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色愁華年
作者:陳琢瑾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一
    薄霧的清晨,陽光落下朦朧的一片在這灰霉的城市,多少叫那些陰濕的深巷有了幾分平日里沒有的生氣。

    郁曼琳早晨起來,拉開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便見著霧氣散去的天空一片明媚的陽光,推開兩扇緊閉多日的窗子,迎面又是一股涼爽的春風,直教滿心的陰霾都被吹散了去。

    經歷了一個漫長又濕寒的冬天,逢著這樣難得的晴朗,郁曼琳自是要出去走走。也就在這天,當她走近平日不知去過多少趟數(shù)的霓裳服裝店時,一個陌生的年青男人立時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一襲近黑的深藍色英式西服,一副儒雅的紳士模樣,坐在一張櫻桃木的沙發(fā)椅上旁若無人的安靜。

    郁曼琳不時的將他一眼偷望,臨走的時候,她終是顧不及矜持,故作不經意的向店里的經理解元氈私下說道:“那位先生好像以往不曾見過!

    解元氈疊起干癟的皺紋,陪出一副招牌的笑臉朝郁曼琳說道:“那是我們瑾軒少爺,早幾年去了香港,上個月方才回到上海來。”說著,又側過臉去,對陳瑾軒說,“瑾軒少爺,這位是陸太太,陸先生可是……”

    他那話說了一半,郁曼琳便插了一句,“這衣服大概幾天能送過來?”

    解元氈客氣的答道:“您的衣服必定會要排前來緊著做的,頂多一個禮拜就能給您送去。”

    郁曼琳聽著笑了笑,“時間長些倒沒關系,只是這衣服要做得精細,尤其裁縫的手工要像平日里做人一樣謹慎,既不可少一針也不好多一針的。”

    解元氈聽著那話,又見著郁曼琳微露的慍色,于是識趣的不再多嘴。

    在郁曼琳的心里,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多少有些尷尬的,盡管認得她的人都叫她陸太太,但她自己心里明白,雖然是嫁給了陸英麒,但結婚證卻是沒有的。雖說于曾經留洋的她而言,起初也沒覺著這有什么不妥,但時間久了,耳邊聽的那些閑言碎語多了,她也便對這陸太太三個字異常的反感起來。

    但郁曼琳這天的心情總歸是好的,出手也勝似以往的闊綽。臨別的時候,她從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寧鈔放在柜上,又朝著陳瑾軒溫婉的一笑,“陳先生,我的衣服做好了可否麻煩你幫我送過來?”言語間,那個“你”字故意說得快且含糊,叫人分不清那話里說的是滬語中的“你”還是“你們”。且就在言語時,郁曼琳又從皮包里拿出銀元來,于那一沓寧鈔的旁邊疊了高高的一柱。

    陳瑾軒看著郁曼琳,又瞥了一眼她于那柜上疊放的一柱銀元,只禮貌的淺淺一笑。

    郁曼琳走后,解元氈去到柜前,叫人將柜上的寧鈔入了帳,而后又盯著旁邊那一柱銀元細看了一眼,才又直起身來,刻意對著坐在一旁的陳瑾軒笑了笑說,“少爺,陸太太的衣服做好了我會叫伙計送過去的。”

    陳瑾軒一面聽著,一面瞥了一眼那柜上的銀元,在解元氈的面前只默然一笑。

    一周后的一日中午,陳瑾軒正要往店里去,卻被父親叫住,“那位陸太太的衣服我已吩咐了老解下午叫人送過去,這種事本就不該你去做。更何況那個陸太太又是個背景復雜的人,少有往來的好!

    陳瑾軒雖是聽進了這番提醒,但于風韻的女人,縱然是怎樣的男人心里都會想要與之接近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初一刻見著郁曼琳,他便被她吸引,即便這些年的教條時刻束縛著他的言行,但渴望激情的思想終是沒有什么可以束縛!翱墒俏夷翘煲讶淮饝巳思,失信于人怕是不好。”他尋了個陳忠庭無法拒絕的理由。

    陳忠庭素來是以身作則的在樹著一個信字,陳瑾軒這話無疑是說到了他的軟肋上,再三的思忖,他也只能是叫他以后這樣的事不可再輕易答應別人。

    陳瑾軒心里是暗喜的,一路小跑著往霓裳服裝店去了。進了店里,見著解元氈,于是與他說了送陸太太那件衣服的事,便又坐在那張他常坐的椅子上,等著解元氈叫人把包裝好的衣服拿出來。

    這時的解元氈沒曾想到,自己把這事告訴了陳忠庭竟也沒能勸住陳瑾軒,于是很不情愿的從衣兜里掏出那天郁曼琳留下的銀元,一時也顧不上去掩飾臉上的不悅,只悄悄的從中扣下一塊,余下的與那衣服一并交到了陳瑾軒的手里。

    陳瑾軒接過裝著衣服的盒子,又將那些銀元攤在掌上看了一眼,抬起頭來見著解元氈那副撲克表情,心里便明了他如此不過是為了那幾塊銀元而已,更是猜到多半是他背著自己在陳忠庭那里多了嘴。

    他看著他淺淺一笑,從滿手的銀元中拿了幾塊放進西褲的口袋里,其余的依然放在手心攤在解元氈的面前,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解先生,這些銀元你拿著,把陸太太定的這件衣服該入的帳入了,余下的你就收好吧!

    解元氈心想,這件衣服該入的帳那天郁曼琳留下的另一沓寧鈔就已然夠付了,陳瑾軒對他說這話,無非是將這剩下的銀元都送給了他,于是他那一張陰沉的臉頓時就又變得儼然那窗外的明媚,趕緊從陳瑾軒的手中接過那些銀元,生怕他會反悔一樣,笑著一連說了幾聲“謝謝少爺!

    陳瑾軒鄙夷的看著那張歡喜的面孔,把玩著手中的一塊銀元不緊不慢地說:“不客氣。你平日不僅為了店里的事勞心勞力,還對我的瑣事也多有費心,倒是我要謝謝你,不只如此,還要代我父親謝謝你。”他這話說來雖是動聽的,但說此話時的臉色卻叫解元氈見了不禁心里要生出幾分不安來。

    這時陳瑾軒又站起身,面露一臉和善的微笑,吩咐了店里的一個伙計去外面叫了輛黃包車。臨出門的時候他還刻意轉過身來,在解元氈的耳邊極小聲的說了一句,“我這就出去了,店里進出的賬目麻煩解先生盯著點,不要一時疏忽又記錯了,畢竟賬上的錢和那些閑錢是不一樣的,哪怕是一塊銀元也錯不得!

    解元氈自然是明白他那話里的意思,忐忑得不知如何回答,更是怕這話讓陳瑾軒再往明了說下去,于是只惶惶的垂目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陳瑾軒這時也不再多說,叫上店里一個剛雇來不久的伙計便出了門去。

    直至陳瑾軒離開,解元氈才攤開手來,看著掌上的那些銀元,禁不住的噓嘆了一聲。此刻他的心里是全然沒了方才的欣喜,倒是平生第一次覺著這銀元燙手得很。

    這時、陳瑾軒已坐上黃包車朝著郁曼琳那里去了,而那個他叫上跟著一道去的伙計是個剛來不久的,此前是個書呆子,在此地住了這么些年幾乎是不認路的,下了黃包車,跟著陳瑾軒上了一趟電車便傻乎乎的跟丟了,只好獨自回轉去。

    郁曼琳住的地方并非陸公館,而是獨居在法新租界一幢兩層的小樓里,紅磚紅頂?shù)姆孔,不深不淺的庭院,像這樣晴朗的天氣,鏤空雕花的鐵門后面,四方的院里樹影斑駁,風一吹,那些水門汀上零碎的陽光就像蝴蝶一樣飛得熱鬧,惟獨長滿爬墻虎的紅色磚墻始終是那樣的冷清。

    下午兩點的鐘聲方才敲過的時候,陳瑾軒站在這小樓的院門外邊,伸出手去輕摁了門鈴。沒多久,便見著樓上的窗戶開了一扇,郁曼琳從里面探出臉來,只說了一句“我就下來。”便又關上了窗子。

    只是郁曼琳的這一句“我就下來”卻叫陳瑾軒站在門外足足等了將近一刻鐘,而她出了樓門也依然是不緊不慢的走過院子,開了院門,面容淡定的說了一句,“讓你等這么久,真不好意思!

    陳瑾軒素來是最不愿等的,何況是站在門外等了這許久。于是只將那裝著衣服的盒子交到郁曼琳的手里便要離開。

    郁曼琳見他轉身要走,心里多少有那么一丁點惋惜,于是稍稍地移了兩步走到門邊,卻也沒有走到門外的馬路上去,只是稍微的探出頭,故作漫不經心的左右瞟了一眼,又看著已然走出幾步的陳瑾軒,輕柔的小聲說了一句,“那么老遠的過來,上樓喝杯咖啡再走也不遲呀。”

    陳瑾軒聽著那粘糯的聲音,回過頭去又見著那方才不曾細看的女人。她一襲白色的織錦緞絲旗袍加身,一頭波浪的卷發(fā)似有幾分自然又似幾分矜持的滑泄身后,而那張素凈無暇的臉上僅在雙唇抹了一點嫣紅就已然盡顯風韻。那片妖嬈的美直教陳瑾軒一時就連方才生的什么氣都忘了去。

    就在他走進那扇院門的時候,郁曼琳卻不忘嗓音清亮的說了一句,“真是謝謝你這么老遠替我把這衣服送來。”

    陳瑾軒只覺著那話聽來是客套得有些別扭,此時的他并不明白郁曼琳為什么要說這么一句別扭的話,正如這時的他不會想到有人的地方便會有人所避之不及的流言蜚語。

    他跟在郁曼琳的身后走進院子,進了屋里,看著面前這樣一個曼妙的女人,竟有些想入非非,不禁好奇的想,郁曼琳那件白色織錦緞絲旗袍的里面會是怎樣的嬌嫩,想來也是如她這一襲旗袍那樣的雪白、細膩。想到此他便覺著有股沖動,而自幼所受的教條又深深的緊縛著他那顆狂放的心。

    郁曼琳住的這幢紅磚紅頂?shù)男抢,是地道的維多利亞風格,但陳瑾軒走進去卻反常的覺著這屋里的清冷,于是尋著一張靠窗近些的沙發(fā)欲要坐下。

    這時郁曼琳卻站在樓梯的旁邊看著他笑了笑說:“坐在那里做什么,這個時候樓下的屋里又照不進光,上樓去坐吧!

    陳瑾軒聽著她這話,心想樓上該是郁曼琳的臥房,如此一想,便又覺著骨頭都儼然一陣酥麻,只覺方才的想入非非又充盈了滿腦子的思緒。

    郁曼琳見他站在那里像是在發(fā)呆,于是從樓梯的扶手上探了探身,問了一句:“在想什么?”

    “沒什么!标愯幮Φ糜行⿲擂,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了樓。

    郁曼琳倒了一杯方才煮好的咖啡,和一些點心放在離窗不遠的小桌上,對陳瑾軒說了聲,“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我去換了衣服就來。”便拿起那只裝著衣服的盒子去了另一個房間。

    郁曼琳在關門的時候,還不忘要款款的說一句,“你稍等一會兒,我換了這身衣服就來!

    盡管當下的時間并不適合來穿那件深玫紅燒化絨旗袍,但此時的郁曼琳卻覺著這窗里的世界儼然是冬已遠春將逝,急著要將那身旗袍換上。待她回到臥房里,還不忘刻意在陳瑾軒的面前站定幾秒,柔情的一笑,這才在小桌邊與他相對著坐下,端起咖啡杯,看著陳瑾軒溫婉的說了一句,“讓你久等了!

    陳瑾軒見著那近在咫尺的情景,不禁有些拘謹起來,淺淺的一笑,也沒說話。

    郁曼琳這時又側了側身,于是雪白的一隅就從旗袍的開叉露了出來,那片景色在陳瑾軒的眼里簡直滑膩如玉。

    郁曼琳見著他那眼神里的一絲癡迷,嘴角微翹起一絲得意,故作不經意地問道:“好看嗎?”

    陳瑾軒覺出自己的失態(tài),但見著郁曼琳那張臉上并無慍色,便又淡定的笑著點了點頭。

    郁曼琳這時又走到穿衣鏡前,扭著細腰轉過來側過去的看了看,又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轉過身來向陳瑾軒問道:“糟糕,我這樣硬把你留下,不會耽誤你的事吧?”

    “我倒是閑得沒有什么事可耽誤!标愯幪鹱笫謥砜戳艘谎弁蟊, “只是我也該要走了!毖哉Z間已從那張椅子上站起身來。

    “等一等!庇袈者@時又朝他溫婉的一笑,一面說著,一面走到他的身后去,替他扯了扯被坐得微皺的衣邊,這才將他送至樓下的門前。但也只是送到樓門,她便又轉身回到樓上,推開一點窗子,看著陳瑾軒在馬路對面叫了一輛黃包車,于樹影斑駁的路上越來越遠。

    直到見不著他的身影,她這才于窗前的小桌邊坐下,不經意的見著那只他方才用過的咖啡杯,想著他坐在那里的樣子,心想、她也是像他這般年青過的,只是太短暫,短暫得沒能留下一點年青的記憶。想到這里,她便不愿去想,想來只會令她心傷。

    陳瑾軒在離開郁曼琳那里之后,見天色已近黃昏,于是便叫車夫將黃包車一路拉到了他家住的那條弄堂口。

    那條弄堂就在離靜安寺不遠的一條小馬路上,陳瑾軒一家如今就在這弄堂里獨住著38號一幢三層樓的石庫門房子。推開兩扇對開的黑色墻門,過了天井,進了樓門便是客堂,客堂的上面是前樓,住著陳瑾軒的父母?吞煤竺媸窃钆g,灶披間的上面有個亭子間,如今讓雇來做事的張媽住著。而在灶披間的右側是一間廂房,這間廂房是房屋結構上多出來的,所以二樓因此也多了一間這樣的廂房,陳瑾軒和他的弟弟一上一下各住一間。其他的諸如三層閣這樣的房間就都用來堆放舊書和如今已無處擺放的古董家具,即便三樓那個因結構多出來的高曬臺也是很少會有人去的。

    雖說在尋常人看來,一家人住在這樣一所房子里也足以叫人羨慕,但這與陳家的過去相比,就儼然是一戶人家從這樣的房里搬到了路邊的屋前檐下。

    這天下午,陳瑾軒回到家里便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拉開窗簾,而后躺在那張幾乎頂?shù)教旎ò宓狞S花梨透雕螭紋龍六柱架子床上。

    自從這天見了郁曼琳,他就莫名的覺著靜不下心來,偏偏這時打開電唱機,又是李香蘭的“夜來香”,這歌在他耳邊唱著唱著就又令他想起郁曼琳,滿腦子都是那份魅惑的風韻。

    就在陳瑾軒想著郁曼琳出神的時候,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門外是陳子曦的聲音,“哥,開開門,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門都被你敲壞掉了!标愯幷f著從床邊站起身來,去開了門。

    陳子曦見門一開就竄了進來,又轉身把門小心的關上,一臉的興奮又緊張,“我有好東西給你看。”他說著把書包往陳瑾軒的床上一扔。

    陳瑾軒站在一旁問了一句,“又是什么東西?”

    陳子曦顧不上答他,只是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床上,從那堆亂七八糟的課本里找出一本書來,在陳瑾軒的面前晃了晃。

    陳瑾軒看了一眼那書名便淡淡的一笑,順手把書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這本書我老早看過了,你自己收好吧,不要叫人知道就行了!

    “這可不是《性史第一集》,是續(xù)集,差老遠了!标愖雨叵駚G了寶貝一樣趕緊把那本書拿起來,夾在那堆課本中一起揣進書包里。

    就在他拉開門要出去的時候,陳瑾軒這又轉過身來拉住他說,“你那本書借給我,明早你來取。”

    陳子曦得意的一笑,把那本《性史》從書包里拿出來遞到了他的手上,臨走又說了一句,“我聽說依伶姐姐要回來了!

    陳瑾軒聽他這樣說,不禁有些好奇地問,“是嗎?什么地方聽來的?我怎么沒有聽說?”在陳瑾軒看來,這件事是必然要他先知道才是理所當然的。

    而陳子曦這時卻站在樓梯的轉角朝著樓上笑著說了一句,“我騙你的!北阋宦繁奶铝藰侨。

    陳瑾軒無奈的一笑,關了房門,回去窗邊,發(fā)呆地看著窗外的弄堂在將要褪盡余暉的黃昏黯淡下來。

    隔壁41號的亭子間屋頂?shù)穆杜_上又傳來凄凄的胡琴聲,若非雨雪,每天的這個時候,一段琴聲都是少不了的,行云流水一般的飄散了去,先是悠揚,拉著拉著便漸漸的成了沒有什么可以割斷的愁怨,唯有43號家里的汽車駛進弄堂的聲音會將它片刻的打斷。

    陳瑾軒關了窗,將種種紛擾拒之于外。但電唱機里的“夜來香”依舊柔媚的唱著,令他那顆飄忽的心分明的覺著,在他的心里滿是那一襲深玫紅燒化絨旗袍的媚影。而此時,只是這電唱機里的一曲“夜來香”就能把他的心牽到那幢樹影斑駁的小紅樓里去,儼然要在他明朗的心境中飄散一片晨霧般的迷茫。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二
    時光就這樣在混亂的歲月里每日的煎熬、蹣跚著前行,讓活著的人都覺著生命成了比死亡更可怖的東西。

    那日之后,郁曼琳沒有再去霓裳服裝店。盡管她還記得那個郁郁的坐在櫥窗邊的陳瑾軒,有時莫名的想起他來,還會在窗邊他來時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安靜的坐一會兒,悠然的喝一杯咖啡。她明了,在她的心里是于他有著絲絲的想念,只是她卻不能去見他,至少現(xiàn)在不能。

    陸英麒就快要回來了,一個星期前,他在發(fā)給郁曼琳的電報里是這樣說的,但電報里沒有說是哪一天,他的歸期在郁曼琳這里從來都是沒有定數(shù)的,就像他每一次的離開都是突然的決定一樣。

    郁曼琳拿著那張電報,坐在窗邊正午的陽光里,用全部的心思想著陸英麒,但她卻發(fā)現(xiàn),想著想著她的眼前就會要浮現(xiàn)陳瑾軒那張憂郁的臉。

    就在陸英麒那輛黑色的皮爾卡轎車停在樓下的那天,郁曼琳忽然覺著,她于陸英麒的等待已不似從前,如今的她似乎只是在等待著他來之后的離開。她覺著這想法是可怕的,卻又于她的情懷里溢出幾分甜蜜。

    而陸英麒是不知道此時的郁曼琳那小小的心肝里繁復的心事的,他只知道在這幢小樓里有一個等他的女人,他愛她,一如年少的他第一次見她時那般的愛她。只是他不能娶他,正如他的父親陸鴻生時刻提醒他的,男人生來就不該為了感情活著,婚姻要留作最有利可圖的賭局下注的籌碼。所以他娶了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在遙遠的芝加哥建立了一個家庭,又把他心愛的女人鎖在了這幢法租界的小洋樓里。

    這天,陸英麒進了門便要往樓上去,郁曼琳當然知道他急著上樓是要做什么,但此時的她卻少有陸英麒那樣的興致,于是打開電唱機,硬拉著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在樓下跳起華爾茲來。

    但陸英麒的心思卻終不在這舞步上,他的手摟著郁曼琳,享受著她溫暖的鼻息在頸邊回旋。

    郁曼琳卻忽又微蹙起眉心,在陸英麒的耳邊問了一句,“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陸英麒知道她問的消息是什么,這令他不禁又想起許多煩心的事來,一時間就像個燒紅的鐵球落進了冰桶,沒了方才的興致,“自從日本人襲擊珍珠港以后,局勢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加上我的身份……”陸英麒說著皺了皺眉頭,短嘆了一聲。

    郁曼琳扯了扯旗袍,端了兩杯煮好的咖啡放在陸英麒的面前,這才又坐下來,試探著說了一句,“如今上海這里有你父親在,你在這邊的根基至少暫時不會有什么影響,倒是時局這樣的動蕩,要早些準備好一條后路才是。”

    “現(xiàn)在是哪里都不太平,眼前尋條出路都不容易,更不要說是留條后路。不要看老頭子那邊如今還靠得住,說不定哪天他就……”陸英麒在脖子上做了個割喉的手勢,禁不住的一聲短嘆,“我這尷尬的身份注定是不能在這里落根的。除非這戰(zhàn)爭沒完沒了的打下去,否則將來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我們這種人兔死狗烹是料定的。而若然日本人敗了,我們家那老頭子的命就更是保不長。我這生為人子的注定是橫豎都逃不掉!闭f著一臉愁容的端起咖啡杯,卻一時恍惚被咖啡燙到了嘴,于是又匆匆的把那杯咖啡放下,直教那咖啡在杯口旋出一朵小浪花,濺在了茶幾上。

    郁曼琳看著那濺出的咖啡,拿出手絹來,放在茶幾上擦了擦,不再說話。

    陸英麒看著她一臉郁郁的神情,于是散去方才滿面的愁容,湊到她的跟前,輕撫著她的背笑著說,“放心吧,我也不是等死的人,終會尋著生路的。到那時我也會帶上你走,倒是我們家那老頭子恐怕篤定是要死在這里了。”

    郁曼琳聽著那句“老頭子篤定要死在這里”從陸英麒的嘴里說出來,心里忽然覺著很是好笑,于是仰在沙發(fā)上止不住的笑起來。

    倒是陸英麒對她這笑看得幾分費解,只是他也無心去了解,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急沖沖的上了樓去,皮鞋在樓梯上踏出一片沉重又凌亂的聲音。

    此時的窗外下起了暴雨,雨水放肆的敲打在窗戶的玻璃上,發(fā)出儼然要破碎的聲音。

    兩天后,一個雨過天晴的下午,陸英麒打開他那只皮箱,從里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方盒子,放在床頭的小柜上。

    郁曼琳看了一眼那床頭柜上的方木盒子,又看著陸英麒貌似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你一會兒出去記得把樓下的門鎖好。”說這話時,她刻意叫陸英麒聽出她心里的那一絲怨氣。

    陸英麒看出她此時的不悅,于是朝她一笑,輕撫著她的后頸在她的左臉上輕輕一吻,便提著箱子下了樓去。

    直到幾個小時前,郁曼琳還在想著陸英麒何時才會離開,但真到他要走的時候,她的心卻又隱隱的覺著空虛起來。她就那樣站在窗前,推開一扇窗戶,看著陸英麒出現(xiàn)在樓下的身影,看著那輛黑色皮爾卡轎車在潮濕的馬路上越來越遠,只覺著心里又生出幾分悵然若失的凄涼。

    但郁曼琳不會讓這凄涼在她玉色的肌膚下盡情的蔓延,她只是拉開墜著流蘇的天鵝絨窗簾,坐在淺淡的陽光里悠然的喝了一杯咖啡,就令她的情緒儼然隨著倒流的時光又回到了三天前的這座小樓里。

    直至午后的陽光悄然于窗邊離開的時候,她些許抑郁的眼神方才看了一眼四斗柜上的座鐘。于是站起身來,去到床邊側身坐下,打開那只陸英麒留下的盒子,淡定的看著里面滿裝著大小不一的金條。

    她挑出幾根十兩一根的金條,與以往的那些藏在一起,其他的都隨手放進一個帶鎖的抽屜里,又于那抽屜中取了一根小條子出來,便出了門去。

    這個下午,郁曼琳特意去了一趟霓裳服裝店,見著陳瑾軒穿著一襲深灰色歐式西服坐在離櫥窗不遠的地方,于是還沒顧得上敷衍迎上來的解元氈,就走到陳瑾軒的面前溫婉的說道:“陳先生,上趟要謝謝你這么老遠的幫我把衣服送過去!

    陳瑾軒這天的心情原本很是煩悶,清晨被弄堂里倒糞車的鈴鐺聲吵醒,上午收到一封舊友的來信,里面又盡是些于不幸的傾訴,讀著儼然是絕筆書一樣叫人抑郁。于是這混亂的時代每日都會重復的不幸就仿佛是忽然也蔓延到了他的門外,令他就這樣面無表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一整天。

    只是這郁曼琳卻仿佛成了他的一劑妙藥。當他見著她悠然的走進店來便忽然的有了精神。而郁曼琳一進來就尋著他說話,便叫他的心里更是覺著一絲欣喜。只不過當著店里的人,他只站起身來向郁曼琳禮貌的一笑,客氣的說了一聲,“不客氣!

    這個下午,郁曼琳只在店里定了一件毛領呢外套,但臨走前,卻從包里取出一塊拇指大小、一寸長短的一兩金條,有意當著陳瑾軒的面放在了柜上,溫婉的說了一句,“陳先生,這衣服有你送過來,讓那些鄰里見了,我穿在身上都覺著越發(fā)的貴氣,只是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郁曼琳這話說來不只是暗示陳瑾軒下次這衣服還是要麻煩他送的,更是要在人前與他弄清關系。

    陳瑾軒卻是只聽出她這話中的一層意思,于是淺淺的一笑,當著店里所有的伙計讓人將那根金條盡數(shù)入了帳,便陪著郁曼琳出了服裝店,為她叫了一輛黃包車。

    郁曼琳坐上黃包車去,又轉過身來看著陳瑾軒說了聲,“再會了,陳先生!

    陳瑾軒于是也客氣的道了一聲,“再會,曼琳小姐!

    郁曼琳已然許久不曾聽過有人這樣叫她,她記得曾經別人叫她曼琳小姐的時候,她的父母都還在她的身邊愛著她寵著她,那時她還住在舊時官邸一樣闊氣的花園豪宅里,傲慢的踐踏著那些富家公子的愛慕之情。那時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幾年后,一句“曼琳小姐”竟也叫她的心里如此的歡喜。

    只是欣喜過后,她又忽然覺著有些不安,畢竟經歷了這幾年,如今認識她的人幾乎都只知道她是陸太太,而曾經認識郁曼琳的人都早已不相往來。

    幾日后的一天清早,陳瑾軒在服裝店里故意拿錯了裝郁曼琳那件衣服的盒子,不等店里的人來提醒就叫了輛黃包車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而郁曼琳這天因了交代王媽來家里打掃,所以起得比平日早了些。

    原本陸英麒雇了王媽是叫她住在這里服侍郁曼琳的起居,但郁曼琳終歸是看她這樣的市井中人不入眼,于是便不叫她住在這里,只讓她每周來一兩次,且做完該做的事便叫她回去。

    當這天上午家里的門鈴被摁響的時候,郁曼琳還只當是王媽來了,于是臉上盡是不悅的神情下了樓去,卻不想出了樓門竟見著院門外站著的是陳瑾軒。

    “曼琳小姐!标愯幙匆娪袈胀洪T這邊走來,于是叫了她一聲。

    而郁曼琳見著陳瑾軒先是一陣高興,但轉而心里又想,若然一會兒王媽來了,叫她看見家里來了個陌生的男人,只怕她出去難免多嘴會傳出什么風言風語。于是開了院門站在門口,從陳瑾軒的手里接過裝衣服的盒子,柔婉的說了一句“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闭f著一面不慌不忙的把那盒子打開來,一面思量著要如何應付陳瑾軒,好讓他就此回轉去又不至于令他覺著遭了冷遇。正當郁曼琳無計可施的拖延時,那盒子里的衣服仿佛成了她的救星,“陳先生,這好像不是我定的那件,怕是你來的時候拿錯了。”

    “是這樣嗎?真是不好意思!标愯幮睦镏朗窃趺匆换厥,但也依然要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沒關系,只是還要麻煩你再替我跑一趟。”郁曼琳一面說著,一面心里盤算著陳瑾軒往返要用去的時間,隨即又柔媚的小聲說了一句,“我在家里等你!毖哉Z聲輕得幾乎只能聽見氣息的出入。

    “我這就回去換來。”陳瑾軒說著接過那個裝衣服的盒子,轉身去馬路對面叫了輛黃包車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懊惱,他本想郁曼琳會像上次一樣,等上了樓才打開衣服盒子,而那時他已然坐在她的屋里喝起了咖啡,要回轉去把郁曼琳的衣服換來必然也是下一次的事情,這樣他便又多了一次機會見到郁曼琳,卻沒曾想到自己這點小聰明反而弄巧成拙。他更不會想到,即便他不作這點小聰明,這天郁曼琳的門他也是進不去的。

    陳瑾軒回到店里正巧遇上他的父親,而解元氈剛把他拿錯衣服的事說去給陳忠庭聽,恰巧這父子兩人又碰了個照面,于是陳忠庭便叫他不要再去,送衣服的事也吩咐店里專門跑腿的伙計騎了輛車去辦了。

    只是陳瑾軒的耳朵里卻依然縈繞著郁曼琳那聲柔媚的“我在家里等你”,但又不能硬拿過那件郁曼琳定的衣服送過去,怕萬一叫陳忠庭看出了他那點心思,遭一頓訓斥是小,若是以后再沒有機會去見郁曼琳,那只怕是比要了他的命還要難受的。

    而另一邊,在郁曼琳的家里,王媽剛一進門就見著郁曼琳的臉色,惶惶的不敢抬起頭來,只顧一邊做事去了。

    郁曼琳早看這王媽不順眼,想來這也不奇怪,這世上本也就沒有幾個人能入得她的眼去,于是她習慣了太多的見不慣,也便懶于再去挑剔。但這日,她卻著實有些惱了,坐在樓下的沙發(fā)上,一面自顧自的喝著咖啡,一面對那王媽說,“以后早些來,你在別處做事我管不著,但你若是下次再晚來耽誤我的事,我就叫別人來做了!

    王媽一聽這話,趕緊走到郁曼琳的身邊,一再的賠著不是。

    郁曼琳見她一臉的苦相,心里也覺著可憐,便也不再去說她。到她臨走時,郁曼琳還拿了塊銀元給她,叫她拿去添置些東西。

    王媽手里接著那錢,面露一臉的感激,嘴上也是連聲的道謝。但出了院門,那張臉就變了,嘴巴里嘀嘀咕咕的也全是些咒人罵人的話。

    只不過郁曼琳以為王媽當真是對她心存感激的,她不會想到,王媽在背地里一直都是帶著鄙夷的目光在看她這樣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而這時的她更不會料到,王媽這樣的人雖如草芥,但這世上總有大火是因了一顆平日里不起眼的草芥而起。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三
    郁曼琳一直想著要如何才能尋個機會再見陳瑾軒一面,她始終回味著他初次來此的情景。雖然那個下午他于此逗留的時間不長,兩人也沒有多少交談,但她就是覺著那時的心里有著別樣的欣悅,就像聽陳瑾軒喚她“曼琳小姐”那般歡喜,儼然令她那顆頹靡多年的心都變得鮮活起來。

    這天夜里,原本月明星稀的天空在一陣涼風過后竟落下雨來,雨水伴著幾聲雷鳴更是越下越大。

    郁曼琳開了房里所有的燈,關了所有的窗戶又拉上窗簾,開了電唱機,才又回到那張六尺寬的床上躺下。

    就在她快要睡去的時候,樓下卻傳來門鈴聲,起初她只當是夢里的聲音,但那門鈴卻不停的響。

    郁曼琳無奈的從床上坐起身來,用手心揉了揉額角,聽見門鈴確是從樓下傳來的,于是起身走到窗邊,輕輕的將那窗簾撥開一條細細的縫來,朝下看了一眼,見馬路的對面停著一輛黑色豐田車,車門兩邊都有穿黑色雨衣的人在雨里站著,而院門外只有一個撐著黑傘的人。此時她已然能夠猜出這人是誰,于是不緊不慢的換了身衣服走下樓去。

    郁曼琳撐了一把傘走過積水的院子去開了院門,不等那人進來就轉身回到了屋里。方才站在院門外摁門鈴的人也跟了進來,穿著一襲長衫馬褂,懷表的金鏈半彎著懸在胸前,一眼看去倒是紳士的模樣,但進了這門就全然不見了往日人前的莊重。

    他剛放下雨傘便迫不及待的隔著旗袍在郁曼琳的身上狠捏了一把,又緊緊地摟著她一陣粗蠻的親吻,直將她被摟得快要喘不上氣來。

    郁曼琳深諳陸鴻生來此的目的,只是她對這老頭子雖然是心存幾分厭惡,但畢竟他當下也不是她得罪得起的,更何況他又是陸英麒的父親。她不僅要順從的與陸鴻生干這茍且之事,還要瞞著陸英麒不讓他知道,生怕一點閃失就會生出對自己不利的事端來。所以郁曼琳面對陸鴻生只能是半推半就的任他擺布,

    陸鴻生從進門的一刻就已是急不可耐,一面在郁曼琳的腿間狠捏了一把,一面推著她的背一路匆匆地走去沙發(fā)邊,這才收回那只旗袍下地手,收了收他凸起的肚子,稍許的彎下身去,扯住郁曼琳身上那件旗袍的開叉整片的撕開,一把將她推倒在沙發(fā)上肆意的**。

    而郁曼琳始終是緊咬著牙、蹙著眉心。

    陸鴻生就愛看她這副無奈屈辱的樣子,這是他平日里玩弄的那些**的**女人不會有的表情。更何況他還記得陸英麒曾經第一次把郁曼琳帶來見他的時候,她那時的傲慢。但幾年之后,這個曾經絕世而獨立的郁曼琳不僅成了他的兒子陸英麒的**,也成了他的一件玩物。

    在對郁曼琳的一番玩弄之后,陸鴻生才吃力的爬起身來,靠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長喘了幾口大氣,吃力的掏出一塊手絹來擦了擦滿頭滿臉的汗。

    “我去換件衣服。”郁曼琳緊皺的眉心慢慢展開,摁住身上已被撕破的旗袍站起身來,背過身去拽著一方手絹在腿上輕輕地一擦,不緊不慢的上了樓去。

    陸鴻生也會意的朝郁曼琳淡淡的一笑,目光里盡是泄欲之后的滿足與駕馭之后的回味。待郁曼琳上樓后,他又仰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了片刻,這才起身穿好衣服整理了一下衣衫,從懷中掏出那塊Longines金表看了一眼,見郁曼琳還未從樓上下來,于是只站在樓梯那里道了一聲“我先走了!本瓦@樣匆匆的離開。

    陸鴻生的心里時時都清楚的明白,他如今得來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做了漢奸。雖然投靠了汪精衛(wèi)和日本人之后,他是拾青紫如地芥,但他也明白自古漢奸都是不得善終的。于是他這漢奸做得越久人也就越發(fā)的謹小慎微,如今就連郁曼琳的樓上也是不愿再去,生怕在外入了宅子進得深了會遭不測,即便是在這郁曼琳的家里,他也從不會久留。

    而郁曼琳始終都沒有下樓來,只是站在窗邊,輕輕的將窗簾撥開一條縫,看著那把撐起的黑傘從院子一路匆匆的往馬路對面去,而后消失在路邊那輛黑蟑螂一樣的豐田車里。她這才又拉上窗簾,去浴室洗了個澡,**的回到床上,蜷縮在被褥下面,輕撫著身上余留的痛處,睜著眼睛發(fā)呆一樣的看著墻壁,仿佛此時,唯有思緒中如此的空白才令這世界減去幾分罪孽。

    天亮的時候,窗外已然雨停,藍色的天幕上輕描著幾許如煙的白云,散著一片明媚的陽光。

    郁曼琳依然睡在那張床上,雖然夜里翻了幾個身,但始終是那樣蜷縮著,整晚都沒有閉上眼睛,一想起陸鴻生她就滿腹的怨氣。只是她的靈魂卻又沒有醒來,她總覺著自己是在夢里,她想、在她年幼的時候也是做過噩夢的,在這世上,無論是庸俗還是齷齪的夢,都終歸會有醒來的時候。只是她時常的這樣想也就時常的半夢半醒。

    直到將近正午的時候,昨夜發(fā)生的事才從郁曼琳的腦子里散去。她這又成了平日的那個郁曼琳,于是她又想起另一個人來,想起他叫她的那句“曼琳小姐”。她覺著陳瑾軒是年青的,就像雨后的樹尖上新長出來的綠葉,清新又干凈,而她的心也依然憧憬著年青的浪漫,于是陳瑾軒就成了暫且可以將她從那庸俗又齷齪的夢里喚醒的人。

    想到此,郁曼琳穿上睡袍歡快的跳下床來,拉開整扇的窗簾,于是整間屋子就這樣瞬間的亮堂起來,幾片被窗外的梧桐樹劃碎的陽光散落一地,鋪滿了軟木的地板上那件昨夜被撕破的旗袍。郁曼琳看著那件旗袍竟也淺淺的笑了。

    她像往日一樣,不緊不慢的洗了臉,坐在梳妝臺前淡淡的畫了妝,而后從地上拾起那件破旗袍從窗戶口扔了出去,便下樓往霓裳服裝店掛了一通電話,讓他們再做一件一模一樣的送過來。

    掛了電話,郁曼琳就坐在那里想,若然這一次送旗袍來的是陳瑾軒,那便是命定的緣分。而若然送旗袍來的不是陳瑾軒,只說明他們之間是沒有緣分的,那她從此也就將他忘個干凈。

    她的心里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就已然在盼著陳瑾軒。只是到了這天夜里,她卻又不禁要想,她與陳瑾軒興許還是沒有緣分的好,這樣也免得將來會生出什么事來。

    過了幾天,那送衣服來的并不是陳瑾軒,而郁曼琳站在院子里的時候還在想,這沒有緣分也好,就此將他忘個干凈也免得再掛在心里。只是她回到屋里,還沒走上樓去,心里就又郁郁的尋思,她和陳瑾軒怎么就會沒有緣分呢,她覺著他們應該是有些緣分才對的。

    想到這里,郁曼琳也不再上樓去了,轉身下了樓梯,隨手拿了只包出了門去,頂著個大太陽在馬路對面叫了輛黃包車,往霓裳服裝店去了。

    只是她這一趟卻也沒能見著陳瑾軒,一時心里的不悅便全都禁不住的寫在了那張臉上。

    而解元氈聽說這位陸太太來了,趕緊放下手中的事從里面走出來,看見郁曼琳的臉色,于是小心的試探著問了一句,“陸太太,是送過去的旗袍您不滿意嗎?”

    “旗袍是不錯的!庇袈账南碌目戳艘谎郏安贿^下次我自己來取好了,不用你們送過去!

    解元氈覺著那話里仿佛能嗅出一絲酸澀來,于是笑著小聲說道:“今天瑾軒少爺沒來店里,我怕您等得急所以才吩咐店里的人把衣服送了過去!

    “其實這種送衣服的事老麻煩陳先生我也是過意不去的!庇袈找幻嬲f著,一面不緊不慢的看著店里的櫥窗陳列的衣服走了一圈。

    恰逢這時,陳瑾軒走進店來,一眼便望見郁曼琳在與解元氈說話,也不管他們是在說些什么,心里就覺著有些不痛快起來。仿佛郁曼琳活在這世上就只能與他一個人說話,即便是對解元氈這樣年過四十賣相又不好的人也會要生出醋意來。

    郁曼琳見著陳瑾軒心里很是高興,只不過臉上卻是不露聲色,客氣的問了一聲,“陳先生,中飯吃過了嗎?”

    陳瑾軒笑著答了一句,“早上就吃過了。”

    郁曼琳聽他這樣說,不禁笑起來,“哪有人一早就把中飯吃了的!

    “興許是料著曼琳小姐今天要來,心里高興,胃口便好得出奇,所以清早起來就把中飯也吃下去了!标愯幵具@只是一句無話尋話的玩笑。

    但郁曼琳卻順著他這句玩笑說道:“前兩次麻煩陳先生,所以今天得空本想請你吃頓便飯聊表謝意,只是可惜你已然吃過了。不過、如果陳先生有空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賞臉陪我喝杯咖啡!

    陳瑾軒自然是不會拒絕她這邀請,只是他原本以為郁曼琳會在附近尋間咖啡館,卻沒曾想到兩輛黃包車就這樣一前一后的拉到了那幢法租界的小紅樓。

    下了黃包車,郁曼琳快走了幾步去開了門,走進院子里才又轉過身來等陳瑾軒。

    進了屋里,郁曼琳便去把磨好的咖啡放進咖啡壺,這時她又想起一件事來,于是轉過身去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陳瑾軒輕柔的叫了一聲,“瑾軒!

    陳瑾軒只覺著聽得親切,那音色里還透著幾分**,令他聽著仿佛有種別樣的舒適。

    郁曼琳又接著問了他一句,“可以這么叫嗎?”

    陳瑾軒見著那一副溫婉,默許的點頭一笑。

    “那以后沒旁人的時候我就這樣叫你,在外面我還叫你陳先生!庇袈彰媛短耢o的微笑,轉而又問道:“有件事我一直覺著奇怪,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的?”

    陳瑾軒沒有答她,只是轉而問道:“曼琳小姐過去是不是也在格致中學念過書?”

    “這你也知道?”郁曼琳笑著問了一句就又轉過身去,面色有些不安的盯著那只咖啡壺。

    “我弟弟現(xiàn)在就在格致中學讀書。那天我跟他說起我去陸太太家送衣服,他便告訴我,他有一次去店里也恰巧見過你,且在學校的校友錄上見過你的照片。似乎你當年也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郁曼琳聽陳瑾軒這樣說,才又淡定下來,端著兩杯煮好的咖啡坐在陳瑾軒的旁邊,笑著說了一句,“我能是什么風云人物?大概是學校里傳開的玩笑罷了!

    陳瑾軒看著身邊的郁曼琳,鼻息里盡是她身上的香水味,而她幾乎是與他挨著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陳瑾軒甚至覺著她的體溫正穿過那一段空氣的距離,撩撥著他已然興奮的神經。

    郁曼琳看見陳瑾軒微紅的臉頰,于是又故意嫵媚的端起咖啡遞到他的面前,溫婉的問了一聲,“瑾軒,這咖啡的味道你覺著還好嗎?”

    “蠻好!彼藭r已覺不出郁曼琳語中“瑾軒”的柔婉,他只覺著她言語間的萬種風情,仿佛一時間要將他的魂都勾了去。

    但郁曼琳是理性的,至少這時的她依然理性得難以言喻,她已覺出陳瑾軒的心思,便適可而止的站起身來,顯出幾分她平日于人前的莊重,她要讓陳瑾軒日后想起她來會覺著她的美是不染風塵的。

    這天陳瑾軒臨走的時候,郁曼琳送他到門口,只是陳瑾軒出了門,她又叫了他一聲。

    陳瑾軒站在院里回轉身來,看著她問了一句,“曼琳小姐還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事,只是往后有旁人在的時候,你可否還是叫回我陸太太。你叫我曼琳小姐,我怕旁人聽了要去瞎猜,傳出什么風言風語會于你不好!庇袈站d軟的聲音細細的說著,仿佛天上的一陣風都能把她的言語吹了去,“沒有旁人的時候,你也不要叫我曼琳小姐,那樣我總覺著疏遠,不如叫曼琳聽著親切!

    陳瑾軒聽著郁曼琳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心里還覺著有些不悅,心想分明是郁曼琳自己怕風言風語,卻要把話說得仿佛在為他著想。但聽了郁曼琳那后半段的話,心里卻又開心起來,這突如其來的歡喜就像是有著魔力,只輕輕的一撇就令方才他滿懷的不悅都散無蹤影。

    下午,陳瑾軒回到店里,解元氈把他拉到一邊,一副緊張的在他耳邊小聲說,“少爺,老爺回來了,方才還問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說你陪太太去了城隍廟。老爺叫你回來到樓上去見他。你還是不要告訴老爺你和陸太太出去的事比較好!

    “我知道了。”陳瑾軒并不覺著他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于是上樓見了陳忠庭,也就把他這一下午都去了哪里照實說了。

    陳忠庭一聽,眉心立時就上了把鎖,壓低了聲音質問了一句,“你要跑到那陸太太的家里去做什么?”

    “我不過是應她邀請去喝杯咖啡!

    “這里什么地方沒有咖啡?你要老遠的跑到那個陸太太家里去!标愔彝ヒ幻嬲f著,一面生氣的拿食指用力的敲著桌子,“你知不知道那個陸太太是什么人……”陳忠庭話說到此又沒有說下去,他心里明白,若是將郁曼琳的身份說出來便會牽連出許多的舊事,而那些過去的事他不想再提,更不想讓陳瑾軒知道。他了解陳瑾軒的性格,自幼他就是個把恩怨分得極清的人,從不去占人一點便宜,但也從不能吃一點虧。他清楚,幾年前的事若是叫陳瑾軒知道,勢必又會惹出許多禍端。如今的陳忠庭已是年過半百,他只想讓一家人太太平平的生活下去,所有過去的得失、恩怨他都早已放下。

    而這時的陳瑾軒心里也明白,和他的父親爭執(zhí)是幾乎從來都不會有結果的,曾經唯一的一次爭執(zhí)的結果就是彼此之間半年的沉默,所以陳瑾軒也不去辯駁他的話,只是往一張沙發(fā)上一坐,由他去講那些在他眼中早已過時的道理。

    陳忠庭也心知,陳瑾軒已不再是曾經的年少,他總有許多他的想法,那些想法中也總有許多是與自己背道而馳。但他畢竟是陳瑾軒的父親,所謂知子莫若父,這句話是不假的。

    陳忠庭背過身去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轉過身來喝了一盞方才沏好的碧螺春,靜了靜心緒,站起身來,撫了撫陳瑾軒的肩,說了一句,“也不早了,我們一道回去,看看張媽今天有沒有做你喜歡吃的菜!毖哉Z間全然沒了方才的嚴厲,滿是父親的慈愛。

    這晚吃過飯,陳瑾軒便回到自己屋里,一個人躺在那張架子床上想著郁曼琳,卻又不時的想起他父親的話。他倒不在乎郁曼琳是什么人,只因他也想不出郁曼琳能是什么大奸大惡的人。此時真正讓他介懷的倒是郁曼琳那有夫之婦的身份,他覺著去愛一個已然屬于別人的女人是不道德的,但他似乎又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喜歡。正這樣想著,門外傳來他母親的聲音,“瑾軒,睡了嗎?”

    “還沒睡,我來開門!标愯幰幻鎽,一面去開了門。

    宋云萍走進陳瑾軒的房里,轉身又把那門輕輕地關上,尋了張椅子坐下來,望著陳瑾軒問了一句,“我聽你爸爸講,你下午去陸太太的家里了,是嗎?”

    “是的!标愯幷f著眉心微蹙的坐在床沿。

    “你爸爸有時候講你的話重了一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也要體諒體諒他,他這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清清白白,當初若不是為了這四個字這個家也不會落到如今的境地,不過總算陳家的聲譽是保住了,人活在世上沒有什么是比這更重要的!彼卧破颊f著站起身來,在陳瑾軒的床邊坐下,“你不在上海的這幾年,發(fā)生了很多事,雖然是都過去了,但現(xiàn)在上海畢竟還是被日本人占著,與人交往都不得不要謹慎一點。”

    “知道了!标愯幝犞@些話,看著母親鬢角隱約可見的幾縷白霜,只覺著心里生出幾分愧疚。

    “早些睡,夜里被子蓋好!彼卧破紲睾偷囊恍,站起身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對陳瑾軒說,“還有一樁事情,你爸爸講,他昨天和你卓伯伯喝茶的時候聽說依伶要回來了。你以后也要收收心,不好再和其他女人往來太密,畢竟你和依伶是有婚約的!

    陳瑾軒只是點了點頭,看著宋云萍走出門去,這才又躺下,扯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閉了眼睛卻睡不著覺,腦子里就像是有無數(shù)的齒輪,一個扣著一個飛速的轉動,卻像個瘋驢拉磨的磨坊一塌糊涂。

    宋云萍才離開不久,就又是一陣敲門聲傳到陳瑾軒的耳朵里,敲得很輕,門外說話的聲音也輕得聽不出是誰。但陳瑾軒是可以猜到的,他開了鎖,還沒看見門外的人就說了一句,“門敲得像做賊一樣!

    “不敲輕一點,被爸媽聽見又要叫我回房去讀書了!标愖雨卣f著輕輕的把門帶上,跳到那張架子床上盤腿一坐,“我聽說依伶姐姐就要回來了,是真的嗎?”

    “我也是剛剛才聽說!标愯幙粗且荒樀呐d奮勁,笑著輕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問了一句,“依伶要回來,你高興什么?”

    “哥,你真的會和依伶姐姐結婚?”陳子曦說著忽然認真起來,目光里透著期待又夾雜著些許的不安。

    “你講呢?”陳瑾軒只覺著他這晚有些奇怪,他熟悉的陳子曦是從來也不會這樣認真的來問一件事情的。

    而陳子曦這時又看著他說了一句,“你會不會和她結婚我哪能曉得,你就告訴我吧!

    陳瑾軒似乎猜出了一點他的心思,于是試探的問了一句,“如果我不會和依伶結婚呢?”

    陳子曦一聽,臉上竟掩飾不住的高興起來,脫口而出的問了一句,“那你就把她讓給我吧!

    雖說陳子曦這話說得很沒分寸,但陳瑾軒心知他只是少不經事才會懵懂的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也便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半帶取笑的說了一句,“你才多大年紀,就想這種事。”

    陳子曦爭辯說,“我都已經十七了,馬上就十八了,我是真的喜歡依伶姐姐,我……”

    “好了,不要再瞎講了,以后也不要再講這樣的話。你這話要是叫外人聽見,只會讓人看笑話!标愯幋驍嗔怂脑,一臉嚴肅的看著他說,“我和卓依伶既然有婚約,就一定會結婚的!边@時的陳瑾軒嘴上雖然是這樣說著,但他的心里于此卻是猶疑不定。

    陳子曦挨了幾句訓斥,也不再強辯,皺起眉頭走出門去。

    陳瑾軒側過臉去看著那扇門被關上,聽見門鎖發(fā)出咔嗒的一聲才轉過臉來,枕著雙手靠在床頭,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見到卓依伶的情景。他依然記得,那時的她是青澀的,就像年初的早晨一盞青花瓷小蓋盅的杯蓋上那顆青綠的橄欖。

    那些年少的回憶總是美好的,美好得不染風塵。只是陳瑾軒如今想來,卻覺著那時的愛更像是青春期里單純的萌動,而那時的他也一如這時的陳子曦那樣懵懂。如此的想著,他的心里就又要想起郁曼琳來,他覺著對郁曼琳他是有愛的,只是對郁曼琳的愛卻又似乎是沒有結果的。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四
    這日,晨曦的陽光還未灑在白鴿的身上,海關大樓的鐘聲就已然驚醒了這座微寐的城市。

    陳瑾軒起得很早,在家里吃過了早飯,便去霓裳服裝店里坐了一會兒,這才又出了門,一直走到霞飛路上才又叫了輛黃包車往郁曼琳那里去了。

    只是陳瑾軒去到郁曼琳的門外欣喜的摁了門鈴,卻見樓門里出來的是個老媽子。

    王媽走過來隔著院門上雕花的空隙看著陳瑾軒問了一句,“先生您找誰?”

    “請問曼……”陳瑾軒剛要對王媽講話,郁曼琳就從樓上推開一扇窗子,探出頭來問道,“是霓裳服裝店的陳先生嗎?”她那話里的“陳”字還刻意說得含糊不清。

    陳瑾軒聽著那話只覺著陌生,一時間儼然失了顏面,本想就此回轉去,但又一想何必要做得如此明顯叫人看出來,于是只應了一聲,“是的,陸太太。”

    “我這就下來。”郁曼琳說著又對王媽講了一句,“你去做事吧,我這就下來了!

    王媽見郁曼琳也沒叫她開門,于是對陳瑾軒說了一聲,“先生您稍等一下,太太就下來了!庇谑潜戕D身又進了屋里。

    郁曼琳下樓的時候見王媽已走進屋來,于是刻意的問了她一句,“是帶著做好的衣服來的嗎?”

    王媽抬頭看著她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好像是空著手的。”就又低下頭去做她的事了。

    郁曼琳于是故意的在王媽面前說了聲“這就怪了!”才又走去院子里,開了院門,見著陳瑾軒于是又刻意小聲的說了一句,“這個王媽真是,也不知道開了門再進去!

    郁曼琳的這些伎倆陳瑾軒雖看得明白,卻也不想去與她計較,更不愿有一絲的不悅顯在臉上失了風度。更何況見著郁曼琳始終站在門口,也看不出請他進去的意思,便也識趣的說了一句,“我是來此地見一個朋友,所以順道來看看陸太太,問候一聲,就不打擾了!

    “這就急著要走?也難怪只是順道才來看看我的。”郁曼琳這時又嬌嗔的如此說了一句,言語間還帶著點責怪的意思。但她在說這話時心里卻是幾分忐忑的。

    陳瑾軒本想應著她的話就此留下,叫郁曼琳為了這句比酸梅還要作的話去后悔,但轉念一想,如此又是何必,本就是沒有關系的人,何在乎這樣費心的與一個女人來回算計,于是面露一絲無奈的苦笑,也不說什么,就這樣走了。

    一路上,陳瑾軒都在想,他若早知郁曼琳是這般虛偽又城府頗深的女人,當初又何以要陷進這張情網,到如今討了個沒趣。如此的懊悔著,卻又轉念一想,這樣興許倒好,從此也不用再為此情困擾,以后也好安心的過回往常的日子。

    陳瑾軒走后,郁曼琳心里明白,他這日必然是會要不高興的。于是在郁曼琳的心里把這又都怪在了王媽的頭上,回到屋里就悻悻的挑了她許多毛病,大概都是說些干活不夠精細、手腳也不利落,要辭了她另去請人之類的話。但盡管是這樣說,到了王媽走的時候她卻又多塞給了她一塊銀元。

    郁曼琳覺著,即便是說了她幾句,這老媽子看在銀元的分上也還是會要記著她的好的,興許還會覺著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慈悲人。

    但偏偏這王媽就不是只省油的燈,她畢竟是不知給多少人家做了一輩子下人,許多事見得多了便深諳其道。且她也不是一般的精明,不僅從不多話,而且在郁曼琳的面前從來都是一副麻木又怯懦的樣子,叫人看了只當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但她的心里卻是記著帳的,而那帳目也是清得很,她之所以記著這些與她無關的帳,也是為了日后的打算。

    此時,在回家路上的陳瑾軒雖然一直在心里邊寬慰自己,但直到進了家門,他也依然對上門去受的冷遇耿耿于懷,只覺著是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咽不下這口氣去。于是中飯也沒吃,就這樣在房里悶了一個下午。

    直到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才不得不下了樓去,勉強吃了點東西就又要回樓上躺下,只是卻被他的父親叫住。

    陳忠庭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餐巾輕輕地擦了擦嘴角,看著站起身的陳瑾軒不緊不慢的說,“瑾軒啊,你先坐下,我有一樁事情要同你商量!

    陳瑾軒雖是有些不情愿,但也唯有無奈的坐下來。

    “我昨天同你卓伯伯吃飯,”陳忠庭說到此處,張媽端了一壺剛沏好的茶過來,放在他右手邊的飯桌上。于是陳忠庭話語停了停,眉心微微的一皺,這才又繼續(xù)對陳瑾軒說,“昨天我同你卓伯伯聊起你,他跟我講,一家與他生意上有往來的銀行要招職員,我已跟他說好叫他們記下了你的名字!

    陳瑾軒聽到此,問了一句,“是要讓我去銀行做個小職員?”

    “你也大了,何況讀了這么多年書,總不能每天坐在服裝店里把時間荒廢了。在銀行做事,只要你用心,總比像現(xiàn)在這樣見得多也學得多。你考慮考慮,若是你不愿意去,我再讓你卓伯伯叫他們把你的名字勾了。橫豎我也養(yǎng)得起你。”

    陳忠庭這話雖然是說得漫不經心,但于陳瑾軒而言,以他的性格是萬不能聽見最后那一句話的。

    “什么時候上班,通知我一聲好了!标愯幷f完,便嘔著滿腹的氣轉身上了樓去。

    “依伶就快要回來了!标愔彝ヂ犚娝路鹨獙翘萏に榈穆曇,于是又說了一句,“既然你愿意去銀行做事,日后就要用心一點,機會你是篤定比別人多的,但將來能不能有作為還要看你自己。到時候不要叫一個女人看不起。”

    “我曉得了!标愯幱谑钦驹跇翘萆喜荒蜔┑拇舐暬亓艘痪渚陀挚觳降纳蠘侨チ耍略俾犚娝母赣H又說出叫他嘔氣的話來。

    一個星期后,陳瑾軒進了銀行,生活也從此有了規(guī)律,然而工作的單調于他而言是過不了多久就會要感到乏味的,只是因為與他的父親還嘔著一口氣,所以也只好這樣無奈的煎熬下去。

    陳瑾軒自從那天受了郁曼琳的冷遇,之后就沒有再去見過她,那樣有失面子的事他是再不會去做第二次。

    只是郁曼琳卻時常的會要想起陳瑾軒來,她想著他的儒雅和他透著浪漫的年青。她覺著自己的心就像是壁爐里余燼的炭火,原本是已然灰冷的,卻被人撥弄了一下,于是那顆火紅的炭就又從灰燼里跳了出來,仿佛是再也不能安定。

    盡管在那之后郁曼琳去過霓裳服裝店兩次,卻終是沒有見著陳瑾軒。這令她感到心里越發(fā)的煎熬。這煎熬是因為于陳瑾軒的想念,卻也不全是想念,她無法忍受一個人可以就這樣將她平淡的忘記。于是她又第三次去到霓裳服裝店,心不在焉的選了一件陰藍色滾邊旗袍,量了尺寸,臨到離開的時候才故作不經意的說了一句,“像是有段時間沒見著陳先生了。”

    解元氈趕緊湊上前來回了一句,“瑾軒少爺如今去銀行做事了!边@時他已然忘了,陳忠庭交代過,讓他不要將這件事說與別人聽的。

    “難怪!庇袈找幻嬲f著,一面走出店門上了一輛黃包車。

    回到家里,郁曼琳就從抽屜里尋出許久不用的紙筆,用方正的宋體端正的寫了一封短信,那字跡就仿佛是印刷機里印出來的一般,信里大概都是些表情的文字,內容直寫得情真意切,只是落款卻僅寫了個曼字。末了用信封仔細的封好,在外面同樣工整的寫上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卻沒有寫上她自己的。

    幾天以后,這封信就寄到了霓裳服裝店,陳瑾軒收到這封信的那天晚上反復的將它讀了許多遍,一時間仿佛就將上次遭到的冷遇全都忘了。從那字里行間他能感到一個女人的情意,他覺著作為女人會這樣直白的寫一封信來,那真誠是毋庸置疑的,于是幸福的感覺就這樣融化了他心里的冰結。而這時的他已然無心去注意郁曼琳是用的怎樣的書寫體,又是怎樣恰到好處的落款、以及書寫那信封的微妙手法。他只覺著仿佛是過了一季寒冬,春天又近在了咫尺。

    翌日的下午,陳瑾軒就早早的離開了銀行,去拜訪郁曼琳。

    郁曼琳也料到這幾日里他總有一天會來,于是跟王媽打好了招呼,說是自己這些時日需要靜養(yǎng),叫她這個禮拜都不用再來,而工錢會給她照算。

    這天下午,陳瑾軒站在郁曼琳的樓下,還沒去摁那門鈴,郁曼琳就已隔著窗戶看見了他,于是推開一扇窗子看著他只笑了笑,也沒說話,這就匆匆的下了樓。

    郁曼琳下樓開了院門,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陳瑾軒一眼就又轉過身去,在前面領路一般進了樓門,才又回轉身來,等陳瑾軒走進屋里,于是朝他靦腆的一笑,便繞到他的身后關了門,又領著他往樓上走去。

    陳瑾軒跟著她去到樓上,依然是坐在他第一次來時坐過的那張椅子上,看著郁曼琳說了一句,“你寄給我的信我收到了!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寫的信?”郁曼琳說著走到一邊,取出一個精致的咖啡磨,倒了些咖啡豆進去,這才轉過臉來,看著她溫柔的笑著問,“就不會是別人寫的?”

    “我見著那個曼字,就覺著是你寫的!

    郁曼琳聽了淺淺的一笑,便專心去磨她的咖啡,過了好半天,咖啡磨好了,她才又問道:“你會笑我給你寫那樣一封信嗎?”一面這樣問著,一面把咖啡倒進一個壺里去煮,而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塊手絹來,仔細地擦了擦手,才又走到小桌邊與陳瑾軒相對著坐下。

    “為什么要笑你呢?”

    “你不會覺著我傻嗎?哪有女人會這樣寫一封信寄去給人的。”郁曼琳笑了笑,側過臉去看了一眼小小的咖啡壺,聽著已然沸騰的聲音,她覺著此時的心也是像那咖啡壺里一樣沸騰的,沸騰得盡是快樂的聲音,“即使你在心里覺著我傻,我也還是會要像信里那樣告訴你的,我總夢著你會把我引為知己!

    陳瑾軒聽著郁曼琳的話只覺著心里莫名的歡喜,他從未想過,愛、原來是像入春的風一樣溫暖,像清晨的花香一樣沁人心脾的。

    “我覺著你就像是我讀過的那些小說里的人,就像是從書里走出來的,是在現(xiàn)實里尋不著的!庇袈盏囊恢謸卧谧肋呁兄掳,一面如此說著,一面看著陳瑾軒。

    “我倒是沒有覺著我有你說的這般與眾不同!标愯幱行┎缓靡馑嫉霓D過臉去,看見旁邊正在一只小爐上煮著的咖啡,說了一句,“咖啡好像煮好了。”

    “我都忘了!庇袈者@才從她方才言語的自我陶醉中回過神來,優(yōu)雅的一笑站起身,又回頭問了陳瑾軒一句,“幾塊糖?加奶嗎?”

    “三塊糖,五匙奶!标愯幰幻娲鹬,一面看著站在那里的郁曼琳。她依然是那般豐韻,豐韻中又藏著纖柔,令蜿蜒而下的曲線儼然是繪畫的大師描上去的一般。陳瑾軒覺著,他這時對郁曼琳仿佛是少了一絲欲念,而變得像是在欣賞一幅唯美的畫作。

    “上一次忘了問你,也不知道你喝咖啡是要加這許多糖和奶的!庇袈招χ芽Х确旁陉愯幟媲暗淖郎,這才又坐下來,伸過手去,拿起金屬的小勺替他在杯里輕輕地攪動了一下,“可上次那杯咖啡我只放了一塊糖一匙奶,你竟也喝了,也不知道告訴我,叫我多加些糖和奶!

    “我上次覺著那味道也很好的!标愯幮α诵,端起面前的咖啡細細的品了少許,又放回原處。

    “瑾軒!庇袈辗畔率种心侵槐樱粗Z似鶯燕的喚了一聲。

    陳瑾軒抬起頭來,正巧望見郁曼琳正看著他,于是溫柔的一笑,眉心微微的往上一揚,等著聽她接下去要說的話。

    “我就喜歡這樣看著你,叫你的名字。這會讓我覺著你就是我的!庇袈杖涡缘恼Z氣卻配上一臉溫婉的表情,叫人看著只覺那任性也仿佛是成了可愛,“你喜歡叫我什么呢?給我起個名吧,你喜歡的,只有你可以叫的名字!

    “我喜歡‘曼琳’這個名字,寫在紙上看著雅致,叫著也好聽!

    郁曼琳聽了不禁開心的笑起來,笑得毫無遮掩,卻也不失儀態(tài),笑了一會兒才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來,于是問陳瑾軒,“上一次你該不是生我的氣了吧?”

    “哪一次?”陳瑾軒故作不知道的問了一句,想要將她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問給搪塞過去。

    但郁曼琳卻不甘罷休的說,“就是上一趟你順道來看我的那一次,你說是看一個朋友,所以順道來我這里問候一聲。”

    “哦!标愯庍@才故作一副恍然的表情,笑了笑說,“那一次我何以要生氣呢?”

    “知道你那次生氣了!庇袈找幻鏈赝竦男χ,一面眼神里又帶著幾分無辜的看著陳瑾軒說,“上一次本來就要怪你,原本你來看我,我心里很是高興的?墒悄闫f是來這里看一個朋友才順道來看看我。讓人聽了覺著在你心里,我是不及你那個朋友的,所以那天你說要走我才沒有硬把你留下來,其實那時我心里卻是很想你會留下來坐一會兒的!

    那一次究竟哪句話在先哪一句又在后,陳瑾軒本就記不太清了,加之此時他的心里又只顧著欣喜,于那件事就幾乎是忘得一干二凈,自然是郁曼琳說成是怎樣就是怎樣了。

    兩人就這樣坐在樓上的房間里一言一語的聊了許久。

    這天陳瑾軒離開郁曼琳那里之后,坐在黃包車上都依然回味著方才那別樣的歡愉,只是細細想來卻想不清楚這日和郁曼琳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又覺著與她是如此的投緣。

    自從那日收到郁曼琳的信又去見了她之后,陳瑾軒就變得有些魂不守舍,時常的一坐下來就會發(fā)呆,腦子里做夢一樣的想著郁曼琳,不僅是與她相處的記憶,還有許多他幻想出來的情景。

    不止如此,陳瑾軒還每日的盼著郁曼琳的來信,每當收到她的信,必會花去整晚的時間仔細的寫好回信寄去。他的世界里仿佛已然只剩下一個郁曼琳,再沒有別的東西。而他在銀行的工作也可謂是每日的敷衍了事,就連與他父親嘔的那口氣都因這如今的歡喜而拋到了腦后。

    但陳忠庭卻不能容許陳瑾軒就這樣不求進取的散漫下去,這不僅是關乎到他的面子,更關系到陳瑾軒的前途,他不想養(yǎng)出一個胸無大志的兒子,他覺著男人若是變成那樣便是比女人都不如的。

    陳瑾軒這晚回到家,推門便看見陳忠庭一個人坐在客堂里,見他回來,于是從茶盤里翻過一只杯子,倒了滿杯的茶下去,幾乎是平到了杯口。

    陳瑾軒見他的父親倒了一杯茶放在那里,于是走到桌邊坐下,拈起那只茶杯,只是那茶倒得太滿,茶杯剛被拿起,茶水就從杯口溢了出來將手指燙到,陳瑾軒的拇指一松,那只茶杯就這樣落在了地上。

    當他彎下腰去撿那地上的瓷片時,這才看見杯底那塊碎片上的“大明成化年制”幾個小字。于是他心悸的撿起一塊瓷片,看了看釉下的青花和釉上彩,又抬起頭來,一臉困惑的看著他的父親。

    “這就是那只斗彩雞缸杯,成化窯的真品!标愔彝テ降恼f了一句,轉而又一臉的嚴肅,“你現(xiàn)在該明白,這世上的凡事都該有個度,任何事過了度,結果就會像這只斟滿茶的杯子。我不知道你近來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想多問,我只希望日后你在每做一件事之前多想想這只杯子。這一只杯子我失得起,但一輩子僅有的一點青春年華你是失不起的!闭f完,陳忠庭長長的噓嘆了一聲,便站起身獨自往樓上去了。

    陳瑾軒依然坐在客堂里,看著地上那只打碎的茶杯,又抬頭看了一眼四周,他的心里忽然塞滿了許多東西,多得儼然要從里面溢出來。他覺著迷茫,覺著無助,他從未像此時這樣覺著人活在世上竟是如此的沉重。

    那一夜,陳瑾軒不時的醒來,不是夢醒,只是仿佛無心睡眠一般的時常醒來,每醒一次,他都會看看墻上的掛鐘,他覺著這夜實在漫長,儼然比他過去的時光還要漫長。

    那晚之后,陳瑾軒又有那么幾日變得靜下心來,在銀行的工作也不再敷衍了事。只不過他依然還是會想郁曼琳,無論他的生活會怎樣變化,仿佛那個女人在他的心里安放的位置已然是無可動搖。

    幾天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清涼的風吹著雨后依然濕漉漉的城市,飄散樹梢的嫩芽一樣清新的味道。

    這天,陳瑾軒連中飯也沒吃,就叫了輛黃包車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樓去了。

    遠遠可以看見那幢紅色小洋樓的時候,陳瑾軒見著那院門外的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皮爾卡轎車。于是他讓黃包車在路邊停下來,走過馬路去,在郁曼琳的門外摁了一下門鈴,一面等著一面不時的看一眼路邊的那輛車。

    郁曼琳依舊如往常一樣站在樓上的房間推開窗子,一眼便看見樓下的陳瑾軒,只是這回她什么也沒說就關上了窗,還順手拉上了窗簾,這才匆匆地走下樓來,開了樓門,近乎小跑一樣的穿過院子。

    陳瑾軒看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匆忙,倒是擔心她那樣會摔倒,剛要開口勸她慢一點,話就被郁曼琳堵了回去,她就那樣站在院門的后面,微喘著告訴他說,“我父親回來了,改日我再打電話或是寫信給你,好嗎?”

    陳瑾軒雖然想不明白郁曼琳那話里的邏輯,但看著她一臉焦急又略帶幾分惶恐的表情,也不想叫她為難,于是無奈的一笑,失望的離開了。

    郁曼琳見陳瑾軒走了,這才轉過身去,抬頭看了一眼樓上那扇窗子背后的窗簾,見它依然嚴密的遮著,這才松了口氣,不緊不慢的走回屋里,拿起樓下的一只醒酒器,兩只水晶高腳杯上了樓去。

    回到樓上,郁曼琳拉開窗簾,朝外望了一眼,沒見著人影,這才總算是把那顆高懸的心給放了下來。

    郁曼琳回到樓上坐了沒幾分鐘,陸英麒就從浴室里穿了件浴衣走了出來,見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于是問了一句,“我剛才像是聽見門鈴響,沒有人來嗎?”

    “是王媽,交代過她這幾天不要來的。”郁曼琳一臉埋怨的說,“都怪你,請了這么一個沒記性的老媽子!

    陸英麒知道她那話不過是借著機會任性一回,于是笑著走到她的身邊,輕撫著她的肩背,湊近她的耳邊細語,“那就辭了她!

    “算了,看她也蠻可憐的!庇袈照f著站起身來,于是搭在她背上的那只手就那樣沿著她的后背向下?lián)崦鲆粭l激蕩起**的曲線。

    郁曼琳只回眸一瞥便看透陸英麒眼眸里燃燒的**,但她卻是面色淡定的轉過臉去,將那醒酒器里紅酒倒進杯子里,拿到陸英麒的面前。

    陸英麒接過那只酒杯,細細地聞了聞,又淺嘗了少許,不禁面露驚喜,“這味道像極了那一支,你還記得,那年我們從法國返去英國的船上……”

    “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郁曼琳嫵媚的一笑,只是那眼神里又不經意的漾起些許的憂郁,“這酒的味道還是那么年輕。”

    “我們比這年輕更年輕!标懹Ⅶ璺畔戮票,站在郁曼琳的身后將她擁在懷里,于她的頸邊不能克制的加重了呼吸,香水的味道就這樣出入于他的鼻息間,仿佛是在燃燒的火焰之上噴灑了一加侖的酒精。

    郁曼琳放下手中的杯子,邁出腳尖要去到床上,卻被陸英麒從身后緊貼著,一步也不愿挪開。

    郁曼琳側過臉去,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陸英麒那一臉的焦躁。她覺著男人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是單純的,單純的和一只寵物沒有什么分別。

    這令她心里生出一絲極富成就的欣喜,于是也便由著他去,盡管是被他弄得陣陣疼痛,但她了解如今的陸英麒,所以她知道這疼痛也不會延續(xù)太久。

    一番短暫的云雨之后,陸英麒疲憊的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入了夢鄉(xiāng)。

    郁曼琳起身去洗了澡,換了一襲素凈的青花無袖真絲旗袍,倒了一杯紅酒,坐在離窗不遠的椅子上,一面看著那張床上熟睡的陸英麒,一面細品著那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

    她覺著這酒的味道依然是熟悉的,仿佛上一次嘗到這味道就是昨天的事情,然而生活卻在這香醇未改的酒中已變得全然沒有了昨日的色彩。郁曼琳覺著這樣的人生是無味的,她的心因此而變得躁動起來,不能再安于如此的消磨生命。她依然懷有年少時的憧憬,她依然覬覦著享有曾讀過的書中的浪漫。只是她不曾察覺,在她的心里早已沒了年少時那一份純真的浪漫情懷,一如她并未發(fā)現(xiàn),也或許永遠不會發(fā)覺,她心懷的浪漫并沒能像這支1928年份的Chateau Latour一樣恪守最初的原味。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五
    翌日的黃昏,明凈的天空堆起層層的雨云,急勁的風從另一座城市吹來這里,吹落幾片零星的枯葉,在城市的灰幕上畫出盛裝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陸英麒在這個黃昏離開了他藏著郁曼琳的小樓,開著他的皮爾卡轎車回到陸公館,腳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樓上的房間,從抽屜里眾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開來于其中一頁查到王媽的住址,便又離開了公館開車往那頁紙上抄寫的地址去了。

    王媽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雖然炎夏已過,但天色剛暗,一條條狹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熱鬧,到處是從家里搬出來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門前的排門板在長凳上搭的乘涼用具都坐滿了人。男人們敞著胸懷或搖著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團聊天,女人們穿著黑色香云紗的褲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著針線。小孩子們就在這一眼望去儼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魚一樣追打嬉鬧。

    陸英麒在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對著門牌,找到王媽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來。

    王媽忐忑的跟在陸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處沒人的地方,陸英麒這才轉身對王媽說:“我有一樁事情要問你!

    王媽站在那里,低著頭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問好了!

    “你昨天有沒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媽不敢急著答,低著頭仔細想了想,“昨天我沒有去。”說著又趕緊解釋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這個禮拜不要去的!

    陸英麒聽她這樣說,又越發(fā)嚴肅的追問道,“你想仔細了,是當真沒有去嗎?”

    “是的,先生。”王媽的聲音細小得仿佛一陣風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當她看見陸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發(fā)不敢出聲。

    陸英麒這時又沉下一張臉來,對王媽說:“我今天來找過你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我剛才問過你的話也不許再提。”

    “我記住了,先生!蓖鯆尨鼓恳贿B點了幾個頭。

    “這些錢你拿著!标懹Ⅶ枘贸鰸M手的銀元放在王媽的手里,待她雙手捧了去,又接著小聲說道,“記住,不當說的話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說,不然這錢是帶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媽惶惶的看著手中的錢,生怕叫人看見要來問她這錢的來歷,又緊緊地捏在手里。

    陸英麒覺著王媽是不會撒謊的,何況她也不敢撒謊。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對自己撒謊,他一時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覺著,郁曼琳雖然是住在他為她買的那幢小樓里,但她的心卻依然是高高的飛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這樣成了他籠中一只只會討他好的金絲鳥。在郁曼琳貌似隨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隱藏著曾經那顆絕世而獨立的心。

    只是當陸英麒于眾多的猜測中忽然覺著想明白的時候,他的心就又越發(fā)的惶恐起來,他猜測著郁曼琳會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遠都不該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樣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們之間的結局興許也好不過魚死網破。

    陸英麒原本以為,曾經得逞的那一場陰謀,已然令他和參與其中的所有人都達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為從此便鎖住了郁曼琳。但當他發(fā)現(xiàn)郁曼琳在騙他,甚至有事在隱瞞他的時候,他就又不免要擔心起來。

    只是陸英麒卻沒有把他的擔心告訴陸鴻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他更擔心,在告訴了陸鴻生之后,郁曼琳就會從此在這個世上消失。畢竟于陸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盡管他并不需要這個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卻需要郁曼琳活在這世上,活在他為她買下的那幢小洋樓里。只有這樣,他那顆時常空虛的心才能時刻的感覺到,他擁有著郁曼琳也獨享著郁曼琳。

    幾天后,陸英麒帶著滿心的憂慮離開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著難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樓里熬過了一個月。她覺著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讓陳瑾軒于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樣的事再發(fā)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為此,她時刻提醒著自己與陳瑾軒之間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

    而陸英麒離開之后,陸鴻生也一直都沒有來此**。為此郁曼琳還特意又掛了一通電話去陸公館,得知陸鴻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給陳瑾軒寫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轉來的時候,心里還因為想著陳瑾軒而莫名的高興了一陣。只是坐定下來卻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陸鴻生興許是尋著哪個女人而對她失了興趣,故此才借故不來。

    盡管郁曼琳對陸鴻生素來都是懷著幾分厭惡,但此時卻又因這猜想于一絲莫名的妒忌中怨憤起來。在郁曼琳看來,她既已被陸英麒寵了、被陸鴻生睡了,如今甚至還被陳瑾軒愛了,那這些男人就該一世都為她一人傾倒,盡管那些男人誰都不過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個,但她卻要做那每一個男人的唯一,否則都是不應該的。

    而在這過去的許多天里,陳瑾軒幾乎每天都在對郁曼琳的猜測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這日收到郁曼琳的來信,看見她信中的解釋與依然如故的熱情,才終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塊石頭,又滿心歡喜的陷了進去,儼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說東便是東、指西便是西。讓人不禁慨嘆,這世上的愛有時是如此的可貴、卻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許正是因此,這世上的人才終要有此一回才變得迥異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來信的這天晚上,陳瑾軒坐在床頭,反復的細讀著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讀著,一面還不忘要看一眼墻上的掛鐘,恨不能撥一圈時針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這時門外的木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那聲音的節(jié)律就像鐘擺一樣不快不慢,而后在陳瑾軒的門外站定,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幾聲。

    陳瑾軒此時滿腦子云里霧里的,什么聲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門聲又稍許的重了些,門外的宋云萍還說了一聲,“瑾軒,開開門!

    陳瑾軒聽見門外的聲音,這才回過神,應了一聲下了床,慌張的把那封信塞到枕頭下面,這才去開了門。

    宋云萍見他這許久才來開門,于是問了一句,“是睡了嗎?”

    “只是覺著有些累,小睡了一會兒!标愯幷f著又轉過身去,搬過書桌前的那張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邊的方凳上。

    宋云萍進了門,便將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陳瑾軒身旁的茶桌上,這才轉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這是什么?”陳瑾軒看著桌上那只盒子問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著說,“依伶再過兩個禮拜就要回來了!

    陳瑾軒一面聽著宋云萍的話,一面?zhèn)冗^身去,打開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從三分之一的地方隔開的,狹窄的一邊整齊的層疊著十兩一根的金條,另一邊是些嵌著珍珠、瑪瑙的金器首飾,每件也都用真絲裹住疊放著。

    陳瑾軒看著那一盒子東西,不禁問了一句,“媽,你給我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沒有一點家底是不行的!彼卧破夹α诵φf,“我們家雖然不比從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覺著我們小氣!

    “可是這些……”

    “這些你收好,日后萬一急需用錢的時候這些好拿出來應急,不過平日就不要輕易的拿去花銷!

    陳瑾軒聽著宋云萍的話,又問道:“您給我這一盒子東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對誰也不偏不倚!彼卧破伎粗愯幉唤ζ饋恚八哪欠莸人麑硪杉伊宋乙矔o他的。”

    “那你和爸爸……”陳瑾軒看著宋云萍,話卻沒有說下去。

    “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將來養(yǎng)老的安排,何況還有著一家服裝店。”宋云萍笑著站起身來,又說了一句,“也不早了,東西收好就早點睡吧!币幻嬲f著,一面出了門去,將那門輕輕的關上,門外的木樓梯依然傳來鐘擺一樣不快不慢的腳步聲。

    陳瑾軒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進柜子里,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著,這許多年來,他的每一處花銷都是家里給的,而自己非但從未做過什么,還要時常的挑剔,一時覺著愧疚,心里想著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來。

    只是他的心里這邊如此堅定的想著,那邊一只手從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來,只看著那上面幾行印刷體一樣的字跡,就又覺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對郁曼琳的感情去與卓依伶結婚的。

    第二天過了正午,陳瑾軒就轉了兩趟電車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還擔心這回郁曼琳的家里會有什么人,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就又往遠了猜測,不禁懷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說的父親在家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句用來搪塞自己的謊話。

    陳瑾軒站在郁曼琳的門外的時候,盡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門鈴上,可腦子里還在沒邊沒際的晃蕩著各種猜測。

    屋里的郁曼琳聽見門鈴響,推開樓上的窗子端莊的站在窗里叫了他一聲,“陳先生!币娝麤]應,就又關了窗子走下樓來,穿過院子,一路走著又甜糯的叫了他好幾聲“陳先生”。

    陳瑾軒恍惚得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直到郁曼琳開了院門,聲音極細的叫了他一聲“瑾軒!彼@才回過神來,回了她一聲,“曼琳小姐。”雖然他記得郁曼琳跟他說過,在外面不好叫她曼琳小姐的,可他這時又覺著該這樣叫她,只是又怕她會不高興,于是聲音極其的小,只叫她一個人聽見。

    郁曼琳只一笑,轉身便進了屋里。等陳瑾軒也跟著進了屋,她這才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嬌嗔的說了一句,“真壞,人家剛才叫你那么多聲都不應,非要叫你瑾軒才應我!闭f完這才又轉過身去,尋著樓梯往樓上走。

    陳瑾軒跟在郁曼琳的后面上樓,剛要回她那話,一抬頭卻看見面前她婀娜的身段,從儼然隨時都會折斷的細腰延伸出兩半渾圓的曲線,只叫他看得熱血沸騰,全然忘了要說的話。

    “又不應我了,想必是哪個女人叫你想得這么出神!庇袈照f著站定了一步,扶著樓梯的扶手側過身來。

    陳瑾軒與郁曼琳本就一前一后挨得很近,她在前面忽然停下來,陳瑾軒一步沒停住就貼了上去,兩人險些撞上,陳瑾軒一時本能的尋著東西去扶,卻一只手扶住了郁曼琳的腰,另一只手更是落在了那令他想入非非的臀上。

    郁曼琳不禁輕輕的叫了一聲,“哎呀!”

    陳瑾軒趕緊收回手來,看著郁曼琳連忙說了一聲,“不好意思!

    “我就說你在想什么人想得魂不守舍的。”郁曼琳說著又語帶調笑的問,“告訴我,是在想你的小**?”

    “我哪里來的什么小**!

    “那你從剛才到現(xiàn)在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郁曼琳說著,又轉過身往樓上走,不時的回頭看他一眼,轉過臉去便是得意的一笑,仿佛她已然猜著陳瑾軒如此的窘態(tài)是因為什么,所以心里才這般的欣悅。

    于樓上那個郁曼琳的房間陳瑾軒已然不再陌生,他依然習慣坐在他第一次來時坐過的那張椅子上,他從來都是如此,于最初的選擇與認定總會就此一成不變。

    只是郁曼琳卻不打算再與陳瑾軒處在這間房里,她覺著這間房里不能容下兩個男人的氣息,她要極其小心的把這每一點空間都明晰的分隔開來。就像如今樓下是陸鴻生**的地方,而這間房是與陸英麒溫存的天地。她也需要另找一間房來留住與陳瑾軒的每一秒光陰,既不讓自己在他們任何一個人面前露了馬腳,也令她這孤零零的小樓變得充滿了生氣。

    郁曼琳領著陳瑾軒去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里,這間房里的擺設令它成了這幢小樓里一片獨特的天地。房間被黑酸枝木的多寶格從中隔開,一邊離窗不遠擺著一張茶桌和四張靠背椅,另一邊擺放著一張榻床和書格,用料也均是黑酸枝木的。

    “這間房里的家具都是我父親買來的,”郁曼琳陪著陳瑾軒在茶桌邊坐下,一面沏茶,一面把陸英麒當成她的父親放進話里說給陳瑾軒聽,“他說如今紫檀木的家具已是很難尋著了!

    陳瑾軒聽了這話,不禁好奇的將手伸到茶桌下面,故作不經意的細摸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面上的木紋。

    這時郁曼琳遞過一盞青花小蓋盅,笑著問陳瑾軒,“你對這也有興趣?”

    陳瑾軒聽她這樣問,心想橫豎也不能說這是黑酸枝木,于是只笑了笑說,“興趣倒是有一點,只是看不太懂。”

    “上一次你來的時候,我父親正巧回來上海!庇袈照f著端起面前的小蓋盅來,細品了少許,不緊不慢的說道,“我父親管教很嚴,又逢著如今世道不好,所以就更不許我輕易與人往來,所以上次……你不要介意,好嗎?”

    “我若還介意也就不會來了!标愯幝犞袈盏慕忉,一時間,之前所有懸在他心上的那些叫他不安的猜測就像秋后的栗子一樣掉了個干凈,此刻的他只覺著一陣仿若飄仙的輕松。

    “還有,我雖已結婚,可那卻也是上一輩人的安排,”郁曼琳見陳瑾軒對自己的話并無猜疑,于是又刻意面露幾分哀怨的接著說道,“而且婚禮那天,我還沒見著他的樣子,他就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

    陳瑾軒自然是愿意聽見這樣一個故事的,更不會去懷疑。他心想,既如郁曼琳所說,那她也就不算是一個有婚姻的人,既是如此,那他愛著郁曼琳也就并非有違倫理,而他與郁曼琳之間的愛也便是會有結果的。

    而郁曼琳看著陳瑾軒,又是一副愁容,“你會笑我嗎?”

    “為什么要笑你呢?”

    郁曼琳聽著溫婉的笑了笑,“那你會愛上我嗎?”

    陳瑾軒沒有想到郁曼琳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他更沒有想到,當郁曼琳說出這樣一句話時,他的心里竟是如此的欣喜,他更是不加猶豫的看著她說:“已然愛上了。”

    “那你會讓我成為你心里唯一愛的人嗎?”郁曼琳于是又問了一句,“我只想要做你心里唯一會愛的那個人。”

    陳瑾軒默許的一笑,在他的心里此時已像造夢一樣滿是憧憬,“記得從年少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夢想著有一天,會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在夏天的每一個黃昏,她會與我挽手漫步在一條長長的林蔭道上。秋天、我們會一起去郊外的田野上放風箏。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們會去山頂堆兩個雪人,一個像我、一個像她,等到來年的春天……”

    “瑾軒,”郁曼琳卻打斷了他的話,一臉無奈的看著他說,“也許在你身邊會有年少的女人愿意為你去做這些,而我卻不能為你做到。”

    聽著郁曼琳的話,陳瑾軒仿佛忽然就從那片藍色的天堂落進了黑色的地獄,這一刻,他覺著他一直以來都以為的美好的浪漫,在郁曼琳的眼里興許只是一堆幼稚的游戲,他忽然覺著自己在郁曼琳的面前就像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在聽著她告訴自己,成人的世界沒有童話。

    這令陳瑾軒感到從未有過的失落、尷尬、甚至是為那單純的浪漫表現(xiàn)出來的幼稚覺著無地自容。此刻的他,平生第一次嘗到被傷了心又啞口無言的失了自尊是怎樣的痛苦。

    郁曼琳見著陳瑾軒落寞的神情,于是又輕柔地叫了他一聲,“瑾軒!

    但這時的陳瑾軒已心痛得說不出話來,他唯有牽強的一笑,笑得幾分尷尬又悒郁。一面這般的笑著側過臉去,一面雙手微顫著端起桌上的青花小蓋盅,心不在焉的喝著已然冰涼的碧螺春,又被那茶嗆到了肺,禁不住咳得面紅耳赤。

    “怎么了?”郁曼琳站起身來,走到陳瑾軒的身邊,輕拍著他的背說,“這茶涼了,我再去沏一杯熱的來!

    陳瑾軒卻站起身來,聲音嘶啞的說了一句,“不用了,我忽然想起還有些事,這就要回去了!

    郁曼琳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挽留,只是將他送至樓下,看著他的背影,猶豫的叫了一聲,“瑾軒。”

    陳瑾軒聽著身后那一聲只是聽著溫婉的“瑾軒”,回過頭來,臉上雖是淺淺的微笑,但笑里卻掩不住滿心的落寞,他就那樣站在樹影斑駁如心傷的院里,看著門里的郁曼琳,憂傷又落寞的說了一聲,“再會了,陸太太!

    郁曼琳聽著那話里的陌生,卻覺不出陳瑾軒心里此時的憂郁,她只是忽然覺著與他之間就隔了千萬重山,眼里雖見著他就站在幾步之外,但空氣里卻仿佛已沒了他的氣息。想到此處,她便覺著幾分不悅,心想著,不知他這般匆匆的作別是要和哪個女人去放那無聊的風箏。

    而陳瑾軒這時已然走出門去,一路步行著離開了郁曼琳的視線。

    郁曼琳看著他就這樣走了,心中又不禁幾分后悔,心想自己或許不該對陳瑾軒說她嫁的人已然死了。她不曾想到,她這一句謊言就會在陳瑾軒的心里燃起如此的一片希望,令他這就急著憧憬愛的結果,直教她這樣的措手不及,令她自以為高明的謊言卻落得個弄巧成拙的結局。

    她就那樣一直站在樓門那里,直至看不見陳瑾軒的背影,才上了樓去,將那個房間收拾得儼然從未有人來過一樣,這才又回到自己的臥房里,拿出紙筆來,想要再寫一封信給陳瑾軒寄去,卻終是落不下筆,只好又將那些精致的書寫工具鎖進抽屜里。

    陳瑾軒一路回到家中,進了房間鎖了門,便倒頭躺在床上。他只覺著仿佛是被人抽去脊骨一般的無力,儼然疲憊得一點精神也沒有,而無盡的落寞卻又郁結在心里,于他的眼角化作淺淺的淚痕儼然永遠也拭不盡。

    這天晚上,客堂的掛鐘剛敲過七點的鐘聲,墻門外面就傳來敲門聲。張媽去開了門,見著一個年青女人站在門外,于是問了一聲,“小姐,請問您找誰?”

    那門外的女人剛要說話,前樓的窗子就推開了一扇,宋云萍站在窗子后面問了一句,“張媽,是誰來了?”

    張媽側過身來看著樓上應了一句,“是位小姐!

    這時門外的女人也朝著樓上叫了一聲,“阿姨。”

    宋云萍聽著那聲音似有些熟悉,卻又不似她記憶里的那個聲音,且那門外的燈光又很是黯淡,看不清那人是誰,于是宋云萍只溫婉的應了一聲便下了樓去。

    這時張媽也將門外的女人領進客堂,而后又去沏了兩杯茶擺在桌上。

    宋云萍見著那女人才認出是誰來,掩不住一臉歡喜的說,“是依伶啊,我就說聲音聽著怎么那么熟悉。什么時候回來的?”

    “下午到的!弊恳懒嫘χ贸鰞芍挥媒z帶系著的盒子,“阿姨,這是送給您和伯父的!

    宋云萍接過那禮物,剛要說話,樓梯上就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沒見著人,就已聽見陳子曦的聲音,“依伶姐姐。”

    “你又不在房里讀書,跑樓上干什么去了?”宋云萍面朝樓梯的地方問了一句。

    “我去曬臺上醒醒腦子!标愖雨嘏艿娇吞美,急著向卓依伶問了一句,“依伶姐姐,有我的禮物嗎?”

    宋云萍看著陳子曦無奈的一笑道:“你呀,心智不見長,臉皮倒是厚了許多。”

    卓依伶聽了那話也跟著禁不住的笑起來,拿過一只盒子遞到陳子曦手里,“你的!

    陳子曦急著拆開來,看見里面是一塊IWC腕表。

    宋云萍看著站在那里只顧高興的他,蹙起眉心來,“連謝謝都不會說了?快上去叫瑾軒下來!

    “不用了,阿姨。”卓依伶說著站起身,“我上去見他好了。”

    “去吧!彼卧破寄S的點了點頭,便叫陳子曦領著卓依伶上了樓去。

    陳子曦領著卓依伶去到樓上陳瑾軒的門外,用力的敲了敲門。

    陳瑾軒一聽那敲門聲就知道是誰,于是從床上坐起來,只開了鎖,也沒拉開門來看一眼門外的人是誰就轉過身去,煩悶的小聲說了一句,“這回又是性史第幾集?”

    陳子曦聽他這一句話,嚇得趕緊推開門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依伶姐姐來了!

    “你拿我當洋慶和的小開,那么好騙的。”陳瑾軒一面不屑的說著一面轉過身來,卻見著卓依伶真的就站在門邊。

    他看著已然五年不見的她,此刻就穿著一襲米白色風衣站在他的面前,束腰的連衣裙在風衣的衣擺下露出一條湖水藍的裙邊,儼然流云的天空一樣純美。就連曾經總被他笑成是蘑菇的Bob頭如今也已然長成了過肩的長發(fā),整齊的披在身后。

    “什么時候回來的?”陳瑾軒一面問著,一面從茶桌邊搬出一張方凳。

    “下午剛到的。”卓依伶說著,側身在那張方凳上坐下。

    這時宋云萍也和張媽端了茶點上來,說了句“你們慢慢聊!北憷愖雨匾黄鸪鋈チ,出門的時候還不忘叫陳子曦和張媽走在前面,自己走在最后面,讓那房門就這樣開著。

    聽著木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延伸得越來越遠,卓依伶這才看了一眼陳瑾軒,俏皮的問了一句,“怎么,我回來你不高興啊?”

    “是不高興,”陳瑾軒只是看著她溫和的一笑,從茶桌上端起茶杯來,說了一句,“小氣巴拉的,連個禮物也不帶。”

    “誰說我沒帶了?”卓依伶從方凳上站起身來,立在陳瑾軒的面前轉了半圈。

    陳瑾軒上下的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一邊,一會兒拉開這個抽屜,一會兒又打開那個衣柜。

    卓依伶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只是她原本以為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他,他會因此感到意外的驚喜,可是他的反應卻令她覺著莫名其妙,于是嘟著嘴不高興的問他,“在找什么?”

    陳瑾軒也不理會,只是緊鎖愁眉自顧自的說了一聲,“糟糕!”

    “怎么了?”卓依伶看著他愈發(fā)的費解,“是什么東西找不著了嗎?”

    陳瑾軒這才看著她那一臉認真的樣子得意的笑著說,“是啊,傷腦筋得很呢!找不著東西裝你這個禮物。”

    “你真壞死了!弊恳懒婵粗靡獾臉幼,禁不住的笑起來。她覺著陳瑾軒依然還是五年前的他,而他們之間也并未因時間而隔閡。

    這一刻的她又想起過去的那些記憶,那時的陳瑾軒也總愛這般的捉弄她,而被陳瑾軒捉弄也仿佛已然成為她生命里不可取代的快樂。

    只是卓依伶還不知道的是,陳瑾軒的世界里如今已然融進了一個郁曼琳。而這一刻的陳瑾軒也同樣想不到,此次回來的也已然不再是曾經那個留著Bob頭未經世事的卓依伶了。

    這晚,在陳瑾軒的房里,兩人一直聊到很晚,直到陳忠庭回到家中,卓依伶拜會過之后方才離開。

    陳瑾軒將她一直送到弄堂口,看著她坐上等在那里的一輛墨綠色皮爾卡轎車。

    卓依伶坐進車里,還不忘從車窗探出頭來,笑著朝陳瑾軒揚了揚手,看著他轉過身去的背影消失在弄堂黯淡的路燈下,這才搖起車窗。

    回到家里,卓依伶見著她的父親,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支煙斗坐在樓下的會客廳里。

    卓竟宜見她回來,叫了她一聲,“依伶,來,陪爸爸說幾句話。”

    卓依伶聽著他的話,于是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看著卓竟宜問了一句,“爸爸,這么晚了還沒睡?”

    “現(xiàn)在外面不太平,不等你回來哪能放心呀!弊烤挂苏f著,將手中的煙斗在煙灰缸上輕輕敲了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卓依伶說著俏皮的一笑。

    “知道你長大了,大得可以不聽爸爸的話了。叫你不要那么晚出去,你還是急著要去見瑾軒。”卓竟宜無奈的一笑,“去了這一趟,有什么話要跟我講嗎?”

    “沒有什么啊。”卓依伶雖是這樣說,心里卻很明了卓竟宜問的是她與陳瑾軒的婚事。

    “你不在上海的這幾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弊烤挂诉@時皺了皺眉頭,短嘆了一聲,“陳家如今是已然沒落了!

    “爸爸,這你以前不是在寫給我的信里都告訴過我了嗎?”卓依伶猜測著他提起這事的用意。

    “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你媽媽去世得早,我整日的忙生意又顧不上你。”卓竟宜說到此,停了停,后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

    “您怎么又說起這些了,我一直都覺著,相比其他人我已經很幸福了!

    “我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弊烤挂苏f著長嘆了一聲,“你和瑾軒的婚事本就沒有征詢過你的意見,只是我們做家長的過去一時玩笑說出來的話,F(xiàn)在他們家你也去過了,是個什么境況你也清楚了,何況陳瑾軒又不是什么可造之材……”

    “您不要再講了!弊恳懒嬉讶宦牪贿M他的這些話,板起一張面孔,很是認真的說,“我愛瑾軒,不管他們家變成什么樣子,也不管他是不是可造之才,我都要嫁給他!

    “你怎么還是那么固執(zhí),從來都聽不進我一句話!弊烤挂苏酒鹕韥,面朝窗外站著,“你現(xiàn)在還年輕,許多事你都沒有經歷過,等到你將來經歷了,回過頭再想明白的時候就晚了。”

    “我知道您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卓依伶生氣的說,“曾經人家顯赫的時候您就極力的促成這門婚事,如今人家沒落了,您就想要拆散我和瑾軒!

    “你在外面念書念了這么些年都學會了什么?就學會了這樣不知分寸的和長輩說話嗎?”卓竟宜面對她如此直言的指責,生氣的推倒了窗邊的花架,青花瓷的花瓶**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卓依伶看著一臉怒氣的卓竟宜,冷漠的說了一句,“我至少懂得怎樣做人!

    “你這話是說我不懂做人?”

    面對卓竟宜這憤怒的反問,卓依伶只是平靜的回了一句,“您記得當年您那個小公司要倒閉的時候,是誰借給您的錢?在您落魄的時候,又是借著誰的面子才能收回每一筆貨單上的余款。如果不是陳伯伯,我們家今天……”

    “我們家能有今天全是因為我……”卓竟宜打斷了卓依伶的話,卻只將話說了一半便突然的停住,他心里很清楚,有些秘密是永遠也不能叫卓依伶知道的,于是轉而又說,“我要是像陳忠庭一樣,今天這個家也會是同樣的窘境!

    “不管怎么都好,我和瑾軒的婚事是五年前您和陳伯伯一起定的,我這一趟回來也是因為這個,我這輩子要嫁的人只有瑾軒!弊恳懒嬲f著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甚至沒有說一聲晚安就上了樓去。

    回到房間的卓依伶推開窗戶,看著遠處的燈火,聽著寧靜的風聲,卻依然有著漂泊的錯覺。離開上海的這些年,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這里,可是如今回來了,歸途中迫切的心情與欣喜也便散去了。她看著窗外這片燈光照不亮的夜空,忽然覺著這座城里的壓抑,而她的心里,能夠令這壓抑淡去幾分的,也唯有與陳瑾軒即將預定的婚期。

    但此時的陳瑾軒卻似乎恍然發(fā)覺,在他的潛意識里,卓依伶就只是一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只是從小到大,周圍的人都覺著他們的將來必然是天作之合,于是他也就一直順理成章的如此認為。

    然而不久前,他卻于冥冥中萌生了真正的愛情,盡管那愛情是盛開在別人的花園里,但卻令深受倫理**的他也變得欲罷不能。

    仿佛這世上的有些愛情生來就是一場牢獄之苦,將人困于其中備受煎熬,卻又讓人于痛過之后的回味中覺著隱約的幸福。如此的往復,直教人拼命的掙脫卻終是無可自拔的深陷其中,儼然是因了鴉片成癮的人為了那片刻的歡快而**無邊的苦海。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六
    這年中秋過后才沒多久,晴朗的天氣就越來越難得一見,有時甚至是一連幾日的陰雨連綿,仿佛是天也因這慘淡的歲月心寒不已。

    郁曼琳獨自在家中,每日的望著窗外的細雨、陰霾的天空,只覺著靈魂都像這陰郁的天氣一樣快要生出霉來。

    不知是從何年月起,這寂寞儼然就成了女人與生俱來的天敵,即便是郁曼琳這樣理性的女人也不例外。盡管她擔心再這樣與之相處下去,會令陳瑾軒再度提及那于她而言可畏的憧憬,但她卻又耐不住這樣的寂寞。她覺著像她這樣富有內涵的女人是不能容忍精神的空虛的。

    一個陰天的下午,一場淅瀝的小雨過后,郁曼琳在電話里定了一輛出租車,往那個她已然許久不曾光顧的霓裳服裝店去了。

    而這世上偏偏就有這么巧的事情,這天下午,郁曼琳剛走進霓裳服裝店便看見一襲洋裝加身的卓依伶。雖然曾經的她自己也是每日的一襲洋裝,但如今在她的眼里,面前這個身著洋裝的女人卻很不入眼。

    但卓依伶看見郁曼琳時,目光里卻透出幾分欣賞,于是看著她情不自禁的小聲說了一句,“這旗袍穿在這位小姐身上實在美得叫人嫉妒!

    郁曼琳將那話聽在耳里,一面滿心歡喜的回味,一面就已覺著眼前的卓依伶生得很是賞心,于是也不吝辭藻的說了許多贊美的話。

    短短的幾分鐘里,這兩個女人就從陌生變得儼然重逢的摯友,從各自留洋的經歷到海外旅行的見聞,再到彼此于著裝的審美。郁曼琳與卓依伶一時間除了相見恨晚,便儼然再沒有別的詞匯可以恰當?shù)男稳菟麄冞@一刻的心情。

    然而不巧的是,解元氈卻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看見這兩個女人站在店里聊得甚是歡快,于是湊上前去,滿堆著一臉的笑向卓依伶介紹道,“卓小姐,這位是陸太太,是我們店里的老主顧了,和我們瑾軒少爺也是很熟的!闭f著,又轉過臉來,對郁曼琳同樣畢恭畢敬的笑著說,“陸太太,這位是卓小姐,是我們瑾軒少爺?shù)奈椿槠!?br />
    經解元氈如此一番介紹,這兩個女人方才于彼此的欣賞頓時就化得了無蹤影,看著對方也忽然覺著是入不得眼去,只不過面上還依然是僵持著方才那一臉笑盈盈的表情。

    “那要恭喜你了,卓小姐! 郁曼琳向卓依伶說著,還不等她答話,就又接著對旁邊的解元氈說,“對了,我今天是特地來謝謝你們瑾軒少爺?shù),每一次都勞煩他親自把衣服送到我家里去,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解元氈這邊剛要答話,就被卓依伶把那話給接了下來,“瑾軒現(xiàn)在在銀行做事,平日里忙得不得了,恐怕不會有空來店里。不過他得空的時候都會來找我,不如我替你轉告謝意,順便也代他先謝你一聲!

    郁曼琳聽著那話,心里不禁猜想,原來這許多日都不見陳瑾軒來看她,是因為他把時間都花在了這位年青的卓小姐身上,一時只覺著滿腹的醋意涌了上來,但又不好大庭廣眾的叫人看了出來,于是只好壓在心里笑著問了一句,“謝我什么?”

    “謝你時常的光顧這里呀!弊恳懒婵闯鲇袈沾藭r心中的不快,心里這才覺著幾分順暢。卻也只是不露聲色的笑著。

    郁曼琳于是也故意玩笑一般的說,“這該要陳先生謝我才對,叫你謝我,豈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所以我就說是代瑾軒謝你的!弊恳懒嬲f著故作調皮的一笑。

    郁曼琳此時的心里卻尋思著,在這里與一個小姑娘爭風吃醋,萬一被旁人看出這里面的端倪,只怕是于自己沒有什么好處,于是這又笑著說了一句,“對了,卓小姐,我還有事,先走了,改日我們再聊。”

    “好的,那我就不送你了,路上走好!弊恳懒嬲f著朝郁曼琳輕輕地招了招手,看著她走出店外坐上一輛黑色轎車走了,這才收起笑容,眉心微蹙著瞥了一眼解元氈。

    而解元氈這時卻沒有覺出卓依伶于他的不滿,在一旁還費解的小聲嘀咕,“陸太太怎么這就走了!

    卓依伶聽見那話就越發(fā)的覺著這人礙眼,于是也沒看他一眼,就對著空氣說了一句,“我也回去了,衣服我改天再來看!闭Z盡便悻悻地走出了門去。

    解元氈這時還覺著奇怪,方才見她兩人還聊得那般愉快,卻忽然就這樣散了,竟還似乎散得有些不歡。他只覺著疑惑,女人的心思何以會如這天氣一樣的瞬息陰晴。

    幾天以后,陳瑾軒便收到了郁曼琳的一封來信,里面不冷不熱的說了些像是關心、又似乎是嘲諷的話,話題大致都與他和卓依伶的關系有關。

    陳瑾軒看著這封信便嘔了滿腹的氣,心想這郁曼琳不久前剛給自己潑了一盆冷水,這時又寫來一封信對自己冷嘲熱諷,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究竟是想要在這發(fā)霉的季節(jié)發(fā)爛的城里玩出一朵什么花來。

    但陳瑾軒畢竟是愛著郁曼琳的,這一刻盡管生著郁曼琳的氣,心里卻又不禁猜測,郁曼琳會否是對自己有著什么誤會,才會在信里說出這一堆不冷不熱的話來。他這般的想著,滿腹嘔的氣竟也漸漸的消了,倒是尋思著次日抽空去問個清楚。

    翌日的晨曦,吹過一陣冷風,陰霾的天空就儼然被施了魔法一般一碧千里。陳瑾軒見著這樣晴朗的天氣,沒有帶上雨傘就出了門去。這日他也沒去銀行上班,只是換乘了電車,而后又走了一段路去到郁曼琳家里。

    只不過這日的天氣就像是刻意與他玩笑一般,晴朗了不過一個小時,就又隨風從地平線上吹來一片密布的陰云,沒多久還下起了瓢潑的雨,直將陳瑾軒淋了個透濕。

    他就那樣,站在雨里,凍得發(fā)抖的手在郁曼琳的院門外摁了幾下門鈴。

    郁曼琳從樓上推開一點窗子,見著樓下的陳瑾軒,心里高興之余還有幾分得意,只覺著自己那一封信寫得高明。只是此時見陳瑾軒這樣的冷天站在雨里,心里又不禁有些心疼,于是也顧不上換衣服,穿著一條粉色的真絲睡裙便匆匆的下了樓去,順手于門邊拿了一把傘緊著腳步走過院子,去開了門將陳瑾軒迎進來,一面高舉著雨傘兩人各遮了一半,一邊輕拉著他進了屋里。

    “怎么出門也不帶把洋傘,淋成這樣當心要感冒的。”郁曼琳關了門,手里拿著一塊手帕在陳瑾軒的臉上、頸上輕輕地擦著雨水。

    “早上出門的時候見是晴天,所以就沒有帶傘!标愯幷f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先上樓去洗個熱水澡,不然真要凍出病來的!庇袈論牡念I著陳瑾軒上了樓,去到浴室放好熱水,又從隔壁房間的衣柜里拿了一件陸英麒的浴衣放在里面,這才又出來催著陳瑾軒進去。

    陳瑾軒洗過澡,換上那件浴衣出來,坐在窗邊的沙發(fā)椅上,接過郁曼琳遞過來的一杯熱咖啡。喝著咖啡,他的心里忽然想,在這幢郁曼琳獨居的小樓里何以會有一件男人的浴衣,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又想起上一次郁曼琳說過她的父親回來的事,心里于是又這般暗自尋思著,這件浴衣興許是她的父親的。他如此的希望便如此的猜測,而他那顆多疑的心卻是每刻的煎熬。

    “那么久也不見你來,昨天我去了服裝店里,見著一個人,才知道你是快要結婚了。是忙著婚事所以沒空來看我了吧?還是有了新歡,就覺著不想再來看我了?”郁曼琳搬過椅子與陳瑾軒幾乎是促膝坐著,盡管臉上是溫婉的笑,話里也是玩笑的語氣,但這空氣里卻是隱約的有著一絲哀怨在彌漫。

    “這是聽誰說的?”陳瑾軒皺了皺眉。

    “那天在服裝店里有幸認識了你的未婚妻才知道的。對了,是卓小姐對嗎?人倒是年青得很,長得也算漂亮!庇袈找幻孢@樣說著,一面又想起那天在霓裳服裝店里遇上卓依伶時的情景,忽然就有股無名之火冒了上來,語帶不悅的說,“就是可惜氣質里少了幾分風韻,言談也少了些內涵。不過大概男人是不會介意這些的!

    聽了郁曼琳的話,陳瑾軒于是付之一笑。

    郁曼琳見他也不說話,反而越發(fā)的生氣,于是挑釁的說了一句,“真是對不起,我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我這樣說她,你心里怕是要恨死我的!

    “這話說得嚴重了!标愯幝犃诉@話,不禁笑著說,“我倒覺著這世上的女人不是都像曼琳小姐這樣可愛的!

    郁曼琳聽了,費解的問他,“什么意思?”這話剛說出口,她就又恍然明了的接著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覺著我是妒忌她才說那些話的?”

    “當然不是!

    郁曼琳聽他這樣說,又追問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只是開個玩笑!标愯幷f著站起身來,“我下午還有些事情要回銀行里去辦,就不久留了!

    “不許走,”郁曼琳嬌嗔道,“你還沒說清楚你剛才那話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沒別的意思!标愯幹挥X著,郁曼琳方才說卓依伶的那些話無非是因為她心里的醋意,而她會吃醋倒讓陳瑾軒明白她對自己是真有幾分喜歡的,所以他才會那樣隱晦的說了一句。卻無奈郁曼琳并沒有領會他那話里的意思,反倒覺著那是什么嘲笑她的話而一再追問。結果這倒令陳瑾軒覺著尷尬起來,心想若然真把那話里的意思說明了,豈不是叫郁曼琳覺著他是個愛自作多情的人,所以那話他是萬不能挑明的。

    但陳瑾軒走后,郁曼琳的心卻越發(fā)的靜不下來,一個人坐在窗邊,滿腦子思來想去的猜著陳瑾軒那話里的意思,總覺著他是認為卓依伶比自己好,才會以為自己說那些話是出于妒忌。她越是這樣想也就越是生氣。

    倒是陳瑾軒自從郁曼琳那里回來之后,心情卻變得好了許多,這一開心也便忘了上一回他那單純的夢想是怎樣叫郁曼琳潑了一盆冷水。此刻,他只覺著,即便不能實現(xiàn)那些他憧憬多年的浪漫也沒有什么,他只要知道郁曼琳對他的喜歡是真的就已然滿足了,仿佛是世界已然在他的手中,便無須去在意失了一塊珍藏多年的水晶。

    而這如獲世界的歡喜也令他暫時的忘了另一件事、另一個人。盡管在他的心里依然清楚,他的人生距離幸福還有一段遙遠的路,但快樂總是有著神奇的魔力,只需在一杯清淡的水中滴入小小的一滴,就足以瞬間的化開一片絢爛的光彩。只是這魔幻般綻放的色彩也如雨后的彩虹一樣,是命定的短暫。

    翌日的下午,陳瑾軒從銀行回家的路上,看見一輛墨綠色的皮爾卡轎車從身邊駛過,停在前面不遠的路邊。車里走下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淺灰色毛呢大衣,腰間一條黑色的腰帶系了個秀氣的蝴蝶結。她就那樣,站在路邊,朝陳瑾軒輕輕的揚了揚手,而后側過身去,對車里的司機說了幾句話,那司機便將車開走了,剩她一個人站在一根燈柱邊等他。

    陳瑾軒一開始就認出了那輛車的牌號,而那女人剛從車門邊踏出一只腳來,他也便知道那下車的是誰,只不過此刻的他卻不知要如何面對這個與他有著婚約的女人。

    卓依伶見他依然不緊不慢的走著,于是等不及的走了幾步迎上來,從大衣的口袋里拿出兩張電影票,對陳瑾軒說,“我這有兩張平安戲院的票子。”

    陳瑾軒看著她手里的電影票問了一句,“什么片子?”

    “美國片,《碧血煙花》,我們去看吧!弊恳懒嬲f著,挽住他的一只手。

    陳瑾軒看了一眼卓依伶挽住自己的手,問了一句,“好看嗎?”

    “早兩年我在美國的時候看過一遍,原來的名字是叫《Destry Rides Again》。是西部片,男人好像都喜歡這種片子的。”卓依伶說著把票放在陳瑾軒的手里,俏皮的問了一句,“你也喜歡嗎?”

    陳瑾軒既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只是開了個玩笑說:“這英文名聽著怎么都像是從鄉(xiāng)下的佃戶嘴里說出來的話,這電影該不會是個美國地主收租的故事吧?”

    卓依伶聽他如此一說,禁不住的笑起來,而且一路上,只要一想起他這句話來,就會忍不住的笑上老半天。

    而陳瑾軒雖說曾經是很熱衷于這類美國片,那時的他也有過一段時常將自己幻想進電影里的時光,可是如今已然不再年少的他看著屏幕上的畫面,那顆似已成熟又似未成熟的心卻始終被現(xiàn)實的懊惱緊縛在屏幕的外面。直至電影謝幕,心事重重的他也沒能看明白這部電影里的故事。

    看完電影,兩人去到“藍村”吃晚餐的時候,卓依伶問他是否覺著這電影好看,陳瑾軒也只是牽強的說了一句,“不錯。”

    吃過晚餐,又聊了一會兒,卓依伶這才看了一眼戴在右手上的腕表,有些猶豫的說,“瑾軒,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边@話說出來,她便盼著陳瑾軒會提出將她送回家里。雖然她知道,若然自己提出來叫他送,陳瑾軒也自然是會答應的,只是卓依伶了解他素來是不喜歡別人對他提要求,所以在說出這話之前,卓依伶也是猶豫了很久,她想著若然他不會提出將自己送回家,倒不如在這餐廳里久坐一會兒,那這晚起碼也不會那么早就與陳瑾軒散了。

    兩人從西餐廳出來的時候,陳瑾軒站在路邊左右看了一眼,又轉過身來問了一句,“你下午和司機說好幾點來這里接你的?”

    “我只是讓他把車開回去,沒有叫他來接我!弊恳懒婵粗亓艘痪,言語時,目光始終凝眸于他的眼神,期待著他會說出那至關重要的一句話來。

    “那我送你回去吧!标愯幷f著,朝著不遠處稍為的揚起手來準備叫黃包車,但卓依伶卻拉了拉他的手說,“我們走回去好嗎?”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陳瑾軒卻嚴肅的說了一句,“現(xiàn)在的上海不比從前。聽話。”而后將那兩個黃包車夫叫了過來。

    卓依伶看著他那一臉少見的表情,也不敢再任性,只好聽他的話,坐上車去。

    卓依伶的家是深藏于弄堂里的一座公館,這公館建得別具匠心,從弄堂外往里看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但若是走進這條弄堂,過了幾幢尋常的石庫門房子,再推開其中一道院門,便會看見一幢兩層的小洋樓,仿佛嬌羞的少女一般,依偎在院中葉已嫣紅的櫻花樹后面。

    從白色的樓門進去,腳下便是色彩厚重的地毯,極力的襯托著金色暗花的四壁。而地毯正中一朵綻放的牡丹圖上方,便是屋頂懸下來的水晶吊燈,儼然一輪明月融入了太陽的光華、星辰的璀璨。

    在如此的格局中,樓梯卻有著小巧的精致,儼然舊時的知書女人一般娟秀而內斂,貼著墻一轉一折便不經意的延伸到了樓上。

    這晚、陳瑾軒將卓依伶送到家里,原本是要就此趕著回去的,但卻逢著卓竟宜也在家中,于是少不得要拜會一下。然而就當卓竟宜向陳瑾軒問了幾句近況的空當,卓依伶就已然往陳瑾軒的家中掛了一通電話,說是兩人下午看了一場電影,天晚了,所以才麻煩陳瑾軒送她回家的,而此刻他人也正在自己的家里。順道還問了陳瑾軒的母親可否讓他在此多留一會兒。

    聽卓依伶這樣說,宋云萍自然也是不好拒絕的,何況在她的心里,陳瑾軒和卓依伶的婚事也已然定下,所以這般想來也便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只是卓竟宜卻沒曾想,這才幾句話的功夫,卓依伶就掛了一通這樣的電話,于是也只好做出一副挽留的樣子來,“瑾軒啊,你和依伶也幾年沒見了,是該好好聊聊,等你走的時候,我叫人開車送你就是了!

    陳瑾軒也不好再回絕,畢竟在國人的相處之道中一張面子是至關重要的,不管別人真心與否,終歸也是要顧著別人的面子。

    此刻,于這三個人中,唯有卓依伶是高興的,滿心歡喜的拉著陳瑾軒的手便急匆匆的上了樓去。

    卓依伶的臥房可謂是這樓上最別致的一間,房間的天花板不是尋常那般平整的,而是高高的尖頂,內里從屋頂?shù)綁Ρ诙加秒u翅木拼合得儼然一座木屋,木色于橫梁懸下的一排吊燈與幾盞壁燈交融的柔光中顯出溫潤的亮色,有著不染風塵的光潔。

    陳瑾軒進了這間房里,便推開朝南一扇半圓的木窗,于這窗里朝外望去,遠處的燈火闌珊盡收眼底,但耳邊卻沒有那片霓虹燈里歌舞升平的喧鬧,有的只是靜靜的風聲。

    這時家里的女傭端了咖啡和點心上來,擺在了一盞吊燈正下方的一張小圓桌上。

    就在那女傭走出房門的時候,卓依伶在她耳邊小聲的囑咐了一句,便將房間的門鎖上,而后坐在那張小圓桌邊,溫柔地看著他:“瑾軒,坐下吃塊蛋糕吧。晚餐的時候就見你沒有吃多少,是食欲不好嗎?”

    陳瑾軒望著窗外搖了搖頭,此刻從這窗里望見的夜景令他禁不住的幾分失落,“依伶,你覺著這地方還是我們過去的那個地方嗎?”

    卓依伶心里明白他會要如此問的原因,于是只對他說了一句,“失去的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陳瑾軒聽著這話,心里只覺著幾分凄涼,不禁一聲短嘆,“我已尋不見一扇窗來看我昨日的風景,縱使有朝一日那昨日的風景掠過窗外,想來我也是見不到了的。”

    “是又想起舊時的年華,還是那舊時年華里的風景?”卓依伶走近他的身后,只微微一笑,繞至窗邊,關上了那扇窗子。

    陳瑾軒這才轉過身來,淺笑著說了一句,“舊時的年華也好、風景也罷,都已是過時的了。如今,日本人固然是可恨的,但那些甘為人犬的國人更可恨。”

    “怎么又說起這個了?”卓依伶只覺著陳瑾軒變得有些反常,于是問了一句,“是遇著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嗎?還是在銀行工作得不順利?”

    “沒什么,只是想著如果……”陳瑾軒終歸是沒有把那心里的話說出來,他終歸還是提醒著自己,這是在卓家。于是轉而就面露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那張小圓桌邊,端起已然微涼的咖啡細細的品了少許,淡淡的笑了笑說,“算了,不說這些了!

    卓依伶聽著他的話,她忽然覺著,陳瑾軒已然不再是過去那個她自信十分了解的少年,如今、似乎有著太重的心思潛藏于他平日里庸碌的生活下面,又因他深深的城府而叫人不得知曉。盡管這一刻的他依然是有著紳士一樣的儒雅、圣人一般的溫和,但卓依伶知道,如今的陳瑾軒就像是一片寧靜的海,而海的寧靜是終不會永恒的。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七(上)
    陳瑾軒這晚回到家中,時間已然很晚,家里的人都已睡了,唯有樓梯轉角的一盞壁燈亮著,一點微明的光灑在樓梯上,隱隱的映出玻璃燈罩上的花紋。

    盡管陳瑾軒上樓的腳步已然很輕,但皮鞋卻依然令樓梯的木板發(fā)出響亮的聲音,有時還會傳出一陣揪心的咯吱聲。于是他剛回到房間沒幾分鐘,門外就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陳瑾軒去開了門,見陳子曦穿著一身睡衣站在門外,于是皺著眉頭問他:“這么晚了還不睡,跑來做什么?”

    陳子曦進了房間,笑著問了一句,“你今晚去嫂嫂家了?”

    “瞎講!

    “誰瞎講了,你不是就要和依伶姐結婚了嗎?”陳子曦說著坐在了床上,扯過被子披在肩膀上。

    “好了,不要亂講了,成天油腔滑調的!标愯幷f著從書桌邊的扶手椅上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猶豫著說了一句,“子曦,我有件事想問你!

    陳子曦沒等他說是什么事,就猜測著問道:“是不是你不想和卓依伶結婚?”

    陳瑾軒聽他如此問,一時把方才自己要問的話也忘了,于是轉過身看著他說,“為什么這么問?”

    “沒什么,我只是這樣覺得!标愖雨卣f著又問道,“哥,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你又想說什么?”

    “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依伶姐,就不要和她結婚!标愖雨卦谡f這話的時候始終看著陳瑾軒,心里有些緊張的盯著他那張臉上的表情。

    而陳瑾軒只是平淡的問了他一句,“你是真的喜歡依伶嗎?”

    陳子曦點了點頭,雖是笑了笑,卻依然顯得幾分緊張,像是害怕聽到像上次一樣的訓斥。此時的他只想找個可以理解他的人給他一點鼓勵,盡管他很清楚,這世上是不會有人鼓勵他去做他心里想的那些事的。

    “多用點心在讀書上!标愯幰粫r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如今他也明了愛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人是怎樣的滋味,他更知道愛情不是理智可以左右,所以對于陳子曦的想法,他不想再去說什么。

    “哥,”陳子曦見他只說了那么一句話就不再開口,以為是他又生氣了,于是岔開話題問了一句,“你剛才說有什么事要問我?”

    “也沒什么,”陳瑾軒想了想說,“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錦燦糧行是怎么倒閉的?怎么就連幾個糧倉的地契都沒有了?”

    “不知道,爸爸從來就沒在家里提過。我只知道忽然有一天我們就搬到了這里。后來因為霓裳服裝店的老板過去欠爸爸一筆錢,而他又打算遷去廣州,所以就拿那家服裝店頂了舊帳!

    “那當時糧行倒閉報紙上是怎么登的?”陳瑾軒接著又問了一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是會看報紙的人!标愖雨乇凰麊柕脦追诸饋恚唤蛄藗哈欠。

    “也是,你素來是無事關心的!标愯幮χ陕淞艘痪,看著他那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說了聲,“回屋去睡吧。”

    “那我去睡了!标愖雨卮蛑烦隽碎T去。

    陳瑾軒這時也覺著幾分睡意,換了衣服躺在床上,正要閉上眼睡時卻又不禁煩心的苦笑起來,心想自己這晚也不知是觸到了哪根筋,居然一時為了些陳年舊事操起這份閑心來,倒是把眼下他最傷腦筋的事忘在了一邊。想到這里,他就又覺著沒了睡意,心里想著這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與卓依伶的婚期也越來越近,而他卻始終沒能想出一個辦法,既能推掉這婚事又不至于叫兩家失了顏面,尤其是他不愿傷了卓依伶的心。但他不知道,從他對郁曼琳動情的那一刻起,卓依伶就已然注定是要被他所傷的。

    翌日的早晨,吃早餐的時候,宋云萍向陳瑾軒問起前夜去卓家的事,小到每一點細節(jié)都問得十分詳盡,就連一旁的陳忠庭也想不明白,陳瑾軒只不過是去了一趟卓家,何以宋云萍卻要問得如此仔細。

    然而論見識,在有些事情上,書香門第出生的陳忠庭始終是不及生在舊朝官宦世家的宋云萍的。許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卓竟宜,心里便明了那是個怎樣的人。只不過陳忠庭歷來是習慣了把人往善了想。但卓竟宜那些投其所好的伎倆卻騙不過宋云萍,她自幼于祖父的膝前就見慣了他這等人。只是宋云萍素來是恪守本分的女人,所以對陳忠庭生意上的往來她是從來都不多言的。惟一在兩家定親這件事上,她曾極力的反對,只是最終也沒能勸住陳忠庭。不過恰逢那時卓依伶的母親去世,宋云萍便借著這樣一個機會,時常的將她接到家里來,帶在身邊,儼然母女一般的相處,直將她**成一個明事理、知恩德的你女子,才總算是對這門親事放下心來。

    然而如今陳家已然沒落,宋云萍知道以卓竟宜的為人,他如今對于這門親事必然已不樂意,只不過卓竟宜的虛偽又令他怕于人前落下話柄,所以若非有萬全之策,他于兩家的這樁親事是唯有認命的。畢竟陳家雖然沒落了,但陳忠庭的聲譽在商界始終都還在。

    正是因了這門親事背后的復雜,故此宋云萍在得知陳瑾軒于昨夜去了卓家之后,她在這天早晨是無論如何也要詳詳盡盡的問個清楚,尤其是卓竟宜對陳瑾軒的態(tài)度她更是要了解。宋云萍之所以如此的緊張這門婚事,也是有著她的原因,畢竟過去的那些年,她在卓依伶的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甚至是母愛,如今的她是不容這門親事告吹而令卓依伶嫁進別家的。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七(中)
    那天之后,宋云萍特地為了陳瑾軒和卓依伶的婚事,與陳忠庭一道去見了卓竟宜一面,兩家商議之后,終于是將這婚期暫時的定在了年后。只是這婚期如今雖是暫時定下了,但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

    這時的陳瑾軒只覺著是沒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可想,也沒有時間再容他去想,此刻他最想了解的,就是郁曼琳于他的愛到底是有幾分,是膚淺的游戲,還是一生的忠誠。他只消明了郁曼琳于自己的愛是后者,便要去做一件不計后果的事。

    兩天后的一日正午,陳瑾軒去到霓裳服裝店里,解元氈一見他,便滿堆著一臉的笑說了一句,“瑾軒少爺,恭喜你和卓小姐了!

    陳瑾軒看著他那一臉樂開了懷的樣子,心里只覺著幾分好笑,心想這喜事倒更像是他的。在陳瑾軒的心里雖然依舊這般的對解元氈看不順眼,但臉上卻還是平和的一笑,心不在焉的問了一句,“近來店里的生意還好嗎?”

    “生意和您在的時候一樣的好,許多老主顧還時常的問起您!苯庠獨终f著吩咐了一個伙計去沏茶,又問了陳瑾軒一句,“您去樓上坐一會兒嗎?老爺這時也在樓上!

    “不了,我一會兒就走。”陳瑾軒說著在那張櫻桃木的原色沙發(fā)椅上坐了下來,叫人拿來近期的賬本和量身的記錄冊子。

    解元氈一看他翻起賬本,心里又想起早些時候那銀元的事,于是湊近說道:“這帳目我每天都照您的吩咐監(jiān)督著,不敢有疏漏的!

    解元氈并不知道,陳瑾軒這天來并不是為了查賬,而是他一直沒有收到郁曼琳的信函,所以才抽空過來這一趟,想看看是否郁曼琳將信寄到了這里而他們忘了轉交。只是這日卻也沒聽解元氈提起有他的信,這才只好翻出賬本和這冊子看看。陳瑾軒的心里很清楚,如今像這樣的服裝店在滬上并不少,僅是霞飛路和靜安寺路就有好幾家,且各家也都雇著這滬上有名的師傅,還各有招牌。而若是郁曼琳依然心儀于他,就必然會少去別家店里光顧而時常的來此。因此、他只需查查這記錄量身尺寸的冊子,便也能猜出幾分郁曼琳的心思。而結果也是叫他滿意的。

    于是這天下午,陳瑾軒便去了法租界那幢紅色小樓。

    只是這日逢著變天,雖說天色也不算太陰,但風卻吹得很是急勁,直教路面上的塵埃、落葉一陣陣的揚起,叫人行路都須用手將臉遮著,否則便會沾上滿面的風塵。

    陳瑾軒站在郁曼琳的院門外摁了幾聲門鈴,才見著郁曼琳推開樓門出來,穿著一件深玫瑰紅織錦緞絲旗袍,僅在上身罩了一件白色裘皮外套,一只手于側臉擋著風朝著院門這邊看了一眼,方才步履優(yōu)雅的走到院門后面,開了門,看著面前的陳瑾軒淺淺一笑,一句話也沒說便轉過身進了屋里。

    直到陳瑾軒也隨她進了屋,將那門關上,郁曼琳才轉過身來說了一句,“我不給你寫信,也便盼不著你的信。等了這許多時日,我心里才明白,在你的心里許是沒有我的!

    “我來的路上只覺著天冷,心想等進了你屋里就能暖一些。沒想到,進了你這屋里倒覺著更冷了!标愯幷f著在靠近壁爐的一張沙發(fā)上坐下來。

    郁曼琳于是笑著倒了一杯奶茶放在他的面前,玩笑的說了一句,“沒有感情的人呀走到哪里都是冷的,暖也暖不起來!

    “這話說的好,我就認得一個人,和你說的如出一轍!标愯幷f著,端起那杯奶茶來。

    “是誰?”郁曼琳故作玩笑的問了一句,“難道是你那個未婚妻?那你可要倒霉了,以后每晚都要抱著個冰人睡覺!

    陳瑾軒聽出她這話里不只是玩笑,也有著幾分吃醋的意思,于是看著她淡淡的一笑,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說,“可是我記著那人好像是叫郁曼琳的!

    “我其實去過你店里幾次的!庇袈照f著就沒了方才玩笑時的笑臉,眼神里也隱隱的透出幾許憂郁來,“雖是知道去了也是見不著你的,但還是想著去了興許就能遇著你。每次去了見你不在,我也不好問店里的人,畢竟你是要結婚的人了,我怕我若是跟人問起你來,會叫那些人憑著幾分猜疑傳出什么流言蜚語對你不好!

    “曼琳……”陳瑾軒聽著這話,又看著她那一臉叫人生憐的表情,只覺著心里頓生幾分抑郁,不禁欲言又止。

    “瑾軒,我這一生除了你就再沒愛過別的男人!庇袈照f著站起身來,倚著他那張沙發(fā)的扶手上側身坐下,柔婉的說,“你怎么都好,我只要你會想著我,心里只愛我就好了,將來就算我也和什么人結了婚,那也只是為了組建一個家!

    “我……”

    “我母親也一直寫信來叮囑我,說是這樣的亂世,我一定要找一個能照顧我下半生的人。”郁曼琳在陳瑾軒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的時候,就趕緊的說了這樣一句,直叫陳瑾軒到了嘴邊的一番肺腑之言都因她這一句話而咽了回去。

    陳瑾軒聽得很清楚,郁曼琳那句話里說要托付的人并不是指他。他忽然覺著,也許自己并不明白郁曼琳想要的是什么。他更是沒法想明白,這愛情何以放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如此的差異,他更不知道郁曼琳何以能像她說的這些話一般的灑脫,仿佛愛情就真的只是一個游戲。而這世上的生命又似乎都是在這樣一個又一個醉時沉迷醒時無趣的游戲里荒廢著歲月,儼然已成了重復輪回的規(guī)律。

    自從那日起風之后,便是連日的陰雨,一夜間氣溫驟然降了十度,始終也沒有回升的跡象。

    而陳瑾軒自從郁曼琳那里回來之后就變得郁郁寡歡,不僅食欲不振,且每天夜里不是失眠便是為夢所擾,又逢著這樣惡劣的天氣,終是染上了很重的風寒,只好請了假在家養(yǎng)病。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七(下)
    翌日,卓依伶一早就來了家里看他。

    宋云萍叫她在樓下客堂坐了會兒,讓張媽燒燙了鐵鍋拿到陳瑾軒的房中,往那熱鍋里倒了些陳醋,彌漫起一屋子的白霧。一直等到那房里的醋味散了,宋云萍這才領著卓依伶上了樓。

    而這一次,宋云萍從陳瑾軒房里出來的時候非但沒有讓那門開著,還刻意將門輕輕的帶上,只留了細細的一道門縫用來通風。

    卓依伶見宋云萍出了門去,這才伸出手摸了摸陳瑾軒的額頭,“怎么是燙的,看來不止是風寒,還發(fā)著燒呢!

    “你什么時候成了醫(yī)生了?”陳瑾軒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禁不住的笑起來,微喘著又說了一句,“就連說的話都跟昨晚來的醫(yī)生說的一樣!

    “昨晚就發(fā)熱了?”卓依伶聽了擔心的問,“沒吃藥嗎?”

    “沒有,現(xiàn)在藥品緊缺,外面買不到!标愯幰荒樒B(tài)的說著,偷偷看了一眼卓依伶臉上的表情。

    “藥店里也沒有嗎?”卓依伶依然是一臉擔心的問,“那醫(yī)院里終歸會要有的吧?”

    “現(xiàn)在藥品管制得很嚴,尤其西藥是不讓輕易開出來的!

    “真的那么難買到嗎?不如我回去讓爸爸托人想想辦法,不然這樣病著不吃藥怎么行呢?”卓依伶說著站起身來,下樓去向宋云萍要醫(yī)生開的藥單。

    過了沒幾分鐘,卓依伶就又上了樓來,坐在他床邊的方凳上,只是眉心微蹙的著看他,也不說話。

    “這么快就把藥買來了?”陳瑾軒故作驚訝的說了一句。

    “你還想拿我尋開心啊?”卓依伶看著他那一臉的得意生氣地說,“我都問過阿姨了,她說藥昨晚就讓人去醫(yī)院的藥房取回來了,她還告訴我是你自己早上起來喝了涼水才發(fā)燒的!

    陳瑾軒看著她那一臉生氣的樣子把臉捂在被子里笑了好一會兒,才又露出臉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那股醋味總算是熏不死人了。你一來,害我還要被他們拿醋來消毒!

    “誰說的,就算我不來,你這屋里也一樣要消毒的。”卓依伶說著,伸過手去把他的被子往里壓了壓,“快蓋好被子,不許笑。”

    “知道了,媽!标愯庍@本是開玩笑的一句話,卻逢著宋云萍正好進來,聽著他那話,于是疑惑的問了一句,“知道什么了?”她這一問,倒叫卓依伶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不知道你們在這里聊了些什么開心的事。”宋云萍跟著淺淺一笑,便拉著卓依伶說了一句,“依伶,陪阿姨聊會兒,瑾軒這里正病著,在這屋里不好待太久了,免得他把這風寒也傳染給你。”

    “不怕的,一會兒再讓張媽來給他這屋里多消幾次毒就好了!弊恳懒嬲f著一笑,站起身隨著宋云萍走出門去。

    “是啊是啊,最好在我這房里再擺上一地白菜,這樣還能順便淹出兩壇子酸菜來!

    “好了好了,快蓋好被子休息!彼卧破嫁D過身來笑著說了一句,便把門關上,拉著卓依伶去了前樓。

    卓依伶和宋云萍在屋里一直聊到中午,宋云萍將她留下吃過中飯后,這才讓她早些回去,還叮囑她回到家洗個澡換身衣服,以免萬一也染上風寒。

    而卓依伶這時卻還想再上樓看看陳瑾軒再走,只是想著他也許睡了,又不好去吵醒他,正為難時,恰逢醫(yī)生這時正好上門來,于是便跟宋云萍說了一聲,隨著他們一起上了樓去。

    直到宋云萍將醫(yī)生送下樓去,她才進了陳瑾軒的房里。不多時,宋云萍也上了樓來,推開房門便見著陳瑾軒趴在床上,于是走到床邊替他把肩膀兩邊的被子壓了壓緊,問了句,“好些了嗎?”

    陳瑾軒趴著側過臉來埋怨的回了一句:“我就說這西醫(yī)是不如中醫(yī)的。病還沒見著好,這一下就又在身上戳了兩個洞!

    “都這么大個人了,還怕打針!彼卧破加谑且恍,說:“我讓張媽熬了八寶粥,我去看看,若是熬好了,我端一碗上來,等一下你起來吃一點再睡!闭f著便站起身出了門去。

    聽著宋云萍下樓的腳步聲,陳瑾軒翻過身來,看著卓依伶說了一句,“依伶,早點回去吧,不然萬一真把風寒也傳染給你就糟糕了!

    “瑾軒,上午阿姨跟我說起……”卓依伶這時卻似乎還有話要對陳瑾軒說,只見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于陳瑾軒的床邊側身坐下,猶豫了片刻才又繼續(xù)說,“阿姨上午跟我說起我們的婚事,結婚以后,我就搬到這里來住,就住在你這間房里,占你的地頭。”一面說著,一面笑得很是單純。

    而陳瑾軒卻只是牽強的微笑,沉默的沒有說一個字,他不知該要如何向卓依伶說自己于她并沒有愛情,他更不知道,一旦那話說出了口,要怎樣面對卓依伶、甚至還有自己的父母。他很清楚,到那時,不止是與卓依伶,即便是與家里人也是很難再像現(xiàn)在這樣相處下去。更何況,他如今已然明了郁曼琳是不會和他在一起的。

    然而愛情卻總會借以世人的愚蠢去謊稱它的單純。

    陳瑾軒終歸是不能放下那一點并不存在的希望,這令他甘愿毀盡所有的智商執(zhí)著的走上一條絕路,讓自己繼續(xù)幻想著那個并不屬于他的女人終有一天是會屬于他的。

    而這時的卓依伶見著陳瑾軒一語不發(fā)且又笑得些許牽強,憑著女人的直覺在心里也是有著幾分不安的猜測。只是她不愿往那不好的事情上想。于這感情,她從來也沒有準備接受任何違背她意愿的事發(fā)生。在她的心里,對于自己和陳瑾軒的將來唯有最美好的憧憬。她覺著、縱然是天塌了,這一切也是已然注定不會改變的。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八(上)
    陳瑾軒就這樣反反復復的病了將近半個月。而郁曼琳于此是全然不知的,她只是記著他又有些時日不曾來看望過她,且她此間還寄過一封信去,心想若是從前,只需隔上一兩日便會收到陳瑾軒的回信,然而如今已過去三、四天,卻也依然未有回音。于是郁曼琳便禁不住的要猜想他許是在別處有了新歡,所以才將自己給忘了。她越是這樣想就越覺著陳瑾軒也是像那些紈绔子弟一般**情場的人,她越是這樣覺著也就越是生氣,只當是自己的一片情意被他玩弄,直教滿腹的哀怨油然而生,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而陳瑾軒這邊,病才剛好幾天,家里人就又提起他與卓依伶的婚事,尤其是宋云萍,每每見著他都總是歡喜的重復著那一句,“如今總算是就要看著你成家了”。

    陳瑾軒每每見著他的母親這般欣喜的樣子,就越是不忍將心里的話說出來叫她失望,只是眼見著他們如此的快樂,自己心里卻是在日益加劇的煎熬。

    就在陳瑾軒養(yǎng)病的這些天里,原本是有一封郁曼琳寫給他的信寄到了霓裳服裝店里,只是偏偏那封信寄到的時候陳忠庭并不在店里,于是解元氈便只是將信放在了柜上,后來便忘了有這么回事。

    而陳瑾軒卻以為郁曼琳這些時日未曾寫過一封信來。他心想、自己這般病著,而他日思夜想的人非但全然不知,就連一句關切的問候也沒有,如此的想著,心里就越發(fā)的覺著這愛情盡是痛苦的煎熬,禁不住的生出許多悲涼。然而即便是覺著如此的悲涼,他的心卻依然要對那個不屬于他的女人魂牽夢繞。

    好不容易在這樣的時節(jié)逢著一日晴朗,陳瑾軒便抽出空來去了郁曼琳那里。只是這天郁曼琳見著他卻全然沒有往日那一臉的欣喜,倒是眼神里透著幾分寒氣,令陳瑾軒見了寧愿是沒來這一趟。

    進了屋里,陳瑾軒依然是坐在靠近壁爐的那張沙發(fā)上,就那樣一語不發(fā)的看著壁爐里鮮紅的炭火。原本他的心里就很不痛快,這天老遠的過來,結果看見的又竟然是郁曼琳這樣一副臉色。憤憤的想到此處,他就儼然要氣出病來,然而面上卻是依然矜持得叫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緒。

    郁曼琳這時端了一杯咖啡放在他的面前,在他對面的另一張沙發(fā)上坐下,不緊不慢的說,“你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籌備的怎么樣了?想必你近來是忙得很,就連寫封信都抽不出空來了。那個卓小姐我倒也是見過的,好像也算不得傾國傾城,竟也能把你迷成這樣,看來你也是喜好女色的,只是對我這樣的不比對那卓小姐有興趣罷了!

    陳瑾軒聽著她這話里的尖酸就越發(fā)的后悔來了這一趟。若是平日有誰對他這樣說話,不等那話說完他就必然要與其斷絕了的。然而對郁曼琳他卻又做不到如此,于此他也只能是沉默的站起身來,沒好氣的說了一句,“你不如就當我今日沒來這一趟!北愠隽碎T去。

    而他這話也令郁曼琳越發(fā)的生氣,直到陳瑾軒出了門,她也依然坐在那里一動也沒動,只是在聽見房門關上的聲音時氣得哭出聲來,還大聲的罵了他兩句,只是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解她心里的恨。

    她只覺著,若是陳瑾軒愛她,見她生氣就必然該要說些好話的來哄哄她,可是他竟是如此冰冷的態(tài)度,直教她氣得傷心不已。

    只是才過了沒多久,獨坐在這空屋里的郁曼琳就被寂寞驅散了所有的怨氣,她靜下心來一想,又有些后悔之前對陳瑾軒說了那些嘔氣的話。這時的她又想著,陳瑾軒見著她這般任性,怕是會要越發(fā)的覺著那個卓小姐的好,想到這里,心里儼然就要失去陳瑾軒一般的不安。

    第二天清早,郁曼琳便去了霓裳服裝店,在店里見著解元氈,淡淡地問了一句,“我許久沒來,也不知道陳先生和那位卓小姐的婚事辦了沒有?他們結婚,我這一份禮可是不能少的!

    “想來是快了!苯庠獨中χ亓艘痪。

    郁曼琳于是又半開玩笑的說,“你們那位陳先生呀,就要結婚了,也沒我一張請柬,倒像是忘了我這個朋友一樣!

    “請柬應該還沒有發(fā)出去!苯庠獨中睦锵耄羰腔檠绲恼埣硪讶话l(fā)出去了,那他也必然是會收到的,如今既然沒有收到請柬,顯然陳家還沒有將請柬送出去。只不過他想得雖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卻依然擔心郁曼琳不相信他這話,于是又接著說了一句,“而且瑾軒少爺不久前染了風寒!

    “是嗎?”郁曼琳聽他如此一說,心里便明了陳瑾軒這段時日沒來看望她是因了何事,于是又關切而不失分寸的問了一句,“病得重嗎?”

    “病了有些時日,幾天前才有些好轉。”

    “那倒是病得有些重,不過病愈了就好。”郁曼琳說著,又故意玩笑一樣的試探著問了一句,“他這一病,想必不止那位卓小姐要關心,恐怕還有不少女人要寫信來問候的吧?”

    解元氈聽她如此一說,方才想起一件叫他忘了的事來,恍然的說了一句,“早前少爺病的時候倒是真有一封他的信寄到了店里,叫我給忘了,好在陸太太您提醒,不然我還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想得起來!

    郁曼琳聽他如此說,才知道自己何以會一直都沒有見著陳瑾軒的回信。心里尋思著,陳瑾軒既然也沒有見著她的信,在他病的那些天里指不定該要怎么怨自己,想必那日他來看她時心里也是不痛快的,結果還被自己那些話給氣走了,心想這樣一來不知他會要對自己生出多少厭惡。于是回到家中,耐不住等到解元氈把自己之前的那封信送到陳瑾軒手里就又寫了一封信寄去,卻也是委婉的將自己那日的任性推了個一干二凈,將這所有的不是都轉嫁到了解元氈的身上。
曲水流觴暮紅樓 曲水流觴暮紅樓 八(下)
    而陳瑾軒這邊,先是見著解元氈送來許多天前的那封信,接著沒過兩天又收到郁曼琳寄來的這第二封,心里便越發(fā)的覺著解元氈的可氣,而對郁曼琳那天言語的無禮竟也不再計較了。只是陳瑾軒對于郁曼琳那天說的話始終是不能原諒的,在他看來,那些話是有辱自己聲譽的,所以盡管對于郁曼琳的無禮他已不計較,但在她為那話鄭重道歉以前,他也不打算與她恢復從前的交往。

    于是就這樣,又過了將近一周,郁曼琳依然沒有見著陳瑾軒的回復,他既沒有再來看她,也沒有寄一封信來。郁曼琳想不出他何以會如此,也更想不到自己那些隨口的氣話在陳瑾軒看來有多嚴重。她只是覺著,到底陳瑾軒是個無情的人,必然是因他如今有了那個卓小姐,便將自己視為了可有可無的人,所以才會這般的不在乎。

    只是她如此的認定陳瑾軒于自己的不在乎,倒反而沒了此前的那般灑脫,一時間,在她心里,陳瑾軒儼然就成了她的命一樣不可或缺。她如此的想著、夢著,甚至每日不斷的寫著一封又一封的信,以此來舒緩心里的郁結,就連如今那信里的文字也沒了以往那些冠冕堂皇的修飾,倒是如她滴在信紙上的淚水一般叫人生憐。

    陳瑾軒見著她這一封又一封的信,于是終于硬不下心來,反倒覺著自己對她似乎有些過于殘忍。于是這天也不管天下著細雨,就往郁曼琳住的那幢小洋樓去了。

    郁曼琳見著他終于來了,禁不住一臉的歡喜,將他迎進屋里,笑著溫婉的問了他早前生病的事,端了一杯奶茶遞到他的手里,與他相對著坐下。

    這時她那眼里就已禁不住的落下淚來,一面拿手絹輕拭著眼角的淚水,微垂著目光不讓陳瑾軒見著她微紅的眼睛,委屈的小聲說道:“是不是你就要和那個卓小姐結婚了,所以就不再在乎我了?”

    “不是的!标愯幰娭龓缀跻獙⒄麎K手絹都沾濕的淚,只覺著心里也隨之一陣酸楚。

    “就算你和卓小姐結了婚,也不要疏遠了我,好嗎?”郁曼琳自己這樣說著,心里越發(fā)的酸楚,甚至顧不得平日的矜持,幾乎失控一樣儼然已泣不成聲。

    陳瑾軒心痛的看著她,“我并沒有想要結婚!彼闹约旱拇_是不想結這婚的,只是卻也不知最終能否如他的愿。

    “這世上不會有哪個女人像我這般愛你的,除了你,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就算你和那個卓小姐結婚,也不要愛她,好嗎?”郁曼琳忍了好一會兒的眼淚,才終于又抽泣著擠出一句話來,“雖然過去我對你說的話聽著灑脫,但其實在我心里卻是做不到那樣灑脫的,我只是不愿見著你為難,所以才會對你說那些,其實我怎么可能再去和別的什么人成個家!

    陳瑾軒聽了郁曼琳這話,竟也不假思索的信了。想來對任何人而言,于自己樂于聽到的話也都總是容易輕信的。

    郁曼琳此時的話都是肺腑之言,只是這也僅限于此一時。她希望陳瑾軒始終會像此前那般愛她、在乎她。但她想的也僅此而已,于她而言,在她與陳瑾軒之間,就像這般的維系下去,不進且不退,是再好不過的。

    只是陳瑾軒的心里卻還有著一片無邊的希望,那希望令他誤會了郁曼琳此時的那一番話,直教他相信,縱然是一意孤行的做出眾叛親離的事來,他也不會是孤獨的,此刻的他堅信自己的身邊至少永遠會有一個郁曼琳。

    回到家里,陳瑾軒便尋著宋云萍,想要將自己在心里藏了許久的話都說出來。他清楚,這樁婚事能否取消,關鍵是能否說服自己的母親。至于他的父親,雖說最初是他與卓家定下的這門婚事,但對于此事他自始至終都是持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而卓竟宜就更不用說,陳瑾軒早就看出他不過是個勢利的小人,如今必定是巴不得這門婚事不成的。至于卓依伶,他想、雖然如此會要傷了她的心,但畢竟她還是年青的,還有著長遠的青春年華去遇見更好的人、更唯美的愛情。

    宋云萍見陳瑾軒一回到家里便一臉嚴肅的對自己說有話要講,于是不禁有些費解的問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嗎?”

    “倒沒什么事!标愯庍@時依然有些猶豫,但他也知道,這些話即便今天不說,早晚也是要說出來的,“我最近總是在想,兩個人若然彼此間只覺著是有親情而沒有愛情,如此的共處一室同榻而眠的生活在一起許是不會幸福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宋云萍聽了他這些話,卻只是平和的一笑,“你和依伶從小一起長大,小的時候就像兄妹一樣,此前又有幾年沒見,如今忽然就讓你們結成夫妻,一時間要把這關系轉變過來,難免會覺著有些不習慣!

    “其實我想要跟您講的是……”

    “等你們結了婚在一起生活一段時日,自然就會習慣的。”宋云萍只如此的說了一句,打斷了他的話,面露一絲和藹的微笑,從那張圈椅上站起身來,上了樓去。

    在宋云萍的心里,對陳瑾軒的心思是有著幾分猜測的,于他近日來一些細微的反常也是有所察覺。但這宋云萍畢竟不是尋常的女人,她素來是有著自己的持家之道,雖說于平日的一些小事上,她是極其開明的,但逢著陳瑾軒的婚姻這樣一樁大事,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由著他去任性妄為。

    而這時的陳瑾軒一個人愁眉緊鎖的坐在客堂里,望著緊閉的窗外空濛的雨中深灰的天井,就仿佛是見著這亂世的年月霉爛的世道,盡似他此時的心緒,儼然一片飄搖的落葉,無奈又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