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曼凌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薄如蠶絲,帶著料峭寒意,覆蓋了整個玲瓏鎮(zhèn)。“鏗鏘”“鏗鏘”的雕鑿聲,斷斷續(xù)續(xù),隨著旋舞的雪花,輕盈地飄向遠處。
天色已漸漸偏黑,老石匠常坤摩挲了幾下手中的厚厚的老繭,望著空無一人的長巷,緩緩嘆了一口氣。去鄰鎮(zhèn)交貨的兩個兒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家,讓人不禁提心吊膽。
“砰”一聲,后院似乎有什么重物掉落下來。常坤循著聲響,小心地邁開步子,在滑膩的石路上前進。
“哥,不要再雕觀音了,你都雕了多少觀音了,難道還不明白,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誰還有心思拜觀音?”
“玉嶸,我知道你心思敏捷,手藝精湛,但是爹早就說過,我是長子,那塊家傳古玉將來是要傳給我的,我不會讓你拿去隨意雕琢的……”
兩個兒子熟悉的聲音低沉渾厚,隨著清冷的北風如蟻噬一般咬痛了常坤的耳朵。
“哥,別的我都可以讓你,惟獨這件事情,我不會讓你。爹也說過,誰的手藝好,就把家傳的古玉傳給誰……”
“玉嶸,”長子常玉崢的語氣中頓時升起了幾分怒意,“你不會為了一塊石頭,撇棄了手足之情吧?”
“哥,不是我不仁不義,”常玉嶸用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你看看那些富商地主表面行善積德,背后卻做著魚肉百姓的事情,有幾人能夠真正為百姓著想的?你就是雕了再多的觀音,百姓還是要挨餓受凍的,光拜觀音是救不了人的,想過好日子,只有靠自己!”
“你在逼我?” 常玉崢提高了聲音,斥道,“玉嶸,算我白疼你了!如果你還要和我爭執(zhí)下去,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兄弟!”
“哥,我想過了,等爹百年之后,就算你不再拿我當兄弟,我也一定要得到這塊玉石,不讓你再雕那些死氣沉沉的觀音了……”
“砰”又是一聲,然后是一片撕扯滾打的聲音,兩兄弟急促的呼喊聲如刀魄,割破了常坤的喉嚨。
“逆子!”常坤緊緊捂住胸口,踢開了虛掩的柴房門。
“爹!”
此刻,常玉崢正揮拳砸向自己的弟弟。鼻青臉腫的常玉嶸,拼命掙脫出來,正欲反擊。
常坤忽然感到喉嚨中一陣難聞的血腥之氣涌了上來。沒料到,親生兒子竟然在自己有生之年就開始爭奪家傳寶玉,甚至不顧倫常,大打出手。
氣喘吁吁的兩兄弟看到父親臉上先是憤怒,轉而蒼白,舉起的雙手都在那一瞬間落下。
“你們……真是我的好兒子,為了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竟然……詛咒自己的爹早點死……”常坤捶了捶胸口,咳嗽了幾聲,滿臉都是淚水,“你們身上的血液是我給的,你們謀生的本領是我教的……還有……你們到底懂不懂?雕玉和做人的道理一樣,做不好人,就永遠也不會成為出色的雕玉師傅……”
“爹,”常玉嶸放開兄長,爬到常坤腳下,哭泣著,“那古玉并不在鐵皮柜中,難道你已經(jīng)把他交給大哥了?”
“什么?”常玉崢粗黑的眉頭一揚,驚愕地看著兄弟和父親,“那古玉已經(jīng)不在了?”
“你!你們……”常坤胸中一陣絞痛,指著兩兄弟的手臂漸漸垂了下來,無數(shù)的星花過后,便看到綿綿不絕的黑幕鋪天蓋地而來。
在混沌來臨之前,常坤只覺得懊悔。懊悔沒有聽死去妻子的話,先教他們做人的道理,如今,果然鬧出手足相爭的丑事來。
薄雪掛在枯枝上,借著昏黃的燈光,在黑夜中閃閃發(fā)亮。
常家兄弟早已醒悟,是自己的偏執(zhí)害了父親。于是痛哭流涕,毀不該當初,但為時已晚。很塊,玲瓏鎮(zhèn)常家便是燈火通明,喧囂一片。
聞訊紛踏而來的常家族人慌亂地將常坤抬到擔架上,欲去臨鎮(zhèn)找唯一的老大夫診治。
“慢著!”細膩清脆的聲音如一縷暖風,在冰雪中融入了幾許溫情。只見從人流中擠進一位裹著雪氅的女子。
那女子高貴的裘皮領上雖然沾染了幾分塵土,漆黑的頭發(fā)有些微許凌亂,但舉手投足卻不乏大家閨秀的矜持。她裘皮領下隱約露出淡紫色的旗袍裹邊,那雙靈透的眼眸如一汪潭水,幽深沉斂,不帶一絲慌亂。
她輕身上前,探看了幾下常坤的病情,皺著美麗的彎月眉,說道:“你們如果不想要他的命,就趕快放下他!”
常玉崢兄弟正懊悔,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換父親的安康。聽到這話,便揮手示意眾人停下。
“輕輕放開他,解開前胸的衣扣……去拿水來……”那女子的背影窈窕婀娜,音如流泉,攝魂的眼神將眾人的視線收為一簇。
眾人如中了邪一般,聽她指揮。
常玉崢怔怔地看著她,似乎忘記了父親還生死未卜,也似乎忘記了詢問這個陌生女人的來歷,鬼使神差般也將視線凝在她身上。
那女子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起來,帶著對兄弟兩人的譴責,讓兄弟兩人感到無地自容。
“水來了……”不知什么時候,常玉嶸已端來一碗清水。
她瞥了常玉嶸一眼,慍道:“難道看不到病人自己不能吃藥嗎?快去拿勺來……”
“勺?”兄弟兩個面面相覷,家中從來沒有那樣細膩溫婉的器什。
她似乎輕輕嘆息了一口,于是站起身,四處觀望,看到水桶旁邊有一個竹筒,便拿起它,思量了片刻,朝常玉嶸揮手道:“你家不是雕玉世家嗎?快去拿刀具將這竹片弄開,就可以做個竹勺了……”
“我們家的刀具都是雕玉的,沒有雕竹子的……”常玉崢有些猶豫,父親曾經(jīng)告誡過他們,毀了吃飯的器什,就是放棄自己的性命,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自己手中的工具。
“廢話!你是個榆木疙瘩?你是要你爹的性命還是要你們那些破刀爛鐵?”她的嘴唇忽然間變成薄薄的刀片,似乎想要將眼前這個木訥的男子斷骨割髓。
“我來!”常玉嶸早已經(jīng)搶過竹筒,飛快地切成兩半,然后很快將其中一片削成勺樣。
那女子由怒轉喜,嘴角漾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從袖中拿出一只白色瓷瓶,倒出幾粒小小的藥丸,按壓在常坤舌下。
說來也奇怪,不知道是所有人都中了這女子的魔障,還是常坤命不該絕,過了片刻,常坤竟然悠悠轉醒。
“老伯,喝口水,你就會好的!”那女子笑得燦爛如花,扶起常坤,接過常玉嶸手中的竹勺,親自將水喂進常坤口中。
常玉崢終于將三魂六魄收了回來,感激地問:“小姐,您是大夫嗎?謝謝您救了家父!”
那女子如獲重釋般地舒了一口氣,笑道:“我不是大夫,不過湊巧我身上帶著治療這心臟病的藥丸……物盡其用而已……”
常坤的眼中漸漸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世界,看到兩個兒子正用一種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癡迷眼神看著一個詭異陌生的女子,那女子正綻開那媚惑眾生的笑容,讓人不安,不由心又一緊。
“爹,你誤會我們了!”還沒來得及細想,兩兄弟早已跪在他面前,“我們兄弟兩人爭的不是家產(chǎn),而是覺得那塊石頭已經(jīng)傳了幾代人的手了,卻終究沒有成型,依然是一塊原坯。所以我們只是想誰的技藝好,就按照誰的心意雕琢打磨,成為我們常家最得意的作品……爹,我知道這不僅是我們兄弟的夢想,也是您的夢想,是我們常家先人早想實現(xiàn)的心愿……”
“是的,爹,我們不想一輩子都給人家雕門口的石獅子和屋檐上的麒麟鳥雀,我們想做一個真正的雕玉大師啊……”
常坤的眼神漸漸明亮起來,身上的氣力也漸漸恢復:“真的?”
兩兄弟鄭重點頭:“爹,我們不會忘記您教我們做人的道理的,我們是兄弟,永遠不會有爭執(zhí)……”
常坤忽然感到一股咸濕的液體淌下面頰。也許,自己真的錯了,竟將想當雄鷹的兒子錯看成不堪一擊的瘦弱小雀了。
幾片雪凌花飄落在自己的鼻尖上,朦朧中看到一片片玉潤冰清的晶瑩所在。絲絲瀠瀠,纏纏綿綿,相疊一起,永遠不會分離的仿佛不是雪花,而是常家人的心。
“老伯,俗話說人如玉,玉如人。玉有瑕疵,人也會瑕疵,但如果用心雕琢,再大的瑕疵也會成為無可挑剔的藝術品……您說呢?”旁邊的女子笑著說道。
常坤狠狠盯住眼前的女子,她冰肌玉骨,靈犀剔透,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內心的秘密。自己并非不舍得將古玉拿出來給兒子雕磨,而是因為自己有次看的入神,不小心將那古玉摔了一道淺淺的裂痕。
那到裂痕仿佛刻在自己身上,揮之不去,抹之不掉,成為永生的遺憾。他只想在有生之年,仔細品讀那塊石坯,將它雕成最理想的玉器,將那到裂痕巧妙地掩蓋?墒钦赀^去,居然還沒有想好將它雕成什么形狀。
他不甘心就此失敗,不甘心讓自己帶著畢生的遺憾化為黃土,因此便將那古玉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每到月圓之夜,便偷偷拿出來品。
這個女子無意中揭開的正是他永遠不想泄露的秘密。
“爹,就是這位小姐救了您……”
“哦?”常坤瞇著眼睛,再次打量那女子。她淡然地笑著,卻掩飾不住疲憊。看那風塵仆仆的樣子,看來是趕了不少的路。
眾人看到常坤已轉危為安,曲終人散,紛紛退了出去。只剩下常家父子三人與那女子。
“姑娘,你是去投親還是?”常坤內心深處莫明有些恐懼,身邊的兩個兒子出奇的安靜,讓人匪夷所思。
誰料那女子默默無語,收斂了那燦爛的笑容。過了許久,才幽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大家一片愕然,不相信眼前這個衣著華麗的貴族小姐模樣的女子竟然是個無家可歸的人!
“姑娘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世道,人活著比死了更難……”常坤悵然。
那女子點了點頭,悲哀地看著冰冷的夜空,說道:“我從小就沒了母親,父親與人合伙經(jīng)商失敗,氣郁而死……我到北方投奔唯一的姑母,不料姑母家已變成斷壁殘桓……”
“。俊背<腋缸由钌钗艘豢跉,說道,“沒想到姑娘還有這樣一番辛酸的往事……”
“人生無常,想想以前的安樂生活,誰會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得無家可歸……”那女子凄然正色道,“打擾各位了,我先走了……”
說完行禮之后,裹了裹身上的雪氅,淡笑了幾下,轉身朝外走去。
“慢——”
常坤驚愕中,看到素來老成持重的長子常玉崢一反常態(tài),緊跟幾步追了出去。
“小姐,這么晚了,你一個孤身女子到哪里去?外邊的世道不太平,深更半夜,你一個人出去會有危險……”常玉崢覺察出自己的失態(tài),聲音不由低了下來,“我是覺得,你救了家父,就是常家的恩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孤身犯險,今天就暫時在這里安歇下來,待以后有了落腳的地方再做打算……”
那女子聽到這話,纖弱的身軀僵了片刻,隨即轉身,期盼著看著常坤。此刻,雪似乎已經(jīng)停了,萬籟俱寂,那女子眼中的光芒如流星劃過,瞬間的驚喜與感動寫在臉上。
“是呀,父親,小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常玉嶸也焦急地想勸父親拿下主意。
常坤覺得自己一家人仿佛被一張無形的蛛網(wǎng)覆蓋,蛛絲柔韌,無法掙脫。
“常家粗俗鄙陋,又都是男人,只怕姑娘在此不太方便……”
“爹,你常說我們雖是世俗之人,卻不能太過于流俗,誰沒有落難的時候?誰不需要有人幫扶?難道還非要拘泥于什么世俗禮教?”常玉崢殷切地看著父親。
常坤怔怔地看著那女子,久久無言。
那女子眼中的星辰又閃了幾下,漸漸熄滅了。她黯然擠出了一個笑容,正欲離去。
“姑娘,我是在想,讓玉崢騰出房間去雜物房睡,姑娘就在那里安歇,那里向陽,容易取暖……”
兩兄弟聽到這里,又驚又喜。
那女子驚愕地抬起頭,欣喜地看著常坤。
常坤點頭,笑道:“玉崢說得很對,我們常家最重情義,落井下石永遠不是常家人的風格……對了,忘記了問姑娘的名字?”
“伯父,我叫譚玲瓏……”那女子說完,自己先輕聲笑了。
譚玲瓏?玲瓏鎮(zhèn)?常家父子的內心深處紛紛劃了一道微微痛楚的刀痕,只是,常坤的心中更多了幾分疑惑。難道,這譚玲瓏與玲瓏鎮(zhèn)真的有不解之緣?
“今天傍晚,我途經(jīng)這里,看到四周都是做原料的石坯,還有很多未雕完的雄鷹、駿馬和龍柱,因為喜歡那栩栩如生的形態(tài),所以就駐足觀賞。沒料到這個小鎮(zhèn)居然和我的名字一樣,心中覺得新奇,就留了下來……”
話沒說完,就看到常玉嶸飛快地跑了出去,身上殘留的雪花片片飛舞。
“玉嶸,你做什么?” 常玉崢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兄弟。
常坤搖了搖頭,論謹慎心細,哥哥永遠不及弟弟;但如果說大氣超脫,弟弟又總是輸給哥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何況是兄弟之間迥異的性格?常玉嶸自然是急著去打掃房間,粗心的兄長怎么會懂得弟弟那份細膩體貼的情懷?
“看我都老糊涂了,這么久了,我們居然還在院中挨凍?譚姑娘,快進屋里去!”常坤定了定神,看了一眼長子那癡纏的眼神仍舊環(huán)繞在譚玲瓏身上。心中暗暗又是一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不管將來如何,這個叫譚玲瓏的女子的離奇出現(xiàn),也許都是命運的安排。何必要躲,何必又要避呢?
“伯父,我們怎么會在挨凍?明明是在享受天上人間最大的福氣——風、花、雪、月……”她伸出細長的手指,朝天上指了過去,又朝四周觀望。
雪夜的天空,居然出現(xiàn)了一輪即將充盈的明月。月色流瀉,襯著枯枝上的雪絨花,隨著輕襲的涼風紛紛揚起,又落下。月色中的她,如玉雕,五官分明飽滿,謫仙般地揚起雙臂,化為寒月中的清新與媚艷的光影。
這樣的女子,必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兒!這樣的才思,天下又有幾個男子不神往癡迷?
常坤看到兒子們發(fā)絲間的雪花成片,鼻尖已通紅,卻隨著譚玲瓏的目光一起朝天上望去。
譚玲瓏臉上的一行清淚,在寒冷的冬夜似乎已凝結成霜。她感謝夜色的救贖,感謝瑞雪的覆蓋,感謝常家人的恩德,這一切的幸運將她滿腹的辛酸悄悄藏起,艱苦的行程終于暫告一個段落,自己終于可以結束流離顛沛的日子了。
打開屋門,溫暖迎接著她。一個被冰雪封了很久的女人終于可以安靜地喘息片刻。
也許這并不是真的結束,而是另一段傳奇。
玲瓏鎮(zhèn)的黎明,總是來的太早。
未等到雞鳴,便依稀聽到“鏗鏘鏗鏘”的雕鑿聲。常玉崢心頭浮動著莫明的情愫,輾轉難眠,早早來到自家的雕坊。
前日他得到一塊紅白相間的好石料,那石頭上堆砌著幾顆大小不一的小彩石。最奇特的是那些小彩石仿佛是從大石頭中間連根拔出,它們渾然一體,似乎永不相嫌。原本他想把它雕成一只金蟾,讓那些小彩石成為金蟾背后的財運紋?上s總覺得浪費了那顆石頭的靈性,于是放棄了。
可是父親說過了,如果這次雕的好,從此以后他就可以親自雕玉了,而不用終日只擺弄那些廉價的石頭。
昨日的雪已凝成冰,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著。但是,雕坊中一燈如豆,熒熒無語,引人遐思。
坊中的桌案旁邊,一個女子穿著他母親的衣服,托腮凝視一個未雕完的鏤空魚紋甕。
是她!譚玲瓏。褪去了一身的華麗,身著素服的她如出水芙蓉,輕靈婉約。換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一個曾經(jīng)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閨秀如何能習慣?也許,正是她的紛亂心緒喚醒了玲瓏鎮(zhèn)的晨曦。
他按捺住劇烈跳動的心,輕聲咳嗽了一聲。
“哦?常大哥,你也這么早?”譚玲瓏轉身看到他,笑著說,“看來我真是打擾了你們安定的生活……實在是對不起……”
他心頭一震,避開她如花的笑容。“譚小姐太客套了,你不顧辛勞,救了家父,卻說什么打擾的話,不是讓七尺男兒汗顏嗎?”
“常大哥也太客套了,就叫我玲瓏好了……”她會心地朝他笑著,細長的手指仍然愛不釋手地摸索著那鏤空魚紋甕。
那是玉嶸的即興之作,雖然技法并不成熟,卻別出心裁,讓一塊幾乎要被丟掉的石料化腐朽為神奇。
“玲瓏姑娘喜歡這件石雕?”他探詢地看著她。
“哦,這件東西一看就是非常有靈氣的石雕師傅的作品,它本身的色澤和紋理不僅平庸,而且雜色非常不均勻,可是卻被師傅巧妙地利用其天然的氣勢,將那些‘臟’色變成魚身上的‘俏’色,再又用鏤空的技法,去掉更多的瑕疵和雜色,那鏤空的地方幻化成鱗片,成為實用又好看的擺件。如果石材是上好的岫巖玉,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她專注地解讀那件還未成型的石雕擺件,完全忘記了身在異鄉(xiāng)的尷尬境遇。
常玉崢拼命抑制著自己內心的狂喜與震撼,沒想到她一個年輕女子竟然對雕刻的解讀竟然有著如此的造詣與天賦。她深諳此道,并非一般的淺薄女子。
沒等他說話,她又轉身拿起那塊帶著小彩石的石料,笑道:“我猜這件石料的主人心中還沒有勾勒出最適合它的輪廓。這東西是難得一見的奇石,不需要雕刻就已經(jīng)氣勢不凡,到如果雕刻得恰到好處,當然就會錦上添花、更上層樓了!只是,千萬不要雕些附庸風雅的東西,那可真是要暴殄天物了!
“玲瓏姑娘,你……”常玉崢只感覺自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怎么可能?她,一個弱女子竟然是讀料的行家,甚至比他們兄弟兩個都要技高一籌。
“哦,常大哥肯定是奇怪我為什么會懂這些?”她捋起了散亂的碎發(fā),玲瓏剔透的心立刻猜到了常玉嶸心里所想,“其實我父親是個珠寶商人,他也喜歡玉石雕,我自小常隨他去選料,請師傅雕磨玉石,所以懂得一些……”
原來如此。常玉崢方才明白,為什么她會陷落在這小鎮(zhèn)流連忘返,原來最根深蒂固的原因并不是喜歡什么石雕,而是源起人與玉之間的那種微妙情結。
此時此刻,他無法不相信,這個叫譚玲瓏的女子來到這百年來寧靜而溫婉的小鎮(zhèn),原來是冥冥之中,上蒼的安排。
他盯住那塊石頭,一束溫暖的陽光射了進來,小彩石們流溢出穹廬星光的閃耀激情。他忽然茅塞頓開,那些小彩石,不正是那些采桑少女清澈無暇的雙眸?也許,只有在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那些彩石才會找到它們的宿命與快樂,那些快樂就是永生!賦予那些僵硬的石頭生命的激情,才是玉工們最神圣的職責。
“謝謝你,玲瓏姑娘……”常玉崢暗暗唏噓,開始相信眼前的譚玲瓏就是上天派來洗濯人的靈魂的使者。
“常大哥,你還客氣什么?是我應該說謝謝才對,我看我應該去幫老伯做飯去了,你先忙……”
她戀戀不舍地看著那鏤空魚紋甕,捂住被凌晨的冷風凍得微紅的雙耳,淺淺一笑,轉身打開了房門。
門口是一臉不自然的常玉嶸,他的靈魂仿佛被忽然打開的門震懾了一般,恍惚回神。
“玲瓏姑娘,這是我做的竹勺,是送給你的。我們家不比豪門大戶,只有這個了,委屈你了……”他手里拿著一件東西,飛快地塞到譚玲瓏手中。
譚玲瓏欣喜地接過那把竹勺,雖然不是以前用過的玉箸,也不是國外來的琺瑯象牙質地的湯匙,但是一看就經(jīng)過了精心地打磨。勺柄上還鑿開了一個小小的圓洞,穿上了一根打著如意結的紅繩。
“果然是能工巧匠出身……”譚玲瓏發(fā)現(xiàn)這對兄弟并非忤逆父親的浪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陣莫明的溫暖。
“玲瓏姑娘過獎了……”受了夸贊的常玉嶸,反而局促不安起來。
“玉嶸,別忘記父親交代你的事情,今天可有大客商前來,快去把石料取過來……”一旁的常玉崢打斷了二人的談話,催促起弟弟來。
常玉嶸掃了一眼四周,點頭答應了一聲隨即離去。譚玲瓏也隨之朝廚間的方向走去。
常玉崢的心莫明地發(fā)緊,似乎心中有一件珍貴的玉件忽然被一把鋒利的刀刃割斷了一角,那是一種催心裂肺的疼痛,難以抑制。
于是,用力磨搓了幾下僵冷的手指,活動了幾下,深呼吸,對著那塊帶著小彩石的坯料仔細端詳起來。
譚玲瓏為自己感到萬分慶幸,到玲瓏鎮(zhèn)轉眼間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漸漸了解到常家人在鎮(zhèn)上不僅口碑甚好,而且雕刻技藝也是首屈一指的。
常玉嶸的鏤空魚紋甕被有眼光的客商買走,果真賣了個不錯的好價錢。
常玉崢高超的技法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他將那塊石頭雕鑿成一個躬身采桑的明眸少女,那些彩石顆粒,兩顆大的變成了少女的美眸,其余那些小的變成了桑葉片上五彩繽紛的露珠。最奇妙的是,整個石雕正由于那些彩色的晶石讓人憑空想象出春日的暖意。意象之美,希望之光,在人的鬼斧神工的創(chuàng)造和渲染中展示得淋漓盡致。一件僵死的東西就這樣活了。
一位西安來的客商大加贊賞,想重金買下,誰料卻被常玉崢拒絕了。常坤雖然疑惑不解,卻拿兒子無可奈何。
事后,那件珍貴的藝術品被送到譚玲瓏房中。
常玉崢凝重地對譚玲瓏說:“玲瓏姑娘,我不愿意將這件東西賣掉,是因為這件東西對我來說的意義不一樣,有了它,從此我將成為正式的玉匠師傅了。我想請你幫我保管它……一是因為我房中粗使東西太多了,怕它被損壞了,另外是我要感謝你,是你給了我雕塑它的靈感……”
“我?”譚玲瓏看到常玉崢眼中冒出希冀的光芒,心中忐忑不安起來,“常大哥,我沒有做什么,我還擔心自己給你增添麻煩……”
未等她說完,常玉崢已用兩根粗大的手指堵在她嬌嫩的雙唇上。
他那雙漆黑的雙眸深邃無邊,不需要再多說,濃厚的情意傾瀉而出。他不由她再說,將那承載著自己心血的石雕塞到那雙柔弱無骨的玉手中。
譚玲瓏的手顫抖著,心劇烈跳動起來。面對著常家兄弟,讓她難以恢復以往的漠然與不經(jīng)意,不知道為什么,骨頭里的血液漸漸溫熱了起來。她只知道自己有些糊涂了,無法說得清內心的感受。
常玉崢看著她緋紅的面龐,如晚霞渲染的伊水河,醉人得美,不由心旌搖蕩。
譚玲瓏,你可知道,我的心中都是你!所有的石雕、玉雕在我心中比不官立體而逼真,居然是自己的模樣。
蒼天,譚玲瓏,你又造了什么孽?
她匍匐在案上,哽咽起來。稍后,她撫摩著自己的小腹,朝案上常母早年供奉的一具石觀音像合掌念道:“觀音娘娘,我該怎么辦?”
她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重新卷入一場情感的浩劫。這世界上唯一躲不掉的,難道就是情劫?
待她醒來,天已大亮。朝窗外望去,一片銀裝素裹,白皚皚一片。這場雪,不似前日那場薄雪,屋檐上的厚度足足有三寸厚。它的覆蓋,似乎封住了所有的路,山外的人無法進來,山里邊的人也被禁錮著不能出去。
推了推門,很沉重,似乎是昨夜的雪將門的罅隙都填滿,再用力推了幾下,只聽得“吱吱啞啞”幾聲刺耳的響聲,隨著紛揚的亂雪,門終于打開了。但是仍然感到似乎被什么東西卡住。
撥開一層厚厚的雪片,下邊露出了一個古銅色的紙盒。
讓譚玲瓏心中震撼的是,抖開里邊滑膩的面料,居然是一件嶄新的黑底梅花彩鳳圖案的旗袍,旗袍領裹著的獺兔絨與遍地瓊瑤一般無暇。
不遠處是假意走過來拿東西的常玉嶸,他有些靦腆和尷尬,朝她笑了笑。
“這是給我的?”她心中百味陳雜,不知道要和對面這個敦厚的男人說些什么。
“玲瓏姑娘,過幾天就是臘月初八了。我們玲瓏鎮(zhèn)的風俗是這一天要舉行雕石大賽,到時候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要去觀看。我……想……你畢竟是我從我們常家走出去的人,老讓你穿母親的舊衣服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譚玲瓏看著他凍得通紅的鼻尖,不停地跺著腳。忽然間恍然大悟,原來他賣掉自己的作品,就是為了這件美麗的旗袍!為了她!
我何德何能?怎么能承受常家如此的厚待?譚玲瓏的心又顫抖了起來,手中的絲綢旗袍變得滾燙起來。
即便是一個聲名顯赫的雕玉師傅,一件成功的作品也可能只有區(qū)區(qū)十幾塊大洋而已,何況是他一個還沒有完全出師的年輕石匠?這件旗袍,分明給了他不小的負擔和壓力。
這些日子他默默無語,拼命地工作,原來最終是想為她換一襲美麗的紅妝!
“我……”她猶豫了,不知道該不應該接下這厚重的禮物。
“玲瓏姑娘,你不喜歡?不然可以去換一件……”看出她遲疑的常玉嶸,不解地問道。
“不……”她搖頭揮手,正想解釋,忽然看到雕坊里剛剛走出來的常玉崢正探詢般地朝這里觀望,不由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洶涌,再接著就是一片金花亂濺……茫茫無邊的黑暗漸漸襲來……
“玲瓏姑娘,你怎么了?”耳邊依稀聽到兄弟兩人的呼喚,但她緊緊閉上雙目,不敢睜開,她害怕看到那一雙雙炙熱的目光。她承受不起,尤其是想到腹中的胎兒,兩行珍珠淚潸潸而下。
也許,留在這里是一個錯誤;也許,上天都會懲罰自己的自私與狹隘。但是又該如何呢?
休息了一個下午,她方才悠悠轉醒?此裏o事,常家父子才離開去迎接絡繹不絕的客商。
這是一個奇怪的冬天,封山的大雪似乎仍然沒有阻擋那些人尋求珍寶的腳步。也或許,他們早就在大雪封山就進駐在這里,尋求心中最器重的稀罕玉器。
即便外邊是攻城略地或是烽火連天,這里似乎永遠都是最寧靜的港灣。玲瓏鎮(zhèn)的味道,只有有心的人才能品讀出來。
她漫步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街道,看稀稀落落的人走過。忽然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從一個男人懷中掙扎出來,拼命地朝自己跑來。眼看就要到了,腳下卻忽然一滑,撲倒在雪地上。那女孩子長得清秀文靜,惹人憐愛。那男人追了過來,象提起一只小雞一樣將那女孩子夾在腋下,匆匆上了一輛馬車離去。
旁邊一位賣雜果的老婆婆連連嘆氣說:“可憐啊,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了玲瓏鎮(zhèn)了……”
譚玲瓏的心一緊,急切地問道:“她去了哪里?”
“唉,”老婆婆嘆了口氣說道,“她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玲瓏鎮(zhèn),可惜身不由己。那個男人就是人販子,這孩子叫桃紅,命真是苦,從小沒了爹娘,跟著叔嬸生活,叔嬸生活實在是太拮據(jù),就把她賣了……”
“。俊弊T玲瓏倒吸一口涼氣,問道,“賣到哪里去?”
“賣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說是給人家做家仆,可是出了這玲瓏鎮(zhèn),到底是給人家做小老婆還是做仆人就不知道了,也說不定就直接賣到窯子里去……”
譚玲瓏驚呼失聲,原以為這里與世無爭,是一方凈土,可是沒料到居然也有這樣凄慘的事情。
“要我說啊,孩子就不能沒有爹娘,最好還是生在衣食無憂的家庭里,那才是福氣……”
街道上的雪由于路人的踐踏,愈發(fā)僵硬了。譚玲瓏手中捧著一包鹽巴,軟綿綿地朝前走著。
漸漸走回常家,對面的影壁上是用附近山上的天然石料雕成的百福圖。
無論常家兄弟如何,對自己來說,又談何不是一種福氣?為了腹中的孩子,她又怎么能輕而易舉放棄這短暫的安寧與幸福?想到這里,她深深喘息了一口,朝里走去。但是,剛剛邁進門,就聽到里邊一片喧囂。
“大哥,我知道我的技藝無法和你深厚的基本功相比,所以我唯一取勝的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常玉崢的聲音里已經(jīng)隱含了一絲怒意。
“辦法就是出奇制勝……”
“出奇制勝?”常玉崢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以為你那些工夫就可以真的勝過我嗎?”
“大哥,你不信,可以試試!背S駧V自信地捶了幾下胸口,“你現(xiàn)在這面玉雕畫屏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如果我能夠完成另外一半,而且時間比你要少用一半,那就算你輸……”
“輸了又怎么樣?”
“如果誰輸了,以后這個家里所有的一切就都由他說了算!”
這句話使譚玲瓏隱隱感到不安。兄弟兩個爭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家的決定權,更重要是還有——自己!誰贏了,自己就要歸屬于誰!
常玉崢的眉峰隱隱跳躍著,眼眸中射出一道清冷和決然的光芒,稍想了片刻,喉嚨上下滑動了幾下,點頭。
常玉嶸冷哼一聲,拿起玉刀,鑿刻起來。這張玉屏,是一幅巨大的雙蝶戲牡丹圖。整幅畫的點睛之作便是那一對翩翩飛舞的彩碟。
那碟翅上的紋絡不僅要與原畫一般無二,而且要用反凸的技法來雕刻,實屬上乘雕刻技法。那玉是典型的和田玉,質地薄脆,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
常玉嶸一臉從容,并不畏懼。手中的玉刀用得嫻熟而迅捷,很快就到了最后一道工序,那兩只雙飛的蝴蝶。
“你們在干什么?”忽然聽到一聲暴喝,如晴天霹靂,常坤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他的面孔因憤怒而扭曲著,“你們兄弟的腦子都進了水,竟然拿這塊玉屏來開玩笑!你們知道這玉屏值多少大洋?弄壞了,就是把我的棺材本都拿出來都賠不起!”
“爹,你的兒子手藝這樣不濟?”素來沉穩(wěn)的常玉嶸仿佛變了一個人,繼續(xù)頂撞自己的父親,“在您的眼里,我的手藝永遠不能登大雅之堂?”
“你?居然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自己的父親說話?”
“對,爹,今天我就要拿出自己的實力讓您老人家看看,是不是只有大哥才能擁有常家的榮譽!”常玉嶸低下頭,并不理會父親的斥責,繼續(xù)雕鑿起來。
“啪!”常坤怒極,朝常玉嶸一巴掌打了下去。
常玉嶸的臉上立刻是幾道血紅的指印,但是他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仍然低頭去吹了一口多余的玉屑。
譚玲瓏心中漸漸疼痛起來,常玉嶸爭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尊嚴,而是一個年輕玉匠的倔強與試圖實現(xiàn)自我的決心。
常坤的身軀漸漸搖晃起來,被常玉崢扶住。
“玉嶸,還不向爹認錯?”常玉崢有些氣急敗壞地喝道。
常玉嶸仿佛聽不到父親和兄長的聲音,只顧自己手中的活計。
常坤不禁老淚縱橫,哽咽道:“你是嫌我對你們兄弟不公平嗎?只是因為你年紀小,我想讓你多體會幾年,想讓你有更大的出息……你懂嗎?”
常玉崢聽到這里,深深看了父親一眼,臉色肅然。
說到這里,常坤似乎覺得不妥,緩和了語氣,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和你的哥哥相爭?從來你們兄弟都是互相謙讓的,這究竟是怎么了?難道你們就不明白我對你們的苦心?”
常玉嶸依然一言不發(fā),一切仿佛僵在那里。沒有了語言,沒有了感情,活的一切都如死亡。
譚玲瓏再也沉不住氣,朝常玉嶸輕輕呼道:“玉嶸……你……”
常玉嶸的肩膀忽然顫抖了幾下,只聽一聲暗沉的悶響,一只玉蝶的翅膀在他瞬間的失神下,由于手中的力道不均勻而被削了下去。只見一個薄薄的玉片飛向角落,眼看即將大功告成的精美玉屏就因為這樣一個小小的敗筆而毀于一旦。
譚玲瓏被這忽如其來的一切,震驚得心膽欲裂,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呆了片刻,只見常坤顫抖著指著常玉嶸罵道:“逆子!逆子!常家要因為你而敗落了!……”
常玉嶸愣愣地看著那少了一只翅膀的蝴蝶,一言不發(fā)。
“常玉嶸!”隱忍了半天的常玉崢沖上前來,一把揪住了弟弟的衣領,重重地一拳打了下去,“你輸了!輸?shù)靡凰康,服氣了嗎??br />
一絲殷紅的鮮血順著常玉嶸的嘴唇淌了下來。
“你打我?”常玉嶸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臉色鐵青,反手朝兄長還擊了過去。
兄弟兩人又扭打在一起。
“你輸要輸?shù)闷!你輸在你的心上,一個玉匠師傅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專注,要心無旁篤,光憑這一點你就輸了!常玉嶸,爹說得沒錯,你確實還要歷練幾年!”
“你怕我贏了你,對嗎?”常玉嶸憤恨地一笑,“哈哈哈,我猜對了?你要讓我永遠沒有出頭之地,你就能功成名就,美人在懷了?”
早已氣得臉色發(fā)青的常坤,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住手!”譚玲瓏低低地喊了一句,但仍然聽到兄弟兩人的爭吵聲。
“你敢當著爹的面發(fā)誓,你沒有私心?”
“你敢說你自己是光明磊落了?”
“住手!我要你們住手!聽到了嗎?”譚玲瓏終于忍不住提高嗓音喝了一聲,“知道你們在做什么?你們在做著連三歲孩子都要恥笑的事情!男子漢大丈夫,要敢于承擔,當務之急是怎么來彌補你們所犯的錯誤!”
兄弟兩個聽到這里,同時停止了打斗,向那未完成的玉屏望了過去。
“明天晌午客商就要來取貨,如果交不出去,敗壞的不僅是常家的聲譽,連整個玲瓏鎮(zhèn)都要因為你們而蒙羞!”
譚玲瓏走過去,扶起了常坤,說:“伯父,你先過去休息,這里就交給我了!
常坤緩緩抬起眼皮,疑惑地看著他。
她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伯父,請相信我一回,事情因我而起,我一定會負責到底……”
常坤長嘆一聲,搖頭,在她的攙扶下回屋休息了。
待她回到雕坊,但見兄弟兩個各自抱頭蹲在兩面墻前,互不理睬。
“兩位大哥,請跟我看一下這玉屏,玲瓏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她伸出一雙如蔥的細嫩玉手,撫摸著那蝴蝶的斷面,“蝶舞成雙,自古就梁祝的傳說,確實令人向往。既是成雙成對,這便好辦了……”
常家兄弟聽到這里,驚奇地看著她。
“你們看,從地上仰望這兩只彩碟,蝶兒飛飛,玉翅疊落,正契合了那永不分離的纏綿愛戀。將剩下那只沒雕好的玉翅與這斷面重疊在一起,一只雙翅在前,一只隱在后邊,好一對羨煞人間的情侶!……”
話未說完,兩兄弟眼中的火焰似乎燃燒起來,那火焰燒紅了玉屏。
利用疊套的技法,將兩只蝴蝶的翅膀疊為一只,世上恐怕只有譚玲瓏這樣輕靈睿智的女子,才能想出這樣的破解之法。這樣的處理不僅巧妙,而且比原畫中蝴蝶木訥俗套的形態(tài)更為傳神。
“玲瓏……”常于嶸激動得難以抑制,情不自禁沖上來抓住譚玲瓏的手,“我就知道,你是我的解語花,是我的幸運神……”
“不,”常玉崢一把推開兄弟,握住譚玲瓏的玉臂,殷切地說,“玲瓏,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希望,讓你成為玲瓏鎮(zhèn)最幸福的女人!”
“你有什么資格擁有她?”眼看兄弟之間的爭執(zhí)又要開始。
譚玲瓏推開了他們,緩緩退后了幾步,說道:“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塊待人雕鑿的石頭。我有血有肉,有感情,也有自己的靈魂,我何曾給過你們任何的承諾,為什么你們要逼我?”
說完,她轉身想離開這個讓她欲哭無淚的地方。
“玲瓏。不要離開,只要你不離開,讓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背S駧V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雕坊內回蕩。
“對的,玲瓏,只要你給我們機會,我們就永遠是好兄弟!”
回首看到兩兄弟的深情眼眸,她心顫如那蝴蝶的雙翼,彷徨而不忍摘取那最后一朵鮮花的靈魂。
可是又將如何終結那一段無法釋懷的心事?兩行淚珠如玉珠,順著臉頰的弧線滑落下來。
“也罷,既如此,就破釜沉舟好了……”她咬咬牙,為了腹中那個鮮活的生命對眼前兩個男人做了一生最虛偽的承諾,“誰在競技大會上取勝,我就答應嫁給誰……”
“真的?”兄弟兩人一度頹靡的心,被這柳暗花明的消息振奮得熱血沸騰。
競技大會美其名約為發(fā)掘新人而設,從來只要未婚男子參加,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誰要能夠脫穎而出,誰都會配上一門好姻緣。因此,能成為每年競技大會的贏者,也是每一個玲瓏鎮(zhèn)男子的榮耀與夢想。
譚玲瓏重重點了點頭,人生就是如此,要保護一個人,就要犧牲另外一個人。
哪怕是下地獄,那怕是被油煎火烹,都只有這一條路。
臘月初八,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屋檐上沉積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形成的冰柱失去了原有的山川之勢,漸漸消融。
譚玲瓏穿著那件梅花彩鳳的旗袍,在那面有道裂痕的鏡前盈盈一轉,朱唇不描而紅,柳眉纖腰幾分素,依然不減當年的艷麗,清冷中不乏溫柔,明媚中又攙雜了幾分含蓄之美,這幾種女人的氣質難得集中在一人身上。無論是人間還有多少的美麗,在她面前,都要遜色三分。
常坤用衣袖擦了擦那只老花鏡,那是玉崢去年去省城交貨的時候特意為他帶回來的,如今竟用它來驗看一個妙齡女子的真心。
那天,他偷偷在窗外看這個妖艷的女人用魔術般的手段輕而易舉地就化解了兩個兒子的仇怨。他后悔會留下她來,掀起常家多年未曾起來的波瀾,讓兄弟不和,父子生怨。
如今看她略一裝扮,便亭亭玉立,風頭勝過了所有的女子。他曾經(jīng)輾轉反側,想了很久,才痛下決心,再也不讓常家重蹈兄弟不和的悲劇,唯一的路,只有讓她離開常家。
“玲瓏姑娘,這次要是他們兄弟能夠取勝,我常家也許就時來運轉了……”
“伯父這話可有所指?”譚玲瓏一邊輕描淡寫地問著,一邊將一杯沖泡好的草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常坤旁邊的木桌上。
常坤瞇著眼,故意看著屋檐上垂落的蛛絲,說道:“聽說鎮(zhèn)長有兩個女兒正待字閨中,而且知書達理,還聽人說要在這次競技大會上選婿呢,誰要是做了鎮(zhèn)長的女婿,誰家肯定要發(fā)達了……”
“伯父說的是,常家如果有了這樣的親戚,兩位常大哥一定會前途無量……”
“姑娘明白就好……我并不想趕你走,只是實在有些不得已……”常坤按捺住內心的慌亂,強迫自己硬起心腸,終于將自己的真實心意說了出來,希望從此不再后悔今天的決定。
“伯父不用再說了,我懂你的意思……”譚玲瓏舉起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笑著說,“等大賽一結束,我就悄悄離開這里……”
常坤不得不佩服這個女子,人如其名,心智聰慧,一點就透,若不是她來歷不明的身份,也許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媳婦。
“姑娘,我知道你一定有著不平凡的身世。從你來的那天,我就沒有問你,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會問你……只是以后你一人,一切要小心……”
“伯父放心,我自有分寸……”譚玲瓏偷偷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花,朝常坤鞠了一個躬,重新披上當初來的時候穿的那件雪氅,便轉身走了出來。
這里既然不是自己的歸宿,又何必強求?譚玲瓏笑著,朝競技大會的賽場——玲瓏鎮(zhèn)最高處的觀音廟中。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俊男靚女無數(shù),場地上到處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石料。
她走了幾步,就知道是自己的氣息引起了騷動。眾多女子羨慕的眼光火辣辣投了過來,那眼神中更多的是妒忌。她笑了笑,置若罔聞地繼續(xù)朝那兄弟兩個最近的方向走了過去。
她知道,只有她的出現(xiàn)才是激勵他們兄弟奮發(fā)向上的動力與源泉。這一刻,她不能退卻,只有挺身向前。
她猜得一點兒也不錯,常家兄弟因她的到來更加振奮。他們站在場地的最中央,很快就將其他選手淘汰,脫穎而出。
“最后是常玉崢、常玉嶸和丁寒兆爭奪最后的勝利,看誰是最后的贏者……”鎮(zhèn)長一聲令下,立刻有人上來蒙住了三個人的雙目。
雕刻玉石的還要擁有一個本事——那就是人與石的默契。你用你的手和心去選取你最中意的那一塊石料,心手合一,才是雕刻的至高境界。
只見常玉崢在眾多的石料中摸索著,終于選取了一塊巨大的石料。而常玉嶸和丁寒兆則選了兩塊中等偏小的石料。不言而喻,在他們的心中,早已勾勒好了心中最想要的東西。
很快,常玉崢憑著他嫻熟的技法,使自己的作品初具模型。依稀看得出,他雕刻的是一條大氣磅礴的蟠龍。
常玉嶸卻雕了一只立足在巖石上震翅欲飛的雄鷹。最為難得的是,那只雄鷹的體重竟然是腳下那塊踩石的十幾倍不止。小小的石頭要支撐著整個巨鷹的身軀,張開的雙翅是平衡整個石雕的重心。誰都能看出,稍有不慎失手,就會前功盡棄。
譚玲瓏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常玉嶸所謂的“出奇制勝”就是這樣巧妙的構思。這種細微的表現(xiàn),是他的兄長遠遠不能企及的。
而那個叫丁寒兆的年輕石匠也不甘示弱,很快一條張牙舞爪、氣勢非凡的猛虎就顯現(xiàn)了出來。
誰都懂得他們此刻的心情,任何一個玲瓏鎮(zhèn)的男子,不僅僅在這里想展示自己雕刻的精湛技藝,更重要的是要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頂天立地的英雄氣概。因此,在他們的雕鑿中,這些威猛之獸便成為競技大賽永恒的主題。
常玉崢的蟠龍雕得爐火純青,活靈活現(xiàn),似乎沒有任何的瑕疵,引起眾人的稱贊。而常玉嶸的雄鷹也漸漸揚起睨視天下的傲然之氣。
譚玲瓏看到人們越來越關注常玉嶸的鷹雕,就知道他的“出奇制勝”果然收到了奇效。
常玉嶸朝她會心地一笑,繼續(xù)拿起手中的刀具鑿了起來。就在這時,忽聽“咔嚓”一聲,他手中的工具斷為兩截,刀柄翻露出來的木刺不知怎么扎入他的掌心。頓時,就看見鮮紅的血滴了下來。
圍觀的人驚呆了,譚玲瓏也驚呆了。只見常玉嶸臉色蒼白,頓時大叫一聲:“不可能……”隨即跌坐在地上。
因為大賽有一個規(guī)矩,比賽期間是不允許更換工具的。這就意味著,在最后關鍵的時候,常玉嶸已成為敗將。
常玉崢再次成為勝利者,他沉穩(wěn)地舉起雙手,向眾人微笑示意。只見鎮(zhèn)長身后兩個妙齡女子正朝他微笑。
丁寒兆因常玉嶸的意外失手,排為第二,此刻也正得意地朝眾人揮手。譚玲瓏暗暗看了一眼常玉嶸,他依然守著那未完成的雕像呆立。這場比賽,摧毀的不僅僅是他的尊嚴和意志,還有他所有的希望。
“常家無愧于玲瓏鎮(zhèn)的玉石雕刻世家,這第一的桂冠又一次戴在常玉崢頭上,讓我們?yōu)榱岘囨?zhèn)后起之秀的成長而鼓掌……”鎮(zhèn)長的話,讓場地上響起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常玉崢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環(huán)顧四周,舉起那象征著勝利的石斧,眼眸中星光四射,許久才說道:“今天我要感激鎮(zhèn)上所有的人,將這樣的榮耀與幸福送給我……謝謝大家……還有……”
聽到這里,譚玲瓏忽然想起對常坤的承諾,悄悄退后一步準備離開。是時候了,此刻選擇離去,才是自己唯一的道路。
向東南方遠遠望去,依稀看到玲瓏鎮(zhèn)邊界上的標志——一株百年老槐,那老槐似乎已經(jīng)悟透人生,順天而行,將嚴冬的料峭與寒氣漸漸化解為來年的希望,光禿的枝椏依舊筆挺剛勁,仿佛正翹首期待著什么。
“玲瓏,不要走……”
常玉崢忽然轉身,情深意切地朝譚玲瓏走過來,“我想將今天的幸福和榮耀和我心愛的女人一起分享,她就是……譚玲瓏……”
這是玲瓏鎮(zhèn)最坦蕩的誓言,整個玲瓏鎮(zhèn)的人因為常玉崢這出忽意料的表白而沸騰了。鎮(zhèn)長的兩個女兒也因此而花容失色。
譚玲瓏被震撼了,她拼命想逃離那萬人矚目的窘迫與羞澀。她沒有料到常玉崢居然有這樣的勇氣與決心,這讓她措手不及,讓她難以應付自如。
那件美麗的旗袍竟然成了她的羈絆,她沒有能夠逃離他的手臂。年輕的他一雙強有力的手掌,帶著經(jīng)年累月打鑿而出的厚繭,將弱小的她緊緊攬在懷里。
“玲瓏,我答應你的事情終于做到了,今天就讓父老鄉(xiāng)親做個見證,你不要再猶豫了,嫁給我,我會讓你幸!
“我……”譚玲瓏面對著常玉崢的激動,淚花盈盈,情不自禁地點頭。這樣男子,雖然樸實無華,但他的愛卻如涓涓溪流,綿綿延長,永不停息。錯過了,也許就是一生的遺憾。
一場披荊斬棘的較量,有勝者,也有敗者。但無論是勝敗,都會獲得一生最珍貴的心得。經(jīng)歷過這場景的人,從此會有更加細膩的情感與靈感。
遠遠望著常玉嶸那蕭索的身影,譚玲瓏默默祈禱,玉嶸,你可懂得,今天的失敗并不是結束,它會激勵你一生的砥礪進取,這才是競技大賽的初衷。
結束了這一場比賽,一切仿佛都清晰了。情感、功業(yè)、名利……無論是涇渭分明還是風雨欲來,沒有人再爭執(zhí)。
內疚不已的譚玲瓏在常玉崢的呵護下,重新回到了常家。她不敢面對常坤,一個言而無信的女人還有什么資格去談條件?這樣的自己,與輕浮淺薄的女人還有什么區(qū)別?
常坤依然坐在自己平時常坐的一張竹椅上,似乎并沒有因為譚玲瓏的歸來而驚奇。他呷了一口那已放得微涼的草茶,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當一切都不存在。
“爹,我想請爹答應我和玲瓏的婚事……”常玉崢早已跪在地上,乞求父親的祝福與原諒。
良久,常坤才長長嘆了口氣:“也許,這是我常家的災難,想避也避不過去……”
“爹,玲瓏是個好姑娘,她……”
沒等他說完,常坤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好了,不要再說,如果要我同意你們的婚事,除非我……死……”
這決然狠心的話讓譚玲瓏驚駭莫明,這才知道原來常坤的心里從來沒有接受過自己。
常玉崢的臉色慘白,目光中充滿了憤恨與不解!暗,到底為什么?”
“為什么?就為你的卑鄙無恥,你不配做常家的子孫,不配做我的大哥……”常玉嶸不知何時回到常家,他因為羞惱而滿面怒容,不顧一切地朝兄長的胸口就是一拳。
“玉嶸,你……”常玉崢忍著疼痛,沒有任何還擊,也沒有怨恨,身為兄長的常玉崢在這時完全展示了一個男子漢的胸襟與氣度。
“你說,我的工具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手腳?”常玉嶸擼了一臉的淚水,恨恨地說,“我真的沒想到,你居然真的不顧手足之情,做出這樣讓世人不齒的卑劣行徑!”
“玉嶸,如果說我沒有做違背良心的事情,你可相信?”常玉嶸沒有一絲笑容,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身邊垂淚不語的譚玲瓏。
“昨日,明明是你最后一個出的雕坊,我看到你在我的工具前不屑一顧地笑,一定是你干的!我就知道你不肯承認,也決不會在玲瓏面前承認你的齷齪心思!”
常玉崢冷笑了幾聲,說道:“你誤會了,我只是看你將那些刀具放置得妥帖,象小時候過家家一樣認真,所以有感而發(fā)……以我的技藝,還需要弄壞你的工具博取一次競技的成功嗎?”
“好了,常玉崢,我不需要你假惺惺,故作清高,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贏了,我是你的手下敗將,隨意你踐踏……”常玉嶸胸中浮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英雄末路般的凄涼與無奈,眼睜睜看著美麗的譚玲瓏靜悄悄站立在兄長后面。他知道,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玉嶸,對不起,”譚玲瓏不忍看到常玉嶸的失望與悲涼,低聲說道,“我知道雕刻師傅的工具最為重要,你的工具原來已是為我削竹勺而失去了它的鋒利,這次又忽然出了意外,并不是你技不如人,而是機不逢時……都怪我,是我連累了你……”
譚玲瓏的客套與疏離使常玉嶸的心完全碎裂,說話越客氣,就說明她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那吐氣如蘭的芬芳,軟語溫柔的聲音,那夢中的觸及與相依相偎從此也將遠離。
“玉嶸,你不要怪你大哥了,”常坤親眼目睹兩個兒子為一個不知來歷的女人神魂顛倒,不知所措,怒道,“那工具不是你大哥做了手腳,是我弄壞的……”
聽到這里,常家兄弟與譚玲瓏均大吃一驚。
“為什么?”
常坤站立起來,將那茶碗重重一扣,冰冷的茶水流溢了出來。
“常家之所以世世代代在玲瓏鎮(zhèn)享譽一方,并不單單只是雕刻技藝精湛,而最重要的是,常家人有著比別人更高一籌的智慧和靈性……無論是選料、讀料、雕刻、打磨、拋光……都要別出心裁、獨具一格,當別人都做擺件的時候,我們常家卻已經(jīng)在研究玉石器皿的實用性了;當別人都選雕吉物的時候,我們常家卻恰恰只做山水花鳥的精品了。就是這樣,我們常家總會出奇制勝,永遠在這一方領域里獨占一席之地……”
“可是,爹,如果玉嶸也拿到了榮譽,不也是常家人的驕傲嗎?”常玉崢依然猜不透父親的心思,急切地問道。
常坤冷哼一聲,說道:“我雖然沒有去競技大賽的現(xiàn)場,可是早已經(jīng)猜到結果了……玉崢的雕刻大氣渾厚,為人穩(wěn)重有余卻機靈不夠,所以適合早出名……而玉嶸雕刻的東西靈敏新奇,性子細微婉轉卻不穩(wěn)定,他的輝煌和創(chuàng)作時期是在后期,越是后出名,就越會出更多的精品。他這樣的性子,是該歷練幾年再作打算……所以我在大賽的前一晚,將他最主要的刻刀弄斷……”
譚玲瓏越聽越膽寒,沒料到看似平淡無奇的常坤才是雕刻的行家。所謂姜是老的辣,雕刻行業(yè)里里外外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早已在他飽經(jīng)滄桑的歷練中了然于心。
一個家族興衰的謎底居然在一個老玉匠的運籌帷幄中漸漸浮出水面。原來,雕玉的歷程也這樣艱難,要走過多少劫難才能破繭成蝶?
常家兄弟在父親的諄諄教誨下,呆立無語。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常坤背著雙手,忽然狠狠地指向譚玲瓏,大聲喝道,“讓這個女人毀了你們兄弟兩個……”
這一聲如晴天霹靂,震碎了譚玲瓏好不容易構建的心理城防。所有的堅強,所有的無奈,所有的辛酸,都在他這一聲斥責中不堪一擊。她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再站立于此,接受對方的譴責與指控。
她勉強將笑容綻放,“伯父,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是個不祥之人!”
“你豈只是個不祥之人?古有禍國殃民的妲己,后有毀了大明朝江山的陳圓圓,你們可知道,她們不是好女人,而是妖孽!是禍水!”常坤想到自己這一生雕了太多這樣的美女像,自然感觸頗深。
她無奈笑著,向后退去,聲音卻越來越低沉無力。“我是妖孽,我是禍水……”黑底梅花彩鳳旗袍緊裹著的曼妙身軀愈來愈僵冷,嚴冬的酷寒無情地將她所有的自尊毀掉。
天下籠統(tǒng)的意象,開天辟地的混沌,與腦海中的空白不分軒輊。她推開門,欲穿過長長的街巷,奔向覆蓋著茫茫白雪的山野中,讓自己在大自然中幻化為零。
“不要!”常玉崢狂吼一聲,朝她沖了過去,將她攔腰抱起。她無力地掙扎著,想擺脫被束縛的命運與綿綿無期的絕望,可是常玉崢的懷抱如山巒,禁錮了她。
“爹,她已經(jīng)懷了我的骨肉,我不會讓她走的!”
“?”一聲聲驚呼,常玉崢的話徹底粉碎了大家的意志。
常玉嶸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臉色慘白。常坤如冰雪雕刻而成的立像,半晌沒有移動。
譚玲瓏將臉緊緊貼在常玉崢的胸口,低聲哽咽。這個敦厚的男人,孤注一擲,將最無私的愛奉獻給了一個影子般的女人。這個女人也許不能給予他同樣的愛,但確是最真心的感激。
也或許,自己應該真的成全他的愛。
春來了雪融冰消,夏來了萬物崢嶸。轉眼間已經(jīng)半年過去,常家雕坊外的青杏已微酸,而玲瓏鎮(zhèn)一切如故。
譚玲瓏將做好的飯菜盛好,扶著沉重的腰身,悄悄站立在雕坊的窗外,看那父子三人正躬身專心致志地雕鑿玉件。
“還有三日就交工了,這是徐老板要的貨。聽說是要送給直系軍閥鮑天正的禮品,這玉是純正的緬甸玉,來的不易,要小心啊……”常坤殷殷叮嚀。
“聽外邊來的客商說,那鮑天正和奉系的殷肅良又打起來了,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玩玉?”常玉崢半是不滿半是不屑地說,“我還一直擔心外邊常年烽火連天的,我們這生計是否還能維持得下去,沒想到不到不減,反而越來越紅火……”
美玉是石之天然精魄,從古到今,從來沒有人能夠抵抗的了它的誘惑。何況是那些爭權奪利的亂世梟雄們。如今的常玉崢聲名鵲起,來來往往找他雕玉的客商絡繹不絕,頗讓常坤得意與滿足。
譚玲瓏悄悄看了一眼常玉嶸,此刻的他,正佝僂著背,一聲不語,打磨自己的刀具。從譚玲瓏與常玉嶸的婚禮過后,他便似乎變了一個人,寡言少語,只知道埋頭苦干。
看著他滿腮的胡須硬茬,憔悴的眼神與寂寞的身影,她心如刀絞,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是自己的出現(xiàn),攪亂了常家的安寧。
還記得半年前,當常玉崢向大家宣布那驚天動地的消息時,常坤幾乎暈厥,而常玉嶸狂呼一聲奔了出去。待他回來,人已經(jīng)幾乎被凍僵,灌了三天姜湯方才醒來。
恢復了神態(tài)的常坤對木已成舟的事實不得不認。于是,在那個寒冷的臘月,譚玲瓏與常玉崢匆匆辦了一個簡樸的婚禮。
洞房花燭夜,待一切塵埃落定時,譚玲瓏忽然流淚向常玉崢跪下。常玉崢看到梨花帶雨的譚玲瓏紆尊降貴向自己施禮,大為心痛,連忙扶起了她。
“玲瓏,你我已是夫妻,為什么還要這樣客套?”
“常大哥,你的大恩大德容我日后再報,謝謝你救了我母子兩人……”
“玲瓏,以后我會照顧你們母子,你放心,我會待孩子為己出的!
譚玲瓏的熱淚順著抽泣的身子濺落下來,原來常玉崢早已知道自己身懷有孕。難得他這份胸襟與氣量,竟然肯接受一個懷了別人孩子的女人做妻子!試問這份氣量,天下有幾個男子能做到?她不得不應承他的恩德,如辜負了他的深情厚愛,就是一百個譚玲瓏也無法彌補對他的虧欠。
可是,他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這一切?
常玉崢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溫情說道:“玲瓏,其實從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尋了一生的女人……可惜,我知道,若不是你落了難,我與你就隔了千山萬水,你永遠都不會屬于我……那天我看你在墻角嘔吐,隨后就跟隨你身后去了藥店,那里的藥工告訴我,你開了保胎的藥……從那時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難言之隱,否則以你的氣度和學識,怎么會淪落到玲瓏鎮(zhèn)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
譚玲瓏聽到這里,不禁捂住了臉,淚水如山洪傾瀉,再也止不住。
原來她的一切他早已洞悉,只是為了贏得她的心,他才隱沒了心中的愛,無私地奉獻著一個男人的全部。
“常大哥,你不想知道我的來歷嗎?”譚玲瓏按捺住胸中洶涌的波濤,不忍心再欺騙一個善良的男人。
“不……不想……”他淡笑,搖頭,“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說,我怕,我知道的越多,你就離我的距離越遠。如果是那樣,我寧肯忍受你的欺騙與折磨,我愿意就此沉淪,哪怕是犧牲我自己的性命……”
“我……”譚玲瓏哽咽著,撲入常玉崢寬闊的胸膛。這胸膛讓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溫暖與安寧,不如讓自己變成一只撲火的蝶蛾,即使是化為火焰與飛灰,也要赴湯蹈火,永不退縮。
“噗”一聲,門外傳來一陣異常的響動。
門重重地被推開,喝的一臉酡紅的常玉嶸,勉強支撐起搖晃的身軀。
他的雙目血紅,不可思議地看著原本粗獷的兄長顯露出細膩的一面,于是懺悔地朝兄長哭泣:“常玉崢,我本是來想大罵你一場,然后再打你一頓,出了心頭的這口惡氣,可是你們剛才那番話我都聽到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平時自以為是,自以為自己處世周全,謹慎細微……卻沒想到最后居然還是趕不上大哥,我心服口服……”
他邊說著,邊掄起粗壯的胳膊朝墻上狠狠砸去,瞬間,刺目的鮮血將那令人感到猙獰的顏色徐徐蔓延開來,緩緩澆鑄在每個人的心里。
常玉崢與譚玲瓏見狀大驚失色,沒料到獲悉真相的他如此摧殘自己,不由心中大慟。
“玉嶸,你這是何苦?”譚玲瓏流著淚,想幫他包扎。
常玉嶸朝她凄涼一笑,說道:“你相信嗎?如果我知道你有這樣的遭遇,我也會和大哥一樣……可惜一切都為時已晚,爹說得對,我的確不如大哥,我確實需要歷練幾年……”
譚玲瓏不知如何安慰他那樣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這世間,譚玲瓏只有一個,永遠無法償還兩個男人的感情。
“大哥,你放心,從此以后我會敬你們?yōu)樾稚粫嚼壮匾徊,如果有違背,就讓我常玉嶸斷臂毀容,一生殘疾……”
“玉嶸,你這是做什么?”常玉崢緊緊握住了兄弟的手掌,阻斷了他下邊要說的話,“只要你專心鉆研技藝,你早晚有一天會超越我……”
兄弟兩個人的手,終于又握在一起。
譚玲瓏唏噓不已,慶幸自己遇上了兩個這樣的男子。是他們的寬容與愛,將她飽受摧殘的身心拯救回來,這份恩情,不知該如何報答。
這是一個奇特的洞房花燭夜,沒有你濃我濃的纏綿激情,沒有夫妻夜話的繾綣,只有一對親生兄弟誤會的冰釋融消,一對平凡夫妻的深情相望。
他們死守著譚玲瓏腹中骨肉不是常家血脈的秘密,將愛融入到綿綿不絕的歲月中。
想到這里,譚玲瓏抹了抹臉上的淚。不料,正被出來的常玉崢看到,“玲瓏,你怎么了?”
她搖頭,連忙掛上最溫馨的笑臉,“看你,都忙了大半天了,飯菜都涼了……快叫爹和玉嶸一起吃飯吧……”
常玉崢滿足地笑了下,回頭看見常玉嶸正收拾東西想離開,連忙呼了聲:“這么晚了,你要到那里去?”
“我的工具壞了,我要到隔壁的張伯家里修理一下……”常玉嶸頭也不回,背起工具,躲開了兄嫂的視線,徑直朝外走去。
“玉嶸,吃了飯再去……”譚玲瓏的呼喚絲絲入耳,既溫柔又毫不做作,聽得兄弟兩人心中波瀾驟起。
常玉崢知道,自己的兄弟雖然無任何越矩之行,但是內心深處仍然未將那份情愫理清。母親在世的時候,曾不顧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將兄弟送去上了幾年私塾,因此玉嶸是個識文斷字的明白人,并非和自己一樣粗鄙、沒有學識,這也是父親為什么要悉心培養(yǎng)他的原因。他也知道,就憑弟弟的靈性與勤奮,早晚有一天會超越自己。
再看身邊的妻子,雖然一身粗布衣服,大腹便便,但是眉宇之間的清秀氣質與高貴矜持的風范,仍然讓人無法移開注視的目光。
“不了,張伯的手藝好,活接得多,我怕修不好會耽誤了進程,影響了常家的信譽是小,就怕惹來殺身之禍……”他說得冠冕堂皇,振振有理,讓人無法再阻攔他。
這活計的接收人是那些依仗權勢、殺人不眨眼的軍閥,稍有懈怠,就會性命不保,怎能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有任何差池。
墻腳邊一簇紫蘇,寬闊的葉子濃厚無比,加深了那紫色的渲染與沉重的負擔。眼睜睜看著玉嶸從門口消失,常玉崢心頭又莫明浮起一陣苦澀與惶恐的滋味。
“玉崢,你看誰來了?”常坤笑著從外間領來兩個人。
常玉崢釋然,原來是常家的老顧客孫老板。孫老板身后,尾隨著的居然是一個身材魁梧、高鼻梁黃頭發(fā)的洋人。
驚愕中,看到那洋人摘下禮帽,嘰里呱啦說著眾人不懂的語言,然后朝大家微笑。
“玉崢,這是從上海來的Mr.羅,是專門來拜會你們的……”孫老板看到驚愕的父子二人,不禁哈哈大笑,“沒想到吧?常家的能工巧匠太多,都傳到外國人的耳朵里去了……”
常玉崢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洋人燒了我們的圓明園,使眾多的國家財富流入海外,身為一個中華民族的血性男兒,怎么能卑躬屈膝和洋人做生意呢?
“孫老板,對不起了,我們玲瓏鎮(zhèn)不做洋人的生意,請回吧!”
常坤看著兒子的變化,思索了片刻,也將臉沉了下來:“孫老板,不是我們常家不賣您的交情,只是我們確實有自己的難處!”
孫老板朝父子二人瞪視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在常坤耳畔低語了幾句。
誰料常坤聽了臉色竟?jié)u漸舒緩了過來,長長吁了口氣。
原來這Mr.羅并不是燒殺劫掠的外國軍人,而是一名在上海從事了多年慈善事業(yè)的教士。
“不要一桿子打翻一群人……”孫老板笑道,“Mr.羅一直是幫助我們的國人的,那些在戰(zhàn)爭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很多都在Mr.羅的孤兒院里生活得很好?上в捎诨I不到善款,Mr.羅只有把自己家傳的玉石原坯加工成藝術品,然后拍賣……”
原來如此,常家父子不禁肅然起敬。
只見Mr.羅從身后的包里取出了兩個木盒,盒子里分別裝著一塊質地上乘的天然翡翠和綠松石的原石。
“拜……托了……”Mr.羅說著不太流利的中國話,朝常家父子二人合掌行禮。
“Mr.羅在我國呆了很多年,一般的國語是能聽得懂的,只要不是談的太深刻了就完全可以交流,放心……”孫老板解釋說,這石頭是多年前Mr.羅的父親從一位老人手里重金購得,本來想依照國人的風俗世代相傳的,可惜目前這樣特殊的環(huán)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好,有Mr.羅這份愛心,我們當然會盡力……不僅是這樣,雕刻的錢我們會分文不取……”常玉崢知道譚玲瓏在身后默默地看著自己,更不想失去了一個豪情男人的豁達本色與博愛。
常坤搖頭,這樣下去,常家破漏的東廂房在冬天來臨之前恐怕是難以修繕了。有一顆仁愛之心不是件壞事,但小家小業(yè),生計總是要維持的。
“義……薄……云……天……上帝會保佑你……”Mr.羅翹起大拇指,說了這樣一句奇怪而特殊的話,讓一直在后邊觀看的譚玲瓏啞然失笑。
“那么,Mr.羅對這兩件藝術品的加工有什么要求?”
Mr.羅眨了眨那碧藍色的眼睛,瞳孔中射出一股神秘而向往的光芒,“《紅樓夢》……金玉良緣……木石前盟……”
常玉崢茫然,根本不知道Mr.羅在講些什么。
“金玉良緣?木石前盟?”孫老板也怔住,“Mr.羅仰慕我國文化許久了,心中對那《紅樓夢》里的境界緬懷不已……可是,應該怎么用石頭雕琢再現(xiàn)那樣的經(jīng)典呢?難……難……實在是太難了……”
常玉崢的頭上沁出了汗,可惜玉嶸不在。如果他在,肯定能有好的計策。
只見Mr.羅也開始搔頭眨眼,不停地擺手。想談出內心的感受,僅憑幾句平淡的國語是難以溝通的。
“Mr.羅……”只見譚玲瓏忽然從后邊上前,用一種常玉崢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語言與Mr.羅交談了起來。
過了良久,只見譚玲瓏笑著對發(fā)呆的常家父子說:“Mr.羅說的是法語,如果在大上海,溝通自然不是問題,可是在我們玲瓏鎮(zhèn)可真是難以施展了……幸虧當年我學習過一點兒……”
這時,只見Mr.羅對著譚玲瓏這樣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又翹起了大拇指,“你是……女中豪杰……”
譚玲瓏羞紅了面頰,細長的睫毛不停地煽動,流利的法語如玲瓏鎮(zhèn)外的伊水河,隨著解凍的春水奏起的汩汩東流的美妙樂聲。
“Mr.羅說,他想把翡翠加工成金玉良緣,所謂金玉良緣要有兩層含義,一是要順應我國古代天作之合的美好寓意;二是將來要把加工好的翡翠,鑲上一層金邊,這樣就一定會別出心裁,成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品。而綠松石要照應那木石前盟的寓意……要運用透花雕、陰刻、浮雕、圓雕等多種雕刻手法,將兩個相愛的人之間那種難分難舍的感覺雕刻出來……”
面對這樣的要求,常家父子躊躇不已。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高要求的雕刻作品,沒有固定的影像,只有通過玉匠的自我感覺和無窮的想象力來表現(xiàn)整個作品的靈魂。
“Mr.羅請放心,一個月后請來收貨,我們一定如期交工……”譚玲瓏的微笑一如既往,讓悶熱躁動的常家小院漸漸有了微涼的清風。
最讓常玉崢驚疑的是,原來譚玲瓏的底蘊與內涵并非自己所想象,她居然還有更多讓自己不了解的地方。以前的她,到底過的是怎么樣的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他有些后悔自己當初答應不去追究她身份的諾言,她越顯示出她那些與眾不同的才華,他就越覺得自己與她的距離越遠。
“玲瓏……”他低低地叫了她一聲。
“怎么?”譚玲瓏拍了拍他強壯的臂膀,安撫地說,“不要擔心,我會幫你拿出最好的創(chuàng)意來,我相信你,這兩件活你一定做得好……”
她的高貴、典雅、博古通今,無一不顯示著她內心的深邃世界。無論她怎樣的善解人意,都無法解釋她的身份之謎。留這樣的女子在身邊,試問天下哪一個男人會心安理得、會沒有猜忌與疑問?
可是,他答應過她,永不相問。
“哦,我是怕你太累了,畢竟你身子重,不適宜多操勞……”
“沒事……”譚玲瓏帶著滿足的笑容,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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