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書藏在哪兒了
作者:霍君
第十二篇 奶奶
第十二篇 奶奶 奶奶的霸道
    我在學校里短跑第一,這全是我奶奶的功勞。我是長孫女,我的一奶同胞的妹妹們以及我叔叔家的孩子,他們都沒有我受到我奶奶的關注多。我是多么地不幸啊。我奶奶的三角眼何其地敏銳,只要十歲的我閑在家里,不管我躲在哪個角落里,我奶奶的三角眼準會鎖定我,把兩道光束探照燈似地打在我的身上,然后一聲怒吼,懶丫頭片子,干活去!在年少時的記憶里,我奶奶好像沒怎么叫過我的名字,如果不是別人在時時地提醒著,我肯定我的名字就叫懶丫頭。我如果識相的話,會乖乖地挎起小藍子,去村頭給雞們鴨們采些青草。可有時我是不太識相的,眼睛依舊盯著手里的小人書,或者磨著幾顆小石塊,準備明天帶到學校課間玩。我這個樣子我奶奶是絕對不容許的,她不能忍受一個十歲的懶丫頭無視她的威嚴。于是,我奶奶揮動著她的兩條飛腿,旋風樣刮到我的跟前。我別無選擇,在我奶奶的手掌落下之前,我拼命地逃竄。我奶奶也當然不允許我逃竄,在我的身后窮追猛打。五十歲出頭的我奶奶的手指眼看就要觸到我的衣服了,我的腰靈巧地一閃,躲了過去。接下來的我,更加沒命的逃竄。一邊逃竄,一邊在心里惡惡地罵著我奶奶,這個死老太太,咋跑這快呢。日久天長,我奶奶用她的一雙追我的大腳片,把我的不幸變成了福。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飛毛腿,我就讀的小學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人才,而且把我培養(yǎng)成了本地第一個女體育老師。后來幸虧我沒有成為世界冠軍,別人也就沒有機會知道是我奶奶把我追成了世界冠軍。

    所以當我母親給我說起往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懷疑。

    我母親是個美人胚子,在出嫁的那天,我母親把一個女人的美推到了極致。在一對紅燭下,我父親的目光像鋼絲一樣,堅硬地,直直地注視著我的母親。很久很久,我父親的目光都不能柔軟下來。在父親的堅硬面前,我的母親羞澀成了一頭小鹿,慌慌地不知要逃向哪里。當人類最本質的欲望漸漸占了上峰,漸漸取代了父親的驚愕時,父親開始一粒一粒地解著母親紅對襟棉襖的疙瘩。父親十根粗壯的手指喘息著,慌亂著,和母親身上的十粒疙瘩紐作著斗爭。母親羞澀著,更多的是緊張,她勾著頭看著父親和疙瘩紐的戰(zhàn)爭,她不去幫忙。母親知道父親打敗了疙瘩紐后,她就成了父親的戰(zhàn)利品。然后父親就會把她從一個大姑娘變成一個女人。母親就羞澀著。讓一個女孩的純凈再多陪自己一會吧。就在父親戰(zhàn)勝了九粒疙瘩紐,興致勃勃地準備消滅最后一個敵人時,對面屋傳來我奶奶猛烈的咳嗽聲。

    我父親哧溜一下子下了炕,蹋拉著鞋子到了我奶奶跟前,問,媽,您咋的啦?我奶奶閉著眼靠在被垛上,一股細弱游絲的聲音從嗓子眼里擠了出來——沒咋。父親小心謹慎地說,沒咋,那就睡吧,別凍感冒了。我奶奶把眼睜開一條縫兒,聽我兒子的,睡覺,把尿盆子給媽拿進來。父親轉身就要出去,被我奶奶給喝住,紅星,叫你媳婦去。我父親二話不說進了新房,過了一小會,有腳步聲從新房里傳出來,向著門外而去。我奶奶的耳朵對準門外,馬上搖感到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于是,我奶奶把細弱的聲音調到粗獷,紅星,過來一下。我父親只好乖乖地回來,母親惱恨著一個人去拿尿盆子。

    不是我父親太老實。我父親的強硬從小就被我奶奶給罩住了,還有我的叔叔。他們生活在我奶奶霸氣的陰影下,而我奶奶的霸氣就像是一座高山聳立著,凡人的力氣是推不倒它的。霸氣有時侯也沒什么不好,別人都知道霸氣的厲害和強大,是惹不起的,是一枚硬柿子,捏不動的。那些專撿軟柿子捏的人也就不敢伸手了,捏不動再閃了手就劃不來了。所以,盡管在我叔叔剛出生不久我爺爺就去世的情況下,因為有我奶奶霸氣的支撐,沒有一個人敢歧視和欺侮我奶奶的兩個孩子。其實,我爺爺在世時,就是我奶奶在撐著整個家。和我的父親、叔叔一樣,不是我爺爺不男人,是我奶奶的霸氣太高,讓人望一眼脖子都疼。村里一提哪個女人就說誰誰老婆子,只有提到我奶奶,才會換了說法。村里人管我奶奶叫古老太(我奶奶姓古)。

    我奶奶又把眼睛閉起來,靠在被子上假寐。我父親垂著手順著炕沿兒站著。父親是焦躁的,他又不便表現(xiàn)出他的焦躁。父親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沒娶媳婦時,每天都是我奶奶自己拿尿盆,娶了媳婦咋就變了呢?此時的母親正在茅廁里轉小磨,她不清楚我奶奶的尿盆放在茅廁的哪個位置。母親對這個家還是生疏的。母親的娘家和我們村子中間隔了一個村子,母親的母親,我就是我的外婆之所以把母親嫁給父親,就是沖著古老太的勢力來的,我外婆認為,嫁給那樣的家,肯定是挨不了欺負的。況且一看我的父親又是一個像模像樣兒的男人。我父親的長相除了那雙眼睛,其他的地方都隨了我爺爺,英武且挺拔。我母親沒有想到新婚之夜,我奶奶上了這樣的一堂課。好像要下雪了,滿天的星星都瑟縮起來,連臉兒都不肯露一下。我母親委屈著,害怕著,也惱恨著。她恨我的父親太過懾于我奶奶的威力。復雜的淚水在我母親的臉上流著,我母親越發(fā)地找不到我奶奶的那只神秘的尿盆了。突然,我母親一腳踩空了,掉進了糞坑子。原本,家里就我奶奶我父親和我叔叔三口人,每天生產的廢物應該不是很多,這么冷的三九天,新鮮的糞便一下來,時間不是很長就被凍住了。糞便一層一層地都被凍透了,即使人踏在上邊,也不至于陷進去。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我母親和我父親大喜的日子,親戚朋友還有村里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浪頭似的往我們家的院子里撲。我們家的茅廁的使用率空前的高漲起來,一個又一個的屁股蹲下去,一個屁股還沒抬起來,下一個屁股就在等待了。屁股們走了,許多新鮮的排泄物留下了。冰冷的空氣先將最上層的廢物凍住了,還來不及凍住里邊的廢物時,我母親的腳就踏了上來。一聲脆響后,冰層破裂,里邊新鮮的大便張開骯臟的嘴巴,吞噬了我母親的腳。母親的腳上穿著新婚的棉鞋。

    可想而知,我母親和我父親的新婚之夜狼狽透了,也糟糕透了。心情惡劣的母親固執(zhí)地拒絕了父親,她像個勇士一樣守著棉襖上的十粒疙瘩紐。一直守到天亮。我奶奶老早就起了,沒有像往日那樣抱柴燒火做飯,兩片大腳重重地在堂屋地上踱著,她在等待著什么。我奶奶的等待有兩層意思。第一,她是可以使兒媳的人了,早飯當然要由兒媳來做。另一層等待對于今天早上來說更為重要,我奶奶要看到她想看到的東西。偏偏那個東西就是不出來。昨晚臨睡時,我奶奶把我父親和母親的門從外邊給鎖上了,早上見不到那個東西,我奶奶絕不開鎖。父親和母親的屋里靜悄悄的,只有我奶奶大腳片落地的聲音。我父親當然知道我奶奶在等待什么,面對兩只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母親,我父親真是左右為難。已經是吃早飯的時間了,吃過早飯就要到生產隊去干活了。門外的腳步聲不急不躁,依舊咚咚地響著。不急不躁才是最可怕的,它把人攪得心慌意亂。我父親終于失去了忍耐的底線,他操起炕頭的一把剪刀,對準自己的手指就要剪下去。我母親一把抱住我父親的手臂,說你要干什么?我父親說,今兒這關過不去了,我剪破手指把老太太給糊弄過去。我母親的淚又落了下來,伸出十根纖細的手指,一粒一粒地解著疙瘩紐……

    樂師在對著樂譜演奏,第一頁是咚咚聲,第二頁是咚咚聲,第三頁還是咚咚聲。我父親在門里說,媽,開門吧。于是,樂師停止演奏。咚咚聲結束。

    新婚的母親每天晚上把尿盆給我奶奶拿進來,每天早上再把盛滿尿水的尿盆拿出去,然后做一家人的早飯,吃完早飯,再去生產隊干活。我的母親很少說話,不是她不想說,而是覺得無話可說。她要說的話都被擠壓成了一張一張的餅子,餅子在她的胃里堆積著,越來越厚,越來越高。勞累了一天的母親,晚上還要在燈下做著一家人大大小小的鞋子時,母親總是不停地打著嗝。母親胃口里的餅子們在鬧革命了。嗝打出去了,我母親的胃口就會舒服一些。我母親打嗝的毛病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的初秋。

    那時的母親已經懷了我和二妹。懷了我和二妹的母親依舊每天去地里干活。那天干的活是刨紅薯。緊挨著母親的也是一個新婚不久的小媳婦。刨紅薯之前,先把地表上的紅薯秧子割掉,母親和其他的社員一起熱火朝天地割著。畢竟我母親的身子不是很靈活,況且割紅薯秧子要把腰彎下來,母親彎不下腰,就兩腿跪在地上割。一個不小心,母親手里的鐮刀把小媳婦的鞋子當成薯秧子給割了。鞋子割破了,腳沒受傷。我母親忙著向小媳婦賠禮道歉,說閑了我指定賠你一雙新鞋。小媳婦卻不依不饒,抹著眼淚花子一把將我母親推倒在地上,我母親的屁股正咯在一只露出頭的紅薯上。我和二妹也在肚里受了驚嚇,拳打腳踢地示起威來。周圍的人以為我母親動了胎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了我奶奶。我奶奶又以一千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趕到了社員們干活的紅薯地。我奶奶將我母親放倒在一個平坦的地方,在我母親身上一陣摸索之后,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確定我母親沒事了,我奶奶將兩只伶俐的三角眼掃向圍觀的人們,用凝重的不是很大的聲音問,誰推的?小媳婦一點也不示弱,往前走了兩步,把自己和眾人分離開來,頗為悲壯地說,是我推的!我奶奶站起身來,開始微笑了。身后有人拉小媳婦的衣服,示意她趕緊向我奶奶賠禮道歉?尚∠眿D偏偏沒有把古老太放在眼里,脖子耿著像只年輕的母斗雞。我奶奶臉上的微笑開得燦爛極了,她一步一步地朝著小媳婦走過去,走到一伸手就能觸到小媳婦時,我奶奶的手猛地拎起地上的一只用來裝紅薯的大梨筐。只見我奶奶手起筐落,小媳婦就被裝進了筐里。我奶奶的一只腳踏在筐頂上時,筐底下的小媳婦已經是半蹲狀態(tài)了。小媳婦不甘示弱,一聲尖利的吶喊后,一個猛勁兒想把筐頂起來,幾個來回下來,筐在我奶奶腳下,穩(wěn)如泰山,一動都不動。圍觀的社員全都噤了聲,誰也不敢過來說情,人們知道,撼動我奶奶的那只腳,比撼動泰山還要難上一百倍。沖不出筐的小媳婦嘴巴開始不老實了,不干不凈地罵著我奶奶。那朵微笑之花在我奶奶的臉上開得更加地燦爛了,從一朵狗尾巴花開成了絢麗奪目的太陽花。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鹄锏男∠眿D罵累了,縮在筐里呼呼地喘息著。踏在筐頂上的依舊是最初的那只腳。隊長看火候差不多了,湊在我奶奶的耳邊說,老太太,歇會吧,別累著了。我奶奶脆梆梆地說,不累,就是有點餓了,來塊紅薯吃。沒等我奶奶的話落地,早有人遞上一大個的紅薯,我奶奶把紅薯在衣襟上蹭蹭地蹭了幾下,喀镲喀镲地吃了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起勁地工作著,把快狀的紅薯絞碎,豐富的薯汁順著我奶奶的嘴角流了下來。這時,在另外的地里干活的小媳婦的男人,后邊跟著小媳婦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紅薯地奔來,朝著我奶奶奔來。一行人鐵桶似的將我奶奶箍了個風雨不透。在筐底下喘息的小媳婦一看來了援兵,一邊淚如泉涌,一邊又開始罵我奶奶。小媳婦的男人伸出腳來狠狠地踢了一下筐,喝令媳婦閉住她的吃大糞的嘴巴,然后,撲通一聲,小媳婦的男人朝我奶奶跪了下來,要我奶奶饒過他這個短教養(yǎng)的臭媳婦。小媳婦的公公婆婆,大伯子大嫂子,紛紛拽住我奶奶的胳膊,我奶奶的衣角,聲淚俱下,說我奶奶不值得跟不懂事的東西計較,保重她老人家的身子要緊。我奶奶一口潔白的牙齒將最后一塊紅薯絞碎,送進肚子后,我奶奶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薯汁。做完這些動作,我奶奶將那只踏在筐頂上的腳移了下來,腳重重地落在一只紅薯上,那只紅薯便無奈地殘破不堪了;顒恿藥紫峦饶_,我奶奶轉身穿過圍住她的鐵箍,走了。臨走,我奶奶落下一句話,事兒過去拉倒了,晚上都上我家吃餃子去。

    晚上,我奶奶真的包了餃子。小媳婦一家子真的來我家吃餃子了。小媳婦一家人吃得受寵若驚,吃得小心謹慎,吃得熱汗直淌。我奶奶不停地給小媳婦的碗里夾餃子,小媳婦手里的碗四處逃竄。我奶奶哈哈地笑著,說,吃吧,多吃點,今兒個你最辛苦,罵人比干活可累多了。

    也就是從那次吧,我母親減少了對我奶奶的怨恨,心悅誠服地歸順到我奶奶的霸氣的麾下,然后又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生兒育女的機器。我的母親很愛我們姐妹七個,不光因為我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更因為我們七個孩子個個如花,個個如玉。我們繼承了我們的母親和我們的父親的全部優(yōu)點,村里的人都管我們叫七仙女。表面上我的母親是按我奶奶的旨意不生男孩不罷休,我有些懷疑,我母親在偷偷地打著她的小算盤,她恨不得自己生下的美女遍天下。

    我的母親生完我四妹的時候,我的叔叔娶了我嬸嬸。于是我的叔叔和嬸嬸又扛起了生男孩的大旗。轉年,我的嬸嬸生下一個女孩。我奶奶親自給我嬸嬸接的生,孩子剛一露頭,我奶奶就知道是個女孩子。以我奶奶的經驗,女孩子出生都是趴著出娘胎的。由于高度的緊張,再加上高度的失望,我奶奶巨大的身軀像面條一樣軟在地上。小嬰兒在我嬸嬸的下身夾著,險些把我嬸嬸給憋死。那段日子,我奶奶頹廢極了,她不明白,換了塊土地長出來的咋還是一樣的莊稼呢。我奶奶真是太喜歡男孩了,可喜歡什么不來什么。我奶奶的一生只生了我父親和我叔叔兩個男孩,如果不是我爺爺英年早逝,我奶奶肯定會生一個連的男孩子。我奶奶不甘心啊,她給我叔叔和嬸嬸下命令,勤奮點兒,趕緊生下一個孩子。

    我嬸嬸生了一張娃娃臉,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很是不讓人討厭。有一天,我叔叔和我嬸嬸進了城,說是給我嬸嬸看病去了。走的時候我嬸嬸是我叔叔用自行車帶著去的,回來時我嬸嬸是讓一輛拖拉機送回來的,我奶奶很是狐疑,什么病越看越重呢,問起來,我奶奶也總是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我奶奶就懷疑,我嬸嬸肯定是去城里做人流了。過了不久,村里來了一群敲鑼打鼓的人,一只大奶羊脖子上掛著一朵大紅花被人群簇擁著。村里人都出來看熱鬧,紛紛議論著這支隊伍往誰家而去,誰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人群在我家門前停了下來,停下來,并不進門,鼓樂齊鳴。鼓樂齊鳴不算,還放起了鞭炮。村里人妒嫉著,興奮著,也是期盼著,他們在等待一個答案。和村里人一樣,我的家人,尤其是我奶奶也在等待一個答案,只是,我奶奶在等待的同時,她的心里不是驚喜。巨大的不安侵襲了我奶奶。當幾個人把一塊寫有“只生一個光榮”的牌扁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時,村里人明白了,我奶奶也明白了。原來那群人,那陣勢,是因了我嬸嬸而來的。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宣布,我嬸嬸被任命為村里的婦女主任,主抓剛剛興起的計劃生育工作。

    我奶奶又微笑了。她微笑著牽起了帶著大紅花的奶羊,她微笑著接過了一百元錢的獎金,她微笑著送走了上邊的人。在她的微笑下,村里的人漸漸地散去。村里的人散去了,耳朵們卻留下了。只剩下了我的家人,只剩下了帶紅花的大奶羊,只剩下了一地的炮杖皮兒。還有掛在門楣上的牌匾。我的背上背著三妹,身邊站著二妹,我的母親懷里抱著我的四妹。我們幾個女人像看猴子似的看著我奶奶,看她如何進行即興表演。我奶奶把她的一對三角眼又笑得沒有了棱角,它們和我嬸嬸的距離在一點一點地縮短。

    你去醫(yī)院做絕育手術了吧?我奶奶的唾液噴在我嬸嬸的臉上。

    沒有,去看病了。我嬸嬸低著眉順著眼。

    突然,我奶奶臉上的微笑以閃電的速度消失了,誰也沒有看清我奶奶是怎樣抱起我嬸嬸的,我嬸嬸又是怎樣從我奶奶的懷里飛出去的。等眾人定住眼神時,我嬸嬸已經飛上了院里的柴禾垛。哧——我二妹笑了出來。我母親慌忙伸手擰了一下我二妹的嘴巴子?諝饽闪艘煌,人都不能呼吸了。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嬸嬸的嘴一歪,眼睛往上一吊(應該是往上吊,我們在柴禾垛下邊看不清),四肢被電擊似的抽動起來。抽著抽著,一股子白沫沿著嘴角往下流。我叔叔慌亂地滿院子找梯子,一邊帶著哭腔說,我的親媽,這下您明白了吧,她抽瘋,大夫說以后根本要不了孩子了。我奶奶轉身而去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嬸嬸停止了抽瘋,朝著我叔叔豎起了一根大拇指。

    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的時候,政府是實行獎勵政策的,三胎做絕育的獎勵三十元錢,二胎做絕育的獎勵五十元錢,只要一個孩子不需做絕育的獎勵一百元錢。只要一個孩子而做了絕育的,恐怕只有我嬸嬸一個人。我嬸嬸憑著她的超前的積極性,走上了仕途,成了我們家族里唯一一個當官的人。我嬸嬸從村婦女主任做起,一直做到了縣里的婦聯(lián)主席的位置。

    我母親懷著我六妹時,計劃生育開始緊張了,當?shù)卣废藢Χズ腿サ莫剟。我嬸嬸認真地貫徹著上邊的政策,走街串戶,耐心地做著廣大育齡婦女的思想工作。我的母親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我嬸嬸工作的對象。我嬸嬸勸我母親不要成了制造孩子的機器,告訴我母親男女平等,生兒生女都一樣,養(yǎng)兒防老是封建思想。我嬸嬸還教我母親如何地用工具避孕,如何正確地使用避孕套?粗覌饗鹗掷锏陌咨√鬃,我母親的臉兒紅紅地說,哦,我還一直以為是氣球呢,是用嘴巴吹的呢。逗得我嬸嬸抱著我母親笑出了眼淚。看我嬸嬸笑成那樣,我母親說,我現(xiàn)在再用好像晚了呢。我嬸嬸不笑了,咋會晚了呢?我母親說,又懷上了呢。我嬸嬸便勸我母親去城里做人流,我母親猶疑著說,能行?讓婆婆知道了咋辦?我嬸嬸說,別讓她知道,明天我來找你就說一塊去城里給孩子們買衣服,然后偷偷地做了,她再知道也晚了。我母親說,到時候砸鍋了你可得幫我,我不像你會抽瘋。

    我母親在那一刻肯定是被我嬸嬸給說服了,她打算做掉我的六妹妹。很多年以來,我的母親無怨無悔地生兒育女,她之所以沒有動搖過,或許是她沒有機會動搖。我的嬸嬸給了我母親動搖的機會。我母親太需要動搖了,因為她太累了。她想歇歇了。我母親就像一匹勞累的老馬,因了負重和勞累,它暫時忽略了它身邊的執(zhí)鞭人。等到老馬真的放慢了腳步時,執(zhí)鞭人便舉起了手里的長鞭。

    夜里,好像刮了很大的風,屋頂?shù)耐咂陲L中發(fā)出了粟粟的顫栗聲。我嬸嬸還處在勝利的興奮中。她沒有想到這么快就做通了我母親的工作。她必須要做通我母親的工作,只是沒有想到勝利來得這么快,槍膛里頂了十粒子彈,只用了兩粒就解決問題了。我嬸嬸看見我母親正舉著手朝著她的陣地走來,在我母親的身后,是我奶奶挖的戰(zhàn)豪。我母親離我奶奶的戰(zhàn)豪越來越遠了。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高興得么。自己的工作不但做好了,還孤立了不可一世的婆婆,呵呵,我嬸嬸太高興了。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嬸嬸,像我母親忽略身邊的執(zhí)鞭人一樣,暫時忽略了屋外的風聲。

    第二天,我嬸嬸早早地起來,準備去前街找我母親,就在我嬸嬸要跨出家門時,我嬸嬸被眼前的情景驚的一步也走不動了。

    我嬸嬸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瓦片。它們像小鳥般從房頂上飛下來,不是朝著天空飛翔,它們飛翔的目標是大地,飛翔的結果是碎裂。依舊有瓦片在飛翔,依舊有瓦片在碎裂。

    我奶奶站在我嬸嬸家的屋頂上,手里拿著最后一片瓦,手臂用力一甩,那片瓦便以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飛翔起來。以最優(yōu)美的姿態(tài)走向死亡。

    后來我嬸嬸因禍得福,因為工作上鐵面無私,被自家人拆了屋頂,得到了有關領導的贊賞。我那嬌俏的嬸嬸在領導面前顫成了一只雨中的梨花,讓當領導的情不自禁地張開那柄擋雨的傘。我嬸嬸不升遷就怪了呢。

    奶奶的作用

    還是想多說幾句我奶奶和我們姐妹的事情。我最感興趣的是我奶奶的愛情,可每次我想講述我奶奶與眾不同的愛情的時候,我總是先講我奶奶其他的事情,有點像買白菜搭土豆的意思。可是不搭上幾塊土豆,又絕對買不到特想吃的那顆大白菜?梢娔菐讐K土豆的重要性。

    在我們姐妹七個當中,我被我奶奶追成了體育老師,我二妹因為缺了一只耳朵,藏起了一個漂亮小女孩的矜持和驕傲,把學業(yè)當成我奶奶,中學時期,英勇地同它惡戰(zhàn)了六年。六年之后,我二妹大獲全勝,被中國政法大學收為學子。二妹臨上大學時,我們全家拉著手,牽著衣襟,轟轟烈烈地把二妹送到村頭的馬路上。二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長途汽車的車門里時,二妹突然轉過身來,沖著我奶奶喊,奶奶,多保重,我走了!我奶奶的淚水突然就涌出了眼眶,淚水梗住了我奶奶的咽喉,她的嘴巴大張著,想和我二妹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多么珍貴的一聲奶奶呀。二妹從懂事起,從用頭發(fā)有意地遮住耳朵起,“奶奶”一詞就在她的聲音里消失了。無論我奶奶在我二妹面前表現(xiàn)得多么像一個慈愛的奶奶。如今的一聲奶奶呵,把我奶奶叫得喜斷了腸。一聲奶奶,叫出了濃濃的親情,一聲奶奶,化解了所有的仇怨。我奶奶怎不能喜極而泣呢?我六妹扶著我奶奶的左手,我七妹扶著我奶奶的右手,她們兩個給我奶奶引著路。有了兩個孫女的指引,我奶奶就不怕會走進坑坑洼洼里了,她就可以肆意地讓淚水繼續(xù)模糊她的兩只眼睛了,她就可以繼續(xù)沉浸在她的巨大的快樂里了。到了家里,我奶奶依舊抓著我六妹和我七妹的手,我六妹和我七妹想從我奶奶的手里掙脫出來,因為我奶奶已經不再需要她們引路,更何況我奶奶的眼窩里不再有新的淚水涌出來,臉上的淚痕都是陳舊的。我奶奶不放我六妹和我七妹,是因為我奶奶找到了新的表現(xiàn)快樂的方式,我奶奶說,去,把你們的皮筋兒拿出來,奶奶和你們一起跳皮筋兒。

    我奶奶和我六妹七妹一起快樂地數(shù)著“小皮球,圓又圓”時,不由讓人想起來,如果沒有我奶奶,這個世上就不可能有她們兩個的存在。我嬸嬸一房頂?shù)耐咂,讓我母親重又堅定了生孩子的信念。我六妹曾經神秘地“死去”,被送到了一個遠房的姑姑家,直到我七妹出生了,才又“活”了過來。我母親就像家里的一只老母雞,該產蛋了,臉兒憋得紅紅的奔向產蛋的窩,只一會工夫,一枚熱熱的蛋就落地了。不,是落在了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從我母親的身體里掏出了這一枚新鮮的蛋。我母親在發(fā)出咕咕的鳴叫之前,先看了看我奶奶的臉色,她從我奶奶的臉色上來決定她是否鳴叫,是否向人們傳遞她又產下一枚蛋的喜訊。每次我母親都是失望的,所以,每次她都取消了鳴叫。從這點上來說,我母親算不上一只真正的母雞,真正的母雞在產下蛋之后,都會快樂地鳴唱。我母親太想快樂地鳴唱了,于是,在我奶奶從我母親的肚囊中取出第七枚蛋時,我母親將膽顫顫的目光投向我奶奶。這一次,我母親疑惑了,在我奶奶的臉上,我母親什么也沒尋找到,我奶奶的臉上靜極了,靜極了。失望,絕望,憤怒,或者高興,興奮,等等的表情都像一片片平滑的碎布,在我奶奶的臉上找不到停留的辦法,它們只好飄落,只好離去。我母親的目光便望向我奶奶手里的那枚蛋。我母親清楚地看見,那是一枚和前六枚一樣的蛋。我母親知道這枚蛋將是她產下的最后一枚蛋。我母親那只失去產蛋能力的蛋曩轟然地塌陷下去,它帶著我母親的身體一起塌陷。塌陷。隨著它們一起蹋陷的,還有我母親身下的那盤炕。我母親在塌陷的途中卻聽到了我奶奶的聲音,我奶奶說,哎,現(xiàn)在社會變了,生男生女都一樣了呢。眼前一片潮濕,我母親心想,快到地獄了吧,咋潮乎乎的呢?

    手里托著我七妹的我奶奶看見,我母親的臉上滾滿了淚珠子。

    不光我們姊妹七個是我奶奶接的生,我奶奶從二十五歲開始就給村里的人接生,一直到七十二歲才“金盆洗手”。誰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接生了多少個孩子,除了她自己。我奶奶有一個老式的木柜子,每接生完一個孩子,柜子里就會多一條毛巾,幾十年來,柜子已是滿當當?shù)牧。我奶奶總說,等她踹腿兒的那一天,把那柜子毛巾和她一起拉火化廠燒了。那是我奶奶的寶貝,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許靠近那只柜子。七十二減去二十五是多少呢?如果沒有算錯的話,應該是四十七吧。也就是說,在我奶奶七十二歲那年,上至四十七歲,下至剛出生的嬰兒,第一個撫摸他們的人,都可能是我奶奶。有時,我奶奶給人接完生,人家過意不去,會提了一籃雞蛋來,或者拎了小半袋子糧食來。后來,解放了,再后來生產隊解散了,村里人的日子就比原來強了許多,人就開始給我奶奶送錢來。我奶奶通通給退了回去,除了一條白毛巾。我奶奶在村里的威望有一半來自于此。剛剛從體校畢業(yè)那年,我拎著大包小包興沖沖地往家里奔,路過村里的小武家,發(fā)現(xiàn)他家門口圍了好多人。原來是小武兩口子在打架。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有勸架的,有看熱鬧的。小武是個人來瘋,人越是勸他,他越是來勁,媳婦被他打得嗷嗷叫喚。正在這時候,我奶奶手里掂著她的磨腳石(那時妹妹還沒給買鐵球)從人群里擠了進來。磨腳石在我奶奶手里沙沙地響著,響聲均勻而又堅定。忽然,我奶奶氣運丹田,一聲斷喝,小武子,你給我住手!小武子像被施了法術,一只飛起的腳定在空中,頭扭過來,剛好對著我奶奶。看著小武子,我奶奶又笑了。我奶奶的笑和我奶奶一起而聞名,人們都知道,我奶奶的笑可不單單只是笑,它在特定的場合,會發(fā)揮特別的作用?墒,這一次,我奶奶的笑卻出乎人們的意料了,我奶奶的笑只是單純的笑。我奶奶笑著說,小武子,你這個狗雞巴上長胎記的人長能耐了,學會打媳婦了。挨打的小武子媳婦捂著流血的鼻子,臉上掛著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武子在人們的哄堂大笑中,幾步跨到我奶奶跟前,抱住我奶奶的手臂,我的祖宗,我打媳婦,是我沒出息,您打我兩下出出氣!人們笑得更厲害了,有人喊,小武子,我咋沒發(fā)現(xiàn)你那個地方長塊記呢,一會把褲子脫下來讓我們大伙開開眼!小武子嘎嘎地說,你們都是凡夫俗子,我這個地方只讓老祖宗瞅。

    小武子何許人也?游手好閑的小痞子一個。他的親生父母都拿他無可耐何,偏偏我奶奶能制住他。我和我奶奶往家里走時,我奶奶問我,我像不像秋風?我被問糊涂了,只好沉默著等她的下文。我奶奶又問,小武子像不像落葉?我簡直要樂噴了,天,我奶奶居然知道“秋風掃落葉”。我說,奶奶,我們是您的“同志”,你對我們可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呀。我的話剛一說完,我奶奶就急吼吼地說,慢點慢點,再說一遍,我沒記住。原來,我奶奶只聽說了一句“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

    我奶奶“金盆洗手”,離開她從事幾十年的接生事業(yè),沒有絲毫的先兆。那天夜里,我奶奶給小武子的老婆接完生,回到家并沒有立刻睡去。她沒有驚動家人,自己拿了一只洗臉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個老式的壓水井。我奶奶將井灌上水,一下一下地壓著。月下,銀白的一簾水泄到盆里,然后斷了。我奶奶將井把兒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壓下去,銀白的一簾水便又出現(xiàn)在月下。那簾銀白的水如嫦娥遺失在人間的一截水袖。一盆水就要溢了出來。我奶奶把一雙手深深地,深深地浸到盆里,讓閃著光亮的水深深地,深深地吞噬了它們。我奶奶的一雙手在手里揉搓著,攪動著,像兩只小獸在打架,由于勢均力敵,誰也打不過誰。水面上落滿了碎玉,它們瑩瑩地閃爍著。我奶奶的眼睛里也落滿了碎玉,它們也在瑩瑩地閃爍著。一盆水倒掉了。我奶奶站起身,兩只手又捉住粗重的井把兒,一簾銀白的水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了,一會兒,一盆水又要溢了出來。碎玉又在閃爍。盆里落滿了我奶奶眼里的碎玉。我奶奶的眼睛里盛滿了盆里的碎玉。

    壓水井的吱吱聲響了半夜。嫦娥的那截衣袖在人間遺落了很久。

    我母親以為我奶奶接生失了手,一大早上忙著去打聽,打聽的結果完全出乎我母親的意料。孩子好好的,大人也好好的。母子平安。

    經過了那個夜晚,我奶奶徹底告別了接生的舞臺。她手里的兩只鐵球旋轉得更響了。村里有人家快要生孩子了,來找我奶奶,我奶奶堅定地說,去醫(yī)院吧,我老了,氣也虧了,眼神也不好使了。

    再后來,再有人要生孩子,就不來找我奶奶了,直接去了縣里的醫(yī)院。我奶奶的接生手藝就徹底地閑置起來。我生孩子時,我奶奶老早就勸我去醫(yī)院,說現(xiàn)在的孩子營養(yǎng)充足,個頭大,即使是順產也不好生。我說,有我奶奶在,我不怕的。我奶奶嘆了口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擔不了那個責任,你沒看見眼下的孩子都有多嬌貴?我以為我奶奶的話說完了,略沉了一下,我奶奶又接著說下去。她的目光看著遠處的天空,眼底顯得有些空茫。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說話。我奶奶說:如今哪,家家都把孩子當祖宗敬著,你說,人家該生孩子了,本想直接去醫(yī)院的,可是我這個老東西在這兒擋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家是找你還是不找你?我呀,人老了,心不老,眼不花,能看出個眉眼高低來,啥話也別說,本老太太不干了,斷了別人的念想,也斷了自個兒的念想。我呀,能爬上浪頭尖兒,也能走下浪頭尖兒。

    叫激流勇退。我插話道。

    對,就是激流勇退。我奶奶呵呵地笑了。和以往任何的笑都不同,笑里藏著智慧,藏著聰明,也藏著狡詐。

    我奶奶的接生手藝是受一個叫秦老娘的人所傳。據(jù)說那時我奶奶就快要生我父親了,一個寒冷的早上,我奶奶出去抱柴燒火做飯。柴沒抱到,懷里卻倒了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女人,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帽子上綴著一顆紅五星。無疑,我奶奶救了那個女人,并且讓女人在家里住了下來。我父親就是女人親自接的生,紅星的名字也是女人給取的。我奶奶見女人有接生的本事,就求著女人把本事教給她。女軍醫(yī)為了答謝我奶奶,也是看著我奶奶不是個尋常的女人,村里有人要生孩子時,女軍醫(yī)就手把手地教我奶奶。這段故事很是落入了俗套子,不細說也罷。女軍醫(yī)養(yǎng)好傷臨走時,我奶奶還跟女軍醫(yī)要了一樣東西,一條別在腰間的白毛巾。白毛巾早已不是本來的純白了,鵝黃的底色上沾著淡淡的血漬。女軍醫(yī)二話沒說,摘下毛巾遞給我奶奶,在遞給我奶奶之前,女人將鼻子和嘴巴深深地埋進毛巾里,重重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沒幾年全國就解放了。文革時,家里來過一幫人,說是革委會的,來調查一個叫秦淑芬的人是否在家里住過。我奶奶找來街坊四鄰,為女軍醫(yī)作證。革委會的人說,空口白牙,無憑無據(jù)的,不能算數(shù)。我奶奶望著革委會的人離去的背影,眼底是從未有過的焦慮。

    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透時,二十輛馬車從我們村子出發(fā)了。我奶奶坐在第一輛馬車的車轅上,手中的長鞭在半空結成一朵漂亮的鞭花后,一聲脆響炸開,驚落了樹上鳥兒們的夢。我奶奶身后,緊緊地尾隨著十九輛馬車,車轅上執(zhí)鞭的十九個人是村里最優(yōu)秀的趕車能手。二十輛馬車形成一個一字排開的車隊,馬頭銜著車尾,車尾連著馬頭。像一條鎖鏈,一環(huán)緊扣著一環(huán)。馬隊所過之處,引來人們的駐足觀望和驚疑的目光。

    太陽開始惡狠狠地排泄著身上的熱量。太陽底下的一個人頭躥動的廣場,越發(fā)地躁動起來。廣場的前邊一溜排開跪著幾個身背大牌子的人。他們的頭如一棵棵成熟的向日葵般深深地垂向腳下的大地,頭發(fā)隨著一顆顆頭顱也向下零亂地披散著?床磺逅麄兪悄腥,還是女人。有人在拿著一個擴音器喊話,他喊到打倒誰誰,廣場上就響起一片排山倒海的附和聲。喊話人嘴里的誰誰,是和幾個跪著的人身后背著的牌子上的名字相對應的。他一喊到誰誰,背著誰誰牌子的那個人的身上就會被一些爛菜葉子,半塊的磚頭,唾沫,甚至一只不知從哪里飛出來的一只腳擊中。和這些東西相比,太陽的排泄物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猛然,一支車隊從廣場的正面飛奔過來,確切地說,是一支馬車隊。它仿佛從天而降,是太陽一用力,從巨大的肛門處排泄下來的。在剎那間,整個廣場都凝固了。呼喊聲凝固了,眼神凝固了,投擲打擊物的那只手凝固了,飛出去踢人的那條腿凝固了。車隊沒有凝固,飛奔的馬沒有凝固,駕車人沒有凝固,坐車的老老少少沒有凝固。我奶奶嗖的一聲從車轅上站起來,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揮舞著長鞭。緊跟著,我奶奶身后的十九個駕車的人也都威風凜凜地站在了車轅上。我奶奶的長鞭在空中甩出一記漂亮的脆響后,二十輛馬車上的人同時打出一個相同的條幅,上邊寫著幾個血色的大字:秦淑芬無罪!馬車沿著廣場奔跑著。一圈。又一圈。

    低垂的頭顱們抬了起來。不一樣的名字,卻是一樣的神情。在那一刻,他們都變成了秦淑芬。淚水終于從秦淑芬們的眼里流了出來。他們早已枯竭的淚腺又重新復蘇了,重新鮮活了。

    秦淑芬們哭了。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動人的哭泣。
第十二篇 奶奶 奶奶的愛情
    我奶奶的愛情是公開的。在她一生中,一共喜歡過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爺爺,一個是套包子。

    我奶奶在家里是長女,下邊有兩個妹妹,母親生小妹妹時死于大出血,父親有哮喘病,一年到頭摟著個藥罐子。為了帶好兩個妹妹,為了讓父親懷里的藥罐子抱得更結實,我奶奶把自己變成一棵迎風而立的小樹。經歷了風霜雨雪的洗禮,稚嫩的小樹逐漸變得粗礫,變得健壯,變得枝繁葉茂。說是樹,其實更像一把傘。傘下站著兩個妹妹和一個父親。我奶奶的兩個妹妹并不領我奶奶的情,甚至還和我奶奶結了冤,所以后來,兩個妹妹之間走得很近,卻和我奶奶不怎么來往。她們姐妹的最初矛盾從裹腳開始。我奶奶不想兩個妹妹像她一樣,兩只大腳片伸出來嚇人,將來嫁人都不好嫁,她要她的妹妹們更女人一些,更有魅力一些。于是,我奶奶先從兩個妹妹的腳開始。兩個妹妹被纏了足,疼得受不了,乘我奶奶不注意,就三下五除二拆了裹腳布。被我奶奶發(fā)現(xiàn)了,我奶奶就把兩個妹妹的腳纏得更緊。兩個妹妹就再拆。我奶奶終于被激怒了,她綁了兩個妹妹的手,兩個妹妹一邊罵我奶奶,一邊把哀求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父親。我奶奶的父親呴呴地喘息著,眼里滿是哀憐,卻不敢過來幫忙。

    我奶奶的兩個妹妹終于如了我奶奶的愿,兩雙小腳兒尖尖,如四只月下的小船兒。

    一個深冬的夜里。我奶奶突然從夢中驚醒,臉上火辣辣地疼。點燃昏暗的燈盞,對著一面殘破的小鏡子一照,原來是火盆里的碳火星星點點地落在了臉上。碳火燙壞了我奶奶臉上的皮膚,后來壞死的肉結了痂,硬痂脫落了,就留下了疤痕。村里的人問起,大姑奶奶的臉怎么了?我奶奶就說,這么大還出疹子呢,落了一臉的麻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當媒人給我爺爺介紹我奶奶時,媒人說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我奶奶還能干的女子了。媒人的嘴里左一個能干,右一個能干,就是不提我奶奶的長相。臨出門了,媒人才說,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爺爺說,就是啥?媒人說,就是臉上有幾顆麻子,不多,就幾顆。

    我爺爺?shù)降走是娶了我奶奶。我爺爺和我奶奶各取所需。我爺爺太需要一個像我奶奶那樣能干的女人了。我爺爺在我奶奶進門之前,是個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單身漢。我爺爺十四歲那樣,父母和一個弟弟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下,一家人只有我爺爺幸免于難。我爺爺被村里的一個本家大爺狠狠地夾在襠下,又被本家大爺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我爺爺眼睜睜地看著弟弟瘦小的身子,被穿在明晃晃的刺刀上,像一只準備放在碳火上熏烤的小麻雀。十四歲的爺爺變成了孤兒,開始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給百家人做活。我奶奶的婆家本來是不太好找的。我奶奶早就有言在先,有公婆的人家不找。我奶奶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的脾氣肯定和公婆攪不到一個馬勺里去,用我奶奶的話說,就是尿不到一個壺里。我奶奶在家里當家主事慣了,將來有公婆來管著她,我奶奶豈是個溫順的服管之人?家里的雞毛全得飛上天。所以,我奶奶的這個找婆家的原則,在村里被當成真理一樣,顛覆不滅,并且是盡人皆知。在加上我奶奶的兩個妹妹在背后扇風點火,四處找人打聽哪里有符合我奶奶條件的男人。很快,我爺爺便浮出了水面。令我奶奶驚喜的是,符合條件的我爺爺,是個非?±实哪腥,這可喜壞了我奶奶。我奶奶在心里有一桿稱斤兩的秤,父母雙無的年輕男人幾率不大,只要男人相貌說得過去即可。男人要是長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父母死得再早我奶奶也不能答應。實在不行,我奶奶還有備用方案,死了婆婆,公公健在的也可,如此,成功的幾率就大大地提高了。見了我爺爺?shù)拿妫夷棠痰膫溆梅桨妇妥鲝U了。我爺爺和我奶奶是見了二次面后結婚的。第一次是我奶奶找上門去的。我奶奶在媒人安排和我爺爺見面之前,一個人悄悄地進了我爺爺?shù)拇遄,頭上還蒙了塊羊肚手巾,臂上跨了個籃子。一路張望,一路探詢著找到了我爺爺那間全村最破的茅屋。村里有人看見了我奶奶,看著我奶奶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樣子,以為我奶奶不是共產黨的便衣,就是國民黨的探子。我奶奶進了我爺爺?shù)脑鹤,我爺爺正在家里吃飯。正是早飯已過,午飯未到的時候,不知道我爺爺吃得是哪餐飯。我爺爺見有人進來,從碗里抬起頭,滿眼疑惑地看著我奶奶。

    我奶奶早就想好了說詞,進了門她會對屋里的男人說,我是過路的,走得口渴了,想討碗水喝?墒牵谖夷棠陶f這些話之前,我奶奶被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在我奶奶面前的我爺爺,是那樣一個令她賞心悅目的男人。巨大的驚喜突然就到來了,我奶奶還沒有做好準備,因而,在那一瞬間,我奶奶目瞪口呆了。我奶奶畢竟是我奶奶,她的目瞪口呆是完成在瞬間的,她很快從那種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她還是沒有說出討水喝的話。因為我奶奶看到了我爺爺碗里的飯。說是飯,我奶奶卻叫不出究竟是什么飯。黑呼呼的,粘乎乎的。巨大的心痛又襲擊了我奶奶。我奶奶一步跨上去,奪過我爺爺手里的飯碗,端著飯碗跑到院子里,把碗里的飯倒掉。然后我奶奶將一抱柴禾抱到灶間,生火做起飯來。我爺爺一直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也不動,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奶奶翻找著做飯的原料。我爺爺沒有去阻攔我奶奶。因為,他忘了。飯很快就做好了,我奶奶盛了一碗香噴噴的面糊糊,端到我爺爺?shù)母,放到我爺爺(shù)氖掷铩N夷棠陶f,吃吧,往后我給你做一輩子的飯。這是我奶奶跟我爺爺說的第一句話。說完,我奶奶就轉身走了。我奶奶揣著她的復雜的心情走了。心疼拌著驚喜,驚喜拌著心疼,它們兩個不分勝負地在我奶奶的胸腔里翻滾。還有一抹大姑娘的羞澀。這抹羞澀支配了我奶奶離去的腳步。

    那碗飯依舊端在我爺爺?shù)氖掷。我爺爺像極了一個手里端著飯碗的木雕。他聽見了我奶奶臨走說的那句話,看著我奶奶走出他的視野。

    我奶奶剛走,看見我奶奶進村的幾個村里人便摸了進來。他們左右張望著,比我奶奶更像國民黨的探子。他們對我爺爺說,千萬不要吃那碗飯,說不定那個女人在飯里下了毒呢。

    媒人安排我爺爺和我奶奶見面了。一見面,我爺爺就笑了。我爺爺說,真后悔,后悔那碗飯沒敢吃呢。這是我爺爺跟我奶奶說的第一句話。

    幾天之后,我奶奶肩上挎著一個小包,再次邁進我爺爺?shù)脑鹤訒r,就算是結婚了。晚上入洞房時,我奶奶剛要吹了燭火,我爺爺說慢,聽說你臉上有麻子,我咋沒看見呢,讓我好好看看,數(shù)數(shù)你臉上有幾顆麻子?我奶奶就有些嗔怒,把臉湊到燭火下,說,看吧看吧,看見了吧?我爺爺一翻努力地尋找后,帶著失望的口氣說,沒找到,別說麻子,連麻子影兒都沒找到。

    我奶奶知道我爺爺在騙她。可她還是快樂得不得了。那晚,我奶奶成了我爺爺快樂的新娘。最快樂的新娘。

    套包子之所以叫套包子,據(jù)說是套包子小時候,有一回生病了,偏偏趕上套包子的外祖父去世。套包子的父母不方便帶著套包子,只好把他留在家里,又怕套包子餓著,便用家里僅有的一點雜面烙了一張超級大的餅。餅從中間剜了一個窟窿,套在套包子的脖子上。套包子脖子上套著大餅的樣子很像驢子勞作時脖子上夾著的那個草包,驢子脖子上的草包,人們管它叫套包子。套包子的外號因此而產生了。套包子的脖子上是否套過大餅,無從考證了,反正套包子的名字叫得越來越響。這個后來身體強壯得像驢子一樣的男人也慢慢接受了這個綽號。久了,村里人幾乎忘了套包子的原來的名字。包括套包子自己。

    套包子和我爺爺差不多前后腳娶的妻,又前后腳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兩個孩子又都是那個叫秦老娘的女軍醫(yī)給接的生。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什么也說明不了。套包子第一次走進我奶奶的視線,卻是因為我爺爺?shù)乃馈?br />
    那時,我奶奶剛剛生下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叔叔。生我叔叔時,我奶奶出了很多的血,又沒有好的食物來補,我奶奶的身子從未有過的脆弱,好像一節(jié)空了芯兒的竹子。家里哪怕是一點點的好吃的,我奶奶都會讓給我爺爺吃。我叔叔還沒有生下來時,我爺爺就已經病了。吃著村里土郎中開的藥,我爺爺?shù)牟≡絹碓街亍N覡敔數(shù)亩亲右惶毂纫惶齑,我奶奶生我叔叔,我爺爺還跟我奶奶開玩笑說,你生個兒子,我生個閨女,閨女生下來管我叫媽,管你叫爸。有一天早上,我奶奶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躺了一個怪物。仔細一看,不是怪物,是我爺爺。我爺爺?shù)亩亲釉谝灰归g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我爺爺變成了一個球體,肚皮被拉得薄如蟬翼,讓人不敢觸碰,一觸碰,感覺那層薄皮馬上就要撕裂。巨大的球體遮住了我爺爺?shù)念^,遮住了我爺爺?shù)乃闹。短暫的驚愕后,我奶奶呼的一下從炕上站起來,一只被小嬰兒含在嘴里的乳頭,由于突然的離去,小嬰兒受了驚嚇,哇哇地哭起來。我奶奶光著腳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又跌跌撞撞地跑到街上,一句救命還沒來得及喊出,就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被撞的人是套包子。

    強壯的套包子倒背著我爺爺,行走在剛剛解放不久的通往縣城的土路上。我奶奶甩著一雙腳板兒跟在后邊。那是一個初冬的上午。還沒走到一半的路,我爺爺就在套包子的后背上停止了呼吸。套包子站住,對我奶奶說,好像是沒氣兒了。我奶奶一聲沒吭,一頭栽倒在套包子的腳邊。

    套包子背著我爺爺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把我爺爺放下,再返回去背我奶奶。把我奶奶背到我爺爺身邊,再把我奶奶放下,背著我爺爺走?蔹S的揚樹葉子嘶鳴著落在套包子的肩上,落在我奶奶的肩上,落在我爺爺?shù)募缟。季?jié)的風的抽干了樹葉的眼淚,淚腺干涸的葉子們無法展現(xiàn)它們的情感,只有站在風中吼幾聲嘶啞的嗓子。那條回家的路好長好長。傍晚,套包子終于把我爺爺背到了家,也把我奶奶背到了家。后來,我奶奶經常想起被套包子背在背上的感覺。我奶奶不得不承認,對套包子的愛從那時就開始了。被那樣的一個男人背在背上,我奶奶忽然感覺自己變得渺小極了。這種渺小,我奶奶從我爺爺那里從來沒有得到過。在我爺爺面前,我奶奶扮演更多的角色是母親,表現(xiàn)更多的是母性的慈愛與呵護。而套包子就不同。我奶奶喜歡在套包子背上渺小的感覺,在那個男人寬厚的背上,我奶奶像個女人一樣,盡情地稀釋著來自于我爺爺去世的濃濃的悲痛。

    我奶奶并沒有掩飾對套包子的愛。村里人以為我奶奶守不了多長時間的寡,肯定會再改嫁,我奶奶太年輕了。遇到合適的人家,也有給我奶奶提親的,都被我奶奶給回絕了。我奶奶說,我有心上人了,我喜歡上套包子了。開始,村里人還以為我奶奶是在開玩笑,就說,套包子有媳婦有孩子呢。我奶奶說,我等他,等將來套包子媳婦死了,我就嫁給他。村里人還是認為我奶奶在開玩笑。慢慢的,時間長了,村里人就信了我奶奶的話。村里幾乎每家生孩子,都是我奶奶給接生,只有套包子家除外。套包子媳婦一個接著一個的生孩子,在我奶奶面前,故意把肚子前傾,以示他男人的健壯,以示男人在她這片土地上耕耘的結果。套包子媳婦什么也不需要說,她的肚子勝過世上所有最惡毒的語言。我奶奶在心里把套包子媳婦早剮了上百次,上千次了。她惡狠狠地對套包子媳婦說,你的男人早晚會變成我的男人。

    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奶奶的門前卻干干凈凈,沒有是非。沒有人背后嚼我奶奶的舌頭。我奶奶的隱私是公開的,村里的人都知道我奶奶喜歡套包子,在一心一意地等著占套包子媳婦的窩兒。我奶奶在村里是獨一無二的,永遠是高高在上和受人尊敬的,包括她喜歡套包子的方式,也成為人們尊敬她的一部分。我奶奶一心一意地戀著套包子,卻也是干干凈凈地戀著套包子。我奶奶和套包子是純純粹粹的精神之戀。有套包子媳婦在一天,我奶奶絕不會動套包子一根手指頭。因為它的干凈,因為它的純粹,因為它的執(zhí)著,我奶奶和套包子的感情在村里村外被傳為佳話。

    那年,生產隊里種了一片瓜,隊里派了王羅鍋看瓜。瓜快要成熟的季節(jié),從瓜地里回來,王羅鍋的褲子的口袋里多半是鼓鼓的,回來不去他的家里,而是直奔弟弟那里。王羅鍋把瓜偷偷地分給侄子和侄女們吃,這時候弟媳的臉色也會好看一些。王羅鍋因為羅鍋一直打著光棍,自己無兒無女,就把希望寄托在侄子的身上,將來死了也好有個打幡的人。于是,王羅鍋就時時處處的像哈巴狗似的討好弟媳婦。村里的人包括我奶奶都看出了端倪,我奶奶刷啦啦,旗子一舉,揭桿起義了。

    我奶奶找了一幫婦女,如此面受機宜了一翻,就開始行動了。女人們也都恨透了王羅鍋,自己娶不上媳婦,到處放騷。明明看見遠處有女人走過來,他假裝沒看見,從褲襠里掏出家伙兒就撒尿。女人們恨不得一腳上去,把那個家伙給踹折了。在我奶奶的帶領下,女人們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教訓一下王羅鍋。

    借著夜色,女人們朝著瓜地出發(fā)了。離著瓜地還有二百米的時候,女人脫了上衣,彎下腰,慢慢地,卻又是快速地向瓜地挺進。女人們的白白的,或大或下,或豐滿,或干癟的乳被朦朧的月光動情的撫摸著,摸著摸著,月光就亢奮起來,倏的一下子明亮起來,想要進入到女人的身體里。女人們就猛的止了腳步,將目光轉向我奶奶,我奶奶堅定地一擺手,女人們便勇敢地進入到了瓜地里。

    按照女人們的設想,事情的下一步該是這樣的:

    瓜棚里的王羅鍋聽見了瓜地里異樣的響動,他的目光追隨過來,滿瓜地的潔白的乳撞疼了他的眼睛。王羅鍋忍著幸福的疼痛,朝著潔白的乳們狂奔過來。突來的幸福支撐著王羅鍋,背上的羅鍋從未有過的挺直,它讓王羅鍋在頃刻間變得挺拔了。挺拔的王羅鍋繼續(xù)向著乳們飛奔。近了,近了,兩只圓潤的乳就在眼前了,這是誰的乳呢,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它們是兩只圓潤的乳。就在眼前了,王羅鍋伸出幸福的顫抖的手去抓那對乳。乳卻靈巧地閃開了,同時,一個聲音在喊,抓流氓啊,有人耍流氓了。于是,一地的乳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聚了過來。王羅鍋還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經被掀翻在瓜地里,劈劈啪啪之聲密集地響了起來。王羅鍋好像有點明白了,原來是一地的乳在打他呢,乳也會打人呢。

    收拾完了王羅鍋,女人們穿好上衣,悄悄地潛在月下回家了。沒有人摘一只瓜。

    可事情偏偏就出了差錯。

    一地的乳在誘惑王羅鍋。意料中的奔跑沒有出現(xiàn)。莫非是王羅鍋睡著了?誘惑就更加地深入,有乳就要靠近瓜棚了。突然,是的,突然,一個響亮的噴嚏在瓜棚上空炸響。那是套包子的噴嚏聲。他在用他的噴嚏提醒我奶奶,瓜棚里的是他套包子,不是王羅鍋。

    我奶奶迅速地做了停止前進的手勢。她確定那是套包子的噴嚏聲。套包子的噴嚏是獨一無二的。每天早上起來,我奶奶準會聽到一聲從幾條街之外飄過來的噴嚏聲,像一顆重量級的炸彈,在每個早晨被反復地引爆,反復地炸響。聽到這個噴嚏聲,我奶奶會精神抖擻地開始她一天的生活。時間在推移,噴嚏的能量卻絲毫沒有減弱,說明打噴嚏的那個人依舊是強健無比的。全村的人,甚至全世界的人,除了套包子,誰還會打出如此讓人振奮的噴嚏呢?沒有。這個噴嚏獨屬于套包子,它是貼了標簽的,是“套包子牌”。

    女人們井然有序地撤離了瓜地。月光見女人的乳們都隱在衣服后邊,也泄了氣,軟踏踏地躺在一快黑云上喘息著。

    第二天,我奶奶才弄明白,原來是套包子頭天下午干活崴傷了腳,隊長讓他看幾天瓜。隊長不放心王羅鍋,眼看沒幾天就要分瓜了,派個更可靠的人看瓜,他會安心許多。

    還有幾天就到我奶奶八十二歲的生日了。我叔叔和我嬸嬸也打電話過來,問我奶奶八十二歲的大壽怎么過。我們姐妹七人也紛紛獻計獻策,和父母商量怎樣給我奶奶過一個不同凡響的生日。這個時候,村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是一件喪事。套包子媳婦去世了。套包子媳婦活了八十歲,但在村里人,尤其是我奶奶看來,她仿佛是活了幾個世紀。村里人因為我奶奶,對套包子媳婦多了幾許關注,對她的生命多了幾分期待。一個備受人關注的生命,它的生命內涵便被無限地擴大了,它的生命長度也被夸大了。一個在人們期待中慢慢老去的生命,也好像有了韌度,這個韌度,讓生命變得更老更老。以至后來,人們面對這個太老的生命,漸漸地對期待失去了興趣。八十歲,真是太久了。人們對這個年齡有些失望。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套包子媳婦八十歲,我奶奶就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的我奶奶,或許和村里人一樣,早該對這份期待失去興趣了。

    明天就是我奶奶的大壽了,可是今天上午我們就接到我母親的電話,母親要我們立即都趕過去。電話里,我母親的口氣很急,我們都嚇壞了,肯定是我奶奶出事了。

    二妹慌慌張張地從外地也飛了回來,一進母親的家門,話還沒說,眼淚先流了出來。眼淚都快流到嘴邊上了,才發(fā)現(xiàn)我奶奶好好的,里三層外三曾地被一群晚輩圍擁著。見我二妹進來,我奶奶站了起來,說,老二也到了,人都到齊了吧,今天把大伙全找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叔叔,我的嬸嬸,嬸嬸的女兒,嬸嬸女兒的孩子,我們姐妹七個,我們姐妹五個的孩子(六妹和七妹還沒結婚)。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奶奶的臉上。

    我奶奶高高地舉起一樣東西,家里的戶口本。一進門,我就發(fā)覺我奶奶哪里有點不對勁,直到我奶奶舉起戶口本,我才明白,原來我奶奶的手里少了那兩個不離不棄的大鐵球。

    舉著戶口本的我奶奶響亮地說:

    我想嫁給套包子,同意的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