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門第
作者:魯麟
序言
序言 自序:“我們”是誰?“我們”在哪里?(上)
    一

    這部小說是獻給我們早逝的母親和我們那位偉大的父親的。

    我真心覺得對不起我的母親。因為,我也算寫了不少小說的人了,然而,我真的從來沒有直接以母親為主人公寫過一篇小說。我不知道如何刻劃這位偉大的女性,我知道,我不管以什么樣的筆墨去描寫她,都會可能造成對她的褻瀆與傷害。

    這也是這么多年來,我為什么一直沒有寫作母親的原因。

    我曾經(jīng)閱讀過很多以母親為題材的和品。讀完之后,我只能佩服作者的是,他也真敢寫。

    我不敢寫。

    雖然,在這本書里,我不可避免地要寫到母親。然而,我要告訴你,我仍然刻意地回避,實在無法回避,我才會努力以客觀的筆墨,書寫這位生我養(yǎng)我的偉大女性。

    父親不一樣,父親是個男人。是男人,就得能扛事兒。能扛事兒,也包括面對一個同樣是男人的兒子對他的一切評說——遑論只是對他的如實描寫了。

    二

    我一直對小說有著特別的夢想,也可以說,有著特別的野心。但我的小說寫作計劃,一拖延再拖延,都老大一把年紀了,小說還是沒有寫出什么名堂來。

    現(xiàn)在動筆寫的這一篇,差不多是在走很多小說家都曾走似乎也必然要走的一條路子,那就是家族敘事。當然,青春敘事,也是必須拿起來的。似乎這篇寫父親的作品里,必然會有兩代人甚至幾代的青春敘事。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這篇小說,我其實早就想寫了。十幾年來,我一直被這篇一直在構(gòu)思中的小說折磨著?墒牵褪窃谑畮啄昵,在我想動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著名作家東西竟然也有一篇這樣的小說,聽說還拍成了電影。我心想,完了,人家都寫了,你還寫什么寫?及至讀到他的這篇小說時,心里又一次格登了一下,天啦,這還讓不讓人過日子呢?題材有太多太多的撞車啊……

    因而,這次閱讀東西的《我們的父親》構(gòu)成了我閱讀史上唯一的一次災(zāi)難。十幾年來,我認真做著的一件事,便是努力忘掉東西的這一篇小說,忘得干干凈凈,忘得干脆徹底。但你肯定知道,對我這種有著極好記性的家伙,忘掉一篇認真閱讀過的小說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何況,我還是做了大量的讀書筆記的閱讀。這一來,從記憶中剝離它,就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但是,我得說一句,《我們的父親》,你其實不必看作是家族敘事。對我而言,我覺得一個作家有必要時時提醒活在當下的人們,不要忘了我們所從何來,這樣,我們才能解決一個我們將所向何去的問題。好的小說,一定是要讓人進行思考的,思考自己,思考我們的傳承,思考當下,思考歷史。

    因而,我在這部小說里,將涉及到我們?nèi)绾慰创覀兊倪^去也就我們的歷史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我敢說,我們過去處理得是極為草率甚至極為粗暴的。

    三

    你很快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父親》中,敘事主人公成了一個麻煩的事。它成了一個糾纏讀者的大問題。當然,它首先是糾纏我的大問題。“我們”是誰?為什么是“我們”成了一個敘事主人公呢?

    對我而言,這是一次寫作史上的突圍。我想試試,我想找到“我們”在哪里,我們又有著怎樣的視角。

    這是我的一次嘗試,也是一次自我挑戰(zhàn)。

    “我們”是誰?既然是“我們”,那么,“我們”就肯定必須長著好幾雙眼睛。至少,是四雙眼睛。這一來,前后左右,便全能看個徹底了。于是,“我們”便比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更能燭照幽微。

    這是我這十幾年來思考的結(jié)果。功夫不負有心人啦!既然“我們”有著四雙眼睛,你還能往哪里逃?

    你無處可逃。

    想起來了,我一直就是在書寫著人的無處可逃的宿命。這是我的很多朋友在讀過我的小說之后發(fā)現(xiàn)的。

    這難道就是我的小說關(guān)鍵詞?

    還有一點,我必須要說,這次,我是太大膽了,不但讓我們有了四雙眼睛,而且還有了不同年代人的四雙眼睛。這里的兩個敘事者出生于1950年代,另兩個出身于1960年代。這種年代與歷史紛亂的敘事視角,是不是值得你期待呢?

    然而,“我們”又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因為“我們是誰”是無法說清的,因而,“我們”也就必然遭遇叩問。以遭遇叩問的身份,寫出人的無處可逃,是不是也就大可懷疑呢?

    同樣值得懷疑與叩問的是,“我們”在哪里?也就是說,這四雙眼睛,在哪里看取我們的生活呢?

    更要命的是,這四雙眼睛,其實是分裂的。這里有兩層意思:從時代上,是分裂的;從情感上、從心路歷程上,也都是分裂的。只不過在敘事過程中,我把這四雙眼睛捏合到一起了,但對讀者來說,這就非常麻煩。高明的讀者,或者,喜歡敘事技巧的讀者,他需要看出某一個敘事片斷,究竟是誰在說話,同時需要梳理出這樣的敘事視角中,發(fā)生著什么,經(jīng)歷著什么。

    雖然同一件事,我想,你肯定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意思,這篇小說,將會寫出同樣的事情,但對這四個敘述者而言,卻是不同的經(jīng)歷。這樣的話,可能有點繞,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是能聽得懂的。

    直言之吧,是因為,每一雙眼睛都與其他眼睛不一樣;同一件事,都能看出三四種不同的樣子來。

    甚至七八種不同的樣子。

    因為,在寫作進入到后期,我不得不再次修改了一下“我們”的視角,它至少屬于八個人:

    方家弟兄四人;

    方家四弟兄們的妻子們。

    因為,“父親”也是這些女人的“父親”。

    這個可能是給讀者更為艱難的考量。雖然,對作者來說,也是一種挑戰(zhàn)。

    我是把麻煩惹大了,這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八雙眼睛罩著,你還能逃到哪里?

    有時候,我就擔心,憂愁:我哪有這樣的本領(lǐng)來寫呢?

    八雙眼睛,八張嘴巴?词裁,寫什么,肯定得把你繞進去。

    所以,說到這里,我想說的是,假如你真的沒有耐心讀下去了,那就放棄。因為,我的寫作,實實在在地講,也不是為讀者寫的。我寫給我自己的。我以自己的心血文字,構(gòu)筑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你如果無法進入,那也只能說明,我們沒有緣分。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誰也沒有辦法幫到你。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誰可以幫助誰。
序言 自序:“我們”是誰?“我們”在哪里?(下)
    四

    這部作品,還牽涉到一個時態(tài)的問題。

    因為書中寫到的我們的父親突然失蹤這件事,關(guān)涉著過去,指向著當下。所以,在寫作中,我不得不被時態(tài)的問題糾纏著。我所寫的每一章,又必須要是關(guān)涉著過去同時又兼顧著當下的。

    我于是不得不寫了又改,改了又寫。

    這些其實都是小說修辭的事。

    真正的還在于意義,在于寫了什么。

    在這本書里,我將寫到拋棄與背叛,寫到疏離與訣別,寫到疼痛。

    寫到原生態(tài)家庭中的親情、溫情。不可避免地,我也將會寫到原生態(tài)家庭中的暴力與冷暴力。

    我不會時髦地說這是親人間的相愛相殺?赡埽@里沒有相愛,可能,這里也沒有相殺。

    造化將這幾個人捏合在一個家庭里,但是,造化做完了這樣的工作之后,就走人了,他將這幾個人留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空間里,自己放風去了,或者,到別處再去造化弄人去了。而留在這里與當下的幾個人,則無情的開始進行同一血脈里的生存、生長……

    這里還要有一個意義的話題。你要讓你的作品有意義,有過去的意義,也有著當下的意義。而這個意義,可能恰恰是無意義。

    你看見過小說的無意義敘事嗎?

    如果沒有,我這里幫助你建構(gòu)起小說的無意義敘事。

    無意義,不是空白,不是冷漠。是什么呢?我說不清楚。

    我說不清楚的事,我就不會再去敘說。我只用我的作品進行著無意義的乃至冗贅的敘事。

    當然,所有的小說都會涉及到意義,都會有意義指向。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意義”這一文學母題,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里的悖論,實在讓人唏噓不已。不是嗎?人生,很多時候都是在尋找意義,其本身是很徒勞也是很荒誕的。

    我很想在這篇作品里好好地進行一次選材,選一些體面的、文學性強的材料,甚至能夠夠得著經(jīng)典的意義層面的材料。

    但最后,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的問題,也大可值得懷疑。

    生活中的事,既不會聽你的安排;而你設(shè)計出來的文學情節(jié),又定然與生活搭不上邊。

    我們無法考究生活的意義。因而,也就無法考究生活中那些發(fā)生的偶然的必然的或既非偶然也非必然的事究竟有著什么樣的意義。譬如,我書中寫到了老二的發(fā)瘋,老二的羊角瘋,老二的車禍,這些有意義嗎?我無法考究出它們的意義,但我覺得,我得寫下來,寫下事情本身。事情本身它就這樣發(fā)生了,沒有意義,也沒有目的,這是事情的全部意義所在。它們就這樣找著了老二這個人,并讓所有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

    你可以說,老二你可以設(shè)計成另一種人生格局。但親愛的,你告訴我,這樣的人生格局,為什么又不可以呢?它既然可以在生活真實地發(fā)生,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栽谖膶W中真實地再現(xiàn)呢?

    所以,我再一次覺得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有著大可值得懷疑的地方。

    說到這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本來是想寫“我們的父親”的,但不知不覺,我竟然將所有出場的人都寫成了主角。

    是啊,我們在我們自己的生活里,又有誰甘心只做配角呢?每一個人在自己的生活里都是主角。

    “我們”在哪里?“我們”就在這里了。

    “我們”在這里,但我們可曾想過我們之外的父親、母親、抑或他人?

    五

    這次寫作《我們的父親》,我還必須告訴大家,這次,我把電腦給甩了。我一直激情洋溢地在紙上書寫。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像一個偉大的軍事家一樣,俯瞰著沙盤,作戰(zhàn)區(qū)域盡收眼底。

    我俯伏在時間的沙盤上,往日里所發(fā)生的事,枝枝葉葉,曲曲彎彎,全在眼里。我完全不是在寫作,是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不假思索地朝我筆下奔涌。我第一次感覺到寫作原來可以這樣。而過去所有文學訓練中所積累的心得啊、感悟啊什么的,似乎全然使不上勁來。我得告訴你,在我寫作這本書時,我將《書香門第》的寫作暫時停止了。那是寫爺爺——父親——兒子三代人的,是在審視三個時代,一個是毀滅的時代,接著是拋棄的時代,最后是回歸的時代。多么好的線索安排!但是,在這本書里,這樣的線索,我讓它先到一旁涼快了。

    這次寫作,我完全聽隨筆墨的使喚,信筆寫來。如果必須要寫出另一個段落,我就拿出另一個本子,繼續(xù)寫下去。作戰(zhàn)方案,戰(zhàn)爭狀態(tài),也差不多是這樣。完全可以在這場戰(zhàn)役打響的時候,另一個區(qū)域,另一群人,又在開始另一場戰(zhàn)爭。彈藥,多得很;時間充裕得很。我完全是在打一場毫無準備又準備得非常充分的戰(zhàn)爭。我所向披靡,我無堅不摧。

    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高溫時期,盛夏已經(jīng)來臨。我的這本書,也隨著盛夏的到來而搭建起了龐大舞臺。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作家也有一代作家的書寫。前些日子看莫言先生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六零后的作家是也能寫出莫言筆下的那個時代的。但是不是能寫出切膚之感與歷史的疼痛,就很難說了。但是,一個誠實的作家,會穿透幾個時代的迷障,能夠看得見真實的東西。

    所以,我確信,我在寫一個真實的小說。

    真實,某種意義上講,是讓人害怕的。而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又不可能完全客觀地記錄下一個時代。我們所演繹的,永遠是在以寫作當下的視角看到的那個時代;我們能寫下的永遠是我們所經(jīng)歷所體驗的世界?v使我們書寫歷史小說,我們也只是以當下的歷史觀去演繹歷史的故事。

    而我們的歷史觀,受限我們對一個歷史的觀察與思考,雖然,我們的寫作直覺支配著我們的寫作,會洞穿歷史的秘密,但我們自己的局限,則會被閱讀者抓住。

    我們永遠無法達成經(jīng)典。完成經(jīng)典的任務(wù),是讀者們的事,而不是作家們的事。

    而我們本身的局限如果狐貍的尾巴一樣,是藏不住的。這是每個作家的宿命,也是每個作家的局限。

    無法改變。

    六

    我還想說兩句:

    有句話,我終于信了,長篇小說,是屬于身體的,甚至是屬于骨血的。

    第二句話:文學在任何時候,其厚度與重量,都遠遜于生活的厚度與重量。與生活相比,文學永遠是蒼白的,我們的語言握不住生活的那份蒼涼與粗礪。

    這是作家的宿命。

    這也是小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