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華年
作者:陳琢瑾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一
    這場戰(zhàn)爭已然延續(xù)得太久,久得令國人都淡忘了這抗日戰(zhàn)爭之前的國恨家仇。如今、幾十年前燒殺搶掠的八國聯(lián)軍,他們的后裔不得不要離開這塊斂財?shù)氖ネ習r,一些國人倒忽然的生出孤獨而覺著傷感。

    就在這年的春節(jié)過后不久,租界里的不少洋人就已紛紛的離開這個他們曾賴以寄生的地方。他們終于要帶著中國人的財富和半個世紀也未能填滿的欲望,從靈魂的根處短暫的截去盜匪的源流,換上紳士的新裝榮歸他們的故里去。從此就只能遠遠的用艷羨的目光看著他們曾經(jīng)的盟友,那些更為瘋狂的日本人沿襲他們初踏這片土地時的索取方式繼續(xù)抽空這里的一切。

    郁曼琳在這法新租界里已住了有些年,雖與周圍的那些法國人、俄國人都沒什么往來,但僅僅是看著對面一棟曾經(jīng)每夜的開著Party、燈火通明的房子人去樓空,她就不禁要莫名的生出一絲孤寂。這頓生的孤獨令她又不禁要想起陳瑾軒,且在這孤單又寂寞時想起他來,就越發(fā)的令她覺著難挨的抑郁,就仿佛是她的靈魂即刻就要尋著一處溫暖去依偎,不然就會被這一陣清寒的風吹散了去。

    這晚,郁曼琳坐在臥房的窗邊,看著陳瑾軒此前寄信來時用的那張信封,見著那上面如今他的地址,想著翌日便要去那里見他,想著他可能依然在生她的氣,想著如何讓他忘了他們之間的不快,變回曾經(jīng)那個愛她、惜她的陳瑾軒。正當她想得入神,儼然就沉浸在那明日的幸福中時,樓下卻傳來了門鈴的聲響。

    郁曼琳站起身來,匆匆的將那信封隨手的扔進壁爐里,見著它火化了,方才走到窗邊去,輕輕的于窗簾撥開一條細縫,看著樓下院門外的路邊那輛黑蟑螂一樣直教她此時生厭的豐田車,還有那臃腫的肉瘤站在院門外儼然春天的野狗性急的摁著門鈴。她心知陸鴻生到她這里從來都只為做一件事,而于這事盡管她此時很不愿意,但卻也由不得她。她只是無奈的拉開窗簾來,隔著窗子朝樓下的人露了露臉,便又將那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這才又加了件睡袍走下樓去。

    郁曼琳走去院子里開了院門上的一扇小門,陸鴻生便仿佛是流浪的野狗找著了主人一般心急的擠了進來,一手摟著她的腰,幾乎是半推著郁曼琳進了屋里。且此回他一進了屋便擁著郁曼琳往樓上去。

    郁曼琳走在樓梯上,右手伸到身后去輕輕推開陸鴻生那只已滑到她腰下的手,故作調笑的問了一句,“怎么今晚想著上樓去了?就不怕我這樓上藏著什么人把你給暗殺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标戻櫳幻娴靡獾恼f著,一面在郁曼琳的臀上捏了一把,面上還禁不住的露出一臉的邪笑。

    “什么不同了?不還是老樣子嗎?”郁曼琳說著自顧自的快走了幾步,上了樓去。

    這時陸鴻生也氣喘吁吁的扶著樓梯的扶手緊了幾步上了樓,進到郁曼琳的房里便尋了窗邊的一張椅子坐下,滿臉得意又儼然幾分憤恨的說,“維希政府都放棄在華租界了,往后、不論是重慶來的特務、還是延安來的赤色分子,在這塊地方終是藏不住了。”

    聽著陸鴻生這話,此時郁曼琳的心里卻不似他那樣的樂觀,畢竟陸鴻生說的那些人于她是沒有什么威脅的,倒是那些日本憲兵更讓人不安,想到此、她便不禁要眉心一皺,若有所思的自語道:“難怪這些天日本人的偵訊車來得越來越頻繁了!

    “那是當然的,何況最近還會有大動靜……”陸鴻生話說到此便沒有再說下去,畢竟他這晚是為了**而來,只是方才急著上樓累得喘不上氣,這才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一會兒,不想竟東拉西扯的說起一些不該說的話來。待他那口氣喘過來,見著面前睡袍微開,隱隱露著一件粉色真絲小睡裙的郁曼琳,他那滿身的神經(jīng)就又亢奮起來,于是站起身,摘下胸前那塊Longines金表順手往身旁的四斗柜上一放,便迫不及待的松開紐扣脫了上衣,那與之肥碩笨拙的身形極不協(xié)調的快捷就儼然是那衣服著了火一般。

    郁曼琳見著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陸鴻生此時就像個下流的市井嫖客,心里只覺他幾分可笑,只是覺著那陸鴻生可笑之余卻又覺著自己的可悲。郁曼琳正這樣想著,陸鴻生已將身上的衣服扒得精光,脂肪橫流的肚皮就那樣儼然一攤爛泥從腰間耷拉下來。等不及郁曼琳脫去衣服,他就已然將她壓在了身下,就像一頭扎進了蘋果堆里的野豬,仿佛是要拱進郁曼琳的身體里去,直教她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翌日的清晨,陸鴻生從睡夢中醒來,見著已然起身的郁曼琳站在一旁,裸著雪白的背脊彎著腰,正從腳踝處將旗袍緩緩的穿上。這令陸鴻生又不禁生出一絲欲望,想著離開前再行一番云雨,但卻終是覺著自己已然年邁得力不從心。就在他無奈的起身時,還不禁一嘆,語帶失落的說了一句,“英麒就要回國了!

    郁曼琳聽著他這話,只覺著此中似乎別有用意,畢竟陸英麒回來一趟本也不是什么特別的事,于是也沒去問,只是沉默的站在鏡子前側來側去的照她那身旗袍。

    這時陸鴻生又說了一句,“以后我也難得再來你這里了!闭f著走到郁曼琳的身后輕輕的貼著,于她的頸邊細聞著香水的味道,一雙手依舊戀戀不舍的在她身上游走!拔覀冎g的事終歸不好叫英麒知道!

    郁曼琳聽著他這話,心里倒是忽然生出幾分猜測,于是側過臉來問了一句,“你是說英麒他要回國來了?”

    “嗯……”陸鴻生點了點頭,語音拖得很長,叫人分不清他這算是答話還是在長嘆。這時他又看見一旁柜上的座鐘,見時間已不早,于是去到窗邊撥開一點窗簾朝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的下了樓去。他這邊還未下得樓梯,樓下就已傳來門鈴聲,陸鴻生只以為是等在外邊的人來催他的,于是不耐煩的開了樓門,走到院里,這才發(fā)現(xiàn)院門外邊他的人正在盤問一個老媽子。

    這時郁曼琳也從樓上探出臉來說了一聲,“她是來打掃房子的。”說完便又關上窗子,下了樓去。

    這時王媽也進到屋里,只是依然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一只手摁在胸口臉色發(fā)白的站在那里長吁了幾口氣。

    郁曼琳見著她那副受驚的樣子,于是寬慰了她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先生的父親辦事的人,不會拿你怎么樣的。”

    王媽聽了雖是點了點頭,但畢竟方才她是被那些人嚇得不淺,就連此刻,她的手腳都還是不自覺的隨著亂了心率的心跳一抽一抽的。

    郁曼琳見了,鼻子里細哼了一聲,不屑的一笑,心想這王媽終歸是沒見過世面的下人,這樣想著便又只覺是看她很不入眼。只是轉而又一想,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像她這般膽小又沒見識的人平日里終歸是會謹慎小心些,不至于像那些多嘴的人易惹來是非。只是她不了解,往往平日里處事謹慎的人到了關鍵的時候才是最要人命的。

    再說陸鴻生這日走的匆忙,竟忘了他那塊放在四斗柜上的懷表,且那表又被王媽在打掃時看見。只不過王媽不知道那表的主人就是那位雇她的陸先生的父親。盡管郁曼琳刻意的說了一句外面那些都是替陸英麒父親辦事的人,但王媽那時正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偏就沒把郁曼琳那句別有用心的話聽進心里去。且她方才走進院子里時又是嚇得一路低著頭,自然也就沒見著那屋里走出去的男人是個什么樣子。但她至少知道這塊懷表是男人用的,且多半就是方才那位走出去的男人的,她雖沒有見著那個男人的臉,但僅僅見著郁曼琳臥房里的這塊懷表,她便已然能猜出郁曼琳與那人之間是有著怎樣一重關系。而這是郁曼琳不曾料及的,此時的她對這怯懦的王媽是百般的放心。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二
    翌日,入春以來難得的一日晴朗,路旁的梧桐樹也因了這久違的陽光于樹梢上顯出些許生機,就連依舊清寒的風映在這藍天下也仿佛是有了幾分暖意。

    上午,郁曼琳出了門,走過幾條馬路,叫了一輛黃包車,拉起車棚來,小心的坐上了車去,又極細聲的說了陳瑾軒當下的地址。

    只是這天郁曼琳在半路上才想起,陳瑾軒這個時候該是不在家里的。只不過雖是已然這般的料定,她卻也沒有叫車夫折回去,而是懷著一絲僥幸繼續(xù)朝著陳瑾軒如今的住處去了。

    去到那里的時候,郁曼琳見那兩扇墻門果真是緊閉著,輕輕地推了推,紋絲不動,她于是又拈起墻門上滿是銅黑的門環(huán)輕扣了幾聲,終不見里邊有人回應,于是這才悻悻的返回去。

    只是郁曼琳在回去的路上又覺著空跑了這一趟多少有些不甘心,更是因了如今于陳瑾軒放不下心來,于是又叫車夫把車拉到了赫德路。而后、一個人在凱司令西餐館吃了午餐,又點了一杯咖啡,于是在這家每個下午都一如既往的冷清的餐廳里安靜的數(shù)了幾個小時的光陰,直到將近黃昏的時候方才離開,叫了一輛黃包車折回了陳瑾軒的住處。

    但即便此時的天色已是暗得足以叫人生出困意,那緊閉的石庫門里也依舊是無人回應。郁曼琳這時只想著陳瑾軒大概是在信封上寫錯了地址,更或許他根本就是不想讓自己找到他才故意寫錯的。她如此的想著,就又對陳瑾軒生出滿心的怨恨,心里更是猜著陳瑾軒如今不知又是與誰在一起快活。

    正當她這般憤憤的想著朝弄堂口折回去的時候,卻恰逢陳瑾軒正從弄堂口走進來。這時的郁曼琳見著陳瑾軒又不禁一陣欣喜,只這一瞬便忘了方才于他還郁結了滿腹的怨憤,于是迎著對面走來的人溫婉的叫了他一聲,“瑾軒!

    陳瑾軒聽見那聲音,只是又覺著那聲音仿佛是幻覺,于是抬起頭來,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鏡戴上,這才看清是郁曼琳遠遠的正朝他走來。只不過聽見郁曼琳于他叫得如此親昵,反倒是心想,這到底是在一條別無旁人的小弄堂里,不是在外面的街上也不是在她那幢小樓的門外,所以她這又不去費心思撇清他們之間的關系了。他這樣的想著,心里就越發(fā)的對郁曼琳懷恨,于是看著她冷冷的回了一句,“您有什么事嗎?陸太太。”

    郁曼琳見他依舊是這般生著他的氣,于是一臉委屈的看著他,依舊溫婉的叫了他一聲,“瑾軒。”

    而陳瑾軒也畢竟是在心里還沒有將郁曼琳放下的,只是此時他雖有一絲心動,面上卻依舊是冷漠的回了一句,“你我之間似乎已然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闭f著便與她擦肩而過,掏出鑰匙來,開了門走了進去,只是他進去之后卻也沒有反身把那墻門關上,而是任由它就那樣半開著。

    郁曼琳見他此舉,心里便也明了陳瑾軒于她并非是真就到了死心的地步,于是隨著他走進屋去,又小聲的說了一句,“我只想聽你告訴我。”

    陳瑾軒明了她那話的意思,這令他又想起在郁曼琳的家里見著的那只煙盒,只是他不想再去提,畢竟這于他看來就仿佛是莫大的恥辱難以啟齒。于是他樓門的鎖,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只從那未合嚴實的門縫里傳出冰冷的一句,“還有什么是我會比你更清楚的?”

    這時的郁曼琳似乎是明了陳瑾軒在因何事而介懷的,只是卻又不十分確定。此刻、她只盼著他說出他要了卻這感情的原因,只要他說出來,她便有機會去解釋。然而陳瑾軒卻偏偏緘口不言,直教郁曼琳是進退維谷。她想著去解釋,卻又擔心陳瑾軒真正介懷的事并非她所猜測的。而即便她了解的沒錯,她又擔心這樣去做一番解釋會令陳瑾軒覺著她是在欲蓋彌彰。

    就在郁曼琳正覺著左右為難的時候,陳瑾軒開口說道:“我知道,你是不會和我在一起的。”說著,坐在一張靠椅上,郁郁的劃了一根火柴,點了一支哈德門,而后于那繚繞的煙霧中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面前的郁曼琳說了一句,“天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郁曼琳這時柔婉的一笑,側身蹲在他的膝前,微抬著頭看著他低垂的臉,輕輕的從他指尖拈過那支香煙,于一旁的煙灰缸里摁熄了,這才捧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側臉,極盡溫婉的說道:“早知你是為了我說過的那些話在介懷,我就不說那些了。原本我那樣說也只是因我知道你是已然有了婚約的人,將來你是必然要娶別的女人的。我不想讓你覺著因了我而心生困擾,所以才說了那些話。其實、這世上又有哪個女人能夠真的放下她心愛的人去和別人結婚?我也不過是知道將來難免會有那一天,所以早些在心里有個準備罷了。不過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想來我也是接受不了的。”

    陳瑾軒的心原本在他這天見著郁曼琳的那一刻就有些動搖,而此時又聽了她這樣一番話,心里自然也就是順應著她那話里的意思去想。畢竟如今的他要真和郁曼琳一刀兩斷,他也是做不到的,如今這感情已然于他的心里糾結得太深。盡管有時就連他自己也迷惘究竟他愛著郁曼琳什么,但他卻終究是已然在心里無可救藥的愛上了。

    而這時的郁曼琳見著陳瑾軒依舊是一臉郁郁的沉默,于是側身靠在他的膝上,小聲的說了一句,“瑾軒,如果哪天沒了你,我會死的。”

    陳瑾軒盡管心里明了她這話也只不過是一句話,但這樣的話聽來終歸是叫人心里覺著溫暖的,尤其是在這寒冷的年月。

    就在這時,從窗外傳來墻門被關上的聲音。郁曼琳于是站起身來,朝著客堂的窗外看了一眼,只見一個身穿陰丹士林藍夾棉旗袍的女人正朝屋里走來,于是問了一句,“那位小姐是誰?”

    這時陳瑾軒也站起身來,朝外看了一眼,回了她一句,“那是房東,方小姐!

    他們這邊正說著,方曉苒已開了樓門走了進來。經(jīng)過客堂的時候,見著房里站著一個無論氣質還是裝扮都很不尋常的陌生女人,又看見一旁的陳瑾軒,于是對這女人的身份便已然有了幾分猜測。只不過畢竟是陌生,且陌生得儼然兩個世界,于是方曉苒只站在客堂的門邊,溫婉的一笑,平淡的問了聲好,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打了個轉身便又出了門去。

    這時郁曼琳見著走出門去的方曉苒試探的問了一句,“是房東家的女兒嗎?”

    “不是的,是房東,就她一個人!

    聽了陳瑾軒這話,郁曼琳只覺是心里禁不住的生出幾分醋意。她心想著,這滿城到處是出租的房子,可是陳瑾軒卻偏偏要選擇與個年青女人獨處一室。想來她就覺著有些生氣。只不過,她剛與陳瑾軒重歸于好,當下仍有些顧忌,所以即便要因此埋怨她也是會要忍到日后再去提的。于是依舊一副溫柔的樣子看著陳瑾軒小聲的問了一句,“你對她該不會是喜歡吧?”

    陳瑾軒這時對郁曼琳依舊是有些生氣的,所以聽著她這樣問,便故意賭著氣說:“我于她當然是喜歡的,若是不喜歡我又怎么會在這里租下一間房子住下呢?”

    只不過這時的郁曼琳也聽出他這話是賭氣說的,一時間,倒是因他賭氣說了這樣一句話而沒了方才的醋意,只是嬌嗔的說了一句,“不許你喜歡她!

    陳瑾軒見著郁曼琳忽然這般的撒著嬌說出一句任性得幾分可愛的話來,一時竟也不經(jīng)意的于臉上露出一絲淺笑。

    于是兩人這一會兒就又親昵的小聲說起了情話,儼然他們之間反倒是因了一場險些決裂的鬧劇而變得更勝以往的親密,倒像是那叫人不安定的一切都如前夜的夢境一場隨夢醒而消散了。但那畢竟不是夢,此時因了心悅而忘卻的不安終不會就這樣從此淡去,畢竟現(xiàn)實始終都或殘酷或冷漠的擺在那里,只需一丁點的抑郁或是惆悵,它便又會像一片云海一樣瞬間的蔓延,直教人看不見一丁點晴空的明朗。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三
    這城市的天空在郁結了數(shù)日的陰云之后,就仿佛失了丈夫又被人騙盡錢財?shù)?*,終是到了抑不住滿心傷痛的時候,儼然嚎啕痛哭一般的落下這年入春以來的第一場暴雨。

    這天夜晚,卓依伶于不能安寢的睡夢中醒來,聽見那玻璃窗上儼然撒豆一樣的雨聲,于是下了床來,披了件睡袍行至窗邊,看著窗戶的玻璃上已然匯聚如滴的水霧。這時的她忽然又想起了陳瑾軒,她記得許多年前也有過一個這樣的夜晚,那時的窗外也是落著冰冷的寒雨,只是那時的窗里,有陳瑾軒陪著她用食指在結了水霧的玻璃上胡亂的涂鴉。盡管那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時間久遠得可能就連那曾經(jīng)陪她涂鴉的人都忘了,但卓依伶如今想來,卻覺著那仿佛近得就發(fā)生在昨日。她知道,這不過是因為她還沒有將她與陳瑾軒的過去忘掉,她也沒有將陳瑾軒于心里放下。雖然她已決心要將那一切都釋懷,但她卻依然沒能做到?倳羞@樣不眠的夜晚讓她想起與陳瑾軒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直教她仿佛已然淡定的心重又因他泛起片片的漣漪。

    就在她懷著滿心的惆悵回到那張溫暖的床上去時,禁不住一個受寒的噴嚏就令她又想起此前陳子曦說起陳瑾軒病了的事。她覺著,即便陳瑾軒真的于她已沒了愛情,她也不想因此就斷了這從小青梅竹馬的情誼,于是想著翌日還是去探望一下的好,至少也叫陳瑾軒明了她的心里依舊是掛念著他的。

    第二天的下午,她便去了方曉苒家里,只是這天盡管她是算準了陳瑾軒回家的時間去的,但去到那里的時候,卻依舊是沒有見著陳瑾軒。不過方曉苒因了書店的慘淡經(jīng)營而從原本一天的工作時間減到了半天,所以這日卓依伶來的時候,她倒是在家里。

    原本沒有見著陳瑾軒,卓依伶是想就此回去的。但轉而又想,既然都來了這一趟,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時間,于是也就留下和方曉苒閑聊了起來,從過去年少時學校里的回憶一直聊到了當下。而方曉苒也是許久沒有像這樣有個人說些女孩兒家家的話,一時聊到興頭上也就忘了平日的謹慎,不經(jīng)意的說起上一次見著陳瑾軒和一個氣質不同尋常的女人在客堂里的事。

    卓依伶一聽這話便禁不住一臉陰郁的沉默下來。這時的方曉苒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不該說的話,于是又說了一句,“想來該是報社的什么人!敝徊贿^,她自己也明白,此刻無論再怎樣去解釋也已于事無補。

    而卓依伶沉默了片刻,這才微笑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對方曉苒說道:“想來瑾軒他的病該是早好了,這樣我也放心了。我就不等他了,待他回來的時候,你替我告訴他一聲說我來過就好了!

    “依伶,”方曉苒見她說著就已站起身來要走,于是叫住她,又說道:“其實那天我見到那女人的時候,瑾軒就在客堂里,但當時他也沒有向我介紹那位女人,想來若是與他有著關系的人,逢人終歸會要介紹一下的!

    卓依伶見著方曉苒那一臉無措又愧疚的神情,于是故作若無其事的淺淺一笑,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我沒放在心上。瑾軒他已然愛了別人,這我是早就知道了的!闭f完便匆匆走出了門去,不等方曉苒追上她就已走出墻門,一路近乎小跑的出了弄堂。雖說她早已明了陳瑾軒如今是已愛了別人的,但當方曉苒說到看見一個與陳瑾軒在一起的女人時,她卻依然覺著天塌了一般,直壓得她仿佛窒息一樣的痛苦,更是要將她心里沉積的淚水都擠壓出來。

    卓依伶走后,方曉苒始終的坐立不安,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因了一句說出去的話而后悔,但即便是后悔,那說出去的話也終是已收不回來。

    這晚,陳瑾軒剛進了樓門,便見著方曉苒一臉憂郁的站在客堂的門邊,于是一面解開風衣的紐扣,一面看著她那副難以形容的表情笑著問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嗎?”

    “瑾軒,”方曉苒小聲的回他,“下午依伶來過了!

    “是嗎?”陳瑾軒聽她如此說,又見著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里猜測著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時也不禁幾分擔心起來,于是微微皺了皺眉問了她一句,“是出什么事了嗎?”

    “對不起,瑾軒。”方曉苒依舊不知要如何告訴陳瑾軒她說錯話的事,她既不想陳瑾軒生她的氣,更是不愿因此在陳瑾軒的心里留下什么壞的印象。但要說的話終歸還是要說的,于是她終是硬著頭皮說道,“下午我和依伶聊天的時候一時說漏了嘴,說了上次在這客堂里見著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人的事!

    “你是說曼琳嗎?”陳瑾軒聽了她這話,于是放下心來,無所謂的一笑,“這本沒有什么好隱瞞的,說了就說了吧!

    只是雖然陳瑾軒這樣講,但方曉苒依舊是放不下心來,猶豫著又說道:“可是……”

    “沒什么的!标愯幋驍嗔怂脑。他知道方曉苒之所以會如此的不安,只是因為她害怕那一句無心的話會變成滔天的錯。而陳瑾軒此時的心里于他和卓依伶之間的關系卻是明了的,于是他看著方曉苒那不安的眼神,依舊是淡定的微笑著告訴她,“我和依伶如今已然是走在兩條平行線上的人,不論發(fā)生什么,或者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和她都已是這樣了。所以你不必為此記掛于心,更不必內疚。感情的事,既已如此便已注定。”

    “有時我覺著也許我是真不懂愛情!狈綍攒勐犞愯庍@般的解釋,本該放下心來的她卻莫名的悲從中來,“就像你和依伶。我記得還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的名字,雖然那時沒有見過你,但依伶她每天的話題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那時你們之間甚至最微小的細節(jié)我想我都了解,我更了解依伶對你的感情,我想她在那時就已然把她這一生都系在了你的身上?墒侨缃,聽你這樣講,我真的想不明白,有些感情是可以這樣就淡去的嗎?至少我知道,在依伶的心里是不能淡去的!

    陳瑾軒這時也沒有回她,只是專注的坐在一旁,于那陶瓷的小火盆里輕輕地撥開灰燼,露出幾塊深埋于炭灰里不曾燒盡的炭心來,又將幾塊新炭于灰燼里捂熱了,而后小心的架在那幾塊橘紅的炭火上。

    方曉苒見陳瑾軒也不理她,只道是自己方才說錯了話。這時、她便又有些后悔,心想那些本也是陳瑾軒和卓依伶之間的事,橫豎也輪不到自己去妄加評論。想到此,她便看著一旁的陳瑾軒說了聲,“對不起,也許感情的事是唯有當局者清,而旁觀者迷的。”

    “沒什么!标愯庍@時依舊看著那火爐里一點點燒旺的炭火,若有所思的說道,“年少時的情之所以美好,許是因了年少的單純,單純得唯有感情,不染絲毫的風塵,即便于將來的憧憬也是極盡的唯美。但人終不會永遠年少,終會看清這悖于夢想的現(xiàn)世,終會明了感情不只是喜、亦是悲,更不只是享受而是承受。青春、不過是一場夢,無論醒的早或晚,這場夢都終會要醒的!

    方曉苒搬過一張椅子,坐在陳瑾軒的對面,看著始終垂目的他又問道,“可是如果有人這一生都夢不醒呢?”

    “但已然夢醒的人是已入不得夢去的!标愯幰娔侨计鸬奶炕鹨延行┝涟椎拇萄,于是這才直起身來,仰靠在椅子上,面露一臉無力掩飾的疲憊。這時的他不禁要想,他這話究竟是說給方曉苒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此刻的他只覺著在郁曼琳的面前,他自己倒像是單純的懷著不切實際的憧憬,是個仍未夢醒卻又因了不愿夢醒而夢不醒的人。倒是郁曼琳儼然是早已夢醒而身心俱已入不得夢去的,如今的她于這感情倒更像是閑來無事捏著夢在把玩。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四
    卓依伶自從那天離開方曉苒家后,就變得儼然失魂的人一般沒了精神。只是她又擔心叫卓竟宜看出她的心事,于是每天在家里依舊是刻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她那父親面前儼然無憂的度日。

    但卓竟宜畢竟是在生意場上混跡多年的人,察言觀色自然不是尋常的膚淺,所以縱然卓依伶怎樣的掩飾,也終是瞞不過他的。只不過卓竟宜明了,卓依伶會如此費心去掩飾的心事必然是不想叫人知道,所以面上依舊是裝作對此毫無察覺。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日。

    卓依伶漸漸從她心亂的悒郁中偶爾的覺著一絲似有幾分陌生的寧靜,而那一刻的寧靜總是會叫她莫名的想起陳子曦來。只不過雖是想他,但卻又似乎不同于她想陳瑾軒時那樣的滿懷愛意,這想念倒更像是凍僵的人于溫暖的需求。于是她就這樣猶豫著,始終都沒有給陳子曦掛一通電話去。盡管此時的她渴望著從他那里獲取一點溫暖,但卻又擔心如此會令陳子曦以為她已然接受了他于自己的喜歡。

    正當卓依伶為此猶豫不決的時候,碰巧這天下午宋云萍掛了一通電話來,問了她一些境況,又說了許多噓寒問暖的話。兩人就這樣在電話里閑聊了好一會兒,宋云萍這才有意無意的問了一句,“近來瑾軒有消息嗎?”原本她也只是想從卓依伶那里了解一點陳瑾軒的境況,卻不想她只如此平平淡淡的問了一句,電話那端的卓依伶竟落下淚來。盡管她是壓抑著沒有發(fā)出低泣的聲音,但宋云萍卻終是從那偶爾急促的鼻息聲中聽出了她在流淚。于是不無幾分擔心的問了一句,“依伶,怎么了?是瑾軒他做了什么叫你傷心的事嗎?還是他又說了什么讓你傷心的話?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年紀是長大了,心智有時卻幼稚得不知輕重!

    宋云萍這般的說著陳瑾軒的不是,覬覦可以稍許的安慰傷心的卓依伶,但這時的她還不知道,如今卓依伶的淚已然不只是因了傷心而流,更是因了她心里的絕望。她聽著宋云萍安慰她的那些話,終是到了她滿心壓抑的痛苦崩潰的極限,哽咽的說了一聲,“阿姨,我已然料定我是進不了您的家門了!痹捳Z剛落便匆匆的掛了電話,一路的跑上了樓去,關上房門,整個人撲在床上悶在被褥下面已是泣不成聲。

    宋云萍是了解卓依伶的,所以當她聽見卓依伶哽咽的說出這樣一句絕望的話來,又匆匆的掛斷電話,便已然猜出這多半是她與陳瑾軒之間因了什么事而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她雖憂心忡忡的想去看看卓依伶問個清楚,但卻又有著諸多顧忌。畢竟如今陳卓兩家并沒有成為親家,此中往來也便不是那么隨意,且宋云萍的心里又始終存著一份官家子女的傲氣,更是對卓竟宜這樣的人很是看不起,所以就更是不能放下身價去登卓家的門。

    只是宋云萍在與卓依伶講電話時,陳子曦是在他房門半開的屋里都清楚的聽見的。雖然沒有聽見卓依伶說的那些話,但僅是聽見宋云萍方才于電話里說的那些勸慰之辭也便有了幾分猜測。于是兩天后逢著星期日,陳子曦便乘著家里人都出去的時候往卓公館掛了一通電話。

    恰巧陳子曦掛電話來的時候,卓依伶正在樓下獨自吃著早餐,聽見電話鈴響,不等下人去接,便放下手中的餐具,不緊不慢的走到客廳里提起電話來說了一句,“這里是卓公館,請問你是哪位?”

    盡管那電話里的聲音是有些模糊,但陳子曦還是聽出了卓依伶的聲音,于是有些猶豫的叫了她一聲,“依伶姐!

    卓依伶聽見陳子曦的聲音雖是覺著有些意外,但這意外又似乎是在她的意料之中。這一刻的她只覺著心里仿佛是忽然的生出一絲欣喜,儼然一時間就驅散了她滿心的悒郁。只是片刻的欣喜之余她卻又覺著這欣喜中的缺憾,于是仿佛高興又似有一絲失落的在電話里回了一聲,“是子曦啊!

    陳子曦這時也想不出還能與她說些什么,他覺著如今他想要對卓依伶說的話不過就是那早已重復過多次的一句,而此時又不好去提,于是只問了一聲,“你還好嗎?”

    卓依伶聽著他那語氣這般的深沉,禁不住笑著問道:“這才幾天不見,說話怎么都變得老氣橫秋的了?”

    “哪里!标愖雨剡@時卻依舊是笑不出來,語氣里盡是沒精打采的回了一聲,“只是想不出別的話來說!

    卓依伶聽他如此說,于是半開玩笑的反問了一句,“都想不出話來說怎么還打電話來?”

    陳子曦一時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只是語無倫次的說了一句,“沒什么,我只是想問問!

    “問什么?”卓依伶不禁幾分好奇的問,只是當她問出這樣一句的時候,心里又似乎已然明了陳子曦這天是為何打電話來。

    “那天,你和媽媽通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标愖雨卣f著平靜的問了一句,“依伶姐,你是真的除了我哥就不會再愛別人了嗎?如果真是那樣,我想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

    “子曦……”聽到此處的卓依伶只覺著忽然于一片莫名的溫暖中悲從中來,一時哽咽得說不下話去。

    陳子曦聽見電話里那一聲話音未決的“子曦”,他以為,卓依伶也許只是想把曾經(jīng)那些對他說過的話再重復一遍,而那些話他已然不想再聽。

    于是在儼然窒息的哽咽中言語未盡的卓依伶還沒來得及吸進一絲空氣,去說完她此時欲說的話時,陳子曦就低沉的說了聲,“依伶姐,如果沒別的事,我就掛了!

    “子曦!边@時的卓依伶終于是為了在這將要掛斷的電話里叫出他的名字而放任淚水淌滿了側臉。

    陳子曦這時才聽見她那一聲言語時的哽咽,于是又將這電話放在耳邊,只是卻也沒有言語,只是沉默。這一刻,他忽然覺著,此時要說出一句“愛”去竟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得就像已全然失了年少的單純。

    于是這一通電話就在兩個人的沉默中延續(xù)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最后究竟是誰掛斷了這電話,還是這電話自己不知在哪一刻斷了線,令這兩個人心里想要說的話終是沒有說給對方聽,而這兩個人于彼此的心也依舊是仿佛明了又隱隱朦朧。

    放下電話的陳子曦一臉頹萎的回到房里,滿心絕望一般的痛苦,卻又分明的覺著希望依舊在他的心底燃燒。這令他又走去客堂里,提起電話來,往卓公館又掛了一通電話去。

    接電話的依然是卓依伶,她從放下電話就沒有離開過一步,聽見電話鈴響,她甚至于腦中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只手就已然提起了聽筒。就在她剛“喂”了一聲,還不曾來得及說出一句話,陳子曦就在電話里急急的說了一句,“依伶,如果你愛我,我會等你告訴我!闭f完也不等卓依伶應聲就掛斷了電話。

    卓依伶放下手中的聽筒,腦中依然是如卡針的電唱機一樣不斷的回放著陳子曦的那句話。這時的她又冷靜的將如今的處境細想了一遍,終是于陳瑾軒已然尋不出一絲希望來。這令她忽然疲憊的渴望尋著一處溫暖的肩膀去依靠,她更是害怕眼前那一處溫暖的肩膀會就此消失。于是她提起電話來,掛了一通電話去,在聽見陳子曦聲音的那一刻,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言語也從未有過的直接,“子曦,將來你于我的愛會像我對你的愛一樣長久嗎?”

    此時的陳子曦聽著電話里如此的一句,只覺是有人在他那幾近萎蔫的心上灑下了一片甘霖,而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更是令他一時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在他的心里只是期盼著,若這是夢境,他愿永遠不醒,這若是現(xiàn)實,他唯有感謝命運。

    人往往就是如此,當痛苦來臨時總會將全部的身心都專注于忍受痛苦,而當幸福來臨時亦如這般的偏執(zhí)。正如這時的陳子曦不會想到,當現(xiàn)實突如其來的美好如同夢境,那與之同時,這現(xiàn)實也便是如夢一般的脆弱,脆弱得儼然懸在半空的水晶。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五
    天氣漸漸的回暖,就連這發(fā)霉的地方也時常的能見著一縷陽光,就仿佛滿世界的陰霾都到了要散去的時候。只是陳瑾軒的冬天仍未逝去,如今的他已是沒了過去的灑脫,就像個在虛妄中度過一生已近殘年的人,除卻無所適從便是滿心的落寞、憂愁。

    陳瑾軒這段時間的變化,即便是在與他相處不久的方曉苒看來也是分明的。她記得陳瑾軒剛搬進來的時候雖也偶爾的憂郁,但與他相處時卻還是時常能感到他那優(yōu)雅的風趣。然而如今,他就像個荒漠中日漸風蝕的木頭,再也尋不出一點新鮮的青綠來。

    清明將近的時候,陳瑾軒又因了連日的陰雨染上了風寒,加之心上積郁,這一病便是幾日也不見好轉。方曉苒見著有些擔心,于是便將此事告訴了卓依伶。而卓依伶后來的有天去看望宋云萍時,又不經(jīng)意的提起這件事來。

    雖說風寒只不過是常見的小病,但宋云萍卻還是擔心的想去看看。

    只是卓依伶心里清楚,是不可以讓宋云萍去陳瑾軒那里的。畢竟如今陳瑾軒是與一個年紀相當?shù)呐俗≡谝淮狈孔永。雖說他們只是單純的房東與租客的關系,但這在宋云萍的眼里素來都是會惹人閑話的事。而陳瑾軒租房這件事自己又是介紹人,且這事宋云萍是已然知道的。所以卓依伶擔心宋云萍如今若然知道陳瑾軒是租了一個年輕單身女人的房子,必然會在心里于自己生出些許看法。所以當宋云萍提出要去看看陳瑾軒的時候,卓依伶趕緊的勸了一句,“瑾軒住得那么遠,何況近來天氣又不好,您還是不要去跑這一趟了。再說,瑾軒要是知道我未經(jīng)他同意就把他住的地方告訴您,說不定心里又該把我想成是背地里使心眼的人。還是我替您跑一趟吧!

    “你這話說的也是!彼卧破枷胂耄X著卓依伶說的也不無道理,于是客套的說了一句,“那就等天好的時候,你替我去看看他。”

    卓依伶清楚宋云萍不過是嘴上這樣說而已,她明了此時宋云萍的心里是恨不得她即刻就去看看陳瑾軒的,于是也便順著她的心思說了一句,“沒有關系的,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別的事,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這就去他那里看看,也好早些放下心來!

    “那就辛苦你跑一趟了,另外你再替我?guī)〇|西給他!彼卧破颊f著站起身來,從一處小柜里取出幾支靈芝和一些桂圓、白果,分別用黃紙包好,交到卓依伶的手里,說道,“這些你替我?guī)ソo他,叫他平日里拿靈芝煮水來喝,桂圓和白果可以拿來一起煮,煮的時候放個雞蛋,再放些冰糖進去。給他的時候要告訴他,這些都是溫補的,吃不壞人的!

    卓依伶一面接過那幾包東西,一面聽著宋云萍交待的這些話,聽到最末禁不住的一笑。

    宋云萍知道卓依伶是笑什么,于是也跟著無奈的一笑,“你不跟他說清楚,到時候你一轉身,他又會拿去扔掉。記得他七歲那年從柜子里翻出一支人參,就這樣咬了一口,結果當晚就流了滿床的鼻血。自那以后,他只要見著這些東西就都當是要他命的!

    就在宋云萍和卓依伶說著話的時候,陳子曦走進屋來,見著卓依伶心里禁不住的高興,一時情不自禁地叫了她一聲,“依伶。”

    這一聲稱呼叫宋云萍聽見,臉色立刻嚴肅了幾分,“越大越?jīng)]有禮貌了。”

    陳子曦于是又如往常那樣叫了一聲“依伶姐!倍笠娭恳懒嬉,有些失落的問了一句,“你怎么一見我回來就走了?”

    “瑾軒病了,我讓依伶代我去看看他病好些沒有,順便帶點溫補的東西給他!彼卧破家幻嫦蜿愖雨卣f著,一面已陪著卓依伶走出了屋去,臨到門口,還囑托了一句,“去到他那里別久待,免得染上他的風寒。”

    “知道了,不怕的!弊恳懒嬉幻鎽卧破嫉脑挘贿呉炎叱隽藟﹂T去。

    宋云萍站在墻門邊,這時還惦念著上回卓依伶在電話里說的那句話,只是她見著卓依伶這會兒心情像是好了許多,所以好幾次想把那件事問清楚都終是幾經(jīng)衡量而沒有說出口。這時見著卓依伶要走了,她這心里就忽然又極想問個明白。就在她覺著還是有必要問個清楚的時候,這時陳子曦轉了個身把書包放回房里就又跑了出來,一面跑一面喊著,“依伶姐,我和你一道去!

    宋云萍見著陳子曦從眼前跑出門去,也沒有阻攔,只是無奈地搖頭一笑,“你這倒是又找著個不溫書的借口!

    陳子曦也不爭辯,只滿心歡喜的快跑了幾步追上卓依伶。兩人只對視了一眼,雖是彼此都一言不發(fā),但眼神里都滿是心領神會。

    這天下午,他們去到那里的時候,唯有方曉苒依然如平日的每個下午一樣待在家中,而陳瑾軒一如往日的早出晚歸。

    三個人進了屋沒多久,就見窗外一陣風過,天上的云漸漸散開來,現(xiàn)出久違的陽光,一片片的貼在潮濕的弄堂里一所所房子的門前窗下,令人頓時就覺著清爽起來。于是三人各自推開客堂的一扇窗子,探出頭去望了一眼那數(shù)日不見的青空,便誰也舍不得這久違的明媚,不約而同的各自搬了張椅子,圍坐在天井里繼續(xù)閑聊起來,全然忘了這時早春風里的寒涼。

    正閑散的聊著,卓依伶忽然想起這天下午來此的目的,于是見縫插針的問了一句,“瑾軒他想來是病已然好了吧?”

    “沒見著好轉,”方曉苒應著她的話說,“昨天半夜我還聽見他樓上的咳嗽聲,今早見著他臉色也不大好,看著有些憔悴的樣子。”

    一旁的陳子曦聽見她這話,于是回過頭來問了一句,“那怎么不在屋里休息,還跑去外面,該不會是生病還要去工作吧?”

    這時方曉苒些許憂心的皺了皺眉,說道:“我也勸過他,可他只說這是小病,還說報社里近來忙得很,不方便在這個時候請假!

    “那也該把病養(yǎng)好了才行啊,這樣病怎么好得了呢?”

    方曉苒聽著卓依伶那帶著幾分生氣的語調,心里明了她這氣只不過是因了于陳瑾軒的擔心,于是她又看了一眼陳子曦,他這時依舊在旁邊饒有興趣的擺弄著陳瑾軒種的那幾棵盆栽。于是方曉苒又轉過臉來,看著卓依伶默默的一笑。

    卓依伶對她這一笑是心領神會的,這令她不經(jīng)意的側過臉去看了一眼此時正背對著他們的陳子曦。當她轉過臉來時,見方曉苒依舊是望著她淡淡的笑,一面笑一面還輕輕地揚了揚眉,直教她一時于臉上禁不住的漾起幾分紅暈來。

    當這天的最后一片陽光從墻頭的青苔上消隱時,陳瑾軒也依舊沒有回來。卓依伶也不打算再這么等下去,畢竟她待在這里,方曉苒就得放下自己的事這樣陪著她。于是她只將宋云萍交代她的那些話與方曉苒重復了一遍,便叫了一聲在天井里的墻角擺弄了一下午盆栽的陳子曦準備離開。

    但陳子曦畢竟是年少,隨時都會冒出一股子新鮮勁,此時的他就對那些盆栽儼然是入了迷,一聽卓依伶說要走,極不情愿的尋著理由說,“興許哥哥他就快回來了,反正時間還早,就再等等吧!

    “我看你對那些花花草草還沒擺弄夠才是真的。”卓依伶無奈的一笑,看了一眼右手腕上的表,皺起眉心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太晚回去阿姨那邊要擔心的。”

    陳子曦轉過身來,有些不高興的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有什么好擔心的?”

    卓依伶聽了他這話,不禁因了他這話中的些許稚氣生出幾分不悅,于是也沒了方才的笑臉,“你這話說得倒是輕巧?墒堑鹊教焱砹耍⒁棠沁吔K歸是要擔心的。畢竟現(xiàn)在外面亂得很!

    陳子曦看出卓依伶有些不高興,只好極不情愿的回了一句,“那好吧!

    就在方曉苒將他們送到門口的時候,聽見門外傳來陣陣的咳嗽聲,且那聲音越來越近。這時方曉苒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聽著像是瑾軒他回來了!

    她這話正說著陳瑾軒就已然出現(xiàn)在拉開的墻門外邊,他見著他們,面上無力的一笑,說了聲,“你們來了!痹挍]說完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卓依伶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滿面的憔悴,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陌生得叫她幾乎認不得,直教她的心里又禁不住生出些許憐惜,關切地問他,“怎么病得這么重?”

    “沒什么,只是咳起來聽著有些嚇人罷了!标愯幷f著刻意面露一絲無所謂的微笑,又說了一聲,“進屋去吧!北銖街弊哌M門里。

    卓依伶轉過身來,看著他的背影,卻也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告訴他說,“我們來了很久了,正要回去!

    陳瑾軒聽見她說話,回過身來,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這樣啊!贝藭r的他正因這病痛而有些精神恍惚,一心只是想著早些回到屋里去躺下。所以方才卓依伶說的話他其實是并沒有聽進去的,更沒有心思去琢磨她說那話的意思是想要他的挽留。

    而卓依伶聽見他這不痛不癢的三個字,覺著自己在他的眼里仿佛就已成了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禁不住的生氣之余又多少有些莫名的傷心。

    倒是一旁的方曉苒看出了卓依伶的心思,于是趕緊地說了一句,“既然瑾軒都回來了,就再多坐一會兒吧。而且你剛才讓我轉告他的那些話,我這會兒又都記不起來了。”

    這時陳子曦也在一旁附和著說,“是啊,依伶姐,晚一點再回去吧。反正我是跟你一起來看我哥,又不是自己去別的什么地方瞎玩,媽媽她不會擔心的!

    卓依伶這才默許的點了點頭,跟著他們一道進了屋里。只是他們剛進到屋里,卓依伶就見陳瑾軒獨自上了樓去,便又有些不高興起來。

    雖說她也知道陳瑾軒正病著,且病得不輕,但她心里于他的怨方才在門外既已被激起,這時她也自然是無心再于陳瑾軒此時的立場思慮。于是她快步的跟了上去,就連木樓梯在她憤憤的腳步下發(fā)出的每一聲**都儼然沉積著她滿心的怨氣。

    陳瑾軒聽見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在樓梯的轉角停了下來,回過身來看著她說:“依伶,你們樓下接著聊吧,不用管我的。我沒什么大礙,只是有些累,回房去睡一會兒就好了。”

    “既然這樣,那你去睡吧,我們也回去了,免得在這里吵著你休息!弊恳懒嬉涝捳Z冷淡的回了這么一句看似關心的話,轉身走下樓去,這時她忽又想起宋云萍交代的事,于是背對著陳瑾軒只是稍微的側過臉來說,“對了,阿姨讓我?guī)Я诵〇|西來給你,另外還讓我告訴你,那都是些溫補的東西,吃不壞人的!币幻嬲f著一面在樓梯上重重的踱著步子下了樓去。

    方曉苒看出卓依伶心里的不痛快,清楚這個時候若再挽留,也只會令這氣氛越發(fā)的尷尬,于是看著悻悻的走下樓來的卓依伶故作自語一般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他這病看來還是沒好多少,連走路都看得出乏力!

    卓依伶聽著方曉苒的話,面上溫婉了幾分,“曉苒,那我們走了,最近天氣不好,一會兒寒一會兒暖的,你也要當心身體。”說著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陳子曦說了聲,“我們走吧!毖哉Z間,已然走出了門去。

    陳子曦沉默的走在后面,始終都不發(fā)一言。直到快要走出弄堂去的時候,卓依伶這才覺著陳子曦有些反常,于是回過臉去,看著他問了一句,“怎么了?一句話也不說了?”

    “沒怎么!标愖雨匾幻娲鹬幻婵熳吡藥撞,走到了卓依伶的前面,頭也沒回的說了一句,“依伶姐,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叫黃包車回去。”說著就又快走了幾步,出了弄堂一拐彎消失在卓依伶的視線里。

    卓依伶對他這突如其來的反常只覺著費解,且此時她自己的心里也煩亂得很,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去想陳子曦這反常的原因。她只是緊緊的皺了皺眉,鼻子里極細小的哼了一聲,便悻悻的坐進了車里。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六(上)
    陳瑾軒這一病就是半個月,而這半個月里,除了每日照面的方曉苒,和卓依伶與陳子曦來看望他的那一次,便再也沒有人來問過他的病情。這令病著的他偶爾的想起就會要覺著一陣難言的凄涼,這凄涼于他的心里更勝過獨自漂泊在外的那幾年。畢竟如今他和他的家人是都在這一座城里,近得若要相見隨時都能見著,但此時他與家的距離卻又似遠過他曾在外的時候,也就是這樣的孤獨叫人愈發(fā)的悲涼。

    方曉苒是多多少少能體會陳瑾軒這時的心情的,這不只是因了她平日里擅長的察言觀色,更是因了她對這孤獨有著幾分相似的感同身受。畢竟在過去的這些年,她也是一個人這樣熬過來的,每當生病的時候,這孤獨的凄涼就更是讓人莫名的傷心,傷心的仿佛靈魂都要被壓碎一樣喘不過氣來。

    這天下午,陳瑾軒回來的比平日早了許多,進了屋里也沒有上樓,更是連風衣都沒有脫去,就在客堂尋了張椅子仰靠著坐了下來,不時的發(fā)出一聲也不知是喘息還是嘆息的聲音。

    這時方曉苒聽見門外的聲響,于是從她的房里出來,見著陳瑾軒雙目微閉的坐在客堂里一張椅子上,腦袋后仰的角度幾乎叫臉與天花板平行,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于是也沒有急著去叫他,只是走到一邊去替他倒了一杯熱水,這才問了他一聲,“身體好些了嗎?”

    陳瑾軒直起身來,見著方曉苒站在面前遞過一杯熱水,于是伸出手去接過那只玻璃杯,嘴角微翹著淺淺的一笑,應了一聲,“好多了!

    方曉苒看著他的面色于是又說了一句,“氣色看著還是不太好。”

    “久病初愈是這樣的!标愯幰幻嬲f著一面兩只手捧著那只玻璃杯,在掌心間來回左右的轉動。

    方曉苒這時想起上次卓依伶帶來的那些東西,于是又問道:“對了,上次依伶帶來的那些東西你吃了嗎?”

    “都原封不動的放在那兒,就在那個抽屜里。”陳瑾軒說著指了指靠西墻擺放著的一個舊梯柜,“我從來就不吃那些的,你拿去吃吧,不然天氣返潮放著發(fā)霉了可惜!

    “那怎么行,你現(xiàn)在正是需要調養(yǎng)的時候!狈綍攒壅f,“要是你嫌麻煩,我?guī)湍闳ブ!?br />
    “倒不是怕麻煩!标愯幬欀夹臏\淺的一笑說,“凡是這些帶個‘補’字的東西,我素來都不沾的。”

    “為什么?又不是毒藥。”方曉苒看著陳瑾軒好奇的一笑。

    “我小時候有一回在支人參上咬了一口,結果鼻血險些流不止!标愯幰幻嬲f著一面回憶起幼時的情景,至今依舊歷歷在目,就連如今說起那件事來還會禁不住的眉頭一皺。

    方曉苒聽了他這話,禁不住的笑起來,“你當人參是蘿卜呢,那樣個吃法換誰都會要流鼻血的。再說小孩子本就血氣旺,那樣不流鼻血才怪呢!

    陳瑾軒聽著方曉苒這一席話,只笑著說了一句,“忽然就覺著我這正在看大夫!

    方曉苒已然許久不曾見到陳瑾軒這樣會心的笑,更是許久沒有見過他像這樣偶爾在言語間冒出一句玩笑的話來。此時的她見著陳瑾軒,心里一時莫名的升起些許由衷的欣喜,這欣喜一時又令她覺著幾分惘然,禁不住的發(fā)起呆來。

    陳瑾軒見著她發(fā)呆的樣子,小聲叫了她一聲,“曉苒?”

    “哦,”方曉苒這才回過神來,臉紅著說了一句,“我去把那些東西拿出來!闭f著便站起身,走去了墻邊的梯柜前。

    陳瑾軒這時看著轉過身去的方曉苒,情不自禁的說出一聲“謝謝。”,那兩個字從他的言語中流轉出來雖是細水一般的平淡,但語氣中卻是含著由心而發(fā)的感激。

    方曉苒聽著他那一聲不同尋常的“謝謝”,轉過身來,默默的一笑,只是這一笑間面頰一陣微紅。這時的她也自覺臉頰的微熱,于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臉去。

    只是陳瑾軒沒有留意到方曉苒的側臉泛起的那一絲紅暈,這時的他忽又因了腦海閃過的一念郁曼琳而憂郁起來。如今郁曼琳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結,令他耿耿于懷卻已揮之不去,總是令他不時的想起就一陣仿若要頹廢的悒郁。每到這樣的時候,他非要尋著一處空曠露天的地方才能令心里的郁結舒緩幾分。于是這個下午,多云的天空剩余的那片灰白的時光里,他都一個人站在曬臺上,全然忘了此前還因風寒折磨的病痛。

    黃昏將逝的時候,方曉苒煮好了桂圓白果湯,卻是樓下樓上都沒找著陳瑾軒,最后去到曬臺,才見他背對著門,站在水門汀欄桿的旁邊,整個人就像他嘴上那支半截熄滅的雪茄。

    “瑾軒。”方曉苒一面溫婉的叫了他一聲,一面彎下腰低著頭,走上門前只有三個小臺階的木樓梯去到曬臺上,看著轉過身來的陳瑾軒又說了一句,“桂圓白果湯煮好了,我替你盛了一碗在桌上,你趁熱吃了吧,不然一會兒該涼了。”

    陳瑾軒一面聽著方曉苒的話,一面深吸了一口氣,長吁了一聲,轉而面露一絲平淡的微笑說:“你先吃吧,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胃口,吃不進東西去!

    方曉苒于是也沒有言語,只是沉默的走到陳瑾軒的身邊去,扶著欄桿看著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的起伏的屋頂,儼然自語一般的小聲說:“人的眼睛要是可以想看多遠就看多遠就好了!

    陳瑾軒聽著她的話,不無幾分好奇的問:“想看見什么?”

    “我現(xiàn)在就想能看見爸爸媽媽,只要看見他們都還好好的活著就好!狈綍攒壅f著抑住心里一時生出的酸楚,微笑著轉過臉去,看著陳瑾軒問,“你呢?”

    “很多!标愯幍难哉Z間不禁又是一聲長嘆。

    “雖然你會為了一些事離家出走,但我覺著你其實并不是灑脫的人!狈綍攒垡幻嬲f著,一面搓著冰冷的手,“所以才會有許多的煩惱吧。”

    陳瑾軒只默默的一笑,說了聲,“我們下樓去吧!

    方曉苒于是只默許的點了點頭,沒再言語。在她的心里,不由的覺著陳瑾軒的一絲可憐,這可憐卻也不是叫人同情的那種,而是會讓人隱隱的為他心痛。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六(下)
    翌日的早晨,這石庫門里的一切又都隨著陳瑾軒的病愈而回到往日的尋常,住在這門里的兩個人依舊是如往日隨和的相處。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儼然如今的世道一樣回避現(xiàn)實的麻木。陳瑾軒只是暫時的將所有的煩惱忽略于日常的忙碌,而方曉苒也極力的將她心里于陳瑾軒生出的那一絲心痛深埋回心底。

    但這城中也有一些人不能安于糊涂的度日,更是裝不出糊涂,就儼然凡事都要弄個一清二白才能吃得下飯去,否則就會連覺也睡不著。譬如此時的陳子曦。自從上次與卓依伶一道去看過陳瑾軒之后,他就又變得郁郁寡歡。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從卓依伶的態(tài)度看出,她依舊是十分在意陳瑾軒的。他甚至覺著,卓依伶于陳瑾軒的在乎遠超過對自己。這事若是發(fā)生在以前,他倒也不會在乎,但如今畢竟卓依伶是和他的關系更親密些。所以他才會因了那天的事異常的生氣,且那滿腹的氣又尋不出一個理由發(fā)泄出來,于是就這樣悶在他那顆藏不住情緒的心里傷透了腦筋。

    而卓依伶一連幾日都沒有陳子曦的音信,這令原本就生著陳瑾軒的悶氣的她就越發(fā)的不開心,那滿心不良的情緒直教她悻悻的想,相比陳瑾軒的薄情,陳子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當她冷靜下來,想起那天在弄堂口陳子曦的反常,又想起那天的情景,如此設身處地的一想,便也多少能明了幾分陳子曦會有的郁悶。

    想到這里的卓依伶,在這天黃昏的時候往陳家掛了一通電話去。接電話的是張媽,貌似陳忠庭和宋云萍這天都不在家中,就連陳子曦也上學沒有回轉來。就在卓依伶悻悻的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忽的聽見聽筒里隱隱傳來陳子曦的一聲“我回來了!

    而這時張媽也趕緊的朝著電話里說了一聲“二少爺回來了”,便將電話遞向剛進了門來的陳子曦,說:“是卓小姐的電話!

    陳子曦聽張媽說是卓依伶的電話,心里忽然的一陣欣喜,只是卻又將這欣喜壓在心里,故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接過電話來,刻意一副沒精打采的腔調問了一聲,“依伶姐,有事嗎?”

    “聽這聲音好像還在生氣呢?”卓依伶于是故意一副哄小孩子的腔調問,“是誰欺負我們子曦了。俊

    陳子曦一聽她這語調,很是不滿的說:“別拿我當小孩子。”

    “好好好,我們子曦長大了,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弊恳懒嬗谑怯珠_了一句玩笑,這才又一副平常的語氣說,“明天是禮拜天,我們去看場電影吧!

    “好的,哪家戲院?”

    “平安戲院好了!

    “不去那家!标愖雨赜浀米恳懒嬖完愯幵谀羌覒蛟嚎催^一場《碧血煙花》,所以當他一聽卓依伶說出那家戲院的名字時,便很不高興的拒絕了。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拒絕去平安戲院的原因,不過倒因此而覺著一絲高興,于是只說了句,“那就明天再說,一切都聽你的,這樣滿意吧?”

    陳子曦聽見卓依伶這話,一時間就仿佛是蜂蜜沁入了心里,甜美得不可言喻,但卻依舊是不大高興的語氣說了聲,“那明天見!

    就在陳子曦要掛斷電話的時候,卓依伶有些哭笑不得的問了一句,“明天什么地方見?”

    “卡夫卡斯。”陳子曦隨口說了一家餐廳的名字,在他看來,只要不是“藍村”,約在什么餐廳都無所謂。

    翌日的清晨,云淡風清,明朗的天空里不時的一群白鴿在嗡鳴聲中飛過。若是這時推開窗戶,抬頭向著天空望去,是任誰也不會覺著這是戰(zhàn)火肆虐的年代能有的風景。仿佛是這天空成了一幕電影,于恍恍惚惚之中勾勒一片如夢似幻的祥和去回避苦難、聊以慰藉。

    陳子曦這天一早起來,匆匆的吃過早餐,就又回到房里,換了一身米白色英式西服,系了一條顏色不無幾分鮮明的領帶,又用發(fā)油把頭發(fā)梳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的幾個小時他就盯著柜上的座鐘一直那么坐著,直到外面客堂的掛鐘終于敲了十下,他這才又站去鏡子前將自己上下的打量了一遍,而后悄悄的拉開房門,從門縫里偵察了一會兒走道的動靜,乘著沒人匆匆的出了門去。

    只是這天卓依伶只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衣服,去到餐廳的時候還遲到了一刻鐘。當她見著陳子曦這樣一身不同往日的衣著,不禁眉心微蹙著無奈的一笑。她就像個幽靈一樣走到陳子曦訂的那張餐桌對面,不聲不響的坐下來。

    “你遲到了!标愖雨乜粗鴮γ孀碌淖恳懒妫斐鲎笫謥,指了指腕上那塊卓依伶回國時送他的萬國表。

    卓依伶也沒有去解釋,只是開玩笑的說了一句,“今天怎么穿得這么正式,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要去結婚呢!

    “這有什么奇怪的,就像你過去和哥哥約會時一樣!标愖雨匾幻娴椭^不高興的說著,一面拿著一支銀色的調羹在面前那杯早已冰涼的咖啡里來回的攪動。

    卓依伶聽出他那話里的意思,雖說心里明白他不過是在吃醋,但畢竟陳子曦是又戳到了自己的痛處,這令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的怨氣又因了這一句話全都涌了出來。

    陳子曦見卓依伶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心知是自己方才說錯了話,他也不希望與卓依伶第一次正式的約會會是這樣一個局面,于是岔開話題問了一句,“想吃什么?”

    卓依伶也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拿過侍應生送過來的菜單,自顧自的看了起來。

    就這樣,整個午餐的時間卓依伶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他們離開餐廳,她才又若無其事的像平常一樣和陳子曦說起話來。卓依伶會這樣,無非也就是想以此來警示陳子曦下不為例。

    但陳子曦卻并不這樣理解,他只是不斷的對比著卓依伶曾經(jīng)對待陳瑾軒和如今對待自己的態(tài)度,他覺著卓依伶會這樣,只是因為她對自己的愛遠不及她對陳瑾軒的。這令他很不滿,更是十分的懊惱。原本在他的想象中,愛情是充滿著幸福與浪漫的。然而如今,他渴望的愛情成為了現(xiàn)實,但這現(xiàn)實呈現(xiàn)給他的卻是另一張異于憧憬的面目。這讓此時的他覺著有些茫然,更是感到無措。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七(上)
    清明時節(jié),一連幾日的陰雨,只是這綿綿細雨中的城已不似冬日的潮濕,即便是黃昏片刻的晴朗,一陣入春的風也足以將雨水的痕跡吹盡了去。這干燥的季節(jié)讓人于不得滋潤的懊惱中多少平添了幾分深秋的惆悵。

    谷雨將至的一天下午,宋云萍外出回到家來,聽張媽說起卓竟宜方才來過一通電話,說是托人從杭州帶了些今年明前的獅峰龍井,想在得空的時候讓人送些過來。

    宋云萍一聽張媽傳的這話,心里便思忖著卓竟宜又是在盤算些什么。她很明白,以卓竟宜的為人是不會平白無故的送禮的,更何況這獅峰龍井也不是一般的東西。想到此,她便隱隱覺著又是有些什么麻煩事,于是交待張媽這事無須再提,就只當卓竟宜沒有打過這一通電話來。

    只是這天夜里,方才吃過晚飯不久,電話鈴就響了起來。這時宋云萍也猜到十之八九會是卓竟宜的電話,于是不等陳忠庭放下手中的報紙,就站起身,走去放著電話的桌邊,提起話筒來,不緊不慢的說了聲,“喂!

    卓竟宜一聽電話里是宋云萍的聲音,于是把之前準備的那些過場話都省略了去,只是幾句客套的寒暄之后,又問起陳瑾軒的近況。

    宋云萍一時也不清楚何以卓竟宜會要問起陳瑾軒。在她看來,如今陳瑾軒與卓依伶的婚事可算是已然無望,這已正中了卓竟宜的下懷,故而以他的性格是該要極力于此回避才是?墒侨缃袼麉s主動問起陳瑾軒的境況來,宋云萍也實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正當她覺著費解的時候,卓竟宜又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現(xiàn)在年青人的想法我們這代人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有些代溝是難免的。隨他們去吧!彼卧破夹睦镫m是懶得與卓竟宜這樣的人廢話,但出于禮貌也只好跟著隨意的敷衍兩句。

    “想想這么些年的辛苦,才掙下這點家業(yè),于人前才有了那么幾分薄面。其實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還不都是為了他們這代人。”卓竟宜說到此,刻意沉默了片刻,短嘆了一聲才又接著說道:“我就依伶她這一個女兒,早晚我的一切都是她的,但她偏偏就是不明白我們這些長輩的用心良苦。”

    宋云萍聽出卓竟宜這話里的意思,他這無非就是在激她,故意說得好像宋云萍此前極力的促成這門親事是看中了卓竟宜的那點家業(yè)一樣。而宋云萍此時心里雖是很不高興,但畢竟卓竟宜那話沒有往明里說,且她的自傲也不屑于去和卓竟宜這樣的人斗氣,所以她也只是就著卓竟宜的話,不緊不慢地說:“我記得忠庭的祖父當年就說過這么一句話,子孫無用、要錢何用;子孫中用,要錢何用。其實、如今他們都成人了,成人以前該讀的書、該歷的事、該見的世面,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該為他們做的都做了,往后的日子,就該靠他們自己了。我們這些做家長的也不必總再去操那許多的閑心。瑾軒現(xiàn)在雖說只是在報社做事,遠不及他父親當年的風光,但至少他也是能獨立了。畢竟還年青,前途還長得很,誰也料不到出人頭地會在哪天。所以如今我這心倒是放得很寬!

    卓竟宜聽著宋云萍這番話,明了她已然聽懂了自己此前那番話的用意,于是又接著說道:“我一直都盼著我們兩家能夠結成這門親事,只可惜依伶和瑾軒兩個人走不到一起去。雖說近來子曦和依伶兩個人處得很密,但畢竟子曦還在讀書,年齡上也比依伶小得太多,想來終歸是不大合適。”

    宋云萍聽到此處,方才明白卓竟宜繞了這么大個圈子,無非就是擔心卓依伶會嫁到如今已然沒落的陳家來。但宋云萍此時心里卻已顧不得去因了卓竟宜這些不中聽的話生氣,而是擔心起陳子曦真的與卓依伶之間有了感情而她不知道。

    雖說宋云萍此前一直希望卓依伶能夠嫁進陳家,但那也只是希望促成陳瑾軒與卓依伶的婚事,但她決不愿看見陳子曦和卓依伶之間生出情愫。因此這晚在聽了卓竟宜的話之后,宋云萍也無心再閑談什么,只是隨意的敷衍了幾句便尋了個由頭掛了電話。

    宋云萍放下電話,陳忠庭看著她那臉上平日少有的焦慮禁不住地問道,“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事,又是卓竟宜打來的電話,說是托人從杭州帶了些今年明前的龍井,得空要送些來給你!彼卧破家幻嬲f著,一面猶豫著是否要將陳子曦和卓依伶的事說與陳忠庭聽。畢竟這事如今也還不確定,更何況即便真有此事,告訴陳忠庭也不過是多個人操心。

    而陳忠庭這時只以為宋云萍是不想欠了這份人情,畢竟宋云萍于卓竟宜素來的成見他是一早就明了的,于是寬慰的一笑道:“到時候再回一份禮過去就是了,柜子里不是還有幾支長白山參嗎?送一支過去好了。”

    宋云萍聽著陳忠庭這話,只悻悻的道了一聲,“會逢著這樣的人也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闭f著便站起身,獨自上了樓去。

    翌日的下午,陳子曦在學校只一堂課,所以一放學就興沖沖的往家里趕,想著到家給卓依伶掛一通電話去,約她出來去看一場電影。只是這天他回到家,卻見宋云萍坐在客堂里。陳子曦知道,雖說如今這個家已然沒落,但宋云萍卻依舊是保持著以往的社會活動一成不變。所以若非是有事,這個時間宋云萍該是不在家中的。正當他樂觀的猜測著,會否是卓依伶要來的時候,宋云萍開口道:“子曦,你過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我放了書包就過來!标愖雨卣f著便回了房。

    過了片刻,宋云萍在客堂里又催了一聲,“書包放好就出來!

    陳子曦這時從宋云萍的語氣里也聽出有幾分異樣,于是些許不安的去到客堂,搬了張椅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宋云萍的對面。

    宋云萍這時也不急著問他和卓依伶的事,只是問了一句,“最近你又去過瑾軒那兒了嗎?”

    陳子曦聽宋云萍這樣問,一時放下心來,心想宋云萍大概又是在為了陳瑾軒的事煩心,于是想也不想的就回了一句,“沒去過,最后一次去還是上回哥哥他染了風寒,您讓我陪依伶姐去的!

    “那最近見過依伶嗎?”

    “依伶姐?”陳子曦聽宋云萍忽然這樣問起,又不禁有些猶豫起來,含含糊糊的答道,“見過!

    “昨天依伶的父親打了一通電話來!彼卧破歼@時不緊不慢的說,“聽他那話里的意思,像是在說你最近和依伶相處的有些太密了,是有這么回事嗎?”

    “我們也只不過是見了幾次面!标愖雨匾幻驺幕刂卧破嫉脑,一面心里憤憤的想,這卓竟宜還真是閑得很,管天管地的也不怕累死。

    “以后你少跟依伶單獨出去,免得到時候人家又打電話來說些不中聽的風涼話!彼卧破家幻嬲f著,一面看著陳子曦那一臉不情愿的表情又問了一聲,“聽進去了嗎?”

    “我們又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為什么我就不能單獨跟依伶她一起出去?”

    “你那點心思我還不明白嗎?”宋云萍看著他爭辯的那副認真且幼稚的表情,只覺是又好氣又好笑,“我知道你喜歡依伶,但即便我不反對,依伶的父親也一定會從中阻撓的,他的手段你能應付多少?聽媽的話,你現(xiàn)在年紀還小,多用點心思在讀書上,感情的事遲些再談也不晚!

    陳子曦聽著宋云萍如此的勸說卻全然聽不進去,倒是不滿的問了一句,“那要遲到什么時候?”

    “到你有本事自立的時候!

    “那我不讀書了,我現(xiàn)在就去外面找事做!

    “你以為在外面找個事做就那么容易?不要說讓你出去做事了,就讓你坐著吃兩天粗茶淡飯你都熬不下來。”宋云萍原本就有些煩,逢著陳子曦又聽不進勸去,一時禁不住生氣地說道,“總之,以后少跟依伶來往。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把這話去跟依伶說。”

    陳子曦聽著宋云萍的話,只是猛的站起身來,沉默的回了房間。宋云萍看他那樣子,知道方才的話他是沒有聽進去的,但對他素來偏執(zhí)的性格宋云萍也沒有什么辦法。更何況他還不像陳瑾軒那樣心重,所以縱然什么道理都跟他說盡了,他也不會有所動容,依舊會是只顧著他自己愛干什么就干什么。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七(下)
    之后的幾天,陳子曦都心事重重,這不只是因為宋云萍說的那些話令他悶悶不樂,更是因了卓依伶的捉摸不定叫他懊惱不已。此時,他是滿腹的憂愁往哪一邊都無處去說。這時的他不禁又想起了方曉苒,他覺著方曉苒是善意的,且那善意中還有一絲他如今正缺的溫暖。

    于是翌日的下午,他只上了一堂課便再也坐不住,于是撒了個謊請了病假離開了學校,出了校門走過兩條街道,叫了輛黃包車去了方曉苒的家里。

    方曉苒這天見著陳子曦,起初以為他是來看陳瑾軒的,于是陳子曦一進門,她就說了一句,“瑾軒他最近好多了!

    “那就好!标愖雨卣f著從玻璃窗看了一眼客堂,因為白天屋里沒有亮開燈,所以從天井里隔著窗子望進去便只有一片漆黑,這令心情本就郁悶的陳子曦更是覺著壓抑。于是他站在天井里沒有再往里走,而是看著方曉苒說了一聲,“其實我是有事想來找你說的!

    方曉苒聽著他的話,又聽見身后沒了腳步聲,于是一面推開樓門,一面轉過身去看著陳子曦說道,“那也進屋去說呀!

    “就在這里說吧。”陳子曦自顧自地走去客堂里搬了兩張椅子出來,看著面上不無幾分費解的方曉苒解釋說,“這里亮堂些,屋里太暗了覺著壓抑。”

    方曉苒聽他這話,便猜出他興許又是為了卓依伶來找她的,于是走到他搬去天井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看著他等著他言語。

    “你說女人都是那么難捉摸的嗎?”陳子曦言語時沒有看著方曉苒,興許是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面這般沒頭沒腦的問著,一面?zhèn)冗^臉去看著墻角那一排大大小小的盆栽。

    陳子曦本以為自己已然說明了來意,又說了那么多話,方曉苒即便只是說些無關痛癢的勸慰之詞也終歸是要說一兩句的。但方曉苒卻依舊是沉默著,只是看著他面露一臉溫婉的微笑。

    陳子曦看著她那一臉的微笑,有點不耐煩的說:“你這樣一句話也不講,只顧笑著看著我,就像我奶奶一樣。”

    方曉苒于是不禁笑著問了一句,“是覺著我慈祥呢、還是溫婉呢?”

    陳子曦這時一皺眉,沒好氣的回了句,“都不是,就覺著像反應遲鈍的老太婆。”

    方曉苒一聽他這樣形容禁不住的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說:“有時候我覺著你挺招人喜歡的!

    陳子曦聽見方曉苒于爽朗的笑聲中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出這么一句不經(jīng)思忖的話來,不禁幾分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側過臉去,東看看、西瞧瞧的沒有說話。

    這時方曉苒也覺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些不妥,于是趕緊的解釋說:“你別誤會,我就那么一說,沒別的意思!

    “我又沒有誤會什么!标愖雨匾宦牱綍攒圻@樣不無幾分認真的解釋,一時倒沒了方才的尷尬,開玩笑說,“不過你這樣一解釋,我倒覺著你是對我有點別的什么意思。”

    “我才沒有呢?要不是見你剛才那副比小姑娘還害羞的樣子,我也不會去解釋!狈綍攒郯腴_玩笑的說著,又將椅子往陳子曦的面前移了移,態(tài)度認真了幾分問了一句,“說說你今天來找我什么事吧!

    “也沒什么事!标愖雨卣f,“我只是覺著在依伶心里還是有哥哥。我看我充其量就是一個替代品,我在她心里永遠是替代不了哥哥的!

    “這些你對依伶說過嗎?”

    “反正不管我講什么,她都不會當一回事的。”陳子曦言語間禁不住一臉頹喪的嘆了一聲,“她除了回絕我,就會笑我,在她眼里,從來也不會把我當一回事。有什么好跟她說的。”

    “你讓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的我! 方曉苒面帶著回憶的微笑說:“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條櫥窗里的裙子,于是每天都會掛念著那條裙子,希望有一天它會變成我的。后來我生日的那天,爸爸給我買了那條裙子。但那之后我卻一次也沒有穿過,我總是把它平放在床上,細細的看它,常常因為一點瑕疵而因它糾結,變得滿腦子都是那個瑕疵,總想著怎樣才能消去它,否則那條裙子就不是我夢想得到的那一條。后來長高了長大了,穿不上那條裙子了,也就不太在意它的瑕疵了,因為反正也穿不了了!

    “我不明白。”

    “在依伶接受你的喜歡之前,你那時的懊惱只是因為依伶不接受你的喜歡。既然那時的你對依伶的憧憬只是那么簡單,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愿了,就應該沒有煩惱才對,可是為什么卻是相反呢?”方曉苒看著站起身來的陳子曦,看著他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深深的呼吸。她明了,許多道理就像天上的云,無論是誰,只要抬起頭去看一眼都能看得分明,但沉溺于懊惱的人卻總習慣低著頭在執(zhí)著的懊惱中越陷越深,就像曾經(jīng)垂目看著那條裙子的她。

    看著緊鎖著眉心在那發(fā)呆的陳子曦,方曉苒站起身來,說了聲,“我去沏一壺茶來,聽瑾軒說,是今年的新茶,雨前的龍井!

    而陳子曦依舊是站在原地仰望著天空,他明白方曉苒那話里的意思,只是又似乎不明白,一如此時的他依舊不清楚何以會因了愛情平添那么多的煩惱,他只覺著那許多的懊惱是在他的意志之外自由來去的,就像云在湛藍的天上游蕩一樣,有時是零星的飄在清澈的天空里儼然純白的點綴,有時卻又會聚成陰郁的雨云層層堆積。
風殘花碎池中月 風殘花碎池中月 八
    春末的風總是這樣難得的清爽,不含丁點潮濕的味道,清新得儼然虛無,仿佛是禪宗的奧義能履清滿心的愁緒。

    這天晚餐過后,方曉苒與陳瑾軒于飯后的閑聊中說起下午陳子曦來過的事。陳瑾軒一面聽方曉苒說著陳子曦的事,一面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覺著冥冥中的幾分相似,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儼然溺于水中的感情,就這樣半生半死的起起伏伏。

    “瑾軒?”方曉苒說著說著,就見陳瑾軒目光不無幾分呆滯的坐在那里,于是細細地叫了他一聲,見他依舊沒有反應,于是又叫了他一聲。

    這時的陳瑾軒才回過神來,看著方曉苒,面帶幾分歉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在想子曦的事,有些走神了!

    “為什么人總在如愿之后反而變得更失落呢?”方曉苒又自語一般若有所思的說,“許多淺顯的道理誰都知道,也都會說給別人聽,可是一旦自己遇上就又總會變成另一回事!

    “靜觀別人的苦難總是很容易,而渡過自己的痛苦卻總是很艱辛。”陳瑾軒無奈的淺淺一笑,“愛總是自私的,自私得不容分享,或許也是如此才會痛得欣然、傷得郁美。”

    方曉苒從陳瑾軒這言語時的眼神里隱隱的見著一絲滄桑,在相處這許久之后,陳瑾軒的事她也多少有些了解,一如她明了在他每一句言語中淺淡的憂傷里深藏的痛苦,這令她的心里不禁生出一絲莫名的心痛。而她想要對之勸慰,卻尋不著合用的言詞,她覺著她能夠勸慰他的話在他那深邃的眼眸里均已沉淀。

    這時陳瑾軒忽然仰起頭來,儼然從窒息中復蘇的人深深的呼吸,又無力的垂下頭去,深沉的一聲噓嘆,“這世上總有更深的苦難,更痛的傷病。相比之下,我們這些人也許已然該感到幸運。有時候,不能快樂的人也許只是因了一顆不滿足的心,和一堆自尋的煩惱。都是活該。”說著站起身來上了樓去。

    就在陳瑾軒上樓的時候,方曉苒走去客堂的門邊,朝著樓道猶豫著說了一句,“有些事與其放在心里猜度,或許不如對心里的那個人說出來好一些,至少能得到一個答案!

    于方曉苒的話,陳瑾軒依舊只是以沉默的微笑做了簡短的回答,只是那句話卻在他的心里徘徊了整晚,直教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剛微明,陳瑾軒就去了郁曼琳那里。

    郁曼琳這天并沒有料到陳瑾軒會來,一直以來,幾乎陳瑾軒每一次的造訪都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可謂是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自信的以為她已然十分了解陳瑾軒的性格,一如她對身邊所有男人的了解。故此她才深信自己能夠游刃有余的在這些男人之間周旋,并且于任何一個人的面前都能理直氣壯的高頌她于這愛追求的唯一。

    這天,郁曼琳見著門外的陳瑾軒時,雖也有著些許久別相見的歡喜,但幾乎與此同時,她那心里頓然而生的不安就令她那張臉即便是虛偽的一笑也露不出來了。她只是從樓上半開的窗子向下望了一眼,甚至連頭也沒有探出來一下,就轉身緩慢的踱著步子下了樓去。開了樓門,一路依然是仿佛閑庭信步一般的走過灑滿樹蔭的庭院,不慌不忙的拉開半邊院門,大大方方的把陳瑾軒迎了進去。只是在轉身關上院門的時候,故作不經(jīng)意的朝著外邊四下望了一眼,就又將院門虛掩一般的輕輕合上。

    進了屋里,郁曼琳便如同以往那般挑了許多陳瑾軒的不是,又說了一堆埋怨的話。她想著陳瑾軒必然又會像以往那樣,生著悶氣聽她講完,而后郁郁的離開。然而這天陳瑾軒卻并沒有把她那些埋怨的話聽進心里去,從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專注的想著一件事,這事他曾試探著和郁曼琳談過,然而那時郁曼琳的回答卻是令他深落低谷。這一次,他不得不再向她提起,并且是要直白的問個清楚。畢竟這數(shù)月來他因了郁曼琳而生的痛苦已令他幾近崩潰,他感到他再也承受不了這無形中的壓抑。但他這天來此雖是已這樣決定,但他的心里卻依舊是矛盾的,他不知道,如果郁曼琳的答案依舊是和上一次一樣,他該要如何面對。他深知他依舊深陷對郁曼琳的感情,依舊無法從中自拔,即便郁曼琳會要給他一個絕望的答案,他的心里至此也沒有做好淡然結束的準備。

    郁曼琳在言語時也覺出陳瑾軒這天的反常,就在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到?jīng)]了埋怨之詞,又沉默了片刻之后。郁曼琳終于是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的走去一旁,從一個精致的錫盒里倒出早晨磨好的咖啡,點上一只青銅的酒精爐煮起了咖啡。

    而這時的陳瑾軒依舊沉默的坐在那里,就像個戰(zhàn)場上落敗的軍官,欲要撤退,又覬覦殊死一搏,但卻因了無法衡量出兩者的可取性而原地徘徊。

    “喝杯咖啡吧!庇袈占毼⒌陌櫫税櫭,端著一杯咖啡放在陳瑾軒面前的橡木茶幾上,又側坐在他的旁邊,“三塊糖,五匙奶,沒錯吧?”

    陳瑾軒看著那杯面前的咖啡,緊鎖著眉心點了點頭。

    “生氣?”郁曼琳看著他溫婉的一笑,“有什么好氣的,又不是真的說你不好,你就當我是瞎說好了!

    “不是生氣!

    “那為什么板著一副面孔不說話?”

    “曼琳。”陳瑾軒放下剛端起的那杯咖啡,側過身來,不無幾分嚴肅的看著郁曼琳,滿面愁容的問了一句,“將來你會與我結婚嗎?”

    郁曼琳雖已覺出陳瑾軒這天的反常,但卻也沒有想到他會再提起這事來。原本她以為上一次已然委婉的打消了陳瑾軒這念頭。然而卻不想在僅僅幾個月之后他會又再次的提起。郁曼琳知道,以陳瑾軒的性格,會在被婉拒之后再次放下他那比命還重的面子說出這形同請求的話來,十之八九是他到了要以此做出抉擇的時候。她明了,這回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樣回絕,畢竟如今的她于陳瑾軒的感情已然有著幾分依賴。但她又不能答應,畢竟陸英麒她也是絕不能失去的。

    于是兩人就這樣沉默著,沉默得直至陳瑾軒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然冰涼,郁曼琳才柔婉的說了一句,“瑾軒,這一輩子我只愛你一個人,這還不夠嗎?我的心都已在你這里了。你不必擔心我還會愛上別人,我是不會結婚的!

    于她這一句淡定的話語中,陳瑾軒心里的最后一絲僥幸就這樣落寞的煙消云散。這時的他只覺著一片茫然,仿佛在過去的一年里,他幾乎所有的行為都在這一刻瞬間的回顧中成了一場鬧劇。

    這時郁曼琳伸出一只手去,放在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上,看著一臉呆滯的他說:“瑾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要只看到你想的那一面好嗎?”

    陳瑾軒輕輕的推開手背上那只郁曼琳的左手,抑住滿心的落寞,面露一絲淺淡的微笑,站起身來,只簡短的回了一句,“我走了!

    “等一下,好嗎?”郁曼琳側轉身,看著已然走近門邊的陳瑾軒,“就算不會結婚,我對你的感情也是到死都不會變的,這一點你將來會看到的!

    “其實結不結婚都沒有關系。你有你的自由。”陳瑾軒言語時始終都背對著郁曼琳,甚至沒有側過臉來,此時他只感到從未有過的傷痛,這痛痛得難以言喻,就儼然死亡的來臨。

    “你不要這樣,好嗎?”郁曼琳站起身來,走向陳瑾軒的身后,雙手環(huán)過他的腰間,側臉緊緊的貼在他的背上,“你不會找到像我這樣愛你的女人的。”

    “無所謂了!标愯庉p輕的松開郁曼琳的雙手,拉開面前那扇樓門,踏著階前一片零碎的陽光走了出去。

    “瑾軒!庇袈照驹陂T邊看著他,望著他決然離去的背影禁不住的落下淚來,無力的問出一句,“你還會愛我嗎?”

    陳瑾軒在她那一聲哽咽的話語中站定了幾秒,卻終究是尋不著一個回過身去的理由,于是就這樣黯然的帶著滿心痛定之后的痛沉默的離開。

    而當郁曼琳哀怨的請求得到的只是冰冷的沉默時,一股莫名的恨于她的心里瞬間的彌漫開來。這頓生的恨意令她覺著,她只不過是拒絕了一個婚姻的形式,而如今陳瑾軒卻要因了這樣一個形式就冷漠的離她而去。這時的她滿腦子都在想著自己于陳瑾軒那至深的愛,想著以往對他的好,這一切都令她感到此時的得不償失,這得不償失更是令她不甘這樣的現(xiàn)實。于是就這樣,在一片糾結于心的莫名心緒中融化了她片刻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