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深圳時代
作者:王順健
第五卷 長蝴蝶斑的少女
第五卷 長蝴蝶斑的少女 1
    海島是尖銳的

    刺破大海的蔚藍(lán)

    滑翔機是破碎的

    天空中布滿機翼

    1

    小昱從廣州來深圳看我,背著一個小挎包,穿著一雙旅行鞋。旅行鞋是藍(lán)色的,是準(zhǔn)備來和我去溯溪的。昨晚她趕到深圳時,我正好在大哭,剛從朋友的詩歌朗誦會上溜出來。小昱坐在我車上,看到儀表盤上的一團(tuán)團(tuán)紙巾。本來想和我親一下嘴的,結(jié)果她向座位后面縮了縮。她那一個吻,到現(xiàn)在還僵在半空中。

    因為我大哭過,傷了神。小昱的床上功夫,對我就形成了壓力。自從和情人大麗分手,認(rèn)識她一個月來,我對小昱的表現(xiàn)是嘆為觀止。我請她吃羊肉,其實是給自己補補。在一家寧夏餐廳的洗手間里,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在大哭之后,眼睛反而柔情蜜意,嚴(yán)重一點說,有點色迷迷的。我回到座位,小昱在整理她的挎包,這是一個比煙盒略大些的小挎包,面料發(fā)光,深灰色,像魚鱗一樣的金屬片做的。小昱抬頭看我,手自然停了下來。包里有什么秘密呢?我知道小昱是個小富婆,她的身家在百萬以上,她的信用卡不多不少,花花綠綠的全裝在這個小包里了。小昱用紫色的眼鏡片看我,我看了看她的眼鏡片,跟她說了真話——剛才在一個聚會上,遇到了以前的女友。她認(rèn)真地向我點點頭,說,你是個深情的男人。我想說什么,又沒說,埋頭吃起羊肉。心想,要是你和我分手,我就不會這樣動情了。大麗,畢竟是我第一個情人。

    開完房后,我才把手機打開,一看,大麗一連發(fā)過來七八個短信息,無非是找理由,讓開溜的我返回去,陪她喝酒:怕黑的女人,一個人在買醉。剛才的詩歌朗誦會,她是后到的,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坐在我的身邊;她朗誦的第一首詩也不再是我的詩。笑瞇瞇的我,突然就大憾,氣結(jié),咳嗽,聲淚俱下。我用報紙蒙住臉,還是不行,只好起身開溜。

    繼續(xù)關(guān)機。抱著小昱睡得很辛苦。第二天中午,兩個人才走出賓館,原先打算起早去溯溪的,這會,那幫驢友,可能已在回來的路上。我倆吃了點海鮮,開車就往大海沙的海邊。小昱從內(nèi)地學(xué)校分配來南方,先在東莞后到廣州,都是內(nèi)陸城市,看到海,她的興奮從眼鏡片后面?zhèn)鬟f出來,眼鏡片不夠她眼睛用的了。

    我拉住她,往海邊泳場正門的露天遮陽棚里走,我們各自帶來了書,準(zhǔn)備在那里坐到傍晚,再下海。她在看張愛玲,我?guī)淼氖囚斞浮?/div>
    我看到了熟人小齊。他坐在沙灘上,在遮陽棚的一角,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子。他戴著墨鏡的臉蛋徐徐地向我這邊轉(zhuǎn),他的視線掠過大棚粗大的鋼絲纜繩,正慢慢地挨近小昱,他一定是先看到小昱,才看到我?吹轿遥麤]有馬上笑,他的表情在聚集,生動是不用說的了,他先向猶太人微笑的方向過渡(他天生長處像猶太人,只是長期生活在華人,面相才變得模糊),到了某個平衡點上,他的表情在回撤途中,淺淺一笑(壞笑倒說不上),像是寫完一份檢討書后的輕松,又像是在領(lǐng)略別人的色情演出。

    蘇經(jīng)理,你真浪漫!你真有精力!你一級棒嘢。他站起身子,對著我一連串夸耀,拍著屁股上的沙,曖昧地笑著。我向小昱介紹小齊,小昱立即活潑起來,哇,你就是小齊!總是聽蘇經(jīng)理說起你。是嗎,他說我壞話,我才高興呢!他把胸脯向小昱挺起來,驕傲著向我拋飛吻。我向小昱身后躲閃,逗得小昱大笑。他繼續(xù)拍打著三角短褲上的沙,他停下手,把左側(cè)的屁股向我們一撅,說,蘇經(jīng)理,你看!我問,看什么呀,不就是塊肌肉嘛。小齊長期健身,算是個子矮小的那類健美運動員吧。不是呀,你認(rèn)識這個牌子嗎,還有上面那個小點點。他不說,我和小昱早就看到了,他的三角泳褲上有顆鉆石。

    我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讓他自己回答。小齊虛榮心沒有得逞,一下子和我們叫起真來,你們怎么什么都不懂呀!這是國際名牌——卡拉奇。你們看看這兩頭獅子,獅子中間這個東西應(yīng)該看到了吧,這是鉆石來的,香港婆送的。哇,這樣呀——我們裝作如夢初醒,問他,哪個香港婆如此大方呀。小齊這才有了笑意,神秘兮兮的。小昱滿臉是笑。

    這時坐在沙地里的那個女孩,伸手撈了一下小齊的腿。小齊正說到興奮,打了一下女孩子的手。我同情起這個女孩子來,心想,小齊干嘛不給介紹一下?她正處在小齊的下風(fēng)口,小齊屁股上的沙都撣在人家的頭上臉上了。女孩子不惱也不火,繼續(xù)撈著小齊的腿。我往后退一步,給他們倆留下點空間。小齊對那個女孩吼道,哎呀,煩不煩。起來,我跟你介紹蘇叔叔。那女孩站了起來,笑瞇瞇地轉(zhuǎn)過臉來。哇塞,小齊找這么小的做情人呀,簡直還沒發(fā)育。小齊看到我的驚詫,忙說,你不認(rèn)識啦,那是我的女兒呀。!我將信將疑,給他一個傻笑。小齊繼續(xù)說,她就是蛐蛐呀,和你兒子大力玩過,還到你們家吃過飯;蛐蛐,快叫叔叔好。這個女孩叫了聲,叔叔好。小齊又拉著她叫小昱,姐姐好。姐姐好。我在一邊端詳她,長得和小時候怎么一點都不象啊。我沖著小齊小聲說,我以為她是你的那個了。小齊一把抓住我的奶頭,你好健忘呀,蘇經(jīng)理!我可沒你那么瀟灑。小齊把我捏得叫起來,小昱不好意思地笑著。她女兒看著小昱,像個大人微笑地審視著。

    我的眼睛很毒,還是無法辯認(rèn)這就是小齊的女兒,有兩年沒見到她了,我記得她和我兒子同歲。他們還是兩三歲時,光著屁股被大人抱進(jìn)麥當(dāng)勞,一起照過相。她長得像個小瓷器,兩個眼睛又大又亮,在她媽媽懷里,她的生動搶盡了風(fēng)頭,我兒子在一邊傻傻地看著她嬌艷著。后來兩家來回走動過幾次,小齊答應(yīng)過,要把她女兒的初戀獻(xiàn)給我兒子。我想起這句話,眼神就不敢馬虎了。隨口問了一句小齊,她多大了呀?小齊說,你裝什么傻,她不是和你兒子同年嗎?我一出口就知道說錯了。怪了,我明明知道,為什么還不自覺地開口問呢?

    因為和我兒子比,十歲的蛐蛐像個大人。她大在哪里呢?因為瘦,個子看上去高過大力;她穿著泳衣的身體,前胸一點變化也看不出。她大在哪里呢?我在她的臉上找到了答案。
    蝴蝶斑。我在蛐蛐的臉上找到了蝴蝶斑!

    蛐蛐的臉黑了,蝴蝶斑在眼睛下方,呈帶狀分布,一顆顆地,大的象綠豆,小的如芝麻,對稱在左右面頰,顏色深淺不一。她的眼睛里有一層朦朧的光,不是那種純凈得有些尖銳的天真,而是那種因為太懂得才有所保留的模糊。她的眼里沒有針,看的人不痛。我覺得任何人看她都在欺負(fù)她,任何人端詳她都在傷害她的自尊;她又逃不了,只是微笑著,面對。又因為小,才十來歲,眼睛里還沒有生長出利器,只好苦了自己。

    這兩年,我陸續(xù)聽小齊說起他婚姻的事,起先以為真離了,后來,聽說他還和他老婆住在一起,就不信他了。有天晚上,我跟他去“紫色年代”歌舞廳陪香港過來的富婆,最會鬧的不是小齊,而是德江。德江是做保險的高手。他個子高,自然得寵,他的睫毛翻飛的速度比蒼蠅的翅膀快,因而他的外號叫“蒼蠅”。“蒼蠅”不光對女人來電,他真正感興趣的是男人,我被他電得翩翩起舞,小齊自然不甘落后,三個俊男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就所剩無幾了。我只當(dāng)作好玩,是奉獻(xiàn),是為了促進(jìn)深港兩地人民的情誼,累了我就回家睡覺。他們不同,他們陪玩到天亮,有時會接收香港富婆的利是。

    后來,小齊的話像是真的了。有幾次我找他玩,他總說沒空,在陪香港的女朋友。我知道他的前妻真的搬走了。那是個善良淑靜的客家女人,她太愛孩子了,她還想生個男孩,小齊貪玩,不想再和她生了。絕望中她放棄了女兒。按小齊的口氣說,離婚后,她還不想搬走,是她的姐姐把她罵走的。罵她不要臉,離婚了,還住在前夫家里。我想,是一個做母親的,舍不得自己年幼的女兒吧。她住了一年才走,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小齊和他女兒用客家話快速說兩句什么。接著小齊一臉疑惑地對我說,哎呀,我們家蛐蛐不記得你們家大力了,我剛才問她,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我不敢相信,看著她,蛐蛐的眼睛分明是真誠的,她對著我輕輕地?fù)u腦袋?晌覂鹤哟罅Ψ置鬟記得她呀,有時會鬧,要去沙頭角的蛐蛐家玩。

    蛐蛐繼續(xù)對我搖著腦袋,我突然覺得她不是在否定,而是在肯定。她肯定還記得大力的,大力長得胖乎乎的、漂亮的、可愛的,傻傻地盯著她的,她怎么會忘掉這么一個靚仔呢?她搖得越厲害我就越覺得她在肯定:她很無奈,只能選擇遺忘。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她抗拒著對大力的愛情。她和大力同歲,在年齡上,她認(rèn)為他們的結(jié)合就是不可能。客家人的習(xí)俗,男人一定要比女人大五歲以上才是最佳結(jié)合。她很愛大力,就像她媽媽很愛她爸爸,她爸爸只大她媽媽三歲,還是要分開,就別說是同歲的了。她這么小,就看到了自己的歸宿,看到了自己的悲劇,尤其讓愛情發(fā)生,不如讓它提前死掉。我看到我兒子的愛情被她提前掐滅了一次,心里咯噔一下。

    她向我搖頭,一定在請求我的原諒。她的眼睛始終微笑著,她用力地掩飾著內(nèi)心強烈的訴求。我不顧小昱在一邊受冷落,吃力地在她的頭腦里探望了一會。蛐蛐調(diào)頭不理我了。調(diào)頭是多么順滑的事啊,就像從滑滑梯上溜下來,下面正好有她爸爸接著。如果她爸爸接不住,還有小昱接、沙灘接呀,還有大海呀,滑翔機,降落傘……

    小齊在沙地上拿起一聽可樂,用紙巾在封口上擦了擦,遞給蛐蛐,說,給小昱姐姐送過去。小昱此刻已經(jīng)在沙灘的塑膠椅子上找到了座位。四周的人都像我們一樣,在等著太陽下山。此刻,沙灘如同黃金一樣耀眼,踏在上面的人在沸騰,身上有虛光在晃,一點點蒸發(fā)著。大海紋絲不動,遠(yuǎn)處的貨輪陷進(jìn)蔚藍(lán)色里,紋絲不動。
    我和小齊海闊天空地聊著,我有點怨他不給我介紹一個香港富婆,轉(zhuǎn)念一想,各有各的命,香港富婆未必就適合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她們多半是來尋開心的。而我從來也沒少開心過,我做不了別人的附屬品、開心果。我表面謙遜但自視甚高,有自己的思想,真要處一個香港婆,別說沒有開心,不讓我氣死算命大的。這時,小齊說,德江有病了。我問,什么病呀,這么長時間也沒看他出來玩。

    哎呀,你還不知道呀,反正你也不會外傳的啦,不治之癥!

    是那個呀。

    是呀,你跟他上過床嗎?

    沒有沒有,我怎么會呢?

    哈哈,我知道你對男人沒興趣。

    小齊向我女朋友瞟了一眼,我也看過去,小昱和蛐蛐聊得正開心,不時地朝我笑笑。蛐蛐看我和他爸爸在一起很投入,也就放心下來,頭一直在搖,這會她是在跳新疆舞。逗得小昱前仰后合。

    德江曾叫我到他家看碟,是兩個男人做愛的。

    他那么香艷,你是怎么逃走的?

    我看他光著身子從洗手間出來,就躲了起來,他走到陽光上,他把燈光射在他的背面。

    他那是在“月下垂釣”。

    他釣誰呀?

    那單身公寓對面有一個靚仔老板。

    我最近約他,他總說在他媽媽那里吃飯,出不來。

    有一次,他哭得很厲害。我最近一次見他是在東門,他是側(cè)著臉和我說話的。

    最后一次,看他時,他的鼻梁上已經(jīng)有了一個洞,F(xiàn)在是從眉頭開始一直到鼻頭,就象一滴硫酸,從眉頭那里流了下來。

    他知道是誰傳染給他的嗎?

    他知道,可已經(jīng)晚了。

    真是天忌英才啊,多優(yōu)秀的保險人!

    我們家蛐蛐就怕聽到德江的名字。

    為什么?她那么敏感?

    唉,真的是那樣子的喔,她天生就反感德江,不知怎么回事。

    德江沒買房子前,不是一直住在沙頭角嗎?

    是呀,我和他來往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蛐蛐知道。

    她知道會罵你呀?

    我和德江在一起,無非就是健身、飲茶、去酒巴,沒做別的,可她知道了就昏死過去,她說我身上有德江的香水味。她好象知道德江要得絕癥,她媽走了后,她一門心思地守著我,她連舞蹈班都不去上了。

    我朝小昱和蛐蛐望過去,我知道客家女人的厲害了。卻對小齊說,怎么一點也看不出蛐蛐的厲害呀?

    她呀,在家里,我罵她是男人仔,她快把我管瘋了。

    我感覺到,小齊沒有以前愛挑逗,愛搞笑了。我看了看在小昱懷里的蛐蛐,她以一個兒童全部的心思,管爸爸,是一絲不茍地管,她甚至提前動用了身體里女人才特有的感覺。我朝她討好地笑笑,她始終笑瞇瞇的,用微笑掩護(hù)著對外界的認(rèn)真和努力。這會,她看我還有點懶洋洋的,我不知道她那是在看我還是看她爸,她總算找到可以放松一下的機會了?她想起我了嗎?——大力的父親。她把她爸爸放出手去,算是對我表示友好了。

    她對小昱有好感。

    這一切一定是緣由她對大力絕望的愛!愛屋及烏吧。
    太陽已經(jīng)過了他一天的中年,進(jìn)入傍晚。海邊的人歡呼著,跳進(jìn)海水里。我和小昱起身去換衣服,把魯迅和張愛玲留給小齊看。

    小昱要我租用一個密碼箱,我看了看她的小挎包,知道她的意思。我平日游海泳,把手機和長褲往海岸一扔,和小偷賭一把,往往平安無事。小昱不同,她的包雖小卻藏著她的百萬身家,我哪敢多想,乖乖地打開密碼箱,小昱看著我把箱門關(guān)好后,才轉(zhuǎn)身擠里美女云集的廁所里,她要在那里面換泳裝。

    我看著石板上光線的變化,等著小昱。美女們從廁所門涌進(jìn)涌出,她們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男人嗎?這般多的美人需要多少男人陪著度過一生啊,一個是不夠的,越來越不夠了,起先是一個,后來就要三五個了。地球轉(zhuǎn)到了今天,一個女人一生中至少也要十個八個男人來咀嚼,否則的話,就要犯時代的營養(yǎng)不良癥。我是小昱的第幾個男人呢?是第三個,小昱說的。我估計不止,我是她短暫的芥末、天麻、還是小烤雞……

    我把美女快看厭了,小昱才從廁所出來,滿臉通紅,有意無意想用手護(hù)著前胸。連說,我忘帶胸罩來了,忘帶胸罩來了。

    怎么啦。

    你看我前胸多小呀,都不好意思啦。

    那有什么!你沒看過王菲、鄭秀文、張曼玉……她們多平呀,現(xiàn)在美女流行平胸的。

    去你的,去你的。

    你比她們算大的啦。

    小昱拉著我,想繞過小齊直接進(jìn)入海水里。我放眼漫長的沙灘,沙灘上回光返照的熾熱,不知不覺又拉著小昱躲進(jìn)大棚里。小昱心虛但裝作沒事,跟在我的后面。小齊這時已經(jīng)找到了幾個座位,讓我們坐下,問,扭扭捏捏的,你們干什么了啦,這么久?

    小昱嫌自己平胸,不好意思出來。我脫口而出。

    哎呀,你這個壞蛋。小昱臉羞紅了,把臉藏在我的身后,用力捏我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齊禁不住大笑。

    蛐蛐一臉平靜,她看著沒正經(jīng)的我們,低下頭去。她低下頭,卻把臉上的蝴蝶斑突現(xiàn)在我們的眼里,再次刺激我。我不敢說笑了。小昱把蛐蛐攬進(jìn)懷里,攔住了她的前胸。蛐蛐只注意她手里的布娃娃,那是麥當(dāng)勞餐廳送的,丑丑的,蛐蛐一點也不嫌棄,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喂一口漢堡堡,再給她喝一口飲料,然后自己吃一口漢堡堡,喝一口可樂。她連續(xù)地動作著,直到我開始注意她,并且被她的愛心觸動,她臉上才又露出迷人的微笑來。

    光線真的沒勁了,大海開始把礁巖和海岬映得蔚藍(lán)。我們下海了,快樂的心情,藏在陌生人的眼睛里。
    小齊走在小昱的背后,挺起自己健碩的胸肌,調(diào)皮地揶揄著小昱。蛐蛐繞到她爸爸跟前,蹭了他一下。我上前抓了一下小齊的奶頭,他叫了一聲,把我追進(jìn)海水里。

    只有我?guī)硪粋游泳圈,兩個女的,都不會游。小昱讓給蛐蛐,蛐蛐也不推脫,海邊嬉水。小齊在沙灘上看衣服,我抱著小昱走進(jìn)浪里。小昱用密碼箱磁卡上的皮筋捆住長發(fā),磁卡在她的頭上變成了一只大蝴蝶。我抱累了,就把這只大蝴蝶放進(jìn)淺水里,一個人游到防鯊網(wǎng)。海底像躺著一具雪白的尸體,我用游泳鏡,看著看著就恐怖起來,一群一群的小魚,靜靜地伏在我視線最佳的地方,守著海底的秘密。我稍有接近,它們用鋒利的小嘴咬我,我摘下鏡子,閉著眼睛游,或者躺在海面上看天空,一艘不明國籍的集裝箱貨輪不知什么時候開進(jìn)了中國海,它龐大、空無一人,看第一眼它是靜止的,一轉(zhuǎn)臉就溜到島的背后了。我往小昱游去。

    小昱是個近視眼,她在水里不方便戴眼鏡。我對蛐蛐說,把你姐姐借給我一下,好嗎?蛐蛐很大方,她把游泳圈取了下來,套在小昱的胸前。說,你帶姐姐到防鯊網(wǎng)那里玩,那里水干凈。說完,她就跑上了岸。她爸爸一個人在美女堆中正不知所措,東張西望。

    小昱是勇敢的,她抓住防鯊網(wǎng)的纜繩,對海底沒有一點懼怕。我坐在防鯊網(wǎng)的纜繩上,看小昱沒事,就把手伸進(jìn)她的泳衣里。她也不躲閃,轉(zhuǎn)而用手撫摸著我的大腿。嘴里說,別以為你勇敢你就是魯迅,我還是張愛玲呢。我聽了嘿嘿笑著說,你也就是四川的張愛玲吧。

    我是近視眼的張愛玲。

    哈哈哈。江蘇的魯迅和近視眼的張愛玲調(diào)——情——啦!我大聲嚷嚷著。防鯊網(wǎng)上的人朝我們這邊看了過來。小昱用唇堵在我的嘴上,小聲地問,想和我做愛嗎?我驚奇地問,在海里?這里?她輕輕地點點頭,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忙把她手從我的泳褲里拔了出來,我已經(jīng)感覺到海鹽的滲透和鋒利了。我怕自己變成鹽臘香腸!小昱聽了輕蔑地?fù)u搖頭。

    我指著海平面上的貨輪問小昱,看到了那船沒有?小昱亂指了一番,她的兩只眼睛很大,很漂亮,只是什么也看不清,怪不得她想和我在水里做愛呢!無知者無畏。我看著她在水里清晰白凈的大腿,心事重重地搜索著四下里的目光。

    小昱又要捉我,我躲避著她,嘴里喊著:救救我!救救孩子!我一急,把魯迅小說里的話叫了出來。小昱一直追著我捉,突然就停下手,這一喊還真的見效了。她問我,什么救救孩子呀?你要救誰呀?

    救我啦,不是不是,救救蛐蛐,這下對了吧。我剛才一直在觀察蛐蛐,我覺得她正在苦海里。小昱略有同感地點點頭。我繼續(xù)說,你不知道,她小時候多么任性,玩皮,現(xiàn)在呢,整個就是一個大人,比他爸爸還大。小小年紀(jì)正需要媽媽,媽媽卻走了,她的世界顛覆了,她想媽媽,想斷腸了,她沒有選擇地跟著爸爸,保護(hù)花心的爸爸,處心積慮。她還動用了女人才有的敏感,感覺到德江身上的毒,她用昏死來拯救爸爸,她把自己變成男人仔,每天晚上兇悍地教育她爸爸……小昱動容起來,真的好可憐!她干么要這樣為難自己呢?竟然把你兒子大力也忘掉了?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是一廂情愿的理解吧,說了句,這就是客家女人與眾不同的地方吧。

    小昱不再捉我了。我朝她做個鬼臉,問,一下子怎么這么安靜呢?她緩緩地說,大海多安靜啊,我愿做大海的一滴水,不想上岸了。

    那魯迅可要游回去啦!剛說完,一口海水實實在在被我吞進(jìn)肚子里了。

    小昱和我換小齊下水,小昱把游泳圈套進(jìn)蛐蛐的脖子,眼睛在蛐蛐的蝴蝶斑上停了停,看著他們父女倆下到水里。
    “只有懂得,才這么慷慨”。我聽了半天,轉(zhuǎn)頭問小昱,是張愛玲說的嗎?小昱點點頭,就再也沒有說什么了。

    這是一個少女怎樣的慷慨呢?我和小昱都在想。

    小齊不再象以前那樣愛瘋,愛挑釁,是不是也念及到女兒的慷慨呢?在晚上的飯桌上,小齊說,上個月,蛐蛐的媽媽趁非典放假,偷偷回來看了一次蛐蛐。她嫁給一個廣州人,是一個老板,不方便見女兒。小齊說,她回來,看著蛐蛐臉上的蝴蝶斑嚇得說不出話來,才十歲的年紀(jì)就內(nèi)分泌紊亂啦。她媽媽臨別時哭得死去活來。還是蛐蛐一臉安靜,勸媽媽,要她在別人家里好好的,別老想著蛐蛐。我聽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小齊卻說,如果蛐蛐是個男孩,她媽媽就不會這樣的啦,我也不會和她離婚的。他說這話時,一點也不回避蛐蛐,我就怪起他來。他說,怕什么,早晚都要知道!客家人就是這樣的。蛐蛐也不惱,還在飯桌上笑瞇瞇的,看來她早就知道了,消化了,也早就認(rèn)命了。
    上岸后,我用自助水龍頭簡單沖了一下,就過去幫小昱,幫她打開密碼箱,取出小挎包。我們四個人站在花池邊上分衣服,小昱要蛐蛐跟她一起去沖淡水。蛐蛐不吱聲,小齊搶著說,她用不著沖水,一個小孩子,一會回家再沖。說罷,就把干衣服扔給蛐蛐,讓她站在暮色里把濕泳衣?lián)Q下來。蛐蛐乖乖地忙碌著,當(dāng)她換內(nèi)褲時,正好我頭抬了起來,她那里光光滑滑的。

    小昱看在眼里,忍不住要上前攔一下。蛐蛐動作飛快,一下子就穿好了,站在那里對著我們傻笑。她的動作幾乎是最美麗的舞姿,成人看了,自然地喚起一種信任。

    我先沖水,是準(zhǔn)備給小昱看守挎包和衣服的。小昱專注地看了蛐蛐一會,突然把握在手里的挎包,套在蛐蛐的脖子上。藏著百萬身家的小挎包,她放心給一個小孩子看護(hù)!而我,她的情郎,被她放棄了。小昱啊,小昱,真有你的。小昱和蛐蛐四目對視,會心一笑,她們的默契,一下子照亮了這篇小說的結(jié)局。我隨即對小昱說,今天我在海邊撿到了一篇小說。

    我的感動,也許小昱能體會到。我就這樣悄悄愛上了小昱。和大麗分手后,我以為我的心已死了。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我又能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