送公主離開。
今夜的公主脫下了厚重的盔甲?此谋秤,雖然罩著厚實的披風,但身姿柔軟纖細,讓人頓生憐惜之心。
陽崢內(nèi)心酸澀起來。
他還記得十四歲的公主嬌憨柔美,妍麗無雙。那時節(jié)的小公主情竇初開,明眸善睞,秋水泛著對他的絲絲情意?蛇@數(shù)月相處,他所能見到的僅僅是公主冰冷的面具,所能聽到的是一聲聲疏遠的“陽將軍”,私下里偶有一聲“陽崢哥哥”也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信賴和撒嬌。
公主!陽崢暗里握緊了佩劍。
公主,這輩子只能是他的公主,不僅僅是因為他陽崢渴求,陽家的前途命運也渴求。
他閉了閉眼,任憑風沙吹拂那染滿鮮血的金盔鐵甲。
眼下,唯有這身金盔鐵甲,才能幫他獲取公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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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帳內(nèi),爐火燃得火紅。
絲衣替公主解下披風,她神情憂慮。
“公主,有兩個壞消息。”
“說!”英儷心頭隱隱發(fā)顫。
“有消息傳來,燕虞兩國聯(lián)姻,姒蘭之公主不愿意下嫁燕國國君,奏請了虞國國君賜予鐵琵琶公主的身份,讓她替代姒蘭之公主下嫁。”
英儷冷笑,“好一個姒蘭之,竟然要將陪伴她多年的鐵琵琶送給翦宇糟蹋!
絲衣嘆息,“這也難怪,鐵琵琶雖是盲女,但天生絕色,世間難尋,翦宇是好色之徒,他一定不會因此跟虞國翻臉。姒蘭之公主當真是好算計。”
英儷沉了臉,“可我不會任憑鐵琵琶讓人糟蹋。你給鐵琵琶捎個消息過去,她出嫁之時,我會讓人在虞燕境內(nèi)將她送走!
“可有消息說,鐵琵琶已經(jīng)離開了虞國,眼下不知去向。她一個盲女,竟能離開虞國宮禁,公主,這事不是很奇怪嗎?”
英儷吃驚,“不管怎樣,你趕緊傳我號令,令四國黔首會會眾立即搜尋鐵琵琶下落,秘密將他送至我國境內(nèi)!
絲衣遲疑,“公主,若是因為鐵琵琶的緣故和兩國交惡,這……”
英儷冷笑,“我倒想看看,燕虞兩國誰會為了鐵琵琶和我英儷對著干!”
絲衣一笑,“蒼龍嶺一戰(zhàn),估計天底下沒有幾個人敢和公主對著干了。來,”她端起雞湯,遲疑了一會,說:“公主,將雞湯喝了吧。”
英儷伸手接過雞湯,突地抬眼望了望絲衣,將手中雞湯放下,“絲衣,你在遲疑什么?第二個壞消息呢?”
絲衣伸手扶住英儷,聲音一顫,“公主,大王三日前遇刺……”
晉國國君英桓遇刺,生命危在旦夕。
英儷大駭,霍然站起,她掌心冰涼,身體僵直,啞聲道:“你說什么?”
當日離宮,英儷在英桓身邊安置了多名暗衛(wèi),以確保英桓周全,沒有想到還是出事了。
“當日公主離開之時給采衣留了應急的救命丹,大王已經(jīng)服下,傷勢雖重,但生命已經(jīng)無虞,公主無需太過著急!
采衣是英儷身邊最細心謹慎的侍女,當日英儷將她留在英桓身邊就是以防萬一。
英儷定了定心神,澀聲道:“大王遇刺的消息可否傳出了青云宮?”
青云宮是英桓的寢宮,
絲衣?lián)u頭,“采衣處置得很得體,大王遇刺之事僅有采衣采蘩采蘋、公主安插在青云宮暗衛(wèi)、宮人和幾位太醫(yī)知道!
英儷喉間發(fā)緊。英桓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系之人,是她父王母后臨終前唯一的托付。
“青云宮的防衛(wèi)滴水不漏,大王怎么會遇刺?刺客是大王身邊的人?難道是……黎姬?”
青云宮的宮人經(jīng)過英儷層層篩查,無一可疑,唯有一人,黎姬,英桓最寵幸的姬妾。這女子,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妖媚入骨,英桓因她而冷落了后宮無數(shù)佳麗。英儷始終覺得她的真面目云遮霧罩,可英桓對她言聽計從,需她日夜相伴,讓英儷頗感無奈。但她在英桓身邊安插的明哨暗哨無數(shù),原以為可以放心,黎姬翻不出什么風浪來,沒有想到還是出事了。
絲衣點頭,“就是黎姬!”
英儷身子發(fā)軟,真是黎姬?衫杓哪昵熬蛠淼搅擞⒒傅纳磉,可見指派黎姬蟄伏在英桓身邊的人是何等深謀遠慮,手段是何等高明。
“黎姬是否當場自戕?”
絲衣點頭,“公主英明,黎姬確實當場自戕,青云宮內(nèi)甚至整個王宮內(nèi)凡是和黎姬相關的人和事均被清洗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所以,究竟是何人指派黎姬刺殺大王,目前毫無線索。”
多年蟄伏,一旦牽一發(fā)便可動全身,王室正支一旦滅種,王國便危在旦夕。
這手段太可怕。英儷不寒而栗。
萬一英桓昏迷不醒生死難料的消息走漏,王室旁支尤其是威侯英摯野心暗藏,權柄在握,他若接機篡權亂政,晉國必將大亂。
英儷當機立斷,“絲衣,研磨!”
她筆走龍蛇,給陽錚留了書信一封。
“我即刻啟程趕回王都,你和采菽留在邊境,這三日,你以我身體不適為由拒接接見任何人,包括陽錚。三日后,你將書信留與陽錚,和采菽離開邊境!
英儷取下臉上金色面具,“叫采菽進來!”
采菽是英儷特地挑選出來的侍女,她的聲音和身段與英儷有七成相似,只要她帶上公主的金色面具,足可以假亂真。
是夜,英儷神秘離開戟天關。全城上下,除知情人,無人察覺公主已經(jīng)離開。
從戟天關往晉國王城,有三條道路可以抵達。
英儷命人喬裝改扮,前后分五撥趕往晉國王城。
各地隱匿的“黔首會”眾暗中保駕護航。
這先后離開戟天關地界的五撥人眾行蹤雖然隱匿,但翦啟手下自有精于追蹤的能人異士,英儷自然知道。
待第三撥人眾離開戟天關地界的時候,英儷已經(jīng)在趕往晉國王城的道路上,不過,她是繞道燕虞與晉國的邊境,這條道偏遠許多,但能避開明里暗里潛藏的耳目,讓她順利回到王都。況且,她急需得到臂助的那人,很快就會在虞晉邊境與她會合。
晉虞邊境,有地名曰“千仞崗”。
千仞崗僻處大荒,人跡罕至。
一條溪水“萬里流”從山野深處滲出,流水潺潺,不知往何處去。
有一人在溪旁濯足,還有一人在一旁倒騰征戰(zhàn)殺伐的器械。
濯足的是老者,短衣草鞋,須發(fā)俱白,但精神矍鑠。
另一人則絡腮胡子,樣子粗豪無比,雖看不出年貌幾何,但身板碩長精壯,雙目清湛有神,應正當盛年。
“外出了些許日子,沒有想到黔尊竟將黔尊令交予了儷兒,從此將黔首會重擔交付于她,黔尊難道不擔心會里有人心懷不滿?畢竟,儷兒出身晉國王室,與黔首會千千萬萬弟子出身有天壤之別。”
老者是“黔首會”前任黔尊破戮,絡腮胡則是英儷的師父公輸覃。
破戮神情淡然,“我老了,遲早是要將黔尊令交付出去的!
公輸覃將手里的鐵器敲得叮當響,心中似有怒火,“可黔首會里英才輩出,論理,怎么也不該由儷兒接任黔尊大位!
破戮目光悠遠,望著遠山,許久不發(fā)一言。
山風吹亂他斑白發(fā)須,無端平添了許多歲月蒼涼之感。
許久,他才嘆息,“河山大好,奈何血腥太盛。”
公輸覃頓時垂眸不語。
“幾百年了,這古老大地有千國林立,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千國變百國,百國變數(shù)十國,到了眼下,不過就是寥寥數(shù)國。這河山,無處不埋骨,無處無血腥。我歷代黔尊和會眾,數(shù)百年來奔走各國,從不辭艱辛,以化解干戈為己任,可這戰(zhàn)爭規(guī)模越來越大,死的人越來越多,眼下燕虞晉蜀四國最強,彼此征戰(zhàn)更不曾停歇,眼看各國餓殍千里,哀鴻遍野,這何時才是個頭?”
破戮神色黯然,“我余生將盡,只能為黔首會物色好一個出色的黔尊,才能對得起黔首會歷代為罷戰(zhàn)犧牲的弟兄!
公輸覃將手中的鐵器一扔。
“若要結束征戰(zhàn),除非……除非數(shù)國并一國……”公輸覃一驚,“黔尊是將希望寄托于儷兒……”
破戮鄭重點頭,“是,所以,出身王室的儷兒比黔首會內(nèi)的任何一個弟兄更加坐上任黔尊大位。”
公輸覃火氣很盛,“對儷兒而言,這征戰(zhàn)殺伐,未免太過殘忍……她終究是女兒心性,你怎么忍心……”
破戮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憐惜她,可她心性慧敏行事果斷,甚至說得上是毒辣,旁人不知,你我卻是有目共睹!
公輸覃頓覺無言以對。
陽氏一族,英儷分明可以救,卻借勢讓陽家滅門,免了君弱臣強的后患。陽家雖留下陽錚和陽扈,但大樹已經(jīng)被拔出,陽扈根本掀不起風浪,今后,英儷甚至可以以陽扈為人質(zhì),牽制陽錚。至于陽錚,英儷自然需要他這樣的沙場悍將為她所驅(qū)趕,終生為王室守疆衛(wèi)土。
戟天關大戰(zhàn),英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大獲全勝。沙場之上,火牛陣開道,初挫靖王翦啟。而后圍魏救趙、釜底抽薪、遠交近攻,一舉解決了晉國亡國禍事,這等氣魄膽識和謀略,世間鮮少。
眼下,晉國王都,又有哪一家顯赫門第不在英儷的耳目監(jiān)控之下?
這等女子,區(qū)區(qū)一個黔尊之位,算得了什么?
可公輸覃卻后悔英儷被拖入列國紛爭的泥潭。
“老子真后悔……當初答應讓你收她為徒。”他粗聲粗氣,語氣恨恨的,“如果不是你,儷兒將來會恬適安穩(wěn)一些……”
破戮冷笑,“什么恬適安穩(wěn)?你亦出身衛(wèi)國王族,難道不知道,不管是王子還是公主,都不過是爭霸兼并戰(zhàn)車上的卒子,哪幾個能得善終?”
公輸覃驀地仰面,微微瞇了眼。
可日光無情,還是映射出他眸中清亮的濕意。
“三十年前你在晉國為質(zhì)子,英儷父親不就是看中你醫(yī)術卓絕才略過人才與你交好的嗎?后衛(wèi)國滅,你化名公輸覃,藏身黔首會,以制造器械止戰(zhàn)為己任,成了天下聞名的鬼匠,讓列國趨之若鶩,可惜求而不可得。六年前,英儷父親將十四歲的英儷交付與你,難道不就是指望你將來能看在師徒情分上幫晉國一把嗎?眼下晉國看似富庶,可新君英桓文弱無能,晉國前景堪憂,英儷若是尋常弱女,不過就是任人操控的木偶,哪里來的恬適無憂?經(jīng)過這些年你我的用心調(diào)教,今日的英儷,不僅僅掌控了自己的命運,掌控了晉國的命運,甚至,不久的將來,她還能掌控這天下的命運,這難道不是好事?”
“掌控天下?不對……你之前曾盤點天下英雄,說這天下,最終會落入燕國靖王翦啟手中……”公輸覃突然站起身來,厲聲道:“老子明白了,你是為了夏蝶……你不過是將儷兒當成了一統(tǒng)天下的工具……”
公輸覃暴怒,一腳將研制中的連弩車飛踹進河里,“甚至,你也將老子將黔首會千千萬萬的弟兄也當成了工具,對不對?”
破戮臉色平靜,“就算你說得是,那又有什么錯?為了休戰(zhàn)止戰(zhàn),我們哪一個不是工具?不是棋子?這么多年,死的人太多了,但這天下,終歸是要走向一統(tǒng)的,這一日,早來一日就少死些人,你難道不這么看?將來,英儷若是知道我的苦心孤詣,料她也不會拒絕作為棋子的命運!
“可儷兒,她有隱疾,你不是不知道!”公輸覃額頭青筋暴突,他一把揪住破戮的衣襟,聲色俱厲,“連老子都不敢保證,她能否順利看見這明日的日出……”
破戮雙目無波,任由公輸覃揪住衣襟,“那又如何?你、我,千千萬萬的黔首會弟兄,哪個不是窮盡一生心力,為這天下蒼生求得一個安穩(wěn)?儷兒天資卓絕,百年難遇,難道她就不該為自己為晉國為蒼生謀一個光明的未來?你該記得,黔首會的會訓,活著一日就該盡一日的心力,至死方休!英儷拜入我門下,就該和任何一個黔首會弟兄一樣,就算將來毀家喪國,也再無回頭的機會!而我……”他喉間突地一啞,霎時失了聲。
揪著衣襟的大掌一松,公輸覃呼吸粗短,許久,他艱澀出聲,“而你,背棄黔首會數(shù)百年宗旨,將王族扶上黔尊的大位,從此將黔首會綁在了列國殺伐的戰(zhàn)車上,往后,森森鐵騎之下,盡是黔首會弟兄的鮮血。當列國消失,天下一統(tǒng),新朝將無法容忍黔首會的存在,到那一天,黔首會將煙消云散……破戮,你是鐵了心要擔負這遺臭千古的罵名了?”
破戮嘴角一抽,灰白須眉抖了抖,“沒錯……我早說過,天下蒼生盡是我等己任,生死榮辱,愛恨情仇,則與我等無關,英儷也一樣,你,也一樣!想想吧,當哪一天這天下不再血流成河,你就會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才真正是數(shù)百年前黔首會立會時的初衷。黔首會先人有知,當欣慰萬分!
公輸覃狠狠閉了閉眼,世事酷烈,他知道,看來,他雖心疼儷兒,怕是無力回避了。
“既然你擔心儷兒的安危,你還不趕緊去與她匯合?你們約定的時日快到了!逼坡灸樕届o,并彈了彈衣襟上的木屑,慢悠悠地提醒他。
公輸覃急怒交加,猛的用力將破戮一推,“你說得都對,不過,老子警告你,如果儷兒有個三長兩短,老子不放過你!”說完轉(zhuǎn)身,他大步流星走開。
年邁的破戮猝不及防,他身子往后一倒,差點折了腰。
他苦笑,單手撐著,滿滿直起身子。
望著公輸覃氣急敗壞的背影,他神色黯淡,從懷里掏出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絲帛。
帛書上有兩行黑褐色字跡。
多年過去,字跡猶自泛著腥氣。
“列國不滅,新朝不立;新朝若立,黔首會亡!
這是百年前“黔首會”三十六代黔尊的臨終遺言,鮮血寫就。
這百年來,這封遺書被一代又一代的黔尊秘藏著,從不敢公諸于眾。
這遺書不僅涉及列國命運,更關乎“黔首會”存亡,百余年來,歷代黔尊從不敢有人付諸于實踐,因為誰也不敢擔負起滅絕“黔首會”的罪名。
可他破戮必須破釜沉舟了,否則,誰知道這蒼生的鮮血還要澆灌這河山多少百年?
他的千秋功過,留待后世評說就好,就算遺臭萬年也算不得什么。
他取出火折子,悵然將絲帛點燃。
火焰起,帛書瞬息成灰。
破戮手一揚,幾縷煙絲和灰燼盡數(shù)散落河中。
他仰頭大笑,灰白須發(fā)俱在顫動,“夏蝶夏蝶,我破戮固然是為了這天下蒼生,但何嘗不是為了你?看吧,我給你兒子找了一個最好的幫手,不出十五年,這天下,或者就是你兒子的啦!你該滿意了吧?該滿意了吧?”
笑著,兩行微濁的淚從他眼角沁出,粘在他的胡須之上,被日光一映,泛出淡淡的光芒。
突然,他用手撫著胸口,用力咳了起來,咳到最后,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
燕晉虞三國邊境,有崇山峻嶺名曰“絕雁”,如倆飛龍交頸纏尾,環(huán)住了方圓上千里。
山嶺高聳入云,山腰積雪常年不化,飛鳥不渡。
絕雁嶺內(nèi)有數(shù)百里茂林。
茂林遮天蔽日,內(nèi)有猛獸毒蛇,更有奇詭機關,可謂步步殺機。
茂林之內(nèi),一條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去往何處的黑河翻涌著濤濤黑水,圍著高約數(shù)十丈的高崖。
高崖飛猿難攀,卻平如砥石,上有城池一座。
城池名曰“無衣城”。
“無衣城”墻磚盡是青青苔蘚和隱隱裂痕。
這城池,在人煙之外,絕壁深林惡水之內(nèi),不知年歲幾何。
夜已深,素月照黑水,“無衣城”外幽寂如鬼蜮。
可城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絲竹飄渺,酒香暗沁。
此刻,“無衣城”內(nèi)的“明月水殿”是人間的極樂世界。
水殿位于“無衣城”內(nèi)一片浩瀚的水湖中央。
可湖不見水,唯有挨挨擠擠的滿湖風荷在隨風擺舞,暗香襲人。
寒秋本無荷,但湖水內(nèi)有數(shù)股四季不竭的溫泉,故清荷能開足四季。
水殿無燈,卻明如白晝。
殿內(nèi)地面以晶瑩水晶砌就,十六根列柱嵌著夜明珠。
水晶和明珠與天上皎皎圓盤交相輝映,發(fā)出夢幻般綿柔的光。
列柱之間,茜色輕紗帷幔半攏,光色溫軟。
這紅艷被素白裹著,水殿氛圍霎時氤氳暖熱了起來。
當然,良辰與美景是不夠的。
水殿內(nèi),數(shù)名伶人輕奏絲竹,另有十六個二八年華的美人在殿內(nèi)翩翩起舞。
少女身姿曼妙,笑容明媚,腰肢輕擺,無比魅人。
年輕的城主衛(wèi)無衣一襲玉色長袍,斜倚在玉榻之上。
乍一看,玉色膚色,竟難以分辨。
他雙目似睜非睜,唇角似笑非笑,神態(tài)姿勢,慵懶閑散。
衛(wèi)無衣眉目如花精妖媚,可偏又縈繞著一段英氣,倒也不是雄雌莫辨?墒篱g女子,未必有幾人能得他之絕美容貌。
最惹人驚異的倒不是他男子女相,而是他一頭亮澤的長發(fā),竟是冰藍和墨玉兩色,涇渭分明。
玉杯在握,衛(wèi)無衣一杯接著一杯。
酒氣從他口鼻中滲出,變得蘭花般隱幽清雅。
一旁伺候的侍女素篆適時給他倒酒,以免他杯中空寂。
“素篆,青緗回來了吧?”衛(wèi)無衣突然發(fā)問。
素篆抿嘴一笑,“城主算得精準,是,半個時辰之前,青緗姐姐已經(jīng)回來了,她怕一身煙塵熏了城主,先沐浴更衣去了!
衛(wèi)無衣懶懶一笑,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帶回來的消息,恐怕都不太好!
素篆寬慰城主,“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城主一定可以找回鳳疏桐姑娘,城主放心好了。不過……”
衛(wèi)無衣斜睨了她一眼,“不過什么?”
素篆環(huán)顧了滿殿玉臂紅唇明肌雪趾,故意調(diào)笑城主,“鳳疏桐姑娘一旦回來了,咱這無衣城有了城主夫人,城主怕就不得今日自在悠閑了!”
衛(wèi)無衣“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素篆潔凈的臉頰,“平日倒是慣壞你了,這般貧嘴!
素篆低眉,合眸掩住轉(zhuǎn)瞬即逝的落寞,“城主所說的不太好的消息,還指燕國靖王殿下的消息吧?”
衛(wèi)無衣不語,目光遙遙落在殿外一葉分荷而來的小舟上。
小舟靠了岸,一文雅素凈的女子提了裙裾上岸,朝衛(wèi)無衣款款而來。
“青緗見過城主!迸訂蜗ス虻。
衛(wèi)無衣示意素篆扶起青緗,“你回來得正好,外界最近怎樣?”
青緗從袖底取出寫滿密密麻麻字眼的素帛,上呈給城主。
世間動亂紛爭,盡在這薄薄絲帛之上。
衛(wèi)無衣放下酒杯,坐正了身子,凝神細看。
素篆看他神色端肅,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面目平靜的青緗。
良久,衛(wèi)無衣將素帛遞給了素篆,懶懶地躺回玉榻之上,“外界果然已經(jīng)天翻地覆,英儷……英儷……晉國長公主,倒也有幾分能耐,竟讓翦啟栽了個大跟斗!
青緗低頭微笑,“能挫敗靖王殿下的女子,青緗好生仰慕!
衛(wèi)無衣大笑,“能讓你仰慕的女子,世間還真沒幾人呢!
素篆將素帛細細折疊,“青緗姐姐還仰慕呢,這靖王殿下受了挫敗,怕是很快要到咱們這無衣城來了!
青緗點頭,“沒錯,靖王殿下已經(jīng)在來無衣城的路上,城主,看來,靖王殿下要啟動黎倐這把利劍了。”
衛(wèi)無衣卻突然斂了笑,“鳳姑娘……還是沒有消息么?”
青緗低頭,“城主恕罪。城主放心,假以時日,鳳姑娘一定可以回到城主身邊!
衛(wèi)無衣嘆息,“十五年了,這么多年過去,怕是……怕是該給你們另找一個城主夫人了……”他突的大笑,對素篆說,“去,去把黎倐姑娘請到這明河水殿來!
素篆應了聲“是”,卻不親自去請,只是轉(zhuǎn)身吩咐身旁的青衣侍女去接衛(wèi)無衣口中的“黎倐”。
衛(wèi)無衣看了她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倒也不生氣。
青緗卻笑,“素篆妹子何必小心眼?黎倐姑娘在咱們無衣城呆的時間不長了!彼D(zhuǎn)頭問衛(wèi)無衣,“一會黎倐姑娘來了,城主是否需要青緗配合城主演演戲?”
衛(wèi)無衣大笑,對素篆說:“若論聰慧,素篆與青緗不相上下,但青緗看人看事更加通透,為素篆所不及。”
青緗舉袖掩唇一笑,看了素篆一眼。
這一眼,倒讓素篆霎時連耳根子都紅了。
素篆勉強回了一句,“青緗姐姐是咱們無衣城里的女諸葛,我哪里敢和姐姐比?”
半盞茶功夫,又有小船靠岸,鮮在“無衣城”城主面前現(xiàn)身的黎倐緩步而來。
衛(wèi)無衣直起上半身,曲起右膝,低眉微笑,繼續(xù)喝酒,故意不去理會黎倐。
可他的耳朵豎著,仔細傾聽著黎倐現(xiàn)身后周遭的變化。
他聽見,樂人指下的琴弦亂了調(diào),舞姬的舞步似乎失了方向。
這“明河水殿”內(nèi),不管男女,都因為黎倐的出現(xiàn)而加快了心跳。
青緗看了黎倐半響,低低一嘆,“我等素來自負絕色,但和黎倐姑娘一比,倒成了粗鄙的瓦礫。珠玉在前,當真讓人傾倒。怪不得靖王殿下愿意花重金當她如稀世珠寶般養(yǎng)在無衣城!
素篆偷眼看了看衛(wèi)無衣,想啟唇,卻還是低了頭去。
縱然心有不甘,但論起美貌,這“無衣城”里,無人能與黎倐爭鋒。
“無衣城”里的女子,按衛(wèi)無衣的說法,不拘哪一個,放出去都是魅惑世間男子的“紅顏禍水”,若是黎倐出了這“無衣城”,這世間男子,又該是何等癲狂?
衛(wèi)無衣大笑,放下玉杯,瞇眼看向黎倐。
那一身烈烈紅衣,裹著一副風流艷骨,足以焚毀世間男子的心智與意志。
他素日不常見她,無非是不想哪一日對她動了念頭,毀了無衣城一條重要的財路和與翦啟之間的協(xié)議及情誼。
“黎倐見過城主!”
燕語婉轉(zhuǎn),乍聽如玉溫潤,卻又有幾分游弋的迷離,那隱隱的沙啞,如春夜暖帳的光色。
衛(wèi)無衣喉間一滯,緩然伸手去扶。
黎倐嫣然一笑,將纖纖五指搭在衛(wèi)無衣的掌心。
那五指溫熱綿柔如玉瑩潤,握在掌心,竟讓衛(wèi)無衣微微有些閃神。
想當初,黎倐初入“無衣城”,容色固然傾城,卻生澀無比,怎比得今日一側(cè)眸一抬手均有萬種風情?
見衛(wèi)無衣神色略有些恍惚,黎倐低眉一笑。
衛(wèi)無衣忽的惱怒,卻無法對美人疾言厲色,他淡淡地放開了黎倐的纖手,“今日讓你來,是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青緗……”
青緗從袖里取出一卷絲帛遞給黎倐,“黎倐姑娘自己看吧!”
衛(wèi)無衣嘴角一揚,這無衣城內(nèi),青緗果然是最懂得他心思的人,她回來僅半個時辰,該準備的都已經(jīng)準備妥當了。
黎倐腰肢一軟,朝青緗略施了一禮,“謝謝青緗姐姐!”
絲帛上自然是關于靖王翦啟的消息,不外乎就是翦啟已失國失家,眼下一如喪家之犬,再無東山再起之日。消息半真半假,卻做得鑿鑿可信。
黎倐臉色驀地一白,唇角的笑容卻半分也不斂。
一會,她恬然收起絲帛,笑容清婉,“謝城主告知靖王殿下的境況,如果城主沒有別的事,黎倐便告退了!
素篆卻厭惡極了黎倐波瀾不驚的溫婉模樣,“告退?黎倐姑娘,眼下你的主人已經(jīng)棄你如敝帚,你是無主之人了,你準備退往哪里去?”
黎倐淡笑依舊,不理會素篆的刻薄,只朝衛(wèi)無衣柔柔喚了聲:“城主……”
衛(wèi)無衣唇紋一深,笑意上揚,可話鋒卻犀利,“素篆說得對,黎倐姑娘,你準備退往哪里去?”
黎倐亦笑,“城主既然喚了黎倐來,自然是想告訴黎倐的去向,不如……城主就告知黎倐的退路吧!”
青緗轉(zhuǎn)頭輕笑,素篆卻氣得白了臉。
衛(wèi)無衣站起身子,趨近黎倐,伸手在她臉頰上淺淺一撫,“你有傾城國色,不過……在翦啟眼里,你不過就是攻陷男人的利器,你的生死,你的主人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沒有了你,他還會有第二個黎倐,第三個黎倐……你的將來,只有一個,不是被殺就是被遺棄。但本城主珍視你,如果你愿意,你就是這無衣城的女主人,這無衣城的一切,你與本城主共享,如何?”
黎倐迎上衛(wèi)無衣的眸光,梨渦乍現(xiàn),笑意流溢,“城主,靖王殿下還活著,黎倐的去留,應該由黎倐的主上來決定,城主哪一日見了靖王殿下,今天的話就和殿下再說一遍吧,殿下要是應允了,黎倐自然沒有異議。”
衛(wèi)無衣笑,手指輕佻地從黎倐的臉頰緩緩滑下至她俏麗的下頜,猛的用力一捏,疼得黎倐顫動起來。
“這些年,翦啟將你寄養(yǎng)在我無衣城,你的衣食用度均由我無衣城供應,且絲毫不比公侯用度遜色。可眼下,你的主人卻棄了你,本城主愛你無雙國色,許你以城主夫人的高位,怎么,你竟然無動于衷?你在故作姿態(tài)么?或者,你是擔心翦啟不肯放過你?放心,如果你愿意留下來做我這無衣城的城主夫人,本城主甚至可以為你了結他的性命。畢竟,青緗說得對,我無衣城絕色無數(shù),但在你面前,他們都成了粗俗無味的瓦礫。你知道的,在本城主眼里,財與色,是本城主最看重的兩樣!
黎倐音色輕抖,但星眸里笑意不減,“謝城主替黎倐想得周全,黎倐更感激城主的好意?沙侵饕舱f了,黎倐是靖王殿下的一把劍,那黎倐就得守著一把劍的本份。殿下常說,人在劍在,眼下殿下安然無恙,我這把劍怎么可以棄殿下而不顧?再說了,靖王殿下是一代雄主,很快,殿下就可以東山再起,城主實在不必為了黎倐和殿下之間有了嫌隙!
“劍?”青緗輕笑,素手解下身上一把古樸佩劍,右手一振,利刃出鞘,“黎倐姑娘可認得這把劍?”
“昆侖雪?”黎倐聲音驀地激厲,劍光映上她深眸,霎時幽寒陰冷,“是殿下的昆侖雪?”
青緗將利刃一收,“靖王殿下慘敗,連隨身佩劍都丟了,姑娘知道,這些年,殿下南北征戰(zhàn),殺伐屠戮,樹敵無數(shù),眼下數(shù)國國君均在懸賞靖王殿下的人頭,黎倐姑娘,靖王殿下可真的是顧不上你了。你還是對靖王殿下死了這條心吧!你知道,做我們無衣城的城主夫人,權勢地位,實不亞于一國王后!
衛(wèi)無衣大笑,伸臂挽住身子搖搖晃著的黎倐,“可不是昆侖雪么?這把劍,當初還是翦啟從本城主這重金買了去的,沒有想到這么快就物歸原主了。而你……自然也是本城主的!”
黎倐似覺胸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疼痛無比。
她驟然伸手一探,一把抓住長劍。
確實是昆侖雪!她乍覺眼前一黑,喉間氣血翻涌。
這把古劍她太熟悉了。八年前,晉軍屠村,她全家老少一共十二口人除了她與姐姐之外,全死于晉軍屠刀之下。她和姐姐黎姬因容色絕艷而得以幸免,可遭人凌辱,雖生卻不如死,就是這把昆侖雪,解救了她倆。
她記得那一日,“昆侖雪”挾雷霆之勢,橫掃晉軍,劍光所到之處,碧血飛濺,晉軍零落如泥。
當一顆碩大的頭顱滾落在她面前,驚惶絕望的她猛然抬頭,一個魔神般峻偉無倫的男子手握利劍,端坐于駿馬之上,烈烈日光映照著他的臉龐,從此在她心尖上烙下了日日疼痛的印記。
衛(wèi)無衣環(huán)住她纖纖不盈一握的腰身,笑得得意,“這回,黎倐姑娘是不是該收回方才的狠話,乖乖地做我無衣城城主的夫人?”
黎倐定了定神,強忍住眼底翻涌的濕意,恭恭敬敬地將古劍輕放在案頭之上。
“此刻,就算是城主將一副尸身擺在黎倐面前,說那就是靖王殿下的尸骨,黎倐也是不信的,在黎倐心里,殿下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斷不會就此夭沉,城主如果非要強占黎倐不可,黎倐也無話可說,可城主是知道的,這些年,黎倐在無衣城里也學得不少,城主一定要親身一試,那也無妨,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人財兩空而已。況且,殿下最恨背信棄義之人,哪一日殿下得悉城主今日作為,他定要屠了無衣城出氣。這倒不是為了我,城主您是知道的,殿下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性。個中輕重,城主自己掂量吧!
說到最后,黎倐竟輕聲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往后微微一靠,軟軟地倚在了衛(wèi)無衣的身上。
可她綿軟身體分明是微顫的,體溫隔著薄薄的紗衣貼著他半敞的胸口,一縷縷誘人的暗香發(fā)自她的發(fā)膚,奇詭地環(huán)繞在他鼻端,天羅地網(wǎng)般罩住了他的感官。
低頭看她微顫的唇瓣,竟似花蕾半開時的粉嫩與羞澀。
這樣的女人,嘴里說著硬話,可模樣卻嬌怯無力邀人愛憐。
一直掛在唇瓣的笑意又深了幾分,衛(wèi)無衣肆無忌憚的,微微側(cè)首,讓唇瓣在黎倐的臉頰上慢慢游弋。
“很好,本城主從不曾試過人財兩空的滋味,今日之后,但愿有這么一個機會!”
黎倐又笑,笑容得意妖媚,但這個笑容卻是給素篆的,她的眼神里,滿滿都是挑釁。
打黎倐進了“明河水殿”,衛(wèi)無衣的目光再未曾在素篆身上停留片刻。
聽著二人時而軟語輕儂,時而肢體糾纏,說的雖是鐵血腥臊,但確實是光景旖旎,曖昧繚繞。
素篆的唇瓣早以被貝齒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青緗見她俏臉紅了發(fā)白,白了又紅,生怕她沖撞了城主,忙笑著對衛(wèi)無衣說:“城主,黎倐姑娘對靖王殿下忠心不二,一時怕是轉(zhuǎn)不過彎來,不如城主給黎倐姑娘三日光陰好好思量思量,您看怎樣?”
環(huán)住黎倐腰身的手臂猛的一緊,衛(wèi)無衣的唇瓣在黎倐的眼皮上滑過,“很好,是該給我們未來的城主夫人一點時間去緩一緩心神,黎倐,”他手臂一松,五指卻擒住黎倐的右肩,笑容變得陰狠,“你只有三日的光陰,記住,你可得想好了!來人,帶黎倐姑娘下去,讓她好——好——想清楚!”
素篆一喜,“城主,素篆會將黎倐姑娘妥善安排的!”
衛(wèi)無衣不置可否,轉(zhuǎn)身在玉榻上躺下,取了玉杯繼續(xù)飲酒。
素篆冷冷一笑,“黎倐姑娘,請吧!”
黎倐朝著衛(wèi)無衣緩施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青緗見她腰肢輕擺,脊背卻挺得筆直,再看素篆眸底妒意,暗嘆一聲,“城主,青緗也告退了!
衛(wèi)無衣抬眼,冷冷看了一眼素篆的背影,朝青緗微微點了點頭,“去吧!”
出了“明河水殿”,青緗拉住了素篆,讓侍女先帶著黎倐登船離開。
素篆不滿,“青緗姐姐,你這是干什么?城主不是說了嗎?給她找個地方,讓她好好想清楚!”
青緗示意素篆上船,并親自搖擼,離開“明河水殿”。
小船穿行在亭亭清荷間,“明河水殿”的柔光粉白越來越遠。
“我倒想知道,你準備怎么安置黎倐才能讓她好好想清楚?”
素篆冷笑,“還能是哪?要么是蛇穴,要么是蟻窟,最不濟就是鱷湖,這些年,她在無衣城橫行無忌,我這回不讓她吃吃苦頭,可怎么對得起她?”
蛇穴、蟻窟和鱷湖,是無衣城里最黑暗的所在。
青緗淡淡一笑,“我不管你將她安置在哪,我只是想提醒你,接下來這三日,不過就是黎倐離開無衣城之前的最終鍛試而已,如果黎倐吃不了這苦頭,答應留在無衣城做什么城主夫人,那她的死期也就到了,城主就算有心憐香惜玉,也不會留她性命。如果這三日她能熬過去,靖王殿下很快就會帶她離開,你也不用發(fā)愁她會繼續(xù)留在無衣城媚惑城主,所以,你下手一定要注意輕重。一旦出了意外,城主是斷不會輕饒的!你在城主身邊多年,這一點你很清楚!”
素篆沉默了許久,幽幽喚了一聲“姐姐”。
青緗看著她纖柔的背影,輕輕嘆了一聲。
“我知道你的心思,城主也知道,可你千萬不要想得到更多,你若安分,城主也不會虧待你,你在他身邊或者可以長久,如果你想岔了,城主可不會念什么往日情份,這些年,無衣城無咎山上的幾副尸骸,哪一個不是美艷無方的佳人,可一旦逾越了本份,觸怒了城主,哪一個得了善終?” 素篆驀然掩面,嚶嚶哭了起來。
“姐姐,我好難過……”
青緗放下船槳,輕輕擁住素篆,“你將自己綁在城主的身邊,卻得不到你想要的,自然是難過,但你既然選擇在城主身邊,你必須懂得進退,善于克制,甜也好,苦也罷,都是你自愿的。如果哪一日你想通了,就跟姐姐走出這無衣城吧,無衣城外的世界,雖是戰(zhàn)亂頻頻,卻也精彩得很!”
素篆扯住青緗的衣袖朝臉上抹了一抹,哽咽了許久,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外界精彩與否與我不相干,我只想這輩子呆在城主身邊,好好守著他就夠了!”
青緗哭笑不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了,姐姐,那把昆侖雪,是怎么一回事?靖王殿下不可能連佩劍都失了!”
被青緗一訓,素篆緩過神來,追問起昆侖雪來。
青緗笑,纖指點著素篆的額頭,“虧得城主說你素來聰慧,你竟糊涂起來。這昆侖雪原本是雌性雙劍,當初靖王帶走的是雄劍,方才那一把是雌劍。這兩把劍雖雌雄有別,但僅是毫厘之差。非古劍主人不能分辨。故連黎倐也被糊弄了過去!
素篆白了青緗一眼,“城主將昆侖雪交由你保管,可見城主對你的器重!”
青緗淡然一笑,“城主信任我,是因為我單純將城主視作主上,沒有絲毫別的心思!
晉虞邊境,快馬如電。
英儷晝伏夜出,憂心如焚。
“黔首會”會眾潛行草莽中,一路護送黔尊,殫精竭慮。
白晝,英儷歇息;暗夜,會眾分三路行事,一支前方開道,一支貼身護衛(wèi),另一支斷后。
五個暗夜,英儷累癱了數(shù)匹日行千里的駿馬,好在還有四日路程即可回到晉國王都。
東方尚未亮,疲累不堪的英儷與侍女采綠下榻僻靜鄉(xiāng)村的一家農(nóng)舍。
一圈歪歪扭扭的籬笆圍著村舍,屋外荒草叢生。
英儷站在村舍前,借著天際微光四望,只見鄉(xiāng)間村舍疏疏落落,數(shù)量倒也不少,可許多屋舍頹墻半塌,荒草過墻,顯然是一座荒村。
“采綠,本宮記得你說過,你的家鄉(xiāng)就在這晉虞邊境?”采綠是破戮收養(yǎng)的孤女,打四年前便在英儷身邊侍候著。
采綠環(huán)顧四周,神色黯然,“是,奴婢的家鄉(xiāng)就在臨近,我記得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著爹娘到這里來走親戚,那會,這村子日子雖艱難,倒也過得下去!
她細心推開村舍幾近散架的竹門,“后來,戰(zhàn)亂越來越頻繁,賦稅越來越重,村里的男丁越來越少,到最后,許多人家只能舉家逃難,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死路一條?”
英儷沉默,這些年走過了許多地方,她自然清楚,這世間,荒野有多少難民和白骨,這民間就有多少空室與荒村。
這會,眼看天就要亮了,可荒村寂靜如死,哪有一絲雄雞報曉的生氣?
采綠偷眼看了公主一眼,見她神情沉肅,便不敢再多言。
村舍廢棄已久,簡陋無比,但已被拾掇得頗為潔凈。
屋子里依舊不見人,但灶膛里柴火猶亮,湯藥、膳食在鍋里冒著熱氣。
與往日一樣,“黔首會”的弟兄俱在黔尊抵達之前嚴格稽查了村舍,并潛伏在村舍周圍,確保黔尊萬無一失。
采綠仔細查看了一遍村舍,才放心請公主坐下歇息。
采綠侍候英儷梳洗完畢,并將膳食與湯藥端上。
英儷端坐如儀,仔細翻閱從王都傳來的密報。
密報有的來自宮城,有的來自王城,還有的來自密探對翦啟三萬玄天騎的追蹤簡報。
宮城里重傷的英桓已經(jīng)緩了過來,讓英儷暫時松了一口氣。
覬覦王權多年的威侯英摯尚未有異動,可翦啟的三萬玄天騎卻如水流入了浩瀚汪洋,再無絲毫痕跡可循。
趁著英儷翻閱密報的空隙,采綠用銀針探查膳食,見銀針無異,才放心給英儷盛了一碗雞粥。
英儷邊看密報邊吩咐采綠,“繼續(xù)探查威侯動向,在本宮回到王都之前,如果威侯有異動,命人即刻秘密將他梟首。”
采綠轉(zhuǎn)身給公主擰熱面巾,“大王遇刺的消息絲衣處置得當,宮城之內(nèi)至今風平浪靜,公主怎么擔心起這個來?”
英儷臉色冷峻,“翦啟不會吝嗇將黎姬刺殺大王的消息透露給威侯,威侯也斷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篡權機會?窗,再過兩三日,威侯就該有所動靜了!
“威侯一定會以入宮探望大王為名闖宮一探究竟。”采綠將熱面巾遞給英儷,“虧得公主英明,留了擅長口技的采莘在宮里,到時候大王固然不能見威侯,但采莘可以模仿大王的聲音,威侯應該不敢輕舉妄動!
英儷接過熱面巾擦了擦手,“大王素來不喜見臣子,偶爾不見威侯也在清理之中……”英桓陰鷙倦怠的模樣在她腦海里一晃而過,她發(fā)出一聲苦笑,“明日這會,應該可以和師父匯合了吧?”
“是,公輸先生明日即可與公主匯合!辈删G接過英儷手中的面巾擱置一旁,雙手奉上雞粥,“公主進膳吧!”
英儷接過雞粥,并示意采綠坐下一同進食。
米粥煮得綿軟,口感頗佳,采綠見公主胃口尚好,又給英儷盛了一小碗。
數(shù)日馳騁,英儷倦怠無比,采綠見公主神情困頓,忙伺候公主歇息。
荒村的清晨,光色猶暗,四下里悄寂無聲,靜默如死。
一陣冷風從破舊的門戶鉆入,拂起一層浮塵。
一股冷意忽的裹住了英儷,她一陣發(fā)寒。
“公主冷嗎?”采綠取過披風給英儷披上,“公主好好歇一歇吧……”
“啊……嗚嗚……桀桀……”一聲搖曳飄忽的怪叫不知從哪里傳來,冷不防插進采綠的話語里,似遠似近,讓人毛骨悚然。
“這是什么聲音?”英儷側(cè)耳細聽,“是山林里的野獸?”
采綠愣了一愣,“公主你說什么?什么野獸?”
英儷擺了擺手,“你聽……這叫聲怪異得很!”
“啊……嗚嗚……”聲音似哭非哭,尖利無比。隨后有“桀桀”怪笑的聲音在回應,似是一唱一和。
這回采綠聽得明白,她臉色發(fā)白,雙手冰涼,“是它們……一定是它們!”
“它們?誰?”英儷見素來鎮(zhèn)定自若的采綠神情慌亂,不由皺了眉,“它們是什么?讓你慌成這樣?”
采綠定定神,深吸了一口氣,手腳麻利地拾掇行裝,“奴婢也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可奴婢知道,它們是兇獸,它們在哪出現(xiàn),哪就有血光之災,十數(shù)年前,它們曾經(jīng)兩次在周邊幾個村子附近出現(xiàn),結果這一帶殺戮不斷,瞧,這都成了荒村。公主,聽聲音,它們應該就在附近,咱們快走吧!”
英儷卻對兇獸充滿了好奇,“它們?是一雄一雌么?”
采綠搖了搖頭,“誰知道呢?不過,據(jù)說兇獸每次現(xiàn)身都是成雙成對的,該是一雄一雌吧!”
英儷心一動,緊接著追問:“這兇獸,是不是約莫有倆人高,能像人一樣行走?全身掛滿了金色的長毛,手足長滿了銀色的鱗甲?眼珠子還是綠色的?”
采綠聲音一顫,“公主見過兇獸?是,奴婢小的時候曾聽人說過,兇獸的長相就是公主所言,公主,咱們趕緊走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英儷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對采綠說:“這兇獸叫魅鬼,聽,它們來了!”
“啊……嗚嗚……桀桀……”的詭異叫聲越來越近,穿透晨曦的薄霧,似雙手般掐住了采綠的咽喉。
“公主……快走……”
“來不及了,”英儷神色幽冷,“其實要本宮的命的不是魅鬼,是人!”
她伸手打開房門,一陣陰風裹著血腥味襲來,讓人顫粟。
“不是魅鬼引來血光,而是血腥引來了魅鬼!”
兩人才踏出了茅屋,就聽得不遠處慘厲的叫聲此起彼伏,刀兵撞擊迸發(fā)出的凜冽殺機迎面撲來。
這顯然是潛伏在荒村周圍的黔首會會眾遭到了襲擊!
英儷心下一凜,她的行蹤絕密,此番能護衛(wèi)她回晉宮的俱是黔首會中身手不凡忠貞不膩的老會眾,行程至今日,顯然不是護衛(wèi)出了紕漏,而是有人探知她的行蹤而進行的截殺。
“公主,快,快,上馬!”
采綠急聲催促公主。
可馬匹躁動不安,引頸長嘶,眼神恐懼。
英儷轉(zhuǎn)身抽出采綠腰間佩劍,右手翻飛,采綠身上披風下擺被削成四片,她吩咐采綠將碎片揉成了布團塞進馬匹耳中。
采綠依言行事。
奇怪的是,狂躁的馬匹在雙耳塞進了布團之后竟安靜了下來。
兩人翻身上馬,馬匹一聲長嘶,撒蹄疾奔。
英儷于馬上環(huán)顧左右,這殺手逼近、魅鬼聞腥而來的情勢實在是危在旦夕。
她一咬牙,縱馬飛馳。
馬匹跑出一箭地,奔上了一個小土坡。
采綠緊跟在英儷身側(cè),見公主策馬上土坡,她內(nèi)心更是吃驚,今晚突圍已屬不易,眼下人在高處,公主無疑是將自己暴露在殺手的屠刀和魅鬼的利爪之下。
今晨,她唯有以血肉之軀護衛(wèi)公主而已。
土坡之上,英儷勒住馬匹,凝眸俯看。
黔首會會眾與殺手血戰(zhàn)正酣。
刀兵的光影閃爍著血色寒光,映上英儷幽冷的星眸。
十數(shù)名黔首會弟兄渾身血污,揮動著大刀,突破重重截殺,沖上土坡,護衛(wèi)在英儷周圍。
數(shù)十名殺手殺意凜冽,手中大刀起落之處,血肉橫飛。
白馬銀衣赤眉長刀,英儷暗自吃驚,竟是翦啟豢養(yǎng)的“赤眉銀翼衛(wèi)”到了。
“赤眉銀翼衛(wèi)”擅長奔襲刺殺,是翦啟手中另一把利劍。
看他們風塵裹身,顯然是長途追蹤而至。
她不能不佩服翦啟,竟能探知她的行蹤且派人精準奔襲。
眼下,當真是命懸一線的危急關頭。眼下大刀懸頸,轉(zhuǎn)瞬落下;魅鬼的笑聲傳入耳際,一聲緊乎一聲。
好在“赤眉銀翼衛(wèi)”胯下坐騎驚懼狂躁,這正是她所能突圍的機會。
魅鬼的嘯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馬匹更是驚慌奪路,狀若癲狂,絲毫不聽從駕馭。
“赤眉銀翼衛(wèi)”吃驚,果斷棄馬,截殺英儷。
可馬下近身廝殺絕非“赤眉銀翼衛(wèi)”所長,黔墨會會眾精神大振,怒吼出聲,與銀翼衛(wèi)廝殺成一團。
這一場近身血拼的搏殺,刀斧起落之間,剖腹裂肚血濺腸滑,頭顱翻滾,截體斷肢,雙方俱是以非死即活的狠勁演繹一場血肉模糊的邂逅。
鮮血濺上英儷的裙裾,一只斷手甚至飛過她的臉龐,在她的臉頰上狠狠印上一個五指血印。
英儷一陣干嘔,她強忍住不適,大力從頸脖上扯下一個非石非玉、約莫一指長的小管。
她將小管橫上唇瓣,連續(xù)吹出一串三長四短、銳利如刀尖劃上琉璃器的嘯聲。
嘯聲穿透晨光和薄霧,如離弦箭般破空而去。
當小管離開英儷的唇瓣,魅鬼的嘯聲突然離奇消失了。
狀似癲狂的馬匹瞬間平靜下來。
采綠大喜,雙指一曲,置于唇瓣,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長哨。
英儷狠狠一甩馬鞭,帶著采綠從土坡上俯沖而下。
馬匹撒開四蹄,越過刀斧加身的修羅場,去勢如迅雷。
黔墨會會眾得了采綠的指令,即刻搶馬護送公主突圍。
“赤眉銀翼衛(wèi)”副統(tǒng)領葉秦見情勢逆轉(zhuǎn),大驚,一刀劈落馬上的黔墨會會眾,迅疾上馬追截英儷。
可英儷已經(jīng)搶了先機,她去勢如箭。
葉秦眼見追截無望,他顧不上舉刀格開即刻橫頸的長劍,將身子往馬背上一貼,抽出插在馬靴上的匕首,朝前方的英儷飛擲而去。
匕首釘上英儷坐騎的腿部,馬匹乍然吃痛,后腿一彎,倒在地上。
英儷從馬上摔下,身子往后一倒,撞向一側(cè)的巨石。
葉秦大喜,飛馬而至,一刀朝英儷砍下。
刀光一閃,橫過英儷的眼眸。
可葉秦的刀還沒落下,他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不知何時趕至的魅鬼牢牢抓住。
魅鬼“桀桀”一笑,將他的身體在晨光中掄了一圈后如扔一顆石子般,毫不費勁地遠遠擲了出去。
英儷在喪失視覺和知覺前勉力將掌心的小管橫在唇邊,吹出數(shù)個“嗚嗚”的音符。
“無衣城”城池中央,“客心樓”高可摘星。
月上中天之際,有人在樓上邀月而飲。
月色與酒色,一樣醉人。
醉人的還有歡顏如花的侍女。
城主衛(wèi)無衣杯不虛空,頻頻舉杯邀客對飲。
今夜,“客心樓”的尊貴來客卻以茶水相陪,滴酒不沾。
青緗素篆隨伺一旁,或斟酒或煮茶。
素篆眼中依舊只有衛(wèi)無衣,青緗則專注于研茶煮茗,偶爾抬眼偷窺那面目俊偉雄姿英發(fā)的來客。
來客氣勢如巍巍山岳,讓人仰止?伤麣忭崫庵乇,凜凜如劍鋒,宛能毀人于無形。
此人正是翦啟,驟然從人間消失的翦啟。
他也一杯接著一杯,越喝眼底越發(fā)清亮。
翦啟與衛(wèi)無衣似對飲,又似是獨酌,誰也沒有理睬誰,不知不覺,圓月已過了中天。
神態(tài)慵懶的衛(wèi)無衣?lián)]手,示意素篆青緗遣退侍女。
“你今日來,是準備帶她走嗎?”
“是!”翦啟抬眼望著遠處黝黑的莽莽深林,也不多說一字。
“外秉絕世美貌,內(nèi)蘊奇詭心機,確實是你問鼎中原的利器,你是準備先將她放置在燕宮,當你的王嫂?”衛(wèi)無衣嘴角浮起一縷譏笑,緩緩吐出“王嫂”二字。
翦啟垂眸,不為所動,“燕虢聯(lián)姻,娰蘭之以侍女代嫁,她李代桃僵,恰是時機!
“晉宮有黎姬,燕宮有她,各國后宮俱有你的細作,你的手,伸得夠長!
“黎姬死了!”翦啟神色淡然,抬手將杯中香茗一飲而盡。
衛(wèi)無衣一驚,驀地坐直了身子,“死了?從我這無衣城出去的女子,莫不是絕頂聰明的,怎么就輕易死了?”
翦啟眸中精光乍現(xiàn),握著玉杯的手掌骨節(jié)泛白,“英儷!”
衛(wèi)無衣恍然,“英儷?沒錯,此番連你都折在英儷手里,更何況黎姬。晉國國君英桓是死是活?”
“整座晉宮如銅墻鐵壁,滴水不透,死活尚未可知!
衛(wèi)無衣看了他一眼,“你這一手,還真是一箭雙雕,若英桓死,晉國必亂,從此諸王爭權,晉國再無寧日,國運衰落,必成定局。其實,英桓無能,他的死活倒不要緊,最要緊的是英儷知曉英桓遇刺,此刻她必定已經(jīng)趕在回晉宮路上,你的多路伏兵,不會讓她活著回到晉宮。嗯,死了一個黎姬,倒是值了。不過,英儷既然能挫你于戟天關下,她哪里看不出你這是引蛇出洞之計?要捕殺英儷,怕也不易!
翦啟一身素簡孝服,映著他眸間冷厲,“沒錯,她確實使了金蟬脫殼之計,讓本王多路伏兵撲了個空。本王也沒有料到,她居然取道燕虞晉三國邊境,冒險過燕虞兩國關隘,多走了三倍的路程。這一路,她甚至或晝伏夜行,或晝行夜伏,行蹤撲朔,讓人捉摸不定。此人生性謹慎行事周密由此可見一斑!
衛(wèi)無衣笑,“看來,眼下英桓在晉宮,該是安然無虞,否則,英儷不會這么淡定。想來她離開晉宮奔赴戟天關之前必定做了萬全的準備,否則英桓那病秧子早就沒命了。英儷,英儷……”他轉(zhuǎn)動著手中杯盞,轉(zhuǎn)頭對青緗說,“這樣的女子,本城主倒想見上一見,青緗,你也這么想吧?”
青緗不著痕跡地側(cè)眸看了一眼翦啟,淡淡一笑,“城主想見英儷長公主?這恐怕得問一問靖王殿下了。靖王殿下,英儷長公主還活著嗎?”
衛(wèi)無衣大笑,看著翦啟,“不錯,你既知道英儷取道燕虞晉三國邊境,你的‘赤眉銀翼衛(wèi)'早就磨刀霍霍了!
青緗為翦啟斟茶,動作輕柔,語笑嫣然,“這么多年來,‘赤眉銀翼衛(wèi)'想除去的人,還沒有一個能逃出生天,城主,很遺憾,英儷長公主,您恐怕是見不到了,不過,您也該舉杯為靖王殿下賀!”
素篆替衛(wèi)無衣滿盞,“青緗姐姐說得是,城主,您確實該為靖王殿下賀,”她看了青緗一眼,揚眉一笑,“青緗姐姐也想為靖王殿下賀吧?”
青緗被素篆一語戳破心中隱情,芳心猛的一跳,臉上卻絲毫不露痕跡,“誰說不是呢?無衣城上下都該為靖王殿下賀呢!
衛(wèi)無衣看了一眼素篆,眼神一冷。
素篆一驚,忙低了頭,不敢再發(fā)一語。
翦啟神色清淡,“道賀早了些,本王倒是祈禱英儷能逃過這一劫,畢竟,對手難得!
衛(wèi)無衣又笑,“這話雖是矯情,卻也是事實。但此番較量,英儷終究輸你一籌。”
翦啟冷然一笑,“她倒不是輸于本王,而是輸給了權位欲望。黔首會內(nèi),并不是鐵板一塊!
衛(wèi)無衣了然,“我昨日才得的消息,黔首會前任黔尊破戮竟然將尊位傳與王族公主英儷,這實在是黔首會內(nèi)石破天驚的大事,破戮為何有此安排,衛(wèi)某參不透,但黔首會內(nèi)自然有人不滿無端被英儷奪了權位,暗中向你透露英儷的行蹤,借你之手除去英儷,倒也不足為奇了。”
翦啟點頭,“這消息來得遲,想必是那人探知不易,可見英儷行蹤絕密。但銀翼衛(wèi)大刀既然出鞘,就定然見血。”
他的話語冷峭悍霸,聽得素篆渾身一顫。
青緗則暗中仰慕,“其實,就算英儷能逃出此番劫難,但靖王殿下多年布局,晉國亂象已生,英儷今后的日子也不好過。晉國……阻擋不了靖王殿下的鐵騎!”
翦啟淡淡地看了青緗一眼,語氣多了些贊許,“怪不得衛(wèi)無衣將青緗姑娘當成了無衣城的女諸葛,果然心思玲瓏!
青緗俏臉微紅,“靖王殿下過獎了!
衛(wèi)無衣哈哈一笑,“不錯,以威侯英摯為首的旁支諸王爭權由來已久,英桓被刺這等大事,當真是英摯的大好機會,你早就知會英摯了吧?”
翦啟起身,憑欄而立,“那是自然。”
衛(wèi)無衣?lián)u頭,“諸王爭權,陽家滅族之恨,再攤上英桓那個不成器的主,晉國禍亂已成,本城主要是英儷,倒不如早死了干凈!”
翦啟大笑,“本王說過,當今之世,無人能擋本王的鋒芒!”
衛(wèi)無衣嘆息,回頭吩咐素篆青緗,“好吧,素篆青緗,你們?nèi)フ埨鑲偣媚镞^來,記住,要客氣一點,是請過來,你們該知道,靖王殿下可不是好惹的,這當今之世,無能能擋他的鋒芒!”
話說到最后,全是調(diào)笑的味道。
空氣里肅殺的味道霎時淡了許多。
素篆青緗輕笑著離開“客心樓”。
“話說,這黎倐就要離開無衣城了,靖王殿下,你的酬金帶來了嗎?”
“黎倐?cè)粽媸且话牙,本王怎會少了你無衣城的酬金?”
衛(wèi)無衣懶懶地伸腰,冰藍色長發(fā)借著他俯仰之際,調(diào)皮地溜進他半敞的衣襟,發(fā)色映著膚色,魅惑得有些詭異。
“放心吧,黎倐已經(jīng)通過鍛試,這世上,你又多了一把絕世利刃。憑這姑娘對你的癡念和她的美貌機詭,她的戰(zhàn)場恐怕不止燕宮。讓本城主猜猜,翦宇一死,她是不是該轉(zhuǎn)戰(zhàn)晉宮?憑英桓對黎姬的迷戀,英桓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翦宇看了他衛(wèi)無衣一眼,“你固然貪財好色,可也說得上是目光如炬,你若出世,這天下,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衛(wèi)無衣大笑,水樣星眸泛著奇異的光彩,“說得好,哪一天我在這無衣城呆膩了,說不準會出去和你一爭長短!
兩人飲茶喝酒,談論天下大勢。
夜色雖寂寂,卻似翻卷著亂云驟雨。
可一陣怪叫驟然插入兩人話語中,一聲接著一聲,在群山環(huán)水中繚繞不去。
“啊……嗚嗚……桀桀……”
翦啟劍眉略皺,絲毫不掩飾對魅鬼的厭惡,“又是它倆?”
“是它倆回來了!”衛(wèi)無衣唇角笑意上挑,“在你眼里,它倆是丑陋怪異的禽獸,在世人眼里,它倆則是禍害,可在無衣城,它倆卻是我的親人。這十數(shù)年,它倆奔走在外,呆在無衣城的時日還真不多,我還真想念它們了,走,去看看他們!”
“它倆還在尋找你的未婚妻?倒真是兩只長情的……”翦啟看了神情欣悅的衛(wèi)無衣一眼,將“畜生”二字咽了回去。
衛(wèi)無衣大笑,“你最好不要對魅鬼出言不遜,否則,它倆會將你你撕成兩半!
兩人下樓,可樓道響起,腳步聲急促。
素篆折來了,“城主……是魅鬼……回來了!”
衛(wèi)無衣皺眉,“怎么啦?魅鬼出去了這么久,是該回來了!”
素篆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青緗在后,緩緩開口,“城主,魅鬼帶回了一個姑娘……”
“姑娘?”衛(wèi)無衣驟驚,快步下樓,“是什么樣的姑娘?”
青緗看了素篆一眼,“是一個……雙目失明的姑娘!”
衛(wèi)無衣渾身一震,一個失神,一腳踩空,身體往前一栽。
翦啟見狀,搶前一步,趕忙扶住衛(wèi)無衣。
衛(wèi)無衣回過神來,抬眼看著翦啟,眼眸中竟浮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輕聲一笑,“是她!是她回來了!”
素篆咬著唇,臉色蒼白。
青緗一聲暗嘆,扯了扯素篆的衣袖,提醒她不可失態(tài)。
月色如傾。
寒意幽沁,時刻提醒著英儷,唯有冷靜,方得活命。
她的手掌被雌魅僵硬粗糲的利爪握著,那冰涼的觸感讓她心悸,卻也讓她心安。
那日清晨,血色洗荒村,是雄雌雙魅救了她。
她清楚雙魅救她的原因。
召喚雙魅的小管和她衣襟之下、胸口之上的玉符,讓雙魅錯認她是它們的小主人。
可小管和玉符的正主,卻是盲女鐵琵琶。
她那日頭部受到撞擊,以致舊疾復發(fā),雙目再次失明,可也正因為這舊疾,讓雙魅認定了她就是鐵琵琶。
數(shù)年前,鐵琵琶曾經(jīng)托她尋訪離散多年的家人,并以小管和玉符為信物。
英儷曾啟動晉宮和黔首會的力量替鐵琵琶尋訪家人,除了傳聞中的雙魅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外,鐵琵琶口中的“無衣城”也在云深不知處。
她曾嘆息,鐵琵琶的身世,恐怕永遠是一個不能解開的謎團,誰知道陰差陽錯,此番救她性命的,竟然是虞宮中卑微的絕色歌姬鐵琵琶,眼下正離奇失蹤的女子,而鐵琵琶的身世,很快就能解開。
可她此刻,人困危局,雙目失明,該如何脫身?
晉宮危機重重,變亂一觸即發(fā),她難以心存僥幸。
耳際傳來腳步聲,雜亂快疾,打斷英儷的思緒。
雌魅放開英儷的手,和雄魅圍在她身邊,又跳又叫,似是撿回了一個稀世珍寶。
英儷眼角慢慢沁出一絲濕意。
衛(wèi)無衣疾步而來,腳步虛浮。
目光觸及英儷的那一刻,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眼前女子,素衣星眸,黑發(fā)雪膚,清艷無方。
全然不是記憶中孩童的模樣。
可十數(shù)年過去,她又怎會是他記憶中的樣貌?
她的唇色淡粉發(fā)白,鬢角沾著血色,裙擺滿是血污,雙眸如水卻茫然不知所向,這等憔悴,究竟吃了多少苦?
衛(wèi)無衣心底酸楚泛濫,難以自抑,。
他趕上前一步,緊緊將英儷擁在懷里。
“魅兒,這十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年輕的聲音,雄健的懷抱,英儷斷定,這男子該是鐵琵琶口中的“無衣哥哥”。
可驟然被一個陌生男子擁進懷里,英儷惱羞,渾身僵硬冰冷,不敢動彈半分。
雙魅大呼小叫,環(huán)住衛(wèi)無衣和英儷,時而長嘯,時而舞蹈,歡喜到了極致。
在外人眼里,這雙人雙魅相擁相愛的情形,像極了一家團聚。
翦啟靜立一旁,冷眼打量著英儷。
他絲毫不訝異眼前清雅如玉風致楚楚的姑娘秀色絕倫,他見過“無衣城”前任城主鳳無雙的遺像,世間麗色他從不放在眼里,卻曾乍然驚艷畫像之上的風華絕艷。身為鳳無雙的女兒,她的容貌又會差到哪里去?可她雙眸如水,清靈純澈,哪里有半分失明多年的呆滯?而她的相貌,也與畫像上的鳳無雙絲毫沒有相似之處。
翦啟雖心存疑慮,神色卻依舊淡淡的,看似隨意與伺立在身后側(cè)的青緗閑聊,“這雙魅素來兇殘暴虐,可它倆對鳳姑娘倒還真不錯!
青緗輕笑,“曾聽城主提起,當年鳳城主臨產(chǎn)前遭逢劫難,差點一尸兩命,是雙魅拼死護著鳳城主突圍,并助鳳城主安然產(chǎn)下鳳姑娘。鳳姑娘誕生,雙魅喜不自勝,直將鳳姑娘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鳳姑娘失蹤后,雙魅一直在尋找鳳姑娘。這回,皇天還真不負有心人!
翦啟點頭,“鳳姑娘失蹤多年,容貌已然大改,雙魅居然能將她找回,當真是一段傳奇!
青緗心一動,驚訝今晚的靖王殿下竟然主動與她言談。這言行,分明不尋常。
她與翦啟也算是相識多年,可靖王殿下素來高高在上,他每次進出“無衣城”,她青緗作為城主的心腹,不過就是隨伺一旁而已,根本難得與他說上幾句話。
可翦啟神色無異,言語也屬尋常,但青緗直覺,他對眼前姑娘的身份,心存疑意。
這樣沒有痕跡可尋的探詢,當真是高明。
青緗露出一絲笑意,對翦啟的用意心領神會,“雙魅愛護鳳姑娘,當年鳳姑娘也將雙魅當成最親密的玩伴,他們之間的淵源,實在深厚。當年鳳城主感念雙魅的恩情,依照雙魅的模樣給鳳姑娘雕琢了一塊玉符,還用‘無衣城'里特有的‘無衣石'給鳳姑娘磨制了一支指揮雙魅的‘無衣管',雙魅應該是確認了鳳姑娘身上的信物才將她帶回了‘無衣城'!
翦啟點頭,含笑看了青緗一眼,“原來這樣,怪不得雙魅會將鳳姑娘毫發(fā)無傷地帶回來。本王以為,這世上除了無衣之外,再沒有旁人可以指揮雙魅,原來不是!
青緗知那一眼謝她的深意,她臉頰微紅,微微還了一禮。
翦啟再不言語,只是含笑看著雙魅雙人,似是欣慰衛(wèi)無衣達成心愿。
衛(wèi)無衣猶自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口中喊著“魅兒”,激動難言。
英儷生長于晉宮,晉宮中的每一個人均規(guī)行矩步,奉律行事,不敢有絲毫僭越,她是身份尊貴的公主,人人敬她卻人人遠她,除卻年幼時的父王母后及師父公輸覃,再不曾有人這樣這樣呵護愛重她。
眼前的男子,雖無比陌生,可他身上的氣息竟有著莫名的熟悉。 英儷細辯,那分明是沉香的香氣,清婉溫和,幽深曼妙。
她猛然省起,衛(wèi)無衣身上的香氣,與她那外貌粗豪行止粗陋的師父公輸覃身上的香氣毫無二致。
興許是想起了師父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數(shù)月以來夙夜憂心的疲怠,英儷的鼻端一酸,眼淚遏制不住地簌簌而下。
眼淚溫熱,濕了衛(wèi)無衣的衣襟。
衛(wèi)無衣鼻尖發(fā)酸,撫著英儷的黑發(fā),“別哭,魅兒,你回家了,無衣哥哥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往后,縱有天大的事,也自有無衣哥哥替你擔著,別怕!”
不知為何,英儷只覺止不住眼淚的泛濫,或者是為了取信衛(wèi)無衣的緣故,又或者是借著哭泣掩飾她的尷尬、焦慮與舊疾復發(fā)而產(chǎn)生的無助,英儷索性讓自己哭個痛快。
衛(wèi)無衣有些無措,干脆將英儷打橫抱起,大步回“無衣樓”,“魅兒累了,無衣哥哥讓人伺候你梳洗去,你先好好歇息一晚,明日無衣哥哥再和你敘話!”
英儷羞躁無比,低聲說:“放我下來!”
衛(wèi)無衣笑了笑,低頭親吻她的發(fā)絲,“魅兒不記得了,很久以前,無衣哥哥就抱著你滿山跑!每次你都撒嬌,不愿意回城,無衣哥哥沒有辦法,只能狠狠打你屁股!”
英儷頓時失語,又羞又惱,再不敢動彈半分。
衛(wèi)無衣大笑,緊了緊雙臂,“走,回家!”
走了數(shù)步,他猛然省起周遭的許多人,他有些歉意,對翦啟說:“魅兒回來了,明日我會設宴‘接云樓',你可得來,與我喝一杯,就算是為我賀!”
翦啟淡淡一點頭,目光從英儷半掩在衛(wèi)無衣懷里的臉上掠過,“是該一賀!”
衛(wèi)無衣又吩咐青緗,“青緗,這無衣城里你最是細心,往后,鳳姑娘的大小事務一應由你打理,一會你去挑幾個聰明伶俐的侍女來侍奉鳳姑娘。素篆,你趕緊命人將‘無衣樓'騰出來給鳳姑娘居!”
自“客心樓”出來,素篆雖不發(fā)一言,但唇瓣卻被貝齒咬出了深深牙印。
乍聽衛(wèi)無衣使喚,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城主……”
衛(wèi)無衣雙眸一瞇,目光冷意乍泄。
在場的眾人卻暗暗吃驚,連翦啟也覺得意外,“無衣樓”是歷代城主的居所,是“無衣樓”最高權柄和無上地位的象征,衛(wèi)無衣讓出了“無衣樓”就等于讓出了城主的尊位。
青緗暗中一扯素篆的衣裙,并朝著衛(wèi)無衣屈膝一禮,“素篆妹妹的意思是‘無衣樓'騰出來給鳳姑娘住,那城主,你準備遷居何處?”
被青緗一扯,素篆猛然清醒過來,接上衛(wèi)無衣的目光,她乍的渾身發(fā)冷,澀聲道:“請城主示下!”
衛(wèi)無衣笑了笑,“將‘無風樓'略略收拾即可!不必大費周章,眼下最要緊的是鳳姑娘!
在場眾人都明白衛(wèi)無衣的意思,他在“無風樓”居住的時間不會很長。
素篆肢體僵硬,低頭領命離開。
青緗見她背影僵直,腳步虛浮,不由暗暗替她難過。
雙魅一左一右護著衛(wèi)無衣與英儷,咿咿呀呀,怪叫連天,歡天喜地。
衛(wèi)無衣大笑,“傳令全城,從明日起,擺宴三日,不醉不休。另,鳳姑娘厚賞全城上下,每家每戶賞銀三十兩!”
除了翦啟,其余侍奉在側(cè)的無衣城侍衛(wèi)丫鬟等一干人等歡喜無限,趕忙跪下謝城主和鳳姑娘賞賜。
翦啟對青緗笑,“無衣城上下有上萬余戶,你們城主這回可要大大破費了。虧得他舍得!
青緗低低一笑,“城主愛重鳳姑娘之心,怕是無人不知了!
英儷雖無法視物,雙耳卻異常靈敏,她暗中詫異,這座隱匿在紅塵之外的“無衣城”竟有外客。
翦啟看著衛(wèi)無衣離開,目光卻突地被英儷在衛(wèi)無衣臂彎里微微晃蕩的雙腳所吸引了去。
青緗微詫,順著翦啟的目光望過去,眸光凝在英儷腳上一雙沾了泥污卻依稀可見精美的革靴上。
革靴,向來是便于馬背騎乘所著,一個盲女,難道還能騎馬馳騁不成?
衛(wèi)無衣一離開,周遭安靜了下來。
翦啟望著天際漸漸西斜的彎月,神情肅然。
青緗低聲吩咐了身邊的侍女幾聲,低眉站立在翦啟身側(cè)。
翦啟側(cè)目看了她一眼,“青緗姑娘怎么還不去侍奉鳳姑娘?”
青緗低低一笑,“靖王殿下是無衣城的貴客,城主早前吩咐青緗,切不可怠慢了靖王殿下。殿下有什么吩咐盡管示下!
翦啟嘴角微微上揚,轉(zhuǎn)身離開,“罷了,貴客怎么能礙了你們無衣城主子的事?青緗姑娘,本王替你們城主叮囑你一句,鳳姑娘可是你們未來的城主夫人,你可得小心伺候好了,免得將來出了什么岔子。”
他故意將“岔子”二字咬得重了一些。
青緗心領神會,恭敬地應了聲是。
“無衣樓”,燈火璀璨。
臺榭樓閣,來往的侍女穿梭不停。
深宅之內(nèi),“蘭池”液滿,水汽氤氳。
侍女放下層層流珠紗帳,于“蘭池”外靜候。
青緗親自伺候英儷沐浴。
她原不必事必躬親,可翦啟一番暗示倒讓她對英儷生出了幾分疑意。
身陷困境,脫身無計,英儷唯有靜默。
她任憑青緗將她身上衣裳革靴盡數(shù)除去,她此刻需要的就是沐浴與休眠。
“蘭池”水暖,香氣清婉,甚是誘人。
她踏足液池,坦然入沐。
青緗見英儷神態(tài)端雅,氣韻雍華,像是被伺候慣了的模樣,內(nèi)心驚詫。
替英儷寬衣解帶之際,又見英儷膚若凝脂,幼滑水嫩,骨骼勻稱,濃纖合度,一頭秀發(fā)更是如緞如瀑,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與黎倐相比,不遑多讓,她不能不替素篆難過。
好在美人縱然絕色,終究是個瞎子。
這么一個瞎美人,高高供著就好了。
憑城主的個性,未必就能將她長久放在心上。
英儷閉著眼,放松了身子,輕輕舒了一口氣。
青緗輕笑,“這水溫,姑娘可還覺得合適么?”
英儷微微點頭,“辛苦青緗姐姐了!”
青緗意外,“鳳姑娘怎么知道屬下名青緗?”
英儷長睫一揚,雙眸水潤明澈,看得青緗一呆。
靈秀清絕,惹人愛憐,可她的話語雖然謙恭,卻又理所當然的居高臨下。
“方才城主不是托青緗姐姐關照魅兒么?”
青緗忙低聲回應,“鳳姑娘言重了,能伺候鳳姑娘,是青緗的榮幸,更是青緗的本分!
英儷低低一笑,笑聲甜婉,話語一岔,“青緗姐姐原來喜歡薔薇花香呢!
青緗吃驚無比,“無衣城”無人不愛熏香,她也不例外,可她身上的薔薇花香卻極淡,沒有想到竟被輕易辨識了出來。
“姑娘真是明察秋毫呢,青緗萬不能及!鼻嗑|輕輕替英儷梳洗著長發(fā)。
英儷笑,伸手撥開附在身體上的花瓣,“哪里是什么明察秋毫啦?不過就是雙目失明多年,耳朵和鼻子比明眼人靈敏一些罷了!”
青緗悄悄伸手在英儷眼前晃了晃,見英儷雙眸雖亮如晨星,但確實不能視物。她側(cè)目“蘭池”旁一雙革靴,內(nèi)心疑竇更深。
英儷雖看不見青緗舉動,但她素來謹慎,絲毫不愿給人留下懷疑的余地。她此番奔赴晉宮,衣飾精簡,唯一和她盲女身份不符的,唯有一雙革靴而已。
“青緗姐姐,你命人將我身上除下的衣裳和革靴清洗干凈了吧。尤其是革靴,萬不能丟棄了!
青緗眉一揚,想不到英儷竟主動提起革靴,“姑娘這么看重這雙靴子,怕是有緣由吧?”
英儷起身,抬腳從“蘭池”出來。
“是啊,這雙革靴是我母親……我養(yǎng)母親手縫制的,我得了這雙革靴,讓哥哥帶我出去騎馬,可沒有想到竟遭人搶劫,虧得雙魅趕到,可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樣了?但愿他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英儷無端想起英桓,神色一黯,差點落淚。
青緗無語,看著英儷,難辨她話語的真?zhèn)巍?捎慕忉尯锨楹侠,她一時找不到破綻。
“姑娘快別傷心了,有城主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鼻嗑|示意侍女入內(nèi),替英儷穿戴。
待整裝完畢,英儷示意侍女退下,并對青緗道:“對了,我有要緊的事得和城主商量,青緗姐姐,勞你去請城主過來!
青緗笑了笑,“城主一直在外頭,姑娘您坐會,”她將英儷扶上“蘭池”外間小花廳的玉榻,“屬下這就去請!”
待青緗身上的薔薇花香消失,英儷略微舒了口氣。她聽得衛(wèi)無衣稱贊青緗“最是細心”,她哪能不多留個神?何況“無衣城”竟有外客盤桓,她直覺這外客定然大有來頭。
被困在這“無衣城”,英儷內(nèi)心終是焦躁,她下意識地下榻走動,沒有料到雙腳被玉榻之下墊腳的矮凳一絆,她驚呼出聲,整個人撲倒在地。
好在地上鋪著厚實的波斯毯,她倒也沒有什么大的損傷,只是左臂被什么物件狠狠硌了一下,疼痛不輕。
外間的侍女聽得驚呼聲,趕忙進來,心驚膽戰(zhàn)地將英儷扶了起來。
衛(wèi)無衣聽得叫聲,三步并作兩步,趕至小花廳,見英儷疼得眉頭皺起,他臉色鐵青,從侍女手里抱起英儷,“侍奉不力,當真該死,青緗,每人杖打三十,以儆效尤!”
英儷冷不防落入衛(wèi)無衣的懷里,她急得掙扎,可聽得衛(wèi)無衣懲罰侍女,有些于心不忍,“是我自己不小心,與她們有什么干系?快放去我下來!”
衛(wèi)無衣拉下臉,“好,放你下來,不過這里的每個人再加三十杖,打死算了!你自小心軟,我倒要看看,這人長大了,心是不是也長硬了?”
英儷不由泄氣,殺伐決斷,她素來不心軟,可她人在“無衣城”,目不能視,身旁處處是危機,斷然不能輕易得罪了身旁伺候的人。
“罷了,你放過她們吧!”
衛(wèi)無衣滿意地笑,“隨你,不過,你得趕緊上藥去!”
英儷咬了牙,低聲央求,“讓青緗姐姐來替我上藥吧!”
衛(wèi)無衣笑,“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邊上藥邊說,青緗,取藥來!”
他將英儷抱至玉榻之上,輕輕撩起英儷的衣袖。
小臂肌理柔滑,可一塊青腫赫然入目。
衛(wèi)無衣臉色一繃,“怎么還和小時候一樣,一點也不讓人省心?”
英儷別過臉去,冷笑,“原就沒有人非要您城主費心不可!”
衛(wèi)無衣見英儷冷口冷面,生怕她氣惱,忙賠笑道:“好,好,是無衣哥哥不對,這不就是心疼你嗎?來,無衣哥哥給你上藥。青緗,藥拿來了沒有?怎么就這么磨蹭?”
英儷冷冷“哼”了一聲,“青緗姐姐才離開,你吼什么?”
衛(wèi)無衣揉著她的小臂,“你今日才認識青緗,就一口一個姐姐地叫,論年紀,她也當?shù)闷鹉阋宦暯憬悖贿^,你要記住,青緗是你的屬下。對了,你回來了可有好一會了,也不見你叫我一聲‘無衣哥哥’!
英儷心一跳,微微低了頭,不再出聲。
燈火溶溶,剪出英儷修長的頸脖和俏麗的下巴。她那一頭微濕的長發(fā)異常亮澤,似有水光在靜靜流淌。
衛(wèi)無衣心一動,伸出手指想去撫摸英儷潔凈的臉頰,可眼神卻不經(jīng)意被英儷粉潤的唇色吸引了去,他不由呆了一呆。
青緗拿了膏藥進來,見兩人靜坐于玉榻之上,柔柔燈色投射在兩人身上,無端給寒夜生出了許多暖意。
這情景,分明是少年夫妻琴瑟在御,歲月靜好的光景。
衛(wèi)無衣見青緗進來,忙接過她手里的膏藥,一邊給英儷上藥,一邊吩咐,“今夜多派幾個人守著姑娘,萬不可再出意外,否則,人頭落地!
青緗忙應聲“是”。
英儷的手臂被衛(wèi)無衣的大手揉搓著,他掌心的熱和膏藥的涼讓她尷尬、羞澀,這煎熬,甚是難當。可她也只能強撐著,免得引起衛(wèi)無衣的懷疑。
待衛(wèi)無衣停止揉搓,英儷趕忙放下衣袖,開口逐人,“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夜深人靜,小花廳暖熱如春。
她雖不擔心衛(wèi)無衣會做出出格的舉動,但此情景終究不妥。
衛(wèi)無衣伸手捏了一下英儷的臉龐,“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怎么又逐起我來?罷了,今夜你也累了,有什么事回頭再說吧。不過你的頭發(fā)還濕噠噠的,不能就這么睡了,落下頭風可不好。來,無衣哥哥幫你搓干!
不待英儷拒絕,他便取過長巾,替英儷一點一點吸去發(fā)絲上的濕氣。
英儷實在困倦,她懶得再和衛(wèi)無衣爭執(zhí),便隨了他去。
衛(wèi)無衣索性拿了一個錦枕讓她倚著,看著她沉沉睡去。
夜愈深,寒意一點一點沁來,衛(wèi)無衣?lián)挠芎,忙將她抱起,走向(qū)嬀印?br />
英儷雖倦,但素來警醒,衛(wèi)無衣將她抱起時,她便蘇醒了過來。她的耳朵貼著衛(wèi)無衣的心房,聽著他穩(wěn)健的心跳,她的心也跟著急劇跳動起來。她尋思著,衛(wèi)無衣若有不軌行為,她該如何應對。
衛(wèi)無衣卻僅抱著英儷在床沿坐下,也不將懷里的人放下。
英儷幾乎屏住了呼吸,生怕驚動那不知為何竟瞬間陷入沉思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衛(wèi)無衣將下巴抵著英儷的頭部,低低細語,“魅兒魅兒,你回來了,今后,無衣哥哥不再是棄兒,你也不是孤兒,從今往后,咱們倆就相依為命吧!這一輩子,我們也就只剩下彼此了!”
英儷錯愕,心頭竟不可遏制地泛起淡淡的酸楚。
好一個“相依為命”!衛(wèi)無衣與“魅兒”,一如她與弟弟英桓,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都僅僅是剩下彼此了。
時至此刻,她方才真正放心,只要她是“魅兒”,衛(wèi)無衣就斷然不可能傷害她。
心一寬,英儷再次酣然睡去。
衛(wèi)無衣將她輕放在牙床錦衾里,靜靜地看著夢中人漸漸舒展的眉頭,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青緗在寢居外站立了許久,見衛(wèi)無衣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便低聲吩咐侍女放下珠簾,于小花廳外靜候。
她走出“無衣樓”,天際已見白。
今晨有霧,迷迷濛濛的,籠著整個“無衣城”。
亭臺樓閣,在眼前若隱現(xiàn),恍不似真的。
方才,她于“無衣樓”內(nèi)所見所聞,也恍如夢境。
原來,“無衣城”的尊主,睥睨亂世風云笑臥美人膝的衛(wèi)無衣,富可敵國逍遙世外的衛(wèi)無衣,在他自己眼里,竟只是一個“棄兒”。這么多年,她竟從來都沒有看透他,素篆也從來都沒有走進過他的心里。
她幾乎要懷疑,眼前這一切,也不過是一場夢境。
怪不得他十數(shù)年從未放棄過尋找“魅兒”,她至今日才明白,沒有“魅兒”,他便不是真正的衛(wèi)無衣。
青緗朝著空濛濕潤的晨光深深嘆了口氣,想起翦啟的暗示,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有人朝她走來,衣袂帶風。
走得這么急,青緗嘆息,來人當然是素篆。
“青緗姐姐,城主……城主今晚就留宿在……她那嗎?”素篆神色倦怠,發(fā)絲上還沾著點點濕霧。
素篆甚至連“鳳姑娘”三字都隱匿了去,可見她惶恐焦慮與顯而易見的嫉妒。
“胡說什么?什么留宿?”青緗沉下臉,“這話若給城主聽見了,有你受的!
素篆咬唇,不肯輕信,“可城主……怎么還在里面?”
青緗挽了她的手,強自將她帶離“無衣樓”。
素篆不樂意,眼眸濕了濕,“姐姐這是做什么?”
青緗放開素篆的手,神色端肅,直直看著眼前那煩躁氣惱的姑娘。
“素篆,姐姐問你,你和我,都是城主器重的人,可城主為什么偏偏就指派我去伺候鳳姑娘?”
素篆撇過眼去,低聲道:“我才不要伺候她!”她見青緗神色不悅,忙又敷衍:“城主說了,無衣城里你最細心!”
青緗冷笑,“我倒是覺得,這無衣城里,你才是最細心的!罷了,你聽著吧,素篆,如果你甘心當城主的侍妾,你就安安分分的,他要你笑的時候你就笑,要你哭的時候你就哭,他要你滾得遠遠的,你就不要在他面前出現(xiàn),最重要的是鳳姑娘,你需敬她,且不可有一絲一毫的妄念!
素篆冷笑起來,“敬她?憑什么?這些年,不都是我在陪著城主么……這些年,她在哪里?在哪里……”
青緗打斷她的話,“是啊,你是陪著城主,但你別忘了,這無衣城里,又何止你一人陪著城主?況且,在你面前,城主僅僅只是城主而已,但在城主眼里,鳳姑娘,才是他可以相依為命的人,你可明白?”
素篆臉色遽然一白,顫聲道:“相依為命?是……城主親口說的?”
青緗有些不忍,微微點了點頭。
素篆掩面,轉(zhuǎn)身就走。
她的腳步踉蹌,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侍女。
英儷在睡夢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衛(wèi)無衣何時離開。
待她醒來,清雅的沉香芬芳宛似還在寢居內(nèi)流轉(zhuǎn)不去。
那個陌生男子,竟和她耳鬢廝磨般過了一夜。
清名閨譽,在她眼里不足一提。
她英儷自決意殺伐征戰(zhàn)之日起,自然無懼鐵血腥臊。將來返回晉國,她也免不了要擔起擅權獨尊的惡名,可她不能不顧及與鐵琵琶的情誼。
這一夜,雖不涉男女私情,但終究是她借著鐵琵琶的身份,騙取了衛(wèi)無衣的一脈溫情。
可鐵琵琶至今音訊全無,她的遭遇定然不尋常。
還有,“黔首會”內(nèi)究竟是誰想借翦啟的手結束她的性命?
思緒漸趨明晰,英儷再也沒有半分睡意,她索性睜開眼睛,可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英儷苦笑,今次舊疾發(fā)作,也不知何時能恢復視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心靜氣,并輔以藥物,將身心養(yǎng)好了,或者很快就能重見光明。師父公輸覃必然已知曉她被雙魅擄走的消息,“黔首會”上下也應該在全力搜尋她的下落。依照公輸覃的能耐,假以時日,他未必不能追蹤雙魅的行跡,直至“無衣城”。
可晉宮情形危急,無法耽擱太久,她唯有先想辦法離開。
帷帳之外,有人刻意放輕腳步。
薔薇花香幽幽襲來。
英儷慵懶開口,“是青緗姐姐么?”
青緗趕忙應聲:“姑娘醒了?睡得可好么?”
英儷坐了起來,“還好!”
青緗在賬外見英儷起身,便掀開錦帳,伺候英儷梳洗。
“城主說了,若姑娘醒來,便梳洗進膳,一會,城主會過來攜同姑娘前去祭拜鳳城主,就是您的母親。而后,城主安排您在‘接云樓'前接受‘無衣城'上下的拜賀,最后還要出席‘接云樓'的宴席。如果姑娘還覺得困倦,可再睡會。”
英儷擁衾而坐,不置可否。
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該如何名正言順地讓衛(wèi)無衣護送她離開“無衣城”。
青緗示意侍女入內(nèi)伺候。
六名肌膚勝雪的妙齡少女手奉檀口胭脂螺黛云履絲衣簪環(huán)魚貫而入。
侍女屏息而立,不敢驚擾英儷。
英儷靜坐了好一會,才允準侍女替她梳洗著裝。
眾女侍訓練有素,侍奉得極是妥帖。
英儷詫異,她們絲毫不遜色于晉宮中最手巧的宮女。
青緗一邊再次細細檢視飾品衣物,一邊笑著對英儷說:“這十數(shù)年來,城主每年每季都會讓匠人給姑娘縫制衣裳,這衣裳啊,都堆滿了三層樓閣了。昨夜姑娘來歸,城主高興壞了,連夜讓城中工匠數(shù)十人照著姑娘的身量趕制了數(shù)套新衣,生怕委屈了姑娘!
英儷頜首一笑,“城主這般折騰,倒是辛苦了匠人,也辛苦你們了,傳話給你們城主,請他重賞!
青緗一怔,低頭一笑,替英儷撫了撫錦衣上的紋路,“姑娘這話,倒是折煞我們了。”
英儷不再言語,任憑侍女妝點。
青緗在一旁輕聲指點侍女,無微不至。
八瓣青蓮紫玉爐里的沉香煙絲裊裊,清馨溫婉,盈屋不去。
一會功夫,英儷裝扮完畢。
在青緗的扶持下,英儷盈盈站起。
“無衣城”里的侍女素來自負美貌,眼高于頂,但見英儷艷光逼人,遠非她們所能及,內(nèi)心既驚慕又嫉妒,不由紛紛低眉。
青緗嘆息,“姑娘真如天人一般!
英儷輕笑,輕輕拍了拍青緗的纖手,“容色而已,遲早與塵土無異。所謂天人,在心智而不在容色,我哪里當?shù)闷稹烊?#039;二字?”
青緗震驚,她本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自然知道容色易衰,可她萬沒有想到眼前盲女竟能這般通達睿智。
素篆與她,當真已有云泥之別。
青緗心頭悵惋,不知是何滋味。
層層帷帳之外傳來腳步聲,是衛(wèi)無衣到了。
她笑了笑,扶著英儷走出寢居,“城主來接姑娘了!
侍女次第挽起珠簾翠幔。
有風潛入樓臺,在侍女纖手起落之間,拂動簾櫳,脆響不斷。
待最后一卷珠簾拂起,衛(wèi)無衣的眸光驟然落在英儷身上。
纖腰廣袖,丹唇綠鬢,他早已見慣,可眼前女子……竟讓他沉水般的心驟然掀起了狂瀾。
衛(wèi)無衣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出手,執(zhí)了英儷的手,“魅兒……”
英儷的手下意識地縮了一縮,可終究躲不過衛(wèi)無衣用力的一握。
青緗見衛(wèi)無衣目光灼熱如燒,她暗自搖頭,緩然轉(zhuǎn)身,吩咐侍女傳膳。
英儷用力掙了掙,衛(wèi)無衣卻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她無奈,“你放開我,我有話跟你說!
衛(wèi)無衣放開手,扶她坐下,“什么事這么著急要和我說?今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有的是時間說。”
英儷垂眸,“我失蹤了這些日子,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定是急瘋了,我想明日,最遲明日,我得親自回去一趟,告知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
衛(wèi)無衣笑,“這有什么難的?你先寫一封書信,我讓人給你養(yǎng)父養(yǎng)母捎去,過些日子,無衣哥哥和你一起去見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如果他們樂意,就接了他們到無衣城來養(yǎng)老,你看可好?”
英儷沉了臉,“明日,明日我定要回去見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
衛(wèi)無衣不悅,“明日不行,剛回來怎么就想走?”
英儷冷笑,“我明白了,想必當初魅兒失蹤,你也不見得有多傷心著急!
衛(wèi)無衣冷了臉,“魅兒當真沒良心,怎么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你當真?zhèn)闹,自然就能明白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心情!”
無端被英儷將了一軍,衛(wèi)無衣不怒反笑,伸手捏了捏英儷的臉頰,“這般伶牙俐齒,沒有半分小時候的乖巧。”
英儷尷尬,臉一側(cè)。
她的肌膚柔滑,輕易就掙開了衛(wèi)無衣的手。
“其實,魅兒失蹤了這么多年,你怎么能輕易就認定我是魅兒?你該小心謹慎些,去跟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好好核實才對。”
衛(wèi)無衣?lián)u頭輕笑,“雙魅找回來的魅兒,怎么可能會錯?好啦,你的心思無衣哥哥明白了,明日,早些明日,晚些后日,無衣哥哥親自送你回去見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下,你該高興了吧?你說,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在哪里?他們都喜歡些什么?無衣哥哥好讓人準備著!
“晉國!明日,你送我回晉國!”英儷心喜,揚起一個笑容。
衛(wèi)無衣愣了愣,“晉國?”
“蒼雪樓”冷肅,冷風入戶,白幡飄拂。
燕國夏姬夫人的牌位莊重肅穆。
百名僧人低頌佛經(jīng),超度亡人。
衛(wèi)無衣知翦啟來“無衣樓”,便吩咐青緗命人布置了靈堂,以便翦啟祭奠亡母。
自燕國變亂,數(shù)萬玄天騎散入臧蒼山,翦啟夙夜辛勞,未曾有一刻安枕,更不能安置一場隆重的法事祭奠母親,他內(nèi)心悲愴與愧疚難以言表。
幸得衛(wèi)無衣知他。
翦啟一身重孝,跪倒在夏姬靈位之前。
他身旁紙錢落,煙火起,明明滅滅,隔了生死。
翦啟目中蘊淚,卻終究沒有落下。
他深知,他的母親,需要的不是他的眼淚,而是他榮登燕國至尊大位和一統(tǒng)山河的雄心。
天亮了,一夜已過去,轉(zhuǎn)眼又到了正午。
“無衣城”外的世界,不知是否又翻了天。
翦啟的親隨聶正悄然進來,在翦啟挺直的脊背后跪下。
“殿下,黎倐姑娘數(shù)次跪請祭拜夫人。”
“那就讓她進來吧!”翦啟將紙錢散入火盆,緩緩起身。
“是!”聶正躬身退出靈堂。
黎倐頭插荊釵,一身縞素。
她低首入靈堂,在靈位前深深拜倒。
祭禮完畢,她起身,再對著翦啟跪下,伏地一拜,“殿下節(jié)哀!”
翦啟伸手虛扶,“起來說話。”
黎倐卻依舊俯身在地,額頭貼著冰冷的地磚,“請殿下允準黎倐替夫人報仇!”
“自然有你效力本王的時候,起來說話!”翦啟聲音淡淡的,卻透著凜凜寒意。
黎倐身子一顫,緩然站起,她渴望抬頭去看翦啟,卻又膽怯,只得微微低著臻首,靜默一旁。
“你姐姐黎姬死了!”翦啟趨前一步,伸手抬起黎倐的下巴,告訴她一個殘酷的事實,“你若執(zhí)意為本王效力,想必也是這樣的結果,甚至……還會更慘!”
借著翦啟的手勢,黎倐抬眼,大膽地直視她日夜思慕的靖王殿下,可他的眼眸盡是鐵血腥臊的冷意。她從來都得不到她想要的溫暖。
黎倐的眼淚倏地滑了下來,她垂下眸去,“能為殿下而死,是姐姐的榮幸,更是黎倐所期盼的!”
“既然你愿意為本王赴湯蹈火,為什么還哭?”翦啟冷然一笑,逼視著黎倐的雙眸,“抬起頭來,笑一個給本王看看!”
“是,殿下!”黎倐聲音輕顫,仰望著翦啟,眼淚尚在腮邊,笑意卻已揚上眼角。
那笑中帶淚的模樣,那一抬眼的風情,妖艷無方,卻又萬般惹人憐愛。加之她發(fā)膚之上奇香暗蘊,怎不勾人魂魄?
怪不得衛(wèi)無衣和他說,若不是看在他和錢財?shù)姆萆,黎倐早就成了他衛(wèi)無衣的榻上貴寵。
翦啟心神微微一晃,他雖素來薄待女色,但當前美色,他不能不驚嘆。
“很好,眼下,本王要你入主燕宮,做本王重返燕宮的女前鋒,你可愿意?”
黎倐見他問得鄭重,趕忙提了裙裾跪倒,將頭重重一扣,“但憑殿下吩咐!”
“既然如此,你聽好了:從今往后,你是本王麾下最勇猛的戰(zhàn)士,你的美貌就是最鋒利的戈矛,各國王廷就是你最血腥的戰(zhàn)場。本王不許你退卻半步!”
一字一句,俱似從兵刃中磨礪而出,鋒芒刺骨。
這是將帥的命令,她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卒子。
她黎倐沒有怯懦后退的余地。
“是,殿下,黎倐在夫人靈前發(fā)誓,黎倐愿意任憑殿下差遣,萬死不辭!否則,葬身火海,尸骨無存!”
“罷了,何必發(fā)此毒誓,你起來吧!”
翦啟神情一緩,伸手浮起黎倐。
可以想象,燕宮的將來,由美色濺起的血色,定然鋪滿燕宮的每一塊磚石。
翦宇的死亡之旅,即將在虢國送親入燕的那一刻開啟。
這就是他翦啟想要的。
女色可以解決的問題,他不愿意浪費一兵一卒。
黎倐借著翦宇的腕力,緩緩起身。
她數(shù)次抬眸卻又顫粟,長睫如扇,沾了些許晶瑩的細碎淚珠。
當她鼓足了勇氣,眸光與翦啟相接,淚珠又驀地滾落,但玉頰滑膩,承不住淚珠,生生讓滾燙的眼淚滴落在翦啟的掌心之中。
這美人的珠淚,足以融鐵化鋼。
可翦啟無動于衷。
“你下去準備準備,很快,本王就帶你離開‘無衣城'!
黎倐想開口央求翦啟留她在夏姬靈前跪經(jīng),但不敢貿(mào)然開口。
在靖王殿下眼里,她就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卒子而已。
可在她心里,當一顆能入他法眼的卒子,也已是萬幸。
她咬了咬唇,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靈堂。
守在靈堂外的聶正見她時時側(cè)首回眸,分明情意脈脈,隱而不露,卻又萬般纏綿。
聶正暗里搖頭,這繚繞情絲,與靖王殿下是臂助,但對一個女人而言,卻是剜心利刃。
無正神色嚴峻,匆匆而來,見聶正正守在靈堂外,腳步略停了停,“殿下可還好?”
“怎么?有不好的消息?”聶正皺眉,“殿下已經(jīng)三日未曾合眼了!眼下還在靈堂里守著呢!
無正低聲道:“烏林鸮傳回了消息,奔襲晉國長公主英儷的三十名赤眉銀翼衛(wèi)至今下落不明!
聶正大驚失色,“這么說,奔襲晉宮公主的計劃失敗了?”
無正點頭,“是,烏林鸮的消息是,晉國長公主很快就會回到晉宮?裳巯逻@事怪異得很,赤眉銀翼衛(wèi)就算是奔襲失敗,全軍覆沒,也不會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啊。烏林鸮追蹤刺探的本事我們都是清楚的,眼下連烏林鸮都覺得棘手的事情,恐怕事情真不好辦了!
聶正駭然,與無正面面相覷,“怎么辦?”
無正苦笑,硬著頭皮進了靈堂。
翦啟讀完烏林鸮的密報,臉色鐵青。
雙指一松,密報從他手上落下,堪堪撲在火苗之上。
“殿下……”無正忐忑。
“傳令烏林鸮,務必要找到銀翼衛(wèi)的遺體,無正,記得撫恤死難銀翼衛(wèi)的親屬,待找到遺體,以軍禮厚葬,不得有誤!
翦啟閉了閉艱澀無比的雙眼。
“殿下,”無正大驚,“銀翼衛(wèi)當真已經(jīng)全軍覆沒?”
翦啟點頭,“不過,銀翼衛(wèi)不是死在黔墨會手里,但銷毀或者藏匿銀翼衛(wèi)遺體的一定是黔墨會的人。記住,一旦找到銀翼衛(wèi)遺體,一定要從遺體上追查銀翼衛(wèi)的死因!
無正疑惑,“黔墨會為什么要銷毀或藏匿銀翼衛(wèi)的遺體?難道……”他恍然大悟,“這么看來,晉國長公主快要回到晉宮的消息也只是一個煙霧彈?黔墨會的人這么做,不過就是不想讓烏林鸮查找到晉國長公主的蹤跡!”
翦啟點頭,腦海中驀地閃過英儷進城時身上的斑斑血跡,還有她身邊兩只碩大無比的雙魅。
“聶正,無衣城的宴席快開始了吧?”翦啟問。
聶正回稟:“是,青緗姑娘方才派人來了,說殿下遠道而來,城主顧念殿下辛苦,今晚在‘接云樓'單獨宴請殿下,不過,青緗姑娘也說了,城主不會勉強殿下!
翦啟略略沉吟,“派人回復青緗姑娘,本王今晚依時出席。無正,通知烏林鸮統(tǒng)領秦漠,讓他務必找人繪制一幅晉國長公主英儷的畫像……”
戟天關之前,英儷不過就是傳聞中的深宮弱女,在翦啟眼中,無異于螻蟻。戟天關之后,英儷名震列國,可誰能見識長公主的廬山真面目?
無正臉色一白,喃喃道:“殿下……”
翦啟看了他一眼,冷然一笑,“英桓與英儷是雙生姐弟,不管秦漠用什么方法,英桓的也罷,英儷的也好,畫像最遲明日一定要呈上本王案前。否則,軍法處置!”
無正肅然領命,轉(zhuǎn)身離開。
“聶正,派人打聽一下,如果雙魅同時大開殺戒,一共可以對陣幾個‘無衣城'一等一的武士且能置對方于死地?”
翦啟步出靈堂,站前“蒼雪樓”前,遙遙望著灰暗的天穹。
英儷,英儷,戟天關之后,這個名字已無數(shù)次在他心頭碾過。
“無衣城”迎來了十數(shù)年來的第一樁喜事。
“無衣樓”前的大紅氈毯一路鋪展向“接云樓”。
紅艷喜慶的色彩染紅了灰寂的天。
從“無衣樓”往“接云樓”的所有臺階,衛(wèi)無衣均命人連夜以香樟木鋪平,以方便英儷行走。
當衛(wèi)無衣攙扶著英儷從“無衣樓”出來,一路之上,侍女侍衛(wèi)在大紅氈毯兩旁夾道跪迎。
英儷雖無法親眼目睹“無衣城”的一派喜氣,但各種鮮花的芬芳和歡悅喜慶的樂歌將她裹了個緊實。
她突然覺得鼻頭發(fā)酸。
是真的替鐵琵琶高興。
“怎么啦?”衛(wèi)無衣攙著她,見她鼻尖一紅,“魅兒又有煩心事?”
英儷將臉一仰,朝衛(wèi)無衣燦然一笑,“怎么會?魅兒……是真的高興!魅兒能回家,真的是太好了!”
衛(wèi)無衣笑,執(zhí)了英儷的手,拍拍她的手背,“是啊,真是太好了!瞧,雙魅接你來了!
其實不待衛(wèi)無衣開言,英儷遠遠就聞到了雙魅身上似腥非腥的特殊氣味。
雙魅見了英儷,歡悅跳騰,飛奔了過來。
英儷可以感知它倆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雙魅,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主動伸出手,朝著雙魅的方向。
雌魅大喜,奔到英儷身邊,準備去握她的手。
衛(wèi)無衣橫了雙魅一眼,雌魅無奈,只好輕輕碰觸了一下英儷的掌心,便心有不甘地低低怪叫著和雄魅退到兩人身后。
英儷笑,“此時此刻,它倆一定討厭你!
衛(wèi)無衣看了看雙魅,笑得舒心,“是啊,原本雙魅還準備用軟轎將你抬上接云樓呢?晌覔乃鼈z顛著你,瞧,它倆可不高興了。來,上轎吧!”
十六名精壯衛(wèi)士抬著華麗舒適的肩輿在衛(wèi)無衣和英儷面前停下。
衛(wèi)無衣將英儷攙上肩輿,兩人并肩而坐。
衛(wèi)士平穩(wěn)抬起肩輿,雙魅緊跟其后。
二十四名嬌美艷麗的侍女排成兩列,魚貫而行。
坐在衛(wèi)無衣的身邊,英儷呼吸到從他身體沁出的優(yōu)雅又不失雄健的暗香。
他的掌心溫熱寬大有力,緊緊包裹著她的纖手。
英儷突然覺得,就算此刻天塌了下來,有他在身邊,似乎也沒什么可怕的。
他是鐵琵琶的“無衣哥哥”,她是英桓的姐姐,他們似乎都是一樣的命運,必須義無反顧地替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撐起一片晴天。
英儷無來由的,突然替自己傷感。
衛(wèi)無衣,畢竟不是她的哥哥,而她,必須是英桓的姐姐。
“我想知道……不管魅兒經(jīng)歷過什么,曾經(jīng)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樣的模樣,你和無衣城上下,包括雙魅,都會一樣對她好嗎?”
見她問得認真,衛(wèi)無衣將笑容一收,從袖里取出“無衣管”,并鄭重地套入英儷頸脖,“魅兒,請你記住,這無衣管是你的,所以這座無衣城也是你的,不管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曾經(jīng)是什么身份,是什么樣貌,我和雙魅,只需要知道你是魅兒,并好好待魅兒,這就夠了,其余的什么經(jīng)歷身份樣貌,跟魅兒沒有關系。”
英儷驟然落淚,抬眸向著衛(wèi)無衣,“好,請你記住你今日所言,
英儷驟然落淚,抬眸向著衛(wèi)無衣,“好,請你記住你今日所言,不管魅兒經(jīng)歷過什么,是什么身份,什么樣貌,你都會好好待魅兒!因為在這世上,你是魅兒唯一的親人了!”
衛(wèi)無衣心疼,絲毫沒有察覺英儷話里有話,他伸手替她抹去眼淚,“傻丫頭,好好的哭什么呢?來,笑一個!”
英儷聞言,無來由的,她竟真的破泣一笑。
衛(wèi)無衣見她含淚而笑的模樣像極了清晨含露綻放的花朵,水嫩光潤明媚無方,他心跳驟然加速,不由攥緊英儷的手。
疼痛讓英儷下意識地抽了抽手,卻無法脫離衛(wèi)無衣的掌控。她微惱,“你弄疼我了……快放開我……”
衛(wèi)無衣無法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也不放開她的手,只是將手掌微微松了一松,“無衣哥哥再也不會放開魅兒的手了,一輩子都不會!”
英儷吃驚,耳根和臉頰霎時辣辣的火熱。
從“無衣樓”前往祭奠鳳無雙的“蓮生樓”,約莫花了一刻鐘的時間,英儷不敢再發(fā)一語。
到了“蓮生樓”,衛(wèi)無衣拉著英儷在鳳無雙神位前深深跪拜,并以性命起誓,會善待魅兒。
英儷感激鐵琵琶的救命之恩,也順勢跪倒,真心實意地給鳳無雙磕了三個響頭,并暗中允諾一定會將鐵琵琶完好無損地帶回“無衣城”。
聽著衛(wèi)無衣在鳳無雙神位前的禱告,英儷才知道,原來身邊男子是“無衣城”前任城主鳳無雙的弟子。
從“蓮生樓”出來,兩人上了肩輿,前往“接云樓”。
“接云樓”樓高二層,巍峨壯闊,如鯤鵬展翅。
此處是城主在年節(jié)喜慶的日子接受民眾拜賀的場所,因此,早在倆人從“蓮生樓”出來之前,“接云樓”前已經(jīng)擠滿了“無衣城”的民眾。
前任城主失蹤多年的女兒、現(xiàn)任城主的未婚妻,未來的城主夫人,這已經(jīng)足夠讓“無衣城”的民眾心生向往。
衛(wèi)無衣攜英儷登上城樓,在萬眾歡呼的聲浪中稍稍露面便離開了城樓。
雖是驚鴻一瞥,但“無衣城”民眾從此記住了那城樓上成雙的儷影,并奉上了誠摯的祝福。
“接云樓”的宴席早已擺開,歌姬們輕歌曼舞,妖嬈無方。
“無衣城”中跟隨鳳無雙和衛(wèi)無衣多年的高階下屬盡數(shù)出席,慶賀鳳疏桐姑娘來歸。
“無衣城”里也擺開了流水席,從日出到日落,全城狂歡。
這一場無上盛事,在許多年之后,依舊被城中民眾所津津樂道。
為了順利讓衛(wèi)無衣帶她離開“無衣城”,英儷只好虛以委蛇。
日落之前,衛(wèi)無衣親自將英儷送回了“無衣樓”。
月上東山之際,“接云樓”的宴席再次擺開。
此刻,“接云樓”的賓客只有翦啟一人。
宴席雖不是日間的隆重熱鬧,更沒有樂工歌伎助興,但宴席依舊極盡莊重。
青緗與素篆親自把盞布菜,殷勤伺候。
因翦啟尚在孝中,衛(wèi)無衣無意勉強翦啟飲酒,只吩咐青緗給他備了茶水。
翦啟堅持以酒相賀。
“怎么,不請鳳姑娘出來見見么?”翦啟看著滿面春風的衛(wèi)無衣,淡淡一笑。
“今日魅兒也累了,讓她多歇一歇,一會才讓人接她過來和你一見!
翦啟轉(zhuǎn)動著手中夜光杯,“鳳姑娘得你如此珍視,鳳城主九泉之下定然欣慰!
衛(wèi)無衣喟然一嘆,“魅兒安然來歸,實是大幸,師尊在天之靈自然欣慰。衛(wèi)某也不會辜負師尊囑托,定然好好待魅兒!
素篆在旁,握著白玉酒盞的纖手顫了一顫。
翦啟低眸一笑,“夜里驚鴻一瞥,看得不甚清楚,但能得你如此看重,鳳姑娘姿容,定然與鳳城主一樣傾國無雙!”
這話說得漫不經(jīng)心,又有些調(diào)侃的意思,且論及上任城主容貌,大有些悖理。但翦啟與衛(wèi)無衣多年相交,素來不拘禮節(jié),衛(wèi)無衣不著惱,在場伺候的其他人也都抿嘴一笑。
衛(wèi)無衣伸手抓過一個血梨果,笑著朝翦啟大力擲去以示不滿,“這叫什么話?”
翦啟伸手接過,慢條斯理地吃起手中的果子來。
青緗心卻一動,她雖進“無衣城”多年,但從來不曾見過鳳無雙城主,后鳳無雙抱憾離世,她也僅得三次機會隨衛(wèi)無衣進“蓮生樓”祭祀,才從鳳無雙的遺像里窺見前任城主的真容。
如今細想,眼下“無衣樓”里的姑娘雖也是容姿傾城,但與鳳城主的畫像竟沒有半分相似。靖王翦啟這話,分明是有所暗示。
翦啟放下手中的果核站起身,“今夜月色甚好,本王出去走走,一會鳳姑娘來了,再來賀她歸家!
青緗眼角略抬,掃了一眼翦啟的衣角,對素篆說:“城主,反正鳳姑娘還在歇著,您也累了一天了,不如且去休息片刻?屬下這就去看看鳳姑娘?”
衛(wèi)無衣懶懶地一舒廣袖,“罷了,你去看看吧!”
素篆扶起城主,含笑建議,“城主,既然靖王殿下喜歡今晚的月色,不如命人在‘接云樓’外的“青云臺”擺宴,另讓杳杳姑娘領她的屬下在‘緲音閣’奏樂助興,這樣,宴席場面既不過于熱鬧也不會太冷清,您看怎樣?”
“緲音閣”在北,“接云樓”在南,今夜有風從北面吹來,兩樓雖是隔了些許距離,但風送樂音,倒也清幽風雅,也不算是擾了孝中的翦啟。
青緗低頭一笑,素篆終究是懂得衛(wèi)無衣的心思。城主素來不耐冷清。
衛(wèi)無衣贊許地點頭,“倒也是個好主意,素篆,你安排下去,青緗,你去看看鳳姑娘,對了,今夜有風,你可得給姑娘備著披風,省得她著涼。”
“無衣樓”前,雙魅一左一右,一聲不吭地蹲坐在樓前,如兩尊兇狠的門神。沒有衛(wèi)無衣允準,雙魅半步也不敢踏入“無衣樓”。
青緗見狀,腳步略略一停,笑著對雙魅說:“鳳姑娘還在歇著嗎?”
雙魅跳起來,咿咿呀呀地比劃起來。
“無衣樓”有動靜傳了出來,想必是里邊的人被雙魅粗啞的噪音吵醒了。
青緗如愿一笑,靖王殿下既然懷疑“無衣樓”里的貴人來歷有疑,她倒是愿意順水推舟,將人早些推到翦啟面前,由他親自審斷。
快步進了“無衣樓”的寢間,床上的女子才剛剛坐起。
“都怪雙魅,竟將姑娘吵醒了!”
英儷淡然一笑,她原是假寐,樓外動靜她聽得分明,青緗若是不想驚擾她,便不會去招惹雙魅,自行靜悄悄進來就成了。
“‘接云樓’宴席已擺開,城主命屬下來接姑娘進膳!
青緗親自動手,替英儷裝扮。
雖是歇了許久,但英儷仍感有些倦怠,經(jīng)不起華服珠釵施珠抹粉的折騰,“衣飾簡便即可。”
青緗也不提醒她今晚有貴客,很快替英儷著裝完畢。
當英儷盈盈起身,青緗馬上便有些悔意。
玉色罩衣,月白長裾與廣袖,纖腰一握,環(huán)佩叮當,青鬢堆云,素面如玉。
這模樣,分明妝容愈淡容色愈艷。
就算是素篆再增幾分姿色,也無法分奪她半分光彩。
青緗疑竇滿懷,明白眼前女子就算葛布荊釵,蓬頭垢面,也自無法掩飾其與生俱來的高華端雅和傲岸睥睨。
她真的是失蹤多年的鳳疏桐嗎?
靖王翦啟是什么樣的人?若是沒有依據(jù),又怎會無端懷疑她的身份?
英儷目不能視物,無法窺見青緗心底波瀾。她一心只想早些了結今晚宴席,明日一早催促衛(wèi)無衣帶她離開“無衣城”。
只要能離開“無衣城”,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脫離衛(wèi)無衣的掌控。
“無衣樓”外,女侍早早抬了肩輦在等候。
雙魅卻將女侍趕到一旁,非要給英儷抬肩輦不可。
英儷便由了它們,任憑雙魅歡天喜地地將她抬到了“接云樓”。
到了“青云臺”下,青緗以衛(wèi)無衣之命將雙魅打發(fā)走,扶著英儷一步一步走上“青云臺”石階。
臺階似乎很長,侍女請安的聲音被夜風拉得飄忽而綿長。
英儷雙眸一瞇,腳步略略一頓。
青緗似無意讓女侍用肩輦將她抬上“青云臺”,而衛(wèi)無衣,也不見來迎。
“青緗姐姐,你們城主呢?”
“城主在陪著貴客呢……”青緗低頭幫英儷提了提裙裾,“姑娘小心,慢慢來!很快就到了!”
“貴客?”英儷心一跳,“無衣城“里當真有外客!
“無衣城遠在紅塵外,居然還有貴客?來頭定然不。《际切┦裁慈?”英儷若不在意地淡然而問。
青緗笑,舉目望著一級又一級的石階,“是城主多年的至交,是……”
臺階的盡頭,一個黑影籠著夜色,魔神般矗立著,且微微俯首,鷹隼般深銳的雙眸居高臨下。
那神情,似乎誰都在他眼里,卻又誰都入不了他的眼。
青緗心一跳,臉一紅,話語略停了停,“屬下想,城主會更樂意親自將他的至交好友介紹給姑娘您認識的!”
英儷察覺青緗細微的異樣,心頭警惕,卻也不勉強她,只一步步拾級而上。
可她每前進一步,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便濃似一分。
那氣息,不是“無衣城”中奢靡香軟的味道,而是……英儷不由停住了腳步,抬眼而望。
盡管眼前漆黑一片。
可她分明聽到,臺階之上,有人緩步而下,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來人當然不是衛(wèi)無衣。
無來由的,心跳一聲緊似一聲,英儷的胸口恍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宛似置身風暴的中心。
宛有一場征伐殺戮席卷而來。
這感覺太熟悉,竟是她初次對陣名滿天下那一人時的壓迫感。
當來人停住腳步,英儷恍然大悟,對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竟然是沙場煙塵的鐵血罡勁!
一張獠牙張狂的青銅面具在眼簾呼嘯而過,英儷閉了閉眼。
會是他么?
靖王翦啟!
若真是他,今夜狹路相逢,命懸一線。
英儷略一垂眸,再抬眸時眼底已云淡風輕。
狹路相逢智者勝,唯此而已。
幸運的是,她手里握著一張王牌,在“無衣城”,衛(wèi)無衣說了算。
她開口,直截了當:“尊駕何人?”
她喜歡短兵相接,也不想掩飾,在翦啟面前,掩飾毫無意義。
但她在衛(wèi)無衣面前,必須是鳳疏桐。
翦啟低首,俯看那階下的女子。
方才她眼底的風起云涌他一覽無遺,可她竟絲毫無所畏懼。眼下,他竟又從她的眸底捕捉到莫名的興奮。
是……竟然是血染金戈的興奮!
是鐵血沙場的味道!
翦啟瞇了瞇眼。
眼前女子雙眸清湛如水,但確實是盲女,新盲而已。
晉國公主英儷馳騁疆場,揮斥方遒,自然不會是盲女,可他斷定,眼前新盲女子就是英儷。
敏銳、果敢、臨危不亂,甚至……還有些嗜血沙場的期待……世上女子,舍她其誰?
那日戟天關大戰(zhàn),她神兵天降,大破燕軍,逼他陣前斬將,燒他糧草,策動燕國政變,斷他退路……
手段之老辣狠毒,世人難出其右。
今夜,她撞在他手上,他斷叫她插翅難飛。
青緗在一側(cè),見二人目光相接,臉上雖有笑意,但分明是兩相對峙,宛似暴風雨前的平靜。
她心跳一緊,攙住英儷,“貴客是……”
翦啟卻抬手止住了她,緩緩開口,“燕國翦啟!”
英儷屏息而待,“翦啟”二字入耳,如風雷滾過。
果然是他!
此刻,想必翦啟也料到她的真實身份了。
數(shù)場較量下來,彼此該算是對方最熟悉的人了。
英儷笑,強抑心跳,緩然點頭,“原來是燕國靖王殿下!幸會!”
翦啟下了一級臺階,示意青緗退后,并抬手托起英儷的纖手,與她并步上“青云臺”。
英儷下意識地想將手縮回,但又哪里能夠?
那一只大手恰像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攙她的用意無非是進一步試探她的身份。
試想,一個能挽弓射箭沙場縱橫的女子,手心怎么會少得了繭子?
青緗往后一退,看著二人拾級而上。
那一雙背影被夜色剪出,端重雍華,卻深邃凝重,壓在她眼前,讓她無端生出窒息的壓迫感。
“原來姑娘竟知道啟!”翦啟冷然一笑,眸光凝定在英儷臉上。
英儷手心沁汗,臉色卻恬淡無波,“燕國靖王與晉國公主的戟天關決戰(zhàn),震動天下,誰人不知?只是……”
翦啟自然知道下面的話不會好聽,“只是什么?”
英儷笑,絲毫不掩飾她的譏諷,“只是沒有想到名滿天下的靖王殿下就躲在這‘無衣城’里,當真是讓人失望呢!
青緗在后面不禁替英儷捏了一把汗。
托著英儷的大手猛的一翻,緊緊攥住了英儷的。
一陣疼痛隨著大手的緊縮而尖銳起來,英儷似乎聽到了手骨斷裂的聲音。
循著翦啟的氣息,英儷仰面向他,冷冷而笑。
“怎么?靖王殿下生氣啦?”
翦啟攥著英儷的手,與她面向而立。
青緗在側(cè),看到翦啟的頸部血脈驀地**。
她想開口,卻被翦啟眸間濃烈的殺機所攝,硬生生將唇瓣話語咽下。
再看英儷,分明是傲然不懼。
能與鬼神皆懼的靖王翦啟對峙而絲毫不落下風,她究竟是誰?
“英儷”二字突地躍上青緗的心頭,驚得她霎時瞠目。
英儷眸間笑意漸盛,翦啟怒意漸收。
她知道,他翦啟不可能在此刻殺了她。盡管他內(nèi)心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挫骨揚灰。
國恨家仇,他究竟能不能忍?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為人上之人。
他要是不能忍,倒不配當她的對手了。
他最好不能忍,只要他對她不利,就是將不明真相的衛(wèi)無衣徹底推向了她。
這當中的利弊,翦啟自然洞悉。
他笑了笑,將手掌略松,“‘無衣城’是個好地方,姑娘不也進來了嗎?不過,這‘無衣城’的路可不好走,姑娘小心腳下。”
英儷亦笑,“好不好走,衛(wèi)無衣說了算,您說呢,靖王殿下?”
翦啟也不回她的話,側(cè)對青緗道:“你們城主怎么還不來?青緗,去請你們城主,莫要辜負了今晚的好夜色!
青緗暗喜,眼前兩人話語雖溫和,實際卻如腥風血雨。萬一靖王殿下對眼前姑娘不利,她勸不勸阻都是為難的事,不如索性離開。
青緗將手臂上的披風給英儷系上,“夜來風大,姑娘可不能著了涼,否則城主改罵屬下伺候不周了。煩請靖王殿下照顧好姑娘!屬下告退!”
她不能不好意提醒翦啟,這是在“無衣城”。
英儷嫣然一笑,“去吧!靖王殿下……自然會好好照顧你家姑娘的!”
翦啟側(cè)眸,看著英儷,眼神肅殺。
青緗抿唇一笑,離開“青云臺”。
翦啟放開英儷的手,迎著夜風,雙臂撐著“青云臺”的青石欄桿。
夜色漸深,宮燈早已點亮,襯得“青云臺”如在云端。
雙掌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骨節(jié)鮮明的大手幾乎捏碎了石欄桿。
亡母的笑臉在他腦海里呼嘯來去。
“這‘青云臺’高百尺,如果姑娘不‘小心’從這‘青云臺’摔下去,怕是成了一堆肉醬!”
英儷笑容依舊,“確實,可是靖王殿下,你會眼睜睜地看著這么‘不小心’的事情發(fā)生么?”
翦啟突然伸手環(huán)住英儷的腰肢,將她的身體稍稍提起離地一尺,大力推向欄桿,咬牙道:“怎么不會?這么些年,本王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制造了多少‘不小心’!”
腹部被青石欄桿擠壓著,英儷心頭乍涼,冷汗沁體。
她忙用一手抓住青石欄桿,一手攥住頸脖上的“無衣管”,“靖王殿下當然可以這么做,不過,我若是成了肉醬,你也能瞞過衛(wèi)無衣的雙眼,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但是,雙魅還在‘青云臺’下,我若是有個不測,不待衛(wèi)無衣趕到,雙魅便先將你撕了個粉粹。靖王殿下,這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買賣,您看還劃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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