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曼凌
公元558年:梁永嘉王蕭莊即位,拜王琳為相。陳武帝舍身大莊嚴寺。北齊設(shè)大都督府。北周宇文信當政。
秋意深深,山路漫遠。
智清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看著長長的石階漸漸掩入黑沉的山林,依然沒有盡頭。從建康到廣陵一路走來,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出師父空月大師那臨別時意味深長的一句話:“離開這里,到佛緣寺去,那里才是你的歸處!”
聽說那佛緣寺,不過是廣陵城附近最普通的一座寺院,從規(guī)模到聲名都遠遠比不了佛氣極盛、幽深秀麗的棲霞寺,可是居然也這樣難走。
那座落在半山腰的佛緣寺,果真是自己歸處嗎?智清深呼吸一口,繼續(xù)往前走。
到了日落時分,方才看到那師父讓他投奔而來的佛緣寺。那寺院在山林中半隱半現(xiàn),迷蒙的霧氣飄渺無依,果真帶了幾分世外的清幽氣韻。入寺便看到天王殿,面南三楹,正中設(shè)佛龕,正面供奉彌勒佛,背后站立護法神韋陀,兩旁是威風凜凜的四大金剛。
這寺院不大不小,沒有重重院落,卻莊嚴有序,法器齊全。許是正好到了吃齋的時辰,諾大的院落竟然空無一人。智清無奈,只有循著雕刻著云紋石花的憑欄,繼續(xù)往里,走近大雄寶殿。
只見那屋脊上嵌著寶鏡一面,左面立柱嵌刻“國泰民安”四個字,右邊則是“風調(diào)雨順”。大殿正中供奉釋加牟尼,兩側(cè)是形態(tài)各異的十八羅漢。一陣陣新鮮的漆粉味隨風彌散在殿堂間,明顯是近日方有施主奉了錢物,使這些佛像重塑了金身。
摹地一下,智清忽然發(fā)現(xiàn)盤坐在蓮花寶座的佛祖嘴角有一滴如血櫻桃般的圓點。不由心中暗念“阿彌陀佛”湊近前去,用手指摸了一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不由大吃一驚,佛門清凈之地,怎么會有血腥之氣?
智清忐忑地環(huán)看四周,依舊沒有人聲,遂又念著佛號,朝佛祖拜了三拜,說了一聲:“得罪了……”正欲撣袖將那血污拭去,忽聽佛案下邊傳來幾聲啼哭。
原來有一個瘦弱的十三四歲的小僧正蜷縮在佛案下,邊哭邊抹著眼淚。
“喂,你為什么躲在這里?寺里的僧眾都到哪里去了?”智清好不容易看到一個人影,心里著實雀躍了幾分。
那小僧抬頭看了一眼智清,哽咽著問:“你是誰?來本寺做什么?”
智清知道自己頭上還戴著斗笠,一身臟污的僧衣由于日夜兼程趕路,早已經(jīng)沒了樣子,使眼前的小僧以為自己是前來借宿的香客。
“小同門,我是奉了師命從建康城來投奔本寺的,不是掛單的和尚……”
那小僧“哦”了一聲,又想起自己的傷心事,神情又黯淡了下來。
智清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法名叫什么?為什么這樣傷心?說來聽聽,也許我能幫上忙!
那小僧想了想,似乎正是窮于應(yīng)對,便定了定神,說道:“我叫智能……今日方丈講經(jīng),師兄弟都去聽經(jīng)了……留我在這里當值……可我……”說著話音頓了頓,不再說下去。
智清笑了:“你肯定是犯了錯……”
“是……”智能倒是個率真的性子,居然毫不隱諱,點頭說道:“本來看著這剛剛修葺一新的大殿,小僧也是高興,正想把佛像上的灰塵再清理一下,忽然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只麻雀,居然將糞便拉在佛祖身上……小僧一生氣,就拿起燭臺,本想將那鳥趕走,可誰料那燭臺竟然脫手飛了出去……且歪打正著,竟然將那鳥給戳死了……我佛慈悲,小僧不但沒有看護好佛祖,還犯了殺戒……”
這番話說下來,智能眼圈又紅了,差點又要掉淚。
智清看了看四周,果然看到不遠處躺著一只渾身血污的小雀,這才豁然醒悟,原來那佛像上的贓污居然都是這只小雀造的孽。
看那智能一副哀絕的模樣,智清搖了搖頭,正想說,雖然佛家講究不能殺生,可這本是無心之過,情有可原。雖然出家人,也不必太教條,更不必耿耿于懷。
可話還沒出口,耳邊就傳來一聲厲喝:“智能,你在做什么?”
智能聽到這聲音,小聲念了一句:“智云大師兄……我……”肩膀抖了抖,腮幫一咧,居然又要哭出聲來。
智清眼見殿外走進一個體態(tài)寬闊的壯碩僧人,嘆了口氣,合掌拜道:“智云師兄,智能小師弟他……只因為獨自一人當值,不能去聽方丈講經(jīng)……正自黯然傷神,想來也是一番向上之心,師兄就不要責怪他了……”
智云方才注意到智清的存在,肅然問道,“你是哪一位?”
“小僧智清,奉棲霞寺方丈空月大師之命特來投奔,請大師兄為小僧引見本院監(jiān)寺玄風大師……”
“哦?”智云仔細打量了智清幾眼,皺起了眉,仿佛不能確信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和尚居然是從京城大名鼎鼎的棲霞寺而來。
智清想起了師父的話,人前要懂得退讓,于是準備再次拜請智云為自己引見玄風大師。
誰料智云眼神朝不遠處掃了幾眼,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隨即叫嚷起來:“好哇!智能,這都是你干的好事?”
智清暗自后悔,方才沒有將這佛像打掃干凈,連地上的小雀都沒來的及掩埋,看這智云的性情,必然不是省油的燈,這次恐怕未必能應(yīng)付過去。
果然不出所料,智云雙目瞪著佛祖像,張大嘴巴,伸出右手……先是“阿彌陀佛”地念著,然后是怒目圓睜,指著智能:“你自己看看,這次讓佛祖如何能原諒你?”
智清循聲望去,原來那新刷上金漆的佛手上竟然被燭臺蹭刮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智能早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頓時癱軟在地。
“智能呀智能,你上次摔了凈瓶,所以才罰在大殿當值,如今刑罰還未滿,你便又生事端,我看你這次怎么和監(jiān)寺交代?”
智清看到智云端起大師兄的架子,似乎無論如何也不能善罷干休,心中有些惱了,于是對智能說:“小師弟,快起來,一會兒我?guī)湍阈迯?fù)好這佛像。”
說完,解開身后包裹,拿出一把小刻刀來,仔細端詳那佛手。這佛緣寺只是算是廣陵一座普通的小寺院,佛像的制作并非金銀玉石,只是普通的雞翅木與陶土制成,外表刷了一層金漆就自然顯得富麗堂皇了。
“你要做什么?”看智清拿著刀子朝佛手上雕刻起來,身為大師兄的智云駭然。
智清并不理睬他,只是自顧自地在佛手上飛起刀來。他拿刀的手法是那樣嫻熟,碎沫不時飛下來,他全然不顧,只是凝神雕刻,不到半柱香的工夫,那佛手的溝壑處竟然出現(xiàn)了一朵半開半現(xiàn)的蓮花。那凸凹有致的紋路真的是匠心巧作,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溝壑所在。
智云與智清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智云方回過神來,怒氣沖沖地指著智清:“你一個剛?cè)胨赂捶(wěn)的小僧,竟然不經(jīng)允許,就私自改制佛祖像,簡直是無法無天……”
智清正欲爭辯,忽然被一聲深沉的佛號打斷:“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眾生皆可度……何必自擾?”
只見智云與智能兩人一起躬身,均恭敬地合掌禮拜:“監(jiān)寺師叔……”
智清聞言又驚又喜,看到眼前一個慈眉善目的高大僧人走過來,連忙跟著行禮:“小僧智清,奉空月師父之命,從棲霞寺來投奔玄風師叔的。”
玄風大師聞言,眉頭一挑,“哦”了一聲。
智清連忙將師父的書信奉上,玄風大師看過后點頭:“既然是空月師兄的意思,那就留下暫時棲身吧!”
智云正想稟報今天發(fā)生事情的原委,卻被玄風大師攔了下來:“好了,我已經(jīng)都看到了……你們都退下吧……智清跟我來……”
“是……”眾人均低頭應(yīng)聲。
跟隨著玄風大師,穿過了兩道門楹,又循著一條幽深的小徑,直接到了最后一重院落。遠看墻外的山巒,墨色盡染,似已壓在眼前,不時有山瀑的流擊聲傳入耳內(nèi)。一排排紫竹颯颯搖曳,延伸到東南角,漸漸露出一間潔凈的禪房。
到了房內(nèi),玄風大師落座,凝神看了一眼正左瞻右看的智清,輕咳一聲,問道:“智清,你這飛刀雕刻的技藝倒是不錯,是從哪里學的?”
智清肅然答道:“小僧……原本在寺里幫廚,閑暇無事,便看石匠們雕刻佛像……然后就經(jīng)常拿蘿卜練習,時間久了,自然就掌握了些要領(lǐng)……”
玄風大師笑“哼”一聲:“那你為什么要在那佛手上雕刻一朵蓮花?”
“稟師叔,佛經(jīng)里說,人間的蓮花不出數(shù)十瓣,天上的蓮花不出數(shù)百瓣,凈土的蓮花千瓣以上。蓮花出于淤泥而不染,表示由煩惱到清凈。而佛手本就是蓮花手,雕成蓮花正是一脈同源。幸虧毀損的佛像不是觀音大士,小僧可是無論如何都雕不出那么大的凈瓶來……”
“你倒是有幾分小聰明。你可知道,你今天初來這里,已經(jīng)犯了逞強顯能的大忌了,怕是今后仍然會吃些苦頭……還有……你在佛像面前飛刀,一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二是相由心生,也是犯了殺戒……”
智清早已經(jīng)摘了斗笠,聽了這話,不由摸了一下光頭,原本高昂的心緒漸漸低了下來。
“還有……智清……你到底犯了什么錯?你師父會讓你遠離京師?”
看到玄風大師那洞悉一切的雙瞳,智清只聽到自己的聲音愈來愈低,“重陽節(jié)那日,輪到小僧伺候空山師叔的藥膳。和往日一般的藥方,熬制也是同樣的時辰,不知怎么……空山師叔他喝了藥后居然就……圓寂了……小僧就莫明成了害死空山師叔的第一嫌疑人……”
“然后呢?”
“我?guī)煾刚f,我沒有殺人的理由,也找不到證據(jù),但是我從此不能再留在棲霞寺了……”
玄風大師念了一句佛號,嘆息道:“你可知道,你走后第二天,你師父也圓寂了……”
智清呆了一呆:“怎么可能?”
玄風大師閉目片刻,方才沉重地說:“我前日才收到飛鴿傳書,才知道原來我?guī)熜炙呀?jīng)……看來你若留在棲霞寺,必定雞犬不寧……也罷,從此就在這里修心養(yǎng)性,參悟佛道吧……”
智清許久未從失去師父的悲痛中回神過來。直到神志漸漸回轉(zhuǎn),方才聽到玄風大師說道:“你這罪宗不輕啊,看來一入山門便是要罰的。我就罰你白日去藏經(jīng)閣打掃,夜晚就在這人跡清罕的住處靜修……你可心服?”
“小僧愿意受罰……”智清知道自己重新陷入到一張無法掙扎出來的天網(wǎng)中,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獲得自由。
“好,明日你先去智云那里領(lǐng)取兩套僧衣,然后隨我去拜見方丈和其他叔伯長輩,還有你的同門師兄弟……今后,不經(jīng)我允許,便不許出藏經(jīng)閣和后禪房……”
“是,小僧謹聽師叔教誨……從此靜心潛修……”
山居的秋意果然清爽。智清回想著師父的音容笑貌,淚已潸潸,默默地向遠處的夜空叩頭。后山的風將飛瀑的聲音卷入,欞窗上似乎飛濺點點水珠,正落入眼瞼,分不清楚是淚水還是瀑雨。
次日,智清便切身體會出什么是因果報應(yīng)。領(lǐng)回的僧衣雖然比原來的襤褸衣衫好了許多,但只是徒有虛表。因即將過冬,其他弟子都已經(jīng)加了薄棉,而自己的僧衣里襯卻只有薄薄一層棕麻布,看著厚重,卻一點兒都不保暖。想來是因自己剛?cè)肷介T便忤逆了大師兄,這才招來所謂的殺威第一棒。
不敢再造次,只有縮著衣領(lǐng),不停地奔跑于藏經(jīng)閣和后禪房。唯一快意的便是進齋時能夠與那個智能交談幾句。智能的刑罰是除了繼續(xù)打掃大雄寶殿,還罰加每天為廚房挑十擔水。
“方丈大師一年到頭都閉關(guān)修行,一年只有一次出來講經(jīng)的機會,因此你昨日來的時候,大家都去聽經(jīng)了。”進齋時,智能小聲告訴他寺院的慣例。
“成年閉關(guān)修行,還掛著個方丈的虛名做什么?”智清不以為然。
智能連忙站起來,捂住他的嘴:“千萬別這樣說,玄風師叔會罵的……你哪里知道,方丈本多次想將這位置讓給玄風師叔,但玄風師叔執(zhí)意不肯……這師尊們的事情,哪里我們能議論的?”
智清看著眼前這個同病相憐的禍事秧子智能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委實有些驚詫,只好低頭不語。
智清吃了齋飯,來到藏經(jīng)閣打掃。這藏經(jīng)閣在寺中的西北角,規(guī)模雖然比不了棲霞寺,卻比智清想象的大。兩層的木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書籍,許多竟然是缺失多年的珍貴古籍。
聽智能說,這里以前是一個老僧來打理的,那老僧老弱多病,已經(jīng)不能勝任。這整理清掃的工作并非那樣勞累,只是常年在后院,除了前來借閱書籍的僧眾,鮮有機會有出頭露臉的機會。耐不住孤獨的人,在這里無意便是加重了刑罰。
這佛緣寺唯一和棲霞寺相同的地方,便是到處都種滿了槐樹。藏經(jīng)閣下面有一株上百年的古金枝槐,還有幾株不粗不細的皂槐,上邊結(jié)滿了密密麻麻的皂莢。隨著秋意漸深,地面堆滿了厚厚的一層枯葉。智清一天掃了七八遍,卻仍然還是黃葉翻飛。許是那老僧病了很久,藏經(jīng)閣里到處布滿了灰塵,很多書籍的線裝散落,墻面也因濕氣未除長滿了深深淺淺的青苔,要清理完確實還需要幾日工夫。
終于熬到天黑,用過齋飯,回到后禪房。整整一天的勞碌,使忽然閑暇下來的智清覺得困乏。他將從藏經(jīng)閣卷裹出來的一本古書枕在頭下,閉上雙目休憩起來。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伴著墻外那飛瀑的時緩時急的水花清音,猶如人間天籟一般。智清心想,這寧靜的生活果然會將他多日的哀傷與痛楚平復(fù)下來,真正地入梵入定,有找一日成為大德高僧。
可是,聽力一直敏銳的智清從那潺潺不斷的流水聲竟然過濾出另外一種聲音,那聲音仿佛女子的低斟淺唱,又如秋蟲般呢喃,攙雜著不同于飛瀑那樣順勢而行的嘩嘩撩水聲,攪得智清竟然再也無法安眠。走出禪房,聽得那聲音竟然是來自隔墻的禪院。
原來這寺院里還有女香客留宿。智清腦海中模糊想象著那女子的美麗背影,漸漸睡了過去。就這般,這聲音每到深夜亥時就會響起,一直等到彎月變成了滿月,依然照舊。
這一日智清再也按捺不住,趁晚齋時分,扯住智能的衣袖,小聲問道:“咱們這寺院有哪家的女香客留宿?”
智能翻了他一白眼,一把扯開了他的手,說道:“你……犯了色心淫戒……讓監(jiān)寺師叔知道,有你好看的……”
智清嘿嘿一笑,“什么戒不戒啊?我只是好奇,為什么堂堂佛寺會有女客?”
“你初來乍到,不知道我寺的規(guī)矩。我寺多年如此,重陽節(jié)后要清退宿客,所有寺僧要專心課業(yè),還要接受一年一度的核查斟考,獎優(yōu)罰劣,這個時候寺里是不會有香客的……我看你又忘了佛門清規(guī)……想挨板子了吧……”
“哦?”智清摸了摸頭,難道真的是我課業(yè)不精,綺念徒生?聽師兄們說,師尊們挑選的來藏經(jīng)閣的都是大有前途的人,從這里出去,個個都是滿腹經(jīng)綸,假以時日,定然功德不淺。自己雖然只是個掃地僧,可是耳濡目染,想必也是能沾染些福氣的。
“照我寺的規(guī)矩,如今月滿,再過幾日即將開山門迎香客了……我看你還是安分守己,好好做你的掃地僧吧!”智能憂慮地看了看四周,閉上雙眼,繼續(xù)念著:“我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轉(zhuǎn)身朝大雄寶殿而去。
看著智能的身影漸漸消失,智清覺得自己真的入了魔障,掉入五行之外的深淵,無法感知自己的心境。
這一晚仍不例外。那聲音如蟲蟻噬心,在伴隨著緩緩流水的夜晚將他血液中的浮躁全部掀了起來。
鬼使神差地,也輕而易舉地翻越過那高墻。這院子竟然沒有與外界封隔,而是借天順勢,連天接瀑,與東西兩邊的懸崖和北邊的飛瀑自然而然連成一片。院子里栽種了無數(shù)珍奇的藥草奇花,透過門窗,看到一個綽約身影在燭光下飄動。不知不覺,如被什么東西蠱惑,輕輕走進房門,卷簾半遮,迷蒙的水氣氤氳之中,那神秘的人身影就在眼前晃動。
智清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伴隨在心中那急于揭開真相的迫切感,四肢百骸都緊緊揪成一團。他自知自己并非什么淫心賊膽,只是太過好奇。這四大皆空的佛門勝地竟然藏了一個女子,若說了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世人會怎么樣嗤笑佛門的所謂清規(guī)戒律?那一直在他心中多年的疑慮重新漂浮在水面。信佛,崇佛,敬佛,真的能超然物外,成佛成仙,得到世俗的解脫么?
心念漸漸化為執(zhí)念,眼前站著一個身穿僧衣的人,正整理著衣衫。他輕輕按住那人的右肩。那身軀頓時顫了一下,僵直在那里。
“喂,你是誰家的女子?為什么會躲在寺院里?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么?”
“她”還是僵在那里,并不作答。
“你……不會是不能說話吧?”智清笑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躲了很長時間了……哦……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只是好奇這里有人在。你若不介意,可以和我說說么?”
“她”仿佛在猶豫著什么,過了良久,終于說了一句話:“你確信要見我一面?你不后悔?”
“當然了,身在佛門,當有大德,當有渡人之心!敝乔逑氲浇K于可以看到這位的廬山真面目,心有些雀躍。
“她”幽幽嘆息了一下,說道:“都說佛眼洞悉人間疾苦,若眾生有朝一日能夠飛仙,便先要吃盡天下萬般苦……看來,今天有人定要吃些苦頭才見明月……”
“說什么苦不苦的,我只是想與你做朋友……”
“也罷……”“她”說著,緩緩旋轉(zhuǎn)著身子,朝他看了過來。
智清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間停滯,那是一張人面么?那被水氣熏蒸后還滴著水的是一張皮肉翻滾、疤痕重生的臉。若不是剛剛聽到他那樣動聽的聲音,想象不出那看不出鼻子眼睛眉毛的東西竟然是一張人的面孔!
那張臉如鬼魅般地一笑,肌肉扯動著面部的每一個毛孔,朝智清湊近前來。
“?不!”智清忽然用盡全力喊了一聲,腦海中浮現(xiàn)著如大漠里海市蜃樓般的眩彩與光環(huán),然后仿佛被什么重重擊了一下,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疤臉人兩腮一咧:“我說什么了?人受些劫難總是會長大的,你這一覺醒來,想必也會有所獲益的。佛陀雖然大徹大悟,雖然在霞光萬丈中永生,但他畢竟還是孤獨的……那站在高處讓人仰望的孤獨,你怎么可能體會得到呢?”
說完,他又嘆了一口氣。
智清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自己的禪房內(nèi),而旁邊坐著等待他醒來的赫然就是玄風大師。腦后依然有些隱約的疼痛,摸過去,已經(jīng)有人幫他包扎好了,不知道怎么受了傷,直昏迷到現(xiàn)在。
“師叔,我……”他想解釋自己的行為,卻不知道怎么開口。
玄風大師冷哼一聲,問道:“你可知罪?”
“我……并非不守寺里的清規(guī)戒律,而是好奇……”
玄風怒嗔道:“你早已經(jīng)忘記初入寺我對你的訓(xùn)誡……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也做了不該做的……”
“師叔訓(xùn)誡的是,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什么人?為什么……”智清皺著眉頭,仍然熄不滅心頭那簇小小的火焰。
“既然你這么好奇,那就讓你消消心火也好。也罷,明日寺院大開山門迎接香客,最缺少的就是薪柴,你每日除了清掃藏經(jīng)閣,還要去后山砍十捆柴來……”玄風拉起了臉,似乎下了決心一定要讓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僧嘗嘗什么是真正的苦楚。
“我愿意受罰……師叔一定要告訴我,那個疤面人究竟是誰?為什么終日躲在那里?”智清顧不得頭上的傷,爬起來,跪在塌上,朝玄風重重拜了下去。
玄風大大搖頭,冷面怒道:“若你今后再沒有分寸,我也會逐你下山……”
智清拜了幾拜,心里卻偷偷暗笑。玄風師叔終究仁慈心腸,終于告訴他,那個疤臉人名叫智明,今年二十四歲,多年前家逢變故被火燒成此中模樣,這才避開俗世,剃度為僧。為怕恐嚇到寺內(nèi)僧眾和前來禮拜布施的客人,才悄悄躲在寺院后面的明月居,為寺院種植草藥。而那天因禪房陳舊,頂上木梁掉落,恰恰砸到智清頭上,才導(dǎo)致了這一場災(zāi)禍。
過了幾日,智清頭上的傷漸漸好轉(zhuǎn),也慢慢適應(yīng)了在后山砍柴的生活。隔壁的明月居忽然沒了聲音。聞聽監(jiān)寺已經(jīng)派人修了那舊屋頂,修好的那一晚,那醉心的聲音重新又響了起來。
深秋的山上本來就清涼,加上飛瀑潺潺,到了夜晚便是鉆心的冷。智清想自己一定是被下了盅,不然為什么一聽到那聲音便坐臥不寧。自己雖然是個急躁的性子,卻也不是這樣沒有分寸。
這一晚,智清在院子里跑了幾圈,終于下了決心,再一次爬過墻去。
那窗欞中依然是忽明忽暗的燭火,伴隨著輕聲低吟,如忽然扯斷的琴弦,在寂靜的夜空中震懾著人的魂靈。
智清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個疤面人的雙瞳時,那里是深邃的黑潭,看到的人便會沖淡面對那猙獰面孔的恐懼。出家修行的人縱然不在乎表象的美麗,但疤面人卻因這虛幻的表象而困在這里。自己卻抑制不住地涉入其中,與那飄渺無依、行蹤不定的疤面僧結(jié)下溯源,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想到這里,智清便豁了出去,縱身一跳,以為會和上次一樣平穩(wěn)落地。誰料卻聽到“撲通”一聲,頓時感到噬骨冰寒的冷水灌入四肢百駭。蒼天,原來這里只是一片藥圃,不知為什么會變成水潭?
那動人的吟唱嘎然而止,過一會兒,聽到門輕輕打開,走出一人。借著月光,看那人頭上帶著僧帽,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表情。
“看來你還真是賊心不死啊?”那個叫智明的疤面僧“哧哧”一笑,“怎樣?我說的不錯吧?終于嘗到苦頭了?”
“我……”智清牙齒凍得“咯咯”作響,渾身顫抖著,站起身來。心中忽然想道,難道這藥圃忽然變成水潭是玄風大師的主意?就是為了提防自己再次闖入禁地而設(shè)立的天然屏障?
智清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但卻想不出來。一陣涼風襲來,身子如冰裹,不由遏制了莫須有的念頭。
“看你如此可憐,倒真不象是有所圖謀……說說,你這樣大費周折到底是為了什么?”智明似乎有些不忍。
“我想給你送一件東西,希望對你有用……”智明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裹,朝對面的人輕輕拋了過去。
智明撿了起來,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開看了一眼,竟然“哦”一聲,轉(zhuǎn)過頭來說:“你真是個有心人,看來我是誤會你了!來,出來吧!”
智清的心豁然明朗,幸而這水潭并不深,連忙從水潭中爬了出來,隨著疤面僧智明進了禪房。
禪房里的木桶漂浮著一層豆莢,還散發(fā)著熱氣,夾雜著一股嗆鼻的昆侖黃味道撲面而來。智清疑惑,正想開口,卻抬頭看到智明已經(jīng)將自己送的面具戴在了臉上。
“果然是好東西,有了它,也許我真的可以出去走走了……你是怎么做出來的?”
智明的疤面被這個做工精良的笑面人面具覆蓋,映襯著他白皙的脖頸,讓人忘記了這個人還有一張可怕猙獰的面孔。
智清訕訕笑了,“我最近在山上砍柴,找到一塊上好的杉木,就琢磨著雕刻一個這樣的面具,幫助你走出這個寂寞的地方……”
智明應(yīng)了一聲,竟然停滯了一下,“原來你只是亂發(fā)慈悲心腸,并非居心叵測,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來這寺里十年了,從來沒有人知道我是這樣孤獨地活在這個寂寥的地方……內(nèi)心是如何悲涼,原來竟然是你……是你一眼就看破了……”
智明深深呼吸了一口,聲音里裹帶對往昔的感懷與凄涼,似乎此刻忽然從千樹萬樹的繁花中得了精氣,在生命的輪回里重新活了一次。
智清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智明,想了想,終于說道:“其實我是自小就有個與眾不同的地方,我的耳朵能聽到十里之外的聲音,只要我想找的人或別的東西,就能從千萬種雜亂的聲音中將其過濾出來。初來寺里,我便聽到你的歌聲里含著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隱忍、無奈與仇恨……所以我才好奇……”
“哦?”智明聽到這里,頓了頓,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看來是上天安排我們相聚,你果然是我的朋友……”
智清點著頭,不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智明這才回神,回寢室里又出來,遞給智清一件薄薄的裲襠,這件裲襠上繡著華貴的百雀圖,觸摸上去細膩柔滑,看似不是一件普通的衣物。
說也來怪,這衣服著身,原來衣衫單薄的智清感到一陣陣熱流竄入全身,頓時不再覺得寒冷。
“你又好奇了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既然你送我禮物,我自然也是要回贈的。我自小身子單薄,偶得善緣,有了這百雀襠護身,但這幾年我日日服食草藥,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不用這個便可以御寒了。倒是你,一定是得罪了大師兄吧?”
智清“嘿嘿”一笑,“看來你是能讀懂人心的……我現(xiàn)下確實是需要這個東西……我們兩人倒真是好搭檔!”
“唉,如果你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國破家亡,自然就懂得了許多……有些東西,在心里是藏不了太久的……”
透過那面具的眼洞,看到智明的雙瞳剪水朦朧。知道他必定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那段感傷,已經(jīng)成為留在他心里的固疾,沒有人可以驅(qū)除的了。
“如今陳朝國祚已成,當今圣上雄才偉略,百姓們終于可以安定一時……既然已經(jīng)過去,便不要放在心上……有失有得,才會換得平安一生。”智清邊安慰他邊在心中罵自己,如何面對這個丑陋的疤面僧,就難以自持,管不住自己了呢?
“哼!”智明的聲音帶著發(fā)自骨髓的寒氣,“什么雄才偉略?亂臣賊子吧?好好一個大梁朝被這個會使用陰謀詭計的小人篡奪了,還好意思說什么開明圣主?如今是小人得勢,可是現(xiàn)仍有周朝和齊朝在虎視眈眈,還有心念梁朝后主的人,他以為他的江山做的穩(wěn)么?”
看他是心念舊梁的人,智清知道再說下去只會徒增不快,便將話題岔了開去,“好了,既然認我做朋友了,便帶我看看這風水寶地,怎么樣?”
智明回過神來,眼角翹了起來,說道:“也是,我們既然都是佛門中人,那些刀光劍影的事,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好,我?guī)闳タ纯词裁词钦嬲母5囟刺!?br />
智清點頭,跟隨著智明輕盈的腳步,進入內(nèi)禪房。那是一幅大大的本生故事佛畫,掀開那畫的背后,是一道暗門。隨智明從那暗門進去,沒多久居然直接通向?qū)掗煹纳綕尽Q矍盎砣婚_朗,仰望就看到通天的瀑布正戳面飛來。更深夜涼,飛瀑在月光下流淌著銀白色的光芒,如天河貫入人間,如夢如幻,天人合一,超然物外的逍遙境地將人的神志沖成混沌一片。
“怎么樣?”智明此刻仿佛已經(jīng)把方才的惆悵拋之腦后,歡欣地問著。
善惡、是非、得失、凈穢于這里化為虛無。智清怔住無語。
“就是這里,每當我孤獨思親的時候,那飛瀑的愴然力量使我不再悲傷……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丑陋的面貌而妄自菲薄,我也從來沒有想過,今天會有另外一個人和我一起到這里……我以為,這是我永遠的秘密……”
“你是怎么知道這里的?”智清不知道自己問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是站立在天地寰宇之間,感受著上天賜予的靈動與寧靜。
“初來這寺院,因為跑出去嚇壞了香客,監(jiān)寺師父罰我在這里閉門思過……那日飄動的燭火險些燒了那畫,我這才因禍得福,找到了這樣一個絕妙所在!
智清凝神看著智明,他的輪廓在月光與水氣中漸漸模糊,似乎從天外而來。
“你可以放心,我絕對不會泄露你的秘密。”智清知道智明的所有寄托都在這里,寺院里所有的人都以為這里是一片絕地,無人能涉入。若有一天這個秘密大白于天下,智明心頭那唯一的快樂便會被剝奪。保留自己內(nèi)心的一方凈土,遠遠要比找一個靜謐的地方清修要難的多。
“所有的人見了都怕我,為什么你卻愿意接近我?”
“我喜歡聽你的聲音,比天籟梵音還要好聽!”
“你怎么知道?”智明驚詫不已,“我每天是喜歡唱歌,但唱的卻是《心經(jīng)》……”
智清似笑非笑:“我早知道……”
“你為什么又知道?”智明轉(zhuǎn)頭凝神看他。
“你忘記了,我長了一雙順風耳……若不是入佛門多年,若不是這耳能聽六路,我確實也是聽不出來的……”
潺潺流水,靜夜皎白,溫潤美好,就在這個叫佛緣寺的地方。智清的心許久沒有這般安詳過。即使在聽師父生前念《心經(jīng)》之時,也從來沒有這般篤定安穩(wěn)過。
這一日,晨曦初露,寺門打開,眾香客絡(luò)繹不絕,紛紛上山而來。
智清一大早就爬上后山,撿收了兩捆柴薪,背著回來。他將智明贈送的裲襠穿在僧袍里邊,再也不用縮著脖頸跑了。近些日子,適應(yīng)了寺里的規(guī)矩,不知怎么,天氣雖寒,卻覺得身輕體健,走起路來絲毫不覺得吃力。
剛剛到了天王殿前,忽覺腦門一疼,摸了上去,竟然流出了鮮血。智清心中有些惱火,看到殿前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手里拿著一只弓藏,沮喪地說著:“明明看到那只鳥兒了,怎又沒打中?”
智清放下柴薪,走上前,一把奪過那只弓藏,朝遠處拋了出去。那孩子一愣,頓時撲了過來,朝智清又撕又咬。
智清原來他心想這不過是個孩童,不與他計較,可那孩子竟然有使不完的氣力,折騰得他無處遁藏。
“滄海,你又發(fā)什么瘋?快給我停下……”
智清捂著頭,正想跑開,忽然看到一團絢目雪白,只見一個身材窈窕、雙瞳如水的冷面白衣女子皺眉立在前邊。
“娘……他搶了我的弓藏……”那個叫滄海的小孩子轉(zhuǎn)頭撲向他的母親,哭泣起來。
智清點頭合掌,念道:“我佛慈悲,佛門勝地怎容這狠戾之器,去了也罷……
那女子微怔了一下,嗔怒地說道:“早就說讓你棄了那東西,你就是不聽,若不是這位小師父攔下你,你恐怕又要惹禍事了,你這樣不長進,怎么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親?”
那孩童聽了這話,輕泣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智清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點頭,正要離去,請覺得僧袍一緊,那女子竟然拽住了他的袍袖。
智清心慌了,連忙掙脫出來,“女施主有什么事?”
那女子嘆了口氣,說道:“都是小女子教子無方,讓小師父受了傷……若小師父不嫌棄,讓小女子為師父包扎一下可好……”
聽到這里,智清連忙搖頭擺手,跳著退后幾步:“不妨事……不妨事……小僧有事要忙,就此別過……”說著背起地上的薪柴,看了看四周無人,便想立刻飛奔而去。
誰料剛剛轉(zhuǎn)身,卻不知怎么,那女子飄渺如煙,就忽然站立在自己前面。
“女施主,你為什么要揪住我不放?”智清哭喪著臉,不知道怎么擺脫這個難纏的女子。
那女子捂住胸口,冰姿雪魄中帶著幾分楚楚可憐!靶煾覆灰`會,我只是想讓小師父幫個小忙,并不想打擾。”
“幫什么忙?”智清看著這個神秘而陌生的女子,猜不透她想做什么。
“小女子冷七薇,本是攜子回故土祭拜亡夫,如今因我心疾忽犯,適應(yīng)不了舟車勞頓,只好投宿貴寺休整幾日再作打算……小女子只是想到后禪院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安心修養(yǎng),能否請小師父幫忙?”
智清想到那后禪院正與自己和智明住的地方鄙鄰,心中猶豫著,說道:“小僧只是個掃地僧,管不了這些事!”
冷七薇頓時臉色變了,“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小師父就這樣欺負我孤兒寡母么?”
智清完全不知所措,摸了摸頭,不知道如何擺脫這個難纏的女子。忽然看到智能匆匆跑過。
“智清,你怎么還在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著一本冊子,朝他喊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閉關(guān)修法,升法座講親授《金剛經(jīng)》經(jīng)義,特許我寺所有僧眾放下手中事務(wù),無需勞作,務(wù)必到大雄寶殿聽法……寺里今天來了許多俗家弟子與香客,智云大師兄讓我將香客們的食宿安排好,趕緊過去……你還不隨我走?”
智清聽他講完這些,不禁轉(zhuǎn)頭看著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雙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撫摸著幼子的頭,等待著他的回復(fù)。
他不禁搖頭,嘆了口氣,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說道:“先安排她罷……”
智能莫明其妙看著他們,也摸了摸自己的頭。
今日寺門大開,迎來眾多的香客,大殿內(nèi)香煙繚繞,座無虛席,無數(shù)的眼光都集注在蓮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時沐浴在曠遠的陽光之中,猶如真身羅漢,在人間拯救蕓蕓眾生。而監(jiān)寺玄風大師正在指揮執(zhí)事僧清點僧眾的人數(shù)。
終于安排好那對母子,與智能一同找了個僻靜之處,和眾人一般,抬頭仰望。忽然聽到一陣竊竊私語聲,還未回神,便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面具。竟然是他,那個叫智明的疤面僧帶著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無塵,徐徐走到玄風大師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風大師似乎一愣,驚詫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來了?”
智明低頭說:“監(jiān)寺師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執(zhí)著?”
玄風大師“哦”了一聲,漸漸坦然:“看來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處在荊棘中,心不動,不妄動,不動則不傷……所以只是因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覺得苦了,那還談什么修法?”
玄風大師聽到此,不禁頷首點頭,“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聽到這里,智明靜靜坐在方丈的腳下,靜心不語。
智清將視線鎖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單薄,臉角的弧線漸漸沒入秋日暖陽的光暈,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執(zhí)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執(zhí)佛禮,正欲開講,忽聽一聲清脆凌厲的女子聲音傳來:“且慢!”
驚詫間眼前一團鵝黃裙玨響動,如疾風一般沖向前邊的智明,一雙尖利細長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凌空飛入一個灰影,一把青墨宣紙做的折扇此刻變成了刀刃,輕輕一撥,即撥開了那女子的手。
“蘇姑娘,難道不知道這里是佛門勝地?豈是人肆意妄為的地方?”這個灰影落地,燦笑生輝,原來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
被稱為蘇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臉有慍色,說道:“葉準,你又管我的閑事?”
叫葉準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臉,將臉朝那蘇姑娘的臉貼了過去,蘇姑娘皺眉,不得不退后幾步。
“智清,你怎么還在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著一本冊子,朝他喊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閉關(guān)修法,升法座講親授《金剛經(jīng)》經(jīng)義,特許我寺所有僧眾放下手中事務(wù),無需勞作,務(wù)必到大雄寶殿聽法……寺里今天來了許多俗家弟子與香客,智云大師兄讓我將香客們的食宿安排好,趕緊過去……你還不隨我走?”
智清聽他講完這些,不禁轉(zhuǎn)頭看著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雙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撫摸著幼子的頭,等待著他的回復(fù)。
他不禁搖頭,嘆了口氣,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說道:“先安排她罷……”
智能莫明其妙看著他們,也摸了摸自己的頭。
今日寺門大開,迎來眾多的香客,大殿內(nèi)香煙繚繞,座無虛席,無數(shù)的眼光都集注在蓮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時沐浴在曠遠的陽光之中,猶如真身羅漢,在人間拯救蕓蕓眾生。而監(jiān)寺玄風大師正在指揮執(zhí)事僧清點僧眾的人數(shù)。
終于安排好那對母子,與智能一同找了個僻靜之處,和眾人一般,抬頭仰望。忽然聽到一陣竊竊私語聲,還未回神,便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面具。竟然是他,那個叫智明的疤面僧帶著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無塵,徐徐走到玄風大師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風大師似乎一愣,驚詫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來了?”
智明低頭說:“監(jiān)寺師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執(zhí)著?”
玄風大師“哦”了一聲,漸漸坦然:“看來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處在荊棘中,心不動,不妄動,不動則不傷……所以只是因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覺得苦了,那還談什么修法?”
玄風大師聽到此,不禁頷首點頭,“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聽到這里,智明靜靜坐在方丈的腳下,靜心不語。
智清將視線鎖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單薄,臉角的弧線漸漸沒入秋日暖陽的光暈,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執(zhí)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執(zhí)佛禮,正欲開講,忽聽一聲清脆凌厲的女子聲音傳來:“且慢!”
驚詫間眼前一團鵝黃裙玨響動,如疾風一般沖向前邊的智明,一雙尖利細長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凌空飛入一個灰影,一把青墨宣紙做的折扇此刻變成了刀刃,輕輕一撥,即撥開了那女子的手。
“蘇姑娘,難道不知道這里是佛門勝地?豈是人肆意妄為的地方?”這個灰影落地,燦笑生輝,原來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
被稱為蘇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臉有慍色,說道:“葉準,你又管我的閑事?”
叫葉準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臉,將臉朝那蘇姑娘的臉貼了過去,蘇姑娘皺眉,不得不退后幾步。
“智清,你怎么還在這里磨蹭?”智能手里拿著一本冊子,朝他喊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么?今天方丈破例不再閉關(guān)修法,升法座講親授《金剛經(jīng)》經(jīng)義,特許我寺所有僧眾放下手中事務(wù),無需勞作,務(wù)必到大雄寶殿聽法……寺里今天來了許多俗家弟子與香客,智云大師兄讓我將香客們的食宿安排好,趕緊過去……你還不隨我走?”
智清聽他講完這些,不禁轉(zhuǎn)頭看著冷七薇。那女子的嘴角高挑,雙瞳射出不可捉摸的神色,手撫摸著幼子的頭,等待著他的回復(fù)。
他不禁搖頭,嘆了口氣,手朝冷七薇母子一指,說道:“先安排她罷……”
智能莫明其妙看著他們,也摸了摸自己的頭。
今日寺門大開,迎來眾多的香客,大殿內(nèi)香煙繚繞,座無虛席,無數(shù)的眼光都集注在蓮花座上的方丈。方丈此時沐浴在曠遠的陽光之中,猶如真身羅漢,在人間拯救蕓蕓眾生。而監(jiān)寺玄風大師正在指揮執(zhí)事僧清點僧眾的人數(shù)。
終于安排好那對母子,與智能一同找了個僻靜之處,和眾人一般,抬頭仰望。忽然聽到一陣竊竊私語聲,還未回神,便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面具。竟然是他,那個叫智明的疤面僧帶著自己的送的面具,坦然無塵,徐徐走到玄風大師面前,恭敬地拜了下去。
玄風大師似乎一愣,驚詫道:“智明,你怎么居然走出來了?”
智明低頭說:“監(jiān)寺師父,我想通了,既是四大皆空,我又何必執(zhí)著?”
玄風大師“哦”了一聲,漸漸坦然:“看來你是又有奇遇了?”
“是,人生在世既是處在荊棘中,心不動,不妄動,不動則不傷……所以只是因為一副丑陋的皮囊,就覺得苦了,那還談什么修法?”
玄風大師聽到此,不禁頷首點頭,“既如此,那便坐下吧!”
“是!甭牭竭@里,智明靜靜坐在方丈的腳下,靜心不語。
智清將視線鎖在智明身上,看他的背影瘦削單薄,臉角的弧線漸漸沒入秋日暖陽的光暈,神思莫明恍惚了一下。
執(zhí)事僧燃起了香火,方丈手執(zhí)佛禮,正欲開講,忽聽一聲清脆凌厲的女子聲音傳來:“且慢!”
驚詫間眼前一團鵝黃裙玨響動,如疾風一般沖向前邊的智明,一雙尖利細長的手指眼看就要撕下智明的面具。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凌空飛入一個灰影,一把青墨宣紙做的折扇此刻變成了刀刃,輕輕一撥,即撥開了那女子的手。
“蘇姑娘,難道不知道這里是佛門勝地?豈是人肆意妄為的地方?”這個灰影落地,燦笑生輝,原來是個年輕英俊的公子。
被稱為蘇姑娘的女子杏目一瞪,臉有慍色,說道:“葉準,你又管我的閑事?”
叫葉準的公子此刻正嬉皮笑臉,將臉朝那蘇姑娘的臉貼了過去,蘇姑娘皺眉,不得不退后幾步。
佛殿內(nèi)的僧眾紛紛議論起來,佛緣寺多年隱蔽而安寧,即使是兵荒馬亂,也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蹊蹺事情,此刻因為一個疤面僧將整個寺院多年的沉寂打破。
智明孤獨地站立著,仍然是一聲不吭。面具將他丑陋的面容掩蓋,也將他真實的情感藏了起來。他此刻的沉默代表著什么,是心虛還是不愿意將面具交回給它的主人手里,不得而知。
他的所作所為素來沒有行跡,此刻的他,和面具一樣,也是讓人猜疑不定。
“不好啦!后院著火了!”隨著一聲驚呼,眾人紛紛轉(zhuǎn)頭朝門口望去。只見遠處寺院東南方向的天空一片濃煙滾滾竄入天空。
“方丈、監(jiān)寺,怎么辦?”一個小僧抓頭。
玄風大師與方丈對視一眼,遂點頭喝道:“都散了吧!趕快去救火!”
眾人應(yīng)諾,匆匆忙忙隨著玄風大師朝后院而去。
智明瘦弱的身軀依然一動不動站立在一端,仿佛猶豫著什么。忽然覺得手一緊被人抓住,只見眼前露出智清焦急的面孔。
“快跟我走!”智清說了一句,便拉起智明隨著擁擠的人群朝外跑去。他方才終于掙脫智能的阻攔,只知道要馬上將智明帶離開這個地方。
智清拉著智明漸漸朝與眾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們?nèi)ツ睦铮亢笤褐鹆,我們(yōu)槭裁床蝗ゾ然??智明體力明顯不支,氣喘吁吁地問。
“救什么火?還是先管好你自己!”智清有些惱怒,這個小和尚心竅如此愚鈍,那些找茬的人還留在大殿內(nèi),若不趕緊趁亂開溜,真不知道如何收場。
“那……我們……”智明似乎還想再說,被智清打斷。只有隨著他朝偏僻角落而去。終于拐了幾個墻角,到了西北角的一處柴房,方才停了下來。
面色窘紅的智明停步的瞬間站立不穩(wěn),腳下一滑,身子軟軟地躺到智清懷里。
智清莫明地心狂跳,臉發(fā)燒般的灼熱起來,連忙扶起智明,站在一旁。再看智明,身軀僵硬,雙瞳中呈現(xiàn)著極其復(fù)雜的神色。
過了很久,智清心中仍是歉然!翱磥硎俏医o你惹麻煩了!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你確實應(yīng)和我有個交代!敝敲骺戳丝此,鄭重問道。
“哦……這面具確實不是我刻的,是我?guī)煾冈谖译x開建康時交給我的,我也不知道它的用處,師父只是讓我收好。我看正好對你有用,就拿給你了……我……我是怕你看不起我……就說是我自己刻的……”
“那就對了……戰(zhàn)亂多年,無論多珍貴的東西也會隨著顛沛流離,輾轉(zhuǎn)他人之手,誰知道到底這東西的真正主人是誰呢?不過一個面具罷了……好了……該來的終究會來,躲是躲不多的……我并不怪你……”
智明仿佛洞悉他心中的想法,并沒有怨恨與指責,這讓他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可是,我也有問題要問你!”智清想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什么?”
“我知道那些人和你有諸多俗世淵源,并非無意中相撞,而是早就有備而來!
智明的雙肩一震,驚詫地看著他:“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從你一入佛殿,我就一直盯著你……你的位置只能看到背影,根本看不到你戴了面具,那些人必然是盯了你很久尾隨而來。而你,不過一個小僧,若是沒有什么顯赫家世背景或什么血海深仇,在這個偏僻的小寺,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找你麻煩?”
智明一聲不響,雙潭秋水流波,看不到底。
“我還有一事更想不明,有人找你麻煩,還有人幫你,這場火明明是有人替你解圍……我現(xiàn)在還懷疑你這疤面果然是因火而毀,還是有著極其精妙絕倫的易容術(shù)?你到底是誰?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智清知道自己此番話說出,定會增加與智明的距離。可是這些話如魚鯁在喉多日,已經(jīng)不吐不快。
一個人身上如果承載了太多的秘密,必然與別人的距離更為遙遠。有時候,人世間最遙遠的不是距離,而是心。心若不能在一起,即使近在咫尺,也是枉然。對面的疤面僧從自己第一次見面,就感覺到他身上的秘密如山,如此一個小小的佛寺,未必能夠承受的了。
智明看著他良久,忽然一笑:“看來你比我想象得要聰明,這么快就被你看出痕跡!我現(xiàn)在也很懷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僧人,你的所為與所學都非佛門所出,你不會是齊朝派來的密探吧?”
聽了這話,智清這才明白,眼前的智明睿智超群,回答不出對方的話,便避其鋒芒,反將一軍。這樣敏銳的洞察力,怎么會是普通人?
“為什么會猜我說齊朝派來的?為什么不是周朝或陳朝?也說不定是梁朝呢?”智清決定與他周旋下去。
“現(xiàn)在雖然三朝并存,但現(xiàn)看來周朝有鮮卑吐谷渾或黨項的支持,勢力最大。陳朝因當年梁帝蕭繹為排除異己、引狼入室,將原來的疆土四分五裂,使如今的陳朝疆土流失,雖然國家初立,還仍然根基不穩(wěn),尚需時日與民生息,暫時顧不上派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密探來一個小小的佛寺吧?梁朝的國主雖然還保留著一個空虛的名號,卻每日估計都在擔心自己命朝不保夕,還有氣力管別人的閑事?倒是齊朝雖然國主病重但仍可運籌帷幄,且剛剛立了大都督府,手下人才濟濟,也有足夠的實力與周朝抗衡,難道我說的不對?”
聽到國家大勢從一個丑陋的疤面僧口中娓娓到來,智清的視線漸漸模糊了,五臟六腑都被翻涌起來。
“你是從哪里來的?你到底是誰?”面具下的智明瞳目閃亮。
“我……真的只是一個從京城逃生的小和尚……不小心害了師尊們的性命,我到佛緣寺是來懺悔修心的!”智清眨了一下眼睛,鼓起勇氣面對智明。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滯了。幾片干枯的槐葉落在地上,未過多久,就隨風成簾,卷入天空。
良久,智明幽幽一嘆:“好吧,既然瞞不了你,我便告訴你罷!那蘇明婉是我的舊識,那面具上的墨跡其實并非她所畫,而是我……”
舊識?智清莫明覺得心中被什么扯了一下,以智明的年紀,與那蘇明婉相仿,所謂舊識,豈不是青梅竹馬?至于那墨跡是誰所畫,又是如何所畫?智明為什么又面對舊人而裝作不識?這些常人的疑惑,反倒顯得次要了。
智明卻開誠布公,對他講述著往事:“我家本是負責為梁朝皇宮采辦物皿器具的官商,因入宮機會甚多才結(jié)識了刺史千金蘇明婉。十年前,在一次中秋宴會,我隨父親將宮里用的器皿送進來,無意中被戴面具玩耍的蘇明婉沖撞,于是打碎了一只玲瓏雕花玉碗,我怕父親責怪,鬧著讓她賠,正巧遇上溧陽公主。是公主為我們解開了心結(jié)……”
“溧陽公主?”傳說在宮亂的時候,公主已經(jīng)喬裝改扮,悄然離開宮廷,隱入民間。
“溧陽公主命人將那只打破的玉碗收好,告訴主事宦官是自己喜歡拿走的。我家和蘇明婉因此就躲過了一場災(zāi)禍。這以后我們便相識了。一次我趁她不備,偷偷將那面具上用墨畫了一道,誰料那天正是他父親殉國之日,她擦不掉那墨痕,便說那面具是他父親的化身,是我毀了他父親的命格……從此便與我形同陌路……”
智清嘆了一口氣,“堂堂刺史千金,不至于為了此等兒戲之事就恨你入骨吧?”
“果然是瞞不過你,那日簡直是禍不單行,他家正準備供奉圣上的琥珀杯不見了,她以為我這樣惟利是圖的官商世家子弟,必然會不顧性命,趁火打劫吧!”
智清心頭漣漪泛起,吸了口氣,反問道:“不會是……你吧?”
智明的頭高高仰起,瞳孔中射出一道精銳的光芒!澳阏f呢?”
智清“嘿嘿”一笑,“原來她是來找你要琥珀杯的!可是你既然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又怎么能分辨自己的清白?”
“不錯,十年前她就知道我因遭禍而毀容,遁入空門,此次前來,必然是認定我拿了她家的琥珀杯。”
“那琥珀杯如此珍貴么?”智清心中嘀咕,一個小小的琥珀杯便會讓人如此大費周折么?
“那琥珀杯自然是千金難求,它還是療傷圣藥。當年溧陽公主被叛賊侯景欺占,心中憤恨,便用木梳劃傷了自己的臉,聽說非要這上等的琥珀才能治愈。誰若能奉上琥珀杯,誰就能贏得老賊的信任,換取一條性命,因此這琥珀杯是比琉璃瑪瑙還是珍貴的!
智清心中忽然一動,緊緊盯住智明:“這些隱秘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聽到這句話,智明口氣一滯,身子向后退了去!拔壹壹热皇腔噬,自己是有些交情在宮里的……”
智清“哦”了一聲,將臉朝對面的疤面僧湊了過去。智明的呼吸緊促,眼中的光芒收了回去,化作黯黑的深淵,看不到底。
智清知道,眼前這個疤面僧雖然將自己與塵世中的前因后果梳理了一番,但仍然有眾多的疑竇無法解釋?此噲D掩蓋的話語,便知道此時再也無法打開對方的心扉。
可是,那葉公子與那蘇明婉又是唱的什么戲?那老乞丐是來做什么的?這一場沒有來由的火又是什么目的呢?
智明,你到底是誰呢?智清沉默不語,只是靜靜看著對面這個奇怪的疤面僧。
兩個時辰后,天色暗沉下來,濃煙也漸漸消失,火終于被撲滅,遠道來的香客也被一一安置在各禪房。回到僧房的智清,聽到隔壁紛亂的腳步與人聲,偶爾還有孩童的聲音。終于知道,是冷七薇那對怪異的母子所住的禪房失火,那對母子也因此遷到自己住的后院西側(cè),與自己只有一墻之隔。
精疲力竭的智清,倒在塌上,將書擋在自己的臉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腦海中浮現(xiàn)的依然是牽著智明一起逃跑的景象。智明的手被自己緊緊握著,如棉絮,軟軟的,使自己的心一點點浮升,漸漸飄離了軀殼,成為云端飄渺的靈魂。忽然倒在自己懷中的瞬間,也是那般溫熱、悸動,正如書中所說那是種聞香欲醉的感覺。
不知不覺,眼前的智明轉(zhuǎn)了幾圈,忽然回首,身上的僧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襲藕色衣裙,衣裙上瓔珞碎飛,環(huán)佩脆響,那不是張令人憎惡的疤面,而是一張氣質(zhì)華貴、傾城傾國的女子面容!
蒼天!智清驚地大呼一聲,一個翻身滾向地面。頭頸磕碰的疼痛使他凝神不語,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如醍醐灌頂,豁然醒悟,怪不得總覺得如此怪異,那智明雖然戴了面具,但從那口氣、身形以及她所說的前塵往事來看,她明明就是一個女子!她與那蘇明婉也并非青梅竹馬,而是一對姊妹花!原來小小的佛緣寺果然藏匿了一個女子!
怪不得監(jiān)寺師叔將她安置在這樣一個僻靜的地方,怪不得那藥圃變成了一個水池,怪不得師叔不讓自己打聽這個疤面僧的事情,原來竟然藏有這樣的秘密。這樣想來,一切便柳暗花明,所有的疑惑便解釋得通了。
正想著該怎么試探那個化裝成疤面僧的女子,忽然聽到一聲細軟低柔的聲音傳來:“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人之所助,強者怨之所攻……《黃石公三略》……果然被我逮到了,堂堂佛門弟子,不好好研修佛經(jīng),居然看什么兵書,難道惟恐天下不亂么?”
心中正念叨的人恰恰此時,依舊戴著那張面具,坦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頓覺慌亂起來,急忙之下只聽“嘶拉”一聲,智清最好的一件僧袍不巧正掛在旁邊的椅腿上,撕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而疤面僧智明正揀起地上掉落的古書,嘻嘻笑著。
智清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僧袍,不由窘迫起來:“打掃經(jīng)閣的時候,我只是隨手帶回來墊枕頭用的……”
“你臉紅了?被我抓到把柄了吧?你果然不是一個安心修佛的……”智明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話音充滿了揶揄。
智清此刻才覺得自己脖頸開始燙了起來,對面的“她”吐氣如蘭,音如鶯轉(zhuǎn),使人全然忘記面具后邊的疤痕,不由問了一句:“你從玄風師叔那里來?”
智明點頭:“我已經(jīng)向玄風師父稟明了原委,玄風師父說,既然已經(jīng)遁入空門,那么俗世過往便可以一筆勾銷,讓我不必介懷!
智清不由深深呼吸一口,望著自己扯破了的僧袍,心中打定主意,嘆息道:“唉,如果明日讓大師兄看到我這不成器的樣子,定然又不知道會遭遇什么樣的難堪呢?”
“針線縫縫就可以穿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智明不以為然。
“說得倒好聽,不如你來縫可好?”聽到智明毫不戒備的話,智清決定深挖到底。
“包我身上,拿針線來!”
智清愣了一下,隨手翻了翻木柜。不知這禪房以前是哪位居士清修居住的地方,竟然真的存留有針線。
將針線遞了過去,嘴上卻依舊試探著:“你不是官商子弟么?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怎么還會做那些小家碧玉的事情?”
智明答得坦然:“我雖然出生商人之家,卻是妾生之子,自小娘親去世,雖然有侍女仆婦伺候著,卻也有些小性情,不愿她人動用我的私物,因此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做的!
聽她說得天衣無縫,智清不由看向她一雙纖纖玉手,此刻正輕輕捻起一股長線,借著月光,嫻熟地穿向針孔。
看她凝神縫制那衣衫的樣子,如石雕般的輪廓映在窗欞,在寒氣逼人的初冬,竟然緩緩流動著一股暖暖的氤氳。腦海中竟然浮現(xiàn)出一幅“紅袖添香”的旖旎畫面。
面龐滾燙,似乎忘記了什么。
智明很快就將僧袍縫補好,一邊將針線收起,一邊笑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
智清這才回轉(zhuǎn)過神,問道:“什么事?”
只見智明從脖頸中扯下一見東西,塞到智清手中,并伸出細長的手指,在他手心輕輕劃出一個‘契’字,說道:“若有一天有人在你手心寫下這個字,你便幫我將這件東西交給他!
智清看那東西是一顆血色木佛珠,近些嗅過去,便聞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疑惑問道:“這是什么?你為什么不自己交給他?”
“這是扶南紫沉香木佛珠,是我最珍惜的東西,交給你我放心。我這副樣子,自然是不方便在人前顯露,你不是剛領(lǐng)教過么?”智明笑了笑。
智清的心莫明又是一沉,“原來你知道自己會惹來災(zāi)禍!你今日走出幽居之所,上大殿聽經(jīng),又不辭辛苦到我的住處托付這件東西,可見得這件東西的重要?墒牵阌譃槭裁纯闲湃挝?”
“再過半個時辰,我便又要回到那明月居去,過我的寧靜日子。從你開始無懼我這丑陋的面龐時,我便已經(jīng)信任你了。此時你已經(jīng)知道我是不祥之人,還愿意留在我身邊,我又怎么能不信你?”
聽到這里,智清心頭汩汩騰起一股暖流,喉嚨中咸腥的氣味似乎即將涌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還知道你是個……”智清心頭猶如被束縛在網(wǎng)內(nèi)的魚兒,不甘心地掙扎著,隨時要破開桎梏而出。
“什么?”智明看他有話想說,凝神傾聽。
忽然一聲清脆的刀刃之聲,從空中傳來。兩人相互一望,隨即沖帶房外。
夜空清涼,無來由地刮著疾風,枯枝后已經(jīng)看不到月兒的身影。對面的屋檐上晃動著兩個人影,似乎正在爭執(zhí)著什么。
智清側(cè)耳聽過去,很快就聽出正是白日大鬧法堂的葉準和蘇明婉。
“蘇姑娘,我早和你說過,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我找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干系?”
“我說你一個嬌滴滴的女子,何苦要淌這一趟混水,不如和我一起隱居大漠,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呸!我還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怕我先找到她,你不能向你的新主邀功請賞吧?”
“你誤會我了!我早已經(jīng)是你的仰慕者,不過怕你以身涉險、遭遇不測,這才前來阻攔你!”
“嗚”的一聲,那蘇明婉似乎被縛住,掙扎不開。
智明嘆息了一下:“看來我該一直呆在那幽深之地,不該出來!”
智清聽到此,黯然道:“都怪我多事!沒想到一張小小的面具竟會給你惹來這許多禍端!”
“我說過,不怪你,是我的命數(shù)!”智明輕輕笑著。
智清很想說,無論遇到什么事,我都會用性命保護你!忽然覺得唐突,不敢開口。
這時,只聽得“啪”一聲,那葉準“哎呀”一聲,罵道:“是哪個混賬東西做這下九流的勾當?有膽量的,給我光明磊落站出來!”
屋頂上的纖細身影似乎因為這忽然的事端趁機掙脫束縛,飛入遠處的高檐上,漸漸隱入黑夜中。
又一陣風過去,吹散了團聚的烏云,月光重新灑落了下來。一株楊槐樹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腰帶上別著一只弓藏,口中還咀嚼著什么。
“大哥哥大姐姐,我娘說,月黑風高,不適宜在房外。叫我來請你們吃她親手做的蓮藕合子,說這是今年秋新采下的最肥美的蓮藕了,調(diào)了百花蜜,可好吃了……”
智清認出來,那是前日那個叫滄海的調(diào)皮孩童。看他腰上的弓藏,就知道這孩子癡迷于此,并不聽他母親的訓(xùn)誡,定是不只有一件這樣的傷害生靈的玩物。
“你是誰家的小孩兒?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覺,跑出來攪和別人的好事!”葉準許是被弓藏打痛了,有些惱羞成怒。
“嘿嘿,大哥哥,我娘有心痛病,半夜有些小動靜,都不得安眠。我為了孝敬我娘,將和她說,等我把那些半夜吵人不得安眠的壞鳥雀都打下來,給她煮湯喝……”說著,看他拔下腰間的弓藏,朝葉準的方向又射了過去。
葉準自然是一副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樣子,“好你個沒教養(yǎng)的小孩兒,看回頭我怎么替你娘教訓(xùn)你!”說完,也翻身一躍,隱入不見。
若不是親眼看過,誰都不和會相信會有出現(xiàn)這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一對武功心智高絕的男女高手,竟然就這樣被一個小孩童用一只弓藏驅(qū)趕了。
“我以為我今天是躲不過去了!敝敲鬏p語,“看來今夜你我是高枕無憂了,至于明日,隨它去好了。”
“平日行善積德,果然能得福得壽……”智清凝重說道,“若有一天我有劫難,你也會幫我么?”
“這……”只聽智云躊躇了片刻,沉吟道,“請邵老爺放心,小僧一定竭心盡力,圓了夫人的心愿!
“好,那就勞煩大師了。”
聽到這里,見竹簾掀起,智云走了出來,看到智清,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發(fā)泄之地,于是大聲叱責起來:“耽擱了這么久才來?讓邵老爺都等急了,真是不長進的東西!”
智清“哼”了一聲,不與他計較,低聲說:“這些東西都是多年未曾用過的,所以找起來才費力些,但所幸的是都是完整的!
智云白了他一眼,朝房中恭敬說道:“邵老爺,讓您久等了,小寺僧人初來乍到,不熟悉本寺的規(guī)矩,您別見怪!”
“不妨事,這也是難為你們了!我家夫人不知道得了哪位高僧的點撥,非要找這些經(jīng)書研習揣摩,我也拿她沒有辦法!
智清聽著這話,轉(zhuǎn)瞬看到門簾又一掀,出來一個微微發(fā)福、富貴打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一臉慈笑,雙目炯炯有神,并沒有想象中的市儈之氣。
智云訕笑著應(yīng)聲:“邵老爺放心,這些經(jīng)書別說是夫人借去看看,就是全部送給夫人也是應(yīng)該的。我這就叫人給送到府上去……”
邵老爺擺手點頭笑說:“那就煩勞各位大師了……”
“智清,這差事就交給你了……給邵老爺送到山下去,要小心,不得懈怠,知道么?”
智清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對智云這種人此時非但不能與他頂撞,還要恭眉順眼,不可逆他,于是并不爭辯,低頭應(yīng)聲,按照吩咐行事。
這一趟差事果然不輕松,足足幾十斤經(jīng)書,裝到一只木箱里,智清花了一個時辰才背到山下邵家的馬車上,待重新爬進山門,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
剛剛走進藏經(jīng)閣樓下,驀地抬頭看到,那個叫滄海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樓上,頭頂上頂著一本書,正從窗口朝自己作著鬼臉。
“這是佛門圣地,你這樣的小孩子來做什么?”智清每次看到這個詭異的孩童便覺得脊背發(fā)涼。
小滄海嘻嘻一笑:“智清師傅,我娘讓我?guī)退冶痉鸾?jīng)誦誦,說是博大精深的佛法能去了她的心疼病!
“要借佛經(jīng)一定要經(jīng)過監(jiān)寺的首肯,還要找當日的執(zhí)事僧登記在冊才行,小僧只是各掃地僧,無權(quán)應(yīng)了此事!敝乔迮郎蠘侨ィ瑢⒛切」眍^扯了下來,想讓他立即離開這里。
“智清師傅,我娘說,她已經(jīng)有了開過光的佛器,還想找些淺顯易讀的佛經(jīng)來誦讀,就煩勞監(jiān)寺大師一次便罷!毙婧U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給他。
原來竟然是顆黝黑通透的玉珠子。
智清看這小小孩童竟然學會了賄賂,更是厭惡之極。于是硬起心腸,推開了那雙冰涼的小手:“君子不奪人所愛,小施主,請回去吧,恕小僧不能從命!”
小滄海吐了吐舌頭,忽然從背后抓起一本線裝厚書,身形急速扭轉(zhuǎn),一彎腰,竟然從智清身下掙脫了開去,然后如小兔子一般飛快地沖出藏經(jīng)閣,朝前殿飛奔而去。
“不好!”智清情急之下發(fā)現(xiàn)小滄海拿去的正是邵老爺要的經(jīng)書之一,于是不假思索追了出去。
可是那小滄海竟然猶如鰍魚般水滑,轉(zhuǎn)瞬就不見蹤影。
智清找了幾個院落,仍然無所獲,便懊喪地回到藏經(jīng)閣,心想待有空去找他的母親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
誰料令他大吃一驚,藏經(jīng)閣遍地狼藉,到處都是被拋棄的書籍,明顯是有人進來翻找過什么。待清點后,智清驚詫萬分,珍貴的典籍并不缺少,獨獨缺了那幾本帶梵文的經(jīng)書。
智清皺起眉頭深思,那小滄海到這里來難道是與他母親使得調(diào)虎離山計么?身為母親,竟然讓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這般工于心計,簡直是匪夷所思?墒,那冷夫人為什么要那幾本帶梵文的經(jīng)書呢?
智清百思不得其解,頭疼的倒不是那經(jīng)書有多珍貴,如讓大師兄知道,又要借題發(fā)揮,那自然免不了再會受罰,到時候,監(jiān)寺師叔也無法再包庇自己。
這一晚,智清又輾轉(zhuǎn)難眠。雖然自己心中已經(jīng)想了無數(shù)個拋身事外的借口,但覺得仍然是過不了大師兄這一關(guān)。做夢都沒想到,佛說的因果與現(xiàn)世報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天還沒亮,大師兄已經(jīng)到了藏經(jīng)閣門口,口口聲聲要智清趕快找出那些帶梵文的經(jīng)書,好研究揣摩邵老爺留下的那些佛偈。
智清裝做找尋那些經(jīng)書,腦中卻想著怎么應(yīng)對他。
“你要仔細想想自己有多大的福分,你只是個掃地僧,要不是監(jiān)寺允許你翻看這里的佛經(jīng),你不要身在福中不惜福?還磨蹭什么?趕快找……”
“智云師兄,聽說那梵文書足足有一尺多厚,即便看個七天七夜都不夠用呢?師兄要是現(xiàn)學現(xiàn)賣,哪里來的及?”
智云聽了這話,似乎覺得有道理,便問道:“那你說怎么辦?十日后邵老爺就派人來取了,到時候若是交不出,就壞了我一世清名……要想個萬全之策!”
智清故意沉吟良久,說道:“以前在棲霞寺的時候,我倒是老看師尊們揣摩那些梵文經(jīng)書,倒是認得幾個……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師兄?”
“真的?”智云驚疑地拿起那些佛偈給他,指著上邊的字說,“到底是京城大佛寺來的,倒還真是有幾分見識,你來看看這是什么字?”
智清拿過來,裝作仔細看了片刻,說道:“我雖然不甚精通,到也認識幾個……諾,這個字好像是說字,那個字是永生的意思……”
智云忽然暢笑:“也罷,我不找那些經(jīng)書了,找到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領(lǐng)悟不了,不如交給你,七日內(nèi)譯好給我,我再親自抄寫好,呈給邵老爺。”
智清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心想現(xiàn)過了這關(guān)再說。那些梵文既然無人能識,隨便找?guī)拙浞鹳蕼惿先ゾ涂梢粤恕?br />
待送走了智云,智清仔細看那佛偈中古怪的字符,更是一頭霧水。心中忽然奇怪,怎么最近這許多人都要找?guī)ц笪牡慕?jīng)書?雖說這藏經(jīng)閣有的是佛家典籍,但那智云也不是什么等閑之輩,隨便找?guī)拙洌率且矐?yīng)付不過去。該怎么辦?
忽然望向智明住的禪院上空,便顧不得現(xiàn)在還是白天,照舊從那堵高墻爬了過去。這一次,那墻上竟然有只長梯,下了長梯,又多了幾塊大石頭,于是心中欣喜,看來智明已經(jīng)做了準備,隨時迎接自己這個不速之客。
踩著幾塊石頭,順利過了那淺潭,進了禪房,很塊就聞到一股嗆鼻的昆侖黃的味道。只見智明正在用石藥杵將那些昆侖黃搗成粉末。
看到智清的身影,智明沒有一絲意外,只是輕輕地說:“你來了!蹦锹曇魷嘏绱,如在家等候夫君的妻子,將那等待的心思和期盼都化成這三個簡單的字。
智清揉了揉鼻子,問道:“為什么要弄這些東西?”
“我有個奇怪的隱疾,一到夜晚便會渾身痛癢,所以才不得不每日用這昆侖黃粉洗浴,只是怕這味道太過難忍,便種植了很多草藥和花朵,一同摻在水里用。”
原來如此,智清心中釋然,怪不得她每天要沐浴,原來其中竟然有這樣的隱情。
智明將昆侖黃粉收在罐內(nèi),輕輕拍了幾下手,笑問:“智清師傅,這次又有什么事情問我?”
智清莫名覺得脖頸深處發(fā)熱,自從知道她是女子,便再不敢到此間來了。今日若不是這事情迫在眉睫,他也不肯輕易就翻越那道高墻。
“我……”智清將那佛偈拿給她,將白天的事情告訴她。
只見她的眼神越來越淡,嘆息一口說:“看來,這些人都是沖我來的。”
智清心中的猜疑越來越篤定,原來冥冥之中,這些怪人的到來竟然真的和眼前這個悄悄隱于寺院的疤面僧人扯上關(guān)系。
她拿著那佛偈說道:“這些雖然是天竺文,可是卻是佛寺內(nèi)大多高僧都認識一些的,并沒有什么稀奇,他們恐怕這是聲東擊西,真正想找的人就是我啊!”
“你?”智清看著對面的她,緩緩將頭抬向高空,神色愈是悠然遠闊。
“民間曾傳說溧陽公主還活在人間,公主癡愛佛經(jīng),曾經(jīng)向天竺高僧請教過天竺文,我身為官商,為殿下搜羅了不少法器和絕版佛經(jīng),為了揣摩公主心思,也曾在天竺高僧身邊受教多日,想找到公主的蹤跡,就必然先要找到精通天竺文的人。”
智清指著她,口唇竟然有些僵冷,“難道你就是公主殿下……”他不敢繼續(xù)說下去,生怕這句話吐露出來,就會打破許久以來兩人之間難以言喻的氛圍。
誰料她的笑聲如鈴:“你確實不是一般的僧人!居然想我是女子?”
智清悶悶哼了一聲,心道:“就算你不是公主,也是個女子吧?”
“智明師兄……”忽然聽到墻外有人呼喊。奇怪的是,這里很少有人前來。
“我是監(jiān)寺派來的,叫智平,監(jiān)寺想師兄能給些昆侖黃。”
“昆侖黃?”智明聽到這話,竟僵直了身軀。“要昆侖黃做什么?”
“本寺香客得了奇怪的病,皮膚瘙癢,幾乎要抓破自己的衣衫,說是只有昆侖黃才能治療這怪。”O(jiān)寺說,既然落在我佛緣寺,便要保這香客的安康,失了人心,這寺院哪來的香火?”
智清想說什么,卻見智明已經(jīng)將一些昆侖黃包扎好,仔細捆住,說道:“小師弟,讓那香客切記,這些昆侖黃忌諱用那燒滾的水,只有七八分的水才能泡開,太冷太熱都溶不了,要泡兩個時辰方才奇效,最好連續(xù)浸泡七七四十九日!
智明隔著墻,將那昆侖黃輕輕拋了出去,聽到外邊智平的聲音再次傳來:“謝謝師兄,我這就回去救治那香客!
智清緊皺眉頭:“看來這昆侖黃也是沖你而來!”
智明并不說話,將雙手在一盆清水內(nèi)洗凈,方才說道:“還是先幫你把佛偈譯出,否則,你這一關(guān)可躲的過?”
智清脖頸發(fā)熱,“我……”
“但我所知梵文也不過五六分,若要譯完這些佛偈,恐怕要找些帶梵文的佛經(jīng)對照!敝敲靼櫭,顯然思緒飄忽不定。
“可是……那些佛經(jīng)已經(jīng)被那冷夫人的孩童竊去……”
智明身子一僵:“她們拿那佛經(jīng)做什么?”
智清搖頭,眼睛看向冷夫人母子住的禪房。那個叫滄海的小孩子的確是鬼怪靈精、難以捉摸,但為什么要拿走那些帶梵文的經(jīng)書?恐怕這母子的身份也是大有文章。
智清與智明決心到那冷夫人禪房一探。那禪房所在雖然比不得他們現(xiàn)在的居所,卻也是寺院中冬暖夏涼的舒適所在,絕非一般僧人可以有緣居住?磥肀O(jiān)寺也是給了她們極大的面子。
夜涼如水,吹進脖頸,愈發(fā)覺得寒冷。走到那廂房盡頭,也要穿過一條小徑,四周的紫槐飄落了大片的黃葉,覆蓋了小徑的方向,但那依稀閃亮的燭光仍然將人引領(lǐng)到想去的地方。
很奇怪的是,廂房里并沒有聽到小滄海的嬉笑聲。那孩子頑皮詭異,絕少這般寧靜。門是半開的,里邊飄蕩著一股怪異的腥味。
并沒有人活動的跡象。
“冷施主可在?”半響依然沒有動靜。
智清心中莫名發(fā)緊,這個時辰了,這母子又為什么不在房中?
“不好,你看……”智明臉色忽變,指著地上掉落的蓮藕合子和四處凌亂的擺設(shè)說道。
“民間曾傳說溧陽公主還活在人間,公主癡愛佛經(jīng),曾經(jīng)向天竺高僧請教過天竺文,我身為官商,為殿下搜羅了不少法器和絕版佛經(jīng),為了揣摩公主心思,也曾在天竺高僧身邊受教多日,想找到公主的蹤跡,就必然先要找到精通天竺文的人!敝乔迮c智明對望一眼,不由分說同時掀開了那內(nèi)室的布簾。只見小滄海俯臥在床榻上,悄無聲息。
智清連忙轉(zhuǎn)過小滄海的身軀,卻看到那孩子的瞳孔放大,臉色慘白,嘴角還殘留著蓮藕合子的碎渣,鼻孔中滲出一絲鮮血。連忙用手試探,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這孩子竟然已經(jīng)沒了氣息。
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
智清仔細看去,小滄海的衣襟還算整齊,只是脖頸深處有一道深深的紫痕,明顯是被人用繩勒窒息而死。房中被人翻得凌亂不堪,看來是有人想找什么。
智明沉吟片刻,說道:“難道也有人在找那梵文經(jīng)書?那經(jīng)書可還有什么秘密?”
“那些經(jīng)書一直放在藏經(jīng)閣最不起眼的地方,若不是邵老爺要為夫人翻譯佛偈,自然是沒有人要看它們一眼的!
智明苦笑一下:“看來我是逃不掉了!”
智清剛想問:“為什么要逃?”忽然聽到瓷碗碎裂的聲音,緊接著聽到一聲凄厲的呼喚:“孩兒!”
那冷夫人不知道從哪里出現(xiàn),撲上去抱住小滄海聲嘶力竭地呼喚:“你怎么了?娘不過去廚房給你煨了一碗熱湯,你便被人殺害……讓娘可怎么有臉去見你爹?”
她忽然站起身來,伸出一只纖指,指著智清和智明怒道:“真沒想到,堂堂佛寺,竟然有你們這樣喪心病狂的出家人……你們還我兒命來……”
說著,她竟然朝智明抓撲了過來。
智清一個輕轉(zhuǎn),便將智明擋在身后:“冷施主,你可不要信口雌黃!”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深更半夜,若不是你們心存不軌,到我這孤兒寡母的房中來做什么?現(xiàn)在事實俱在,難道我還冤枉了你們不成?”冷夫人不分青黃皂白,竟然瘋了一般拼著性命朝智清的臉抓了過來。
智清低頭躲避,正在為難,忽然聽到一聲“嗖”,眼看那冷夫人的胸口竟中了一只暗器,冷夫人目瞪口呆,面色猙獰起來,頃刻也倒了下去。
智清與智明環(huán)顧四周,只見夜色茫茫,枝葉隨風瑟瑟而動,根本不知道這暗器又是從何而來。
眼看冷夫人的面色發(fā)烏,智清驚道:“暗器有毒!”頓感五臟六腑疼痛難遏。
智明正疑惑著,忽然看到冷夫人衣襟翻亂,露出一個玉牌,玉牌上竟然有著“大周通令”的字樣,不由緊蹙眉心,知道禍事將至。
難道這冷夫人竟然是周朝的密探?這廣陵的一所小小的寺院竟然莫名出現(xiàn)周朝的密探?智清隱隱覺得事有蹊蹺,他與智明莫名進入一個圈套里。
“看來是螳螂撲蟬,黃雀在后,我們怕是難以洗清這殺人的罪孽了……這里怕是容不下我們了……”智明臉色蒼白,幽幽嘆息。
智清的神智忽而被冷風吹了須臾,清醒了起來,于是伸出手,肅然說:“既然容不下我們,不如隨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智明的眼神飄忽,猶豫不決:“我本孤苦之人,天下雖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處?”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智清這句是發(fā)自肺腑的,沒有任何矯揉造作。
智明的身子再次僵。骸澳?”
智清想到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來這佛緣寺不足百日,便又要浪跡天涯,不由唏噓起來。當初自己在棲霞寺也曾經(jīng)被三堂會審,這樣快就又要瀕臨絕境了。
忽然聽到一陣紛沓的腳步聲,竹影簌簌,一片燈火轉(zhuǎn)瞬照亮了眼前,玄風大師帶了眾多弟子攔在前邊。
玄風大師痛心疾首地喝道:“智清,我好心留你在此,你卻藏匿禍心,枉顧佛陀教誨,做了這等喪心病狂的事,還不束手就擒?”
智清看到玄風竟然是非不辨,內(nèi)心竟然有些悲愴:“師叔,若是你信我的話,我便就地伏法。若你不信,我就是留下,也是枉費了我?guī)煾傅慕陶d!”
玄風大師搖頭怒道:“你還有臉面提起你師父?我早已經(jīng)查明,智明的面具是從你而來,你不僅僅敗壞了我佛緣寺的清譽,還將智明這樣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僧人引入這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你的罪孽深重,即便到了地獄,也不能再見到你師父了……”
智清此刻,已經(jīng)知道,這個動亂的世道,連佛寺都這般難以容納自己,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一對母子死去,自己又莫名成了嫌疑人。
“監(jiān)寺師父,不是智清……”智明想分辯什么。
卻被玄風大師擺手阻止:“智明,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是斷然不會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來,定然是他要挾了你,被迫才出了禪房。你放心,有貧僧在,定然會還你一個清白……”
“監(jiān)寺師父,我……”
玄風未等她說完,手中已經(jīng)運起掌力,向智清抓了過來。
忽然一陣疾風襲來,一股嗆人的粉末鋪天蓋地而來,眼前的變成了白茫茫一片。智清只覺得身軀一緊,耳邊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跟我來!”
待他看清眼前的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隨著他出了院墻,避進黑暗的叢林中。
黑夜中,遠山蒼茫,寂月皎皎,那人的胡須銀白,居然是在佛堂上嬉笑人生的老乞丐馮遷徙。
“多謝老前輩搭救!”
“我說你這小和尚,怎么莫名就成了替罪羊?”
“替罪羊?”智清不解。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么?那母子二人早不死,晚不死,非要此時此刻死在你的面前,定然是有人別有居心栽贓陷害,但你的師叔卻不是個好人!”
“怎么會?本寺自有寺規(guī),又怎么能因我而廢?師叔不過是為了維護道義罷了,等查清楚了,自然就會還我個公道!敝乔逭f道。
“哈哈哈……”馮遷徙盤腿坐下,搖頭晃腦,放聲大笑,“這老匹夫,自以為披上袈裟就丟了盜匪之氣,不是可笑么?”
智清看他一副篤定神態(tài),不由疑惑起來。
“他以為神不知、鬼不知,就能偷龍轉(zhuǎn)鳳,將自己的身份隱匿了去,不是天大的笑話么?俗話說,自作孽,不可活,他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以為念幾句‘阿彌陀佛’就能贖罪了?”馮遷徙依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前輩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知道這些隱秘之事?”智清探詢道。
“你一個毛頭小子,自然不知道我是誰?但我卻知道你是誰?”馮遷徙終于停止了大笑。
智清的心中“噗通”一跳,呼吸驟停:“我?”
“對,你!”馮遷徙湊近前來,口中還散發(fā)著燒雞的味道。
智清趁天色黑沉,馮遷徙已經(jīng)睡得鼾聲大起,便悄悄爬起來,重新摸進寺院。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放不下智明,這許多日子以來,那疤面雖然猙獰,卻成了自己最渴望的期盼。許是這許多年孤獨慣了,終于有一個聊得投機的人。不知道她是不是被監(jiān)寺關(guān)了起來,到底還是親眼看一眼穩(wěn)妥。
秋風涼的人有些不安。爬墻對智清來說,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輕而易舉地就越過兩道院墻。玄風的禪院最為寬闊好尋,幾株梧桐寬大的葉子,在月光下透出深深淺淺的光澤。此刻,不但沒有一個僧人念經(jīng)超度亡靈,也沒有一個香客流連月色,諾大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似乎白天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不潔之事。
然而,玄風的禪房里竟隱隱有女子的啜泣。智清屏住呼吸,悄悄將頭貼近窗欞。
“雷破,那孩子死得好冤……你怎么還是這樣狠毒?自從咱們的孩兒死去,我就撿了他。雖然不是你我親生,卻是我親手養(yǎng)了幾年,我稍稍一猶豫,你便下了手……這不是讓我寢食難安么……”
那女子的聲音好熟悉,似乎猶在耳邊。那飄在窗上的影子明明是玄風無疑。
智清捂住心臟,是冷七薇。原來她沒有死,她口中的雷破也果真是馮遷徙所說的叛賊侯景昔日的下屬,而今投了周朝。
玄風的口氣早已經(jīng)變成了智清不認識的人:“不過區(qū)區(qū)一個小孩子,你若是喜歡,我叫人再給你尋一個就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你別忘了,當初我隨侯景兵敗走投無路,險些喪命,是你為救我才一同投靠了大周,大周的律令苛責狠絕,身為大周的密探,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此事辦不成,你我的腦袋都要搬家,還顧忌什么別人的性命?”
“我……”冷七薇仿佛被打中了要害,啜泣聲漸漸小了下來,“那你把智清逼出去,就是為了從智明……不,就是為了從單凌云那里得到寶藏么?”
“哦,不錯,這智清心思縝密,不容小窺。若不趕走他,我怕夜長夢多,咱們的計劃都打了水漂……”玄風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當初我收留他,不過是看在師弟的面子上,但后來派去棲霞寺的弟子說,我?guī)煹芫谷皇菫榱司S護他的性命而自裁的,能讓我?guī)煹芤孕悦鼇頁Q的人一定也非等閑之輩……我又怎么能放心的下?我讓他去藏經(jīng)閣,本是想阻斷他的非份之想,可是沒想到他卻輕易就得到了單凌云的信任……”
“你關(guān)了單凌云十年了,還是什么都沒得到,為何不一刀殺了痛快?”
“她是溧陽公主的心腹,溧陽公主的秘密恐怕只有她知道,取一個女子的性命容易,但是那恐怕世間再也沒有人知道溧陽公主的行蹤了……最怕的就是齊朝或梁朝趁我們不備,將她劫了去,那我們這些年的辛苦不就白費了么?而周朝國主也不會饒了我們!”
“那單凌云是世間最聰明、最有膽識的女子,只可惜為救主毀了容貌,這輩子恐怕再也不會有男子愛戀了……真是好悲涼……” 冷七薇到底是個女子,所思所想居然仍然是兒女情懷。
“你不用怕,這十年我并沒有懈怠,我已經(jīng)偷偷訓(xùn)練了十八名死士,待到危機時刻,他們便會出現(xiàn),確保我們無憂……”
“雷破……”冷七薇的口吻中多了幾分深情,“我等了這么多年,終于可以再見到你……我死也值了……”
窗欞上映照的人影偎依到一起,再也沒有聲息。
多日來的疑惑竟然在此刻得到解悉,智清在心中豁然開朗的時候,不知為何多了幾分心痛,說不清楚這心痛到底從何而來。
他已經(jīng)知道,那疤面僧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子,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單凌云。她看似因為毀容而躲在后院種植花草,實則被雷破軟禁。雷破藏身寺院多年,只是為了從單凌云那里得到關(guān)于溧陽公主的秘密?這般隱忍,這般殫精竭慮,真是用心良苦。他與冷七薇居然是多年的戀人,為了祛除異己,竟然以一個孩子的性命相付,這般賊子禍心,實則玷污了這佛門殿堂的清凈。
悄悄離開了玄風的禪院,智清直接摸到住持方丈的住處。這寺院中恐怕只有方丈才有能力節(jié)制玄風。智清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到佛緣寺的真正目的告訴方丈,求方丈助一臂之力。
走到僻靜的小徑,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紛沓而來,竟然聽到大師兄智云的聲音:“邵老爺,這深更半夜的,委屈您親自上山,真是怠慢了,有事派人來知會一聲,我立即就辦好!
邵老爺?shù)穆曇舫錆M焦慮:“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那夫人一心要參悟那高僧的偈語,看這些天仍然沒有動靜,急火攻心,已經(jīng)暈過數(shù)次。我也規(guī)勸過她,修佛怎肯急躁,但她卻一意孤行,唉,昨日與我說,明天若是取不回那佛偈,她便不活了……我怕出意外,這才親自來了!
“這……”智云的聲音明顯遲疑了起來,“請邵老爺先行安歇,待明日外小僧定然給老爺一個交代……”
扒開細密的枝葉,透過禪房的微弱燭光。智清看到三個小僧正在幫邵老爺打點行李,而智云背著手,小聲吩咐著:“你們兩個伺候邵老爺安歇。另外一個與我一起去藏經(jīng)閣……”
隨后便看到一個小僧跟在智云后邊,漸漸隱匿入昏黑的夜幕中,唯獨只剩下一盞飄移的籠燈。
智清心里明白,自己的無故消失,定是給智云帶來了諸多的影響。但整個寺院并沒有小滄海的死亡而動蕩不安,一切都井然有序。于是,心內(nèi)不由暗暗佩服玄風的才能。
智云必然也被逼得孤注一擲,打算熬個通宵去解那佛偈,以應(yīng)付那難纏的邵老爺。
智清深呼吸一口,仍然是尋著記憶中的路徑,直接奔向方丈的禪室。
方丈的禪室清素簡約,一燈如豆,還有一只半新的木箱橫在角落。方丈此刻正在蒲團上閉目坐禪。智清輕手輕腳走過去,跪在方丈后邊行了佛禮,鼓起勇氣說道:“小僧智清,是來向方丈請罪的……小僧瞞了方丈,小僧做了不該做的,請方丈慈悲寬宥……”
智清邊說邊抬頭望著,眼前的方丈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不由心中一震,一種不祥預(yù)感襲來。他將耳朵貼進地面,竟然聽到大約幾十人的腳步聲愈來愈近。
他大叫一聲:“不好!”隨即跳了起來,撲到方丈面前。方丈面色發(fā)青,胸口的衣襟上是一片猩紅的血跡,地上有一只茶盅斜倒在地上,茶漬已經(jīng)半干了。原來方丈大師早已經(jīng)圓寂多時了。
智清環(huán)顧四周,似乎有鋪天蓋地的殺氣滾滾而來,于是想立刻逃離這里。但當他打開房門,門外已是火光一片,眾多的僧人舉著燈火凝神往望著自己。為首的確是那玄風,不,應(yīng)該說是梁朝叛將侯景的舊部雷破。
雷破訕訕笑著:“我果然沒有猜錯,你定然會重新回來,所以便隨你折騰。你害死了你兩位師尊,又來佛緣寺造孽,害了一條性命還不善罷甘休,居然又害死了方丈,智清,你還不跪下領(lǐng)罪?”
智清看他居然不再掩飾自己的假面目,不由也把心意一橫,冷笑道:“你有什么證據(jù)是我殺了人?”
“證據(jù)?”雷破點頭,“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來人!”只見一個小僧走進方丈大師的禪房,轉(zhuǎn)了幾圈,從角落里撿到一個锃亮的刀具,對眾人說,“這是智清貼身的小刀,他就是用這把刀殺死方丈的。”
他的話音一落,頓時聽到喧囂的議論聲,似乎沒有人相信,這個入寺不久的小僧竟然長了通天豹子膽,敢取本寺方丈的性命!
智清看到那小刀,卻驚得四肢百骸都要碎裂。怪不得著那小刀已經(jīng)好些日子找不到去處了,原來這雷破是預(yù)謀已久了。當初問自己為什么要雕蓮花的時候,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么?他果然是驍勇善戰(zhàn)、精于權(quán)謀的老將,只在看似清風明月般的言談中就將自己陷入一個天大的陰謀圈套里。
那把小刀伴隨了智清多年,是智清最為珍愛的器物,此刻竟然被誣陷成為殺人的工具,智清不由悲憤地搖頭。
“智清,佛門慈悲為懷,原本收留你,是希望你洗心革面、重新為人,可是你卻連連害了幾條人命,枉費我對你的信任,也枉顧了你師父的一片苦心,讓我思慮很久了,該怎么處置你?”
看著雷破那篤定的神色,智清冷笑:“僅僅就憑一把削木頭的小刀,就認定我有罪了么?”
聽到此話,雷破竟然暢笑起來:“好,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那我就讓眾人看看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僧是怎么陽奉陰違的!智行,你說說你在方丈講經(jīng)前日看到了什么?”
燈火中竊竊地走出一個瘦弱的小僧,猶豫了片刻,說道:“前日我胃痛,沒用晚齋,到三更實在支撐不住了,便偷偷跑到廚房來,不料我看到智清他從里邊出來,次日師兄弟們大都腹瀉起來,我才猜到是智清做的。心中一直疑惑,智清為什么會這樣,于是便悄悄跟著他,誰知居然發(fā)現(xiàn)他晚上偷偷在寺院的墻壁上挖了一個洞……”
智行說到這里,眾僧已經(jīng)嘩然。那日,眾僧人吃了雷破的藥丸方才止住腹瀉,所以至今想起來,均覺得智清的行為不可理喻。
雷破陰陰地繼續(xù)說道:“你心中明明知道智明是女子,還要爬墻過去騷擾,你這等淫僧,怎么還能安然修習佛法?你到底是什么人?還不老實交代?”
眾僧聽了,又是一陣騷亂。有人驚呼:“天哪,寺里居然藏了一個女子?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智清無奈一笑,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雷破的掌握中,不由心中一凜,說道:“既然都知道了,還說什么,不如隨你處置!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讓我見智明一面,我有話和她說!”
那日下藥自己權(quán)衡了許久方才決定做的。到佛緣寺多日,他已經(jīng)細細摸索熟悉路徑,發(fā)現(xiàn)智明表面悠哉,無拘無束,實則是被軟禁。她禪院內(nèi)外的花草山石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蘊藏了很深奧難解的陣法。以智清的耳力,還經(jīng)常聽到檐頂上空不時有人影劃過的聲音。那時,智清便知道,想要救出智明實在是難于上青天。唯一的機會便是那次全寺解禁,到大雄寶殿聽經(jīng)。那一次,智清決定破釜沉舟,趁寺里眾人混亂,救出智明。但無奈智明與自己疏離,那晚又被冷七薇母子給攪亂了計劃。智清心中也豁然,智明在佛緣寺安然渡了十年,必然是得到了庇護,也必然藏了天大的秘密。
“都死到臨頭了,還要憐香惜玉……”雷破轉(zhuǎn)頭對身后的人說道,“你出來吧!他心中放不下你,自然是不肯死的!”
幾個僧人閃開,智明漸漸現(xiàn)身,走了出來;鸸庵校碾p瞳晶瑩閃亮:“既然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
智清笑了:“已經(jīng)習慣了與你相伴,沒有你,我走得怎么會安心?”
智明一陣沉默,口氣卻軟軟的,如滴水的石鐘乳,于天地之間,將沉寂了一世的靈氣,化為晶瑩的淚,輕輕敲打著山石,任飛花亂濺。“可你知道么?你這次回來,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但只要和你在一起,即使化成飛灰,也是心安。”
“我對你,果真這般重要么?”
智清嗅著深山里漸漸襲來的冷意,心中卻是暖的。他進了佛緣寺,聽到師父的死訊,就知道師父是不肯泄露自己的身世才自行了斷的。自從當年被齊朝大都督府收攏,成為一名密探,便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暖的。直到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受了重傷,被廢了全部武功。為了躲避仇家追殺,才躲在棲霞寺里,得到了師父的庇護。
他看著等待自己回答的智明,說道:“我早已經(jīng)死過一次,如今的這條性命,都是為你而活!”
智明深深地望著他,久久無語。
“哎呀,真是稀罕,這佛門圣地怎么改成風月場了?讓這一對癡男怨女**私語,無人管了么?”此時,忽然人影一晃,一身黑衣的蘇明婉不知道從哪里跳了出來。
雷破怒道:“蘇姑娘不是在后院為亡父超度抄寫佛經(jīng)么?怎么也來搗這一趟渾水?
蘇明婉冷哼:“大師以為你手下那幾個小和尚就能夠看住我么?也太小瞧我蘇明婉的本事了。”
“我敬你是名門之后,若你不加檢點,我便不客氣了!崩灼坪叩。
“哈哈哈……雷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么?若沒有幾分本事,誰敢來這閻羅殿走一遭!”
雷破聽她居然在眾目睽睽之心叫出了自己的本名,不由有些惱怒,揮袖之下,立刻騰起一片凌厲的掌風。
蘇明婉輕盈跳了出去,但身軀依舊還是晃了幾晃,散落的青絲遮住了眼睛,她的臉色半紅半白,說道:“我也不非想壞你的事,我只想問問她,到底為什么要做對不起我的事?若能給我一個交代,我便會自行離去!
智明忽然接聲說道:“明婉,我沒有拿過琥珀杯,信不信由你……”
蘇明婉凄然一笑:“你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就會相信你?我找了你十年,終于知道你藏在這里,如今卻直說一句話就將我打發(fā)了么?”
智明欲言又止,仿佛不愿意再與蘇明婉糾纏下去。
智清終于按捺不住,大聲說道:“她一個官商之女,什么稀罕物器沒有見過?怎么會看得上什么琥珀杯?”
“琥珀杯她自然是看不上的,但性命還是要的!有了那琥珀杯,敬獻給侯景,就能換取將關(guān)押在獄中的單氏一家人的性命,這她怎么還會沉得住氣?”蘇明婉冷冷說道。
智明的雙瞳水氣氤氳愈發(fā)濃厚,似乎被蘇明婉逼得走投無路,不知道怎么再為自己解釋。
智清雙目一閉,深呼吸一口,終于說了一句:“那琥珀杯不是她拿的!是我拿的!”
四周均是一片詫異之聲。
智明深深凝望著智清,仿佛卸掉了所有的焦慮,只待一個更加石破心驚的答案。
“當年我為救治生病的母親,不得不為梁朝宮廷里的徐氏國醫(yī)效命,一個八月十五的深夜,我利用我天生的耳聰?shù)哪芰Γ低禎撊雽m中盜取了琥珀杯,這樣才讓徐國醫(yī)得到了侯景的信任,從此前程似錦。而我老母卻依然撒手人寰。我不愿意再助紂為孽,便偷偷逃離了梁宮,后被齊朝都督府收攏效命,因一次失敗后險些喪命,雖然命是保住了,卻失去了一身武功,也便收了功名利祿之心,原本想在深山古寺中終老,卻不料陰差陽錯,害得師尊門因我而喪命……我來到這佛緣寺,原本是躲避仇家,修心養(yǎng)性,卻遇上你們打擾了這寺院的清凈……”
蘇明婉聽得目瞪口呆,顫抖著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都是你在庇護……她……”
“庇護也好,借口也罷,我說的都是實情……”
智清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智明,她如泥塑一般僵立,并不說話。
“我將自己的身世秘密都說出來,難道我就不怕有性命之憂?如今,我已經(jīng)是個沒有武功的人,若你還覺得不滿,就殺了我……”
“你……”蘇明婉雙淚橫流,“原來都是你這害人精搗的鬼!我今天就殺了你,以瀉我心頭之恨!”
她說著,手中的劍鋒一轉(zhuǎn),锃亮的光芒朝著智清甩了過來。
“不要!明婉!”就在那一瞬間,聽到智明一聲急呼,蘇明婉硬生生將劍止在那空中。
只見智明緊緊護住智清,轉(zhuǎn)頭說道:“既然是前塵往事,就如天上的云煙,讓它都散了吧!明婉,你我已經(jīng)錯過了女子最好的青春年華,為什么還要讓自己的心過不去?”
蘇明婉面色一怔,仿佛下不了臺階,仍然說道:“我這大好青春都被他毀了,他無論如何也要付出些代價!”
說著,將智明扯到一旁,寶劍直沖向智清的面龐。
智清閉上眼睛,等待那錐心刺骨的絕望到來。
然而,當他聽到周圍又是一陣唏噓聲,不由睜開眼睛,原來蘇明婉終究還是起了惻隱之心,只是用劍氣將他的衣襟劃爛。
襤褸的僧袍內(nèi),露出一件華貴的裲襠。裲襠上的百雀姿態(tài)各異,有的翹首弄姿,有的振翅欲飛,工藝極其精致,即便是沒見過市面的村婦也看的出那是一件好東西。
蘇明婉大驚:“你……居然把這裲襠給了他……難怪他會愿意為你付出性命……”
智清并不知道,這裲襠對于眼前的智明究竟有多重要,只是看到蘇明婉那驚詫的神情覺得奇怪。
正想問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耳邊竟然聽到智明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謝鴻?”
智清聽到這兩個字,五臟六腑都絞了起來。這是一個自己都不愿意聽到的名字,這個名字和那場宮亂一起,已經(jīng)消失在歲月的塵埃里,再也不想聽到。然而,聽到它從智明的口中說出來,他便知道,自己在她的心中,從此便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再也不會入她的眼。
他想了許久,方才緩緩地問道:“你知道我?”
“我怎么可能會不知道你呢?公主的寢殿里一天死了二十多條人命,都是被毒死的,而不是被那場大火燒死的!那下毒的人是謝鴻你?我本來也可以全身而退,就是因為不忍心看那些女子就這樣凋零,才不幸被砸傷了腿,陷入那場火難中……雖然后來我被人救了出來,卻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謝鴻,你知道么?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沒想到居然在這里遇到你……”
“當年我為救治生病的母親,不得不為梁朝宮廷里的徐氏國醫(yī)效命,一個八月十五的深夜,我利用我天生的耳聰?shù)哪芰,偷偷潛入宮中盜取了琥珀杯,這樣才讓徐國醫(yī)得到了侯景的信任,從此前程似錦。而我老母卻依然撒手人寰。我不愿意再助紂為孽,便偷偷逃離了梁宮,后被齊朝都督府收攏效命,因一次失敗后險些喪命,雖然命是保住了,卻失去了一身武功,也便收了功名利祿之心,原本想在深山古寺中終老,卻不料陰差陽錯,害得師尊門因我而喪命……我來到這佛緣寺,原本是躲避仇家,修心養(yǎng)性,卻遇上你們打擾了這寺院的清凈……”智清,應(yīng)該叫做謝鴻。謝鴻只覺得頭腦中無數(shù)的金花亂濺,比死亡還要痛楚的時刻便是現(xiàn)在。那日確實是徐國醫(yī)尊奉侯景之命,在兵敗逃離宮中的時候,將公主宮里的人全部毒死。但謝鴻不忍心傷害那些無辜性命,便偷偷將毒藥換成了瀉藥,誰料陰差陽錯,那些女子竟然還是沒有逃的過命運的詛咒……還有眼前這個智明,實則是溧陽公主的貼身心腹單凌云,也因此而遭受了世間女子最殘忍的毀容。
“因為你,我們單家的人都死在牢獄,公主殿下也不知所蹤,而我,居然信任你,將所有的一切都托付于你……”單凌云凄然大笑,“我單凌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真是瞎了眼,居然會相信你!”
看她哀痛欲絕,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謝鴻恨不得沖上去,好好向她解釋那一晚的事情,卻不知道為什么,看她如珍珠般的瞳色逐漸黯然了下去,如黑云壓月,眼前的一切都混沌起來,什么都說不出來。
“凌云,既然我們白活了這許多年,我便說什么也要為我們兩家報仇,我要殺了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蘇明婉似乎終于理清了頭緒,將寶劍再次揚起,用盡全力,狠狠朝謝鴻劈了下來。
“不要!”冰冷劍氣中似乎聽到單凌云的呼喚,但轉(zhuǎn)瞬就被更加慘痛的事實所震懾。
一旁怒目站立的雷破忽然掌風大起,居然一把朝蘇明婉扣了過去。受到巨震的蘇明婉口吐鮮血,一下子被震到一只粗大的老槐上,又重重摔倒地上,頓時不省人事。
“這是我雷破的地方,還容不得一個黃毛丫頭在此撒野!這謝鴻是我要的人,要殺要剮也由我說了算!”雷破不以為然,絲毫不顧忌在眾多的僧眾面前露出猙獰的面目。
單凌云的臉色大變,不由憤怒起來:“雷破,你當初答應(yīng)了我,若我安心在此隱居,你便不再追究以前的事。可現(xiàn)在居然連一個女子都不放過,豈不是言而無信?”
雷破臉色慘白:“智明,這畢竟是在佛緣寺,我還是你名義上的師父,你怎么能忤逆犯上?來人,把她與謝鴻都押下去!”
幾個僧人上來,便欲將兩人帶下去。此時,聽到一陣細碎的掠葉聲,夾雜著一股刺鼻的昆侖黃味道傳來,只見一個黑衣男子不顧一切躍入空地,直接沖到蘇明婉的身旁,原來是葉準。
只見他急切攬起蘇明婉的身子,用手指探了一下鼻息,神色焦慮異常,“你……還是不聽我的話……你以為我平日里都你說的都是假的么?只要你愿意,我便放下功利,與你一起行走天涯或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我們想要的日子……可是你心中的執(zhí)念確是如此之重,非要到兩敗俱傷方才罷休……若你死了,我還留戀這塵世做什么?”
謝鴻與單凌云驚呆地看著葉準,那個平日來不可一世的**公子竟然真對蘇明婉情根深種,并在眾人面前說出此類信誓旦旦的話,實在是不可思議。
葉準悲憤地看了一眼雷破,恨聲說道:“你好狠!居然對一個女子施了這樣的重手,我葉準雖然食我陳朝俸祿,追逐名利,卻也是個有血有肉的漢子,我為了她,可以拋下一切!你為了阻止我找到單凌云和公主,竟然讓人用有霉蟲的被褥于我,若不是為了治療那瘙癢之癥洗那兩個時辰的昆侖黃水浴,我怎么會誤了救她!你欠我的,今日權(quán)且先記下,我先不與你計較,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自然與你勢不兩立,永世為仇!”
葉準說完,攬起蘇明婉,一個長躍,飛入漆黑的夜色不見。
雷破摸了摸光亮的頭顱,不屑一顧:“這混小子,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下次再遇見他,可就沒這么客氣了!
謝鴻靜靜地看著單凌云的削瘦的背影,心中仍然無法平復(fù)。看那嬉皮慣了的葉準,竟然能對蘇明婉這般情意。他尾隨追逐了她多年,名義上是身負朝廷重托,履行職責,實則不過是想得一美人心而已。這般的大費周折,不過是因為蘇明婉在亂世中失去了家國,無法從過去中找回失去了的靈魂。他用多年的等待與試探,力圖挽回一個曾經(jīng)飽受憂難的女子,是何等悲壯?
正思慮間,忽然又聽到一聲憤怒地呼喊:“玄風,這還是佛緣寺么?你辜負了方丈的重托,將這里搞得烏煙瘴氣,還有什么臉面呆在這里、弘揚佛法?
雷破頓時大笑:“我從來到這里,就從來沒有想過弘揚什么佛法,我只是想要得到我想要的東西而已,有什么稀罕?”
那是一個健壯的僧人,此刻正義正言辭地指著雷破,不解地問:“難道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你說呢?”雷破笑問。
“。俊蹦巧艘膊皇堑乳e之輩,想了片刻,又指著謝鴻,恍然大悟,“難道方丈大師也是你殺的,為了攪起事端,就嫁禍他人?”
“有時候太聰明的人,死得也最容易!”雷破陰森森看著他,收斂了笑容,“既然你都看的破,還留在塵世受苦做什么?不如也和方丈大師一起,去西天如來我佛之處聆聽佛法?”
此刻的雷破,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不再以一個虛情假意的監(jiān)寺大師的身份假意應(yīng)酬。
那僧人并不懼怕,只是搖頭:“我終于想明白了,怪不得方丈大師不肯將住持之位傳你, 原來是早看出你有不軌之心……師兄弟們,我們在這里受他的夾挾,不如自行離去,找個好去處,不再受這窩囊氣!
謝鴻知道,這僧人是方丈大師座下親授的弟子,自然是有幾分威望。此刻,果然有些僧人也紛紛不滿,欲離去,不再受雷破的挾制。
只見雷破一揮手,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跳出來幾個黑衣人,亮出刀劍,水色冰涼的韌光瀉了一地,只聽得幾聲驚恐的嚎叫,幾個僧人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然后那些黑衣人很快就隱入暗黑的夜色中。
雷破笑得云淡風輕:“各位那天腹瀉吃的可是我大周獨有的“蜜腹丸”,如果沒有解藥,是要腸穿肚爛而死的!不信各位試試看……”
頓時又是一陣恐慌聲。有些小僧已經(jīng)似乎已經(jīng)發(fā)作,捂著肚子哀叫起來。
雷破一陣狂笑,揮手讓人把謝鴻和單凌云帶下去。
謝鴻看到單凌云的腳步走得艱難,心中更是疼痛。雷破預(yù)謀多年,這佛緣寺早已經(jīng)是他的天下。
在黑暗中游蕩了許久,謝鴻才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絲光亮,那光亮的范圍越來越大,知道自己全部清醒過來。此刻,渾身如被火燒一般,讓人錐心刺骨的疼痛,也將全部的記憶都尋了回來。
他記得,自己身上的百雀襠被扒了下來。雷破定然是想從這百雀襠中,找到關(guān)于財富的秘密。侯景老賊將搜刮來的財富都隱匿起來,還沒來的及消受便歸了天,傳聞他在醉酒的時候?qū)⑦@秘密告訴了溧陽公主,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里,百廢待興,有了這些財富,才會擁有真正的天下。齊、周、陳甚至后梁都不會善罷甘休。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單凌云身為溧陽公主的貼身心腹,自然就會陷入到永不停息的的爭奪中。
謝鴻長長嘆息,身上的痛楚容易熬過,難以熬過的卻是自己心中的鴻溝。自己一身的功夫因為不肯再為北齊制造殺戮而被下毒廢掉,如今勢單力薄,怎么能夠找到單凌云被關(guān)押的地方救她出去?
“你這骨頭倒是挺硬的!
這聲音震得謝鴻五臟六腑都要涌出來,他拼了氣力,轉(zhuǎn)過頭,原來單凌云就在自己牢獄的隔壁。
“你……你……”謝鴻張著口,**著,卻不敢再說什么。他害怕這個帶著面具的丑陋女子怨恨他。
“你把我送你的百雀襠弄沒了……看來我囑托你的事你也無法辦到了……”單凌云坐在地上,面對著自己,聽不出來那聲音里有多少怨,也聽不出有多少不怨。
“都怪我……沒有氣力保住百雀襠……欠你的太多,唯有這一條命可以還了,你若是要的話,就拿去……”
“那怎么行?既然你欠我的,便要活著還債,若你早死,我找誰去討債?”
謝鴻忽然在她的聲音里聽到一絲寬宥與寧靜,與昨日那恨意無邊的神態(tài)不同,驚得謝鴻忘記了自己的疼痛,只想眼前的女子匪夷所思的行為到底是什么心思。
“你……不是恨不得讓我死么?都是我害你成了這般模樣!”
“其實我也是對不住你的,你早就知道我是女子了?所以你才一直在維護著我?也罷,怪我隱瞞了你……你的傷還好么?”
單凌云這一聲軟語相慰,如暖風拂過,吹得謝鴻的每一寸肌膚都張開了,恍惚間就忘記了自己的前塵往事和所有的痛。
“你真的……不恨我……”謝鴻試探著,想知道她想什么。
“我那樣說不過是怕你受了我的連累,平白無故送了性命……其實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人,若是你做了錯事,恐怕也是有苦衷的……”
謝鴻聽得熱淚橫飛,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隨風而逝。
他低估了單凌云,這女子詭異機智,果然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
“你可知道,那雷破為什么會將你和我關(guān)在這里?”謝鴻問道。
“雷破定然在那百雀襠里找不到什么線索,便以我的性命為要挾,威逼你探出我掩藏的秘密,而你又堅決不肯,所以才被打得皮開肉綻……只不過所幸你現(xiàn)在還是死不了的,他們留著你的命,不過是想得到侯景的財富而已……”
“你果然靈犀聰慧,但此刻,你我都如籠中的鳥雀,再也飛不出去了!”謝鴻用力抬首,看著結(jié)實的牢窗,又長長嘆息了一口,“都怪我的武功盡失,不然我也不會去打洞……”
聽到她似乎悶聲笑了。
他已經(jīng)不覺得身上的那火燒般灼痛的感覺了。
“還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飛不出去……”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謝鴻瞇著眼,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對著看守牢獄的人小聲叮嚀幾句,那些僧人打扮的人漸漸遠去了。那人然后拿過鑰匙,“咣當”一聲打開牢門。
那是睚眥必報的大師兄智云。
謝鴻心中暗暗發(fā)苦,不由閉上雙目,這人來得蹊蹺,不知道是什么居心?磥碓诓亟(jīng)閣未必找到那能夠解開佛偈的書籍,不得不到這里尋人。
智云的氣息越來越近,謝鴻只感覺自己被他狠狠扳了過去,身上的痛由于他的撕扯又開始燒灼起來。然而,漸漸感覺一股清涼的藥香徐徐傳來,傷口之處多了幾分舒適。
謝鴻不敢相信,這智云居然會對自己如此體貼,絲毫沒有了往日里刁鉆刻薄的樣子?磥硭厝皇怯兴鶊D謀,還想自己有些可利用的地方。
“大師兄,我已經(jīng)成了階下囚,難道你還要逼我再幫你翻譯佛偈?”
他沒有理睬他,將他身上的傷口一一涂抹上藥膏,最后又塞了一粒藥丸滑入到他嘴里。
“大師兄,那邵老爺將你逼得如此之緊么?我都只剩下半條命,你還不放過我?”
智云將他的手端起來,用手指輕輕比劃,一下一下,竟驚得謝鴻幾乎忘記了全部的傷痛。那是個“契”字。
他睜大雙眼,一動不動望著智云。智云的表情凝重,而另外一間牢獄里的單凌云也用凝重的目光,望著這個人。
“你?”謝鴻知道自己心中有無數(shù)個疑問,這智云果真是單凌云要找的人?
智云點頭:“你吃的是雪蓮丹,雖然不會立竿見影,但對于恢復(fù)你的氣力、愈合傷口還是大有用處。其實我還真是小看了你,在佛緣寺多年,我費盡心思居然找不到可以進入明月居的方法,卻被你輕而易舉地就破解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原來你翻墻進去的地方,就是那陣法的紕漏之處!
謝鴻正想說些什么,卻被一旁傾聽的單凌云打斷了話:“那陣法契合了黃石公的兵法,謝鴻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多日鉆研,終于有了破解的方法。他第一次進去之后,就被雷破發(fā)現(xiàn),于是雷破將陣法重新調(diào)整了一次,那原來的地方成了水潭,但那鬼怪靈精的謝鴻還是又鉆到了空子進來,也許就因為他太聰明了,才引起了雷破的戒防。”
謝鴻聽了暗暗稱奇,原來單凌云洞悉一切。
智云轉(zhuǎn)身對單凌云說道:“我讓他去翻譯佛偈,原本也是想打探你的消息,可是沒想到你們這樣快就泄露了身份!
謝鴻長長噓了一口氣:“原來你是大梁的人!毙闹薪K于豁然,那日在大雄寶殿被蘇明婉和葉準攪得天翻地覆,單凌云險些無法自處。后來放火解圍之人看來果真是這智云無疑。
智云點頭,說道:“我沒有辦法,只好想方設(shè)法引來邵老爺,讓他的到來使雷破分了神,想找機會救出你們。昨天那場亂事,我早已經(jīng)知道,所以才想了應(yīng)對之策!
“那邵老爺是什么人?難道他抓住了雷破的什么把柄,才讓雷破又所忌憚?”
“倒也不是,只不過這些年雷破眾人的衣食用度都由邵老爺供給,所以他不得不給邵老爺幾分薄面……”
“你那晚上躲到藏經(jīng)閣一晚上,未必就是為了翻譯佛偈吧?”謝鴻知道,智云必定是早有籌謀。
果然不出所料,智云說道:“我假托翻譯佛偈,在藏經(jīng)閣躲了一晚上,是為了找到這個……”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份發(fā)黃的牛皮紙箋,上邊畫了奇怪的圖形。
“這是那寶藏的地圖!蹦菍毑夭氐秒[秘,沒有這圖,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還有,我也是為了避嫌,我置身事外,將自己擇得干干凈凈,這才能夠贏得雷破的信任,現(xiàn)在能夠進入到這里!
謝鴻凝神問道:“你又怎么知道這圖在藏經(jīng)閣?”
“那雷破素來多疑,定然是不肯相信身邊的人。我曾經(jīng)多次看他出入藏經(jīng)閣的暗室,斷定他將這圖藏了起來。昨夜,我終于在暗格中找到這地圖……快,今夜想辦法助你們逃離出去……”
謝鴻幽幽一嘆:“我這副身子,是無論如何都出不去了……不如你帶她先離開罷!”
“不……”謝鴻話音未落,便聽到單凌云的聲音,“他若不走,我也斷然不會離開……不如你帶著地圖和信物先行離開,去投奔大梁國主……夜長夢多,怕晚了,將來后悔莫及……”
“這……信物?”智云呆住,似乎沒想到單凌云居然如此決絕,也不曾想到還有信物在。那信物是昔日單凌云給謝鴻的那顆扶南紫沉香木佛珠,有了那佛珠作為信物,才能讓收藏那財富的人交出手中的鑰匙。
“那信物已經(jīng)……”單凌云說完,信任地看了一眼謝鴻。
智云顯然不能相信,原來那些大家一直想要的信物居然早就在謝鴻的手里。這謝鴻身無長處,卻贏得單凌云如此信任,簡直是匪夷所思。
謝鴻笑了笑,并不理睬智云,只是深深望著牢欄那邊的單凌云:“你果真不走?愿意陪我?”
單凌云點頭:“他們要的不過是財富,哪里會管我這個丑陋的女子?”你為了我才會落得如此下場,我怎么會棄你不顧?”
謝鴻聽得心頭酸暖,徹底忘記了全身的疼痛。單凌云唯一能夠光明正大走出明月居的那一次,是方丈開殿講經(jīng)的日子,也是他終于確認她身份的一天。但沒有想到,原來那時候,單凌云竟然已經(jīng)將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這份沒有理由的信任,讓自己如今承受這些苦痛都是值得的。
于是不再猶豫,輕輕對智云說:“你到藏經(jīng)閣進門第三棵的古金枝槐樹下取走那沉香珠,今夜連夜下山,不得耽誤,若讓這些東西落到賊人之手,怕是后悔都來不及了。”
智云猶豫良久,終于點頭:“也罷,自古忠義不能兩全,為國盡忠,便只能暫時犧牲你們了……”
單凌云說道:“你的身份還沒有泄露,此時走是最佳時候,他們從我們這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所以我們也暫時無性命之憂!
智云聽罷,只好深深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謝鴻看到智云的身影漸漸消失,不由心中一陣發(fā)苦,對單凌云說道:“若你我從此都要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里過一輩子,你該如何?”
單凌云的笑聲朗朗:“我都已經(jīng)在籠子里呆了十年了,還怕一輩子?十年不短不長,雖然不曾離開過,心卻沉淀下來,再有什么風風雨雨,都擋不了我了……”
謝鴻聽得感慨,正欲再說,忽然聽到一陣混亂的打斗聲,不出一會兒,牢獄里又是燈火通明一片,十幾黑衣人沖了進來,后邊果然還是雷破。
“我雷破精明算計了一生,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我這寺院里到處是臥虎藏龍,不過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還沒有人能夠逃出去,你們也太小看我雷破的手段了!”
雷破充滿陰霾的聲音,將謝鴻的臟腑再一次震動。他看到,雷破的衣袍上到處是血漬,而他手中拿的卻是那張藏寶圖。
心中不由暗暗一沉,知道智云是被識破了身份,遭了毒手。
“這藏寶圖我藏了多年,卻被人輕而易舉盜取了……看來我還是要多加小心為是……”
“雷破,如果非要斬盡殺絕,你就先殺了我!”單凌云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懣,冷冷罵道。
“單凌云,我只不過是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這藏寶圖是當初侯景親手交于我保管的……我有什么錯?我如今為了活命才效力北周,與你們各為其主又有什么不同?”
此時,智清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傷口仿佛不再那么疼痛,而以前失去的氣力仿佛也在漸漸回轉(zhuǎn),看來是智云給自己吃的藥丸起了效用?粗灼瓢d狂的模樣,他輕輕一嘆。
“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既然都是在刀光劍影中走過一遭的人,還有什么看不破生死?若想殺就殺吧!不過是不生不滅,非有非無,落個解脫自在……”謝鴻想了想,也閉上雙目,靜待花落。
“你們……以為我不敢殺你們?”雷破的聲音在謝鴻的腦海中漸漸化為虛無,他相信,此刻蕙質(zhì)蘭心的單凌云必然也是一副豁達的心態(tài),并非懼怕那生死。
但雷破的聲音卻愈來愈小,似乎仍然忌憚什么。
“稟報監(jiān)寺,邵老爺非要見您!說他找不到智云了,非要監(jiān)寺幫他在明日之前一定要翻譯出佛偈,說他夫人等不及了……”一個細小而忐忑不安的聲音徐徐傳過來。
謝鴻耳朵里清晰聽到雷破的嗟嘆聲與焦躁謾罵卻又無可奈何的隱忍。
之后,聽到人的腳步聲凌亂了一陣,然后漸漸消失,四周一片空寂。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奪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單凌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如深山幽蓮,徐徐盛開,彌散這世間最圣潔的氤氳。
不知道過了幾日,謝鴻只知道牢窗木欄雕透的明月起起落落又過了七次。難得這許多日雷破竟然沒有來打擾。謝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與一個女子花前月下的幸福。即便這個女子已經(jīng)沒有嬌媚的容顏,但在謝鴻的眼里,她還是冰魄中最美的蓮,能夠與她如此貼近,感受那執(zhí)著活著的氣度,才是天下最愜意的事。
然而,外界終究還是要飽受天道輪回的自然。這日天還沒有亮起來,便又聽到雜亂的喧囂與兵刃的撞擊聲。牢門照例打開,是前來送食的小僧。
小僧低頭,將飯食分別放在兩個人面前,便屏住呼吸,停駐不走。
謝鴻終于抬頭,原來那小僧竟然是智能。
智能的眼圈紅紅的,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他摘了手腕中的一串木佛珠,套在謝鴻手腕上,瞥著嘴不說話。
謝鴻看著那佛珠,原本是為了幫助懼怕打罰而恐懼失眠的智能,方才暫時借給了他安神,此刻,它依舊散發(fā)出幽深沉淀的禪意之美,那些木頭離了深山,被雕鑿打磨成佛門之物,在晨鐘暮鼓之中,品味著凈土佛緣,并沒有因為失去了天地之間的自由而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粗鄙。
他不由淺笑起來:“智能,你早晚要長大,不能每次見我都是這幅不長進的模樣?”
他的話音未落,智能反倒哭得更加傷悲!爸乔,我……我們也許都要死了,但是我還欠你一個人情,不能只是讓你幫我,而我一點兒用都沒有……”
“智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階下囚了,躲避還來不及,你為什么還要往這里跑?”
智能仍舊任性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淚水:“你不知道,自從這監(jiān)寺師叔忽然變了一個人,這寺里人心惶惶,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好多師兄弟,我怕死了都……”
“但是,我也不是好人,你就不怕我么?”智能苦笑。
“受人恩惠,當永記銘心。智清,是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你又如此的慈悲心腸,怎么會是壞人?今天我來就是想要救你出去……”智能篤定的神色,和往日里膽小怕事的他完全不同。
“噓!”謝鴻朝四周看看,阻擋住他繼續(xù)說下去,他不想智能和智云大師兄一樣遭遇不測。
智能忽然低頭,從袖中拿出兩顆烏黑的藥丸,到謝鴻說:“這是‘復(fù)生丸’,你們吃下去,然后便會有人把你們?nèi)映鋈,四個時辰后,你們還會醒過來……只要你們吃下去,我就有辦法救你們出去……”
謝鴻心中暗暗一凜,幾日不見,這智能居然膽子大起來了,連生死都已經(jīng)豁悟?
他將臉一沉,悄聲道:“不對!智能,你肯定受了高人指點,這不是你會做的事!
智能聽了這話,積攢了許久的能量忽然坍塌毀滅,神情頓時低靡起來:“原來真的是瞞不過你………罷了,我就告訴你實話……是邵知皓邵老爺讓我這樣做的……”
謝鴻與一旁靜神傾聽的單凌云對望了一眼,疑惑道:“就是要我們翻譯佛偈的邵老爺……”
“是,邵老爺讓我把這藥丸給你們,然后他便想辦法救你們……他前日忽然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幫他把藥丸送進來,我就想,這些日子來,以我愚鈍的資質(zhì),也不能幫你做什么,這件小事還是可以的……我不想看到你們就這樣死了……”
謝鴻心頭感激,嘆息說道:“你這樣做有多驚險你可知道?你隨時都會身首異處?難道你真的沒有想過?”
智能搖頭,說道:“我想不了那許多,只想快點救你出來!……對了,那邵老爺說過,他是智明的故人,不是壞人,讓你們盡管放心……”
故人?這佛門古寺,故人如風,來得無驚無喜,去的也是風過無痕。倒底是什么人,又是為什么也愿意攪亂這一池水?
“那邵老爺?shù)挠颐际欠裼蓄w紅痣?”一旁沉默不語的單凌云終于問了一句。
“不錯,邵老爺右眉當真有顆紅痣,當時智云師兄還說那是財神痣……”
單凌云一雙黑瞳如水霧般朦朧起來,口中喃喃自語:“原來是他!他果然一直在尋我!這些年了,居然還恪守承諾,不放棄……”
謝鴻詢問般地看著單凌云,知道她當然已經(jīng)知道了那邵老爺?shù)恼嬲矸荨?br />
“好!我信!謝鴻,如果你愿意和我共赴黃泉走一趟險,便聽了他的話!
謝鴻點頭,與其這樣等待死亡,不如破釜沉舟,冒險一試,也許會重新獲得生機,也未可知。于是,接過一粒藥丸,正欲往口中放。忽然從牢窗上方看到夜空一片火光,帶著火矢流螢的劃落聲,不停地飛過。他將耳朵貼近地面,聽到馬蹄與腳步的震動聲,似乎有上千人馬涌上山門。
“不好了,陳朝的軍隊已經(jīng)將寺門堵住了……說是要捉拿叛賊侯景的余孽……”外邊隱隱傳來僧人的驚呼聲。
“快來人呀!寺院里的雜物室已經(jīng)燒起來了,快救火呀!”
隨后,竟然到處聽到痛呼聲,似乎有人遭受了厄運。
謝鴻知道,此時正值深秋,天干地燥,若有火勢,定會順風燃起來。這佛緣寺院院相連,古木參天,后果不可估量。
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呼喊智能:“智能,你的事還沒完?監(jiān)寺急著叫你去招呼邵老爺離山,這里要有禍事了!
智能無奈,只有點頭說道:“你們好自為之,我要先出去應(yīng)付一下……否則,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要遭殃……”
謝鴻朝單凌云望了一眼,讓智能附耳過來,小聲叮囑了智能幾句,只見智能的臉色窘迫起來,但謝鴻瞪眼,智能后來只好低下頭去,應(yīng)了一聲,提起食盒跑了出去。
謝鴻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在這烽煙不斷的亂世,萬事不要逞強,要順勢而為,保住性命,才有更多的機緣。希望庸凡的智能,能躲過這一劫,去過平淡而安寧的日子。
“謝鴻,我知道,這寺院因為我要面臨滅頂之災(zāi)了!我罪孽深重,如果就這樣逃了出去,怎么對的起這悠悠眾多的性命?這和我多年修來的佛道相悖,我又怎么能一走了之?”單凌云說著,將那藥丸朝牢窗的罅隙拋了出去。
謝鴻點頭:“我知道,如果真的想走,你也許早就有辦法了。你之所以拖到今天,就是因為知道,自己在這里,能維持這陳、齊、周以致梁朝幾方勢力的平衡,你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為了是不愿意再傷害那些無辜者的性命了,不是么?”
“謝鴻,此生漫漫,離心容易,得一知己卻難上加難。你和我都為了彼此,失去了心中堅守的執(zhí)念,這算不算有緣?”
“既然有緣,那么你不走,我也不走!”謝鴻也將手中的藥丸拋了出去。
單凌云的面具始終是微笑的,此刻,面具下邊的真實笑容想必也是分毫不差。她告訴謝鴻,那邵知皓原本是單家的管家,單家曾經(jīng)將自己托付給他。但自從在宮中大火中失散,就一直失去了聯(lián)系。不曾想邵知皓竟然是個如此忠肝義膽的人,整整十年都沒有放棄尋找自己。可惜,陰差陽錯,多少次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
兩人正唏噓不已,忽然又聽到有幾個人的腳步悄悄近前。
穿過一片即將凋零的木芙蓉花圃,繞過幾株娑羅樹。謝鴻與單凌云被帶到寺內(nèi)最隱秘的一處禪房,還沒走到,便聽到里邊的爭執(zhí)與喧嘩聲。
“那葉準為了一個女子居然失了分寸,居然懷恨在心,引了大批陳朝的人馬來挑釁,我佛緣寺正處在水深火熱中,邵老爺就不能安生片刻,讓我省省心神么?若是實在有閑心,不如幫我想想,怎么度過這燃眉之急?”
“并非我要為難你,我至今沒有得到那天竺文的譯經(jīng),我剛剛得到飛鴿傳書,夫人她……昨夜……剛剛飲恨黃泉……如今就剩我一人獨活于世,我還顧忌什么生死?我要的就是要譯出那幾句佛偈,在她墳前焚毀,圓了她生前的心愿……”
“我已經(jīng)讓人把那兩個煞星帶來供你使喚……你還要我怎么樣?”
“你不要戲謔我!這佛緣寺三面都是懸崖峭壁,只有一條下山的路……我這些年已經(jīng)幫你積蓄了多少糧草和兵器,即便不能殺退敵人,自?偸强梢缘摹H裟阍俜笱芪,我便是死,也不會再管你的事了……”
“雖說我當初選了這佛緣寺蟄伏下來,就是看中這里天然險峻的地勢,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果有什么閃失,我這些年的辛苦就白費了……如今面臨敵兵脅迫,稍有不慎,就要身首異處,你還要給我添亂?”雷破的聲音無奈中摻雜了沉重的焦慮。
“說我這是執(zhí)念也好,胡作非為也罷,我就是要完成了夫人的心愿,否則定是死不瞑目……”
“罷了……就依了你……”
進了禪房,謝鴻看到禪房中除了雷破,還站立著一位余怒未消的素服老者,便是邵知皓。邵知皓在看到單凌云的瞬間,雙瞳閃了一絲亮彩,但很快就褪隱了下去。
他吹著胡子,擺著臉,故意指著智清與單凌云問道:“就是他們?”
雷破點頭,隨即指著邵老爺說道:“這位邵老爺要的佛偈聽說在你們手里?不如談?wù)効珊茫俊?/div>
謝鴻抬首,笑問:“若我們幫這位邵老爺譯出佛偈,便可饒我們的性命?”
說完,望向單凌云,她此刻的眼神飄忽,似乎在想些什么。
雷破答道:“若你們能夠讓邵老爺滿意,我自然會考慮……”
謝鴻忽然沖天笑了幾聲,說道:“等我們譯出佛偈,若還是不能給你想要的東西,你一樣不會放過我們,殺與不殺,只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你以為我會信了你?”
“信不信由你!那擋在山門外的陳朝人口口聲聲說要鏟除亂黨余孽,任憑誰都知道,他們想要的不過是那批財富而已!而我只所以留你們性命到現(xiàn)在,也是想要我應(yīng)得的東西!有狼子野心的,何止我一人?若我把你們交出去,你們也未必能活的成!”雷破到底是歷經(jīng)過無數(shù)戰(zhàn)事,處亂不驚,并不在乎智清的虛張聲勢。
聽到雷破如此狠毒的話,邵知皓忽然惱了起來,沖上前扯住雷破的衣襟:“你答應(yīng)我的,要先辦我的事!難道你要反悔?”
雷破也有些惱怒起來:“我雷破有的,是一顆雄心豹子膽,還怕別人的威逼么?別說我沒把那些陳朝人放到眼里,即便是齊朝和梁朝都來攻擊,我都不放到眼里!憑你區(qū)區(qū)幾句話就怕了?”
他揮了揮手,他身后的書柜竟然“吱呀”一聲打開了,露出成堆的冰刃器械與火藥來。原來這里竟然是雷破的兵火庫。
邵知皓看了呆。骸霸瓉砟惆盐业凝S銀都變成了兵器!你……如此肆意,毀損了佛陀的威嚴,就不怕天理昭昭,報應(yīng)自到?”
兩人彼此正不相讓,忽然看到一個僧人跑得急切,幾乎是爬著跌倒雷破腳下:“監(jiān)寺,不好了,幾枝火箭射到大雄寶殿,已經(jīng)燃燒起來了……陳朝傳話過來,說是交了單凌云,他們就撤兵,不再騷擾這里……”
雷破皺眉,咬著嘴唇,忽然罵道:“慌張什么?我自有主張……還不快去,派人先救火……”
那僧人急得額頭汗水掉落,卻不敢再惹雷破,連忙跑了出去。
謝鴻知道,此刻的雷破,正在痛苦的煎熬中權(quán)衡利弊,若他稍有邪念,便會傷毀了更多人的性命,那必然是單凌云所不喜歡的。
“雷破……雷破……你在哪里?”
謝鴻恍惚間,看到披頭散發(fā)、赤著腳跑來的冷七薇,搖搖晃晃地撲到雷破的懷中嚶嚶哭泣,雷破無奈,問道:“七薇,你怎么了?”
冷七薇哭得梨花帶雨,與她前些日子冷艷詭異、精于算計的模樣相比,儼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睡不著……不知道怎么了……我一閉上眼,就看到小滄海朝我跑來,他說,‘娘,你好狠心,你就這么不要我了?’我怕,滄海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怕……”
雷破終于卸下那猙獰的面目,微微一嘆:“都是我太魯莽了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會慢慢好的……回去喝幾副湯藥,就踏實了……”
冷七薇忽然狂亂搖頭:“不!雷破,我后悔了!我們不要再殺人了……我們走吧!放下這些恩恩怨怨,什么功名利祿,什么空門修佛,都是殺人的刀劍……我不想再讓我們的雙手染上鮮血了……若真是昧了良心鑄成大錯,那便是后悔也來不及了……趁現(xiàn)在還來的及,我們想辦法離開這里,去過閑云野鶴的日子,好不好?”
雷破臉色蒼白,手中卻一推,將她推到一側(cè),指著不遠處剛剛熄滅火焰的大雄寶殿,說道:“你看,那些人在門外虎視眈眈,你我苦等了這許多年,就是為了眼前這個叫單凌云的女子,可惜到現(xiàn)在功虧一簣,仍然沒有頭緒……我若放了她,她一樣會從一個牢籠跳到另外一個牢籠,還是死路一條……”
謝鴻看到雷破那陰晴不斷變化的臉,知道他心中動了殺機,得不到的,必欲毀之,于是心中狂亂起來。
冷七薇聽了片刻,忽然用力抓亂了一頭長發(fā),如同中邪了一般,抓住雷破的衣襟,罵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糊涂鬼……我今天只問你一句,你走不走?”
雷破肅然面對天空越來越濃重的焦黑之色,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冷七薇忽然冷笑了幾聲,臉上帶著絕望的神情,一步一步朝后退了出去:“雷破,你都忘記了?這些年在佛寺里常常聽經(jīng),居然毫無進益么?你我均忘記了性本真空,所以妄生貪著,不能看破,必將**生死苦海……你若再執(zhí)迷不悟,我便走了……這些年我已經(jīng)明白,再不回頭,便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無法直達涅槃彼岸……”
雷破眉頭一皺,正欲斥責,忽然有看到一個小僧連滾帶爬的撲了進來:“監(jiān)寺,不好了,西北方糧庫也著火啦!那陳朝在外邊叫喊,讓監(jiān)寺出去對決!”
聽到此刻,雷破一腳將那小僧踹了出去,怒吼道:“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叫人去滅火!”
那小僧哭喪著臉,正欲離去,聽見雷破又大呼一聲:“回來!叫智平領(lǐng)人到這里,分發(fā)兵器,準備迎戰(zhàn)……放響哨,召喚十八死士就位……”
邵知皓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生死,沖上前去扯住雷破:“還有我的事沒辦,你不許走!”
雷破怒極:“你!不顧時宜,此刻還要誤了我的事!”
兩個人劍拔弩張,僵持在那里。一旁的冷七薇搖了搖頭,閉上雙目,顫抖著雙肩,怔凝了片刻,轉(zhuǎn)身離開。
“雷破,不如聽我說幾句,”夕陽下的單凌云,渾身散發(fā)出攝魂奪魄的暉色,淡淡說道,“給我一夜時間,我為邵老爺翻譯出這佛偈,圓了邵老爺?shù)男脑。你前去與葉準說,若他肯體恤百姓,便放了山上無辜的僧眾,我明日一早便隨他們?nèi)ァ冉饬四氵@兵馬之圍,你才有氣力成就驚天偉業(yè),不是么?”
聽到這里,雷破、邵知皓與謝鴻均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不要!”
單凌云面具下的雙目含笑,話音如鶯喉婉轉(zhuǎn):“天地寰宇再大,你我要的不過是一席之地而已。我譯出佛偈,便將那開啟那批財富的信物交出來,雷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畢竟是個女子,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掀不起多大的波瀾,不如遂了你的心愿,也不枉費你照顧了我十年……邵老爺,你有了佛偈,便可對的起自己的夫人,也不必太杞人憂天了……謝鴻……陳朝有蘇明婉在,必然不會要了我的性命……你放心……只是你……仍然是孤獨一人,我只有辜負你的一片心意了……”
雷破此時聽得面紅耳赤,邵知皓則似乎未解心事,面露不滿。
唯獨謝鴻,已經(jīng)滿臉淚水。她知道單凌云終歸有悲天憫人之心,不肯獨自偷生,此時是打算了犧牲了自己,來解救無辜的僧眾。
“雷破,我有個不情之請,被冷夫人母子取出的佛經(jīng)可在你手中?你讓人幫我送到明月居便好。我翻譯佛偈,要找個清靜的地方,明月居是我住的地方,沒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適合。不過,你要把謝鴻也放進來,他在藏經(jīng)閣多日,想必對那佛經(jīng)的擺放順序也熟悉了,有他相助,想必能快些達成所愿,何況我還有些話想對他說……明月居有陣法相護,我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他一個被廢了武功的人,想必也沒有辦法逃脫……”
雷破思索了片刻,終于點頭:“不過,謝鴻始終還是個外人……”他一揮手,袖中滑落一個藥丸,遞給謝鴻,“你吃了這個,我才放心……”
“蜜腹丸?”謝鴻看到對面的單凌云搖頭,只笑了笑,心頭無比篤定,他已經(jīng)不能離開這個丑陋的疤面女子了,死又有什么可怕?于是等不及單凌云阻止,已經(jīng)奪過那藥丸,吞入口中。
單凌云只覺得自己嘴唇僵冷,眼前一片霧氣朦朧,被隨風而來的寒氣封住了千言萬語。
雷破滿意地點頭,揮手讓手下將謝鴻與單凌云帶回明月居。邵知皓還想說什么,卻被幾個僧人請回禪房。路上,聽那些僧人小聲議論,客房中的香客早已經(jīng)亂成一片,有些僧人因為想要逃離,被迫想從萬丈懸崖越過,不幸喪了性命。還聽說方才有個單薄的女子身影,凄涼地呼喊了幾聲“孩兒,你在哪里?”,便毫不猶豫地墜了下去。
謝鴻知道,那定然是冷七薇。她離開時望向雷破的眼神,是那般空絕,毫不留戀。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挽救不了那男子的野心,即便是成功了,以她以一個女子的微薄力量,依舊駕馭不了他的心。不如就在此刻,以性命的終結(jié),去呼喚那離心的男子,將自己的一切記憶停留在他腦海深處。這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傾盡所能,在山水中留下了最美麗的魂魄!雷破的心再硬,想必也會遭受難以遏制的一擊。
此刻,圓月上升,四面八方都傾灑了圣潔的銀輝。走在路上,感到起起落落飛揚的黃葉不時覆蓋在在腳上,似乎想拖住兩人前行的腳步。過了這一夜,不知道面臨什么樣的險境。死亡,如影隨形。生機,變幻莫測。
“雷破,不如聽我說幾句,”夕陽下的單凌云,渾身散發(fā)出攝魂奪魄的暉色,淡淡說道,“給我一夜時間,我為邵老爺翻譯出這佛偈,圓了邵老爺?shù)男脑。你前去與葉準說,若他肯體恤百姓,便放了山上無辜的僧眾,我明日一早便隨他們?nèi)ァ冉饬四氵@兵馬之圍,你才有氣力成就驚天偉業(yè),不是么?”
聽到這里,雷破、邵知皓與謝鴻均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不要!”
單凌云面具下的雙目含笑,話音如鶯喉婉轉(zhuǎn):“天地寰宇再大,你我要的不過是一席之地而已。我譯出佛偈,便將那開啟那批財富的信物交出來,雷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畢竟是個女子,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掀不起多大的波瀾,不如遂了你的心愿,也不枉費你照顧了我十年……邵老爺,你有了佛偈,便可對的起自己的夫人,也不必太杞人憂天了……謝鴻……陳朝有蘇明婉在,必然不會要了我的性命……你放心……只是你……仍然是孤獨一人,我只有辜負你的一片心意了……”
雷破此時聽得面紅耳赤,邵知皓則似乎未解心事,面露不滿。
唯獨謝鴻,已經(jīng)滿臉淚水。她知道單凌云終歸有悲天憫人之心,不肯獨自偷生,此時是打算了犧牲了自己,來解救無辜的僧眾。
“雷破,我有個不情之請,被冷夫人母子取出的佛經(jīng)可在你手中?你讓人幫我送到明月居便好。我翻譯佛偈,要找個清靜的地方,明月居是我住的地方,沒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適合。不過,你要把謝鴻也放進來,他在藏經(jīng)閣多日,想必對那佛經(jīng)的擺放順序也熟悉了,有他相助,想必能快些達成所愿,何況我還有些話想對他說……明月居有陣法相護,我一介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他一個被廢了武功的人,想必也沒有辦法逃脫……”
雷破思索了片刻,終于點頭:“不過,謝鴻始終還是個外人……”他一揮手,袖中滑落一個藥丸,遞給謝鴻,“你吃了這個,我才放心……”
“蜜腹丸?”謝鴻看到對面的單凌云搖頭,只笑了笑,心頭無比篤定,他已經(jīng)不能離開這個丑陋的疤面女子了,死又有什么可怕?于是等不及單凌云阻止,已經(jīng)奪過那藥丸,吞入口中。
單凌云只覺得自己嘴唇僵冷,眼前一片霧氣朦朧,被隨風而來的寒氣封住了千言萬語。
雷破滿意地點頭,揮手讓手下將謝鴻與單凌云帶回明月居。邵知皓還想說什么,卻被幾個僧人請回禪房。路上,聽那些僧人小聲議論,客房中的香客早已經(jīng)亂成一片,有些僧人因為想要逃離,被迫想從萬丈懸崖越過,不幸喪了性命。還聽說方才有個單薄的女子身影,凄涼地呼喊了幾聲“孩兒,你在哪里?”,便毫不猶豫地墜了下去。
謝鴻知道,那定然是冷七薇。她離開時望向雷破的眼神,是那般空絕,毫不留戀。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挽救不了那男子的野心,即便是成功了,以她以一個女子的微薄力量,依舊駕馭不了他的心。不如就在此刻,以性命的終結(jié),去呼喚那離心的男子,將自己的一切記憶停留在他腦海深處。這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傾盡所能,在山水中留下了最美麗的魂魄!雷破的心再硬,想必也會遭受難以遏制的一擊。
此刻,圓月上升,四面八方都傾灑了圣潔的銀輝。走在路上,感到起起落落飛揚的黃葉不時覆蓋在在腳上,似乎想拖住兩人前行的腳步。過了這一夜,不知道面臨什么樣的險境。死亡,如影隨形。生機,變幻莫測。
明月居一如既往地散發(fā)著草藥的幽香。雖然這些日子少了單凌云的照顧,那些花草似乎都秉承了她的堅忍意志,絲毫沒有因為外界的打擾而減少了一絲一毫的菁華。更加奇怪的是,多日不曾用那昆侖黃,皮膚也沒有原來那不適的癥狀,滿屋子昆侖黃的味道聞起來竟然是這般刺鼻難耐。
單凌云看著那被僧人堆滿了一地的佛經(jīng),緩步走到房門外,站立在院子正中,笑聲隨著花香月色流淌出來:“邵老爺其實自己就是個精通天竺文的佛學行家,又怎么會為了找我這樣一位不入流的女子來翻譯佛偈而大動肝火呢?不過就是想找到我,救我出來!可惜,我終究還是辜負了他的好意!”
“可是,救不了你,他依舊會不甘心,會再外邊制造無數(shù)的事端出來!敝x鴻說道。
“但是,他還活著,我想通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為了信守對單家的承諾,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的傷痛和恥辱,我不能讓他再為了我失了性命。想來也好,他知道我還好端端在人間,為了這個承諾,他會好好活著,不會和冷七薇一樣萬念俱灰,自尋短見!
謝鴻嘆氣:“雷破利欲熏心,早晚會自掘墳?zāi)埂2恢兰幢阃肆岁惓谋R,依舊還會招來更多的覬覦么?過不了多久,齊朝的密探們恐怕就要出現(xiàn)了。”
單凌云點頭:“蹉跎了這許多年,我現(xiàn)在才明白,所謂真正的放下,其實并不容易,你我在這烽煙亂世中,不過算是天地微塵,怎么能夠憑一己之力駕馭天下大勢?”
“你我做不成,但總有人會做。不過,那也不是你我要管的事了。”謝鴻幫著單凌云將院子里的藥草都澆了一遍,方才抬頭。
“你總說我優(yōu)柔寡斷,亂管閑事,那么謝鴻,你把智能送到哪里去了?”單凌云盯著謝鴻,并不打算放過他。
“原來真是瞞不過你!”謝鴻訕笑,“我早已經(jīng)將雷破的地圖重新繪制了一份,藏在那古金枝槐樹下邊,讓智能取了,偷偷送給葉準,換得他下山逃了這一劫……那葉準雖然為陳效命,卻也是個血性漢子,斷然不會為難小孩子的……”
“那地圖是假的?”
“不,是真的。”謝鴻又是詭異一笑。
“為什么?”單凌云肅然問道。
“你想,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覬覦這地圖的又何止葉準?那葉準是個六藝皆通、善于謀略的才子,假的肯定騙不了他。若天下人都得到這張真的地圖,還會去搶奪什么呢?你可聽說過‘蹴鞠’?”
“蹴鞠?”此時提起這嬉笑戲耍之物,讓單凌云不解。
“我曾經(jīng)有幸在齊朝兵營中看到將士用那蹴鞠訓(xùn)練,眾多的人爭搶一件東西,最后卻很難于落在一個人手中,不是么?”
這話聽得單凌云心悅誠服,笑聲不斷:“好你個謝鴻,可真是個鬼怪靈精,若不是你武功廢了,你怕真是這幾國的心腹大患……不錯,除了雷破以外,并沒有人知道要找到那些財富除了地圖,還有一件信物,有了這信物,才能找到那拿財富密匙的人。要得到那財富,談何容易?不過,我交給你的信物在哪里?”
謝鴻沉下了臉,盯住單凌云一動不動。
單凌云有些慌亂,連忙解釋:“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想知道以你那詭異心思,能將那東西藏在哪里?”
謝鴻憋得終于不耐,笑了。舉起手臂上的那串佛珠,伸到單凌云面前,將其中一顆珠子咬了一下,頓時那外邊的胞漿裂開,里邊是一顆更為精巧的紫黑色木珠。那佛珠串隨著夜風,隱隱散發(fā)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奇異香味。
單凌云呆住:“你?這膽大包天的男子,竟然將這么重要的東西給了一個糊涂的小孩子!”
單凌云掄起拳頭朝謝鴻打了起來,謝鴻受了幾下,忽然“唉呦”一聲,單凌云問道:“打到你傷口了?”
謝鴻沒有說話,輕輕一攬,將單凌云摟在懷中,單凌云拼命掙扎了幾下,但謝鴻沒有松手,便放棄了,索性放下心結(jié),輕輕倚靠在他胸前。
她知道謝鴻善于籌謀,確實是一番好意。后梁如今國勢已微,國主孱弱,復(fù)國更是無望,如果智云真的將地圖信物帶回后梁,會給后梁帶來滅頂之災(zāi),恐怕連偏安一隅、茍且偷安都將成為泡影。
“那葉準真的會退兵?”單凌云問。
“會。他們要的并不是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疤面女子,現(xiàn)在所做的不過是虛張聲勢,想殺一殺雷破的威風,紓解葉準與蘇明婉多日來在佛緣寺所受的怨氣。過不了幾日,自然就會找個理由退回去。”
“明婉得到葉準的傾心相待,到底是一件幸事。她若能真的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也許才能得善終。”單凌云心中所思,永遠都是別人的事。
“那雷破沒了冷七薇,還會繼續(xù)追逐他心中的夢么?”
“也許會,也許不會,到總有一天,他會知道,他即便是得了天下,所缺的還是一個冷七薇……”
“若我死了,你會怎樣?”單凌云望著即將圓滿的月亮,從稀疏的枝葉中滑過,無數(shù)的繁星竟然從來沒有過的清晰。
他怎么會知道,那百雀襠是世外奇人用天外隕石加入天蠶絲制成,不但能抗寒健體,隨著日月精華凝聚后還能驅(qū)瘴毒、長功力,是溧陽公主心愛之物,為感念單凌云忠心護主賜給了她,讓她將來交給自己的夫君。不知怎么,當初她只見過他一面,便莫名傾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信任給他。
“你若死了,這個世上怕就只會多了一個瘋子吧!”
聽到這話,單凌云眼中仿佛看到無數(shù)絢麗的花草,正伸開長長的枝蔓,朝著自己和謝鴻簇擁過來。
謝鴻終于吐了口氣:“如此良辰美景,我們不如避開這些煩惱的事,去浪跡天涯,可好?”
單凌云笑說:“你我現(xiàn)在都是籠里的鳥雀,飛不出這懸崖峭壁了……
“未必見得……”謝鴻扶單凌云站起來,鄭重問道,“若我們能逃出去,你愿意與我相守一生么?”
單凌云搖頭:“過了今天晚上,你我不知道會魂歸何處?哪里還有心思風花雪月……這相守一生的承諾不過是個癡心妄想罷了!
謝鴻搓了搓手,正色道:“我從來不后悔我當初翻越了這堵墻,才能看到你……你帶我到你的風水寶地游了一遭,我便知道,有一天,我終將會帶著你從此逃離出去……”
“你說什么?”單凌云聽得心中狂跳不已。這謝鴻看似平淡無奇,但每每做事確實匪夷所思、逾越常規(guī),不知道這話又是從何而來。
“那一晚,當我與你坐在石頭上看那潺潺流水,由上而下,我便猜想,這水既然流的出去,那么你我就有機會從這里出去。我趁每次上山砍柴時,細細勘察地形,果然讓我發(fā)現(xiàn),那流水是從一狹長的山澗而出,下邊又一個水潭,我們從那水潭游過去,就是后山坡了。當時我便想,這就叫做天無絕人之路么?”
“你……是說這明月居雖然所處天塹中,但并非絕路,其實這是建造明月居的人為自己留的一條后路?”單凌云驚喜交加。
“走!敝x鴻點頭,拉起單凌云的手,進了禪房,掀起那幅畫,頓時一股清新的水氣撲面而來。
那水流緩慢,順著山勢向下而流,明月飛彩凝輝,水面泛著粼粼的波光。不知道走了多久,單凌云忽然大呼一聲,才發(fā)現(xiàn)果然有一個幽深的水潭。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將兩人帶到了逃生之境。
謝鴻拉起單凌云的手,邊準備下去邊說:“等出了這里,我便重新刻個面具給你,這個你便還給蘇明婉罷了……”話未說完,忽然覺察到單凌云的身軀僵直起來。
“怎么?”
單凌云的口氣中有一絲遲疑:“謝鴻,你確信我們這一走,從此遠離塵世,不再參與那分分合合的爭奪?我不過是一個毀容的女子,你愿意不離不棄,與我相伴紅塵?”
謝鴻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摘下手中的東西,毫不遲疑地拋下水潭。那被幾國人馬爭奪的信物,那可托起江山社稷的財富,在謝鴻眼中,不過真的只是顆珠子而已。
他托起單凌云的下顎,沉重而緩慢,一字一句:“如果你不相信,我便再廢了我的雙眼,從此以殘疾之身伴你!”
單凌云心頭撼動,于是不再懷疑,攔住了他的手:“好,我信你!我們走!”
黑暗中的他們,有了天上的圓月,無論怎樣崎嶇的路,都可以走過。
但沒走幾步,單凌云忽然感覺謝鴻的聲息不對,再回過頭,看到一把短刃在月色下泛起炫目的流光,將自己的視線遮住。
一個渾濁蒼老的聲音從謝鴻背后傳了過來:“果真是得來全部費工夫哇,謝鴻,我找了好幾天,終于還是遇到你了……你要到哪里去?忘記了大都督交代你的任務(wù)了么?那信物和地圖在哪里?”
謝鴻裝作輕松一笑:“老乞丐,你說過你是來幫我的,為什么要用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guī)偷氖驱R朝大都督府的密探謝鴻,請問眼前的人,是要做忠肝義膽的謝鴻還是要為了一個丑陋女子背棄大齊的密探?”
“老乞丐,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謝鴻避開他的話,嬉笑著問。
老乞丐馮遷徙胸膛中發(fā)出陣陣冷哼,怒道:“那晚你這小子花言巧語將我灌醉,自己趁機跑了來找你的丑女,可是都忘記了大都督的命令了?我這些日子圍著這山到處轉(zhuǎn)悠,想著怎么進入寺里,不料失足落下一處陡崖,沒想到卻落入這水潭里……正巧遇到你們……看來若是我來晚了,你們早就金蟬脫殼,不見蹤影了!
“你要的東西我這里都有,你放了他,我隨你去……”單凌云心中酸楚,這漫漫長路,如此坎坷,自己好不容易恢復(fù)了一個女子對郎情妾意的期盼,沒過了幾天,卻又變得如此渺茫。
馮遷徙的手似乎加了幾分力道,謝鴻忍不住痛哼了一聲,但仍然笑著說道:“老乞丐,如果你真的要交差,就放了她走,我會隨你回去……”
“不!”單凌云幾乎是怒吼起來,朝著謝鴻喝道:“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明白,只要我在哪里,哪里就是血腥一片,我才是最該死的那個人。我若活著,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為我遭殃,不如成全了我……”
謝鴻終于聽出,單凌云心中如冷七薇離去時的哀傷、凄苦與絕望,不由心中大駭,身子朝前進了一步,頓時覺得脖頸撕心裂肺地疼痛席卷而來。
馮遷徙一怔,問道:“姑娘真的愿意為他而死?”
單凌云點頭:“不錯,他為我做的已經(jīng)太多,既是冤孽,不如讓我報答他一回!”
馮遷徙說道:“姑娘想明白就好,即便得不到信物和地圖,但是將你帶回去,我也算是給大都督交了差,也或許能換得他的活命,姑娘你也算是功德一樁!”
謝鴻聽得怒氣漸涌,大喝一聲:“老乞丐,快住口!”
單凌云低聲哀哀地說道:“謝鴻,有你陪我走到如今,我已經(jīng)知足,我怎么能再留戀人世而害了你。想來,我自小出生在富貴之家,性情嬌縱任性,又得公主殿下垂愛,曾經(jīng)看不透世情與生死,可是這些年的**,我伴著清風明月,玩種花草,識讀佛理,漸漸懂得,一山一水,一葉一舟,都是上天恩賜的財富,遠遠比的那些金銀珠寶珍貴。既然我前生的罪孽,始終要還,不如就坦然面對……我若死了,天下便會太平了……”
說著,決然轉(zhuǎn)身,踏過坑洼不平的石頭路,朝著一座空懸的山崖而去。
“不要!”這聲音是老乞丐馮遷徙說的,說話時,他已經(jīng)將刀刃收回腰間。得了自由的謝鴻一個箭步,朝那單薄的身影撲了過去。
“這兩個煞星居然都能夠為了彼此放棄自己的性命,我老乞丐真是服了你們,不過是試試你們的心意……看來,謝鴻小老弟這次是慧眼識得丑女歸啊……”
謝鴻并不理睬他,只是抱住單凌云哽咽起來:“你真的舍得放下一個叫謝鴻的瘋子么?”
單凌云覺得自己的心再一次淪落,手已經(jīng)緊緊攥住他的衣襟,不再松手。但過了片刻,忽然又覺得身后的他身體愈來愈重,不禁心再次慌亂起來。
馮遷徙大叫一聲:“不好!”連忙從懷中掏出什么東西,一把塞進謝鴻的喉嚨里。
單凌云驚疑:“這是什么?”
馮遷徙嘆氣:“這是雪蓮丹,原本有兩顆,可是前些日子住在寺里,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少了一顆,現(xiàn)在只有這一顆,不知道他能不能撐下來?”
“什么?”單凌云渾身顫抖,只是抱著他輕輕呼喚不已。
“我們齊朝的密探,必然會被迫服用一種毒性極大的藥丸叫做‘生死丹’,若效命于朝廷,朝廷滿意,便會賜予雪蓮丹解毒。若中途背棄,便會渾身潰爛而死。這次大都督給了我兩顆雪蓮丹,說是若是能將那找到侯景財富的地圖與信物取回,便讓我將這雪蓮丹給謝鴻服用……”
單凌云痛呼:“那雷破還給他服用了‘蜜腹丸’,不知道會怎么樣?”
馮遷徙聽后大憂:“那‘蜜腹丸’也是至毒之物,兩種毒丸加起來,怕是兇多吉少!”說完,便讓單凌云扶起謝鴻,以自己的功力為他疏通經(jīng)絡(luò)。
單凌云從來沒有這般恨過自己,原來自己還曾經(jīng)懷疑過他的真心?伤[瞞了這樣殘酷的事實,不惜一切,只為了救出自己。她暗暗發(fā)誓,若謝鴻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便同他一起入黃泉。
折騰了大半夜,馮遷徙疲勞之極,便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單凌云抱住謝鴻的頭,凄楚地等待著命運的抉擇。許久,方才見到東方的一絲光亮,漸漸地,諾大的山林褪去了濕寒的夜露,蛻變出一個清新的晨曦。
單凌云手捧著頭顱動了幾下,她驚喜地看著謝鴻蹙眉凝視自己,似乎在糾結(jié)著什么。
“你醒了?可由哪里不適?”她如山雀般叫喚著,希望眼前看到的謝鴻是個真實的存在,而不是鏡花水月,猶然在夢境中。
忽然她看到自己手中有一滴殷紅的血跡。她亂了分寸,四下找尋,終于看到謝鴻的兩耳滲出血液。
“謝鴻……”她用盡全力呼喚著那個名字,卻看到一旁被喚醒的老乞丐馮遷徙正用疲憊而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們。
而謝鴻,卻恍若未聞,只是用疑惑的眼神尋覓著什么。
她的心一點點沉寂下來,他那聽力超群的雙耳定然已經(jīng)失聰,任誰都想的到,必然是那毒丸的效用。她忽然想起來智云給他服用過雪蓮丹,他之所以留住性命只是傷了聽力,是因為多日來身穿百雀襠得其助益,且因緣際會接連服用了兩顆雪蓮丹的緣故。
手中溫暖了起來,謝鴻仿佛知道自己受了傷,冰涼的手指托住她的下顎,抹去從她面具下流淌的淚水,“不許哭,不過是聽不見了……我還有手有腳,囫圇完整,離開這里,我還要為你做一件事,那琥珀杯不是能修復(fù)容顏么?以我謝鴻的本事,定然也能找它回來給你……”
單凌云望著沉沉月色下的水潭,如同打開一道生門,將整個天地之間的精魄都投射到此地。眼前的謝鴻如裹銀霜,歷劫重重后,仍然綻放給世間一樹充滿希望的瓊花。
“走吧!趁著雷破等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馮遷徙仿佛老了十歲,滿頭的銀絲隨風飄著,“我這些日子在寺院聽經(jīng),也豁悟了許多,人生不過幾十年,做了錯事有時便不能回頭,從此我這老乞丐也不會再做違心的事情,不用管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佛緣寺的天空上方似乎傳來更加激烈的喊殺聲,不時有幾縷焦黑的煙氣蕩滌在空曠的山中,掩蓋了一片生機。不知道是哪朝的兵馬撞在一起,為了各自的利益,玷污了佛門清靜之地?蓱z那雷破,選了佛門藏身,卻終究得不到佛家的福祉,遠離了彼岸的歸真。
馮遷徙的兩顆雪蓮丹原本有一顆是留給自己的,但陰差陽錯全都進了謝鴻的腹中。
單凌云回首望著溪水流動,匯集到水潭下游,兜起一個深深的漩渦,知道那里是自己與謝鴻要去的地方。
凡所有相,皆是虛幻。在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心若蓮花,便得蓮花凈。自己要的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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