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學校里短跑第一,這全是我奶奶的功勞。我是長孫女,我的一奶同胞的妹妹們以及我叔叔家的孩子,他們都沒有我受到我奶奶的關(guān)注多。我是多么地不幸啊。我奶奶的三角眼何其地敏銳,只要十歲的我閑在家里,不管我躲在哪個角落里,我奶奶的三角眼準會鎖定我,把兩道光束探照燈似地打在我的身上,然后一聲怒吼,懶丫頭片子,干活去!在年少時的記憶里,我奶奶好像沒怎么叫過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別人在時時地提醒著,我肯定我的名字就叫懶丫頭。我如果識相的話,會乖乖地挎起小藍子,去村頭給雞們鴨們采些青草?捎袝r我是不太識相的,眼睛依舊盯著手里的小人書,或者磨著幾顆小石塊,準備明天帶到學校課間玩。我這個樣子我奶奶是絕對不容許的,她不能忍受一個十歲的懶丫頭無視她的威嚴。于是,我奶奶揮動著她的兩條飛腿,旋風樣刮到我的跟前。我別無選擇,在我奶奶的手掌落下之前,我拼命地逃竄。我奶奶也當然不允許我逃竄,在我的身后窮追猛打。五十歲出頭的我奶奶的手指眼看就要觸到我的衣服了,我的腰靈巧地一閃,躲了過去。接下來的我,更加沒命的逃竄。一邊逃竄,一邊在心里惡惡地罵著我奶奶,這個死老太太,咋跑這快呢。日久天長,我奶奶用她的一雙追我的大腳片,把我的不幸變成了福。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飛毛腿,我就讀的小學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人才,而且把我培養(yǎng)成了本地第一個女體育老師。后來幸虧我沒有成為世界冠軍,別人也就沒有機會知道是我奶奶把我追成了世界冠軍。
所以當我母親給我說起往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
我母親是個美人胚子,在出嫁的那天,我母親把一個女人的美推到了極致。在一對紅燭下,我父親的目光像鋼絲一樣,堅硬地,直直地注視著我的母親。很久很久,我父親的目光都不能柔軟下來。在父親的堅硬面前,我的母親羞澀成了一頭小鹿,慌慌地不知要逃向哪里。當人類最本質(zhì)的欲望漸漸占了上峰,漸漸取代了父親的驚愕時,父親開始一粒一粒地解著母親紅對襟棉襖的疙瘩。父親十根粗壯的手指喘息著,慌亂著,和母親身上的十粒疙瘩紐作著斗爭。母親羞澀著,更多的是緊張,她勾著頭看著父親和疙瘩紐的戰(zhàn)爭,她不去幫忙。母親知道父親打敗了疙瘩紐后,她就成了父親的戰(zhàn)利品。然后父親就會把她從一個大姑娘變成一個女人。母親就羞澀著。讓一個女孩的純凈再多陪自己一會吧。就在父親戰(zhàn)勝了九粒疙瘩紐,興致勃勃地準備消滅最后一個敵人時,對面屋傳來我奶奶猛烈的咳嗽聲。
我父親哧溜一下子下了炕,蹋拉著鞋子到了我奶奶跟前,問,媽,您咋的啦?我奶奶閉著眼靠在被垛上,一股細弱游絲的聲音從嗓子眼里擠了出來——沒咋。父親小心謹慎地說,沒咋,那就睡吧,別凍感冒了。我奶奶把眼睜開一條縫兒,聽我兒子的,睡覺,把尿盆子給媽拿進來。父親轉(zhuǎn)身就要出去,被我奶奶給喝住,紅星,叫你媳婦去。我父親二話不說進了新房,過了一小會,有腳步聲從新房里傳出來,向著門外而去。我奶奶的耳朵對準門外,馬上搖感到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于是,我奶奶把細弱的聲音調(diào)到粗獷,紅星,過來一下。我父親只好乖乖地回來,母親惱恨著一個人去拿尿盆子。
不是我父親太老實。我父親的強硬從小就被我奶奶給罩住了,還有我的叔叔。他們生活在我奶奶霸氣的陰影下,而我奶奶的霸氣就像是一座高山聳立著,凡人的力氣是推不倒它的。霸氣有時侯也沒什么不好,別人都知道霸氣的厲害和強大,是惹不起的,是一枚硬柿子,捏不動的。那些專撿軟柿子捏的人也就不敢伸手了,捏不動再閃了手就劃不來了。所以,盡管在我叔叔剛出生不久我爺爺就去世的情況下,因為有我奶奶霸氣的支撐,沒有一個人敢歧視和欺侮我奶奶的兩個孩子。其實,我爺爺在世時,就是我奶奶在撐著整個家。和我的父親、叔叔一樣,不是我爺爺不男人,是我奶奶的霸氣太高,讓人望一眼脖子都疼。村里一提哪個女人就說誰誰老婆子,只有提到我奶奶,才會換了說法。村里人管我奶奶叫古老太(我奶奶姓古)。
我奶奶又把眼睛閉起來,靠在被子上假寐。我父親垂著手順著炕沿兒站著。父親是焦躁的,他又不便表現(xiàn)出他的焦躁。父親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沒娶媳婦時,每天都是我奶奶自己拿尿盆,娶了媳婦咋就變了呢?此時的母親正在茅廁里轉(zhuǎn)小磨,她不清楚我奶奶的尿盆放在茅廁的哪個位置。母親對這個家還是生疏的。母親的娘家和我們村子中間隔了一個村子,母親的母親,我就是我的外婆之所以把母親嫁給父親,就是沖著古老太的勢力來的,我外婆認為,嫁給那樣的家,肯定是挨不了欺負的。況且一看我的父親又是一個像模像樣兒的男人。我父親的長相除了那雙眼睛,其他的地方都隨了我爺爺,英武且挺拔。我母親沒有想到新婚之夜,我奶奶上了這樣的一堂課。好像要下雪了,滿天的星星都瑟縮起來,連臉兒都不肯露一下。我母親委屈著,害怕著,也惱恨著。她恨我的父親太過懾于我奶奶的威力。復雜的淚水在我母親的臉上流著,我母親越發(fā)地找不到我奶奶的那只神秘的尿盆了。突然,我母親一腳踩空了,掉進了糞坑子。原本,家里就我奶奶我父親和我叔叔三口人,每天生產(chǎn)的廢物應該不是很多,這么冷的三九天,新鮮的糞便一下來,時間不是很長就被凍住了。糞便一層一層地都被凍透了,即使人踏在上邊,也不至于陷進去?山裉焓鞘裁慈兆樱俏夷赣H和我父親大喜的日子,親戚朋友還有村里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浪頭似的往我們家的院子里撲。我們家的茅廁的使用率空前的高漲起來,一個又一個的屁股蹲下去,一個屁股還沒抬起來,下一個屁股就在等待了。屁股們走了,許多新鮮的排泄物留下了。冰冷的空氣先將最上層的廢物凍住了,還來不及凍住里邊的廢物時,我母親的腳就踏了上來。一聲脆響后,冰層破裂,里邊新鮮的大便張開骯臟的嘴巴,吞噬了我母親的腳。母親的腳上穿著新婚的棉鞋。
可想而知,我母親和我父親的新婚之夜狼狽透了,也糟糕透了。心情惡劣的母親固執(zhí)地拒絕了父親,她像個勇士一樣守著棉襖上的十粒疙瘩紐。一直守到天亮。我奶奶老早就起了,沒有像往日那樣抱柴燒火做飯,兩片大腳重重地在堂屋地上踱著,她在等待著什么。我奶奶的等待有兩層意思。第一,她是可以使兒媳的人了,早飯當然要由兒媳來做。另一層等待對于今天早上來說更為重要,我奶奶要看到她想看到的東西。偏偏那個東西就是不出來。昨晚臨睡時,我奶奶把我父親和母親的門從外邊給鎖上了,早上見不到那個東西,我奶奶絕不開鎖。父親和母親的屋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奶奶大腳片落地的聲音。我父親當然知道我奶奶在等待什么,面對兩只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母親,我父親真是左右為難。已經(jīng)是吃早飯的時間了,吃過早飯就要到生產(chǎn)隊去干活了。門外的腳步聲不急不躁,依舊咚咚地響著。不急不躁才是最可怕的,它把人攪得心慌意亂。我父親終于失去了忍耐的底線,他操起炕頭的一把剪刀,對準自己的手指就要剪下去。我母親一把抱住我父親的手臂,說你要干什么?我父親說,今兒這關(guān)過不去了,我剪破手指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我母親的淚又落了下來,伸出十根纖細的手指,一粒一粒地解著疙瘩紐……
樂師在對著樂譜演奏,第一頁是咚咚聲,第二頁是咚咚聲,第三頁還是咚咚聲。我父親在門里說,媽,開門吧。于是,樂師停止演奏。咚咚聲結(jié)束。
新婚的母親每天晚上把尿盆給我奶奶拿進來,每天早上再把盛滿尿水的尿盆拿出去,然后做一家人的早飯,吃完早飯,再去生產(chǎn)隊干活。我的母親很少說話,不是她不想說,而是覺得無話可說。她要說的話都被擠壓成了一張一張的餅子,餅子在她的胃里堆積著,越來越厚,越來越高。勞累了一天的母親,晚上還要在燈下做著一家人大大小小的鞋子時,母親總是不停地打著嗝。母親胃口里的餅子們在鬧革命了。嗝打出去了,我母親的胃口就會舒服一些。我母親打嗝的毛病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的初秋。
那時的母親已經(jīng)懷了我和二妹。懷了我和二妹的母親依舊每天去地里干活。那天干的活是刨紅薯。緊挨著母親的也是一個新婚不久的小媳婦。刨紅薯之前,先把地表上的紅薯秧子割掉,母親和其他的社員一起熱火朝天地割著。畢竟我母親的身子不是很靈活,況且割紅薯秧子要把腰彎下來,母親彎不下腰,就兩腿跪在地上割。一個不小心,母親手里的鐮刀把小媳婦的鞋子當成薯秧子給割了。鞋子割破了,腳沒受傷。我母親忙著向小媳婦賠禮道歉,說閑了我指定賠你一雙新鞋。小媳婦卻不依不饒,抹著眼淚花子一把將我母親推倒在地上,我母親的屁股正咯在一只露出頭的紅薯上。我和二妹也在肚里受了驚嚇,拳打腳踢地示起威來。周圍的人以為我母親動了胎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了我奶奶。我奶奶又以一千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趕到了社員們干活的紅薯地。我奶奶將我母親放倒在一個平坦的地方,在我母親身上一陣摸索之后,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確定我母親沒事了,我奶奶將兩只伶俐的三角眼掃向圍觀的人們,用凝重的不是很大的聲音問,誰推的?小媳婦一點也不示弱,往前走了兩步,把自己和眾人分離開來,頗為悲壯地說,是我推的!我奶奶站起身來,開始微笑了。身后有人拉小媳婦的衣服,示意她趕緊向我奶奶賠禮道歉?尚∠眿D偏偏沒有把古老太放在眼里,脖子耿著像只年輕的母斗雞。我奶奶臉上的微笑開得燦爛極了,她一步一步地朝著小媳婦走過去,走到一伸手就能觸到小媳婦時,我奶奶的手猛地拎起地上的一只用來裝紅薯的大梨筐。只見我奶奶手起筐落,小媳婦就被裝進了筐里。我奶奶的一只腳踏在筐頂上時,筐底下的小媳婦已經(jīng)是半蹲狀態(tài)了。小媳婦不甘示弱,一聲尖利的吶喊后,一個猛勁兒想把筐頂起來,幾個來回下來,筐在我奶奶腳下,穩(wěn)如泰山,一動都不動。圍觀的社員全都噤了聲,誰也不敢過來說情,人們知道,撼動我奶奶的那只腳,比撼動泰山還要難上一百倍。沖不出筐的小媳婦嘴巴開始不老實了,不干不凈地罵著我奶奶。那朵微笑之花在我奶奶的臉上開得更加地燦爛了,從一朵狗尾巴花開成了絢麗奪目的太陽花。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鹄锏男∠眿D罵累了,縮在筐里呼呼地喘息著。踏在筐頂上的依舊是最初的那只腳。隊長看火候差不多了,湊在我奶奶的耳邊說,老太太,歇會吧,別累著了。我奶奶脆梆梆地說,不累,就是有點餓了,來塊紅薯吃。沒等我奶奶的話落地,早有人遞上一大個的紅薯,我奶奶把紅薯在衣襟上蹭蹭地蹭了幾下,喀镲喀镲地吃了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起勁地工作著,把快狀的紅薯絞碎,豐富的薯汁順著我奶奶的嘴角流了下來。這時,在另外的地里干活的小媳婦的男人,后邊跟著小媳婦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紅薯地奔來,朝著我奶奶奔來。一行人鐵桶似的將我奶奶箍了個風雨不透。在筐底下喘息的小媳婦一看來了援兵,一邊淚如泉涌,一邊又開始罵我奶奶。小媳婦的男人伸出腳來狠狠地踢了一下筐,喝令媳婦閉住她的吃大糞的嘴巴,然后,撲通一聲,小媳婦的男人朝我奶奶跪了下來,要我奶奶饒過他這個短教養(yǎng)的臭媳婦。小媳婦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紛紛拽住我奶奶的胳膊,我奶奶的衣角,聲淚俱下,說我奶奶不值得跟不懂事的東西計較,保重她老人家的身子要緊。我奶奶一口潔白的牙齒將最后一塊紅薯絞碎,送進肚子后,我奶奶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薯汁。做完這些動作,我奶奶將那只踏在筐頂上的腳移了下來,腳重重地落在一只紅薯上,那只紅薯便無奈地殘破不堪了;顒恿藥紫峦饶_,我奶奶轉(zhuǎn)身穿過圍住她的鐵箍,走了。臨走,我奶奶落下一句話,事兒過去拉倒了,晚上都上我家吃餃子去。
晚上,我奶奶真的包了餃子。小媳婦一家子真的來我家吃餃子了。小媳婦一家人吃得受寵若驚,吃得小心謹慎,吃得熱汗直淌。我奶奶不停地給小媳婦的碗里夾餃子,小媳婦手里的碗四處逃竄。我奶奶哈哈地笑著,說,吃吧,多吃點,今兒個你最辛苦,罵人比干活可累多了。
也就是從那次吧,我母親減少了對我奶奶的怨恨,心悅誠服地歸順到我奶奶的霸氣的麾下,然后又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生兒育女的機器。我的母親很愛我們姐妹七個,不光因為我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因為我們七個孩子個個如花,個個如玉。我們繼承了我們的母親和我們的父親的全部優(yōu)點,村里的人都管我們叫七仙女。表面上我的母親是按我奶奶的旨意不生男孩不罷休,我有些懷疑,我母親在偷偷地打著她的小算盤,她恨不得自己生下的美女遍天下。
我的母親生完我四妹的時候,我的叔叔娶了我嬸嬸。于是我的叔叔和嬸嬸又扛起了生男孩的大旗。轉(zhuǎn)年,我的嬸嬸生下一個女孩。我奶奶親自給我嬸嬸接的生,孩子剛一露頭,我奶奶就知道是個女孩子。以我奶奶的經(jīng)驗,女孩子出生都是趴著出娘胎的。由于高度的緊張,再加上高度的失望,我奶奶巨大的身軀像面條一樣軟在地上。小嬰兒在我嬸嬸的下身夾著,險些把我嬸嬸給憋死。那段日子,我奶奶頹廢極了,她不明白,換了塊土地長出來的咋還是一樣的莊稼呢。我奶奶真是太喜歡男孩了,可喜歡什么不來什么。我奶奶的一生只生了我父親和我叔叔兩個男孩,如果不是我爺爺英年早逝,我奶奶肯定會生一個連的男孩子。我奶奶不甘心啊,她給我叔叔和嬸嬸下命令,勤奮點兒,趕緊生下一個孩子。
我嬸嬸生了一張娃娃臉,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很是不讓人討厭。有一天,我叔叔和我嬸嬸進了城,說是給我嬸嬸看病去了。走的時候我嬸嬸是我叔叔用自行車帶著去的,回來時我嬸嬸是讓一輛拖拉機送回來的,我奶奶很是狐疑,什么病越看越重呢,問起來,我奶奶也總是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我奶奶就懷疑,我嬸嬸肯定是去城里做人流了。過了不久,村里來了一群敲鑼打鼓的人,一只大奶羊脖子上掛著一朵大紅花被人群簇擁著。村里人都出來看熱鬧,紛紛議論著這支隊伍往誰家而去,誰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人群在我家門前停了下來,停下來,并不進門,鼓樂齊鳴。鼓樂齊鳴不算,還放起了鞭炮。村里人妒嫉著,興奮著,也是期盼著,他們在等待一個答案。和村里人一樣,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奶奶也在等待一個答案,只是,我奶奶在等待的同時,她的心里不是驚喜。巨大的不安侵襲了我奶奶。當幾個人把一塊寫有“只生一個光榮”的牌扁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時,村里人明白了,我奶奶也明白了。原來那群人,那陣勢,是因了我嬸嬸而來的。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宣布,我嬸嬸被任命為村里的婦女主任,主抓剛剛興起的計劃生育工作。
我奶奶又微笑了。她微笑著牽起了帶著大紅花的奶羊,她微笑著接過了一百元錢的獎金,她微笑著送走了上邊的人。在她的微笑下,村里的人漸漸地散去。村里的人散去了,耳朵們卻留下了。只剩下了我的家人,只剩下了帶紅花的大奶羊,只剩下了一地的炮杖皮兒。還有掛在門楣上的牌匾。我的背上背著三妹,身邊站著二妹,我的母親懷里抱著我的四妹。我們幾個女人像看猴子似的看著我奶奶,看她如何進行即興表演。我奶奶把她的一對三角眼又笑得沒有了棱角,它們和我嬸嬸的距離在一點一點地縮短。
你去醫(yī)院做絕育手術(shù)了吧?我奶奶的唾液噴在我嬸嬸的臉上。
沒有,去看病了。我嬸嬸低著眉順著眼。
突然,我奶奶臉上的微笑以閃電的速度消失了,誰也沒有看清我奶奶是怎樣抱起我嬸嬸的,我嬸嬸又是怎樣從我奶奶的懷里飛出去的。等眾人定住眼神時,我嬸嬸已經(jīng)飛上了院里的柴禾垛。哧——我二妹笑了出來。我母親慌忙伸手擰了一下我二妹的嘴巴子?諝饽闪艘煌樱硕疾荒芎粑。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嬸嬸的嘴一歪,眼睛往上一吊(應該是往上吊,我們在柴禾垛下邊看不清),四肢被電擊似的抽動起來。抽著抽著,一股子白沫沿著嘴角往下流。我叔叔慌亂地滿院子找梯子,一邊帶著哭腔說,我的親媽,這下您明白了吧,她抽瘋,大夫說以后根本要不了孩子了。我奶奶轉(zhuǎn)身而去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嬸嬸停止了抽瘋,朝著我叔叔豎起了一根大拇指。
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的時候,政府是實行獎勵政策的,三胎做絕育的獎勵三十元錢,二胎做絕育的獎勵五十元錢,只要一個孩子不需做絕育的獎勵一百元錢。只要一個孩子而做了絕育的,恐怕只有我嬸嬸一個人。我嬸嬸憑著她的超前的積極性,走上了仕途,成了我們家族里唯一一個當官的人。我嬸嬸從村婦女主任做起,一直做到了縣里的婦聯(lián)主席的位置。
我母親懷著我六妹時,計劃生育開始緊張了,當?shù)卣废藢Χズ腿サ莫剟。我嬸嬸認真地貫徹著上邊的政策,走街串戶,耐心地做著廣大育齡婦女的思想工作。我的母親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我嬸嬸工作的對象。我嬸嬸勸我母親不要成了制造孩子的機器,告訴我母親男女平等,生兒生女都一樣,養(yǎng)兒防老是封建思想。我嬸嬸還教我母親如何地用工具避孕,如何正確地使用避孕套?粗覌饗鹗掷锏陌咨√鬃,我母親的臉兒紅紅地說,哦,我還一直以為是氣球呢,是用嘴巴吹的呢。逗得我嬸嬸抱著我母親笑出了眼淚。看我嬸嬸笑成那樣,我母親說,我現(xiàn)在再用好像晚了呢。我嬸嬸不笑了,咋會晚了呢?我母親說,又懷上了呢。我嬸嬸便勸我母親去城里做人流,我母親猶疑著說,能行?讓婆婆知道了咋辦?我嬸嬸說,別讓她知道,明天我來找你就說一塊去城里給孩子們買衣服,然后偷偷地做了,她再知道也晚了。我母親說,到時候砸鍋了你可得幫我,我不像你會抽瘋。
我母親在那一刻肯定是被我嬸嬸給說服了,她打算做掉我的六妹妹。很多年以來,我的母親無怨無悔地生兒育女,她之所以沒有動搖過,或許是她沒有機會動搖。我的嬸嬸給了我母親動搖的機會。我母親太需要動搖了,因為她太累了。她想歇歇了。我母親就像一匹勞累的老馬,因了負重和勞累,它暫時忽略了它身邊的執(zhí)鞭人。等到老馬真的放慢了腳步時,執(zhí)鞭人便舉起了手里的長鞭。
夜里,好像刮了很大的風,屋頂?shù)耐咂陲L中發(fā)出了粟粟的顫栗聲。我嬸嬸還處在勝利的興奮中。她沒有想到這么快就做通了我母親的工作。她必須要做通我母親的工作,只是沒有想到勝利來得這么快,槍膛里頂了十粒子彈,只用了兩粒就解決問題了。我嬸嬸看見我母親正舉著手朝著她的陣地走來,在我母親的身后,是我奶奶挖的戰(zhàn)豪。我母親離我奶奶的戰(zhàn)豪越來越遠了。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高興得么。自己的工作不但做好了,還孤立了不可一世的婆婆,呵呵,我嬸嬸太高興了。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嬸嬸,像我母親忽略身邊的執(zhí)鞭人一樣,暫時忽略了屋外的風聲。
第二天,我嬸嬸早早地起來,準備去前街找我母親,就在我嬸嬸要跨出家門時,我嬸嬸被眼前的情景驚的一步也走不動了。
我嬸嬸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瓦片。它們像小鳥般從房頂上飛下來,不是朝著天空飛翔,它們飛翔的目標是大地,飛翔的結(jié)果是碎裂。依舊有瓦片在飛翔,依舊有瓦片在碎裂。
我奶奶站在我嬸嬸家的屋頂上,手里拿著最后一片瓦,手臂用力一甩,那片瓦便以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飛翔起來。以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走向死亡。
后來我嬸嬸因禍得福,因為工作上鐵面無私,被自家人拆了屋頂,得到了有關(guān)領(lǐng)導的贊賞。我那嬌俏的嬸嬸在領(lǐng)導面前顫成了一只雨中的梨花,讓當領(lǐng)導的情不自禁地張開那柄擋雨的傘。我嬸嬸不升遷就怪了呢。
奶奶的作用
還是想多說幾句我奶奶和我們姐妹的事情。我最感興趣的是我奶奶的愛情,可每次我想講述我奶奶與眾不同的愛情的時候,我總是先講我奶奶其他的事情,有點像買白菜搭土豆的意思?墒遣淮钌蠋讐K土豆,又絕對買不到特想吃的那顆大白菜?梢娔菐讐K土豆的重要性。
在我們姐妹七個當中,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體育老師,我二妹因為缺了一只耳朵,藏起了一個漂亮小女孩的矜持和驕傲,把學業(yè)當成我奶奶,中學時期,英勇地同它惡戰(zhàn)了六年。六年之后,我二妹大獲全勝,被中國政法大學收為學子。二妹臨上大學時,我們?nèi)依,牽著衣襟,轟轟烈烈地把二妹送到村頭的馬路上。二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長途汽車的車門里時,二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沖著我奶奶喊,奶奶,多保重,我走了!我奶奶的淚水突然就涌出了眼眶,淚水梗住了我奶奶的咽喉,她的嘴巴大張著,想和我二妹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多么珍貴的一聲奶奶呀。二妹從懂事起,從用頭發(fā)有意地遮住耳朵起,“奶奶”一詞就在她的聲音里消失了。無論我奶奶在我二妹面前表現(xiàn)得多么像一個慈愛的奶奶。如今的一聲奶奶呵,把我奶奶叫得喜斷了腸。一聲奶奶,叫出了濃濃的親情,一聲奶奶,化解了所有的仇怨。我奶奶怎不能喜極而泣呢?我六妹扶著我奶奶的左手,我七妹扶著我奶奶的右手,她們兩個給我奶奶引著路。有了兩個孫女的指引,我奶奶就不怕會走進坑坑洼洼里了,她就可以肆意地讓淚水繼續(xù)模糊她的兩只眼睛了,她就可以繼續(xù)沉浸在她的巨大的快樂里了。到了家里,我奶奶依舊抓著我六妹和我七妹的手,我六妹和我七妹想從我奶奶的手里掙脫出來,因為我奶奶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們引路,更何況我奶奶的眼窩里不再有新的淚水涌出來,臉上的淚痕都是陳舊的。我奶奶不放我六妹和我七妹,是因為我奶奶找到了新的表現(xiàn)快樂的方式,我奶奶說,去,把你們的皮筋兒拿出來,奶奶和你們一起跳皮筋兒。
我奶奶和我六妹七妹一起快樂地數(shù)著“小皮球,圓又圓”時,不由讓人想起來,如果沒有我奶奶,這個世上就不可能有她們兩個的存在。我嬸嬸一房頂?shù)耐咂屛夷赣H重又堅定了生孩子的信念。我六妹曾經(jīng)神秘地“死去”,被送到了一個遠房的姑姑家,直到我七妹出生了,才又“活”了過來。我母親就像家里的一只老母雞,該產(chǎn)蛋了,臉兒憋得紅紅的奔向產(chǎn)蛋的窩,只一會工夫,一枚熱熱的蛋就落地了。不,是落在了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從我母親的身體里掏出了這一枚新鮮的蛋。我母親在發(fā)出咕咕的鳴叫之前,先看了看我奶奶的臉色,她從我奶奶的臉色上來決定她是否鳴叫,是否向人們傳遞她又產(chǎn)下一枚蛋的喜訊。每次我母親都是失望的,所以,每次她都取消了鳴叫。從這點上來說,我母親算不上一只真正的母雞,真正的母雞在產(chǎn)下蛋之后,都會快樂地鳴唱。我母親太想快樂地鳴唱了,于是,在我奶奶從我母親的肚囊中取出第七枚蛋時,我母親將膽顫顫的目光投向我奶奶。這一次,我母親疑惑了,在我奶奶的臉上,我母親什么也沒尋找到,我奶奶的臉上靜極了,靜極了。失望,絕望,憤怒,或者高興,興奮,等等的表情都像一片片平滑的碎布,在我奶奶的臉上找不到停留的辦法,它們只好飄落,只好離去。我母親的目光便望向我奶奶手里的那枚蛋。我母親清楚地看見,那是一枚和前六枚一樣的蛋。我母親知道這枚蛋將是她產(chǎn)下的最后一枚蛋。我母親那只失去產(chǎn)蛋能力的蛋曩轟然地塌陷下去,它帶著我母親的身體一起塌陷。塌陷。隨著它們一起蹋陷的,還有我母親身下的那盤炕。我母親在塌陷的途中卻聽到了我奶奶的聲音,我奶奶說,哎,現(xiàn)在社會變了,生男生女都一樣了呢。眼前一片潮濕,我母親心想,快到地獄了吧,咋潮乎乎的呢?
手里托著我七妹的我奶奶看見,我母親的臉上滾滿了淚珠子。
不光我們姊妹七個是我奶奶接的生,我奶奶從二十五歲開始就給村里的人接生,一直到七十二歲才“金盆洗手”。誰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接生了多少個孩子,除了她自己。我奶奶有一個老式的木柜子,每接生完一個孩子,柜子里就會多一條毛巾,幾十年來,柜子已是滿當當?shù)牧。我奶奶總說,等她踹腿兒的那一天,把那柜子毛巾和她一起拉火化廠燒了。那是我奶奶的寶貝,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許靠近那只柜子。七十二減去二十五是多少呢?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應該是四十七吧。也就是說,在我奶奶七十二歲那年,上至四十七歲,下至剛出生的嬰兒,第一個撫摸他們的人,都可能是我奶奶。有時,我奶奶給人接完生,人家過意不去,會提了一籃雞蛋來,或者拎了小半袋子糧食來。后來,解放了,再后來生產(chǎn)隊解散了,村里人的日子就比原來強了許多,人就開始給我奶奶送錢來。我奶奶通通給退了回去,除了一條白毛巾。我奶奶在村里的威望有一半來自于此。剛剛從體校畢業(yè)那年,我拎著大包小包興沖沖地往家里奔,路過村里的小武家,發(fā)現(xiàn)他家門口圍了好多人。原來是小武兩口子在打架。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有勸架的,有看熱鬧的。小武是個人來瘋,人越是勸他,他越是來勁,媳婦被他打得嗷嗷叫喚。正在這時候,我奶奶手里掂著她的磨腳石(那時妹妹還沒給買鐵球)從人群里擠了進來。磨腳石在我奶奶手里沙沙地響著,響聲均勻而又堅定。忽然,我奶奶氣運丹田,一聲斷喝,小武子,你給我住手!小武子像被施了法術(shù),一只飛起的腳定在空中,頭扭過來,剛好對著我奶奶?粗∥渥,我奶奶又笑了。我奶奶的笑和我奶奶一起而聞名,人們都知道,我奶奶的笑可不單單只是笑,它在特定的場合,會發(fā)揮特別的作用?墒牵@一次,我奶奶的笑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了,我奶奶的笑只是單純的笑。我奶奶笑著說,小武子,你這個狗雞巴上長胎記的人長能耐了,學會打媳婦了。挨打的小武子媳婦捂著流血的鼻子,臉上掛著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武子在人們的哄堂大笑中,幾步跨到我奶奶跟前,抱住我奶奶的手臂,我的祖宗,我打媳婦,是我沒出息,您打我兩下出出氣!人們笑得更厲害了,有人喊,小武子,我咋沒發(fā)現(xiàn)你那個地方長塊記呢,一會把褲子脫下來讓我們大伙開開眼!小武子嘎嘎地說,你們都是凡夫俗子,我這個地方只讓老祖宗瞅。
小武子何許人也?游手好閑的小痞子一個。他的親生父母都拿他無可耐何,偏偏我奶奶能制住他。我和我奶奶往家里走時,我奶奶問我,我像不像秋風?我被問糊涂了,只好沉默著等她的下文。我奶奶又問,小武子像不像落葉?我簡直要樂噴了,天,我奶奶居然知道“秋風掃落葉”。我說,奶奶,我們是您的“同志”,你對我們可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呀。我的話剛一說完,我奶奶就急吼吼地說,慢點慢點,再說一遍,我沒記住。原來,我奶奶只聽說了一句“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
我奶奶“金盆洗手”,離開她從事幾十年的接生事業(yè),沒有絲毫的先兆。那天夜里,我奶奶給小武子的老婆接完生,回到家并沒有立刻睡去。她沒有驚動家人,自己拿了一只洗臉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個老式的壓水井。我奶奶將井灌上水,一下一下地壓著。月下,銀白的一簾水泄到盆里,然后斷了。我奶奶將井把兒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壓下去,銀白的一簾水便又出現(xiàn)在月下。那簾銀白的水如嫦娥遺失在人間的一截水袖。一盆水就要溢了出來。我奶奶把一雙手深深地,深深地浸到盆里,讓閃著光亮的水深深地,深深地吞噬了它們。我奶奶的一雙手在手里揉搓著,攪動著,像兩只小獸在打架,由于勢均力敵,誰也打不過誰。水面上落滿了碎玉,它們瑩瑩地閃爍著。我奶奶的眼睛里也落滿了碎玉,它們也在瑩瑩地閃爍著。一盆水倒掉了。我奶奶站起身,兩只手又捉住粗重的井把兒,一簾銀白的水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了,一會兒,一盆水又要溢了出來。碎玉又在閃爍。盆里落滿了我奶奶眼里的碎玉。我奶奶的眼睛里盛滿了盆里的碎玉。
壓水井的吱吱聲響了半夜。嫦娥的那截衣袖在人間遺落了很久。
我母親以為我奶奶接生失了手,一大早上忙著去打聽,打聽的結(jié)果完全出乎我母親的意料。孩子好好的,大人也好好的。母子平安。
經(jīng)過了那個夜晚,我奶奶徹底告別了接生的舞臺。她手里的兩只鐵球旋轉(zhuǎn)得更響了。村里有人家快要生孩子了,來找我奶奶,我奶奶堅定地說,去醫(yī)院吧,我老了,氣也虧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再后來,再有人要生孩子,就不來找我奶奶了,直接去了縣里的醫(yī)院。我奶奶的接生手藝就徹底地閑置起來。我生孩子時,我奶奶老早就勸我去醫(yī)院,說現(xiàn)在的孩子營養(yǎng)充足,個頭大,即使是順產(chǎn)也不好生。我說,有我奶奶在,我不怕的。我奶奶嘆了口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擔不了那個責任,你沒看見眼下的孩子都有多嬌貴?我以為我奶奶的話說完了,略沉了一下,我奶奶又接著說下去。她的目光看著遠處的天空,眼底顯得有些空茫。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說話。我奶奶說:如今哪,家家都把孩子當祖宗敬著,你說,人家該生孩子了,本想直接去醫(yī)院的,可是我這個老東西在這兒擋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家是找你還是不找你?我呀,人老了,心不老,眼不花,能看出個眉眼高低來,啥話也別說,本老太太不干了,斷了別人的念想,也斷了自個兒的念想。我呀,能爬上浪頭尖兒,也能走下浪頭尖兒。
叫激流勇退。我插話道。
對,就是激流勇退。我奶奶呵呵地笑了。和以往任何的笑都不同,笑里藏著智慧,藏著聰明,也藏著狡詐。
我奶奶的接生手藝是受一個叫秦老娘的人所傳。據(jù)說那時我奶奶就快要生我父親了,一個寒冷的早上,我奶奶出去抱柴燒火做飯。柴沒抱到,懷里卻倒了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女人,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綴著一顆紅五星。無疑,我奶奶救了那個女人,并且讓女人在家里住了下來。我父親就是女人親自接的生,紅星的名字也是女人給取的。我奶奶見女人有接生的本事,就求著女人把本事教給她。女軍醫(yī)為了答謝我奶奶,也是看著我奶奶不是個尋常的女人,村里有人要生孩子時,女軍醫(yī)就手把手地教我奶奶。這段故事很是落入了俗套子,不細說也罷。女軍醫(yī)養(yǎng)好傷臨走時,我奶奶還跟女軍醫(yī)要了一樣東西,一條別在腰間的白毛巾。白毛巾早已不是本來的純白了,鵝黃的底色上沾著淡淡的血漬。女軍醫(yī)二話沒說,摘下毛巾遞給我奶奶,在遞給我奶奶之前,女人將鼻子和嘴巴深深地埋進毛巾里,重重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沒幾年全國就解放了。文革時,家里來過一幫人,說是革委會的,來調(diào)查一個叫秦淑芬的人是否在家里住過。我奶奶找來街坊四鄰,為女軍醫(yī)作證。革委會的人說,空口白牙,無憑無據(jù)的,不能算數(shù)。我奶奶望著革委會的人離去的背影,眼底是從未有過的焦慮。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透時,二十輛馬車從我們村子出發(fā)了。我奶奶坐在第一輛馬車的車轅上,手中的長鞭在半空結(jié)成一朵漂亮的鞭花后,一聲脆響炸開,驚落了樹上鳥兒們的夢。我奶奶身后,緊緊地尾隨著十九輛馬車,車轅上執(zhí)鞭的十九個人是村里最優(yōu)秀的趕車能手。二十輛馬車形成一個一字排開的車隊,馬頭銜著車尾,車尾連著馬頭。像一條鎖鏈,一環(huán)緊扣著一環(huán)。馬隊所過之處,引來人們的駐足觀望和驚疑的目光。
太陽開始惡狠狠地排泄著身上的熱量。太陽底下的一個人頭躥動的廣場,越發(fā)地躁動起來。廣場的前邊一溜排開跪著幾個身背大牌子的人。他們的頭如一棵棵成熟的向日葵般深深地垂向腳下的大地,頭發(fā)隨著一顆顆頭顱也向下零亂地披散著。看不清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有人在拿著一個擴音器喊話,他喊到打倒誰誰,廣場上就響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附和聲。喊話人嘴里的誰誰,是和幾個跪著的人身后背著的牌子上的名字相對應的。他一喊到誰誰,背著誰誰牌子的那個人的身上就會被一些爛菜葉子,半塊的磚頭,唾沫,甚至一只不知從哪里飛出來的一只腳擊中。和這些東西相比,太陽的排泄物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猛然,一支車隊從廣場的正面飛奔過來,確切地說,是一支馬車隊。它仿佛從天而降,是太陽一用力,從巨大的肛門處排泄下來的。在剎那間,整個廣場都凝固了。呼喊聲凝固了,眼神凝固了,投擲打擊物的那只手凝固了,飛出去踢人的那條腿凝固了。車隊沒有凝固,飛奔的馬沒有凝固,駕車人沒有凝固,坐車的老老少少沒有凝固。我奶奶嗖的一聲從車轅上站起來,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揮舞著長鞭。緊跟著,我奶奶身后的十九個駕車的人也都威風凜凜地站在了車轅上。我奶奶的長鞭在空中甩出一記漂亮的脆響后,二十輛馬車上的人同時打出一個相同的條幅,上邊寫著幾個血色的大字:秦淑芬無罪!馬車沿著廣場奔跑著。一圈。又一圈。
低垂的頭顱們抬了起來。不一樣的名字,卻是一樣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們都變成了秦淑芬。淚水終于從秦淑芬們的眼里流了出來。他們早已枯竭的淚腺又重新復蘇了,重新鮮活了。
秦淑芬們哭了。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動人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