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曼凌
從建康城的朱雀門而入,一直往北,過了宣陽門,再往東約三百米,是一間有著近百年歷史的藥堂。正門上方,高高地懸掛著一塊漆黑的木匾,“百草堂”三字如強龍勁蛇,入木三分,氣勢非凡。
再往東遠(yuǎn)眺,是一座橫臥的小橋,來來往往的人流不斷。小橋兩岸,煙絲輕薄,到處飛舞著綿綿的梨花雪。
百草堂里,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暗紅木格,不經(jīng)意地沁出淡淡的天然之香,讓人心曠神怡。一個柳腰娉婷、顧盼生輝的紫衣女子,嫻熟地裹好一包草藥,忽然又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么,隨即轉(zhuǎn)到后堂,取出一塊羊肉,同樣用紙包好,走到堂前一佝僂著身軀的六旬老婦面前,輕輕將草藥和羊肉包塞入那老婦手中。
“陶姑娘,上次的藥錢……”老婦人誠惶誠恐地接過手中的草藥和羊肉,顯得不安和愧疚。
四周是陸續(xù)來往抓藥的人流和兩個忙得不亦樂乎的藥工,并沒有引起什么風(fēng)吹草動,似乎一切已經(jīng)司空見慣。
那個叫陶媚兒的女子嫣然一笑,如耀眼的枸杞,映紅了窗外的百花。
“大娘,藥您盡管拿去用。豆蔻仁兩枚,高良姜半片,加水一碗合煮,去渣取汁,再以生姜汁拌好倒入,和面粉做成面片,在羊肉湯中煮熟,然后空腹吃下即可。這是治胃弱嘔逆不食的方子,非常有效,您試試!
陶媚兒無奈而頓生憐惜,一個孤寡老人,靠幾畝薄田度日,何其艱難,怎能再忍心索要銀兩?只不過,本欲買來為父親做藥膳的羊肉也要拱手奉送了。
“陶姑娘,您真是體貼入微、宅心仁厚、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大娘,我只是個行醫(yī)賣藥的小女子,您這樣說,我豈不是要墜入秦淮河,羞慚而死?”陶媚兒輕嗔,打斷了老婦人的奉承。
“這……陶姑娘言重了。人都說言多必失,是我失禮在先了?磥硎枪Ь床蝗鐝拿恕崩蠇D人一邊感慨,一邊拭淚。
“這就是了!笨吹嚼蠇D人千恩萬謝地緩步離去,陶媚兒方才輕輕舒了口氣,看著自家后庭從門內(nèi)露出的一抹春色,啞然失笑。
一塊小小的田圃內(nèi),幾朵木槿花,盤小如葵,顏若紫荊,艷麗中帶有少許的淡泊,在靜謐的深庭中淹沒了世間的浮躁。那株巨桑蒼翠碧綠,既有著小家碧玉的婉約,又不失渾厚之氣。
濃密的樹蔭下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藥罐和藥杵,那是中途怠工的兄長陶重山的杰作。
只稍稍一皺眉之間,便看到百草堂學(xué)徒金正匆匆近前,遞過一張?zhí)偌。這藤紙出自剡溪,因當(dāng)?shù)爻霎a(chǎn)野藤而制成。只因這野藤到了用盡的邊緣,因此這紙便顯得尤為珍貴。
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來者遍身綺羅,白須飄飄,一看便知是富貴中人。藤紙上極為潦草地寫著一個方子,與這高貴的紙箋相比,那墨跡顯得有幾分不諧。
只是,那老者氣勢洶洶,怒視著金正,似乎有深仇大怨,大有不甘之勢。
“你說,為什么不給我抓藥?我出銀錢,你們賣藥。如此冥頑不靈,不怕砸了你們的招牌?!”
“您這方子不能用……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金正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思索的陶媚兒,怯聲說道。
“什么?”老者眉頭緊鎖,胡須隨著渾濁的喘息飄蕩,“這是哪家道理?你管我買什么藥?我走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十幾家藥堂,好不容易到了這百草堂,為何不做我的生意?那么請問,這百草堂的大門是為誰而開?”
金正拉了拉頭上裹著的青色頭巾,苦笑著說:“小姐,你怎么還不快來救命?我撐不住了……”
陶媚兒輕輕搖頭,嘆道:“對不起,這位老伯,我們實在是不能按您這方子抓藥……”
“為什么?”那老者捋著胡須,有些氣惱,“沒聽說過這藥店放著現(xiàn)成的買賣不做,還把方子退回來的!”
陶媚兒輕笑,白皙的皮膚隱隱現(xiàn)出幾絲紅暈,“老伯,不是我們不做您的生意。身為藥學(xué)行家,我百草堂自然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百年聲譽。”
“什么?已有百年?”那老者頓時一愣,“我朝自開國到今,不過方四十七載,難道前朝這藥堂就已經(jīng)在了嗎?”
“一點兒不錯……老伯,我用百草堂的聲譽向您擔(dān)保,來到這百草堂,您就是我們的家人,我們絕對不會有害人之心!
“哦?”那老者又捋了一把胡須,怒氣漸隱,不禁環(huán)顧四周。
在他不遠(yuǎn)處,凹嵌著一個巨大的葫蘆藥瓶,斑駁的表面將光滑內(nèi)斂,古舊的色彩昭顯著百年的滄桑。葫蘆藥瓶表面赫然雕刻著一個遠(yuǎn)古人物赤松子的圖像。傳說此人為神農(nóng)時人,善于識藥煉神,能入土不濡,入火不焚,是歷代醫(yī)藥世家所推崇之人。
“這百草堂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戰(zhàn)亂和紛爭,居然能開到如今,看來果然有過人之處!”
“老伯,您方子里的甘草和海藻本是藥性相反之物,決不能同用……若我冒失,只顧自己利益,就失去了救死扶傷的本意了!碧彰膬呵宕嗟穆曇敉鹑琥L啼,撥開了清晨的寧靜。
“還有這等說法?”
“老伯久經(jīng)世事,可曾聽說,老虎中了箭傷,會吃清泥;野豬中了藥箭,拱薺菜吃;野雞被鷹啄傷,會以地黃葉貼在傷口;老鼠吃了信石,只要喝了泥水,很快就安然無恙了……還有,被蠶咬了,以甲蟲末覆之;被蜘蛛咬了,以雄黃末覆住傷口即可。萬物相生相克,只要有立,就有破……這草藥也便是如此。”
“什么?原來如此!”那白須老者如夢初醒,頓時怒目圓睜,胡須飄動了起來,“那個江湖術(shù)士果真失德,還說是什么祖?zhèn)髅胤健瓉碛质且粋騙取錢財?shù)男∪!?br />
“老伯,聽您口音,必然不是京城人士吧!
“我本是來京城做絲綢生意的。有一孫女,今年七歲,卻從小體弱多病,因此想在京城找一名醫(yī)幫她診療。誰料昨天遇上一江湖郎中,說是能治百病,于是就信以為真了!
陶媚兒聽到這里,笑容驟斂:“老伯,這個需早早醫(yī)治,晚了可能會誤了令孫女的治療時機!
“可是,我如今該如何是好?”老者憤憤地撕碎了手中的藥方,頹然跌坐在堂中一青藤椅上。
“老伯放心,您既然已經(jīng)到了京城,在這藏龍臥虎之地,還怕找不到名醫(yī)嗎?”陶媚兒纖手輕輕朝東一指,“與這百年藥店相鄰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氏,老伯可以親自去看看!
“徐氏?”那老者渾濁的眼神在陶媚兒的盈盈笑意中漸漸清晰,嘴唇戰(zhàn)栗了起來,“你是說出了七代名醫(yī)的徐家嗎?”
陶媚兒輕輕點頭。這隔行如隔山,若要醫(yī)病,先要解惑答疑,若沒有仁人濟(jì)世之心,便是無水之源、無米之炊,難以除病去憂。
那老者果然欣喜若狂:“沒想到,來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遇上徐氏傳人,我孫女有福了!”
陶媚兒從柜臺后走出,手中拿著一個紅色錦盒,說道:“老伯,我正要過去送藥,請隨我一起來。”
“好,實在是太好了!”老者欣笑,趕緊跟在陶媚兒后邊。
“小姐且慢,你還沒有給我講這血氣運行的道理呢,這就走了?”在旁邊佇立的學(xué)徒金正終于按捺不住,不滿地嚷了起來。
陶媚兒嘆了一口氣,忽然大聲說道:“氣能生血,氣動則血生。從食物轉(zhuǎn)化為水谷精微,從水谷精微轉(zhuǎn)化成營氣和津液,再從營氣和津液中轉(zhuǎn)化為赤色之血,每一程都離不開氣動。”
“真奇怪,小姐,你講的比醫(yī)書上淺顯多了,小的一聽就懂了!苯鹫龘狭藫项^,嬉笑道。
“好了,我先去了!碧彰膬嚎茨抢险哒牭萌肷瘢唤倘灰恍。
“小姐,你是急著去看小徐醫(yī),還是老徐醫(yī)?”金正邊嬉笑著,邊往遠(yuǎn)處躲去。
“你!”陶媚兒嗔道,“過河拆橋不是我百草堂之風(fēng),小心你的舌頭!”
“嘿嘿!”金正偷偷笑著,急忙躬身躲入高大的柜臺之內(nèi)。
“等我回來再和你理論……老伯請隨我來……”陶媚兒踩著細(xì)碎的腳步,轉(zhuǎn)身從側(cè)門出去。
那老者被陶媚兒的嬌俏逗笑,隨后趕緊跟了上去。
穿過一條飄著亂絮的狹長胡同,又進(jìn)了一道側(cè)門。門內(nèi)千回百轉(zhuǎn)之后,豁然開朗,儼然又是一后庭,只是庭內(nèi)芳樹奇花,豆蔻花艷繁色深,賽過了滿園芳菲。
“老伯,從此門穿堂而過,便可看到徐大醫(yī)在坐診了。我還有事要辦,去去就來!
“好,多謝姑娘,請姑娘自便!崩险哒f完,拱手而別。
陶媚兒雙頰生暈,定了定神,繼續(xù)往后庭深處而去。越過一道拱門,籬笆兩側(cè)點綴著幾盆香紅的石斛,根莖深深埋入一堆不起眼的沙礫中,靜悄悄地呈現(xiàn)著嫻靜的一面。
忽然,只覺一陣勁風(fēng)卷過,身子一緊,一個雄健的胸膛夾帶著狂風(fēng)驟雨般的肆意,緊緊向她逼來。沒等她驚魂落定,唇上驟緊,頃刻被一股熟悉的氣息覆蓋,險些窒息。
“天琳……你……”她企圖用力推開眼前的桎梏,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臂已然如蛇一般緊緊纏繞著她的曼妙身軀,再也無法分開。
“媚兒,我想你……”徐天琳依戀而迷離,無法割舍到手的甜蜜,“母親已經(jīng)說了,今年就把我們的婚事辦了……我真的已經(jīng)等不及了……”
“天琳,不要……”陶媚兒大急,氣咻咻地用力推去。
院落里輕輕起了一陣風(fēng),幾片花瓣落入草地,“啪啦”一聲,捆著的繩索忽然斷了,門上卷起的竹簾落了下來,遮住了這旖旎的一片春光。
陶媚兒趁機將手里的藥物朝徐天琳頭上重重砸去,只聽到他終于“哎呀”一聲,松開手來,捧住了頭。
“媚兒,你好狠啊,居然謀害親夫……”
陶媚兒彈了彈有些松動的錦盒,輕輕地白了他一眼,“你罪有應(yīng)得!耽誤了我給徐伯母送藥,小心我恨你一輩子!”
徐天琳啼笑皆非,連忙搶過了錦盒,“什么?你真要恨我一輩子?”
陶媚兒重新奪了過來,高高舉起,“我要親自送給徐伯母,不用你代勞!
“什么貴重東西讓我的媚兒這樣殷勤?”徐天琳意圖再搶過來看,卻被陶媚兒輕盈地一轉(zhuǎn)身躲過。
“哼,偏偏不告訴你!”陶媚兒輕輕一躍,躲過了徐天琳的堵截,朝內(nèi)堂飄去。那里邊是父親近日收來的一支野山參,父親不讓賣出,讓自己送給徐伯母滋補身體。
“我母親不在寢室!毙焯炝諏櫮绲乜粗膼鄣呐,顰眉微嗔,與滿庭芳菲融為一體,不禁怦然心動。
陶媚兒羞澀一笑,梳理好垂落的青絲,轉(zhuǎn)身回首,踩著落花小徑,朝正堂而去。
徐天琳癡望良久,終于回神,隨了過去。
堂中還有憧憧人影晃動,疲憊的徐立康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徐夫人在他身后輕搖蒲扇,情深篤定,琴瑟和諧,讓人生羨。
“古人云,神太用則勞,靜以養(yǎng)之。這位夫人,回去每晚睡前盤腿而坐,屈指點壓雙側(cè)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每次五十至一百下,直到酸麻脹感為宜。”說完,親筆寫下了一個“靜”字。
那中年婦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紙箋上墨痕猶濕的“靜”字,不滿地說:“徐大醫(yī),我的藥方你還沒開呢,這是什么?”
“這就是方子,拿去照行就好了,一個月之后再來找我!
“可是,”那婦人眉頭緊鎖,怒氣漸漸涌上,“我花重金請徐大醫(yī)看病,就只得到這樣一個字?”
徐立康微微搖頭,“夫人,此時可覺得胸中有異物堵塞,氣血不暢?”
那婦人一怔,隨即點頭。
“這就對了。肝臟于人,猶如大將軍一般,神貌威嚴(yán),怒火沖天,人之發(fā)怒,其臟在肝。夫人話沒出口,已帶三分怒氣,久而持之,使肝臟無法疏泄,郁結(jié)于此,導(dǎo)致氣血不調(diào),則必然引起胸肋、小腹疼痛,或頭目脹痛,乃至?xí)炟省?br />
那婦人聽了,隨即面紅耳赤,“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要知道,醫(yī)家的方略只不過是輔物,真正要醫(yī)治病體,還要依靠病者的心志堅定啊。那兩個穴是長壽穴,只要夫人耐心按照我所說,平日里注意節(jié)制,自然就不藥自醫(yī)了!闭f完,徐立康朝徐夫人點頭,徐夫人會心一笑,拿出一本厚書,塞入那婦人手中。
“這不是《金剛經(jīng)》嗎?”那婦人不明所以,詫異萬分。
“佛家與道家的‘靜’字訣與我們醫(yī)家的調(diào)養(yǎng),好比江川河流,終歸大海,根本就是一脈相通啊。”
“這位夫人,回去多抄幾遍《金剛經(jīng)》,自然會有心得!毙旆蛉司囱龅乜粗约旱姆蚓,對那婦人微笑而語。
那婦人起身謝過:“沒想到,徐大醫(yī)的醫(yī)術(shù)如此精湛。聽完徐大醫(yī)一言,我才翻然醒悟,自身真是井底之蛙,見識淺微。”
陶媚兒聽到這里,微微一笑,走上前去,“這位夫人不必介懷。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不知者不奇怪,答疑解惑,也是醫(yī)者之道。”
“媚兒來了!毙炝⒖蹬c徐夫人欣慰地笑著。
“家父讓媚兒前來,給伯父、伯母送這支難得一見的老山參過來!碧彰膬簺]等徐立康夫婦說話,便又截了過去,“家父叮囑媚兒,請伯父伯母務(wù)必收下,否則回去就要責(zé)怪媚兒!
徐夫人搖搖頭,笑道:“這個陶兄弟啊……真是有心……讓你們父女費心了,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天琳,收好!
徐天琳一只大手騰空而過,接過了人參,對陶媚兒撇嘴,“怎么樣?到最后還是要落入我的手掌心,你何必舍近求遠(yuǎn)呢?”
“你……”陶媚兒自知無法逃脫徐天琳的揶揄,于是低頭躲避開來,“伯父請繼續(xù)忙吧,媚兒不打擾了,這就去了。”
“媚兒你……”徐天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便宜,卻唐突了佳人,不禁心生懊悔。
陶媚兒素腕上一只珠環(huán),熠熠流光。那正是他當(dāng)年送的一雙珍珠玨,只因當(dāng)年去秦淮河送藥丟失一只,只剩一只,卻被媚兒以紅繩系在腕上,一直不肯丟棄。她一身紫氣飄逸靈動,兩只荷花履輕抬,在眾人的艷羨中對徐立康夫婦點頭施禮,便轉(zhuǎn)身欲從正門出去。
“等等!”徐天琳不顧眾人的嘲笑,想偕香風(fēng)而去。
徐立康夫婦相視一笑,抿住了嘴,不再言語,繼續(xù)為眾人診治。
誰料,忽然“砰”一聲巨響,眼前一個龐然大物裹著飛揚的塵土,呼嘯著落入堂中,幾個黑影裹著一陣風(fēng)聲,如鬼魅一般飄進(jìn)來。走在前邊的陶媚兒驚叫一聲,已經(jīng)跌坐在門側(cè)。
再回身看去,徐天琳猝不及防,一條右腿居然被那龐然大物壓住,不禁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呼叫。情急之中,他仍呼喚著陶媚兒的名字,卻不料被一盜匪用刀柄重重一擊,便再也沒有聲音。
“天琳!”堂中傳來徐夫人心痛的呼喚,陶媚兒的心暗暗沉了下去。
那是一口紅色的楠木棺材,上邊一個巨大的“奠”字,夸張地渲染著沉痛和悲愴。這棺木雖然做得極其精巧,但在這間偌大的濟(jì)世堂里,顯得觸目驚心。等待診療的眾人頓時萬分惶恐,亂成一片。
“哪個是徐立康?有種的站出來!”一聲粗喝,嚇得周圍眾人如避蛇蝎,紛紛躲開。
那走在前邊的人,身穿灰色短打,一雙虎皮靴赫赫生威,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扛著一把锃亮的尖刀。那滿鬢的胡須和頭發(fā)雜亂交織在一起,儼然一個盜匪首領(lǐng)。
徐立康一把拉住瑟瑟發(fā)抖的夫人,搶身近前,“請問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徐立康?哈哈哈!”那盜匪首領(lǐng)歪頭瞪著徐立康,“怎么看也不像個庸醫(yī),不知道為什么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徐立康眉頭一皺,仍然鎮(zhèn)定自若,臉上沒有一絲漣漪,“請問尊駕是哪位?”
“哈哈哈!”那匪首狂笑。只見眼前一片白光霹靂閃過,那把尖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架在徐立康的脖頸上,“我是來替天行道,向你這個沽名釣譽的庸醫(yī)來討要一條人命!兄弟,快來,為你母親報仇!”
“立康!”徐夫人一聲凄厲的呼喚,喚醒了陶媚兒的神志,她深呼吸一口,試圖站起身來,卻眼前一陣眩暈。
一只溫暖的手,從門外伸來,扶住她柔軟的身軀。在微微的戰(zhàn)栗中,她的眼眸聚攏到一個憂郁的白衣男子身上。那雙眼睛微微有些異域的特征,如深潭之水,臨海之月,隨暗涌的潮流射出精銳的光芒,仿佛把自己的魂魄吸入汩汩的深淵。
陶媚兒只覺得心暗暗沉了下去,被一縷看不到的絲線緊緊牽連、束縛,無法掙脫。那人輕輕一托,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起身,倚墻而立。
“你是誰?請問我怎么得罪了尊駕?”徐立康臨危不懼,剛毅沉靜,不失醫(yī)家本色。
“你害死了我兄弟的母親,就是得罪了我。一命換一命,我讓你用命來抵!”那匪首舉著尖刀在徐立康眼前晃動著,似乎隨時要把他抽筋剝皮,噬骨吸髓,以泄心頭之恨。
“我不明白,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錯了,讓你如此憤恨?”
“好吧,既然你想死個明白,我就成全了你!來人,把處方拿過來!”匪首大喝一聲,他的手下立刻拿出一張幾乎要揉碎的紙箋,“打開來,“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方子是不是你寫的?”
徐立康虎目圓睜,仔細(xì)看去,確實是自己親筆所寫,只好點頭。
“好哇,既然你承認(rèn)了,那么就來受死吧!”那匪首喝完,舉起尖刀便作勢要劈下來。
“且慢——”
“且慢——刀下留人——”陶媚兒發(fā)現(xiàn),自己與那白衣男子竟然同出此言。
那白衣男子的眼眸朝她掃了一眼,分明有些吃驚。
梁上一雙春燕,正銜泥筑巢,頓時也被驚擾。
“怎么?兄弟,你還有什么話說?”那匪首停止了動作,看向白衣男子,一臉不解。
那白衣男子的視線如冰刀寒劍,緊緊鎖住陶媚兒,似乎在思索什么。
陶媚兒強迫自己定住心神,輕移蓮步上前,趁匪首不備,一把奪過處方,飛快地掃了兩眼!斑@方子的的確確是徐伯父開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發(fā)出一片嗟嘆之聲。
“真沒想到,果然是徐大醫(yī)的手筆……”
“這下可麻煩了,居然惹到山大王了……看今天徐家怎么全身而退……”
陶媚兒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揚起處方,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徐大醫(yī)在京城行醫(yī)四十余載,大家可曾見到他懈怠,出過紕漏?這川芎、防風(fēng)、蘇葉、荊芥、橘紅、甘草……是最常見的風(fēng)寒藥方,藥量適宜,怎么可能會致人死命?”
此話說完,周圍立刻傳出一片贊嘆之聲。
“這行醫(yī)治病,從診脈、開方到配藥、煎熬、過濾乃至食用,中間經(jīng)歷了多少人的手?又有誰能證明這問題是出在徐大醫(yī)的方子里?除非這藥是直接從徐大醫(yī)手里接過,立即喝下。徐大醫(yī)一生從醫(yī),本是慈悲為懷,為百姓造福,怎么可能會在一個最普通的風(fēng)寒處方上失去方寸,讓自己的一世清名毀于一旦?”
陶媚兒還記得父親說過,行醫(yī)者之所以以世家傳承而存在,是因為醫(yī)藥的制作牽扯甚多,非自己人不能信任,因此徐、陶兩家的姻緣乃是天作之合。于是,她用此理略一變通,就使對方節(jié)節(jié)敗退。
聽到這里,那匪首果然一愣,“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們無理取鬧,青天白日來找你們的晦氣來了?你——”
“大哥,讓她說完……”那白衣男子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陶媚兒冷哼一聲,并不理會,繼續(xù)說道:“大家請看,如果徐大醫(yī)是一個貪圖利益、做了虧心事的醫(yī)者,還會在這大堂上被人挾持而氣定神閑、泰然自若嗎?”
徐立康夫婦聽到這里,神情一緩,不由得向陶媚兒投來欽佩和贊賞的一瞥。
周圍人又是一片欷歔,紛紛贊成陶媚兒的話。
“你是誰?”只聽得那男子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高聳的鼻梁幾乎與她相接。
陶媚兒只覺鼻息一亂,身子一緊,自己已經(jīng)被攬在他近前,她無法逃避這近在咫尺的窘迫,便只有拼命掙扎。在對方的逼視之下,心中竟然有一瞬間的惴惴不安。
徐夫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紺紫,顯然已被震懾,發(fā)不出一個字。“放她走,不關(guān)她的事!”徐立康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厲聲喝道。
“哦?”那白衣男子看了一眼徐立康,那眼神深不可測,既有著喪母的悲涼,又不乏積聚良久的仇恨。
只是,讓人感到微微有些異樣的是,他似乎并不想立時殺人抵命。
那匪首終于不耐,“兄弟,難道你不是來報母仇的?還這么婆婆媽媽的做什么?!”話音未落,刀已經(jīng)向前橫了過去,頓時徐立康的脖頸已有一道血痕。
一片白影繚亂,恍若飛絮落花,驚鴻縹緲,那把尖刀再次高懸,卻無法落下。原來那男子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放開陶媚兒,皺眉擋在徐立康面前,“大哥……”
那匪首頓時愕然,似乎有些忌憚,驚詫中不由自主放下了寒光凜冽的刀刃。
白衣男子并不看那匪首,一雙凌厲的眸子重又看向陶媚兒,緩緩地從唇里迸出幾個字:“我在問她……是……誰?”
“她是百草堂陶家女兒,我們徐家未過門的兒媳,和你們并沒有嫌隙,請放開她!”徐夫人終于緩過神,艱難地吐出幾句話。
“未過門的……”白衣男子沉吟不語。
“兄弟,你怎么畏首畏尾的?讓我一刀宰了他們算了!”那匪首的耐性分明已到了極限,開始暴跳如雷。
“冤有頭,債有主,既然閣下是成心來找碴的,就請放了她一個弱質(zhì)女流,都沖我徐家來吧!”徐立康明察秋毫,意識到自己是被宿怨所纏,非一時可解。
“好,說得好!”白衣男子微微笑著,“既然徐大醫(yī)是這開方子的人,就是說仍有洗不脫的嫌疑,不可放過,那么今天是一定要有個了斷的!
“這還差不多!”那匪首晃動著手中明晃晃的刀,似乎要聞到血腥的氣息方才罷休。
“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報仇辦法……”那白衣男子淡淡地笑著,蠱惑、輕狂,如垂楊逢三月,猶帶幾分蕭索和寒意。
陶媚兒獨自站立在正堂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朱欄憑靠,梨花似雪的玉箸美人。
耳邊傳來一個決絕的聲音:“我只要她——”待她定神,卻發(fā)現(xiàn)那男子的手指正對著自己。
“你們徐家讓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那么,我也要奪取你們徐家最重要的女子來抵償!”那男子的笑容漸漸收斂,一派肅穆,滲出一片寒氣。
陶媚兒頓覺魂飛魄散,杏眼圓睜,正欲說話,卻已感覺脖頸勒痛,一件東西已經(jīng)套在她脖子上。
那是一塊上好的漢代白玉,利用材料的天然形狀,鬼斧神工地雕琢成一個蓮蓬的樣子,溫潤滑膩,與眾不同。
“這……”她拼命想摘下,但是雙手已經(jīng)被那男子緊緊按住。
“這東西既然戴上了,便不能摘下了!”那男子輕聲“哼”了一下,“這就是我給你的聘禮,一個月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娘!”
“你……盜匪……不可理喻……”陶媚兒朱唇微啟,玉齒中擠出一片怨念。
“一點兒不錯,我等本就是躲避山中、不問世事的強匪盜賊,若不是失去至親至愛之人,也不會看得起這虛情假意的所謂‘濟(jì)世良醫(yī)’,不勞姑娘費神了。”那男子狠狠地瞪了徐立康一眼,冰冷的笑容封住了一春暖意。
那匪首看到忽然出現(xiàn)這樣的轉(zhuǎn)機,由驚轉(zhuǎn)喜,“哈哈哈!兄弟,你這招走得絕妙,殺一個人容易,還不如讓他們一生都在受煎熬,這才是最好的懲罰。大家聽到了嗎?這個女子從此就是我兄弟的人了!”
那尖刀的寒氣在眾人的視線中漸漸收斂,陶媚兒胸腔中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怒氣騰空而起,正欲發(fā)作,卻被徐天琳微弱而嘶啞的聲音喚醒。
“不要……媚兒……是我的……誰都不能搶走……”徐天琳似乎剛剛醒轉(zhuǎn),雙手抱膝,強忍著右腿的痛楚,眼神中流露出不滿和憤恨。
那白衣男子輕蔑地掃了他一眼,一個凌厲的眼神射向那匪首。于是,那匪首忽然湊近徐天琳,猙獰地笑了起來,還沒等眾人醒悟,那刀柄又已經(jīng)重重地向他頭上砸去。
“天琳!”徐夫人心疼地又一聲尖叫,人已經(jīng)軟軟地癱了下去。
“夫人,夫人!”徐立康情急之下,從案上抄起幾根銀針,快速地找了幾個穴位,扎了進(jìn)去。
“好了,我們走吧!一個月后,花轎會來抬人!”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環(huán)視四周,一揮手,那些身穿灰色短衫的盜匪抬起紅棺,向外退去。
“慢!”看到徐天琳依然昏倒在地上,頭上一片刺目的鮮血,陶媚兒胸悶難忍。
“什么?”那男子停住腳步,一個輕盈的轉(zhuǎn)身,回過頭來,“姑娘叫我?”
“敢留下你的姓名嗎?”陶媚兒執(zhí)傲地、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眼眸。
“哦?”那男子頭一揚,甩過掉落的幾縷長發(fā),“我怎么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我未來的妻子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陶媚兒冷漠地看著眼前燦若星辰的男子,五臟六腑似有無數(shù)蟻噬,密密麻麻的疼痛翻涌而上。
“林子風(fēng)!彼旖莾(yōu)美的弧線輕輕一揚,說出這個名字。隨之那份戾氣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易察覺的柔情。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暈厥,看不清面前的人的一切真實。然而,一陣暖風(fēng)飄了過來,卷著幾瓣殘缺的花瓣,她才發(fā)現(xiàn),今天是自己的劫難,這段劫難,并不會很快結(jié)束。
他挑釁似的一笑,轉(zhuǎn)身而去,只留下一片朦朧的塵土飛揚。
“夫人……”關(guān)心則亂,徐立康早已經(jīng)失去了從容,仿佛有一件重要東西即將從生命中悄然而去。
“姑娘,我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我是上了你的當(dāng)!”先前那個來求醫(yī)的老者,居然還沒有被這一場驚心動魄所震懾,依然佇立在堂中。
陶媚兒看到堂中遍地狼藉,到處是暴虐之徒留下的痕跡,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者,不由得茫然。
“原來你和徐家沆瀣一氣,根本就是合伙來騙人錢財?shù),不然怎么連山上的盜賊都招惹?無風(fēng)不起浪,要是你們沒做黑心事,怎么會有鬼敲門?看來是天絕我也!也罷,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名醫(yī)!崩险哒f完,氣呼呼拂袖而去。
“老伯……”陶媚兒只僵硬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混亂人群,欲哭無淚。
從窗口望去,不遠(yuǎn)處柳絲無力,裊煙空旋,幾點悶雨,濕淋淋而下。
隔壁的濟(jì)世堂里曲終人散,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
陶媚兒看到父親陶百年依然穿著居家的衣衫,將藥箱扔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只是沉悶地在百草堂內(nèi)踱來踱去,便知道父親也被這一場劫難所擾,無心去城外收購草藥。
剛剛?cè)タ戳诵觳,她已?jīng)吃過了藥安睡過去,但陶媚兒看到徐立康老淚縱橫,徐伯母四肢癱軟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絞。如徐伯母這般玲瓏剔透、賢淑練達(dá)的女子,怕是從此不能再與夫君同進(jìn)同出了。
滄海桑田,人事已變,原來竟在轉(zhuǎn)瞬之間。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頓足的樣子、無計可施的愁悶神情,索性繼續(xù)保持原本那份從容與淡定,也不敢讓父親擔(dān)憂,只是悄悄將面頰上的淚水撣掉。
自家制做的刀具切割的棗片,薄而不裂,整齊有致,絕對是泡制棗茶的佳品,何苦為那不知緣由的煩惱所擾?將切割好的棗片擺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溫暖的地方晾曬,才能將那陰郁之氣驅(qū)除。
只是內(nèi)心的焦躁之氣,卻無法真正驅(qū)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親和妹妹,隨后低下頭,只顧自己搗藥。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聲,只是凝重地拿起一藥塊來,用鼻子嗅后,又用牙齒咬了咬,然后拼命搖頭。
陶百年一記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遠(yuǎn)有些裂紋的柜臺上,“砰”一聲響過之后,似乎聽到些許細(xì)碎的回鳴,如蟲蟻鉆入耳內(nèi),“朗朗乾坤,天子腳下,一群烏合之眾。我就不信他們能反了?!”
“父親,我看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暫避一時!
又聽得“嘭”一聲,陶百年奪過搗藥杵在陶重山額頭上一敲,“跑,往哪里跑?到處兵荒馬亂,跑出去,不知什么時候就掉了腦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陶家這百年的基業(yè)難道就要從你我的手中斷絕?讓我有什么臉去九泉之下見祖宗?”
“您為什么又打我?”陶重山一邊摸著額頭,一邊哭喪著臉。
“我為什么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說,“到了現(xiàn)在,你成天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連百草的藥性都不能完全識得,你……讓我怎么放心把陶家的基業(yè)交給你?”
陶重山心虛地低下了頭,口中卻仍舊念著:“不是還有媚兒嗎?”
“你——你這個不肖子!難道你沒有看到媚兒的事情都已經(jīng)火燒眉毛了?弄不好,我們?nèi)叶家r上性命!”陶百年恨鐵不成鋼,幾乎要捶胸頓足起來。
陶重山終于無語,幾步退到后邊,重新拿起藥杵,搗了起來。
陶百年嘆了口氣,終于痛下決心,“既然這樣,我們只有報官了!”
“不,父親,我們不能報官!碧彰膬耗裾f道。
“為什么?”陶百年一頭霧水,不知道女兒在這迫在眉睫的時刻,為何如此鎮(zhèn)定。
“當(dāng)今圣上一味佞佛,幾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騰。而太子卻只顧風(fēng)花雪月,恣意宮闈。如今大梁的高官貴族錦衣玉食,只知道貪圖享受,有幾個是真正為民做主的?父親您忘了,上次官府賒欠我們的藥錢到現(xiàn)在還沒有頭緒呢。父親這一去,豈不是又讓他們找到機會趁機賒賬?有這么多貪官污吏,就算沒有強人所擾,我們早晚也會入不敷出,敗光了家業(yè)的。”
“這……”陶百年倒吸一口涼氣,不禁佩服女兒的深謀遠(yuǎn)慮。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強盜殺來?”
“聽那林子風(fēng)所說,他剛剛喪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即娶妻,落個不忠不孝的罵名,所以女兒暫時并無可憂。只不過,他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氣而來,這其中必有緣故!
“哦?”陶百年精神頓時一振,“果然如此,我們就有機會化解這段恩怨。”
“是,父親。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那藥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兒在想,如果方子沒有問題,難道是……是我們的草藥出了問題?”
“不,不可能。”陶百年搖頭擺手,不可置信地說,“我們百草堂的每一批藥,都是我親自檢驗過的,決不會有紕漏!
“父親,我只怕萬一!碧彰膬喊櫭,瞥了一眼父親身后的赤松子像藥瓶,“行醫(yī)濟(jì)世本是善舉,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氣!
陶百年看到女兒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憂傷,心中一動,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學(xué)徒,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
“父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陶家的一切劫難都會過去的。”陶媚兒堅定的聲音如寺院傳來的梵唄,讓人倍感安心。
“小姐,你上次還沒給我講完百草經(jīng)呢!睓C靈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陰郁。
“對呀,妹妹,你給我們再說說吧!”陶重山看到父親離開,心頭一松,有了活氣。
“那名醫(yī)陶弘景是我們陶氏族人的驕傲。只可惜,到了我們這一支,只能棄醫(yī)專研于‘百草’了!栋俨萁(jīng)集注》對《神農(nóng)百草經(jīng)》所錄的三百六十五味藥進(jìn)行了整理和校訂,并在此基礎(chǔ)上增至七百三十味,并分成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實等七類,并且在藥物采集、鑒別、炮制、加工、儲存和應(yīng)用等方面都做了補充。但我以為,任藥物種類繁多,從事醫(yī)藥者應(yīng)謹(jǐn)記一條,多用易得賤價之藥,才能真正做到懸壺濟(jì)世。”
“小姐慈悲心腸,小的實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錢,小的就沒有把足量的茯苓給她,這是不是太市儈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著陶媚兒,等待著她的斥責(zé)。
“金正,今后凡是窮苦布衣來買藥,你要斟酌而行!”
“是,小姐……”
“哥哥,陶家這座百草堂,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金戈鐵馬,付出了我們幾代人的心血,仍然頑強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華的地方,因此不能從我輩手中消亡,要發(fā)揚廣大,將來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讀書、多揣摩,不要讓父親失望!碧彰膬旱哪_步開始沉重起來,不知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浸透著即將離別的感傷。
“妹妹你放心。”
陶媚兒無力地笑了笑,裝了幾片棗干,越過大堂,往寢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樹影婆娑,和棗茶的甜膩交融,無法釋懷的傷痛,在陶媚兒的水晶露般的淚水中化為奇異的靈動。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么時候飄落在案上。
銅鏡里,玉容緊鎖,滿懷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間,去端那一杯放涼的棗茶,卻發(fā)現(xiàn)它已然不見。
“誰?”嬌喝一聲,卻被來人捂住了口。
只是身后那熟悉的男人氣息讓她釋然,“天琳,不要鬧了……”
身子被用力扳過。徐天琳一身出門的布衣,身后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
“天琳,你這是?”
“不,不是我,是我們——”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動的妖燭把兩個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從鏤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這生死攸關(guān)、性命即將不保的時刻,她的未婚夫君還有心情開這樣的玩笑。
“媚兒,我想了很久,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我們一起走吧,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們的醫(yī)術(shù),夫唱婦隨,一定可以衣食無憂,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聽到眼前的男子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陶媚兒驚詫之余,頓覺內(nèi)心蕩起一陣冰冷的寒氣。
“天琳,你瘋了?這個時候,徐伯母還臥病在床,那些盜賊不知什么時候會闖過來殺人放火。你可曾想過,若我們一走了之,那么我們的親人和我們徐陶兩家的一切就全要毀了!”
“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徐天琳一把攬過她,哽咽著,“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強人擄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沒有命來擁有如花美眷。”
“天琳,如今南北對峙,諸王伺機生亂,百姓隨時身首異處,哪里會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我們?nèi)ソ,荊楚之地自古以來是魚米之鄉(xiāng),地杰人靈,還有湘東王重兵駐守。到了那里,必然有我們的一番天地!
“可是,我們不能丟棄祖宗的遺訓(xùn)。棄家,對我們來說,就是丟棄了尊嚴(yán),就是家族的罪人。”
“我不管他什么遺訓(xùn)不遺訓(xùn),尊嚴(yán)不尊嚴(yán),我只要你,媚兒!”徐天琳鼻息混亂,焦躁異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可以私奔,傳為佳話,為什么我們一走,就要成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
“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馬相如,放棄這個念頭,我是不會和你走的!”陶媚兒邊說邊推開了徐天琳。
“為什么?為什么?”徐天琳沒有想到,她輕而易舉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萬里長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緊她,狂亂的唇壓了下來。“和我一起走,媚兒,我不能失去你!”
陶媚兒只覺自己一臉的珍珠淚滴淌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席卷而來。
“快收拾一下,趕緊和我走!遲則生變,快……”徐天琳緊緊拉住她冰冷的手,那珍珠玨依然完好地縛在她的柔腕上。
陶媚兒憤然揚起了那只戴著珍珠玨的右腕。
“啪”的一聲,寂靜的春夜,繁花似錦,卻唯有淚千行。
“媚兒,你打我?”徐天琳捂住臉上熱辣的傷痛,不可思議地看著一臉肅穆的陶媚兒。
陶媚兒失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自己的一腔情意曾經(jīng)無所保留地給予了他,可是他卻在做著背棄親人的行徑。
“我就是要打你,打醒你這個昏聵的男子!”她咬了咬牙,希望這一夜的春雨,能夠洗濯那蒙塵的心……
“媚兒——”
這是兄長陶重山的呼喚。只是,這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絕望、凄涼,充滿恐懼。
陶媚兒心頭一震,似乎聞到一股血腥的氣味。不!她轉(zhuǎn)身朝外沖去。那個聲音,來自父親的寢室。
哥哥與聞訊而來的金正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顫抖著,指著房中。
還沒進(jìn)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草藥味,陶媚兒熟悉這個味道,這是專治風(fēng)寒的處方。和其他的草藥一樣,聞久了,便不再感覺到它的腥烈。
陶百年趴在書案上,臉色烏黑,人已經(jīng)僵硬,沒有了生機。案上還擺著將要喝完的中藥殘羹。
“父親!”陶媚兒眼前一黑,人已經(jīng)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知過多久,她方才悠悠轉(zhuǎn)醒,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腕和頭部微微地疼痛,扎滿了細(xì)細(xì)的銀針,徐天琳滿頭是汗,焦慮異常,正忙碌著。
她伸出左手,親自拔下那許多銀針,木然而空洞地看著那白絹下的父親。這一切,如山洪傾注,一瀉千里,帶著破碎的絕望,淹沒了她的意念。
聞訊而來的徐立康再一次老淚縱橫,無奈地站立在老友的尸身旁,“醫(yī)者不自醫(yī),我枉自行醫(yī)多年,竟不能夠救自己的妻子和老友,我情何以堪?”
“伯父,我父親可是中毒而死?”
徐立康點頭,悶聲泣道:“看情形,是砒霜(也稱信石)中毒……”
陶媚兒推開徐天琳,勉強走至父親的尸首旁邊哭泣道:“都是媚兒疏忽了,讓父親不能壽終正寢,頤養(yǎng)天年……”
“陶兄弟為何要吞砒霜?”徐立康疑惑不解。
陶媚兒盯住兄長,陶重山瑟瑟發(fā)抖,哭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哥,父親昨晚究竟吃了什么?”
陶重山驚惶萬分,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團(tuán),輕輕拋了過來。
陶媚兒打開一看,這正是那張風(fēng)寒的處方。徐立康不禁顫聲問道:“為什么這處方會在這里?”
陶媚兒眼淚橫流,她知道,以父親之本性,決不會放過一點兒瑕疵和疑問,他必定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讓人照方熬制了同樣的藥物,親自喝了下去。
“父親昨晚喝過藥后,還對我說,我就不信,喝了這服藥,就能要了命。我要親自證明給那賊人看,我們陶家百年的信譽不是憑空說出來的……”陶重山一邊用袖子抹著眼淚一邊哭倒在地。
“伯父,如此看來,確實是我陶家的草藥出了問題,與處方無關(guān)。只不知何人與我陶家有怨結(jié),陷害我陶家于不仁不義之中……害我父親為此賠了一條性命……”
陶媚兒忽然跪在徐立康面前,恭恭敬敬地磕起頭來:“伯父在上,受媚兒一拜!是我陶家有錯在先,連累伯母風(fēng)疾發(fā)作,害伯父擔(dān)驚受怕……”
徐立康大為不忍,連忙扶起她,“一切都自有定數(shù),與你無關(guān),只是該如何過了眼前這一劫?”
“伯父放心,媚兒一定要徹查此事,同時也要還我父親一個清白!”
說到這里,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擊掌聲:“好,好,沒想到陶媚兒果真是一個率性女子,我果真沒有看走眼!”
話音未落,一個晃動的白影仿佛從東方淡白之處,帶著山草的清香飄至。
“你來做什么?時限還沒到!”徐天琳怒目而視,企圖沖上前來,卻被父親一把攔住。
“我自然是要來看看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對?”林子風(fēng)淡笑著,一身素衣旋轉(zhuǎn)驚風(fēng),顯得卓爾不群,飄逸如仙,與身后的赤松子仙人重疊在一起。
“林子風(fēng),是我們陶家欠了你一條人命,父親親自試藥,已經(jīng)還給你們一條人命!難道你還不想善罷甘休?”陶媚兒眼淚橫流,怒視著那幸災(zāi)樂禍的人。
“什么?”林子風(fēng)神情一悚,這才發(fā)現(xiàn)陶家物是人非,“哦?如此說來,我陰差陽錯,真找對了人?”
“林子風(fēng),你不要打媚兒的主意,要人要命,沖著我來!”徐天琳仍然不甘心就此俯首。
“這是我與陶媚兒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外人插手!”林子風(fēng)輕蔑地看了一眼徐氏父子,轉(zhuǎn)過身去。
“媚兒懇求伯父不要插手,媚兒要單獨和林子風(fēng)談!碧彰膬翰幌脒B累徐家,再次朝徐立康拜了下去。
“這……我怎么能讓你一個弱女子孤身犯險?讓我如何對得起你父親在天之靈?”徐立康也是情深意重之人,不肯置身事外。
“林子風(fēng),你不怕我報官,捉拿你入獄?”徐天琳終于忍耐不住,狠狠地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兄臺如果不怕這十里長街變成荒蕪之地,就請自便!”林子風(fēng)狂笑幾聲,傲然端立。
“你——”徐天琳額頭青筋暴露,恨不得將對方立刻置于死地,但因牽掛陶媚兒的安危,再也不敢造次。
此時陶媚兒與林子風(fēng)的距離,只有一步之遙。
陶媚兒抬起頭,忽然定神看著柜臺下邊那一排排紅色木格,起身沖了過去,飛快地打開那最里邊的夾層,打開一個小木盒。
然而,那木盒里空無一物。
“哥哥,那信石呢?”陶媚兒感覺自己的生命在一點兒、一點兒消逝,幾乎無法呼吸。本想以這信石作為與林子風(fēng)談判的籌碼,然而,卻不知道是自家人的愚昧毀了一切。
一直呆立在旁,如夢初醒的陶重山語無倫次:“什么?那不是你讓我碾碎待用的滑石嗎?”
“哥哥,你——”五臟六腑被利刃一寸一寸凌遲,漫天的迷霧遮住了眼前的視線。這一刻,如飲鴆毒,灼燒、絞痛、絕望和迷離,蔓延開來……
那方子里的輔藥便是滑石,有滑能利竅、以通水道的功用,為至燥之劑。不消再說,糊涂的兄長將信石粉當(dāng)做滑石粉配錯了藥……陶家此劫,再難逃遁。
徐立康看到陶媚兒痛不欲生的情形,頓時明白,不由得大慟。
“媚兒,你是說那是信石,我又犯錯了?”陶重山此刻如一座僵化的山峰,再也沒有平日里逗鳥弄花的得意。
“是的,哥哥,這一次你犯的錯誤不可饒恕……”陶媚兒眼神散亂,空洞地看著百草堂的一切,感受這從來沒有過的可怕的寂靜。
陶重山癡癡地看了一眼父親的尸首,撕心裂肺地?fù)淞诉^去號啕大哭:“父親,不是我,不是我……你罵我……打我吧……都是我不爭氣……”
哭著哭著,他滾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來:“父親,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我知道……”
已經(jīng)幾乎哭斷氣的金正,掙扎著起身,拖起他的少主人,往后堂而去。徐立康父子被駭住,無言再說。
人間至悲至痛之事,莫過于此。淚眼蒙眬中,陶媚兒無法辨清眼前的一片白色,到底孰是孰非。
不想再去責(zé)怪兄長的無能和糊涂,也不想去理會徐天琳的糾纏。她知道,天地寰宇,因果報應(yīng),這就是自己的宿命。
她慢慢摘下手腕上那戴了八年的珍珠玨,緩步走過去,“天琳,你我情緣已盡,我愧對徐家,愧對伯母,再也不能做徐家的媳婦了……”
徐天琳不肯接那珍珠玨,爭執(zhí)之中,紅繩斷了,那小小的珍珠玨滾入柜臺的縫隙中,再也不見。
她轉(zhuǎn)身,凄涼地笑著,淚水從臉上墜落,“林子風(fēng),是我陶家欠你的,我愿意任你處置……只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哦?”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卸掉了那桀驁的神色,動容道。
“要等我安葬完父親,孝期屆滿,才能隨你去——”
話音未落,只聽得徐天琳一陣狂躁,“不,媚兒,難道你就這么輕易舍棄我們之間的情分,你就這么無情無義?!”
陶媚兒閉上濕潤的雙眸,斷然說:“這是上天對我們陶家的懲罰,該用我們一生去洗清罪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對不起……”
徐天琳企圖沖上前,卻被林子風(fēng)輕輕一擋,又退出幾步開外。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男兒淚,又企圖再次掙扎。
又聽一聲脆響,這一次,是徐立康親手打自己的兒子。
“父親,你也打我?”
“對,我就是要打你!孩子,你真糊涂!天下萬物,此消彼長,均有定數(shù),決不能勉強!”
徐天琳一怔,汗水淋淋,不由得向后退縮。
“徐伯父,請你們回去休息,媚兒有話要對林子風(fēng)說!
徐立康點頭,扶起兒子,對陶媚兒嘆道:“伯父相信你能把陶家的事情處理好!
陶媚兒目送徐氏父子出門,方才回頭對那個一直站立無語的林子風(fēng)說道:“為什么只有你一人前來?”
“怎么?你以為成群結(jié)隊才是我輩之行徑?”
陶媚兒與他凜然對視,那男人眼眸中已經(jīng)失去了欲罷不能的仇恨,轉(zhuǎn)而代之是一抹探索的意味,“那么,我請你放過我的兄長,他畢竟是無心之過,如果你有怨恨,請沖著我來!”
“哦,”林子風(fēng)沉吟片刻,說道,“好,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我還有資格和你談條件嗎?你盡管說來!
“從今天開始,我就要住在百草堂,百草堂的一切事宜,均要聽我調(diào)配!
“林子風(fēng),你是來落井下石,看我笑話,還是來行善積德的?”陶媚兒覺得心頭一腔熱血正欲從喉嚨中涌出,咬牙切齒道。
“那隨便你如何想了,只是你不覺得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嗎?”林子風(fēng)暗暗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的偽裝在一點兒、一點兒被眼前的女子所摧毀,那顆因仇恨而冰封的心,正隨著百草堂飄蕩的藥香和溫火,漸漸融化。
陶媚兒依稀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模糊,身子竟然再也支持不住這狂風(fēng)暴雨般的洗禮,眼前一陣金花亂濺,漫天的黑暗如巨幕沉沉壓來……
仿佛一切風(fēng)波都未曾發(fā)生,只有自己和天琳在偷窺父親炮制草藥的情形。陶家的草藥藥效好,眾人稱贊,全是因為那謹(jǐn)小細(xì)微、一絲不茍的炮制步驟,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懈怠,絕沒有發(fā)生過差錯,怎么可能會貽害人命?不……不……不可能……父親……
她低聲呼喚著,醒來時覺察渾身已經(jīng)濕透,正在詫異方才自己居然暈厥過去,忽然發(fā)現(xiàn)林子風(fēng)的背影在空曠的堂中穿梭,自己身上居然隱約有草藥的味道。
“你?”她咂了咂嘴,愕然道,“是你給我喂了藥?你給我吃的什么?是從哪里配的方子?”
她強自起身站立起來,看見他避開她的審視,仍然在搗弄草藥。
“是你自己開的方子?”她知道雖然百草堂珍奇草藥無一不有,但這草藥的配伍可不是短時日就能參透的學(xué)問。他既然不肯去徐家開方,難道真的是他自己所開?
他默然無語,卻不回答她的疑問,只是說了一句:“看來這百草堂也是徒有虛名,明天我要出去找一味草藥了。”
“什么藥?”
“白芷。”他卸掉了一身的盜匪之氣,連口氣也沉郁起來。
白芷?陶媚兒的心劇烈一跳,他哪里知道,這白芷本來是徐伯母的名諱,可如今卻因為他而使兩家再無安寧之日,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罪魁禍?zhǔn)祝缃襁憑借什么來詆毀百草堂的聲譽?
掙扎著走到一長屜前,用力拉開,里邊滿滿一屜白芷,斷面色澤鮮艷,整齊飽滿,均為上品!罢l說我百草堂徒有虛名?這難道不是你要的?”
他看了淡笑搖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以為陶媚兒是見識廣博的藥學(xué)行家,原來不過如此!”
“你說什么?”她遏制住喉嚨中上涌的血腥之氣,越來越看不清他的身形。
“我要的不是普通的白芷,我要的滇白芷!
“你到底是什么人?”未等他說完,她駭然大驚,看他對醫(yī)藥的熟稔程度,又怎能對一個風(fēng)寒束手無策,還要借他人之手醫(yī)治?明明是無事生非,故意挑釁尋仇而來!
“明知何必再問?”他的面孔又僵冷了下來。
“你為什么要去做盜匪?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路人,何必又管我的生死?若我也死了,不正好讓你遂心所愿?”陶媚兒嘴上雖然不改,心中卻不知自己為什么對他竟暗暗惋惜起來。這樣一個俊逸的年輕男子竟然要放棄太平盛世的浮華,與盜賊為伍,為尋仇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之中。
“如今各路諸侯郡王各踞一方,伺機生變;魏人虎視眈眈,意圖染指我江南國土,大梁還能有幾年昌?這個建康城里,除了到處飄蕩著的淫歌艷曲和寺院的鐘磬之聲,有誰還能真正聽到百姓心中的疾苦?縱然是山賊,又如何?只要有正義之心,總比沽名釣譽、不堪一擊的士大夫要強百倍……”他撣落掉在身上的藥灰,雙眸炯炯有神,直射入她的心扉。
“你說什么?”陶媚兒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這真是一個賊人所說的嗎?
“身為醫(yī)者,若披著君子的外衣,卻做著背信棄義的小人行徑,還不如去做盜匪!绷肿语L(fēng)的聲音如重錘一般撞擊著陶媚兒的心,“窮苦百姓食不果腹,哪里還有錢來醫(yī)?反倒是山上的兄弟們,經(jīng)常為百姓送草藥。我等不過是擔(dān)了盜匪之名,做的卻也是濟(jì)世救人的好事。”
“你?”陶媚兒腦海中又一陣眩暈,眼前這個斷送了徐、陶兩家生機的男子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做的也是正義之舉!有誰能相信,眼前那個蕭索的身影,竟然就是前幾日還帶著棺木和賊盜來尋仇的神秘男子。他與徐家究竟有什么樣的恩怨情仇?
世事難料,陶家也因為這個男子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而自己卻與他共處一室,并且承諾將來會成為他的妻子。誰能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歸宿?
腳下一滑,身軀竟又軟軟地倒下去,卻被一只溫暖的手托住。凝神望去,迎來的卻是他探詢的目光。身子無力地倚靠在他的懷中,疲憊的身心已難承受更多的風(fēng)雨,不如閉上雙目,暫時忘掉一切紛爭。
心與黑暗融為一體。靈堂里一片縞素,幾點煙火悠悠回旋,卷落幾片飄浮的紙錢灰。整間大堂里只有她和這個陌生的男子耳鬢廝磨,那暗動的燭火徐徐挑動著曖昧的風(fēng)塵,讓心愈發(fā)浮躁不安。
也許,這不過是暫時的塵埃落定;也許,這不過是劫難的開始;也或許,這家破人亡的終局便是他的夙愿所求。不過是一場身心和魂靈的懲罰和淪落而已!
他悚然,那個叫做陶媚兒的堅韌女子終于不堪生命之痛,變得如此虛弱。那一片白色的媚骨香,如淡月瓊枝,讓人不敢任意攀折。他眷戀地看著那憔悴的麗影,那仇恨的怨念似乎在漸漸消褪。
她瘦弱的身軀隨著深夜的穿透漸漸僵硬,一雙美目雖然微腫,卻清麗有神,如母親親手種植的滿圃迷迭香。那是一種來自西域的本草,曹子建曾作賦贊之。那迷迭香枝柔干細(xì),搖曳生姿,時刻散發(fā)著媚惑人的奇香。每看她一眼,他的心即難以抑制那莫名的慌亂和躁動,甚至險些忘記了母親的叮嚀。
如今方才能夠靜下心來細(xì)細(xì)體會母親的話,母親希望她一生愛戀的男子幸福,不愿意毀掉那個男子的聲譽。那個男子畢竟是一位顯赫醫(yī)家的真?zhèn)髯拥埽灏椎穆曌u對他來說,永遠(yuǎn)比真心之愛更加珍貴。
他自知無法抗拒那迷迭香的誘惑,便起身故作放松,笑道:“陶媚兒,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身不由己,最好不要任性胡來,你的性命如今是屬于我的!”
身后一片沉默。母親臨死前說過,孩子,你面相有異,照我們扶南國的說法,是情劫已到。
原本這次是來向徐家父子討債的,如今舊債未消,新債又添,眼前這個女子滿滿地占據(jù)了他的心,使他的喪母之痛竟然得到緩解。
那軟玉溫香的碰觸,讓他心神蕩漾。陶媚兒,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也和我母親一樣,跨越千山萬水,來自遙遠(yuǎn)的扶南國?
他心中竟希望這個女子不是大梁的子民,這樣,他就有理由帶她遠(yuǎn)去?墒,當(dāng)他看那個外表柔弱、內(nèi)心堅韌,一心捍衛(wèi)陶家的女子,竟忍不住改變了初衷,決定留在市井,不再過飄逸如仙的日子。
香風(fēng)拂過,流星輕薄,劃碎了銀河,流瀉出刻骨銘心的惆悵。這一夕的痛徹心扉,猶如刮骨療傷,每一滴淚,都刻畫著靈魂的裂痕。
陶媚兒覺得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生死輪回,心與身的疼痛令人永生難忘。在清晨的一抹陽光中悠悠醒來,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一個身影。
他身上并沒有前日的戾氣與桀驁,只有淡然與寧靜。這個男子,是否真的是他?
她并沒有想到,這個男子真的肩負(fù)起了照顧陶家的責(zé)任。父親的喪事由他一手操辦,他似乎忘記了為母報仇,并沒有追究兄長的庸碌與過失,雖然她的兄長因為這次重創(chuàng)已經(jīng)神志不清。
她忍著內(nèi)心的痛,看到蹙眉不語的他默然不語,在朦朧的天色中,猶如滾滾紅塵中最高遠(yuǎn)的一抹薄云,待風(fēng)吹來,才還原成最淡泊的真實。不管他出于何種目的來此尋仇,畢竟,是自家的兄長做了錯事,枉送了兩條人命。
何況近幾日的相處,竟覺得他身上的盜匪之氣已然消失。似乎冥冥之中,那份宿緣與陶家無法分割一般。
“媚兒!我要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門外、墻外到處是徐天琳醉意的宣泄。厚厚的墻壁傳遞的并不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哀怨,而是一顆碎裂的心。
屋外一聲驚雷,雨幕瀉空,似乎在洗刷難耐的窒息和憂傷。
“砰砰砰”,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只聽到外邊金正的驚呼:“石掌柜,這深更半夜的,你這是……”
“陶姑娘在不在?”這是福勝米店石掌柜的聲音。
只聽得門打開的聲音,似乎幾個人同時進(jìn)來,陶媚兒連忙披衣奔了出去。
“姑娘,你快救救我家瑞香,她剛才在外屋睡了,被爬進(jìn)來的一條毒蛇咬了,現(xiàn)在連呼吸都要沒了,你快看看……”石掌柜悲痛又慌張,站立不安。
陶媚兒低頭一看,兩個伙計已經(jīng)把昏迷的石瑞香輕輕放置在堂中木榻上。石瑞香的臉色昏暗,雙眸緊闔,半邊身子已經(jīng)腫了起來。
“為什么不先去找徐大醫(yī)看?對癥下藥才是正理!
“陶姑娘,我知道現(xiàn)在你家逢不幸,心緒難平?墒,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那個倔強的女兒,堅持男女授受不親,不肯讓男人看她的身體,所以……”石掌柜因為女兒的生命垂危而心神俱疲。
陶媚兒一聲幽嘆,知道多說一句,就要延誤更多的時機,便呼了一聲:“金正,配藥……百節(jié)藕、石菖蒲、南蛇藤、半邊蓮、金銀花、路邊羌、飛天蜈蚣……”
“小姐,石菖蒲、南蛇藤、半邊蓮都缺貨……”金正怯怯地低語。
“?”陶媚兒開始沁出汗來,這等天氣,容不得工夫再去找尋這樣的解毒藥。
再看石瑞香美睫濕潤,長發(fā)披散,渾身在雨水的浸透下冰冷異常。
“既然如此,就顧不了那許多了!”陶媚兒記得父親說過,如果藥物的效力暫時不能發(fā)揮,便只有放血一條路徑,最重要的是阻止蛇毒蔓延到心臟。
幾根銀針在陶媚兒的手中露出幾分森森的寒氣,在徐、陶兩家醫(yī)藥的耳濡目染中,她已學(xué)成一套不輸于男子的醫(yī)術(shù),只是女子公開行醫(yī),未有先例,因此總是在父親和徐伯父身后輔助治療。此刻,是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她知道,即使是徐家父子親自趕來,也未必就來得及救了這一條如花的性命,破釜沉舟才是唯一的辦法。
她擺擺手,讓左右人避開,輕輕地褪下瑞香的衣襟,那一片冰肌玉膚,隨即映入眼簾。左臂上一個深深的印痕,一團(tuán)黑氣已經(jīng)開始向胸部延伸。她定了定神,銀針準(zhǔn)確地扎入合谷、百會、風(fēng)池,然后又幾根扎入內(nèi)關(guān)、神關(guān)、足三里……
石瑞香“嚶嚀”一聲,有了知覺。朦朧中似乎覺察有人在脫自己的衣衫,她惱怒地伸出尖利的長甲,狠狠地抓了過來。
陶媚兒頓覺臉上一痛,急喊道:“瑞香,是我,不要動……”
石瑞香聽到陶媚兒的呼喚,不由得全身一陣松懈,便不再掙扎,但隨后痛苦地呻吟起來。
陶媚兒猶豫了片刻,便猛地低下頭,親自在傷口上吸了起來。
只吸了三口,便覺一陣金花亂濺,情急之下,竟然忘記了先服用陶家的祖?zhèn)髋浞脚渲玫陌俨萦衤锻,隨即手便去摸索身上的錦盒,然而,猛地發(fā)覺腦中一陣眩暈,身子搖搖欲墜。
就在即將傾倒的瞬間,覺得腰中一陣溫暖,一只熟悉的手托住了自己,那熟悉的香味,是他……
“金正,去燒一大桶熱水?,越快越好!”耳畔傳來一陣憤怒的低吼,把陶媚兒的神志漸漸喚醒。
她欲張口呵斥你在這里做什么,喉嚨中忽然被塞入一個異物,他托住她的下頜,輕輕一拍,一股清涼的感覺滑入腹中,頓覺漸漸恢復(fù)了氣力。
“林子風(fēng),如果你還有力氣,就請去隔壁請徐伯父過來!”
“閉嘴!”他近乎咆哮的聲音打斷了她全部的疑慮,讓她頓時怔住。
眼前的白影,如春水清波,縹緲無痕。一陣醉人的芬芳飄來,他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個白玉葫蘆,倒出一顆藥丸,迅速捻成碎末,對著石瑞香的鼻孔吹去。只見石瑞香輕哼一聲,睜開了雙眸。
但當(dāng)她看到與自己視線相接的是一個活生生的陌生男子,不禁大呼一聲:“天,你是誰?!”
“不要動!”林子風(fēng)的厲聲讓陶媚兒心驚膽戰(zhàn),再回首,看到石瑞香臉上一片紅暈,如夢初醒,忽然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
“你……怎么進(jìn)來的?”他的冒失闖入,闖破了石瑞香的禁忌,那滑膩如玉的雪白肌膚赤裸暴露于林子風(fēng)面前。
“水燒開了!遍T外傳來金正的聲音。
“把熱水倒入木桶,放置內(nèi)室!绷肿语L(fēng)并不理會她,“刺啦”一聲,扯斷袍子一角,又撕成兩根布條,將石瑞香的手臂和腳腕之處縛緊,然后脫下白袍,在白瑞香身體上一裹,然后輕輕把她置入木桶內(nèi)。
“你要做什么?”陶媚兒顫聲問道。這個林子風(fēng)的神秘舉止和他當(dāng)初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一樣,使人覺得他不是一個凡夫俗子,而是從海島仙山來度化愚鈍之人的。
林子風(fēng)并沒有理睬,只是低頭哼了一聲:“醫(yī)者父母心,只有男女之別,沒有父母之心,怎么能做醫(yī)者?”
“什么?”陶媚兒怔怔無語。
只見他又拿出一個瓶子,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放入木桶。
“你這是做什么?”
“去拿你的銀針來,不要告訴我,要請徐家父子來!
燭火在墻壁上形成了詭異的陰影。林子風(fēng)身上的香氣越來越濃,在閃爍不定的亂影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瑰麗。
一支長長的銀針從石瑞香的百會穴穿入,但她閉氣已久,仍然沒有響動。
林子風(fēng)在水中倒入一些灰色粉末,水汽騰旋中似乎看到他從來未出現(xiàn)的柔情。那香味,類似攀山越巖的香蕈,百步之內(nèi),馥郁無比,只是多了幾分詭異。細(xì)細(xì)品味,卻不得不為之心折。
民間把這香蕈作成珍饈,奉為上品,為待客之道。
但是她仍然不可置信,這便是那難得的珍貴草藥。
石瑞香香汗淋淋,美睫微微地顫動,玉雕般地昏睡著。陶媚兒的四肢百骸舒暢無比,在散動著香氣的內(nèi)室之中漸感疲憊。
林子風(fēng),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想詢問他,為何與盜匪為伍?
靜謐中的幻覺,齊齊涌上,眼前沒有黑夜,也沒有白日,只有那漫天遍野的香蕈……
待她幽幽轉(zhuǎn)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自己的寢室。屋外,傳來藥碾的磨碎聲。
兄長陶重山似乎難得地安靜下來,正把一些草藥添加到藥碾中,用力地來回推著。
昨晚那一切,恍如夢境。
百草堂沐浴在暖風(fēng)之中,仍然一如既往。金正正在擦拭案臺上的灰塵。
她揉了揉仍然有些微痛的太陽穴,無力地呼喚了一聲:“金正,你……”
“小姐,你醒了?”金正迎了過來,“昨天也真是奇怪,那一桶水都變成了黑色的,而石家小姐已經(jīng)安然無恙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治病的!
“那,他……”她四下搜索那一個白色的身影。
他剛剛蒙受喪母之痛,與她本是天涯同命之人,但卻亦正亦邪,撲朔迷離……
“姑爺去收草藥去了。他說,老爺已經(jīng)入土歸葬,塵埃落定,要開業(yè)濟(jì)世了。耽誤自身事小,禍及蒼生事大。”
“姑爺?”她這才醒悟,自己的終身已經(jīng)承諾給此人了?纱巳说男袕絽s越來越匪夷所思,絕不像一個盜匪山賊。
“那徐伯母的病情如何?”她忽然想到,自己身逢父喪兄癲,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望徐伯母了。
“聽說病勢越來越重,有時囈語,有時癲狂,已經(jīng)認(rèn)不出自家人來,實在是……”
看到兄長仍然在埋頭碾藥,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這突如其來的劫難竟毀了兩家人的幸福。
也罷,既然是我陶家造下的孽債,便由我陶家人來償還吧!
重新跨進(jìn)那熟悉的小院,花艷如舊,只是再也聽不到濟(jì)世堂門外車水馬龍的聲音。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凄厲呼喊,震碎了好不容易積聚的意念和決心。
“媚兒……”推開門,徐立康正親奉一碗湯藥喂徐夫人,看到陶媚兒進(jìn)來,頓時老淚縱橫,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
“媚兒來了。你伯母病情不愈,我無暇去顧及你父親的喪事,慚愧不已……”徐立康顫聲道。
“伯父言重了,是陶家拖累了你們……媚兒再次向伯父請罪……”她看著徐夫人那近乎癡呆的眼神,內(nèi)心一陣絞痛。
“唉……這是徐家的劫數(shù),媚兒你不要自責(zé)了……盡人事而聽天命……”徐立康話音未落,便聽到徐夫人又一聲驚呼,兩眼直直地翻起,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夫人!”
“伯母!”陶媚兒大驚失色,沒料到徐夫人病情居然如此嚴(yán)重,“怎會這樣?伯父,伯母她……”
徐立康沉痛地點頭,手中早有幾根銀針扎了上去。
“我不相信,伯父你就沒有辦法了嗎?”
“媚兒,你也知道,病來如山倒,縱然是醫(yī)家,也不能和天抗衡,免不了生老病死……”
陶媚兒驚顫著看到徐夫人一陣抖動之后,神色漸漸恢復(fù)如初,然后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終于舒了一口氣。
“我聽說有一種藥材可以醫(yī)治徐伯母的病。”
“哦?”
“今晨聽金正說,有一種珍貴的藥材叫做犀牛角,并非我中土所有,而是由異邦進(jìn)獻(xiàn)給當(dāng)今圣上,這種藥材因此在民間極為罕見……可惜皇家禁苑,又怎是我一個平民百姓所能進(jìn)入的?”
“那犀牛角確實難求,我是親眼看到過的。”
陶媚兒喜從心來:“什么?伯父在哪里看到過?”
徐立康頓時神色黯然下來,“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年皇宮內(nèi)只有兩塊,一塊賜給豫章王蕭綜,一塊不翼而飛,為此還丟了兩條人命。”
“啊?這些伯父又是從何而知?”
徐立康頓覺失言,隨后輕咳一聲,“哦,媚兒,你在此多坐會兒,我去讓人熬服藥給你伯母吃。”
“不,那媚兒就告辭了!
從徐家走出,陶媚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沒有聞到過那滿園的清香,似乎嗅覺出了問題。徐天琳不在家,似乎是出診而去。
陶媚兒暗舒一口氣,既然相見不如不見,那便隨緣罷了。從來沒有想過,從小對自己呵護(hù)備至的徐天琳,在遭逢人生的大起大落之時,竟讓她產(chǎn)生難以割舍的情愫。
正低頭沉思,忽然撞上一堵白墻,那堵白墻出乎意料移動起來。
林子風(fēng)的鼻息中散發(fā)著陽剛之氣,那味道,是他與生俱來的霸氣。他一臉惱怒,如山巒綿延,阻礙著她行進(jìn)的道路。
“你到哪里去了?”
“去徐家看望徐伯母!”陶媚兒想推開他,卻終于發(fā)現(xiàn),女子的柔媚和溫婉實在無法與男子的天生蠻力相抗衡。若一個女子能打敗一個男子的驕傲,那男子必然對那女子已傾心不已。
她知道,自己目前還沒有這個力量,自己只是他宣泄仇恨的犧牲品,是一個永遠(yuǎn)洗不清罪孽的人。
“真的?”他皺著眉,冷哼一聲,“我看你另有想法吧?去見他了?”
“你——”陶媚兒失望地?fù)u頭,“林子風(fēng),有話就直說吧!就是指桑罵槐也難解你的心結(jié),還不如痛痛塊塊地了斷!”
“陶媚兒,你果然有處變不驚的過人膽氣,讓人刮目相看!”林子風(fēng)一邊說,一邊朝她的面龐逼近,那股攝人的香氣又沁入她的鼻孔。
“是陶家得罪了你,不是徐家,為何還要找徐家麻煩?”
“你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子,便要懂得分寸。從今天起,百草堂和濟(jì)世堂老死不相往來,記住了嗎?”
“林子風(fēng),不要以為誰是誰的附屬。我,依然是陶家的女兒!”她推開那堵白墻,想去翻看那筐甘草。
“陶媚兒,我是你未來的夫君,你要規(guī)規(guī)矩矩服從我!”林子風(fēng)的話仿佛有雷霆萬鈞之力,使得陶媚兒眼皮頓時一緊。
她心內(nèi)五味雜陳,聞到他身上漸漸升騰起來的香氣,禁不住誘惑,“你身上是什么東西發(fā)出這樣的香味?我似乎從來沒有聞到過!
“哦?”他抬頭,凜冽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的一切看透,良久,終于釋然,擠出一絲笑容,“想知道那是什么香,就答應(yīng)我提出的條件!”
陶媚兒克制住自己想去尋覓的好奇,輕飄飄地射過去一個堅韌的眼神,然后將那雙美眸漸漸收攏,化為月光下最不起眼的星辰。
“金正,去把聚滿樓老板要的草藥送過去!”她轉(zhuǎn)過身子,朝外間喊道。
“來了,是分成幾小包,還是打成一大包?”金正問。
“這是讓病人發(fā)汗的方子,要循序漸進(jìn)為好,自然是要分包。這天氣已經(jīng)熱了,病人熬制的湯藥不能久放,還是分次熬制較好!
“是,小的先去了!苯鹫龖(yīng)聲,隨即出門而去。
陶媚兒再也不看林子風(fēng)一眼,親手把自制的藥丸包好,便轉(zhuǎn)去了內(nèi)室。
林子風(fēng)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個香汗淋淋的草藥美人在眼前消失,心里有些空洞。
陶媚兒有些失神,那個男子明明是有仇怨在身的山匪,卻讓人經(jīng)常忘記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人?
身心覺得疲乏,于是還不到以往休息的時辰,便不知不覺闔上了雙目。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聽到枝頭黃鶯的輕啼,摻雜著淡淡的寂寞。踏入正堂內(nèi),一陣熟悉的搗藥聲,伴隨著清晨散發(fā)著的榴花香,撞擊著陶媚兒的心。
“金正,聞出那是什么香了嗎?”林子風(fēng)的聲音顯得越發(fā)清晰。
偷偷望過去,只見金正拿著一塊黑糊糊的東西又聞又咬,又捏又折,“姑爺,這個東西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香味很特別,仿佛能一下子鉆到你的骨頭里去……不是蘭草,不是麝香,也不是細(xì)辛……到底是什么呢?”
“這個香味是不是很深沉、高貴,滲入人的五臟六腑中,讓人躁亂的心漸漸平靜?”
“哦,”金正重重地點著頭,“怎么看也不像中原的東西?”
“那就對了,這種神奇的東西并非我中原所有!
“。渴鞘裁?”金正的嘴巴張得渾圓,疑惑地湊過頭來,想聽到下文。
“這種東西來自非常遙遠(yuǎn)的扶南國,要過了南?げ拍艿健欠瞿蠂c我朝來往密切,這樣的物產(chǎn)能夠出現(xiàn)在建康城,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說得天花亂墜,也不過是種香料……華而不實的東西,有何用處?”陶媚兒已經(jīng)聽出林子風(fēng)明是對金正談,實則是說給自己聽的,于是故意輕描淡寫,激他出言。
林子風(fēng)的眉頭果然皺起,狂傲之氣漸漸升起:“你怎知只是種香料?”
“小女子見識短淺,不知也不為怪!
他的兩道劍眉揚了揚,似乎想到什么,隨即把聲音遏制下去。
“蘭草清幽淡泊,麝香馥郁香濃,細(xì)辛辛香麻痹,雖然各有千秋,卻都不能和此香相提并論。此香酸甜帶涼,燃燒之后,持久不散,天下無一香味能出其右!
“哦?那麝香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里被列為上品,卻被你如此貶低。”陶媚兒不再多言,把去年冬天儲存的白菊取出,那花瓣依然飽滿,不枉自己一番苦心儲藏。天氣漸暖,若不及時拿出來晾曬,恐怕要生蟲了。
林子風(fēng)竟然有些發(fā)怔,與他那日到徐家挑釁的姿態(tài)判若兩人。
“姑爺,您快說,它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金正按捺不住好奇心,急迫地問起來。
陶媚兒聽到耳邊傳來一聲輕嘆,隨即聽到林子風(fēng)轉(zhuǎn)身對金正說道:“它的名字叫做沉香,是古樹因病變或經(jīng)蟻蟲蛀蝕倒塌埋入土中,經(jīng)數(shù)十年乃至百年,吸收水土精華而成。因木質(zhì)腐爛消失,只剩油脂,因此在水中下沉而得名。此香采集要穿山越林,到古木叢生的密林深處,稍不留意,就會喪命,所得極為珍貴!
“啊!那您又是從何而得?”金正大吃一驚。
“這……”林子風(fēng)停頓了片刻,沉吟道,“是一位故人相贈……”
“那您那位故人又是從何而得?”金正似乎還沒有看到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皺緊了眉頭,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
“金正,既然人家不說,就不要強人所難了。不過是香料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碧彰膬喊l(fā)現(xiàn),自己越是不去理睬,他便越是失去分寸。對待他,以靜制動,是上佳之策。
果然,林子風(fēng)有些被陶媚兒淡漠的神情激怒,“這不是普通的香料,和其他本草搭配得當(dāng),就是去病除憂的良方。這沉香本就有降氣溫中,暖腎納氣的功效!
“既然不是中土之物,你卻為何如數(shù)家珍,看來一定是很熟悉了。媚兒果然是孤陋寡聞,不知天外有天了,改日要多討教了。”她暗自有些好笑,一個素來清高、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之人,只憑一個女子的唇槍舌劍便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豈不讓人快意?
“你——”他額頭上青筋隱約突起,漆黑的雙眸射出一道清冷的光。
陶媚兒躲避開他那凌厲的眼神,用手指夾起一朵朵素潔的白菊,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一平案上,待到巳時,才是晾曬的最好時機。
“陶姐姐!”石瑞香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了過來,“快,抬進(jìn)來!”
只見兩個伙計抬著兩擔(dān)米,輕輕放在堂中。
“瑞香,你這是做什么?”陶媚兒愕然看到,經(jīng)過精心裝飾的石瑞香額頭花鈿綻放,粉面含春,正癡癡地看著林子風(fēng)。
“前日里若不是陶姐姐和這位兄長妙手回春,瑞香早就命喪九泉了。家父和瑞香感激不盡。家父特地讓瑞香送米過來。家父說,百草堂的米從此就由福勝米店包了,陶姐姐只管濟(jì)世救人,其他的事情就不要操勞了!
“這……原本沒有什么……瑞香你太見外了……”陶媚兒搖頭。
“還有,瑞香斗膽問一句,陶姐姐,請問這位兄長是……”
“他?”陶媚兒一頓,看到林子風(fēng)似笑非笑,正等著她答復(fù)。
“他是我的……表哥……林子風(fēng)……”陶媚兒深吸一口氣,終于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他的身份撲朔迷離,雖然已經(jīng)是自己未來的夫君,但是此時卻不是大肆張揚的時機。
“那就對了!”石瑞香忽然一陣歡欣,纖腰擺動,向林子風(fēng)挪去。
林子風(fēng)措手不及之下,與她幾乎相撞。她頭上的一只金蟬閃動,險些掉落。只見她順勢扶住了頭上的金蟬,寬袖一拂,遮掩住滿臉紅暈。
“家父果然猜得不錯,林大哥一定是因陶家忽逢變故,特意前來幫忙的!笔鹣愫鋈混t腆起來,“如此,瑞香就有交代了……請?zhí)战憬悴灰姽帧?br />
石瑞香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雀躍,越發(fā)顯得千嬌百媚,欲語還休。
陶媚兒心暗暗地沉了下去,仿佛煙云凝結(jié),壓入萬尺碧潭。
石瑞香從伙計手中接過一梨木箱,打開箱蓋,輕輕取出一件白袍,徑直往林子風(fēng)身上披去。
那件白袍做工精致,隱隱約約閃著金光,竟然是用京城里最好的鳳屏居特有的金線手工繡成,看得出極費工夫。
林子風(fēng)窘迫之下,竟然有些失神。
“為救瑞香的性命,毀了林大哥的衣衫,瑞香深感不安。特此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趕制而成,請林大哥務(wù)必笑納。”
“他不過是舉手之勞,是醫(yī)家職責(zé)所在,受了米糧,還要受衣衫,實在是慚愧。”陶媚兒暗捺住心內(nèi)的惶惑,淡淡地說道。
“陶姐姐,你一定讓林大哥收下,否則瑞香會寢食難安!
“那要看林大哥的意思了……”陶媚兒方才發(fā)現(xiàn),手中的一朵白菊不知什么時候被捻成了碎末。
“哈哈哈!”林子風(fēng)暢笑,“既然姑娘盛情,我若是再推托,倒顯得惺惺作態(tài)了!
石瑞香欣喜若狂,羞道:“這是林大哥看得起瑞香。家父準(zhǔn)備了酒宴,請林大哥明日到府上一敘,請林大哥務(wù)必賞光。”
“這……”林子風(fēng)看著她殷切的目光,倒有些遲疑了。
“林大哥不要誤會,是家父近日日夜操勞,心神不安,夜不成寐,所以想請林大哥去診治!
“朱砂、黃連各半兩,當(dāng)歸二錢,生地黃三錢,甘草二錢,研成碎末,酒泡蒸餅如麻子大,朱砂為衣,每次服三十丸,臥時津液下,用此方即可,不用林大哥親訪了。”陶媚兒終于放下白菊,轉(zhuǎn)身走向柜臺。
眾人一聽皆驚,陶媚兒話中帶著不滿。
石瑞香頓時由喜轉(zhuǎn)憂,“陶姐姐,瑞香是擔(dān)心家父他虛瞞病癥,若不當(dāng)面問診,恐怕不甚清楚!
“百善孝為先,瑞香姑娘這份心思讓林某佩服。放心,既然看得起林某,那明日林某定當(dāng)?shù)情T拜訪!”
林子風(fēng)不知為何,一反常態(tài),讓人不解。
石瑞香輕聲應(yīng)了一聲,金蟬微顫,低語道:“我與林大哥果然是有緣之人!”說完,轉(zhuǎn)身招呼伙計便要回去。
“且慢!”陶媚兒正色道,“瑞香,你不是一直讓我?guī)湍阏覀養(yǎng)顏益壽的方子嗎?”
“怎么?”石瑞香奇道。
“就是要用甘菊。你要記住,三月的前五天采它的苗,叫玉英;六月的前五天采它的葉,叫容成;九月的前五天采的花,叫做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它的根莖,叫長生。將這四物一起陰干一百天后,各取等份,搗杵千次后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錢;蛘邔⒚蹮捠旌笞龀傻奈嗤┳哟蟮拿弁,用酒送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后會身輕面潤,服一年令白發(fā)變黑,服兩年,齒落更生,服五年,則八十歲的老人可返老還童。石妹妹,若真孝順,就照此做,有益無害!
石瑞香被陶媚兒一番長篇大論所震懾,竟真的停住了腳步:“姐姐說這法子可真的有效?”
“這是《玉函方》所載,至于效果還得靠妹妹自己去體會。所謂心誠則靈,上天一定會看到你的孝心的!”陶媚兒杏眼微瞇,別有一種風(fēng)情。
石瑞香終于帶著滿意的神情離去。
陶媚兒發(fā)現(xiàn)自己今日言多,似乎感覺林子風(fēng)和金正都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她。她毫不退縮,直接對林子風(fēng)不屑的眼神迎了上去。
林子風(fēng)和金正連忙裝做不知,躲避開去。只聽得林子風(fēng)詭笑道:“想不想看到一個玉樹臨風(fēng)的世外飛仙?”
金正看著那精致的白袍,恍然大悟,連忙說:“好啊……我隨你去……”
那兩個人相視一笑,匆匆溜向后堂。
“你們——”陶媚兒莫名地有些氣悶。陽光正在半空,晾曬白菊的時辰到了,可是自己身為女子,天性體弱,搬不動那巨大的臺案。
正在煩惱之際,只見兩人匆忙走后,那塊沉香被擱置在一旁,非常不起眼。
陶媚兒已猜到那是他故意丟下的,也許,他早已經(jīng)窺破她的心事。一個嗜藥如命的女子又怎能不對那異邦的奇藥產(chǎn)生好奇?她將沉香悄悄塞入懷中,掩飾住內(nèi)心深處暗暗浮動的一點雀躍,悄悄回了寢室。
滿園暗香浮動,林子風(fēng)依然穿著那件白衣,途經(jīng)陶媚兒寢室,里邊飄蕩著一股特別的香氣,那香氣持久芬芳,沉斂凝神,讓心浮氣躁的人頓時安寧下來。
五月的京城,春暉綺夢,婉轉(zhuǎn)多情。越往城外而去,就越覺得浮躁不安。
城里城外的馬車依然穿梭不斷,身旁草長鶯飛,遠(yuǎn)處青山疊巒,卻似陰雨來臨。
陶媚兒趁林子風(fēng)出門,讓金正關(guān)上店門出城而去。只因清早聽到一位藥農(nóng)說過,在棲霞山附近,有一個白衣仙人曾經(jīng)用犀牛角救了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
陶媚兒一身淡裝,腳步飛快。那藥農(nóng)祖祖輩輩謹(jǐn)守誠信,既然能說出此話,便不是空穴來風(fēng),值得去尋。
“小姐,那棲霞山離京城有四十多里呢,我們這樣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就是到了棲霞山,難道就能找到那世外高人?就是找到那世外高人,人家就肯把那珍貴的藥材給我們?”金正背著藥箱緊跟陶媚兒,跑得滿頭大汗。
“金正,是我們陶家欠了徐家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盡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一定要找到它!”
遠(yuǎn)遠(yuǎn)不見盡頭的官路上塵土飛揚,一群乞丐接踵而來。
“怎么忽然來了這么多乞丐?”陶媚兒驚疑萬分。
一老年乞丐邊走邊捧腹,面露痛苦之狀。正當(dāng)陶媚兒發(fā)愣之時,老年乞丐忽然匍匐在地。
“老伯。”陶媚兒下意識沖了過去,扒開聚攏的人群。
那老年乞丐面色蠟黃,已經(jīng)昏迷不醒。
陶媚兒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一絲熱氣,只是臉上由于痛苦的抽搐已經(jīng)有些微微變形。
“一定是吃了什么生硬東西。”有人說道。
這時,旁邊一年輕乞丐哭泣起來:“連日來忍饑挨餓,忽遇一富貴人家給了一盒柿子餅,老人家說他從年幼最喜歡偷吃別人家柿子,一時興奮,連吃了兩個,然后就大汗淋淋,直呼疼痛……”
“老人家成天風(fēng)餐露宿的,吃壞了腸胃恐怕……”金正喃喃自語。
“不,這是石博小腸(即今天的腸結(jié)石)。當(dāng)初宋孝武帝路太后曾患此病,徐文伯以一水劑消石湯治愈。可惜今日我們出門匆忙,并沒有多做準(zhǔn)備!
陶媚兒把自己繡有“百草堂”字樣的手帕拿出,交到那年輕乞丐手中:“這是我的信物,拿著它,去城內(nèi)的濟(jì)世堂尋方,然后去隔壁的百草堂求藥,按方吃藥,一定會治好老人家的病。”
“這……”年輕乞丐頓時眼淚直流,“多謝姑娘,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只是我們沒有銀錢看病……”
“去吧,就說是陶姑娘的話,百草堂分文不收!
“謝謝姑娘,真是觀音菩薩。
陶媚兒淡笑,擺手,“懸壺濟(jì)世,本是醫(yī)者之道,不須多說!毖援,起身疾奔。
金正連忙跟了上來,“小姐,我們要是這樣慈悲下去,要什么時候走到棲霞山?”
正說著,忽然見一群又一群慌亂的百姓呼喊著沖向城去。春野騷動不安,似乎有無數(shù)的馬蹄在踐踏著每一寸土地。
“發(fā)生了什么事?”金正攔住一人,只見那人氣急敗壞地嚷道:“怎么?你們還無動于衷?聽說鮮卑人侯景叛亂,已經(jīng)殺過長江天塹,直逼建康,還不快回去躲起來,晚了就沒命了!那侯景可是蠻人,殺人不眨眼!”
“什么?”陶媚兒大驚失色,“我朝有幾十萬雄兵,難道全部繳械投降?那么多城池就輕易被瓦解了?”
那人看了看陶媚兒,搖了搖頭,急忙向城門奔去。
“小姐,我們也盡快回城吧,不然,難道要落到叛軍之手?”金正看到四處抱頭狂奔的百姓越來越多,很快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往城門而聚。
“不,我不相信,我大梁的千軍萬馬抵抗不了幾個賊寇,找不到犀牛角,我絕不回去!”
“小姐!”金正哭道,“寧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剛才不是你說的嗎?而今之際,只有先保住性命,才能顧及其他。小姐,你不要那么固執(zhí)了,這么多逃難的百姓,難道都是瞎子嗎?”
官道附近人跡已經(jīng)越來越少,天邊一抹濃云壓來,暖陽被覆,唯留半邊金絲,使人還依稀留戀那春日遲遲。
只是,終于到了梅雨紛紛的時節(jié)。
忽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陣驟風(fēng)掃了過來,滾滾風(fēng)塵中幾十匹快馬呼嘯而來。混亂之中的百姓急于入城,丟下幾只散失的羊兒正躲在陰溝亂草中瑟縮著,似乎也在等待著被宰割的命運。
陶媚兒一頭秀發(fā),被疾風(fēng)掃亂。那一隊人馬驚喝一聲,停住了腳步。
“將軍,我們已經(jīng)到了建康城下。看來,皇帝還在打鼾呢!”
“哈哈哈!”那將軍收住馬蹄,一陣快意的笑,“很好,今天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行程,可以暫時休息了。等明日打探好地形,就迎接丞相!”
“是,將軍!”
陶媚兒心暗暗沉了下去,沒想到,如此快就和叛軍相接?磥,前邊的道路已經(jīng)不能再繼續(xù)走下去。
身旁的金正已經(jīng)魂飛魄散,蜷成一團(tuán),往樹下躲去。
“將軍,那里居然有人!币粋叛軍士兵很快就搜索到人跡。
“哦?還真有不怕死的?”那將軍驚奇萬分,隨著那叛兵的刀刃流光望了過來。
只見十步開外,一個素衣女子颯颯而立。
“哇!將軍,我們真是福緣不淺啊,辛勞了這許多日子,居然能看到這樣的美人!”一個叛兵眼神如覬覦羔羊的野狼,淫褻而貪婪。
“看來丞相發(fā)兵京城果然是明智之舉,不僅攬進(jìn)天下之財,還能坐擁天下之美人!一方水土一方人,這江南美女果然名不虛傳!”
“哼!若丞相也如你一般目光短淺,還能成得了什么大事?下去!”那將軍居然長了一臉?biāo){髯,一眼望去,只覺得粗獷無序,誰料說話卻威嚴(yán)莊重,攝人魂魄。
“是……”那叛兵不禁膽寒,畏首而退。
幾個士兵在將軍的示意之下,圍住了陶媚兒和金正。
一陣疾風(fēng)又起,路旁落花無數(shù)。幾聲響雷過后,細(xì)雨密密麻麻而下,幾分寒氣略帶草泥之香,蕭索而狂亂。
江南的梅雨,柔膩纏綿,霏霏不歇,從來沒有來得這般驚天動地。
轉(zhuǎn)眼間眾人已經(jīng)衣衫盡濕。
陶媚兒已經(jīng)有些悔意,早該聽了金正的話,先退后進(jìn)。如今前方的路多兇險,已經(jīng)看不到盡頭。
“將軍,先回營吧!把他們帶回去審問即可!”
眼睛被蒙住,濕寒中帶有凜凜銳氣,耳邊聽到金正的痛泣:“都怪我,沒有保護(hù)好你!老爺在天之靈,會責(zé)怪我的呀!”
她想告訴金正:“福禍相倚,既來之,則安之。”
可是口卻被一軟物牢牢塞住。
從黑暗中重新見到光亮,陶媚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帶入一個營帳中。
那將軍已經(jīng)換過了衣衫,正喝著一碗熱酒,身邊只有兩個親兵跟隨。
兩個親兵眼神閃爍不定,一邊偷偷斜睨著藍(lán)髯將軍的神態(tài),一邊偷窺陶媚兒。
她全身已經(jīng)濕透,身姿曼妙,曲線凸凹,發(fā)絲垂露,如幽池菱花,在翠幃綠幛中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
藍(lán)髯將軍大口大口吞咽了幾口熱酒,眼眸如一道利箭,燒灼般地射了過來。
“你這女子,可是京城人氏?在這兵荒馬亂之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敢往城外跑,不怕再也回不去了嗎?”
陶媚兒怒瞪那兩個親兵一眼,把一絲蓬亂的秀發(fā)綰在腦后,“我不過是一個弱質(zhì)女流,大不了一條性命而已,有何可怕?”
“哦?”藍(lán)髯將軍吃了一驚,“看不出你這小女子倒有幾分錚錚的骨氣!怎么,你是姓王還是姓謝?”
“讓將軍失望了!小女子姓氏非王非謝,而是布衣之女,姓陶。”
陶氏?藍(lán)髯將軍瞇著眼審度過去,只見陶媚兒臉上一絲漣漪都沒有,其定力和勇氣竟然勝過挑戰(zhàn)千軍萬馬的沙場老將。
“我只聽到梁朝有個叫做陶弘景的,難道你是他的族人?”
陶媚兒輕哼一聲,淡笑道:“既然小女子已經(jīng)落入叛軍之手,多說無益,要殺要剮隨便!”
“你說我是叛軍?誰告訴你的?你憑什么說我是叛軍?”藍(lán)髯將軍有些不悅。
“那‘叛軍’兩字分明寫在眾位的額頭上,還怕別人不知嗎?”
“哦?”
“既然來京,為何不進(jìn)城?既然是光明正大來的,為什么要騷擾百姓?自古只有不義之師來會肆意魚肉百姓,將軍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就劫持良家婦女,可算是正義?”
“哈哈哈!好一番伶牙俐齒,本將欽佩至極!只是你又怎知本將會如何對你?”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將軍若要識大體,為何要投靠一個反復(fù)無常、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
“砰”一聲,那藍(lán)髯將軍拍案而起,怒道:“丞相之師,乃是義師,是為清君側(cè)、除奸臣而來,怎會是叛賊?”
“連市井小兒都知道,一個賣主求榮、屢屢叛國的小人,又怎么會對我朝忠心耿耿?看將軍不是泛泛之輩,為什么要助紂為虐為那小人肝腦涂地?”
“你!”藍(lán)髯將軍的胡須開始抖動,飄揚起來,“你說我助紂為虐?你……”
這時,他身邊的一個親兵連忙說道:“將軍息怒,何必和一個小女子一般見識?還是把她交給小的,讓小的來收拾她!”
“哼!”藍(lán)髯將軍冷笑一聲,“也罷,我堂堂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難道還怕你一個弱女子嗎?拖下去!先關(guān)起來!”
“將軍,可否把她賞給小的,小的還沒有妻子呢!蹦怯H兵一臉諂媚,小心翼翼地問道。
“哦?”那藍(lán)髯將軍目光炯炯,如寒刀射向陶媚兒。
陶媚兒呼吸有些困難,忽然冷冷地笑了一聲:“將軍的行徑還不如殺富濟(jì)貧的盜匪!與其受盡凌辱,還不如給一刀痛快!”
“看來姑娘也知道,這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讓人生不如死!
“我是醫(yī)家出身,見多了生死離別,又怎能不知?”
“哈哈哈!”那藍(lán)髯將軍由怒轉(zhuǎn)而狂笑,“我以為姑娘你刀槍不入呢。”
陶媚兒強捺住發(fā)自五臟六腑的寒氣,暗想今天怎樣才能逃過一劫。忽聽到一陣疾風(fēng)長鳴,一支黑色冷箭從門隙飛入,直直地射向那藍(lán)髯將軍的喉嚨。
“小心!”陶媚兒頓時一聲驚叫,人命關(guān)天,又怎么能置之不理?
藍(lán)髯將軍臉色驟變,側(cè)身閃了開去,但終因避不及時,眼睜睜地看那箭直接射入左臂。
那兩個親兵之一立即沖出營帳呼人警戒,另外一個也再無心情盯緊陶媚兒。
刀箭無眼,縱然是沙場老將,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也會失去了分寸。那藍(lán)髯將軍頓時倒地,扶住左臂,輕呼一聲:“這箭有毒!”
營外已經(jīng)一片喧嘩,眾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又一陣怪風(fēng)卷入,頓時天昏地暗。
陶媚兒顫聲呼道:“快拉上帳簾,點燈,把我的藥箱拿來!快!”
那親兵遲疑地看了一眼陶媚兒,向藍(lán)髯將軍征詢。
藍(lán)髯將軍臉色越發(fā)蒼白,雄健的身軀頓時委靡無力,虛弱地點了點頭:“聽她吩咐吧!
“是,將軍!”那親兵喚了一聲,“來人,去把那小子和藥箱提來!”
不一會兒,金正已經(jīng)抱著藥箱進(jìn)入大帳。
“小姐,你沒事吧?”
陶媚兒飛速打量一下金正,問:“你可好?”
“小姐,我沒事。你……”金正的目光已經(jīng)轉(zhuǎn)向旁邊的藍(lán)髯將軍,只見那箭鏃深深嵌入血肉之中,藍(lán)髯將軍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陶媚兒肅然說道:“金正,把他的袖子割開,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箭鏃拔除,否則毒氣會隨著箭鏃的深入攻入心肺,再晚,恐怕無藥可救了!
金正點頭,按照陶媚兒的吩咐割開了藍(lán)髯將軍的衣袖。
陶媚兒深深吁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然后飛快打開藥箱,取出一些細(xì)小丸粒納入傷口。
“慢!”那親兵立即警惕起來,“你給將軍用的什么藥?”
“這是解骨丸,由蜣螂、雄黃、象牙末各等份,煉制而成,專為拔箭鏃而制……將軍,可覺得臂上奇癢難耐?”
那將軍虛弱地動了一下身子,神色窘迫,似乎在做最大的努力忍耐。
“!”隨著那將軍一陣痛呼,陶媚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地拔下箭鏃。
眼看那將軍已經(jīng)渾身顫抖,大汗淋漓,左臂上已經(jīng)有些潰爛的皮肉內(nèi)正涌出可怕的膿血來。
陶媚兒又取出一個藥瓶,對準(zhǔn)藍(lán)髯將軍的左臂涂抹了過去。
藍(lán)髯將軍終于忍耐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刷!”但見藍(lán)髯將軍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隊軍士,锃亮的刀箭在眾多燭火的映襯之下,多了幾分森寒的涼意。
“不,退下……”那藍(lán)髯將軍面色依然蒼白,虛弱地擺了擺手,說道,“看來,本將軍今天是遇到貴人了……陶姑娘,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本將軍到如今才知道它的含義。暫且不論是誰想置我于死地,姑娘的濟(jì)世醫(yī)術(shù)本將軍是心服口服了!
“將軍,面對如此疼痛能夠鎮(zhèn)定如常,可堪比刮骨療傷的關(guān)云長了,小女子佩服!
“慚愧……”
“只是將軍,不要忘了家國大義,失了英雄本色,明珠暗投了!
“唉……”那將軍竟然一聲嘆息,“明珠暗投?如今后退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本將軍受了姑娘的恩惠,自然會知恩圖報。姑娘不要再回城了,建康城即日免不了一場血戰(zhàn)。先找個地方避起來,等事情過了,再圖良策……”
“將軍是說,這場劫難在所難免?”
帳外細(xì)密的雨聲,如窸窸窣窣的爬蟲,一點一點攻入心臟,咬噬著,于是心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痛楚。
那藍(lán)髯將軍無語。
“叫人找一只羊,殺羊取血,內(nèi)服外敷,過幾日便好。所幸只是一般的箭毒,已經(jīng)解了毒了。”
陶媚兒將藍(lán)髯將軍的傷口處理完畢,只覺心亂如麻、歸心似箭,便向藍(lán)髯將軍辭行,和金正一起匆匆走出軍營。
那雨仍然綿綿而下,天空中迷迷蒙蒙,水汽氤氳,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從軍營出來的時候,陶媚兒身上多了一件披風(fēng)。藍(lán)髯將軍為報答陶媚兒救命之恩定要相贈,陶媚兒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她知道,是不能再去棲霞山了。在舉國危難之際,決不能丟掉百草堂,放棄父親的叮嚀。
剛剛進(jìn)入城門,便聽到身后“咣當(dāng)”一聲,那道城門緊緊閉攏。
“緊急軍令,全城戒嚴(yán)!”緊急增調(diào)的大量軍士,正從四面八方涌向城門。
“朱雀門、陵陽門、宣陽門、開陽門已經(jīng)全部關(guān)閉禁行,廣莫門、平昌門、玄武門、大夏門及東西各門都已經(jīng)禁閉……”
陶媚兒軟綿綿地走著,不時和奔跑的人群擦肩而過。一隊隊兵士急馳而過,泥水飛濺,一片混亂。她隱隱預(yù)感,那些門關(guān)上,似乎再也無法打開,一旦打開,只會踐踏著更多的鮮血。
雨似乎漸漸減弱,百草堂前,竟是人聲鼎沸。人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一場史無前例的劫難就要來臨。
“我用徐家的聲譽來保證,此人已經(jīng)斃命,用不著再費心思了!”徐天琳的聲音在紛亂中直沖向高空。
“你是誰?就憑你能代表徐家的聲譽?”林子風(fēng)輕蔑地看著他,一邊用手在那人鼻孔上輕探。
地上放置了一個野藤做的擔(dān)架,一個人面色蒼白,已無聲息。
陶媚兒看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各執(zhí)一詞,不禁大吃一驚。
人群漸漸擁入,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正蜷縮在百草堂對面的影壁下。陶媚兒不動聲色,悄悄隱匿在眾人身后。金正已走到林子風(fēng)跟前隨時聽候吩咐。
“林子風(fēng),我與你打賭,此人已經(jīng)鼻息俱無,沒有回轉(zhuǎn)的可能了!”
“徐天琳,若你輸了,就要永不踏入百草堂一步,你可做得到?”
徐天琳怨毒地看了林子風(fēng)一眼,“好,我答應(yīng)你。林子風(fēng),若我贏了,從此你就要在建康城消失,與媚兒永不相見!”
“君子一言千金諾,自然不會反悔!
林子風(fēng)嘴角浮起一片淡笑,呼道:“金正,這人可是自殺而死?”
“是的,這是一個常年在外做絲綢生意的商人,聽說此次回京,忽逢家宅失火,親人盡故,悲慟欲絕之際,被債主追債,因此服毒自盡!
這時,旁邊有一藍(lán)衫商人惱道:“老劉,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的五百兩銀子找誰要去?這兵荒馬亂的,我也不打算做生意了,回家種田去好了!
徐天琳一甩長袍,躬下身來,翻看那病人的瞳孔和手指。
“是鉤吻!”林子風(fēng)和徐天琳竟然同出此言,然后彼此怒目而視。
陶媚兒心顫萬分,這鉤吻又叫野葛、胡蔓藤、獨根、斷腸草,為至毒之本草,若急水吞之立即就會死亡。
“此人將毒草吞得太急,任誰恐怕再也無回天之力了。”徐天琳搖頭嘆息。
“不然!”林子風(fēng)呼道,“金正,去找一只白鵝,取血來,越快越好……”
“是,姑爺!”金正轉(zhuǎn)身離去,唯怕看到徐天琳因為憤怒而有些猙獰的面孔。
林子風(fēng)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只打通的大竹筒,用頭支撐起病人兩肋及其臍中,灌冷水至竹筒中。
那藍(lán)衫商人問道:“您這是做什么?”
林子風(fēng)含笑說道:“中了鉤吻毒的人,口不能張開,這樣幫助他開口,以便用藥物來解救他!
果然,還未等他說完,那病人的口已經(jīng)張開。
藍(lán)衫商人大奇,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林子風(fēng)。
林子風(fēng)一襲白衣依然飄逸,不停穿梭于堂間,很快,就弄來藥汁,灌入病人口中。
“林大醫(yī),這是什么?”那藍(lán)衫商人對林子風(fēng)越發(fā)尊敬起來。
“這是甘豆湯,甘草能解百毒,與大豆同用,效果奇特……人生苦短,到頭來,不過一堆白骨,沒有什么不同,何必要窮追不舍?又何必要犧牲性命,放棄了一切?”
那藍(lán)衫商人頓悟,驚道:“果然能救活他,我便解除了他的債務(wù),不再為難于他!
此時金正已經(jīng)把鵝血拿來,連忙灌入那病人口中。
一個時辰已經(jīng)過去,那病人仍然沒有動靜。
“哼,人已去,何必還要折磨肉身?”徐天琳不屑一顧地說道,“難道你不到黃河不死心嗎?”
“你又怎么知道這人不能死而復(fù)生?”
“滑天下之大稽……這天地乾坤豈是你說扭轉(zhuǎn)就扭轉(zhuǎn)的?”
在兩個男子之間緩緩流動著劍拔弩張的緊迫,周圍的人仿佛忘記了時間,城中的警鐘聲聲不息,卻沒有人理會。
一隊兵士紛紛前來,沖散了人群!皣矣须y,各家各戶閉門停業(yè),以定國法!”
那病人仍然紋絲不動,藍(lán)衫商人終于痛泣:“早知如此,我何必要咄咄逼人,使劉氏家破人亡?我罪孽深重,該下地獄……”
“林子風(fēng),事已至此,你還要逞能下去嗎?快快離去,這百草堂本來不是你的立足之地!”徐天琳勝券在握,于是不再等待。
林子風(fēng)神態(tài)自若,說道:“還沒有到緊要關(guān)頭,你又怎知該走的不是你?”
“罷了!”陶媚兒心亂難安,終于站到前邊,“你們不要再吵了。國難當(dāng)頭,唯有救死扶傷才是我們的本分,說得再多又有何益?”
“媚兒,你回來了!”徐天琳看到陶媚兒不由得欣喜若狂。
林子風(fēng)斜睨了陶媚兒一眼,神情一松,眼神卻離了開去,繼續(xù)盯住那病人。
“媚兒,我接到你的訊息,便立即開了方子,如今那老者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徐天琳邊說邊拿出那手帕。
那手帕上百草堂的印記他是認(rèn)得的。此時,面對熟悉的手帕,還散發(fā)著清新的蘭草香,頓覺一陣悲愴,目光竟狠狠地對準(zhǔn)林子風(fēng)。
那做惡者便是他!如果不是他,他與心愛的媚兒自能夠攜手一生,不再有任何波折。
“林子風(fēng),大丈夫頂天立地。說得到要做得到!”
正說著,那病人的手腳忽然動了一動,藍(lán)衫商人愕住:“天啊!真的醒了!老劉,是我!”
那病人的眼皮輕微晃動,卻無論如何也不睜開眼睛。
林子風(fēng)見狀,松了口氣,“他沒事了!現(xiàn)在只是恐慌,暫時又昏迷,很快就能夠恢復(fù)!
徐天琳額頭青筋突起,喉結(jié)不停地滑動,身體由于極度悲憤而顫抖起來:“你——”
林子風(fēng)并不看他,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見徐天琳神情委靡,胸腔處涌動著即將噴瀉的怒火。
陶媚兒邁了一步,只覺得身子僵硬,無法再提起氣力。這林子風(fēng)居然對醫(yī)藥如此熟悉,醫(yī)術(shù)比徐天琳更勝一籌。只是,行事過于詭異,讓人猜疑。
“這服了鉤吻的人,發(fā)作時間和服用的方法極為相關(guān)。我只聞聽這鉤吻草的產(chǎn)地在兩廣,兩廣人常為躲債而服食此草,以騙過他人。如用根煎水或服新鮮嫩芽,則立即會不省人事;若服根者癥狀出現(xiàn)較慢,或需兩個時辰方才發(fā)作。聞聽這位劉姓商人經(jīng)常四處經(jīng)商,因此我斷定他必然是通曉此中道理。況且,他雖昏迷,呼吸俱無,但脈搏卻淺而有力,毒性還未來得及發(fā)作,因此只要及時解了毒,便可蘇醒!
林子風(fēng)對眾人一番論斷,只聽得一陣贊嘆之聲:“林大醫(yī)博古通今,是當(dāng)今絕世良醫(yī),建康的百姓可有福氣了。”
旁側(cè)的徐天琳怒極道:“林子風(fēng),你嘩眾取寵,非君子行徑。”
“是不是君子,要用事實來證明!绷肿语L(fēng)不慌不忙地淡淡笑了笑,“金正,把人抬進(jìn)堂中休憩片刻即可!
眾人聞聽,心服口服,七手八腳把人抬了進(jìn)去。
“姑爺,我聽說這鉤吻草長在嶺南的花為黃色,長在滇南的花為紅色,是不折不扣的殺人草!
“說得對!有人把毒蛇殺死,用鉤吻覆蓋,澆水出菌,做成毒藥害人,你想不想試試?”
金正頓時魂飛魄散,“我從來不害人,做那毒藥做什么?”
“哈哈哈!毒藥再厲害,也比不了人的心狠毒。”林子風(fēng)白了徐天琳一眼,邊說邊轉(zhuǎn)身,在眾人的敬仰和簇?fù)硐戮従彾ァ?br />
百草堂外,人群漸漸散去。雨霽之后,煙靄隔斷重重樓臺。再往南而去,幾重宮闕,檐角突伸,似有無數(shù)飛絮覆蓋。
街面泥濘不堪。徐天琳任憑雨水浸沐,渾身沾滿了飄落的碎葉和花瓣,孤獨地面對著百草堂的大門,癡癡呆立良久,不甘心從此不見心中所愛。
陶媚兒兩眼含淚,望著一臉頹廢的徐天琳。
“媚兒,我不能相信,我不能再看到你。咫尺天涯,讓我情何以堪?”在陶媚兒面前,徐天琳硬灑了幾滴男兒淚,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天琳,此次出城,我已經(jīng)知道,大梁面臨史無前例的浩劫,我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論兒女情長了。只是,對不住伯母,那犀牛角不知何時才能找到!
陶媚兒仰頭,天空沒有一絲顏色。
“我知道你是為我而來,但是今非昔比,我與你已經(jīng)不能再同行了。天琳,你死了這條心吧,忘記我……”
“不!媚兒,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的過去,也為那口是心非的小人心折嗎?”徐天琳由哀轉(zhuǎn)怒,額頭上青筋涌動。
“天琳,住口!”陶媚兒心內(nèi)的隱痛被徐天琳無情地翻出,不由得哀痛,“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只能受了。從今往后,我們再也不要相見了!”
說完,強自忍住哀痛,緩步退入百草堂。
“金正……”
“來了,小姐,有什么吩咐?”
“把通往徐家的側(cè)門用木條封死!碧彰膬好孔咭徊剑几杏X如刀刃劃過足尖。她已經(jīng)決定,與徐家相連的那道側(cè)門,永遠(yuǎn)都關(guān)閉。封住了門,就是封住了自己的心,讓天琳斷絕了相思的念頭,斷絕了兩家多年的情誼。
“小姐?”金正對這突如其來的指令懵懂不安。
“快去,越快越好!”陶媚兒厲聲喝道,再也沒有任何猶豫。
“是……”金正怯怯應(yīng)聲,慌不擇路地跑去。
無奈,無助,不得已而為之,唯有嘆息。
比兒女之事更重要的是百草堂的聲譽。重諾守信,敢做敢當(dāng),是陶家人窮其一生都要恪守的。
“媚兒,我不能原諒你!”徐天琳孤獨地佇立在臨街那曾經(jīng)的繁華之地,聲嘶力竭地狂呼。
天琳,我不能,不能!
轉(zhuǎn)頭望去,徐天琳煢煢孑立,陶媚兒幾滴清淚震碎了桃花瓣,滾入泥土。
鏤空格窗下,林子風(fēng)正拼命遏制內(nèi)心的沖動,將那安然無恙回轉(zhuǎn)的女子擁入懷中。從清晨就開始搜索她瘦弱的身影。這該死的小女子,竟然不告而別。
若不是在那病人生死攸關(guān)的迫切時分,他幾乎要沖出城去,用一根粗繩索套住她。
在她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簾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了熱淚盈眶的感覺;靵y的京城開始了警戒和衛(wèi)護(hù),官兵和百姓的腳步踏得百草堂前泥濘不堪,煙柳黯然失色,再也沒有往日的精神。
但是見她對那徐家人的身影潸潸流淚,使他怒不可遏。
“陶媚兒,你若再背著我私自離開百草堂一步,我就……”他跳出那堆滿藥罐的地方,焦躁地拉住她的一只衣袖。
那素淡的衣袖上邊居然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最奇怪的是那全身濕痕未干,身上一件男人的披風(fēng)讓人匪夷所思。
他大驚失色,急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陶媚兒除了眼眸含愁,一副哀絕神情之外,并沒有什么不妥,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你還擔(dān)憂什么?現(xiàn)在建康城所有的城門都已經(jīng)關(guān)閉,高墻之內(nèi),連只鳥雀也飛不過去了。倒是你,難道真的愿意放棄天高云淡的隱士生活,打算在市井中流連一生嗎?”
聽到陶媚兒娓娓一席話,他心內(nèi)無數(shù)的荊棘在漸漸軟化,失去了進(jìn)攻的力量。
從石府回來,石掌柜丟給他一個難題。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看遍他女兒的全部,他女兒的今生務(wù)必要交給他。
林子風(fēng)臉上不露聲色,仍然虛與委蛇,心內(nèi)卻震撼不已,朦朧中似乎從細(xì)密的夾竹桃下看到石瑞香一張期待而羞赧的芙蓉面。
手中的青瓷杯不經(jīng)意灑了幾許,惶恐不安的他,終于借故離開。
如今,面對陶媚兒,一個牽扯他靈魂最深處的女子,一個讓他四肢百骸血液熱涌的女子,卻讓他無奈,不知從何說起。
“我累了……”陶媚兒被這一天翻天覆地的巨變所震懾,憂心忡忡,分散的心神,一時無法集聚。
她使盡最后一點氣力,推開他的手,步履輕浮,走進(jìn)內(nèi)室。
“你——”那血跡從何而來?那男子的披風(fēng)又從何而來?他想抓住那任性的女子,大聲詢問,卻最終被那一雙復(fù)雜、隱憂、疲憊、堅忍的眼眸所震懾,不由自主地松開了她。
她的心,終究不在這里!還在那被挫敗的、憤恨獨行的徐天琳的身上。
他又怎么能懂得,她最在意的是那閉鎖的城門,隔斷了她的希望。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去棲霞山,找尋犀牛角,去償還對徐家欠下的債。
天幕已歇,笙歌不在,城內(nèi)難得的清靜。似乎所有的塵埃和浮躁都被春雨洗凈,也似乎正在享受那屠戮之前的短暫幸福。
林子風(fēng)不得不鎖緊眉頭,城外重兵擁集,一派喧囂;城內(nèi)百姓手足無措,一片惶恐。
多日來儲存的草藥,都被官府征繳。不能出城,草藥告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百草堂已經(jīng)快要歇業(yè)了。陶媚兒一反常態(tài),少言寡語。
陶重山頭上頂著一片荷葉,張開雙臂,做飛舞狀,對林子風(fēng)笑喊:“我是太上老君,賜你一粒仙丹,讓你起死回生!快接啊,怎么不接?”
林子風(fēng)臉上沒有笑容,只是一臉深沉地看著他。
“哥哥,不要胡鬧了,這是山藥干,快拿去吃!碧彰膬郝劼暥鴣恚佬珠L又開始惹是生非了。
“好呀好呀!”陶重山胡亂地一把抓起山藥干,往口里塞去。
“吃完了,去把那些黑豆和黃豆分出來,分不完,就不要出去……可記住了?”看著瘋癲的兄長,陶媚兒一陣酸楚。
從前提起草藥名字就頭疼的兄長,自從瘋癲以后,居然吃藥成癮。常常趁人不備,無論何種草藥,都偷偷抓一把放入口中。
前幾日,曾經(jīng)誤服巴豆,因此一連腹瀉幾天,人已經(jīng)虛弱無力。稍稍好一些,便又要故態(tài)復(fù)萌。陶媚兒為防不測,才想出這個讓他數(shù)豆子的方法,想以此羈絆住他。
“黑豆……黃豆……”陶重山一邊嘻嘻笑著,一邊念叨著,“我要吃炒豆子!”
“若你能分完,就可以吃到炒豆子了!
“好……好……炒豆子……”陶重山這才心滿意足地往后院走去。
陶媚兒偷偷瞥了一眼林子風(fēng),他正抬頭看窗外,似乎在看那當(dāng)壚賣酒的小二收拾殘羹剩菜,又仿佛若有所思。
“砰”的一聲,聽到對面緊閉店門的聲音。不遠(yuǎn)處的一家民舍,那日日高旋升起的裊裊炊煙已然不見。臨窗幾盆芍藥,花期正旺,卻不知什么時候被肆虐的風(fēng)塵覆蓋,失去了以往對路上行人含情脈脈的嬌羞之態(tài)。
“聽說侯景軍隊已經(jīng)兵臨城下,臨賀王蕭正德忘恩負(fù)義,出賣大梁。建康之圍的罪魁禍?zhǔn)拙褪沁@狼子野心的蕭正德。為了一己之私,竟然背棄家國,讓國人不恥!”林子風(fēng)終于開口說話,打破了百草堂的寂靜。
陶媚兒搖頭嘆息,建康城里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民心惶惶,士大夫們的高車花幔、美酒論玄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現(xiàn)在正是需要我們一身傲骨的時候……只要有骨氣,就有希望……”陶媚兒的話大有深意。
林子風(fēng)不由得心動,視線緩緩移向他眷戀的女子。她的眼眸如寬闊的江面,在水天相接中澄澈清朗,不摻一絲雜垢。
若不是那日見她,也許他不會改變初衷,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子放棄仇恨。
只因為她在危難之時,不躁不亂,以柔弱之軀和自己的聰婉智謀,力挽狂瀾。神韻風(fēng)骨,更勝男子,讓人心生敬佩。
“林大醫(yī),快來救救我家孩子!”一聲聲幼兒的涕泣和母親的焦慮聲傳來。
陶媚兒嘆了口氣,沒料到這林子風(fēng)聲名鵲起,前來求醫(yī)的人只增不減。人吃五谷雜糧,又怎能不生。窟@百草堂想關(guān)門歇業(yè),也是一件難事。
只見一年輕婦人懷抱三歲左右的孩童匆忙奔來。那孩童少不經(jīng)事,到了陌生地方更是啼哭不止。
那年輕婦人一邊拿袖拭淚一邊說道:“這幾日,他父親在衙門晝夜忙碌,已經(jīng)很多日沒有歸家。我心緒不安,一時大意讓孩子把銅錢吞到腹中。他父親聞?wù)f,遣人來責(zé)備我。若是這孩子有什么事情,我怎么向他父親交代?”
林子風(fēng)輕輕搖頭,“他父親在衙門當(dāng)差?”
“正是。這幾日官衙正動員民工裝置沙袋,為護(hù)城而用……我擔(dān)心他的安危,終日惴惴不安,才出了這么大的差錯……都怪我太疏忽……這可如何是好?!”
林子風(fēng)不語,輕撫了幾下孩童的小腹,用手指輕彈了幾下,說道:“不要急,家中可還有荸薺?”
“荸薺?”那婦人疑惑萬分,連連點頭,“這東西是我們江南到處都有的時令之品,雖說現(xiàn)在是危難之時,但是家中這類東西總是有的!
林子風(fēng)喜道:“那就再好不過了。大嫂不用急。回家把荸薺蒸熟,絞碎喂給孩子,那銅錢自己會隨糞便而出!
“真的?”那年輕婦人又驚又喜,“早知如此,我便不這樣慌亂了。這孩子并沒有任何不適,只是被我叱責(zé)驚嚇?biāo)!?br />
林子風(fēng)含笑點頭:“飲食中多添加蔬菜即可,并沒有什么需要憂慮的。”
那年輕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陶媚兒倚在門欄,說道:“林大醫(yī)的高超醫(yī)術(shù),讓人刮目相看,看來我是有眼不識泰山。”
林子風(fēng)聽到這話,卻精神一振,“怎么?陶姑娘可是有些妒忌嗎?怕我搶了你的飯碗,心生恐懼了嗎?”
“什么?”陶媚兒雖佩服他的詭異醫(yī)術(shù),卻不得不反唇相譏,“那些江湖三流手段,自然無法入得了本小姐的眼。那荸薺自古被稱為地下雪梨,魏人則稱為江南人參,你可知道?”
林子風(fēng)笑著搖頭道:“我只是親自嘗過,覺得它清脆、甘甜、多汁,越是大而黑發(fā)亮者就越是上品,能下丹石,消風(fēng)毒……消食解渴……”
“看來果然不是泛泛之輩!”陶媚兒頓了一頓,試探著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請問你師承何處?”
她抬頭,只見林子風(fēng)用手指摸了摸鼻尖,訕笑道:“說我無師自通,你可相信?”
陶媚兒看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眼角睨向別處,竟沒來由地郁悶起來,一雙杏眼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欲說話,忽然一個年輕的書生欣喜若狂地沖進(jìn)堂內(nèi)。
“林大醫(yī),前幾日家父目痛如刺,頭疼欲裂,多虧了您的加味八正散,此刻已無恙。家父特遣我來,要多謝林大醫(yī)妙手回春,救了家父!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絲絹,展開。那絹上赫然寫著“妙手神醫(yī)”四個大字。
陶媚兒皺眉看著林子風(fēng):“加味八正散?”
“甘草、梔子、燈芯草、桑白皮、車前、砭蓄、滑石、生地黃、苦竹葉、大黃、麥、木通各等份,俱為粗末,以水二盞,煎至一盞,食后,去渣溫服……”
“對呀,我父親服用后,不出一日,已經(jīng)能夠忍住疼痛。三日后,竟然痊愈如初了!蹦菚f道。
陶媚兒深深看了林子風(fēng)一眼,此刻,他低頭斂眉,竟是一臉謙遜。最為詫異的是,這方子的配伍竟有幾分徐伯父的痕跡。
“前日,他父子前來,我見你不在堂中,便越俎代庖,嘗試一下,沒料到卻歪打正著,醫(yī)好了老人家!绷肿语L(fēng)越是故作平淡,陶媚兒越是心疑。
看他正樂在其中,便不點破他,只是裝做無意地問道:“不知老人家當(dāng)日是何癥狀?”
林子風(fēng)躊躇了片刻,沉吟道:“那老人家說他目痛如針刺,此乃心經(jīng)毒火上攻,我便用火針刺其太陽穴,外散其邪,后服用加味八正散,內(nèi)瀉其熱……”
未等他說完,陶媚兒的心已經(jīng)暗暗沉了下去,心想:“這手法乃是徐氏家傳,這加味八正散更是獨門秘方,他如何能夠知曉?”
林子風(fēng)與她四目相接之時,竟避了開去。
那書生忽然愁苦萬分,說道:“我這次前來,還有一事求林大醫(yī)。”
林子風(fēng)不動聲色,以醫(yī)家胸襟待客,回道:“請講!”
“因我多年患有足跟疽,痛苦難耐,因此想請林大醫(yī)施藥!
林子風(fēng)挑了一下眉,低下頭,說道:“近前,讓我看一看!
那書生點頭,湊近前去。
林子風(fēng),他到底是什么人?來徐、陶兩家到底為了什么?身后的陶媚兒再也無法按捺失落的心情,兀自回到后堂。
后院香草碧樹,未受塵世喧擾,依然清高淡泊,不染一絲風(fēng)塵。
“陶姐姐……”一聲呼喚柔腸百轉(zhuǎn),只見石瑞香羞窘嬌媚,俏生生站立在一石凳旁邊。
陶媚兒一驚,渾身顫抖了一下。
“對不住,姐姐,瑞香不請自來,冒失進(jìn)入后堂,驚擾了姐姐,特此向姐姐賠罪了!”
“哦,妹妹客氣了,今日前來,可有要事?”
“若說這天下最懂瑞香的,非陶姐姐莫屬,瑞香確實有難言之隱……”
“妹妹可是身體不適?若說別的,姐姐怕是無能為力,唯獨這醫(yī)藥之事尚可。如有隱憂,就對姐姐說好了!
“姐姐,瑞香這病……實在是心病……”她說著,一團(tuán)紅云從面部蔓延至脖頸耳后。
“妹妹,你可知道,這良藥可求,心病卻難醫(yī),不知道姐姐是否有這個道行?”陶媚兒忽然感到心亂如麻,眼前這個女子讓她不知所措。
“瑞香有一事請姐姐做主,此刻,只有姐姐才是我的解鈴人……”
“什么?”陶媚兒看她草泥沾滿裙邊,看來已經(jīng)來了很久。
“姐姐……自那一日瑞香中毒被救后,就對林大哥他……情根深種……瑞香周身對林大哥已無遮掩,自此之后,恐怕是再難以嫁他人了……姐姐可愿意為我保媒?”
石瑞香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她掩面拂袖,羞慚而笑。
“。俊碧彰膬貉矍傲⒖逃袩o數(shù)的刀刃漫天遍野襲來,仿佛每一寸肌膚都在承受凌遲的痛楚,讓自己無法忍耐。
石瑞香見陶媚兒無語發(fā)怔,頓時低下頭去,“姐姐,瑞香知道,這樣說簡直是不知廉恥?墒鞘碌饺缃,瑞香也再不能顧及廉恥了……”
“這?”陶媚兒只覺唇瓣麻痹,說話艱辛異常,“妹妹,現(xiàn)如今正值兵荒馬亂,怎適宜談婚論嫁?”
“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父親說了,越是兵荒馬亂之時,越要學(xué)會自保。有女兒的,只希望能托付個終身依靠罷了。人生苦短,過一天算一天,且不看今天你我能在此地談笑風(fēng)生,誰又能知道,再過些日子,你我會不會也要經(jīng)歷生離死別——”
“不要再說了!碧彰膬簭娮蕴嵘瘢驍嗨脑,“妹妹不要太悲觀了!
“姐姐不知,京城已全無王法了。聽說當(dāng)今圣上仍然在木魚鐘磬中參佛禮坐,百姓都在傳說,大梁的天即將塌陷,都要早日自尋出路!
“不是已經(jīng)傳了圣旨,去請援軍了嗎?”
“姐姐,你也相信那援軍會到嗎?”石瑞香起身,不再言笑,“市井上都在謠傳,各路皇子皇孫都想坐上龍椅,這樣一場動亂,豈不是給了他們可趁之機嗎?”
“只是,那些皇子皇孫真的就此離心離德,置國家大義于不顧,寧肯落個不忠不孝的罵名?”
“成王敗寇,為了天下,這點利益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太慈悲,忘記了人的本性了——貪婪、得寸進(jìn)尺。”
“這……”
“瑞香是世俗女子,只管自家房前瓦,管不了什么家國天下,能嫁一個如意郎君才是正理。身為女子,哪怕和自己心愛的人只擁有一天幸福,即使死了,也是心甘。姐姐你說是嗎?”
“妹妹可是已經(jīng)下定決心?”陶媚兒咬牙,索性把心一橫,“只要林大哥答應(yīng),姐姐一定為你做……主……”
“姐姐,我父親還說,這建康城忽逢叛亂,并沒有太多的儲備,這城中的糧食只夠吃半年的,不知道這援軍什么時候能來。若撐不到那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一想到今天還活生生的人們,不知何時會被餓死,成為千里狼煙下的一堆白骨……”
陶媚兒鎮(zhèn)定了一下心神,方又說道:“妹妹,沒有料到你平日柔弱,今日見識卻如此高遠(yuǎn)!
“姐姐,并不是我見識高遠(yuǎn),是因為今天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城內(nèi)已經(jīng)有很多男女速速匹配成婚,只為應(yīng)一時之亂,這也算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之策。姐姐說呢?”
陶媚兒這才懂得,石瑞香這一番咄咄逼人的話經(jīng)過仔細(xì)斟酌,是有備而來。于是嘆息一聲,說道:“妹妹說的是,待姐姐征詢過他的意愿,便與你說!
石瑞香一副塵埃落定的模樣,與剛才那欲語還休的姿態(tài)判若兩人,“如此,就謝謝姐姐了,瑞香先告辭了。若有音信,請告之瑞香!
說完,朝外堂那正在忙碌的白影癡癡地又望了一眼,方才離去。
陶媚兒終于不堪忍受這心身俱疲的重壓,軟軟地跌坐在石凳上。那一堆藥錘、藥碾橫七豎八地放在一邊,一堆沒有分完的黃豆和黑豆撒了一地,內(nèi)堂中則傳來輕輕的鼾聲,她不禁一陣苦笑。
她哀怨地窺望外堂,那素影依然飄若輕鴻。那男子居然在盜匪的外衣之下,是濟(jì)世救人的醫(yī)者。在肆意妄為中卻懷有是仁術(shù)慈心。
邪惡和正義,融為一身,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桑葉落了一片,待她拾起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視線已經(jīng)模糊,那葉子的紋路化為一片虛無。
“你流淚了?”他的臉不知道什么時候湊過來。
“哦?”陶媚兒躲避他的直視,“怎么會?不過是一粒風(fēng)塵入眼而已。”
“我去配藥給你。”
“不必了,我休息片刻就好……那病人已經(jīng)離去?”陶媚兒口是心非地說著,軟軟地站起,不知自己為何心痛。
林子風(fēng)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陶媚兒扯開那掛在衣襟的花枝,搖搖欲墜,一陣噬骨的心痛。
他早已遠(yuǎn)遠(yuǎn)望見石瑞香悄悄含笑退出,心里已知她為何而來,卻裝做不知。眼前的這個傻女子,又怎知他放棄一切,只是為她而來?
“事到如今,我要和你談一談……你究竟是何來歷?”陶媚兒咬了咬唇,發(fā)誓若他再不說實話,便永不再理他。
他深深嘆息一下,搖頭說:“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是那十惡不赦之人?”
“與盜匪為伍,私闖民宅,搶人妻子,害人不淺,徐、陶兩家的安寧都盡毀你手,難道你以為你還是好人嗎?”若說她對眼前這男子沒有恨意,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是,在心底卻總有一種莫名的抗拒,不愿意承認(rèn)他的所作所為,甚至想幫他洗清一身的罪孽。
陶媚兒,你這是怎么了?為何在他面前,總是失去了分寸?手中薄脆的桑葉,綠汁溢出,染碧了指縫。
“我已說過,只要有正道,無論你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緊。天地之間,唯一對得起便是自己的心!
他心頭不時泛起一陣虛無,若說他做的最自私的一件事情,就是奪了陶媚兒到自己身邊。可是,他不得不如此。若再晚了,也許那一片流年長恨,就會和母親一般,伴隨終生。他不要再走母親的老路,既然愛她,便要與她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你對得起自己的心嗎?”陶媚兒忽然迎上他,一雙清澈的眼眸,眼光如冷箭,直射入他的靈魂深處。
那一瞬間,他似乎被撼動。
“若我告訴你我的身世,你會不再恨我嗎?”他的眼眸如剛剛出爐的精鋼,寒光凜冽。
陶媚兒一陣心慌意亂,聲音里竟然有些顫抖:“若你只做濟(jì)世救人的好事,我便原諒你!”
他閉緊雙目,轉(zhuǎn)身面對遠(yuǎn)處的高空。那南方的宮禁內(nèi)苑,煙氣裊裊,似乎帶著焦糊的氣味,半邊天空一片混沌。
當(dāng)初與父親分道揚鑣的母親帶著腹中的他,昏倒在雜草叢中,碰巧被棲霞山的一群盜匪所救。
那盜匪首領(lǐng)因為忽然間哮喘發(fā)作,險些閉氣,母親救了他,因此與他結(jié)為兄妹,從此才和盜匪混跡于山林之中。
母親在山上開辟了一片花圃,每到春夏之際,那片醉人的藥香就灌滿了整個山林。待到深秋,那一片楓紅妖艷似火,染上的晨霜如雪,紅白相映,最為炫目。
聽他一番話娓娓道來,她心頭的震動呼之欲出。沒有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身世。與山賊相交,也是無奈。
“令堂她……”看到林子風(fēng)身上的卓爾不群與神秘氣質(zhì),她仍是有些疑惑。
“家母她不是中原人士,而是扶南國特使隨行的醫(yī)女,精通禁術(shù),因為留戀中原醫(yī)藥,滯留京城,再也沒有回過故土。”
“禁術(shù)?”她深吸一口氣,從來不知道在那遙遠(yuǎn)的扶南國也有這樣的方術(shù)。
林子風(fēng)的目光漸漸深邃起來,記憶中竟然充滿對母親的依戀和自豪。
“所謂禁術(shù),禁水而水不流,禁火而火不沾,禁枯樹而樹生荑。我的母族就是因禁術(shù)在遙遠(yuǎn)的扶南國一次又一次避過了流行的瘟疫,拯救了無數(shù)的生靈……可是母親說,我身體里流的是大梁人的血液,這禁術(shù)便從我身上斷絕……因此只傳給我醫(yī)術(shù)……”
陶媚兒只覺眼眶一股熱流,眼前的白衣男子漸漸化身為松嶺崇山中的一片亂影,“你……難道就是那樵夫口中的……白衣仙人?”
林子風(fēng)眉梢一揚:“遇到有難的窮人,我只是略施援手,并沒有做什么。”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任淚雨紛飛,若不是今天鼓起勇氣詢問,她竟然不知道他才是那救苦救難的濟(jì)世佛。
“金正的嘴果然嚴(yán)謹(jǐn),若不是我昨天用武力威逼,他還不肯吐露。你到處奔波,就是為了它……”林子風(fēng)說完,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塊黑色的角質(zhì)東西。
犀牛角!她的身軀一震,幾乎要跌了下去。
腰部一陣溫暖,已被一只手?jǐn)堊,他與她鼻尖相抵,彼此都能聽得到對方的呼吸。
“陶媚兒,你要用這犀牛角做什么?”他狠狠地盯住她,想挖掘她內(nèi)心的一切,“只要不是為了徐家人,你要做什么,盡管拿去!”
他想起母親臨終前看到寫著那個男人名字的處方,忽然回光返照,不肯服藥,顫抖著盯住那三個字,直到?jīng)]有呼吸……
那個名字,讓母親一生都遭受著情感的煎熬,直到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無法原諒那個人,縱然他的身體里流著那個人的血液。
“是陶家欠你的,和徐家有何冤仇?林子風(fēng),你就這樣固執(zhí)嗎?”在心頭剛剛生起的那一簇溫暖的火苗立刻又被冰寒封住,漸漸熄滅。
她推開了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立刻娶了石瑞香,給石家一個交代吧!”
“陶媚兒,你……”他眉頭緊蹙,是怒氣道:“這是你的意愿?你真的就怨我傷害了你的家人?你以為我娶了她,就是給石家交代了嗎?若一生行醫(yī),救了無數(shù)這樣的女子,我都要對她們承擔(dān)責(zé)任嗎?”
她忍住被無數(shù)火焰燃燒,即將化為灰燼的絕望,淡漠地說道:“林子風(fēng),我沒有資格對你說話,我們陶家犯錯在先,一切由你。”
“你——”他憤怒地扳過她的身子,狂笑了一聲,“你忘記我對你的承諾了嗎?你以為我說的話全都不算數(shù)?”
掙扎中,那個玉蓮蓬在她雪白的脖頸中若隱若現(xiàn)。兩滴清淚在她面頰滾落,幾縷哀怨,匯成無聲的哽咽。
他怎能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難以自已,每次與他視線相接,便唯恐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恨自己,內(nèi)心深處竟不再恨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莫名的依戀。她并非索求什么,只是不想讓他增添更多的罪孽!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救贖那失去的一切,她也愿意!
林子風(fēng)竟看不出她的動搖,面色由驚而怒:“你為誰而流淚?回答我!”
她的細(xì)長睫毛被一片霧氣籠罩,眸子中透出來的冷靜和凌厲讓他感到恐懼,她身上仍舊散發(fā)出淡淡的藥香,他忍住了意亂情迷的惶惑,強迫自己一步一步退了下去。
他的背影凝重而寬厚,她卻不忍再看一眼。
風(fēng)兒吹來,綠葉簌簌響動,又是梅子成熟的季節(jié),可是卻失去了采摘的心情。
深夜,竟是亂雨紛紛。陶媚兒被一個霹靂震醒,再也無法入眠。
朝廷又在征集兵士,一時間,街上空無一人。街頭一株老槐,樹上蟬兒的嘶鳴越發(fā)焦躁。
“小姐,大事不好了!亂軍已經(jīng)兵臨城下,大梁已經(jīng)危在旦夕了。朝廷在召民間醫(yī)者為軍士診療……”金正從一大清早就開始喋喋不休。
陶媚兒的心忽上忽下,只見林子風(fēng)沉默不語。
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刻,她曾經(jīng)把那玉蓮蓬摘下把玩。這件東西實在是奇怪,外表并不精巧,雕琢的痕跡都是遷就那原石的天然形狀而來。
微弱的燭光之下,她發(fā)現(xiàn)在蓮蓬的細(xì)柄盡頭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開關(guān)。
只能用一根細(xì)針捅入。當(dāng)那根細(xì)針碰觸開關(guān)的時刻,那里竟然彈出了一個小洞,洞內(nèi)灑出些許粉末。一陣風(fēng)淡淡而過,她的鼻孔中情不自禁地吸入了那粉末。
暗夜深沉,半夢半醒之間,她恍然明白,這是迷香。
家傳的珍貴飾物竟然裝有迷香,這究竟是為什么?
這一晚,直到天亮,她都睡得深沉,沒有夢,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
可是,當(dāng)面對他,她卻無言以對。
和他共處三月有余了,仍然不敢相信,輕狂隨性的他,有著一身高超的醫(yī)術(shù)。他多日來第一次離開百草堂,沒有留下任何音信,讓她不安。
直到三更,才看到他一臉疲憊地回來,白衣上血跡斑斑,被扯斷的衣袖隨風(fēng)搖曳。
他環(huán)顧空蕩蕩的百草堂,只剩下那個巨大的藥瓶,在昏暗的燭光下反射著清淡的幽光。
她偷偷隱身在樹影下,看他一臉遺憾瞥向自己的寢室,然后在堂中反復(fù)踱步,最終躺在那條青藤椅上入眠。
她不用再問,就知道他是去救助受傷的軍士。
她的口鼻中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酸氣,這個男子居然冒著危險去拋頭露面。他的另外一個身份畢竟還是人人不齒的盜匪。
微微嘆息了一聲,她輕輕走過去,找出父親的灰袍披在他的身上,喃喃自語道:“身為醫(yī)家,總要知道,保住性命,才是上策。”
看他的白衣已經(jīng)被玷污,又感慨道:“何苦?那出自鳳屏居的新衣如何舍不得沾身?”
說完,吹滅那搖曳的燭火,在黑暗中意欲離去。
手腕一緊,卻被人拉住,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關(guān)心則亂,陶媚兒的心可是為我而亂?”
她心一沉,仿佛秘密被窺破,想逃離他的捕捉。
“不要逃!你說過,要對得起自己的心。陶媚兒,現(xiàn)在我來問你,你可對得住自己的心?”
她心里暗呼一聲,父親孝期未滿,她舍棄了青梅竹馬的情感,卻和她最恨的男子糾纏不清,會不會遭到上天的懲罰?
“既然你說我是盜匪,我就是盜匪。在陶媚兒面前,我只想要你的心……”
她還來不及思慮,便感覺自己的腰身一緊,被擁入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那健壯的身軀帶著白日的塵埃和焦慮,迫不及待地把萬千思念化為此時的擁抱。
她很想掙脫,逃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可是,那一切,在一個企圖索心的盜匪面前,都是癡心妄想。
唇上的溫?zé)幔邪詺獾乃髑,有難言的憂郁,也有體貼的繾綣。她有些惱怒,想抗拒他,想伸出手來摑他一掌,然而卻只是徒勞。
她已經(jīng)身不由己,被他帶入到一個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彩蝶炫舞,芳草垂露,漫山遍野的芍藥、玉簪花、蘭草、藿香……讓她醉入其中,幾點淡雨落入唇中,是珍饈玉露的醇香,使她漸漸沉醉其中,不愿意醒來。
幾聲更漏,隱隱的敲擊聲傳來幾分不安,似乎這暫時的安靜,是腥風(fēng)血雨的前奏。
“不!”她帶著罪惡的懺悔,遏制住在周身剛剛蔓延的幾絲暖意,用玉齒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暗呼一聲,隨即放開了她。只覺那柔弱無骨的身軀如被摧毀了的城墻,驟然倒塌。
血腥的氣味只是淡淡地飄過鼻孔,他依然能夠感覺出她的惶惑與不安,在這風(fēng)雨欲來之際,她猶如纏繞的水藻,在水中漂浮自縛,不能掙脫那魚水交融的致命誘惑。
“你恨我?”他不甘心。
暗夜中,只看到那一雙星辰般的眼,閃了又閃,然后漸漸熄滅。
他再次伸手過去,抓了一個空。
抽刀斷水水更流,她的逃避,正說明了她的情深。只是,這情為誰而傷?
誰又能知,她這每一步,都用盡了畢生的勇氣和力量?
這一夜,卻是如此漫長。
待悠悠醒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他帶著一臉?biāo)抟沟膲m埃,身上穿的是父親的灰袍,焦慮不安地在百草堂正中,負(fù)手而立。
她屏住了呼吸,撫了撫因為昨夜難以入眠的憔悴雙目,輕描淡寫地說道:“醒了?”
“哦!彼ь^怔住,她的笑容竟如那含苞欲放的海棠,風(fēng)和花香。
“我還有一事未明,特來征詢……”
“怎么?”他不得不笑,“是想問我要去何處?”
“自作多情者,非君莫屬!彼擦似沧欤`俏動人。昨日的一切,仿佛一場春夢,風(fēng)輕輕拂過,了然無痕。
“那日,你救瑞香之時,所用的藥是什么?那味道香辛無比,聞起來醒腦通竅,開郁化痰,似乎還有行氣活血,利水消腫之功效。只是,那香絕不是沉香!
“哈哈哈!”林子風(fēng)暢笑,“看來我真是低估了陶媚兒。”
“如實道來,若有一句是假,這百草堂便再也沒有你的立足之地!”她繃緊了臉,難道想知道那東西的來歷,必然要向他低頭嗎?
“那香名為蘇合香,味甘、性溫,無毒,是蘇合香樹分泌出來的香脂。確如你所說,可醫(yī)治猝然昏倒,痰壅氣厥,驚癇,痙病,溫瘧,心腹猝痛,疥癬,疹痱,凍瘡,氣積血癥,胸腹冷痛,氣逆脘痛,水脹……”
陶媚兒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毫不隱諱就開口說了出來。再向他望去,他的笑容含意頗深,似春江水東流,沒有盡頭。
“那香在哪里?”她試探著,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樣的神秘藥草。
林子風(fēng)暗笑,心嘆這小女子對草藥竟然如此癡迷,為了嘗試本草竟然放棄了自己的尊嚴(yán),不再與他為敵。
正欲說話,忽然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激烈戰(zhàn)鼓響,墻壁上的赤仙子藥瓶忽然掉落,陶媚兒正站在那藥瓶之下……
“媚兒!”一個箭步,那女子已經(jīng)被攬入懷中。那藥瓶掉落在旁邊一筐菖蒲中。
林子風(fēng)看到陶媚兒安然無恙,只是受了些驚嚇,方才吁了一口氣。四目相對,與昨夜不同,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在意。
“叛賊又在攻城?”陶媚兒驚問。
“那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怎么能夠抵擋大梁的千軍萬馬?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绷肿语L(fēng)嘲笑道。
“哦?可是已經(jīng)淪陷了那么多城池,”陶媚兒想到那藍(lán)髯將軍的精銳之氣,不禁有些膽寒,“只怕……”
“怕什么?聽說當(dāng)今太子已經(jīng)派羊侃將軍集聚京城的精銳部隊護(hù)城,京城附近的各個刺史藩王都親率大兵駐守,正分派援軍前往。僅僅靠這幾次進(jìn)攻就想占據(jù)龍盤虎踞的建康城,豈不是以卵擊石?”
“羊侃將軍是大梁的中流砥柱,善于智謀,領(lǐng)兵無數(shù)。如此看來,建康城暫時并無憂慮了!碧彰膬旱男陌蛋灯椒(wěn)下來,但愿援軍早日前來,把叛賊一舉殲滅,讓這都城早日重現(xiàn)車水馬龍的繁華之景。
“照理應(yīng)該如此!绷肿语L(fēng)輕輕點頭。
“陶姐姐——”一個憤怒的聲音傳來,讓陶媚兒肝膽欲裂,“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知人之面不知心!”
“瑞香?”兩個人方才發(fā)現(xiàn),由于過度關(guān)注于那緊迫的軍情,始終保持那曖昧的姿勢,于是迅速分離開來。
但見石瑞香淚水漣漣,怒氣橫生,“原以為姐姐是個心胸坦蕩之人,所以才把自家隱秘之事都說與姐姐,卻沒有料到,姐姐橫刀奪愛,所以才遲遲不給瑞香個交代!”
“瑞香妹妹……”陶媚兒羞慚萬分,不知如何作答。
“瑞香姑娘,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可懂得?我對你并無情意,若非要勉強,恐怕就委屈了姑娘。”林子風(fēng)并不放開陶媚兒,只是重新端起了那份輕狂與傲氣。
石瑞香怨毒地看了陶媚兒一眼,說道:“我與姐姐情同姐妹,并無芥蒂,姐姐何苦為了這件事情難為瑞香?若不能與林大哥結(jié)成連理,瑞香也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何必再等待城破的一天,被賊人所辱,不如現(xiàn)在就去了吧!”
說完,忽然向墻壁狠狠撞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林子風(fēng)輕若翩鴻,只一個轉(zhuǎn)身便攔截了她。
石瑞香無法隨心所欲,含淚看了林子風(fēng)一眼,說道:“林大哥是有情有義之人,如今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惜,瑞香已經(jīng)無顏再見父老鄉(xiāng)親了……”
“這……”林子風(fēng)皺眉嘆息,輕推開她。
“陶姐姐,我知道你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到了此時,瑞香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此時,已經(jīng)生不如死……只是,姐姐,你舍棄了徐家哥哥,又奪人所愛,可是覺得心里痛快嗎?”石瑞香說完,如衰花敗葉,跌倒在地上。
“我……”發(fā)怔不語的陶媚兒聽到此話,竟如晴天霹靂,五臟六腑的寒氣重新襲來,“不,不,瑞香,姐姐并不想欺瞞你,只是……”
陶媚兒不知如何向她傾訴,這許多天的傷痛在此刻竟然被她無情地撕裂。瑞香又怎能知道,這許多日子來,她所遭受的是從來未有過的煎熬,那負(fù)罪的煎熬似乎隨時會把她挫骨揚灰……
“瑞香姑娘,我與陶媚兒本就是未婚夫妻,只等天下太平,便可成婚!闭f完,林子風(fēng)走近陶媚兒,趁其不備,從她脖頸中取出那玉蓮蓬,“這是我林家代代相傳的信物,若要做林家的媳婦,必須要擁有此物!
陶媚兒本想掙脫他的羈絆,忽然聞聽這玉蓮蓬的來歷,心頭一震,原來這竟然真的是這場婚姻的信物,他那天所說的并不是戲言,而是一句永世的承諾。
“是嗎?”石瑞香抬了頭,呆呆地看了那玉蓮蓬一眼,咬了咬蒼白的唇,恨聲道,“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狠心,這一切都是為你們所逼!”
“哦?”兩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謂何來。
只見石瑞香微微捋了下凌亂的碎發(fā),一改剛才的彷徨不定,緩緩地站起身來,在兩人身上冷冷地掃了一眼,“可是我卻知道,林大哥的真實來歷,要不要我去衙門通報一聲?”
“瑞香你……”陶媚兒看到石瑞香一張?zhí)一,因愛成恨,有些扭曲,心中倍感悲苦?br />
林子風(fēng)卻一聲狂笑,反身遠(yuǎn)去,端坐在藤椅上,說道:“我自從來到百草堂,只是行醫(yī)濟(jì)世,并沒有做什么違背良心之事。瑞香姑娘,在這國難當(dāng)頭,你覺得官府可還顧及這等捕風(fēng)捉影的事端?若姑娘不信,就請自便!”
“這……”石瑞香面色窘迫,羞道,“林大哥,我并非針對你而來,只是那日聽到來買米的富商說,你就是那日大鬧濟(jì)世堂之人……我也是一時氣憤,才口不擇言……只是,都是因為陶媚兒喜新厭舊,忘記了徐家往日的恩情……”
聽到她這樣指責(zé)自己,陶媚兒雙目迷離,自感罪孽深重。因自幼喪母,每次染了疾患,都是徐夫人在旁,視若己出,噓寒問暖,如此絕情,怎能對得起徐家一番恩義?可是,誰又能知,要保護(hù)徐家的安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遠(yuǎn)離徐家。
“瑞香妹妹,是我對不住你……”陶媚兒說著,已覺得腳步輕浮,軟綿綿險些栽倒。
“陶媚兒,你可還記得,你的性命是我的?”林子風(fēng)瞪著她,似乎不想被一個女子的小小伎倆所鉗制,只是想宣告一個事實。只有陶媚兒,才配當(dāng)他的妻子。
果然,石瑞香的耐性已經(jīng)到了極致,她的臉色晦暗,哀怨地看了林子風(fēng)一眼,“林大哥,你真的一點兒顏面也不給我留嗎?”
說完,她又冰冷地看了一眼陶媚兒:“陶姐姐,在這烽煙滾滾的紅塵中,又何嘗不是聚少離多?誰都不曾得知,我們能有多少時辰在亂臣賊子的鐵騎之下茍延殘喘。姐姐難道不憂慮嗎?”
林子風(fēng)不禁怒氣漸漸上涌,喝道:“瑞香姑娘,你究竟想怎樣?”
“我……”瑞香低頭沉思片刻,一個陰狠的眼神掃了過來,“逆天而行,必遭不幸!”
聽到這惡毒的詛咒,陶媚兒如墜冰窖。
“有人在嗎?”忽然聽到一聲呼喚,每個人恍然回神。
只見四個軍士打扮的人抬來一人,那人渾身血污,不停地大聲呻吟。為首一人四處打量,問道:“哪位是陶家人?聽說還有一位林大醫(yī)又在何處?”
陶媚兒按捺住慌亂的心神,看到石瑞香又驚又喜,輕盈站起,迎向那軍士:“稟告將軍,民女有一事要說——”
“哎呀!”那躺在木板上的傷者忽然凄聲哀號,那為首的軍士不禁蹙眉,隨手推開石瑞香,說道:“打擾了,請快快幫他醫(yī)治!他已經(jīng)幾度昏迷,險些要了性命。衙門傷者眾多,已經(jīng)不能容納了,有人指引到這百草堂,說有良醫(yī)可醫(yī)治這外傷!
沒等他說完,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奔到那傷者面前,查看他的傷勢。只見那人身穿軍衣,并不是普通百姓。撕開污濁的外衣,只聽那人哀叫一聲,又昏死過去。
那人雙腿裸露出來的肌膚已經(jīng)潰爛流膿,慘不忍睹。
“這傷是人為所致,并不是意外!绷肿语L(fēng)肅然。
聽到這里,那軍士神情一變,扶了扶腰間的刀,掃向身邊的石瑞香,說道:“事關(guān)軍紀(jì),閑雜人等請回避!”
石瑞香的雙眸閃過驚恐的光芒,緩緩?fù)撕,無言以對。
陶媚兒急中生智,說道:“這是自家姐妹,不是外人,大人但說無防。瑞香,還不去后堂喚金正拿藥箱來?”
石瑞香彷徨了一會兒,怯怯地回言:“我……這就去了……”說完,閃身往后堂奔去。
那軍士點頭,嘆了一口氣道:“這本是我們自家兄弟,只因家中有老母嬌妻,不愿意上陣拼殺,所以逃離軍營,被發(fā)現(xiàn)后,受了軍法處置!
“這傷可是受刑具夾傷?而且是復(fù)受重刑而潰爛!
“國難當(dāng)頭,為什么要做逃兵?”陶媚兒邊嘆息邊清理傷口。
“一點兒不錯。這兄弟他雖然違犯軍紀(jì),卻是情有可原……只是怕這一次上沙場再也不能回來,所以才深夜偷偷出軍營,想看一眼出生后從未謀面的一對雙生子,誰料偏偏被前來巡查的官員發(fā)現(xiàn),于是……”
那軍士邊說邊揮灑了幾滴男兒淚:“因我們平日兄弟交好,不忍心讓他受苦,便趁戰(zhàn)事緩解,把他偷偷抬到這里,只希望他復(fù)原后能將功贖罪,繼續(xù)報效國家……”
這時,金正已將藥箱拿來。
林子風(fēng)默默無語,繼續(xù)查看那軍士的傷勢。
“這兄弟就托付給二位,我們要回去繼續(xù)為護(hù)城而戰(zhàn)。”
“幾位盡管放心,我們會悉心醫(yī)治,直到他痊愈。”陶媚兒鄭重承諾,沒有半點猶豫。
待那幾位軍士走遠(yuǎn),陶媚兒看到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汗水淋淋。
“這傷在周身,有些嚴(yán)重了,傷口已經(jīng)破潰,醫(yī)治較為煩瑣!绷肿语L(fēng)無奈一嘆,拿起筆來,“外用瓊液膏,內(nèi)服代杖湯,繼而要大補氣血,還要多休養(yǎng)幾日!
金正在旁,不滿地說道:“為了這樣一個叛逃的兵士,難道我們還要浪費現(xiàn)在僅剩的藥物?”
“金正,”陶媚兒搖頭,“在醫(yī)家面前,沒有身份的差別,只有救死扶傷的職責(zé)。他雖然有錯在先,卻終究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相信,待地重回軍營的時候,一定會一鼓作氣,奮勇殺敵。”
林子風(fēng)贊許地看了一眼陶媚兒,那灼熱的目光似乎要把她融化。
陶媚兒不禁面紅耳赤,連忙避了開去,對金正說:“還不快去,按照林大醫(yī)的方子把藥配上……”
金正無奈搔了下頭,悻悻而去。
忽然聽到一陣窸窣聲,原來那兵士已經(jīng)醒來:“姑娘的仁德和信任,讓我慚愧……將來若有機會重上戰(zhàn)場殺敵,一定不會忘記姑娘的話。”
陶媚兒試圖撕開這軍士的衣襟,卻發(fā)現(xiàn)那衣襟由于刑具的擠壓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
那軍士忍著痛,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身為軍人,最難的就是要有鐵石心腸。大丈夫一身鐵骨,要死要傷,都要在戰(zhàn)場上,誰又能想到,只為這一己私念,忘記了國家大義,而遭來這場災(zāi)禍,可是值得?”
那軍士忽然哽咽失聲:“姑娘有所不知,我入伍三年,從未有不良記錄,一直隨軍北伐,在冰天雪地里,腳背生瘡,流血流汗,都沒后退一步。只是從今天開始在京城當(dāng)班,本以為苦盡甘來,妻子托人捎來一雙布鞋,我便再也控制不住……”
陶媚兒眼角噙淚,輕輕說道:“哪個百姓不希望安居樂業(yè)?哪個妻子不希望夫君平安歸家?又有哪個孩童不希望與自己的父親團(tuán)聚?只是,沒有國,哪里有家?”
那軍士一陣號啕大哭,那傷痛似乎更重了,他險些再次疼暈過去。
陶媚兒不忍,閉上了眼睛,對一旁的林子風(fēng)說:“開個麻藥的方子,幫他解除些痛苦,可好?”
林子風(fēng)似乎有所忌諱,猶豫了片刻說道:“現(xiàn)在蟾酥、半夏、川烏都已告罄……如何再配制麻藥?”
“不!”那軍士似乎用盡了全部力氣,發(fā)出一聲,“我是軍士,陶姑娘,你不要在意,就這樣開始吧!”
“這……”陶媚兒看到那軍士的神色忽然振奮,臉上現(xiàn)出堅韌的光芒,暗暗擦拭臉上的淚痕。
“就依了他吧。在軍士眼中,一切傷痛都比不上尊嚴(yán)來得重要!绷肿语L(fēng)不忍看她一臉淚痕。這小女子似乎是水做的,時時刻刻挑動著自己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陶媚兒在林子風(fēng)炙熱的眼神之下,頓時忘記了自身的一切不快,低下頭來,點燃了一盞燈。
稍后,在金正拿過來的藥箱中取出一把利剪,在火上燒灼片刻,輕輕剪開那破碎的軍衣。
對陶媚兒來說,那軍衣上的血跡浸透的仿佛不是鮮血,而是一條性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身為男子,怎能輕易灑其熱血?
腐爛的肌肉隨著汗水的浸濕越發(fā)猙獰恐怖,那軍士咬牙不語,身軀在微微地顫抖。隨著一塊黏連的肌肉被撕裂,那軍士的忍耐終于到了極致,他輕哼一聲,劇烈地顫抖起來。
陶媚兒拿剪刀的手在微微抖動,那刺目的鮮血如火焰,熊熊燃燒了起來,那火焰無情地吞噬了她的所有心力。
香汗淋淋的她,腰身卻再度一暖,身后傳來林子風(fēng)的輕呼:“媚兒,交給我,你在一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蹦锹曇羧绱河辏缌怂念^徐徐蔓延的火焰。
他深情地朝她一瞥,那目光照亮了她的整個身心。她忘記了仇恨,朝他投去信任的一瞥。
“刀拿來……”看到那一片腐肉,任男子也無法不悚然,何況她一個女子?他張開掌心,一把尺寸適合的刀具已經(jīng)放入他手中。
他欣慰地一笑,那把刀的尺寸正是他要的,長一分嫌長,短一分嫌短。這世間,也唯獨陶媚兒懂得他,也唯有陶媚兒才是和他最相配的女子。
燈下,他的面容剛毅嚴(yán)肅,沒有一絲笑容。那陶媚兒父親用過的刀具在他手中輕靈地轉(zhuǎn)動,一切都是那般嫻熟自然,沒有一絲遲滯,似乎他就是為這百草堂而生。
一雙素手,輕輕舉起一塊素潔的羅帕,拭去他額頭的汗水。
他的身軀只是微微一動,并沒有再看她一眼,卻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撼動。天性仁慈的她,畢竟在意他了。
嘴角微微一咧,那表情已經(jīng)盡落入她眼中。她紅著臉分辯說:“父親說過,汗水落在病人的傷口上,會痛上加痛……”
他沒有再笑,不敢再露出自己的欣喜,只是覺得那小女子口是心非、欲蓋彌彰的窘態(tài)讓他動容。
他強迫自己不再分神,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待他全部清理好軍士的傷口,看到她已經(jīng)為他準(zhǔn)備了洗手的清水。
看他身上灰袍又被玷污,略微露出少許疲憊,卻仍然目光炯炯。
“讓金正把燒好的代杖湯給他!彼p輕地舒了一口氣,看那軍士的體質(zhì)先天盈足,并沒有因此而感染發(fā)熱,心里頗為欣慰。
“乳香、沒藥、蘇木各二錢,蒲黃、木通、枳殼(麩炒)、甘草(生)、當(dāng)歸尾、丹皮、木耳、穿山甲(炙,研)各一錢,土木鱉(焙)五個……酒水煎服……”金正生怕出錯,端起熬好的藥湯,對照藥方,從頭到尾又念了一遍。
在棲霞山的歲月里,母親帶著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解救了為生計而上山采藥摔斷肢體的山民,甚至教那些山民如何種植本草。想到那些山民為了那一點點靈芝或者人參竟會喪失了性命,不禁又開始心痛。
“林大醫(yī)啊,快來救命!”堂外又擁進(jìn)一群人,一個年輕的美婦人聲嘶力竭地哭訴:“天。∵@是什么世道!這天下不太平,搞得雞犬不寧,連瘋狗都出來禍害人!”
陶媚兒和林子風(fēng)大驚失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見一群人攙扶著一個耷拉著頭的男子,那男子滿臉恐懼,腿上一片血跡。
“林大醫(yī),我夫君出去買米,遭逢米店停業(yè),米糧沒有買來,卻被一條瘋狗咬傷……天啊,這可如何是好?”
還有一戴方巾的儒士擺頭:“多事時節(jié),若不能做善事,還不如在家閉門自省,到處亂跑,招惹是非!
“這位大哥,家有老母孩童,沒有米糧,怎么能活命?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蹦敲缷D一邊垂淚,一邊反唇相譏。
“你可知道,餓死也比被瘋狗咬死強百倍。犬因五臟受毒而成瘋?cè),一旦被其咬過,則九死一生,且終生禁忌頗多。若犬毒入心,煩亂腹脹,口吐白沫,發(fā)狂叫喚!
話音未落,那被咬男子和那美婦已撕心裂肺地哭泣起來:“難道沒有活路了嗎?”
“天無絕人之路,你們又怎知那是只瘋狗?能通獸語嗎?”林子風(fēng)低頭看那男子的傷口,以針刺其出血,并從懷中掏出一藥瓶,往口中倒入液體,然后在那咬傷處吸吮。
“你做什么?”陶媚兒肝膽欲裂,身為醫(yī)家,怎能不知這犬毒的厲害?眼睜睜看他以身犯險,不知為何心痛難耐。
林子風(fēng)口含藥液,說不出話來,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鼓起雙腮,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眼看他一口藥液,一口毒血,周圍眾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見稍微過了一會兒,林子風(fēng)又四處尋覓,找出兩個砂制酒罐,各灌半壺?zé),在外間煎藥的爐火上燒得滾燙,然后倒掉那燒酒,將砂罐按在那傷口上。如此兩只砂罐交替而用,很快就見地上一片黑血,直到最后那血變?yōu)轷r紅。
待到最后,林子風(fēng)擦了一把汗水,一副塵埃落定之態(tài)。
“回去找尋半個核桃殼!绷肿语L(fēng)淡笑,在那男子耳旁竊竊私語一番,那男子面紅耳赤,連連點頭,然后便開始千恩萬謝。
林子風(fēng)不斷擺手,眾人終于漸漸散去。
陶媚兒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重,皺眉看他,發(fā)現(xiàn)他在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我做什么?”陶媚兒擔(dān)心他是否中毒,卻不敢言聲,此時卻被他瞧得發(fā)窘,不得不裝惱怒。
“哈哈哈!陶媚兒果然關(guān)心我!绷肿语L(fēng)的笑聲安然篤定,絲毫沒有亂世風(fēng)雨的惆悵。
似乎只有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的唯一。
“那藥瓶里是什么?”
“是我母親配制的解毒藥,能解百毒!
“若能夠解百毒,為何對那服用鉤吻之人卻不施用,而用甘豆湯?”
“醫(yī)家講求的是辨證施藥,若是通用之物,必然有它的薄弱之處。況且這解毒藥的配制非尋常本草,我也就只有這一瓶而已。甘豆湯是易得廉價之物,又能物盡其用,為什么不用?”
易得廉價之物?幾點驚喜的浮光漸漸劃過她平靜的心湖,沒想到這林子風(fēng)竟然與她的念頭一樣。
抬首望去,他那雙黑眸亦化做一池春水,只有一朵千嬌百媚的花倒映其中,搖曳生姿。
“你和那人附耳說了什么?”為了躲開他的凝視,她不得不岔開話題,看到金正已經(jīng)到后院煎煮那軍士的湯藥,心稍稍安定下來。
“你真的要知道?”
她重重點頭,素來覺得他的醫(yī)法奇怪,卻總是有效,不知是什么靈丹妙藥。
他在她面前低聲說了幾個字,然后悶笑,轉(zhuǎn)身朝金正煎藥處走去。
她的臉頓時紅霞滿天。
“瑞香在哪里?”她裝做沒有聽到,不想自己的語無倫次和慌亂被他所窺,四處搜尋那已經(jīng)半天不見的女子。
石瑞香芳蹤杳無。這一番忙碌、疲憊、心顫、驚悸之后,已忘記她所帶來的困擾。只是,京城不過剛剛被困幾天,米店就關(guān)了門嗎?若援軍不能趕到,缺少米糧,難道真如石瑞香所說,處處都有餓死骨嗎?
這一日的繁忙,似乎拉近了與他的距離,這距離卻又近得可怕。
庭院深深,那一墻的凌霄枝蔓纏繞,也有幾枝探出墻外。
“人糞?”金正的大呼小叫灌滿了庭院,“姑爺,虧你想得出來!”
她莞爾一笑,那高傲輕狂的男子,做事總是出其不意,讓人匪夷所思。身為醫(yī)者,他自然懂得,治病先安神,若那被瘋?cè)哪凶咏K日焦躁不安,任用多少藥物也是無濟(jì)于事,早晚必定會精神崩潰而絕。這世間最可怕的并不是疾病,而是自己的心。
城困已經(jīng)月余,城中米價飛漲,大街上乞丐和流民越來越多。百草堂一天都不曾寂靜。那傷愈的軍士已經(jīng)歸隊,后面卻又陸陸續(xù)續(xù)抬來許多傷兵。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城內(nèi)年輕力壯的男子自愿告別妻子父母,披甲上陣,為家國而戰(zhàn)。建康城多年的安穩(wěn)并沒有磨掉百姓的堅忍,百草堂也從來不曾清冷,日日躺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兵病員,甚至連隔壁的大娘也過來幫忙。
此時的林子風(fēng),治療傷病的醫(yī)術(shù)越發(fā)嫻熟。他的衣袖上沾滿了血跡和藥漬,卻從來沒有半分嫌棄之言。他平日所穿的都是陶百年的衣物,陶媚兒不得不想,待解了建康之圍,便給他做幾套新衣衫。
昨晚細(xì)雨蒙蒙,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也不曾停歇。庭院深處的一片繁紅,經(jīng)歷了一夜狂風(fēng)亂雨,成了枯枝。桑樹下的石凳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幾朵白菇竟然從石凳下的土地里鉆出,清嫩誘人。
她起身便看到一只黑匣擱置在自己房門口。那只犀牛角,正靜靜地躺在這只黑色木匣中,它本來就凝重的色澤因歲月的沉積而增添了幾分神奇的感覺。又有誰能知道,這只犀牛角的背后,到底掩藏著多少纏綿悱惻、曲折離奇的故事?
那一瞬間,她的淚也變成了雨。他終究愿意為了她,舍棄成見,成全她的感激。
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的笑容依然那般深不可測,他的醫(yī)術(shù)又是那般詭異神奇,讓人捉摸不透。他的視線似乎不時也朝她看過來,無意中與她相撞,黑眸中流露出的眷戀與柔情昭然若揭,她的心中竟又是猛地一動,仿佛漏了幾拍。不知何時,自己的心已隨他的身影隨轉(zhuǎn)隨落。
腦海中又出現(xiàn)那日前去送藥,與他初遇,震懾于他的輕狂之言,但如今細(xì)細(xì)咀嚼,那滿腔的恨意,竟了無痕跡。這個口口聲聲奪人妻子的盜匪,卻日日操勞,成了聞名遐邇的良醫(yī)。他非但沒有挾持她遠(yuǎn)遁,反而為了天下蒼生,滯留在危機四伏的京城。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鎮(zhèn)定了心神,手捧黑匣,靜悄悄離開百草堂,向濟(jì)世堂走去。
只見一個老漢面色蒼白,從濟(jì)世堂驚慌逃出,里邊傳來雜亂的喧鬧聲。
“老伯,出了什么事?”陶媚兒不解,徐伯父自從伯母生病以來,便無心診療,每日只靠徐天琳支撐,這般吵鬧,讓徐伯母如何養(yǎng)病安神?
“哎呀,陶姑娘,是你呀!唉,這濟(jì)世堂是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伯為什么這樣說?徐家世代行醫(yī),非一般庸醫(yī)可比,怎會……”
“姑娘你有所不知,現(xiàn)在只是小徐醫(yī)支撐大局,要是安安穩(wěn)穩(wěn)行醫(yī)也就罷了,可是這小徐大醫(yī)不知因何事,日日酗酒,根本無心經(jīng)營?窗,又一條性命啊……人家都找上門來了……”
陶媚兒未等聽完,已經(jīng)心如刀絞,隨即朝濟(jì)世堂門口沖了過去。
堂內(nèi)人聲鼎沸,徐立康一臉陰沉,怒視著徐天琳。徐天琳雙目迷離,渾身散發(fā)著宿醉的落魄,軟泥一般癱倒在地上。
正堂一口巨大的黑棺赫然入目。一個老婦扶棺痛泣;一壯年男子手持巨斧,咆哮如雷,大有不甘罷休之勢,似乎隨時要把這濟(jì)世堂劈為兩半。
陶媚兒心驚膽戰(zhàn),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幾個月前那可怕的一幕居然再現(xiàn),只是這一次,不是徐伯父之過,而是他恨鐵不成鋼的獨生子。
“媚兒,你可記得,每年五月初五,我們出城采藥斗草①,你我總是平分秋色?墒俏í氂幸淮,我輸給了你……你卻不依不饒……讓我背了你十里……你總是那么狠心……”徐天琳仿佛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混沌無知,只是醉態(tài)全露,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
“天琳……”陶媚兒嘴唇顫抖,心里比蛇蝎咬噬還要痛苦十分。幾日不見,徐天琳竟然辜負(fù)了徐家的希望,放任自己,衰頹下去。
“媚兒,是你嗎?”聽到陶媚兒的呼喚,徐天琳似有所動,瞇著眼睛朝她掃來。
“媚兒,你來得正好。這個不肖子,丟盡我徐家的顏面,我要狠狠教訓(xùn)他!”徐立康看到陶媚兒,悲從心中來。
那壯年男子看到陶媚兒,粗聲喘了口氣,終于放下斧頭,說:“陶姑娘,你來評評理,一命抵一命,我的要求可是過分?”
陶媚兒輕聲安慰了幾句徐立康,再看徐天琳已閉上雙目,醉死過去,便對那壯年男子說道:“這位兄長少安毋躁,媚兒知道你們失去親人的痛苦……只是這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是要慢慢商討才好……”
“媚兒,不要再費唇舌了!我思慮良久,這等忤逆之子,白白費我二十多年養(yǎng)育,居然不識大體,不看如今正值國事危機,肆意妄為,算我白養(yǎng)了。就讓他們把這逆子帶走,隨意處置!”徐立康說完,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堂中一梨木椅上。
陶媚兒閉了雙目,暗暗嘆息,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孽,若沒有自己的悔婚,天琳怎會如此?
“冤有頭,債有主,我并不怪徐大醫(yī),只是必須給我一個交代!蹦菈涯昴凶佑行┢v,聲音小了下去。
“這事情有何緣故,請這位兄長講來!
“我父親久咳不愈多年,一直是在濟(jì)世堂求診。前日忽然吐血不止,我深夜前來求醫(yī),就是這小徐醫(yī)渾身冒著酒氣開了一張方子。我回去給父親喂下,誰料昨日一天上吐下瀉,頭暈惡心,最后竟昏迷過去……”
那壯年男子邊說邊以袖擦拭眼角,“還沒等我叫醫(yī)生診治,父親他就已經(jīng)一命嗚呼了……”
“藥方在哪里?”
“在這里。”那壯年男子從青石地上撿起一張揉成一團(tuán)的紙箋。
徐立康依舊長吁短嘆。
“黃藥子?”陶媚兒讀到這味草藥時,猶如一株參天大樹被驟然而起的響雷劈得焦糊。
徐天琳酒醉之后,誤寫了用量,是導(dǎo)致這場災(zāi)禍的原因。這黃藥子雖能解毒消腫、化痰散結(jié)、涼血止血,但服用過量卻能致人死命。
轉(zhuǎn)頭看到,徐天琳茫然不知,依然斜躺在冰涼的地上低聲呻吟。
“這逆子枉我傳他多年醫(yī)術(shù),他卻玩忽懈怠,犯下這種不可饒恕的錯誤,讓我無顏再見父老鄉(xiāng)親……”徐立康幾乎是捶胸頓足,恨不得頃刻鉆進(jìn)地縫里。
陶媚兒忍住悲傷,鼓起勇氣說道:“這位兄長,這失去親人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如今我也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女子了。若不是這許多年徐家的幫助,怎么可能會有陶媚兒的今天?我愧對濟(jì)世堂的每一磚,每一瓦,每一棵草木……”
那壯年男子已然沉默,正在靜心聽陶媚兒的話。
“……這種痛楚任多少銀錢都無法彌補。死者已矣,再要一條無辜的性命又有何益?凡事總要有個了斷,何況在國難當(dāng)頭,正是用人之際,與其要了他的性命,還不如留著他的性命,讓他多做些利國利民的大事!闭f著,陶媚兒從左腕上褪下一物,“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一只玉鐲,還值一些銀兩……”
“媚兒,那是你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徐立康伸手想攔下。
“不,伯父,這一場災(zāi)禍本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讓天琳失望,他怎么會自暴自棄?”陶媚兒搖頭,又對那壯年男子繼續(xù)說道,“我陶媚兒承諾,只要百草堂在一天,兄長家人醫(yī)藥我分文不取……”
“陶姑娘……”那剛才在黑棺前哭泣的老婦人對陶媚兒擺手,又示意那正凝神不語的壯年男子到自己身旁。
那壯年男子呼了一聲“母親”,隨即走過去,攙扶著她向陶媚兒走來。
老婦人深深看了一眼徐天琳,長長嘆了口氣,對陶媚兒說道:“姑娘,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我思慮良久,決定不再追究!
“什么?”那男子聽了,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老婦人面前說,“母親,你是不是糊涂了?我父親的仇不報了?”
那老婦人腫脹的雙目漸漸迷離起來,緩緩說道:“徐家在京城的口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本是信得過的……我們這一把老骨頭了,趕上這幾十年難遇的浩劫,即使不是病死,誰又能料到是不是會被餓死、燒死,或者被兵刃砍死?”
壯年男子聽后,伏在老婦人腳下失聲痛哭。
“他父親本是不治之癥,早晚都會離我們而去,這樣一來,就不會受那無窮無盡的痛苦了……況且小徐醫(yī)他本是無心之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好人有好報……”
說完,老婦人把那玉鐲重新戴回陶媚兒的腕上。
“大娘……謝謝您……”陶媚兒喜極而泣。
徐立康聽到這里,已經(jīng)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那老婦人深施一禮。
“孩子,我們走!蹦抢蠇D人拉起自己的兒子,長舒了一口氣,步履蹣跚,徑直朝外走去。
壯年男子不敢忤逆母親,擦了一把眼淚,跟在后邊,指揮眾人抬起黑棺漸漸退了出去。
“媚兒,多虧你了。徐家都因為這逆子,恐怕今后再也無法抬頭做人了!”徐立康越說越怒,對著徐天琳就要揮手打下去。
“伯父,”陶媚兒情急之下大呼,“看,這是什么?”
說著緩緩打開木匣,那只犀牛角頓時映入徐立康眼簾。
和以往不同,徐立康的面色由憤怒轉(zhuǎn)為驚恐,那黑眸子中劃過一道異樣的光亮,神色竟與林子風(fēng)肖似。只見他迅速放下手臂,搶過犀牛角,仔細(xì)揣摩起來:“媚兒,這東西從何而來?”
“伯父只管拿去用,這……是一位朋友所贈,請恕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彼荒苷f出他的名字,此時并不是揭開謎底的時候。
“真的……不能說?”徐立康焦急之態(tài)畢露,“這犀牛角的成色非一般普通百姓所能擁有,只有皇宮的太醫(yī)院才有!
“伯父,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朋友,不能泄露他的行蹤,請伯父諒解!
徐立康失望之余,再也沒有力氣去斥責(zé)兒子。
陶媚兒扶起徐天琳,被他一身濃重的酒氣熏得頭暈?zāi)垦#谑菄@氣。走到廚房查看,只見一鍋米湯還在冒著熱氣。
順手拿起一個瓷碗,盛滿米湯,撬開徐天琳的口,輕輕灌了進(jìn)去。
“伯父放心,他喝了這米湯,過不了多久,就會醒來……待他醒來,伯父再教訓(xùn)他不遲……只是,這酒雖是天之美祿,但凡過量,后患無窮……”
“媚兒,我只有這一個兒子,本想讓他繼承徐家的醫(yī)術(shù),可是他卻這樣不堪……我……”
“伯父,媚兒想,時間久了,他自然會明白伯父的苦心……只是徐伯母她……”
徐立康嘆道:“但凡這中風(fēng)之人,或者肢體麻木,或者癲狂,或者焦躁,你伯母她也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她甚至?xí)康讲徽J(rèn)識我,但天琳她始終是認(rèn)得的!
“母子天性,人倫之本。伯父保重……媚兒有病人在等候,要先走一步了!彼蝗绦娜タ葱觳,每當(dāng)看到她老人家蓬頭垢面,大聲嘶喊時,總似有無數(shù)鋼釘打在身上。
說完,她邁開步履,想離開這里。忽然感到羈絆,定神一看,徐天琳一只右手死死攥緊她的裙子。
“媚兒……”他深情地呼喚了一聲,又昏睡過去。
“天琳……忘記我……”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狠了狠心,掰開徐天琳有些僵硬的手指,掩面從濟(jì)世堂逃出,逃出那個癡情男子的真情牽掛。
天琳,這有緣才能相聚。若無緣,縱是咫尺天涯,也如千山萬水,何必強求?
百草堂里依然一片狼藉,血染的繃帶橫七豎八地散了一地,庭院深處藥香依舊。
“你又流淚了?是徐家人讓你流淚的?”林子風(fēng)不知從什么地方跳出來,不滿地說,“難道你真的想讓我對你禁足嗎?”
“連城都被困了這許多天,還需要禁足嗎?”陶媚兒心中的悲楚升起來,兩滴熱淚掉落在案上。
林子風(fēng)心一動,收斂了戲弄的神色:“怎么?發(fā)生了什么事?”
陶媚兒把那老婦人的話說給他聽,他也不禁驚訝萬分。
“慈悲為懷,能放下仇恨,有這般高遠(yuǎn)見識,實在是難得!
說完這句,再看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背轉(zhuǎn)過身,高大魁梧的身軀在陽光下輕顫。
她似乎察覺了什么,“你怎么了?”
林子風(fēng)過了片刻,方才轉(zhuǎn)身過來,神色異常:“我是在感慨,這正堂的草藥已經(jīng)所剩無幾,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你的那堆菊花了……”
陶媚兒放眼望去,只見藥屜全部拉開,只零零星星地剩了幾味草藥,最顯眼的就是那堆八分滿的菊花。
“物以稀為貴,林大醫(yī)不懂得?沒有了其他本草,這菊花就要一枝獨秀了。這菊花為祛風(fēng)藥物,可以治目痛、外翳、頭疼、眩暈、疔瘡,和地黃、黃柏、杞子、白蒺藜、五味子、山萸肉、當(dāng)歸、羚羊角、羊肝同用,治肝腎俱虛目痛;與黃連、玄參、生地、川穹②——”
沒等她說完,一只厚重的、散發(fā)著藥香的手掌覆住了她的口唇。
“媚兒,在我眼中,即使沒有了一切,也不能沒有了你……”只見對面的他,卸掉了所有的偽裝,灰黑的短袍,雙袖輕輕挽起,臉部剛毅的線條,一雙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勾勒出一個仁善的醫(yī)者形象。
第一次聽到他發(fā)自肺腑的話,比起他難得的笑容,這句話更讓她感動。
她退了一步,想拉開與他的距離。離他越近,越覺得呼吸困難。他的深情無一不泄露著他的薄弱之處,就是那薄弱的感覺,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他看著她窘迫的神態(tài),粲然輕笑:“我要想辦法出城,去采購些藥草!
“林子風(fēng),你不要命了嗎?”她強忍住腹腔中升起的無名之火,“城外烽火連天,你想化為灰燼嗎?”
“在城內(nèi)是坐以待斃,出城是放手一搏,大丈夫怎么能為了茍且偷安,放棄一切?”
“城內(nèi)已經(jīng)亂了章法,那些賊人就等著建康人跡滅絕,占據(jù)京城,實現(xiàn)吞并天下的野心。難道你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嗎?”
“媚兒,這傷病者日益增多,身為醫(yī)者,因為缺少草藥,面對眾多傷痛,只能長吁短嘆,束手無策,我心急如焚,寢食不安。昨日已經(jīng)在空中放了信號,棲霞山的兄弟們想必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草藥,就等我去取,F(xiàn)在是迫在眉睫的時刻,讓我怎么能不心焦?”
“可是,城外是強敵賊寇,城內(nèi)門禁森嚴(yán),你怎么出得了城門?”
“我已經(jīng)想了多日,從側(cè)門破洞而出。”
“不!”想到他要以身犯險,她心如刀割,“我不要你出事!”
“媚兒,你畢竟在乎我!”他的溫情隨著暖風(fēng),款款而來。
“我是說,傷病之人不能缺少你,與其出城,前路迷茫,不如就在此,審時度勢,量力而行。”
陶媚兒屏住呼吸,避開他灼人的注視,思索了片刻,似乎下定決心做一件大事,“父親曾經(jīng)說過,我們陶家本是為救死扶傷而生,現(xiàn)在是該我們背水一搏的時刻,我這樣做,算不得是違背祖訓(xùn),相信父親在天之靈,會保佑女兒和百草堂安然度過這場災(zāi)難!
林子風(fēng)不知她自言自語在說什么。
只見她低眉斂色,撩起寬大的衣裙,緊緊地挽了一個結(jié),露出了內(nèi)層的褲腳,看看四下無人,關(guān)緊了堂門,笑道:“你隨我來!”
“什么?”林子風(fēng)一頭霧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穿過那道側(cè)門,走進(jìn)綠意深翠的庭院,停在那唯一的石凳前,撥開下邊雜亂的草叢,她用手摸了又摸,終于發(fā)出了微笑。
“在這里!”說完,見她用力一扣,那石凳旁邊的草叢居然漸漸塌陷,露出一個漆黑的洞穴。
“林子風(fēng),去拿一盞燈,與我一同下去!
“這是做什么?”
“不要問,去了便知!
林子風(fēng)點燃一盞燈,隨她一起下行。那居然是一級一級的石階,越往下走,就越覺得有一股清涼之氣迎面襲來。
昏暗的光線中,兩個人不知不覺相依相攜,林子風(fēng)手中握著那柔軟的玉手,豪氣漸漸沖上胸口。
“這是陶家祖輩儲藏本草的地穴。百草堂經(jīng)歷了近百年的風(fēng)雨,能夠支撐到今天,全靠了這個地穴。我的祖輩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地穴,無論春夏秋冬,始終保持能夠儲藏本草的最佳溫度,因此就在這里建起了百草堂!
“只是有一年,御史大人的岳父要征此地興建酒樓,我祖父為了保護(hù)這百草堂,堅持不肯遷移,才被官府抓入監(jiān)獄,受了重刑,一條腿被打斷,從此成為殘疾。官府見我祖父誓死不肯讓出,后來又有上千名百姓聯(lián)名上書,只得作罷,我陶家才逃過一劫。因此,祖父他臨死前讓我父親發(fā)誓,若非到萬不得已、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決不能開這地穴!
“可是,這本草的采集、儲存都有時限,這樣長久的棄之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嗎?”
“正是。所以我父親一邊遵守自己的誓言,一邊在每年九月初九,在眾人都去登山的時候,獨自打開地穴,取出陳腐的草藥,再把新鮮的放進(jìn)去。有一年的重陽節(jié),因為我兄長偷偷去賭博,輸了銀錢,我父親大發(fā)雷霆,對我兄長用了蠻力,那個重陽節(jié),我們便留在家里看父親偷偷流淚!
聽到這里,林子風(fēng)的手緊了緊,恨不得把自己的熱量都傳遞給她。
她欷歔著,繼續(xù)說道:“父親那天因為對兄長失望,便悄悄把秘密告訴了我,說萬一他有不測,我可以代理陶家的一切事宜,包括進(jìn)入到這地穴!
兩個人邊說邊走,終于到了底層。借著微弱的光線望了過去,兩個人不約而同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天!”
地穴深處傳來的是熟悉的藥香,里邊擺滿了方方正正的格子,儼然又一個藥香撲鼻的百草堂。打開格子,里邊是各種各樣的本草。
“甘地黃,氣干,無毒。主治元氣受傷,逐氣血虛弱,閉阻不通,填骨髓,長肌肉,除寒熱積聚及風(fēng)濕麻木……”
“防風(fēng),味甘溫,無毒。主大風(fēng),頭眩痛,惡風(fēng),風(fēng)邪,目盲無所見,風(fēng)行周身,骨節(jié)疼痹,煩滿。久服輕身!
再往里有菖蒲、天門冬、五味子、蛇床子……還有木類本草松脂、枸杞、柏實、五加皮、杜仲……最里層的盒中居然是麝香、牛黃、白膠、龜甲……此外居然還有一些米糧、棗干、葡萄干、南瓜子……
打開最里的格子,幾顆珍珠在黑暗中熠熠奪目。格子內(nèi)層,則是一支罕見的百年老參。
林子風(fēng)拿起一些干果,笑道:“同一物品,若空腹食用,便是食物;若患者服用,就是藥品?磥聿傅倪h(yuǎn)見卓識,果然非同一般。”
“我的祖輩都知道,無論花草木石,蟲魚鳥獸,皆能為我所用。如用食物能夠去其病,就決不用藥理。從神農(nóng)嘗遍百草之時,這食與藥本出于一源!
林子風(fēng)佩服至極,又說道:“我終于明白,百草堂如何度過百年滄桑了。若不是有備無患,在這割據(jù)戰(zhàn)亂的年代,無法支撐到今日!
陶媚兒點頭:“我也是今天才明白祖輩們的苦心。若我們早知道有這樣的藥藏,就會不懂得珍惜,不懂得盡心經(jīng)營了。祖輩的這條遺訓(xùn),就是讓后代學(xué)會居安思危!
“媚兒,”林子風(fēng)將陶媚兒柔弱無骨的雙手握住,“有了這些草藥,我們照樣能夠繼續(xù)行醫(yī)濟(jì)世了。”
陶媚兒正要回答,一陣涼風(fēng)掃過,那燈竟然熄了。
漆黑的地穴中,剎那間寂靜起來,他們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打開了的木匣中,那渾圓潤澤的珍珠還散發(fā)著朦朧的熒輝。
男人特有的雄壯氣息一點一點滲透到陶媚兒的五臟六腑中。陶媚兒沒有逃避,也不想逃避。倚靠在那個男子身上,再多的恨意和彷徨都在瞬間消失,即便是寒窗星光,此時都變成了似錦繁花。
陶媚兒知道,縱是柔情萬千,卻只是遭逢亂世,一切皆是鏡花水月。這短暫的安寧,對眾多的人來說,也是一份奢侈。但唯獨那份真情,卻教人生死難忘!
注①:南北朝的一種戶外活動,每年五月初五,雙方以各種花草互相對比,誰采的種類多,誰認(rèn)識的種類多,誰就贏。實際是一種關(guān)于植物知識的比賽。這種游戲,和原始的中醫(yī)藥學(xué)有關(guān)。
注②:參考《中醫(yī)各家學(xué)說•各論•繆希雍》。
大梁太平四十七年,武器庫中的槍械和鎧甲都已覆上厚厚的灰塵。聽前來接受救治的傷兵說,朝廷已經(jīng)沒有可用的老將了,年輕有為的軍官都在外征戰(zhàn)防守,朝中只有老將羊侃指揮大軍。
城外是侯景的黑色戰(zhàn)旗,城內(nèi)是羊侃的智勇無敵。當(dāng)今圣上仍舊佞佛,不理朝政,平亂的大任全都交給太子蕭綱。
整個建康城已經(jīng)在狼子野心的亂賊的包圍之下,叛兵火燒大司馬門、東華門、西華門。
然而這一切,都被大梁的“鋼鐵長城”羊侃所擋。羊侃將軍發(fā)下告示,聲稱得到一封射進(jìn)來的書信,上寫“邵陵王蕭綸和西昌侯蕭鸞的援兵已經(jīng)抵達(dá)附近”,軍民之心因此稍稍穩(wěn)定下來。
百草堂內(nèi),難得一見的陽光擠入窗內(nèi)。堂內(nèi)的僻靜之處還堆放著為過端午存放的一簇簇菖蒲、艾草和大蒜,惶恐不安的人們早就顧不得這許多了,只是把它們當(dāng)做除毒辟邪的必備之物。
陶媚兒給兄長陶重山喂了湯藥,看到他小睡了一會兒,便起身走到桑樹下,和往常一樣拿起藥杵,把量好的草藥放入一個瓷藥罐內(nèi),用力搗了起來。
無論如何,兄長的病情總算是有所改善了,陶媚兒頗感欣慰。
林子風(fēng)正在為一個受傷的兵士縫合傷口。他讓金正熬了一碗湯藥,讓那傷兵喝下,那傷兵不過一會兒就欲睡。
只見他用干凈的白布蘸了些許藥液,捂在傷口片刻,然后拿起一根絲線,細(xì)心地把那傷口縫合起來。
那絲線不是普通的絲線,似乎很有韌性。
陶媚兒覺得奇怪,便問道:“這是什么線?”
“這是我母親給樵夫們治傷用的桑白皮,縫合之后,再上傷藥,很快就能痊愈!
“桑白皮?可是桑枝的韌皮?”陶媚兒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樣的線縫合傷口,“伯母她,對醫(yī)術(shù)的鉆研非比尋常!
林子風(fēng)停頓了一會兒,說道:“我母親是外族,在建康滯留了二十余載,熟讀中原的醫(yī)藥著作,并有自己的心得,很多醫(yī)技都是她自己創(chuàng)新!
“那麻藥也是伯母的偏方?”
“是。我母親一直可惜那麻沸散的藥方無從考證,幾經(jīng)實驗,配制了這有山茄花和火麻子花的麻藥,施用很有效!
看他額頭上都是汗,身上的衣衫又染滿了血跡,她搖頭嘆息,取來一件干凈衣衫給他。
“哦,越來越像妻子了……”林子風(fēng)嬉笑著接過了那衣衫。
陶媚兒輕嗔了一聲,不再理他。
倏然間,看到他轉(zhuǎn)頭去抬那傷兵的身體,右耳上有一顆明顯的紅痣,不禁奇道:“你耳后的紅痣居然和徐伯父的一模一樣!
只見他的背影頓時僵住,手中的動作遲滯起來。
陶媚兒恍然悟到是自己失言,徐家的任何一宗事情,都是他的禁忌,他對徐家的仇恨并沒有因為自己的舍身而放棄一絲一毫。
“哦,”她岔開了話題,笑道,“這傷兵真是豪氣,顧不得自己身受重傷,沖到城門洞去,結(jié)果被對方的槊所傷,剛才還口口聲聲要得到太子懸賞的那銀馬鞍!
“想得到那銀馬鞍,不過是一個軍人想要建功立業(yè)的迫切之心,無可厚非。身為男子漢大丈夫,誰不想有個清白或者榮耀的名譽?”林子風(fēng)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服自己。
陶媚兒看他一臉沉重,便沉默不語。
“小姐……小姐……不好了……”金正在門口一個趔趄,幾乎要撲倒在地。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陶媚兒大驚,若不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金正決不可能這般驚慌失措。
“徐夫人她……因小徐醫(yī)離家出走,再次中風(fēng),已經(jīng)不醒人事,危在旦夕……”
“什么?!”陶媚兒心痛欲裂,剛拿起的藥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林子風(fēng)神情凝重,臉上陰云密布。
“金正,快隨我去!”陶媚兒迅速飛奔向濟(jì)世堂。
“小姐……等等我……”金正在后邊邊喊邊跑。
前來求醫(yī)的百姓聞訊而去,偌大的百草堂只剩下林子風(fēng)和那個還未蘇醒的傷兵。
“讓一讓!”陶媚兒奮力擠進(jìn)擁擠的人群,看到徐夫人一動不動,橫臥在床上,而徐立康似乎已經(jīng)淚絕,凄哀地看著徐夫人的面容。
“伯母她……”陶媚兒勉強鎮(zhèn)定了下心神,翻看徐夫人的瞳孔。只見那瞳孔已經(jīng)散開,人已經(jīng)鼻息俱無。
陶媚兒淚眼凄迷,顫聲問道:“天琳他?”
徐立康這才微有所動,無力地遞過一物。
陶媚兒展開一看,原來是徐天琳離家出走時留下的。
“這城已經(jīng)被困,天琳他還能到哪里?”
還沒等說完,就聽到回過神的徐立康怒聲道:“這么大的京城,他若想隱匿起來,誰還能找得到他?這不孝子,就當(dāng)我沒生過他!”
說完,他伏在徐夫人的遺體上哭訴:“你怪我吧,都是我平時只重醫(yī)術(shù),忘記了教他做人的道理,如今才讓他做出這種不忠不孝的事情來……”
“徐伯父,發(fā)生了什么事?”陶媚兒有些不敢相信,只不過一夜之間,就發(fā)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事情,徐天琳居然棄家而去。
“那日他酒醉,我沒有理他,等次日黎明,我叫他來談,說了他幾句,他就和我爭辯,絲毫不理會那日徐家所面臨的困境。我一氣之下,就摑了他兩記耳光。他憤恨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只對自己的兒子兇惡,為什么眼睜睜看別人奪了他的妻子,我卻無動于衷!
徐立康說著,由于憤怒已經(jīng)又有些氣喘:“誰料到昨晚他忽然留書而去……我真是恨啊……恨我為什么生了這樣一個忤逆不肖的兒子!”
聽到這里,陶媚兒已經(jīng)哽咽失聲,跪倒在徐立康前面哭道:“伯父,媚兒愧對徐家。若不是媚兒悔婚,怎么會造成徐家今天的離散?伯父,你若生氣,就沖著媚兒來!
“媚兒……這不怪你……”徐立康已經(jīng)無力扶起陶媚兒,只是和她一起抱頭痛哭。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真是分毫不爽。你也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了嗎?”隨著話音飄落,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站立在兩人身旁。他的神情與徐立康一般無二,眉宇之間的戾氣隱隱欲現(xiàn),雙瞳中閃爍的光詮釋著的正是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生死之怨。
陶媚兒眼前一陣飄忽,都是他!都是這個男子擾亂了一池春水,讓恩恩怨怨泛起波瀾。
徐立康仔細(xì)看著林子風(fēng),忽然間身體一陣抖動。這個年輕男子左頰的淡淡酒窩,竟然和她——那個叫做木恩的異族女子有幾分神似。
那叫木恩的女子,長發(fā)高高綰起,長裙拖地,如下凡之仙,向他款款走來。記憶的迷霧在漸漸清晰,他一雙蒼老的濁目看到那年輕男子向他來復(fù)仇!
“你……你……”你到底是誰?他想問他,求證個夢想了多年的事實,手指向他,卻再也說不出口。
“林子風(fēng),恨也罷,愛也罷,走的走,死的死,你該如意了!何苦還要來攪這渾水?”陶媚兒氣怒交加,恨他不請自來。
“我來只是來帶走我的未婚妻子,有何不對?我要你離開這個假仁假義的徐大醫(yī)!”
陶媚兒見他的恨意無休無止,不明白是什么樣的切膚之痛,讓他憤恨不已。胸口一股熱血涌上喉嚨,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金星,她掙扎著說了最后一句:“若你還要我做你的妻子,就要學(xué)會寬容!
“哈哈哈!”他雖然大笑,臉上卻帶著無限憂傷,“若不做了虧心事,怎么會遭到報應(yīng)?你讓我寬容,還是看看別人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
此言一出,徐立康頓時臉色煞白,神情呆滯,仿佛一切都凝固在遙遠(yuǎn)的追憶之中。
“林子風(fēng),你究竟想怎么樣?”看到徐伯父神情迥異,仿佛正在遭受著人間最痛苦的折磨,而眼前這個男子卻咄咄逼人,不肯讓步,陶媚兒心頭燃起了一團(tuán)火焰。
林子風(fēng)冷哼一聲,只輕輕一抱,便把她裹在懷中。她心頭一急,耳畔一陣轟隆作響,竟瞬間墜入一團(tuán)黑暗。
待她醒來,天色已是昏黑,聞到百草堂那熟悉的藥香,依稀還能聽得到遠(yuǎn)處傳來的廝殺聲。抬眼望去,見他蕭索的身影無聲地站立在窗前,似乎在思索什么。
無論如何,為了她,他居然破了與濟(jì)世堂老死不相往來的誓言,親自來找尋她。說是無情,卻到底還是有情。
可是,他卻為了那心中的執(zhí)念,無法放棄那段宿怨。
聽到她起身的聲音,他終于回過心神,湊過來,借著微弱的燭光,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
“醒了?”他的聲音從來未有過的溫和,和在濟(jì)世堂的蠻橫無理判若兩人。
陶媚兒輕輕推開那湯藥,冷冷地說道:“這樣危急的時候,你還不懂得珍惜?浪費這些千金都難得的藥草做什么?還不留著最危難的時刻用?”
“哦,”他頓了頓,說道,“我看你多日來操勞無度,寢食不安,身體虛弱,需要調(diào)補,便擅作主張配了湯藥給你!
“我得的是心病,一碗湯藥怎么能醫(yī)得好?”陶媚兒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酸楚,想起徐伯母的仁愛慈心,忍不住又淚痕滿襟。
“媚兒,你怪我嗎?”他忍住內(nèi)心的彷徨無措,看她如此心神俱疲,已在后悔自己踏入那去往濟(jì)世堂的青磚路上。
“陶媚兒只是一個卑微的小女子,怎么有資格來怪罪有‘濟(jì)世神醫(yī)’之稱的林大醫(yī)?”
“媚兒……”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便再也無語。
他又何嘗不想放棄那段仇恨,血濃于水,那份錐心刺骨的痛楚,如千萬把鋼刀撕裂他的骨縫,將他抽筋剝皮。
可是母親那二十多年的眼淚因為對他的思念已枯絕,直到油盡燈枯的那一刻,仍然情難自禁。因為他,母親放棄了母族的家傳方略,鉆研了二十多年的大梁醫(yī)術(shù),可是他卻不知道一個在異國漂泊的女子如何度過那艱難的歲月。
直到那一天,他在濟(jì)世堂親眼看到徐立康的容貌,他幾乎要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看到徐立康為了他的夫人心慌意亂,他不禁又重新讓自己的心變得僵硬。若不是被陶媚兒所吸引,他還不知道自己在狂怒之下,會做出什么讓自己后悔莫及的舉動。
她故意避開他的關(guān)心,起身找出幾味補氣的草藥,開始稱量起來。他便知道,這個體貼入微的女子,知道徐立康因為這場打擊而心力交瘁,需要調(diào)理,所以再也無法安心靜養(yǎng)。
他看到她一副懨懨不悅的神態(tài),略略有些瘦削的臉頰在燭光下仍然閃現(xiàn)著一種堅如磐石的光彩,心中不由后悔萬分。
“藥涼了就無法喝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聽到,只見她仍然專注地分好那小撮香附子。
“拿去給那隔壁的張大娘,心病不除,我喝了也無益!
他不由得又窘又急:“陶媚兒,你是故意惹怒我嗎?這湯藥方劑是因人而異,怎么能說送人就送人?”
“要想讓我喝下去,你要告訴我,為什么這樣恨徐家?我們陶家一死一癲,還有一個下半生要為你做牛做馬贖罪的陶媚兒,難道還不能償還你的一條人命?”
陶媚兒已經(jīng)感覺,林子風(fēng)還有很多事情瞞著她,他與徐家的宿怨并非三言兩語可解,所以一心想逼他吐露真言。
說完這句,她感到那男子的方寸已亂,那藥碗在他手中晃動,傾灑了幾點藥液。稍后,他似乎強自撐住那如山巒之軀,緩緩把藥碗放置案上,然后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了出去。
陶媚兒配好劑量,用清水浸泡住那一大包草藥。再抬頭看他,那身影漸漸消失在濃色烏幕之中……
聽驚恐的傷兵說,叛軍在城外制造了一種能夠攀登城墻的戰(zhàn)車,高達(dá)十多丈,企圖用它居高臨下向城里射箭。
望著那高高架起的戰(zhàn)車,城中的百姓和軍士都亂成一團(tuán)。若是射的是火箭,那么建康城很快就會陷入一團(tuán)火海之中。倘若叛賊真的得逞,那么,等不到城破的那天,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灰燼。
更為驚恐的是,叛賊虜獲了羊?qū)④姷膬鹤樱源送{他投降,沒料到羊?qū)④娪H自站立在城上拉弓朝自己的骨肉射去,罵道:“你怎么還沒有死?我羊家一生忠義,怎會為了你一人而舍棄了君臣之道?”
眾多軍士看到主帥如此堅貞,不禁軍心大振,全力攻守。
若眾軍士皆有羊?qū)④姷臍舛,何愁大梁不勝?林子風(fēng),你是否有些過于心胸狹窄了?
庭院中那煎藥的灶臺上一簇微弱的火苗依稀跳躍著。陶媚兒含淚喝下那碗即將放涼的湯藥,苦澀的味道堪比黃連。
終于煎好徐伯父的湯藥,倒入一帶蓋的瓷碗,用厚布包裹,緩緩出了百草堂的大門,直接向徐家而去。
濟(jì)世堂幽光淺淡,一枝落花的杏樹雕鏤在紗窗,搖曳的燭火穿過狹長的小路,噙著哀傷的淚水透露出幾分寂寞。
那是鄰舍幫徐家搭建的簡陋靈堂。國難當(dāng)頭,已經(jīng)容不得百姓的喜怒哀樂了,一切婚喪嫁娶停止。
一排白燭恍恍惚惚地晃動,似乎有無數(shù)的怨氣還沒有散盡。
“伯父,保重……”陶媚兒端過湯藥,小心翼翼地奉上,但當(dāng)徐立康轉(zhuǎn)身過來,仍然免不了心驚。
這一場打擊,竟讓徐伯父發(fā)須皆白,橫生的皺紋如百年老樹干枯的外皮,染著塵世間最凄涼的滄桑和無奈。
“媚兒……”徐立康擦了一把濁淚,說道,“伯父教你們這么多年醫(yī)道,現(xiàn)在才知道仍然無法看破一切,多少靈丹妙藥都是枉然……我竟然救不了自己的親人和老友,也不能管教自己的兒子……我慚愧難當(dāng)……”
“伯父!”陶媚兒放下藥碗,雙膝跪地,朝徐立康鄭重地叩了三個響頭。
“媚兒,你這是做什么?”徐立康不解。
“媚兒在此先謝過徐伯父。當(dāng)年徐伯父除了備用些簡單的藥草以外,大都是支持了百草堂的經(jīng)營。兩家達(dá)成默契,徐家主醫(yī),陶家主藥,多年互相扶持才走到了今日。從今天開始,伯父就是陶媚兒的父親,請允許媚兒略盡孝道。”說完,把那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奉上,“這是陶媚兒為父親滋補身體的,請父親嘗用!
“媚兒,”徐立康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我知道你是個天性慈善的好孩子,可惜徐家沒有福氣娶你做媳婦,天琳他太不爭氣……”
“父親,如今我是您的女兒,可比那媳婦更為親近?”陶媚兒抹去了臉上的淚,勉強笑了。
“我知道你為我多慮,可是我已經(jīng)垂垂老矣,怎能再拖累你?”
看到徐立康遲疑不決,陶媚兒冰雪聰明,立即說道:“伯父,可是怕那林子風(fēng)……”
徐立康長嘆一口氣,說道:“事已至此,我便和你說了實話,我第一次看到林子風(fēng)就覺得他似曾相識,他面貌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難道他真的和徐家有仇怨?媚兒今天前來,也是為了他……他雖然看似無情,但是行醫(yī)救人卻總是不遺余力,媚兒一直想解開他的心結(jié),卻不知從何下手!
“也許,真的是我徐家欠了他的……”
“自從那日他把這玉蓮蓬套入我脖頸中,我就覺得奇怪,好像冥冥之中,與這玉蓮蓬無法割舍一般。有好幾次,想歸還他,卻始終沒有……他說這是家傳之物……不知從這里能看出什么……”陶媚兒邊說邊從頸中摘下那玉蓮蓬。
“玉蓮蓬?”徐立康聽到這里,渾身一震,竟站了起來。
那玉蓮蓬晶瑩剔透,在燭光中溫潤無瑕。
只見徐立康奪過那玉蓮蓬,目瞪口呆,良久不語。
“伯父,伯父……”陶媚兒看徐立康的眼眸越來越深,仿佛與那玉蓮蓬難解生死之緣。
“天啊……上天一定是在懲罰我……這都是報應(yīng)啊……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的……”徐立康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虛弱地歪倒在堂中的蒲席上,“木恩,木恩,你告訴我,你在哪里?你為什么不出來見我,卻讓他來懲罰我?”
木恩?聽到這個名字,陶媚兒驚訝不已,這似乎不是大梁女子的名字。
徐立康淚已決堤,過了半晌,才逐漸緩過神來。
“媚兒,如果我猜得不差,這林子風(fēng)……他……他就是我的親生兒子……是我徐家的長子……”
“?”陶媚兒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萬萬沒有想到,徐伯父竟然說出這樣令人震驚的話來,“伯父說的可是真的?”
徐立康沉重地點頭,“這都是二十多年前我造的孽,如今他來追討,我是罪有應(yīng)得,是我遺棄了他們母子……”
“林子風(fēng)說過,他的母親是異族女子,伯父卻又如何與她相識?”陶媚兒一心想揭開那個謎底,所以便不顧一切,窮追不舍。
徐立康兀自后悔不停,那日因牽掛徐夫人的病情,并沒有仔細(xì)看陶媚兒頸中所戴玉蓮蓬,否則,怎么會在今天才知道林子風(fēng)的真實身份,他們兄弟又怎么會反目成仇?
從庭院向東南方望去,火光沖天,焚燒的枯草氣息似乎穿越了層層樓閣,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雜亂的吶喊聲。
“叛賊又在焚燒城門了……”
徐立康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媚兒,伯父要給你講講那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徐立康起身踱步,望著被火光映紅的天空,心緒難平,往事如煙,徐徐飄過記憶之門。
徐家的祖輩本是朝廷的御用太醫(yī)。那時候,徐立康不過剛剛二十歲,只是一個小小的藥丞,跟隨祖父和父親在宮里行醫(yī)。
只記得那一日,天高云淡,御花園里金橘滿枝。臺城之外,槐蔭依然濃密。扶南國的特使千里迢迢攜帶地方物產(chǎn),到建康來朝貢。
在一個巨型珊瑚的掩隱之下,徐立康偷偷窺到一個高綰發(fā)髻的女子與特使隨行。他不禁啐笑:“什么特使,出門還不忘記攜帶妻妾。如此姿色的女子,和我江南美女相比,一個是烏鴉,一個是鳳凰,有何資本炫耀?”
那女子手里托著一只五色鸚鵡,曼妙的身軀緊緊裹著一條彩雀花筒裙,正隨著隊伍的行進(jìn)左顧右盼。
這一日,后宮之主丁貴嬪率妃嬪和皇子、公主都來御花園觀看扶南國帶來的奇珍異寶。御花園里到處花團(tuán)錦簇,粉蝶飛舞。那鸚鵡確實是稀有品種,能通人語,送進(jìn)后宮,惹得夫人妃嬪們興奮無比。
徐立康正準(zhǔn)備把為特使做藥膳的材料送去,卻看到那女子正好奇地看那園中的花草樹木,并不時摘下幾朵花瓣嗅聞。
那里是專門為丁貴嬪種植的藥圃,怎么能容一個異邦女子隨意采摘?
忽然看到那女子又肆無忌憚地拔下一株龍膽草,放進(jìn)口中咀嚼片刻,然后“呸”的一聲吐了出去。
他心想果然是蠻夷之邦,不通禮教,于是憤怒地朝那女子呼喊:“客隨主便聽過嗎?既是來做客的,不經(jīng)主人允許就隨意毀壞東西,恐怕不是為客之道吧?”
那女子奇怪地看著他,并沒有理睬他,只是皺眉。
他愣了片刻,方才想到定是言語不通,于是搖頭嘆氣:“原來是對牛彈琴,和一個蠻夷之女何必多費唇舌?”于是轉(zhuǎn)頭想走。
“慢……請問你是誰?說誰是蠻夷之女?我們扶南國人杰地靈,我是大國醫(yī)的女兒,到梁朝來是為了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有什么不對?”
他赫然一驚,原來這女子大梁國語竟說得如此之好,她的身份并不是特使的妻妾,卻是女醫(yī)。
他看她的十指被揉碎的龍膽草汁染得暗黃,不禁啞然失笑:“我們大梁地大物博,有的是你沒見過的草藥,你何必非要虐待那幾株費盡工夫培植的普通本草呢?”
“哦?你說的那些東西在哪里?我要看一看!”那女醫(yī)蠻橫地看著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屑地笑道:“就這里的草藥,就夠你斟酌到回去的時候了,你還是在這里吧!”
說完,斜視了她一眼,看她一臉疑惑,頗有幸災(zāi)樂禍之感,笑了笑,轉(zhuǎn)身又想離去。
“啊!”忽然聽到一陣驚呼,不遠(yuǎn)處正在觀賞奇物的妃嬪夫人們亂成一團(tuán),紛紛向遠(yuǎn)處避了開去。
他飛速跑過去一看,原來吳淑媛站立在一株巨桑的枝干之下,一條大蜈蚣已經(jīng)爬到她的手臂。
“請夫人千萬不要動,慢慢蹲下……”徐立康小聲呼著,小心翼翼端詳那蜈蚣。
吳淑媛已經(jīng)嚇得臉色蒼白,按照徐立康的囑咐慢慢蹲了下來。
徐立康仔細(xì)看那蜈蚣,正移動著兩排復(fù)足,輕輕向吳淑媛的發(fā)髻爬去?茨球隍即T大無比,心知定是巨毒無比。若被它咬住,恐怕不僅不易去其毒,甚至還會殃及人命。
“好端端的,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丁貴嬪直念阿彌陀佛,“快快宣太醫(yī)!”
只是,這御花園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巨型蜈蚣,真是奇怪。
徐立康急中生智,讓人從土叢中挖掘兩條蚯蚓,放置一根短桿上,想通過食物來引誘蜈蚣。那蚯蚓的味道似乎刺激了蜈蚣,蜈蚣果然轉(zhuǎn)頭,朝木桿爬來。
徐立康屏息凝視,眼看即將把那蜈蚣誘到,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忽然傳來一聲:“母親,你怎么樣了?”
原來是豫章王蕭綜聞訊趕來看望生母吳淑媛。
那蜈蚣受了驚嚇,不分青紅皂白,在吳淑媛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吳淑媛驚呼一聲,隨即昏了過去。
蕭綜一看大急,兩腳踢倒身邊的宮監(jiān):“都是些沒用的廢物!用得著你們的時候,人都到哪里去了?要是我母親稍有不測,我就先要了你們的命!”
說完,他自己挺身就要上前,卻被徐立康攔。骸暗钕滦⌒,不要上前,這蜈蚣正發(fā)狂,若再驚擾了它,后果不堪設(shè)想!”
蕭綜聽了,終究是有幾分忌憚,惱怒地跺了幾下腳,退了下去。
只見那蜈蚣咬人后,依然紋絲不動,趴在吳淑媛脖頸之處。
吳淑媛的手臂卻漸漸腫了起來,人仍然在昏迷。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清嘯,那扶南國女醫(yī)飄然過來,那蜈蚣似乎受了控制,似乎放松了警惕,慢慢朝女醫(yī)爬來。那女醫(yī)面露喜色,取出一只竹簍,那蜈蚣隨即順從地爬進(jìn)了竹簍。
蕭綜等人連忙上前,扶起吳淑媛,只見吳淑媛手臂淤腫青黑,毒氣仍然在漸漸蔓延。
“那些太醫(yī)都一把老骨頭,吃著朝廷俸祿,遇到事情卻來得如此之慢,不如回家養(yǎng)老罷了!”看到此時仍然看不到太醫(yī)院來人,蕭綜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丁貴嬪也心急如焚,焦慮地走來走去。
徐立康瞪了那女醫(yī)一眼,那女醫(yī)渾然不覺,只顧看那條大蜈蚣。
“稟貴嬪,現(xiàn)在救急之法是用鹽水洗凈,然后用雞涎涂抹……”
“慢!”那女醫(yī)搖頭說,“這條蜈蚣是難得一見的金頭蜈蚣,號稱‘毒王’,被這樣的蜈蚣咬傷,用普通的方法怕是不行。”
“你?”徐立康一把抓住那女醫(yī)裸露在外邊的手臂,怒道,“賊喊捉賊,你安的什么心?”
“你說什么?”那女醫(yī)方才聽出他話有所指,“你是說我嗎?這蜈蚣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卻為何這般熟悉它?是欲蓋彌彰吧?這御花園里曲徑通幽,清寧透徹,怎么會有這樣的毒物?不是你還能是誰?”
“都說這泱泱大國都是能人賢士,怎會有你這樣蠻橫無理之人?”女醫(yī)白了他一眼,說道,“你若再阻攔,等那毒氣蔓延,那條手臂可就保不住了!”
“什么?”蕭綜聽了這話,開始暴跳如雷,幸而被左右攔住。
“阿彌陀佛,女醫(yī)可有什么法子?”丁貴嬪天性仁慈,不忍看到這慘不忍睹的情形。
那女醫(yī)笑了笑,從徐立康手里掙脫手臂,然后從袖中又拿出一個木盒,那木盒打開,只見眼前一物飛躍而去,直接跳上吳淑媛的膿腫之處。
眾人驚呼一聲隨即跳開,那居然是一只比蜈蚣更毒的大花蜘蛛。
“你……簡直是……”徐立康被那女醫(yī)氣得渾身發(fā)抖,那豫章王雖然宮人私下議論并非當(dāng)今圣上親生之子,而是東昏侯的余孽,但并未因此而受到半點冷淡,因為吳淑媛頗受圣上寵愛,若吳淑媛真有不測,想必在場之人都要遭殃。
正在思慮之間,看到那花蜘蛛已經(jīng)張口吸吮傷處。很快,那花蜘蛛的身體就開始膨脹起來,和原來的大小相差懸殊。待那傷口流出鮮血來,那花蜘蛛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一般,心滿意足地向女醫(yī)爬來。
徐立康知道,那毒被吸入到花蜘蛛腹中,最危急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這以毒攻毒的辦法只是耳聞,卻還是首次見到,實在是匪夷所思。
那女醫(yī)嬉笑著,伸出一只玉藕般的素手,捧起那花蜘蛛:“小花,你真能干!”
正在這時,徐立康之父徐佑才和幾個太醫(yī)手忙腳亂地奔了過來,朝丁貴嬪跪下:“微臣來遲,請貴嬪恕罪!”
“好了,不要再說,快去救治吳淑媛!”丁貴嬪驚魂未定,朝依然在昏迷的吳淑媛指去。
“貴嬪放心,吳淑媛并不是被毒暈,而是驚嚇?biāo)隆_@蜈蚣真是厲害,若被其所咬,會讓人肢體麻痹,頭暈嘔吐,或者膻語、抽搐、昏迷……幸虧是及時解了毒,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請貴嬪和豫章王放心。待回頭微臣開個方劑鎮(zhèn)靜安神即可。”徐佑才觀察了吳淑媛之后,說道。
“好,好!你們快隨吳淑媛回宮悉心救治……”
“貴嬪身體可有恙?”看丁貴嬪一臉蒼白,還未安神,徐佑才唯恐還有什么紕漏,小心翼翼地問道。
誰料丁貴嬪一揮手,說道:“你們?nèi)グ桑緦m無事,只要徐藥丞在身邊就好!
徐佑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還在沉思的兒子,用寬袖撣了撣頭上的涼汗,低語道:“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藥丞,萬一……”
誰料丁貴嬪卻說道:“好了,你這兒子逢亂不驚,又有見地,無愧于徐家的美譽。他不像你們,動不動就給本宮喝那一堆苦藥湯。上次本宮背后長了一個膿疽,他只用點芙蓉花,本宮三五日就痊愈了。還有啊,上次給本宮推薦的清暑益氣湯,不僅味道清涼可口,而且極為有效!
“這……”徐佑才仍在沉吟。
“還婆婆媽媽的做什么?”一旁的豫章王蕭綜終于無法忍耐,大呼起來,“再有怠慢,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不會對你們善罷甘休!”
“是!”徐佑才無奈,只好隨豫章王而去。
“微臣拜見貴嬪!边@時,負(fù)責(zé)接待扶南特使的官員來接女醫(yī)。
“不好,你們都安然無恙了,可是我的小花還需要喝水呢!”那女醫(yī)不滿地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毒蟲為何也要和人一樣飲水。
丁貴嬪點頭,宮人隨即端來一盆清水。
只見女醫(yī)把花蜘蛛放進(jìn)水里,蜘蛛慢慢吐納,一團(tuán)黑氣很快蔓延開來。
徐立康方才明白那女醫(yī)的心思,這毒吐出,才能保住花蜘蛛的性命,以備他日之用。
他暗暗扯了那官員的衣袖,悄悄問道:“這是什么異端邪術(shù)?那些毒蟲為何都聽命于她?”
“徐藥丞不知這就是扶南國最為擅長的禁術(shù)嗎?”那官員不解地問道,“這算什么?這女醫(yī)的家族世代精通禁術(shù),在扶南國的幾十次瘟疫流行中都能安然無恙,而且救了無數(shù)條性命!”
“禁術(shù)?”徐立康知道父親極端鄙視這些方術(shù),所以從不讓他染指一絲一毫。
“就是在火里燒不死,在油鍋里不會被滾油燙死,所有的蛇蟲蟻獸都對她奈何不得!”
“哦?那豈不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不是凡人?”
正說到這里,那女醫(yī)似乎察覺了他的譏諷,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徐立康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次的風(fēng)波,給他的仕途錦上添花。他不再只是一個小小的藥丞,而是跟隨父親成為真正能開方治病的太醫(yī)。
那被蜈蚣咬傷的吳淑媛更是因禍得福,扶南國進(jìn)貢的兩塊珍貴藥材犀牛角之一便賜給了豫章王蕭綜作為慰藉之用,而另一塊就保存在太醫(yī)院。
更為驚訝的是,那女醫(yī)要學(xué)大梁醫(yī)學(xué),得到了圣上的允許。
要學(xué)醫(yī),先要嘗遍百草才成。這是徐家的家訓(xùn),徐立康竟被派遣為為她講述本草的醫(yī)官。
那女醫(yī)初次到御藥房之時,身穿的是丁貴嬪賜予的大梁服飾。只見她眉心翠鈿金縷、窄袖纖腰、羅裙隨風(fēng)而動,惹起一片輕塵。頭上一只珠翠瑪瑙步搖,如風(fēng)裹菡萏,花葉相間,簌簌而動。
徐立康眼睜睜地看到她在房中穿梭,不時拿起草藥嘗試,或是低頭看那藥典和本草,并不理睬他,他有些惱怒。
“喂,那是大黃,咀嚼時有沙礫感,粘牙,味苦而微澀……”他發(fā)現(xiàn),這世間最讓人難耐的并不是吵鬧,而是有人當(dāng)自己不存在。
“我叫木恩,不是你所說的那個什么喂!彼男θ菀勖匀,使他差點忘記了自己的使命。
“我……”他本想問她把那蜈蚣如何處置了,卻被她打斷了。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叫徐立康,是大梁的醫(yī)藥世家子弟。哦,那藥盒里的是什么草藥?”木恩的視線全部在草藥上,兩只手各捏起一味草藥,用鼻子使勁嗅了嗅,并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他頓時無語,與這異族女子溝通何其艱難,但卻無可奈何:“石斛味淡而黏滑,有渣;秦皮味苦而入喉。至于熊膽,就要用舌尖去嘗,可有先苦而回甜的味道……”
他本以為這大梁醫(yī)藥讓那女子學(xué)起來,一定是難于上青天,但木恩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似乎收獲頗豐。
“你把那蜈蚣如何了?”他終于忍不住,問起她來。
她也終于瞇著眼睛端詳起他來,卻并不回答他的問題:“我母親說我這次來,一定會有桃花劫,難道你就能是我的桃花劫?”
說完,她坐上桌案上,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徐立康窘迫得紅透了脖頸,沒料到這異邦之女如此豁達(dá)豪放。
“怎么?你以為我弄死了它?我怎么舍得?那雖然是毒物,但是若用得好,就能成為治病救人的良方!
他一驚,沒有料到她居然如此通曉藥理。
窗外,幾片黃葉飄落,她的唇飽滿豐潤,微微地撅向一邊。
他沒有料到,這個女子的笑容已經(jīng)在他心里扎根生芽,那萌動著的情感火焰,欲破土而出。
那日聽負(fù)責(zé)招待扶南特使的官員說,木恩的大梁國語說得如此流暢,是因為和去扶南國游歷講經(jīng)的高僧悉心學(xué)習(xí)了整整兩年之久。
過了午時,徐立康去丁貴嬪所居的顯陽殿送藥膳。繞過柳蔭翠蔓,流水潺潺,只聽到殿外的長亭里歡聲笑語不斷。
“黃芪蜜炙、茯苓,茯神、當(dāng)歸酒洗、川、半夏曲各一兩、干草炙一錢、柏子仁去油、酸棗仁炒、遠(yuǎn)志去心炒,五味子、人參、肉桂各兩錢半,每服五錢。這個方子叫做養(yǎng)心湯①,治心虛血少、神氣不寧、怔怵驚悸,正適合貴嬪您的癥狀!蹦径鞯穆曇艉芴貏e,聽起來如黃雀兒之音,尖脆又有幾分磁性。
徐立康暗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 “貴嬪可是覺得可以一試?”
“稟貴嬪,若貴嬪身體有恙,可宣太醫(yī)隨診……萬萬不可隨意用藥……”他皺著眉,掃了一眼那個猶自得意的木恩。
“哈哈哈!”丁貴嬪起身大笑,“本宮這般年紀(jì),也沒有什么可避諱的,只要簡單實用就可!
“這……貴嬪福澤深厚,萬萬不可大意……”徐立康再次躬身。
“也罷,她既然有志于大梁醫(yī)學(xué),這也是件好事,就依了她罷,讓她隨你去看太醫(yī)如何操刀去病。”
木恩聽了此話,眉開眼笑地朝丁貴嬪一合雙掌,低頭而退。
徐立康立刻覺得周身奇癢,一股神秘的力量讓自己渾身不適起來。她所謂的桃花劫,最終都是自己的劫難,而且這劫難非一時可解。
注①:摘自《醫(yī)方集解》。
女子,不知從哪里抄了幾個方子,便開始賣弄起來。
太醫(yī)院東南角的一間凈房里,躺著的是已經(jīng)被麻醉的湘東王蕭繹。
湘東王蕭繹自幼患有目疾,這一次另外一目也忽然疼痛難耐。徐佑才發(fā)現(xiàn),在蕭繹眼瞼下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肉瘤,必須割去方可。
湘東王蕭繹非常忌諱自身之疾,因此這次開刀極為隱秘,本只打算由兩父子來完成,沒想到木恩借助貴嬪之寵也參與其中。
徐佑才正等著徐立康拿來去毒的草藥,看到木恩跟隨而來,不禁皺眉。徐立康只好在父親耳邊低語,說明緣由。
徐佑才聽后,只有搖頭,卻也是無奈,只能聽之任之。
此時午時剛過,雖說是白天,房中卻點燃了無數(shù)的蠟燭。
徐立康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他知道這場需要細(xì)心和毅力的手術(shù)不容小覷。湘東王蕭繹雖然是殘疾之身,卻才華橫溢,是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兒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何止是在場之人的性命堪憂,只怕會殃及徐家滿門和大梁與扶南國的交好。
這個木恩卻尋死覓活非要見識大梁醫(yī)術(shù),于是他不得不與這稀奇古怪的女子并肩而戰(zhàn)。
徐佑才仔細(xì)看了看已經(jīng)受麻醉而昏迷的湘東王,深吸了一口氣,定神凝視。
徐立康高高舉著一盞特制的半封閉的多層銅燈,看到父親拿一把極精細(xì)的小刀輕輕劃了一刀,一道血痕突然現(xiàn)出,很快就凝固成一粒血珠。
徐佑才急促地喘了一口氣,喊道:“刀!”
那手舉銅燈的徐立康有些心急,自己現(xiàn)在的姿勢無法移動,要拿到刀,必須要傾斜身子,只是,銅燈的位置卻不能動搖。
然而很快,徐佑才手中已經(jīng)放上一把五分刀,那正是徐佑才需要的。
木恩正在對面朝他微笑。
看似粗獷的木恩居然能心領(lǐng)神會父親的心意,并且似乎對刀并不陌生。
只見父親緩緩地切除掉那塊小瘤,然后看到木恩不知從何處取來一素潔的帕子,輕拭徐佑才額頭的汗水。
她的善解人意讓兩父子心驚,只是由于緊張,無暇顧及。
不遠(yuǎn)處幾株石榴樹上果實累累,清奇豐滿,惹人遐思。
徐佑才正自緊張,找出一根細(xì)細(xì)的絲線,縫合那割開的傷口。只是那線細(xì)柔輕飄,幾乎看不清楚,略略一用力,竟然繃斷。
徐氏父子看到依然在昏迷中的湘東王,頓時大汗淋漓。關(guān)鍵時刻斷了此線,自然會延誤時間,麻醉的藥力很快就會過去。
“用這個。”木恩從腰間抽出一根線遞給徐佑才。
徐佑才接過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這線細(xì)而柔韌,是非常適宜的縫合傷口的線。
“這是桑枝的韌皮,我前幾日出去游玩發(fā)現(xiàn)的,我管它叫桑白皮。我用它給一只小兔縫合腿部傷口,那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痊愈了!蹦径鲾D擠眼睛。
徐佑才來不及多想,重重地點頭,把桑白皮在藥液中浸泡片刻,便飛快地動起手來。
這一次有驚無險的手術(shù),最終順利完成。
在傷口敷完藥末,撬開湘東王之口,灌入已經(jīng)熬好的藥液,待看湘東王氣血順暢,并無異樣,便喚侍從來把湘東王抬回宮休憩,徐氏父子方才感到松了一口氣。若湘東王僅存的一目再有什么不測,想必大梁的天空也要被咆哮聲灌滿。
徐佑才似乎注意到身邊的木恩,正在聞他親自配制的消毒藥液。
“這里邊都有什么草藥?”木恩無邪的雙目,正探索般地看著徐氏父子。
徐佑才沒有料到自己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太醫(yī),居然要靠一個異族女子施手救援方能度過危機。想到此,覺得慚愧,拿起那剩余的桑白皮,搖了搖頭,退了出去。
“那是徐家的不傳之密,怎么可能讓你知道?”徐立康看她靈媚的模樣,心里蕩起了一波春水。
“既然是要治病救人,為何還要有秘密?”那木恩似乎不懂得大梁的風(fēng)土人情,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這……一言難盡,有空你去回春閣研讀《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即可!毙炝⒖挡桓以倏茨请p攝魂奪魄的眼睛,低下頭來收拾手術(shù)的器物。
回春閣是太醫(yī)院存放醫(yī)書的地方,也是醫(yī)士們經(jīng)常夜讀的必去之處。
“哦?”那個叫木恩的女子嘴角含笑,偏偏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晚風(fēng)初收,夜色瀲滟,月光下晚荷嬌羞無比。難得的清寧之夜,徐立康卻心急如焚,匆匆繞過那曲折的水榭,直奔僻靜的回春閣。
圣上的一個龍孫“生而兔缺”,醫(yī)治的方案明日呈上,可是因缺少必要的引據(jù),一直沒有完成。父親讓他先去回春閣查詢,若再有缺失,就只能去東宮典藏之處求借了。
推開那扇虛掩的門,他手中的燭火忽閃了一下。
年代久遠(yuǎn)的古籍散發(fā)著書卷和藥草摻雜的味道,聞久了不但不覺得怪異,反多了幾分親切。
一排排書架在燭光的映射之下,投下頎長的陰影。
父親聽人說,這種病晉朝在荊州曾經(jīng)有成功的治愈例子,不知道醫(yī)書里有沒有筆墨可詢。
正往里慢慢移去,腳下被一個物體幾乎絆倒。他大驚失色,扶住燭火,定神看去。只見那木恩臉色酡紅,柔弱無骨地癱倒在地上,因不滿被忽然驚擾,厚而妖艷的唇呻吟出聲。
徐立康呆了片刻,看她一身輕裝,在冰冷的地上不省人事,頓生憐惜之情。
湊近她散發(fā)著酒氣的身體,徐立康身體忽然燥熱起來。這是女貞子酒的味道,不知這小女子從哪里弄來了這藥酒,竟然貪杯不起。
抱起她,手中竟?jié)B出了汗。這女子的身體發(fā)出一股奇異的香氣,讓他的心浮躁起來,難以平息。
一條玉臂忽然靈蛇一般勾住了他的脖頸,他幾乎窒息。
“這大梁的好酒陳釀?wù)媸桥e不勝舉,好喝……來……喝……”醉意濃重的她,又揮起另外一條玉臂“啪”的一聲打掉了那燭火,房中頓時一團(tuán)漆黑。
她身上散發(fā)著的香氣忽然換成一種妖異的誘惑,他心膽俱寒,在清涼的秋意中漸漸卸掉了陽剛之氣。
他的心在抗拒那軟玉溫香,把她輕輕放置在一張平日醫(yī)士挑燈夜讀坐臥的竹簟上,想逃離那致命的誘惑。
寬袍驟然一緊,腳下竟被纏住。
月色如紗,秋蟲的低吟柔綿無力。從窗口偶落的幾片秋葉,已被相思染透。
細(xì)如蚊蠅的低語,在寂靜的書海醫(yī)林中清晰入耳:“不要……走……我知道是你……”
他捂住胸口,心狂跳起來。腳步沉重,無法再走。
那雙手緊緊地拉住他,他似乎中了邪魔,在柔軟的力道面前,束手無策,心甘情愿被她驅(qū)使。
那片妖香漸漸包圍了他,在漠漠青寒中注入了無窮的力量,渾身的血液在日月交輝中漸漸沸騰。
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溫?zé)岬拇匠鱽,一江春水,流霞淺曳,不知歸處。
木恩,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會妖術(shù)的女子,你為何會出現(xiàn)?他自知這般褻瀆神靈,必將受到上天的懲罰,可是那女子的體香讓他無法抗拒。
就是這一個春意濃濃的秋夜,讓他與她忘記了天涯之隔,也忘記了身份的差別……
醫(yī)案仍舊沒有找到,氣急敗壞的徐佑才狠狠責(zé)罵了兒子一頓,然后匆匆趕往東宮,找到當(dāng)時的太子蕭統(tǒng)求救。太子仁德慈愛又學(xué)識淵博,手下有無數(shù)的文人志士,東宮里所藏典籍無數(shù)。
就在面圣的前一個時辰,終于在太子的援助之下找到醫(yī)案,使徐氏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次危機。
而徐立康和木恩則在眉目傳情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秋葉落盡,扶南特使要回去的日子。
那個陰冷的夜晚,濃厚的烏云掩蓋了月色光華,依稀能夠看到幾點星辰耀動。
徐立康與木恩相約在回春閣。過了今晚,木恩將起程,回到扶南國。他與她將相隔迢迢萬里,再難相聚。
木恩在一片輕紗掩映之下,如仙女臨凡,款款走來。她淡著胭脂,一頭長發(fā)垂散,散發(fā)著木蘭花般的香氣,與他相擁。
“你舍得我走嗎?”
“不舍得怎樣?舍得又怎樣?”徐立康自知與木恩的愛只會如朝露晨曦,瞬間的美好過后,只會讓彼此感到被凌遲的痛楚。
“你愛我,就留住我!”木恩和大梁的女子不同,愛與恨涇渭分明,如同時常需要晾曬的草藥一般,絕不會在陰暗處過冬。
“木恩……”他粗大的手掌加大了力道,緊緊擁住她的嬌軀,心里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如何說起。這個詭異的小女子哪里知道,若她離去,便會將他的魂魄也帶去,留下的不過是一副軀殼而已。
他的口被木恩的手指堵。骸昂昧,你不要說了,我知道……”
“不!木恩,我不要你走!”他心里的聲音似乎隨時要沖破藩籬,飛向云收雨霽的高空。
高空中一只雄鷹振翅朝他飛來,在正前方的一株百年老樹駐足,朝他怒目而視。那鷹在漸漸幻化,最后竟變成了父親的怒容。
窗外,幾朵殘菊容顏憔悴,艷羨著房內(nèi)的一片旖旎。
他的手在木恩身后輕輕滑落,卻驚顫那寸縷無存的光滑脊背。凌亂的長發(fā)黑如瀑布,如萬縷情絲纏繞著他的脖頸,讓他在戰(zhàn)栗中迷茫。
“我的心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永遠(yuǎn)……”在木恩的呢喃中,他漸漸沉淪。
擁住此刻,就是擁住了一生……
未等她醒來,他便已經(jīng)離去。他不忍看她的淚水,不忍看著那高車花幔,帶著畢生的憾事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漸漸消失。
他唯一留給她的就是一個玉蓮蓬,那是他母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遺物,是徐家長媳的聘定之物。
和來時相同,建康城花團(tuán)錦簇,大批的送使官員和隨團(tuán)高僧熱熱鬧鬧而行,街上觀看的人如山如海。
他一個人躲在御藥房,埋首在厚厚的典籍里,拼命地誦讀著:“氣有大小,形有多少,治有緩急,方有大小……”
藥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熱、溫、涼四氣。身為醫(yī)者,雖有濟(jì)世救人之心,卻有幾人能自救?
他的辛酸和悲涼只能掩蓋在這重重宮闕中,外人又怎么知道,醫(yī)家也有酸甜苦辣!
木恩,你為什么會從扶南國而來?與其如此摧肝斷腸,還不如從來不曾相見!
“立康……”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木恩一身扶南國的裝扮,臂上金環(huán)疊套,玉蓮蓬在似雪肌膚下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吹散了這房中越來越重的清寒之氣。
伊人不在,幻境如真。
他搖頭,淚灑竹簟,回憶昨日她的體溫。
可是,那份真實仍在。那十根纖指抓疼了他的頭發(fā)。
他攥住那手,仔細(xì)看,是真的!
“木恩……木恩……你又用禁術(shù)了?用個化身來安慰我?”
“傻瓜,是我!特使已經(jīng)答應(yīng)讓我留在大梁學(xué)醫(yī),三年后歸國。”木恩俏笑。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他有些失控,不敢相信這忽如其來的驚喜。
木恩點頭,在他額頭輕輕一吻。
他冷靜了片刻,說:“我不相信,特使就這樣放過你?”
“我把家傳的避毒丹送了三顆給他……它在我國是千金難求的……”
徐立康自然知道那三顆避毒丹在瘟疫常年流行的扶南國不只意味著三顆藥丸,而是三條活生生的性命。
他欣喜若狂,一下子擁緊了木恩。
“木恩,木恩,沒有了你,我就沒有了性命,你就是我的避毒丹……”
他吻住木恩,如飛舞的彩蝶,簇?fù)碓谒缿俚幕▍仓,吸取著最新鮮的津液。
“砰!”那道虛掩著的門被重重地推開,驚醒了鴛鴦夢。
“逆子!”徐佑才臉上青筋暴露,喉結(jié)上下滑動,出現(xiàn)在門口,大聲叱喝道:“我道你是認(rèn)真鉆研醫(yī)書,才避門不出,卻原來做這下流勾當(dāng)!你可對得起我平日里對你的教誨?”
“父親?”他匆忙放開懷中的木恩,卻看到木恩的神色異常。
“你為何要罵他?他與我兩情相悅,有什么錯?”木恩不懂大梁的禮數(shù),只想辯明自己的想法,卻沒想到更觸怒了徐佑才。
“你……居然與這妖女糾纏不清?若你還認(rèn)我這個父親,就快快與這妖女一刀兩斷,洗心革面,鉆研醫(yī)術(shù),為我徐氏一門增光!”
“父親……木恩她用的只不過是家傳的方術(shù),也并沒有害人,還救了無數(shù)條性命……”
還沒等他說完,臉上已經(jīng)火辣辣一片,徐佑才的手臂已經(jīng)落下又重新?lián)P起:“你這執(zhí)迷不悟的逆子,我要打醒你!”
但是,這只手臂已經(jīng)被木恩攔住。
木恩心痛地看著他,幽幽轉(zhuǎn)身,對徐佑才說道:“我出生于禁醫(yī)之家,無從選擇自己的身世。你們徐氏一門是醫(yī)藥世家,德高望重,但并不能說我們用的就是妖術(shù),若你們不喜歡,我可以只用你們的醫(yī)術(shù),同樣可以救人……既然同是救人,你我又有什么不同?你為何要斥責(zé)他?”
“你?”徐佑才啞口無言,凌厲的眼神卻仍舊射向怔怔不語的徐立康,“你快與我離開這里!”
看徐立康紋絲未動,徐佑才更加惱怒。此時,一束光線透入,玉蓮蓬的光澤依舊。
只是它卻掛在那個叫木恩的扶南女子身上,它的瑩潤光澤與她那身怪異服飾相映,顯得如此不諧。
“逆……子……”徐佑才揚起右臂,卻再也揮不下去,心臟一陣絞痛,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木恩驚叫一聲,呆了。
“父親!”徐立康頓時目瞪口呆,雙膝著地,哽咽著向父親爬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孫的手術(shù)完成,卻在當(dāng)天夜里傷口忽然流膿血,整夜發(fā)熱,沒過兩天,竟然夭折了。
照顧皇孫的兩名姑姑因為恐懼而服毒自盡。對她們來說,自盡總要比被賜鴆酒要來得體面。
同時,御藥房無緣無故地丟失了只琥珀杯,那琥珀杯本是圣上的御用之物。自從圣上舍身以來,便素衣素食,不再用這奢靡之物,因此便讓人交給御藥房保管。
這琥珀能安五臟、定心神,止血生肌、促進(jìn)外傷金瘡愈合,是非常珍貴的療傷圣物。但太醫(yī)們見這琥珀杯精巧異常,不忍破碎,便保藏至今,誰料忽然不翼而飛。昨天晚上是徐立康父子在場當(dāng)值,自然難辭其咎。
圣上果然震怒,世世代代聲名顯赫的徐氏一門因此陷入危機。徐佑才蘇醒過來,勒令徐立康索回玉蓮蓬,并與那妖女一刀兩斷。
徐立康忍不住淌下男兒淚,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心愛之人,又讓他如何取舍?況且,徐氏一門,還在惶恐不安中,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木恩約他在一個清晨見面,要他與她一同回扶南國。
“不,木恩,我不能做那不忠不孝的事情。”徐立康不敢想象,若叛離大梁,棄掉父親,自己又怎么可能安心行走人世?
“那你與我找一處山林,避開人世,過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蹦径鞯难凵衩噪x變幻,仍然緊緊牽動著他的五臟六腑。
“若因我一個使徐氏家族蒙羞,即使我們能夠在一起,我也生不如死!
“你不肯和我走?”木恩哀怨地問道。
“木恩,給我時間,讓我想個兩全之策……”
“如果不能兩全,你是要我,還是要你的家人?”木恩失望地流著眼淚,瘦弱的身軀和身后染了白霜的稀疏竹林相映襯,掩蓋了昨日的芳菲與迷亂。
一群雁兒南飛,劃斷了晚秋的寂寞。天空高遠(yuǎn),又要等何時才盼到你的歸途?他良久沉默,不知道這樊籠何時才能沖破。
木恩的雙眸落下兩行珍珠淚,幽怨離去。
待他回到父親身邊去懺悔,卻看到父親勉強支撐起身體,臉色蒼白,神情衰頹,像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書案上擺放著兩個青瓷酒杯,在父子兩個人眼中,不過是愁腸百結(jié),難以梳理。
“父親!”他雙膝跪地,伏身慟哭。
“起來吧!”徐佑才恢復(fù)了淡定從容的神色,輕嘆了口氣。既然一切已經(jīng)成為定局,再責(zé)怪兒子也于事無補。
“父親,是我錯了!”
“你不棄君棄父,便是徐家的好男兒!”徐佑才端起一個酒杯,遞到他手中,自己又拿起另一個,“喝了它!”
看著父親渾濁而復(fù)雜的眼神,他心內(nèi)一動,忽然大駭:“這是……鴆毒?”
徐佑才閉上眼睛,幽幽嘆道:“連那兩個姑姑都懂得尊嚴(yán)和體面,難道你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非要等天譴嗎?”
那酒水中忽然浮現(xiàn)木恩的嬌俏面容,他不甘心:“不,不,父親……”
“孩子,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我們兩條性命能夠挽救徐氏的聲名,也是值得了……”
“為皇孫施術(shù)那日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細(xì)細(xì)想了一遍,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還有,那御藥房并不是我一人管理,還有方丞,他也有鑰匙……為何不等我們申辯,也不進(jìn)行問詢,就要判我們死罪?”徐立康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夜之間,天就變了,素來剛正的徐氏就淪落為眾人的笑柄?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身為醫(yī)家,何況是太醫(yī),一生見慣了生離死別,怎會不遇上些匪夷所思之事?在這宮廷玉苑,表面看錦衣玉食,實則殺機重重。稍有不慎,就會遭致殺身之禍,這天下又何止你我這兩條冤魂?”
“但是,若我們這般死法,難道就不會落個畏罪自盡之名?”
“這宮廷不比民間,人死則了,無人再去追究什么細(xì)枝末節(jié)……天命如此……再也沒有我們的生路了……”
徐佑才說完,斷然舉起酒杯,準(zhǔn)備喝下去。
“圣旨到——”
“啪”,徐佑才手里的杯子砰然落地,鴆酒灑了一地,濺了一地白沫。
只見一個宮監(jiān)手執(zhí)圣旨,朝徐佑才父子說道:“圣上仁慈,赦免你們死罪了。”
徐佑才父子面面相覷,難道上天真的聽到我們的禱告?
后來聞聽是扶南女醫(yī)向丁貴嬪求情,所以圣上才法外開恩。死罪雖然可免,但是從此徐氏這一支就被貶離宮廷,流落民間。
徐家祖孫三代搬到城郊,在陶家隔壁經(jīng)營濟(jì)世堂,與陶家惺惺相惜,成為莫逆之交。
那一日,由于下了一整夜的雪,門口被厚厚的大雪堵住。徐立康奮力清掃那一地碎瓊亂玉。未經(jīng)踐踏的雪地,素潔無瑕,如澄澈的心。
一個小孩子忽然跑來,遞給他一張紙箋,上寫:“城郊,梅花林。”
那一刻,他呼吸幾乎凝滯。那生澀的字是木恩的筆體,是他親手教過的。雖然寫得并不熟練,卻很用心。他知道她一直在學(xué)習(xí)大梁文化,為他而改變自己。
城郊,點點白雪點綴著延伸出的紅萼煢蕊,宛如晶瑩剔透的白玉簪。
那天木恩穿著一件江南女子最喜歡的紫色混花淺紋襦,寬袖拂腰,坤帶高束,從背影望去,已經(jīng)和南朝女子一般無二。
待她轉(zhuǎn)身過來,他卻禁不住心痛。
如花的美眸因為刻骨的相思,已經(jīng)烙上了歲月的痕跡。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么美的雪,原來大梁冬天是如此美麗……”她抬手碰觸了枝頭那枝紅梅,雪花紛紛而下,落在她高綰的長發(fā)頂端。
“凡花都是五瓣,只有雪花是六瓣。冬至后第三戊為臘,臘前的雪,宜于菜麥生長,又可以殺蝗蟲。這臘雪水可解一切毒,可以治孩童熱癇狂啼、大人丹石發(fā)動、酒后暴熱……可以治眼病,煎茶煮粥,解熱止渴……”他想起每次他講藥經(jīng)的時候,見到木恩那一副沉醉的模樣,總是怦然心動。
可是,如今已經(jīng)時過境遷。
“如果我扶南國也有這一場臘雪,就再也沒有蚊蟲滋生、瘟疫橫行了!
然而,木恩知道,這不過是臆想罷了。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永遠(yuǎn)都是奢望。
“木恩,你……”他低聲呼喚著,不敢去注視她的眼睛。再過三天,就是吉日,是他迎娶白氏女的日子。
祖父年過古稀,已經(jīng)不能再承受任何波瀾了。父親自從那次心疾發(fā)作過以后,雖然自身頗為注意調(diào)養(yǎng),但是仍然經(jīng)常心慌氣短,四肢無力,失去了以往的健壯。
正如父親所說,醫(yī)藥方略不過是治病的方法,而生老病死,則要順天應(yīng)命,再自然不過,人力不能挽回。
“我來告訴你,那玉蓮蓬我?guī)ё吡耍彤?dāng)做我們相識的見證!
“走?往哪里去?”他向前邁了一步,緊緊擁住了她,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氣更為濃郁,只是多了幾分傷感的味道。
“順南而去,到我該去的地方……”木恩已經(jīng)徹底絕望。在宮里聽聞學(xué)說,已經(jīng)茅塞頓開,這大梁雖然博大,雖然也到處是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但是仍然有它的固執(zhí),就好比庶族與士族,永遠(yuǎn)勢不兩立,永遠(yuǎn)不能走在一起。
他愴然無語,只是更緊地?fù)碜∷幌M@一刻,她永遠(yuǎn)屬于他!
她卻異常緊張,推開了他:“不只是你的家傳寶物,我還要帶走你的另外一件東西!”
什么?他看到她的身體似乎與往日不同,小腹微微隆起,因為被長裙遮住,不仔細(xì)看,一切如常。
可是,他太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身體,她的呼吸,甚至她的一顰一笑,都已經(jīng)深深融入了他的血液。
“是的,我要帶著你的骨肉離開……因為我知道,他們決不會允許一個妖女所生之子冠上那高貴的姓氏……”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靈婉柔媚的女子,靈魂與那瓊枝白雪深深契合。只怕父親永遠(yuǎn)不會承認(rèn)這個孩子。
又一片飄雪紛紛而落,瞬間的冰涼震碎了他的意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奔了過去,想重新?lián)碜∧且黄瘛?br />
然而,只見那紅梅傲骨而立,不見那哀絕的紫魅。幾縷寒風(fēng)輕飄,掩住那深深淺淺的印痕。
“木恩,你在哪里?”他幾乎聽到自己心里泣血的聲音。
“不要再找我,我已經(jīng)給宮里留下了信箋,以解除大梁和我扶南國將來的隱憂,讓他們都不要再找我!
“木恩,你等等我……”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高高舉起:“這是徐家家傳的醫(yī)術(shù)和心法,我都記載在這里了,你一直朝我要的。”
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只剩一個男子聲嘶力竭的咆哮聲。
漫天遍野的瓊白,唯剩那一只紅色的包裹,露出了鮮艷的一角。
父親為他聘定的白氏,就是徐夫人,是一個溫良賢淑的大家閨秀。從嫁入徐家的第一天起,她便知道他的心事。只是從來都一如既往,相夫教子,讓他不得不又敬又愛。
徐立康說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不知道,那一次竟成為我和木恩的永訣……是我對不住他們母子,我罪有應(yīng)得……”
“父親言重了,”陶媚兒含淚扶住徐立康顫抖的身軀,“也是不得已的……”
徐立康抬起手,再一次端詳那玉蓮蓬,“我若早知道她還在大梁,我一定會找她回來……用我的一生去彌補他們母子……”
陶媚兒萬萬沒有想到林子風(fēng)與徐家原本是一脈相連,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在林子風(fēng)心中,徐家必定是他最難以割舍的一切,否則也不會在隔壁的百草堂靜候至此時。
“父親,既然是父子,怎會有深仇大恨?”
“媚兒,你可聽過,無冤不成夫婦,無仇不成父子?是我前世欠他太多,此生要我來還……”徐立康欷歔不已,難以自禁。
陶媚兒忍住辛酸,說道:“父親放心,我自會去勸他。若他執(zhí)迷不悟,我便與他解除婚約!
“這……”徐立康正欣慰陶媚兒最終還是他徐家的媳婦,忽然聽到她這般說,不由得一驚。
陶媚兒朝徐立康說道:“父親,我去把湯藥再熱一遍,你吃了休息就好。至于林子風(fēng),便交與我!
徐立康信任地點了點頭,說道:“媚兒,我看得出子風(fēng)他是真心喜歡你,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時候,不知道我還能活幾日,只想認(rèn)了這個兒子……”
“父親的心事媚兒懂得……放心……”說完,陶媚兒便轉(zhuǎn)身進(jìn)去熱那湯藥。
從徐家出來,陶媚兒只覺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冥冥之中,自己與徐家的緣分注定要牽絆一生。
徐伯父居然有這樣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林子風(fēng)之母木恩居然就是伯父朝思暮想的女子。
聽說羊?qū)④娏鲜氯缟,預(yù)料出叛賊的戰(zhàn)車高大,地上的壕溝土很虛,戰(zhàn)車來了一定會倒下,讓軍士暫時靜觀其變。結(jié)果那戰(zhàn)車一動,果然倒下,建康城暫時又挺過一關(guān)。
陶媚兒抬起頭,看到東方的火光越來越紅,燃燒了半闕天空,黑暗中升起的白色濃煙在上空盤旋。
金正匆匆忙忙從遠(yuǎn)處而來,“小姐,不好了!看來京城是危在旦夕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看得出金正的慌亂,知道一定是發(fā)生了大事。
“太子在臺城傳旨,讓人火燒東宮的藏書,怕落入賊人之手。”
“焚書?”陶媚兒大吃一驚,知道若不是軍情緊急,太子怎么會舍得毀掉花了無數(shù)人心血才建立的書館?
陶媚兒急促喘息著,若再不抓緊,等賊人入侵,林子風(fēng)怕再也沒有機會認(rèn)祖歸宗了。
她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庭院。只見天空那輪殘月從烏云中漸漸露出一絲柔亮,林子風(fēng)正負(fù)手佇立桑樹下,靜思不動。
“林子風(fēng),我要與你解除婚約!”她大聲呼道。
果然,見到他身形一動,飛速地躥了過來,對她問道:“你說什么?解除婚約?”
樹影婆娑中,她暗暗流淚。一把從脖頸中抓下那玉蓮蓬,塞向他手中。
他魁梧的身軀頓時僵硬起來:“為什么?”
陶媚兒退后幾步,怒聲說道:“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東宮太子也不會痛燒書館。在這迫在眉睫、生死攸關(guān)之時,我自然不想嫁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認(rèn)的人!”
聽到這里,他的身軀果然劇烈地晃動起來:“怎么?你知道了?”
“一點兒不錯,徐伯父已經(jīng)原原本本告訴了我。林子風(fēng),縱然他有錯在先,可是畢竟是你的生身之父,難道你想讓自己在生死兩茫茫之際,面對親人而不顧嗎?”
林子風(fēng)心痛難忍,沒料到陶媚兒以婚事來談判,“難道你讓我對一個拋棄妻子忘恩負(fù)義的男子叫父親?你可曾想到我的感受?”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這般心胸,怎配為醫(yī)者?”
“他為了所謂的名聲,居然拋棄了我們母子二十多年,難道僅憑一句話就能了結(jié)?”林子風(fēng)雙眸含恨,瀉出一湖寒光。
“林子風(fēng),你對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都能施以援手,卻為何對自己的生身之父耿耿于懷?若你再這樣執(zhí)迷不悟,那你與我的緣分便斷了。”陶媚兒失望之余,轉(zhuǎn)身欲離去。
玉腕一陣痛,他拉住了她:“陶媚兒,你為了徐家,可要舍棄了我?”
“我不會和一個六親不認(rèn)的男子在同一屋檐下……”陶媚兒雙目刺痛,拼命掙脫了去。
街上雜亂的腳步聲和狂呼隱隱傳來,火光似乎蔓延到百草堂附近。
金正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緊閉房門。
“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好了,城中秩序大亂,官府也無能為力,到處有暴民搶家劫舍!”金正關(guān)上房門,仍然覺得惶恐,隨即將一把藤椅擋在門后。
“走呀,這日子沒法過了,與其活活被餓死,還不如鋌而走險……”
“米店憑什么不開門?走,我們?nèi)ヒ獋說法……”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聲沖破了黑夜的禁錮。
陶媚兒轉(zhuǎn)身,看到林子風(fēng)的偉岸身軀似乎在漸漸委靡,身后的桑樹枝干輕輕顫動,凌亂的樹影覆蓋在散發(fā)著芫花味道的青石磚上。
這一夜無眠。
涼風(fēng)和著秦淮河的水氣氤氳,咸濕、細(xì)膩。又一陣風(fēng)吹過,隱隱嗅到那犬吠的狂躁氣息。
雙木為林,從出生就與山林為伍,所以那個叫木恩的扶南女醫(yī)的兒子才能夠冠上“林”的姓氏。木姓人的特征是皮膚蒼色,頭小,面長,兩肩寬闊,背部挺直,多憂慮,肝膽最易染病……陶媚兒合上醫(yī)書,看到林子風(fēng)的房間徹夜明亮,心亂如麻。
他似乎并不是這等心胸狹窄之人,卻為何偏偏在對親人的愛恨中難以抉擇?
劇烈的砸門聲打斷了陶媚兒的思慮,緊緊卡住的門栓在顫動。
“快來救命!陶姑娘……瑞香姑娘自盡了!”那戰(zhàn)栗的聲音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與雄雞的長鳴摻雜在一起。
陶媚兒大吃一驚,連忙整衣開門。
只見福勝米店的兩個伙計額頭上還殘留著鮮血,一臉恐懼,似乎剛剛經(jīng)歷了血的洗禮。
“發(fā)生了什么事?”陶媚兒看到石瑞香的身軀勉強被一男袍覆蓋,裸露的玉腿淤紫一片。最恐怖的是她面無血色,披頭散發(fā),兩眼緊閉,似乎已經(jīng)斷了氣息。
“陶姑娘,我們小姐她……”那年長的伙計痛哭失聲,“真是造孽啊!上天啊,這場劫難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再這樣下去,京城恐怕要血流滿地,沒有人煙了!”
“老人家,你慢慢說……”不知什么時候,林子風(fēng)已經(jīng)悄然站立到她身后。他的臉上呈現(xiàn)著一層淡淡的黑氣,明顯宿夜未眠。
“這天殺的侯景!自從建康被圍,城中米價飛漲,已經(jīng)到了兩萬多錢一升。米店也是所剩不多,僅夠維持自需。誰料昨天夜里,竟然有十多個暴徒闖入店中,不僅搶光了米糧,還將前來阻擋的老板活活打死,小姐……她……竟然被幾個剛剛填飽口腹的暴徒……凌辱……”
那伙計說著,悲慟欲絕,渾身無力,竟然跌倒在地。
林子風(fēng)和另外一個伙計攙扶他坐在木榻之上,那年長伙計雙手掩面,哽咽出聲,再也說不下去。
“我們幾個都在睡夢中被木棍打昏,待醒來的時候,卻看到小姐她衣不蔽體,已經(jīng)懸梁自盡……”另外一個伙計也是泣不成聲,“石家遭此橫禍,也斷了我們的生計,今后不知如何糊口!
陶媚兒早已經(jīng)探了石瑞香的鼻息,發(fā)現(xiàn)還有一絲微熱。看情形是黎明時分,方才醒來,無奈之下走了絕路。
“瑞香妹妹,你可知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怎能輕生?”陶媚兒知道瑞香最重名節(jié),如今遭到這飛來橫禍,定是覺得生不如死,因此才斷然走上絕路。
想到此,已經(jīng)看到林子風(fēng)急揉石端香的項痕,急揉喉管,吹氣入耳內(nèi),但她仍然僵硬無所動。
陶媚兒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正抱著家里唯一的一只雄雞玩耍的兄長,說道:“用那雄雞的雞冠血滴入口中,鼻即氣轉(zhuǎn)!
林自風(fēng)卻不看她,只是屈伸石瑞香的手足,用手摩之,然后找來一些皂角末搐鼻,很快便看見她手足微動,喉嚨咕咕作響,有了聲息。
“瑞香妹妹……”陶媚兒心痛地看著她,低聲呼喚,企圖減輕她的傷痛。
過了許久,方才看到石瑞香睜開雙眸,那神色不再清高倨傲,而是企圖離世的絕望。
“為……什……么……不讓我死?”
“螻蟻尚且偷生,妹妹何必要走上絕路?”陶媚兒不忍看她,只覺得手被她攥得更緊。
“瑞香愧對姐姐……”石瑞香輕咳了幾聲,嘶啞地說道,“那日親眼看見姐姐與林大哥相扶相持,默契配合,治療傷兵。在血肉模糊、膿腫骯臟的傷痛面前,淡然處之,瑞香方才懂得,原來為醫(yī)之道,最要緊的就是仁心!
“不要說了,一會兒喝了湯藥,好好安歇。待睡過了一覺,便一切苦痛都不存在了!
“不……不……”石瑞香掙扎了一下,長長地喘息了一口,艱難地說道,“瑞香原以為只要兩情相悅就能白手偕老,誰料到作為醫(yī)者不僅僅要犧牲自己的所有,還要容納這世間的一切傷痛離恨……瑞香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寬容,所以知難而退……姐姐不要怪罪妹妹了……”
陶媚兒想笑,卻流了一臉的淚水。在險些結(jié)束生命的時刻,懂得了人間的真愛,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妹妹,不要再說了,姐姐怎么會怪你?”陶媚兒抬起頭,看到一旁的林子風(fēng)處理好兩個伙計的傷口,正凝神傾聽。
臨街的腳步越來越紛亂,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百姓因為缺少糧食而四處奔波。人們由于不能滿足腹中的饑餓,有些瘋狂起來。
萬萬沒有想到,素來重視名節(jié)的石瑞香卻率先遭到暴徒的殘暴蹂躪,難道又是上天的懲罰?
陶媚兒不知道如何去勸慰她,看到她悄然閉上了雙目,兩滴珍珠淚緩緩淌下。
百草堂忽然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哭泣聲:“我不想餓死……不想……也不甘心……當(dāng)初不過圖個溫飽,才在米店做工……說什么天無絕人之路……都是自欺欺人……”
那年輕的伙計悲從心來,發(fā)出了絕望的哀號。
林子風(fēng)憂心忡忡,和陶媚兒的視線相接。沒有想到所謂的援軍竟然到此刻都不出現(xiàn),難道建康真的要淪陷在敵寇的暴虐與鐵騎之下?
“不要哭……石家還有一個密室……儲藏著不少米粟……”石瑞香斷斷續(xù)續(xù)地低語,卻讓人精神振奮。
那伙計的哭聲戛然而止,“什么?小姐……你說什么……”
陶媚兒喜泣道:“上天給我們的不只是災(zāi)難,還有更多的是希望……”
林子風(fēng)近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波里流瀉出一片愛憐。
百姓要安然度過眼前的災(zāi)難,就必須懂得有備無患的道理。并不只有陶家會如此,還有更多的人有這般的勇氣和智慧。
“房前屋后有很多長壽菜,可以采擷來食用?磥砦覀冋娴囊樚於!碧彰膬赫f道,“這長壽菜性寒,味甘酸,入心、肝、脾、大腸經(jīng),且廉價易得,既可食用,又可做藥用,此時正是春夏之交,國家動蕩,飲食不節(jié),濕熱之邪抑郁大腸,食用它正是時候!
“還有鹽,這個時候它甚至比黃金還要珍貴!绷肿语L(fēng)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要節(jié)衣縮食,以求渡過難關(guān)。
陶媚兒并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吩咐把石瑞香抬至后堂靜養(yǎng)。她已經(jīng)決定親自照料她,以防她心結(jié)難解,再度尋死。
那年輕的伙計說:“我回去找找看,如果能找到米糧,那么小姐和大家就暫時無憂了!
陶媚兒點頭,吩咐那些伙計們先行離去。
“五味之中,只有鹽不可缺。它不僅能治腸胃結(jié)熱、喘逆,殺鬼蠱毒氣,治瘡,還能涼血潤燥、定痛止癢……”
“人倫之本,最難以逾越的就是父子之情……既然林大醫(yī)通曉這斷不可缺的藥理,卻為何想不透這層道理?”陶媚兒手拿一把薄刃,已經(jīng)開始割那簇簇叢生的長壽菜。
林子風(fēng)追隨的腳步果然停頓下來,苦笑道:“陶媚兒說話總是滴水不漏,像利刃插滿胸腹!
“若我一言不發(fā),你又可覺得舒適?”她看得出他已經(jīng)在她的旁敲側(cè)擊下,漸漸軟化了那顆僵冷的心。
墻角的石縫中居然長出一株紫堇,它看似赤芍,花艷嬌鮮,在萬綠叢中點紅奪目。
在江淮一帶的百姓常常采它的苗葉,做蔬菜吃。雖然有些微毒,但在困境中卻可以充饑。
陶媚兒耳邊沒有聽到他的回答,知道他定然在深思,隨即起身朝那紫堇追去。
手臂仍然被扯住,她和那紫堇只有十步之遙,卻覺得有千里距離。
“媚兒,可以給我時間,讓我考慮……”
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水瀉般的吶喊聲不絕于耳。她與他身體頓時一僵,似乎聽到城門崩裂的轟鳴。
“林子風(fēng),你若再猶豫下去,等待你的不是死亡就是遺恨……你要想好……”說完,她憤然掙脫開他的鉗制。
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陶媚兒呼吸驟緊,手中的長壽菜根莖被齊齊切斷,鮮嫩的汁水流落在手指,黏黏的生澀。
器械的碰撞和凄涼的吶喊猶在耳邊:“這是什么世道?奸人當(dāng)?shù),國運危急……”
這是徐立康的聲音,正從相隔不遠(yuǎn)的徐家庭院隱隱傳了過來。
可是,聽在陶媚兒與林子風(fēng)的耳中,猶如晴天霹靂一般。
他們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趕往濟(jì)世堂。
一群青色戰(zhàn)袍的兵士把濟(jì)世堂團(tuán)團(tuán)圍住。大梁的士兵均是紅色戰(zhàn)袍,唯獨叛軍才是青袍?磥硗獬且哑,臺城危在旦夕。
“丞相有令,凡是醫(yī)者皆不殺!”尖銳的呼叫聲中摻雜著刀刃的攝魂寒氣。
“癡心妄想,我徐立康只為大梁子民不遺余力!至于狼心狗肺的叛逆之臣,休想讓我為他賣命!”
“你不想活了?”話音未落,便看見一把寒氣森森的刀刃橫上徐立康的頸上,頓時出現(xiàn)一道血痕。
“不!”陶媚兒正欲呼叫,卻聽到這個聲音竟然來自林子風(fēng),他已經(jīng)躍身到徐立康面前,伸手抓住了那刀刃。
只見一縷殷紅的鮮血從林子風(fēng)指間溢出。
陶媚兒倒吸一口涼氣,面前已經(jīng)被人攔住。
“子風(fēng),你不要管我,保護(hù)好媚兒……”徐立康心事重重,似乎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
那拿刀的領(lǐng)軍終于醒悟,疑惑地問道:“他是誰?”
徐立康搖了搖頭,淡然說道:“他們只不過是鄰舍的子女,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讓他們走吧!”
那領(lǐng)軍一副似信非信的模樣,手中的刀刃不僅沒有松弛,反而更伸了過去。
林子風(fēng)不但沒有放開手,反而加足了力道,一任鮮血流淌。他凝神盯住徐立康,緩緩說道:“我真的和你沒有關(guān)系嗎?”
林子風(fēng),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難道你還要揪住前塵往事不放嗎?陶媚兒心急如焚,只希望徐立康父子能夠看清時局,以大義為重,暫時放下個人恩怨。
“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也罷,既然此生此世無法救贖我的罪孽,就讓我自己受到懲罰罷!毙炝⒖得嫔n白,仰頭對天空長笑幾聲,“徐家祖輩有一個遺訓(xùn),那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決不為了茍且偷生而棄國棄家!”
說完,忽然頭向前一探,那鋒利的刀刃“噗”的一聲插入徐立康的脖頸,頓時血流如注。
“父親!”陶媚兒淚流滿面,撕心裂肺的疼痛漸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子風(fēng)高大的身軀頓時僵住,呆呆地愣在那里。
“領(lǐng)軍,這可怎么辦?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有名氣的良醫(yī),就這樣讓他死了,怎么向丞相交代?”
領(lǐng)軍莫名其妙地看著手中淌血的刀刃:“真是晦氣,本想搶個頭功,卻沒想到沾了一身血腥!”
那領(lǐng)軍斜睨了陶媚兒和林子風(fēng)一眼,思忖起來。
徐立康雙目緊闔,僵硬地倒在血泊之中。
“走吧,我們趕快去別處找尋,否則交不了差連性命都難保了!
“殺死幾個人還不如捏死幾只螻蟻一般,何必勞將軍大費周折?等歇息夠了,再動手不遲。”
那領(lǐng)軍聽了兵士的話,冷哼一聲,騎上一匹紅鬃馬,朝石頭城的方向看去:“也罷,既然找不到醫(yī)者,我們就去找些軍糧,才能得到嘉獎。”
“將軍圣明,聽說那石頭城里有的是米糧。”
那將軍聽了果然贊同,一拍馬臀,那紅鬃馬立刻踢倒了幾個人,朝東方馳去。
眼前一片青光晃動,無數(shù)塵土飛揚。待塵埃落盡,只剩下哽咽哭泣的陶媚兒和面如死灰的林子風(fēng)。
“不!”一聲慘痛的長嘯之后,只見林子風(fēng)瘋狂地沖向前去,搖撼著徐立康的軀體,“你不許死,不許!”
“林子風(fēng),你失去的豈只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還有一位仁慈愛民的好醫(yī)者……你現(xiàn)在才悔悟,是不是有些晚了?”
陶媚兒緊掐著徐立康的人中穴及合谷穴,希望能夠有奇跡出現(xiàn)。
林子風(fēng)聽到陶媚兒的斥責(zé),仿佛被雷擊了一般,隨即在徐立康的胸口按壓不止:“父親,父親,你快醒來,是我錯了……若你醒來,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陶媚兒再也忍不住淚流滿襟,懂得他痛徹心扉的痛苦,縱是千言萬語也難以傾訴。恨了這許多年,竟然發(fā)現(xiàn)對方才是自己心中的至愛。跋涉窮山惡水,走遍無數(shù)沼澤,一步一步踏過泥濘和溝壑,方才醒悟,自己終究無法跨越親情的壁壘!
也許是徐立康終于在瀕臨死亡的瞬間聽到那聲“父親”的呼喚,也許是陶媚兒和林子風(fēng)的醫(yī)術(shù)再一次生效,徐立康的嘴角輕咧,滿足地微笑著,手指微微顫抖,輕輕抬起右腕,伸向懷中……然而,未等抵達(dá),那右腕便忽然垂落下來,他已溘然長逝!
林子風(fēng)的胸口停止了起伏,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不相信自己唯一的親人就這般離去……
陶媚兒痛哭良久,終于起身,在徐立康的懷中掏出幾卷紙札。這是徐家的家傳心法和行醫(yī)札記,是千金難求的,也是世上多少醫(yī)家欲得之的珍貴醫(yī)籍!
陶媚兒把紙札打開,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還殘留著清新的墨香,顯然是剛剛寫就的。想把這書札親自拿給兒子的他,沒料到剛一出門便遇見了蜂擁而入到處找尋醫(yī)者療傷的叛軍。
讓陶媚兒更加震驚的竟然是,徐立康竟在這書札里留下了遺囑,讓陶媚兒與林子風(fēng)不要再拖延下去,立即完婚。
事急從權(quán),亂世烽煙,何必苦守那一紙教條?被家族的樊籠封鎖,苦戀一生,仍然沒有結(jié)局的徐立康,希望子女從此不再受苦。
陶媚兒深深凝視被這忽然的打擊震得幾乎粉身碎骨的林子風(fēng),把紙札輕輕塞到他那雙堅韌有力的手中。
“這是父親的心愿,你要把徐家的醫(yī)學(xué)承繼下去……”
林子風(fēng)仍然紋絲不動。
“你一生都與他老人家背道而馳,難道現(xiàn)在讓他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她心神俱傷,發(fā)現(xiàn)林子風(fēng)仍然呆呆地看著父親的遺體,仿佛靈魂已經(jīng)出竅,“你不要再瞞我,我知道伯母她并沒有患風(fēng)寒,那個藥方不過是你故意找的一個借口!
這句話果然震懾了他,他的眼眸愁波流轉(zhuǎn),在她澄澈的兩鴻碧潭中陷落。
“你……果然知道了?”他有些恐懼地看著眼前的陶媚兒,正一點一點揭穿他掩藏多日的秘密,正是由于自己的莽撞,才使徐、陶兩家家破人亡!
如今他已是孑然一身,這人世間,他所擁有的,便只有陶媚兒一人!若陶媚兒再怨他缺少醫(yī)德仁心,他便會終生被自己的一時惡念挫骨揚灰!
“一點兒不錯,那日你在樹下自言自語,被我聽到……碰巧我剛聽完父親講述他的故事,知道以伯母那般蘭心蕙質(zhì)的女子,一生癡迷大梁醫(yī)學(xué),又怎么會對一個風(fēng)寒束手無策?因此我斷定,這風(fēng)寒之患必定是你杜撰而來!
“不,”他嘶啞的聲音透露出幾分蒼涼和無奈,“那風(fēng)寒之患確實一點兒不假。那是我母親自己淋了一夜山雨,才自己走回木屋對我說,她的壽數(shù)到了。我自知母親家族確實如此,在身體最衰竭的時刻,一頭烏發(fā)一夜之間必定會全白……所患之病,無藥可醫(yī)……”
“結(jié)果一切果然如此。”陶媚兒冷冷地看著他。
林子風(fēng)黯然點頭:“那是我的兄弟自作主張,派人去山下討了藥方。誰料我母親看到,身軀竟一下子僵直,從榻上掙扎坐起,指著那藥方上的名字對我說,這個人……便是我的父親……說完……含笑而去……”
“于是你便開始刻骨地恨他,恨他始亂終棄……恨他多年對你們不聞不問……但是,你可知道,父親他并不知道他一生難以忘記的那個叫木恩的女子,就隱藏在離他不遠(yuǎn)的山林!
自從與陶家結(jié)鄰,徐立康便不再親自上山采藥。也許,就因為成就了陶家,才與一生的所愛失之交臂。
陶媚兒自小就?吹叫炝⒖颠b對南方的天空凝神不語,到今天才懂得那遠(yuǎn)方的扶南女子,才是他最深沉的凝望!
陶媚兒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在這舉國罹難之時,只因你的一念之差,讓多少能為大梁出力的醫(yī)者離我們而去!
林子風(fēng)的神情又是一震,那雙眸之中浸染著深深的隱憂:“媚兒,你真的恨我?”
“我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因你或死或癲,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濟(jì)世堂和百草堂一去不再……你說得不錯……我確實恨你入骨……”
此時,林子風(fēng)眼眸劃過一絲輕微的絕望,一步一步僵硬地向后退去,如正在休憩的鷗鷺被壓入水面的木船驚擾,頓時翅翼撞擊,亂羽紛揚。
一個來自遙遠(yuǎn)異域的女子,為了一個大梁國醫(yī)子弟,放棄了一切,卻等來了滿頭青絲盡白,斷腸人在天涯!一個有著世代清譽的男子,為了家學(xué)醫(yī)道,放棄了千年等一回的承諾,含恨九泉!難道這便是所謂的孽緣?
但誰料這世間萬事都難以兩全,藕雖斷,絲還連,這割舍不了的血脈親情便是昭昭佐證。陶媚兒輕抹了一下臉頰的兩行清淚,說道:“我想恨你,卻恨不起來……因為……我……無法忘記你……”
一只黃雀從院落深處跌跌撞撞,翠羽似乎傷折,卻不甘心墮落人間,想騰空而起。幾多掙扎,在空地旋轉(zhuǎn)了一圈,終于重新投入高空。
“媚兒……”林子風(fēng)似乎聽到自己心里的嗚咽。
“你有所不知,父親與白芷母親之間的情感,是患難與共的夫妻之敬,你可愿意聽我說……”
林子風(fēng)怔了一下,看到陶媚兒的神色空靈,似乎難以從那刻骨銘心的愛戀中轉(zhuǎn)回……
那是春愁南陌,杏如堆雪的日子。
白芷坐在馬車上,從車窗上親眼看著一個穿白衣的男子,匆匆忙忙提著一個藥箱朝那昏倒在街邊的祖孫兩個而去。
那一襲白衣,亮皇皇地扎入她的眼底。那眩目的白色,在他身上仿佛如人間謫仙,不染凡塵。
那老婆婆破舊的衣衫上補丁片片,口吐鮮血,臉色蒼白,已昏迷不醒,只留下瘦弱的小孫子正無助地啼哭。
“老婆婆哪里不舒服?”他那兩道粗黑的眉毛一皺,英挺的鼻梁托起了整個面貌輪廓的峰巒。
“她平時總是領(lǐng)著小孫子靠上山采些草藥為生,真可憐啊……方才走到這里,忽然渾身顫抖,吐了幾口鮮血,就倒在這里了……”旁邊賣豆腐的小哥親眼目睹了這一慘狀,甚為同情,卻無力救助。
他早就掐住了老婆婆的脈搏,翻看了幾下她的眼皮,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婆婆她……已經(jīng)腹痛了好多天了……”鼻涕眼淚一把的小孫子啜泣著,指著老婆婆的上腹部,說道,“就是這里……婆婆老是用手捂著這里……”
他抬起頭,焦慮地朝四周看看,旁邊的街道上只有一間簡陋的豆腐坊。
“小哥,能否借用你這里用一下?”那小哥連連點頭,“我這簡陋寒舍有什么不舍得的,徐大醫(yī)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只要能救人一命,功德無量……”
他果斷地咬了咬牙,朝圍觀的眾人說道:“請大家?guī)蛶兔,將婆婆抬到坊中桌案之上……?br />
他的話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引著無數(shù)人涌上前,只聽得眾人急亂的腳步和吆喝聲,很快就將老婆婆抬到豆腐坊中。
他打開藥箱,急切地向那小哥說:“快去點燈!”
大白天點燈?那小哥雖然疑惑,卻也沒有分辯下去,連忙按照他的吩咐點了幾盞油燈在周圍,此時陰暗的豆腐坊驟然增加了幾度光明。
“怎么辦?”他依然焦躁地踱了幾步,搓了搓手說道:“還缺少幾味解毒止血的藥材,從這里到濟(jì)世堂往返最快也要兩個時辰,恐怕就來不及了……”
賣豆腐的小哥搔了一下頭皮,額頭上滲出了汗,“這老婆婆的兒子媳婦前年相繼生病死了,只有和這個小孫子相依為命,若她也死了,這孩子……唉……”
他聽著,額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幾道深深的溝壑。
“要什么樣的草藥,我這里有……”白芷早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今天早上父親讓自己帶著幾個仆人,將自家山莊中種植的各類藥草送往城中的藥店中去,路途中看到杏花開得耀眼,隨即令人停車休憩賞花,卻無意中遇上了這一幕。
“姑娘你……”他眼前一晃,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鵝黃色衣裙的女子,秀發(fā)如云,雙眸如水,嫻靜舒柔,低聲回應(yīng)著自己。
“我是暗香山莊的白芷,我正送藥材去城中,需要什么草藥盡管說!”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謝上天有貴人相助。來不及細(xì)思量,飛快地從藥箱中拿出紙筆,飛快地寫下了方子。
“姑娘,就照這個方子的用量,快快準(zhǔn)備……將賬記到城中濟(jì)世堂名下,其中黃芩的用量一定要足夠才成……”
濟(jì)世堂?白芷忍住內(nèi)心的竊喜,父親親自叮嚀過了,那車中大部分藥材是要送到故友徐佑才的濟(jì)世堂中去的。那車上裝了滿滿兩箱黃芩,都是徐世伯點名要的。
父親曾經(jīng)說過,那徐氏是德高望重的七世太醫(yī)世家,只不過因在宮中出了些意外,才隱沒在民間行醫(yī)的。眼前的他,到底是誰呢?素來矜持的白芷感覺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制著,不由自主地朝眼前這個男子靠近。
“你是……”白芷竊生生地問道,想知道他真實的身份。
他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過頭,專注地將刀具在燈火上不停地?zé)。隨后,將藥箱中的一個瓷瓶中倒出一些粉末,灑在手中,用布帕覆住老婆婆的嘴,然后又到處找尋著什么。
白芷沒有再說,吩咐手下的一個仆人找來一個瓷罐,用小火慢慢熬制那湯藥。
他手中的刀刃锃亮,慢慢拿著那刀欲朝腹部切下去。
“?”白芷發(fā)出了一聲輕呼,他霍地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
“你要做什么?”她不敢相信,本該懸壺濟(jì)世的醫(yī)者為何也做這匪夷所思之事,為的是什么?
“她的脾臟已腐壞,若不切除,恐怕活不過明日……”
白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指著那昏迷的老婆婆說道:“你是說,你要開膛破肚,幫她切除那腐壞的脾臟……”
“不錯!必須切除,愈快愈好……”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一絲一毫遲疑.
她不可思議地盯住他,冥冥之中,不知為何,竟信任地朝他點頭。
他轉(zhuǎn)身重新看了看手中的刀,終于下定了決心,朝婆婆的脾臟位置切了下去。
刀刃沒有聲息地劃過,一縷鮮血迸出,如一朵朵大大小小的梅花,錯落有致,染紅了他雪白的衣衫。
他正準(zhǔn)備抬手,再拿刀具,她已經(jīng)在他手中放置了一把刀刃。他看著她,片刻間失了神,但很快就回轉(zhuǎn)身子繼續(xù)手中的動作。
最奇怪的是,他手中拿了一條細(xì)細(xì)的線,不知道那是什么制成。那細(xì)線似乎極其有韌性,正適合縫合傷口所用。
后來,她才知道那是桑白皮。她只知道自己當(dāng)時竟然對著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子的煢煢背影失控了,和他一起做著這驚心動魄的事情。
白芷,你是怎么了?暗香山莊的仆人們看著素來矜持的小姐居然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同進(jìn)退,為一個垂死的老嫗不辭辛苦,不禁目瞪口呆。
他用的那些粉末,就是徐氏自己專門配制的麻藥。
心砰砰亂跳著,看他一步一步做完所有的步驟,將傷口清理干凈。她端起藥碗,親手一口一口給那老婆婆喂進(jìn)湯藥。
“謝謝你……姑娘……”他朝她微笑,收拾好藥箱,又恢復(fù)了嚴(yán)謹(jǐn)?shù)纳駪B(tài)。
“舉手之勞,算不得什么……”她小聲地回道,不知為何臉發(fā)燙。
只見他招呼眾鄉(xiāng)親將那老婆婆抬起,要送到濟(jì)世堂休養(yǎng)。
“用我的馬車……”她朝他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他點點頭,感激地一笑,吩咐眾人將那老婆婆抬上馬車。
那一段路,他與她同時駕馭著車馬,朝濟(jì)世堂緩緩而行。一路暖風(fēng)拂面,草長鶯飛,杏花的顏色和他的白衣一般眩目,心中長出了一株溫情的嫩芽,正欲破土而出。
到了濟(jì)世堂,徐佑才聞聽他所做的一切,看著在堂中依然昏睡的老婆婆和涕泣的小孫子,胡須已被氣得高高地飄揚起來。
“逆子!跪下!你膽大包天,竟然未經(jīng)我的同意就輕率動刀……”徐佑才面色蒼白,一副恨鐵不成鋼之態(tài)。
“父親,我是在救她,否則……”他跪在那里,依舊不肯低下高傲的頭。
他雖然沒有多說,但是她能懂得,當(dāng)他想到那可憐的小孫子將會孤獨地在人世間存在,才是最慘無人道的事情。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鋌而走險。
“你可知道,人若死了,你可要抵命!”
“父親,身為醫(yī)家,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急從權(quán)……顧不得那許多了……”
“你可有那膽量敢……”徐佑才顫抖著看著他,嘆了口氣,再也說不下去。
“父親,華佗醫(yī)師在世已經(jīng)做過這些……書上也有成功的醫(yī)案……何況我曾經(jīng)在家兔身上試驗過多次了……”他艱難地說著,想起和木恩一起幫那禽兔療傷的情景,心頭忽然涌上一陣波濤,嘴唇變得僵冷起來。
“你……竟敢和華佗祖師相提并論……簡直是狂妄……”徐佑才渾身顫抖著,舉起一只右手,就要朝兒子摑下去。
“徐伯父!不要!”情急之下,白芷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沖上前去,攔住了徐佑才。
“你是?”徐佑才看到從天而降的一個美麗少女?dāng)r住了自己,瞇著眼睛,驚住。
“徐伯父,我是白芷,家住暗香山莊……”
徐佑才的雙目漸漸清晰,額頭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是白芷?你終于來了!”
“父親囑托我將藥材送到這里,還有那兩箱黃芩是父親專門叮囑的,有足足一百斤……”白芷羞澀地笑了笑,發(fā)覺地上跪著的男子正驚愕地朝她瞥了一眼。她早已經(jīng)猜到了,他就是徐伯父的獨子徐立康。
徐佑才聽說那兩箱黃芩到了,忽然心情愉悅起來,收了手,朝徐立康狠狠地瞪了一眼,不再理睬他。
當(dāng)年他和故友有約,若將來有一天,他打發(fā)女兒帶上兩箱黃芩,就是將女兒送給徐家做媳婦的時候到了。
“徐伯父,我一直在旁親眼看了那一場風(fēng)險,老婆婆確實危在旦夕……您看,她如今雖然還未醒來,卻呼吸均勻,脈搏有力,已經(jīng)渡過了最危險的時刻了……伯父可以驗看,若過了今天晚上,還未好轉(zhuǎn),再處置……他……也不晚……”
徐佑才仔細(xì)查看了那老婆婆良久,方才點頭,朝徐立康瞪了幾眼:“萬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我一定親自將你押送到官衙……”
徐立康低頭不語。
徐佑才看到亭亭玉立的白芷,欣慰之余說道:“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讓立康帶你看看京城的風(fēng)景再走……”
白芷悄悄瞥了他一眼,那個剛才治病救人痛快麻利的年輕男子,此刻似乎沒有聽到父親的話,只是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露出的一枝雪梨花。
“謝謝伯父了,白芷就此別過了……家中還有要事,就不耽擱了……”
徐佑才看著眼前的白芷落落大方,不驕不躁,又知書達(dá)理,心中甚為滿意。自己并非責(zé)怪兒子開刀救人,只是覺得還不到他親自主刀的時候,如今竟然不可逆轉(zhuǎn)地早早走出了這一步,說不清是欣慰還是擔(dān)憂。若不是因為徐家的醫(yī)術(shù)精湛,樹大招風(fēng),又何以遭受今天的災(zāi)禍?越早動刀,就越早承擔(dān)了風(fēng)險……年輕氣盛的兒子,又怎能理解行醫(yī)的艱辛?
他擦了一下眼角的濁淚,連忙說道:“待我修書一封給你父親……”
白芷點頭微笑,又看到徐立康似乎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張圖。待他走后,她悄悄過去看了,那竟然是一個蓮蓬模樣的東西,只是輪廓有些模糊,不能確定到底是什么?
但慶幸的是,那老婆婆后來竟然奇跡般痊愈了,隨后帶著濟(jì)世堂贈送的草藥,和小孫子一起千恩萬謝方才離去。
而她,也迎來了做徐家媳婦的婚期。父親將母親留下的傳家寶玉靈芝,鄭重地傳給了自己的女兒。殊不知,竟讓兄長為此和自己增添了嫌隙,直到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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