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君
王小柔攔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夫問她去哪兒,王小柔抬腿往三輪車上邁,說了要去的方向。
具體哪個地方?三輪車夫轉過臉,以便及時接收女乘客的話。
一張皺紋紙樣的臉透過三輪車的玻璃紙,對著王小柔。
那是一張滄桑和厚道的臉。是一張本該引起王小柔同情的臉?墒谴丝,這張臉莫名其妙地同另外一張臉重疊在一起。王小柔便有了一絲嫌惡感。她無語地下了三輪車,站在馬路邊上,伸手去攔下一輛三輪車。年老的三輪車夫在喉嚨里咕嚕了一句什么話,五官上綴著沉甸甸的不滿,瑟縮著脖子走了。
王小柔坐上一輛年輕的車夫駕駛的三輪車,從齒縫間擠出要去的地方。地名仿佛被王小柔咬疼了,逃命似的撲向年輕的三輪車夫。長相沒有任何特征的三輪車夫瞟了一眼王小柔,細心地關好車門,以防車開起來會有冷風兜進來。因為他發(fā)覺,坐車的女人很冷的樣子。
經過將近二十分鐘的車程后,三輪車停在某住宅小區(qū)的門口。
聽見王小柔上樓的腳步聲,樓道里的一扇門悄悄地打開了。兩只搜尋和充滿等待的眼睛從門口露出來。它們呈現(xiàn)出一副渾濁的衰老的顏色,搜尋和等待并沒有讓它們鮮活起來。當王小柔走到門口時,一只同樣衰老的手從門后探出來,將王小柔拽了進去。門發(fā)出一聲謹慎而短促的“砰”聲后,關上了。
在動物世界里,沒有誰比人類更智慧,更聰明。人類可以制造工具,可以使用工具?梢岳弥圃斓墓ぞ哐谏w一些發(fā)生的事情。比如此刻,一間房子,一扇門,可以把里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包裹起來,不為外人所知。
王小柔剛一進門,嘴巴就被堵住了。一張衰老的帶著腐朽氣味的嘴巴。舌頭從嘴巴里伸出來,在王小柔的口腔里攪動著。王小柔深深地憋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舌頭躲閃著,避免碰上那條攪屎棍一樣的舌頭。同時,王小柔的腦子飛速地旋轉著,她在想著該怎樣對付眼前這具軀體。
等一下。王小柔推開箍住她的兩條枯瘦的手臂。
把羽絨服脫了啊。王小柔笑笑。
那具軀體就和王小柔暫時拉開了一段距離,等著王小柔脫掉羽絨服,肢體卻保持了一個狼的姿勢。準備隨時撲上來。好像在提醒王小柔,我可是勇猛得很哪!王小柔慢慢地拉著羽絨服的拉鏈,在心里冷笑了。那個虛張聲勢的肢體動作讓她覺得很荒唐,也很好笑。
那具衰老的軀體,其實剛剛經過五十幾年歲月的浸泡。只是一張多皺的瘦條臉,給他的實際年齡罩上了一層面紗。和缺少肉質的兩腮相比較,兩只狹長眼睛的下方,也就是下眼瞼,竟堆著兩大坨的肉。這樣的一張臉,任何人都不愿意多看的。然而,就是這樣一張臉,也的確是讓人不可小覷的。它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公共空間里,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公共視野里。許多的人主動或被動地去記住它。它的威嚴,它的不茍言笑,令下屬們敬畏三分。瘦長臉上的每一條皺紋發(fā)出的信號不是衰老,而是閱歷,睿智,以及一個文化部門領導才有的標志。每一條溝溝,每一條坎坎,都是文化底蘊噢。所以,人們眼里的這具軀體,并不是衰老的。
這具習慣了征服的軀體,他一定以為他是行的,所以胸中涌動著氣壯山河的氣勢去征服王小柔。擁抱。親吻。都是征服的前奏。當征服進行到實質階段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您老婆要回來咋辦?
回不來!
萬一回來咋辦?
回不來!
可是,萬一呢?
王小柔頻頻地將恐懼的目光投向門口。配以恐懼的聲音。
一個恐懼的場在形成。
我不行了……松懈的軀體跌倒在恐懼的場里。失去了奈何王小柔的力量。
頹喪。失敗。無助。甚至歉疚。
所有的表情都逐漸地清晰起來。沒錯,在一堆情緒里,夾雜著歉疚。那么,這份歉疚是真對她的么?他為不能給她一個完美的滿意的雄性征服而歉疚?
難道他沒有看出來那個恐懼的場,是她刻意制造出來的么?
也許他的過早松懈和她制造的場根本就是沒有關系的。他的肌體已經先于精神提前衰老了。她不過是給了他一個驗證衰老的機會。
一個小時后,王小柔沿著馬路邊,朝著來時的方向走著。走得很專注,很投入,她的頭既不左顧,也不右盼。由于過于投入地走路,王小柔的背影有了些許悲壯的味道。
殘雪在腳下發(fā)出疼痛的吱吱聲。偶爾會有幾瞥遲鈍的城市目光落在王小柔的身上,但這并不妨礙她投入的行走。一點都不妨礙。太陽西下,漸濃的寒氣在王小柔的臉上暈出一層淺淺的紅,和那層薄薄的脂粉一起,齊心合力地遮蓋著什么。遮蓋著什么呢?其實它們的努力是白費的。什么都不需要遮蓋。王小柔除了在投入地走路,所有關于情緒的表達都凝固了。情緒們無法流動起來,無法表現(xiàn)出它們的特質來。所以,它們在王小柔的體內靜止著。
如果路沒有盡頭,一直這樣走下去,該有多好。
直到王小柔端著晚飯走進于永志的臥室,于永志的眼睛還在閉著。
吃飯了。
沒有反應。于永志的眼皮完成了一個跳動。雖然輕微,卻被王小柔捕捉到了。王小柔的嘴角浮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冷笑。她很想把手里的飯扣在眼前這個躺著的男人的臉上,是他把她逼到了今天這一步。
吃飯了。
王小柔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語調!俺燥埩恕比齻字聽上去單純極了,純粹極了。不急,不燥。不親密。也不冷漠。
啥時回來的?于永志睜開了眼睛。表情是惺忪的,一副和睡眠糾纏不清的樣子。還順便打了個哈欠。嘴巴張得有些夸張。
回來一會了。王小柔把右手里的飯碗倒到左手上,騰空的右手掀起于永志身上的被子。把視線投在于永志襠間的尿不濕上。完成了這個動作后,王小柔坐在床邊,舉著手里的飯碗,等著于永志徹底和睡眠脫離關系。
只要他還在床上躺著,只要王小柔還在他的視線里,王小柔就無法改變是他老婆的這個事實。她不會拋棄一個癱子不管的,輿論不會容許她那樣做。他要堅強地活下去,絕對不能讓王小柔成為別人的老婆。不能。那樣,他做鬼也不會安心。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王小柔。她是他的生命,她是他的呼吸。
三年前,他差一點就失去了王小柔。他撕心裂肺地說,我是因為愛你!她厭惡地說,你是因為無恥!
她是決絕的。她無法原諒一個用設計贏得她的男人。無法。她還獰笑著譏諷他,知道為啥你沒有生育能力么?這是老天爺在懲罰你,讓你斷子絕孫!
她在電話里說,明天吧。明天,是一個什么概念呢?明天意味著他將徹底地失去她。從明天開始,她將從他的生活里消失,從他的視線里消失。
一個行人站在馬路邊朝他揮手,要打車。一股無名的怒火從心底躥升起來,他本能地張開嘴巴,想吐掉炙烤五臟六腑的火焰。車子駛到行人的身邊,他搖下車窗,朝著那人噴射:我他媽就不拉你,呸——
日你祖宗,神經病!
挺好玩不是?他嘿嘿地笑著,加大油門,讓車子在馬路上畫著S線。媽的,有不服的,來撞我試試!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和他過不去。所有的行人和車輛都躲閃著他,謙讓著他。
闖了一個紅燈,他以為后邊會有警察開著警車追上來?墒菦]有。媽的,警察瞎眼不成?沒有對手的較量是無趣的。終于,他和橫行霸道的車子在一家酒館的門前停下來。
一點也不漂亮的女服務員將酒墩在他的面前。他舉起兩只眼珠子,斜了一眼帶著情緒的服務員,你咋長那么寒磣?
女服務員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滿臉,捉了衣袖子抹著跑走了。酒店老板暗中留了神,招呼伙計們把棍子放在順手的地方,只要人鬧事,立馬抄家伙,揎他個腿折胳膊爛。
事情沒有沿著人們預想的軌道發(fā)展。喝酒的人只是默默地喝酒。喝了很多酒。
他喝得很痛快。再也不用忌諱什么了,也沒有什么可忌諱的了。放心地喝吧。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不知道自己喝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付人家的酒錢。
等他醒來時,人已經在醫(yī)院了。第一眼,他看到了王小柔。第二眼,他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他們說,他是喝醉了摔的,把坐骨神經給摔壞了。摔了一個屁股墩兒就摔成了一個殘廢,真是邪性了。放屁砸到腳后跟,倒霉。
他還記得王小柔一腔憤恨地對他說,我上輩子欠了你的么?你憑啥要折磨我一輩子?
王小柔說一輩子。他用他殘破的軀體換來了王小柔準備一輩子的相守。
他嘿嘿地笑了。
明天最終變成了今天。
上班的路怎么突然縮短了呢?一眨眼睛,三分之二的路程就過去了。是天氣寒冷的緣故么?王小柔盡量地放慢了車速,還是感覺短了很多。眼睛遠遠地盯住前方的一個模糊的背影。背影緩慢地清晰起來。是一個穿著黑棉襖的老人的背影。這座北方城市的心胸是寬廣的,它包容著時尚,也沒有拒絕陳舊的黑棉襖。穿著黑棉襖的老人要去哪里,是在遛早么?是在買早點的路上么?一片殘雪被踩踏成泛著光亮的冰凌子。走著直線的黑棉襖老人踏上了這片冰凌子。行至到老人身后的王小柔準備讓自行車轉一個彎,繞到馬路的中間,那里是光潔的。汽車的喇叭聲很突兀地在王小柔的身后響起來。很顯然,喇叭聲是針對王小柔的。它了解了王小柔的意圖,警告王小柔不許改變路線,不許影響了它的行駛。王小柔一慌,扭過車把,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如果一直向前,她的車子會撞到黑棉襖老人。那是絕對不行的。手迅疾地捏住車閘,停止向前。已經和冰凌子做親密接觸的前車轱轆生氣了,因為王小柔的急剎車弄疼了它,所以它要以它的方式表示憤怒。身子一歪,制造了一個讓王小柔從車上摔下來的小事件。
王小柔很無助地摔在了馬路上。她沒有感覺到疼痛。她甚至沒有立即從地上爬起來。一只手撐住冰冷的地面,任自行車壓在兩條腿上,讓這個姿勢保持了至少五秒鐘。目光依舊在保持直線行走的黑棉襖老人的背影上。她多么希望那個背影轉過來,然后用慈愛的目光對著她,再然后,將一雙蒼老的手臂伸向她?墒菦]有。那個黑色的背影沒有任何反應。王小柔從地上爬起來,帶著些許的對黑棉襖老人的嗔怨。當她騎上車子,經過黑棉襖老人的身邊時,忽然覺得對老人的嗔怪是不公平的。他衰老得如此徹底,比她的父親衰老得還要徹底。他一定是耳背了,聽不見身后發(fā)出的聲音了。一定是這樣的。
隨著王小柔一起進單位大門口,還有兩個有了一把歲數(shù)的和她一個辦公室的女同事。王小柔努力地笑著,和她們打招呼。女同事也笑著和王小柔打招呼?墒,她們的笑讓王小柔不舒服極了。她們的笑是別有深意的,她們的笑里是帶了刺的,刺得她每一寸肌膚生疼生疼的。平時,她們專愛背后論個短長,這一次,她們不會放過她的。不會的,她們不會知道的,她們又沒長千里眼。一邊朝著三樓的辦公室走,王小柔一邊虛汗淋漓地安慰著自己。
在進辦公室前,王小柔掃了一眼對面的辦公室。那扇關得死死的門,陰森森地看著她,喪失了一個門該有的本質。王小柔的心猛地一個抽動。它早就不是一扇門了,它是一副人的面孔。老男人的面孔。
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王小柔打開電腦,掛上QQ,打開WORD文檔,接著寫一份上個星期沒完成的材料。實際上,王小柔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只是在重復著已完成的文字。制造著一種投入工作的假象。兩只耳朵聽著對面那扇門的動靜。
那扇門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動靜。
中庸男性主任也不在。辦公室里便是王小柔的兩個女同事的天下了。其實,唯一的男性主任在與不在區(qū)別不是很大的,兩個人到中年的女人并不把性格中庸的主任放在眼里。人到中年是她們可以無賴,可以放肆的最好借口。中庸男性主任本著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則,放縱了她們的無賴。所以,兩個女人的話題涉獵到各個領域,各個階層,并不避諱中庸男性主任。當然,也不避諱王小柔。手里捧著溫暖的水杯,兩顆頭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一般情況下,她們嘰嘰喳喳和嘻嘻哈哈的音調是被刻意控制了的。她們的控制是針對對面那扇門的。對面那扇門里的人,是她們畏懼的。而今天,兩個身體早就開始發(fā)胖的女人,嘰嘰喳喳和嘻嘻哈哈的音調明顯地提升了,這說明,對面那扇門里讓她們畏懼的那個人不在。所以,從兩個女人談話的松弛度上,王小柔就可以判斷出對面那扇門里人,是在,或者不在。
王小柔抬起手揉了揉兩只警覺過度的耳朵。也起身走到飲水機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然后,將水杯捧在掌心里。熱水的溫度和掌心的冰冷匯合,廝殺。很快,冰冷便潰不成軍了,節(jié)節(jié)敗退。
下午三點,那只就在手邊的內線電話終于恐怖地響起來。王小柔把視線牢牢地粘在電腦屏幕上,拼命地去忽略它。
小柔,內線!女同事A提醒王小柔。
王小柔的一只手只得順著女同事的目光,抓起內線電話的話筒,貼在耳朵上,發(fā)出一聲——喂。
你,過來一下!
電話掛了。很簡短的語言,命令式的。很標準的上級對下級的話語方式。
王小柔讓自己的身子離開椅子,兩只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狀,暗暗給了自己一些鼓勵。去面對吧。
頭兒叫你?走過兩個女同事和中庸男性主任時,女同事B從他們悄悄談論的話題中暫時地分散了一下精神,來關照剛才的那個電話。他們好像在說昨天晚上誰被狗咬了的事情。到底是誰被狗咬了,王小柔一直沒弄明白。王小柔知道,她該參與一下那個話題,哪怕那個話題是她討厭的。參與是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孤立。王小柔忽然覺得,參與是需要勇氣的。她竟然喪失了這個勇氣。雖然她還是原來那個孤傲的清清白白的王小柔,可她畢竟躺在了他們共同上司的床上。在是她同事的她們和他面前,王小柔有了自慚形穢感。
恩。王小柔努力地笑笑。走過他們。走出辦公室的門,走進對面那扇門。
在那張巨大奢華的辦公桌后邊,凝固著一張長長的瘦翹翹的臉?床怀鋈魏蔚谋砬椤
把這份材料打出來,下午等著用。
松弛的眼皮動了一下,露出幾絲視線,對著桌子上的一份手寫資料。
王小柔在心里哼了一聲,多么虛假的一副嘴臉。拿了桌上的資料,轉身要走。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背被拍打了一下,很輕的一下拍打。
碩大轉椅上的人,將松弛的眼皮像卷門簾兒一樣卷起來,裸露出全部的表情。
歉意。是的,歉意。王小柔并不陌生的歉意。他曾經向她表達過,在他的家里。
我老了。完成那個輕輕的拍打后,他說。
歉意和話語都是屬于一個老男人的。和剛才的上司做派判若兩人。多么像川劇里演的變臉啊,一轉眼,便是另一副嘴臉了。他更高明,變臉的時候連用袖子遮一下臉的動作都免了,演技真是過于純熟了。王小柔想。
不過,后一個臉譜還是讓她稍稍地動了惻隱之心。衰老的本身就是叫人同情的。于是,王小柔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作為一個衰老的男人向她表示歉疚的回應。然后,以手里的資料為掩護,麻利地退了出去。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文檔敲著字。在心里仔細地檢閱著自己剛才的一舉一動,看看有沒有不得體的地方,看看有沒有表現(xiàn)出對老男人的憎惡情緒來。一番檢閱之后,王小柔確信自己的表現(xiàn)還是得體的。否則,自己所有的付出,自己的忍辱負重,都將付之東流了。自己成功地面對了他。是啊,自己成功地面對了他。王小柔忽然有了一種沖動。
她好想流淚。
便打開QQ,點擊了好友攔里“丑得不得了”的頭像,給他留言:我好想流淚,借你的肩膀給我用一下。想了想,覺得這句話有些曖昧,便又刪了。打出一個小笑臉來。
于永志的床上安放著一枚圓鏡子,鏡子里的影像來自床頭柜上的一臺電視。鏡子便不再是鏡子,成了鏡子電視。鏡子電視里的男主持人白白地浪費著豐富的表情。于永志掐算著時間,樓梯上還有多久就會響起王小柔的腳步聲。每天,每時,每刻,他在重復的等待中獲得巨大的煎熬感,也在重復的等待中獲得巨大的滿足感;蛘咭部梢哉f是幸福感。極端的情感像往不同方向奔跑的馬匹,在馬匹的奔跑過程中,他被撕裂著。
身下的這張床,不但支撐著他殘敗的軀體,更支撐著他許多往事的記憶。他和王小柔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片段,被他的大腦錄制成光盤。在永無止境的播放輪回中,一寸一寸地推著時間往前走。
是個雨天,他的車停在馬路邊,守株待兔般地候著打車的乘客。許多美麗的花傘像一頂又一頂?shù)哪⒐剑谟曛懈傁嗑`放著。雨下得恰到好處。既不是小到可以忽略任何雨具的程度,也不是大到不盡人情的地步。所以,那些漂移的小花傘們便充分地從容著。傘下的年輕或是非年輕的女人們,將步子邁得裊裊娜娜。這條腿太粗了,像牛腿,那條腿有點羅圈兒,也不好看……兩條纖細,潤滑,修長的腿終于脫穎而出。好漂亮的兩條腿!他條件反射般挺直了身子。一把淡紫為主色調的小花傘半掩了女子的容顏。留一些想象的余地也好,見多了好身材頂了一顆恐龍頭或是次恐龍頭的女子。出乎意料的,那頂?shù)仙男』▊愠能囈苿舆^來。
我去某某處。隨著淡紫的小花傘合攏,凋謝,一株清新的水仙花亭亭玉立在他的眼前。女人,原來還可以這樣雅致。
驚愣,在瞬間誕生,并且達到一個不可攀登的高度。幸好,她只顧收傘,拉車門。
十多分鐘的車程,仿佛比一個世紀還漫長。車窗敞開著,濕潤潤且涼浸浸的小風吹進來,沒有力量吹散他后背粘稠的汗液。舊的汗液未褪去,新鮮的汗液馬上又涌出來。一層一層地擠壓著他。很快,襯衫便粘在了后背上。
師傅,多少錢?打車的女子準備下車了。
噢,噢,看著給吧。他的語調有些驚慌。
女子伸頭看了一眼計價器,將相應的紙幣留下,拉開車門,撐開淡紫色的小花傘。朝著一片簡陋的宿舍區(qū)走去。
他搖上窗子,將女子遺留的幾縷淺淺的水仙花的香氣鎖住。讓自己的身和心浸在香氣里。在那一時刻,他做出一個決定。今生,要定了這個陌生的水仙一樣的女子。要的過程注定是一條漫長而又艱辛的路,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怎么樣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他即刻將他的想法變成了具體的行動。這一夜,他守在水仙樣女子進入的那片宿舍區(qū)前。
第二天,水仙樣的女子果真又從宿舍區(qū)里出來了?磥,這片宿舍區(qū)的某一間房子,是她的住所。下了將近一夜的雨累了,睡了。只剩下一片陰沉留守在天空中。水仙女子騎了一輛單車,車筐里躺著那把淡紫色的小花傘。
和水仙女子拉開一段距離。完全可以掌控水仙女子蹤跡的一段距離,又不至于讓水仙女子發(fā)覺有人跟蹤的一段距離。差不多二十分鐘吧,他看見水仙女子進了文化局的大門。她應該是在那里上班的吧。水仙一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如此雅致的單位。
事實驗證了他的猜測,水仙女子果然在文化局上班。只用了很有限的精力,便弄清楚了她上下班的時間,上下班行走的固定路線。具體住在宿舍區(qū)幾排幾號。等等。他還知道了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王小柔。有一天晚上下班,水仙女子剛出大門口,門里傳出一個聲音——王小柔!聽到這三個字,水仙女子停了人和車,和喊她的人答話。從這個情節(jié),他可以確定王小柔就是水仙女子名字。
他興奮得給一個中學時代的同學打電話,我知道她叫王小柔了!不,我愛上了一個叫王小柔的女人!
是誰說天下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我還以為你要當和尚了呢?
那是機緣未到,原來我所有的等待都是為了今天。愛情讓他變得詩意起來。
她愛你么?
她會愛我的,我會讓她愛我的。你等著喝我的喜酒吧。
王小柔說,還看電視么?
于永志知道,王小柔又要去睡覺了。
電視不好看,沒你好看。陪我說會兒話,好么?
我太累了。想睡了。
昨晚又沒睡好吧,眼圈兒都黑了。最近是不是出了啥事?單位的?
啥事兒都沒有,就是累了。王小柔的情緒開始躁動。在從她的口中說出難聽的話來之前,她必須離開。
快走,趕快進入到睡眠里。王小柔快速地逃到自己的屋子里,從小藥瓶里倒出四粒安眠藥。劑量是平日的一倍。吞下去,然后躺在床上,焦躁地等待著睡眠。在王小柔看來,睡眠是有形狀的,是一張大大的嘴巴。然而,你卻永遠看不清這張嘴巴的容顏。它是隱匿的,往往趁人不備之時,將人一口吞了。
親愛的,來吞掉我吧。我那么愛你,難道你不愛我么?
周日對王小柔而言,不再單純地是一個休息日。它被施與了魔法,變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魔咒,套在王小柔的頭上。
老男人說,開著手機,需要的時候我會給你發(fā)短信。
上個周五的下午,王小柔敲開辦公室對面的那扇門,去送一份寫好的文稿,請老男人審核。
稿子,給您放這兒了。然后,王小柔一個轉身,朝著門口的方向走。捉了一支煙在抽的老男人說,等一會兒。掀起兩片上眼皮,將兩束目光掛鉤般,鉤在王小柔的臉上。同時將指間還剩下大半的煙摁死在一只精美的藍寶石一樣的煙灰缸里。
坐下,說會兒話。
屋子里除了老男人寬大舒適的寶座,還有一對兒沙發(fā),兩把紅顏色的木椅。王小柔選了一把木椅坐上去。坐的姿勢很淑女,也很謹慎。只坐了一個椅子邊。這樣,椅子便留出了一片很大的空隙。
真是難為你了——老男人說。
王小柔知道老男人的話語涵義。她有一個癱子丈夫,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因為有一個癱子丈夫,她最大程度地收獲著人們無限的同情。
王小柔垂下眼瞼,保持了沉默。
老男人起身,離開了他的寶座,走到王小柔跟前?戳艘谎坶T口,不,是看了一眼門口的那扇門。接著,一條腿做了一個跨越的動作,填補了王小柔椅子后邊留下的那片空白。兩條枯瘦的手臂從后邊環(huán)過來,把王小柔環(huán)在臂彎里。兩片喪失了水分的沒有肉質感的唇貼近王小柔的耳根子,輕輕地磨蹭了幾下,難聞的香煙焦油味道和一股歲月漚出來的腐朽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順著王小柔耳根處柔軟的汗毛鉆進王小柔的肺腑。王小柔一陣劇烈的惡心。她使勁地用舌頭根子壓住它,不讓它竄出來。然后就聽見了那句話——小寶貝兒,這個周日,開著手機,需要的時候我會給你發(fā)短信。緊緊地箍了一下王小柔,王小柔的背部及其臀部便貼緊了老男人的胸部和打開的羞部。做完了這個動作,又一個跨越之后,老男人下了椅子。坐回到他的寶座上,恢復成王小柔的上司。神情淡定到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此乃卑鄙的最高境界。終于明白了剛才的所發(fā)生,王小柔惡惡地在心里罵了一句。
他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是命令式的,是不可商量的。她沒有選擇的余地。或者,她也可以選擇不去,可以選擇拒絕。但是,選擇拒絕的后果也在那句話里隱含著:往后你會沒有好日子過。而,對于王小柔來說,沒有好日子過,就等于死路一條。
回去工作吧。老男人的上眼皮又蓋住了視線。
王小柔才想起來她依舊坐在那把紅木椅子上。起身,側轉,邁步,拉門。
他,這個是他上司的老男人終于失去了耐心,在確信她王小柔永遠不會主動投懷送抱之后,終于節(jié)省了暗示等等諸多比較婉轉的方式。采取了一步到位式的直截了當。
他是暗示過王小柔的。某次,他叫上王小柔去參加一個活動。他坐車的習慣是忌諱副駕駛座那個位置,他說那是一個危險的位置。理所當然地,和王小柔坐在了后邊。實事求是地講,他是博學的。就在王小柔虛心且認真地聽著他博學的講述時,一只手看似無意地碰觸到了王小柔的小手。王小柔以為是無意的。見王小柔沒有反應,那只手的手掌漸漸合攏,包裹了掌下的小手。博學的講述在繼續(xù),絲毫沒有受手上動作的影響。王小柔才明白,那只手是有意的了。那只有意的手很知趣,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它已經起到了暗示和提示的作用。它在等待王小柔的反應。這個動作是許多女人求之不得的,王小柔會例外么?
王小柔還就例外了。她被局長的博學所吸引,深陷在聚精會神里。其他的,有發(fā)生過么?
從此,再有任何活動,局長再也沒叫過王小柔。陪在他身邊的,不是中庸男性主任,就是女同事A和女同事B。王小柔被局長冷淡起來。她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以及拼命忍受局長對她越來越多的批評。當然,每一個批評都是事出有因的,因為在局長看來,王小柔的稿子寫得簡直是一塌糊涂。
看來,是自己低估了這個老男人。以為他放過了她,其實不是。他再用一個相對漫長的冷淡來警告她,來提醒她。他在給她一個主動的機會。
他終歸沒有等來王小柔的主動。于是,他便主動了,把王小柔逼到了死胡同。他太明白他手里權利的重要性。他太明白王小柔的孤立處境。
然后呢,他如愿以償了。
明天,將怎么過呢?將會怎么樣呢?
還是個黑色星期日么?
再也逃不進睡眠里。安眠藥已經失去了應有的功能,無法幫助她逃竄。
索性打開電腦。上了QQ。丑得不得了的頭像亮著。
——干嘛呢?
——在等人。
——等誰?
——等你。
整個早上,小手機沒有響起。買菜回來,小手機沒響。做家務,小手機沒響。做中午飯,小手機沒響。吃中午飯,小手機沒響。
難道它準備一直沉默下去么?
小手機很快回答了王小柔的疑問。碗筷還沒有洗刷完,一曲梁祝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就突兀地從她的小臥室里飛了出來——
是有人打進電話的鈴聲。
一只盤子毫無防備地從王小柔的手上脫落,跌進洗碗池子里。洗碗池里開出幾朵帶著清潔劑泡沫的水花。
是老男人打來的么?他為什么不發(fā)短信?他不是說過發(fā)短信的么?如果真是他打來的,她會怎么說?
小柔,手機響了!于永志很大聲地喊王小柔。
王小柔在圍裙上蹭了蹭兩只濕漉漉的手,走向小臥室。她的舌頭死死地抵住上顎,否則,她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對著手機罵出難聽的話來。一個大膽的想法猛然從斜刺里沖殺過來——沒有活路,大不了結束自己這條為別人而存在的生命。人死了,所有的責任和牽掛也會隨著灰飛煙滅了。那么,今天就索性罵一個痛快。抵住上顎的舌頭卻由于用力過度,如何也不能松懈下來。
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卻不是老男人打來的。是父親。是幾百里之外的老父親。
王小柔用盡力量繃緊自己的情緒。那只擎著小手機的手臂酸澀地輕顫著。
爸——
小柔,你還好么?
好,挺好的,您咋樣?啞哥咋樣?
哎,小柔,不想跟你說,你也挺難的。你啞哥——
啞哥咋了?!
沒咋,別急,就是成天跟著了魔似的,不吃不喝的,看人家買電動車,他也要買——
爸,那就給他買唄。
買——
爸,一會我就去郵局,把錢給您匯過去。
哎,都賴我沒本事。
爸,說啥呢。我有錢,工資高。沒事啊——
掛了電話,王小柔終于從里到外地松弛下來。一腔子淚水趁著難得的松弛,拼命地洶涌著,肆虐著。
衰老的父親是她的牽掛,啞哥是他的牽掛。還有,另一個屋子里床上的于永志也是她的牽掛。他們需要她。她沒有死亡的權利。
一個失去死亡權利的人,除了咬牙堅持,還能怎么樣呢?
從郵局匯款回來,王小柔走向自己的小屋子。一張床,一臺電腦。是屋子的全部。床還是椅子?進行了一個短暫的選擇,王小柔拉出電腦桌下的椅子,讓自己的身子充分地陷進去。頭靠在椅子背兒上,兩只腳搭在床沿上。一個很舒服的姿勢。然后,把所有的思緒轟進大腦的儲藏室,關上門,咔嚓一聲,上了鎖。閉上眼睛。
很快,門里太過擁擠的思緒忍耐力達到了極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拼命地撞擊那扇質地不是很好的門。都想第一個出來,都想把別人擠到后邊去。怎奈,它們的力量勢均力敵,不分伯仲。于是,便都在門口塞著?蓱z的門,眼看就要擠破了。
王小柔睜開眼睛。打開電腦。
丑得不得了的頭像依舊隨人愿地亮著。
——放首曲子給我。
——好的。
王小柔帶上耳麥,打開聽覺,等著曲子的進入。
一小段二胡的引子,把王小柔牽引到無錫的二泉邊上。一個蓬頭垢面的瞎子坐在二泉邊上,咿咿嗚嗚地拉著一把二胡,發(fā)出凄厲欲絕的裊裊之音。直拉得天地動容,瀝瀝飛雪漫舞。雪片嘶嘶地嘯叫著,冰冷冷地燙著王小柔的心。
直到靜靜地聽完了兩遍,丑得不得了才有了動靜。
你聽到了什么?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凄涼和哀怨。王小柔回。
錯了。應該是堅強和自傲。
你,是在鞭策我么,借著這只曲子?
難道你現(xiàn)在需要鞭策么?
……
王小柔有了一種被對方看穿的感覺。仿佛她的一切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中。盡管她什么都不說,什么時候憂傷了,什么時候寂寞了,他都一清二楚。她沒有聽過他的聲音,沒有見過他的影像,可是,她希望他是個“他”,而不是“她”。
摘掉耳麥,王小柔才聽到于永志喊她。他喊了很久了么?
她走向他,喝水?還是換頻道?
不喝水,也不換頻道。想看看你干啥呢,又加班寫材料?
沒有。聽了一段曲子。
王小柔開始給于永志換尿不濕。做睡前的一系列準備工作。
我都忘了問了,爸和啞哥沒事吧?
沒事,就是啞哥吵著要買電動車。
真的沒別的事?下午,是不是哭過了?
沒有。沒哭。
給于永志揉捏沒有知覺的肌體。防止它像一枚蘋果那樣爛掉。不準備再說話的于永志,用眼神追著王小柔。一會左,一會右,一會上,一會下。這是一個讓他永遠看不夠的女人。三年前的每一個有這個女人相伴的夜晚,入睡前,他都會靜靜地凝視一會她。他喜歡看她被凝視時的羞怯感,喜歡看她被淡淡的燈光圍攏時的神秘感,喜歡看她作為他的女人的真實感。然后,再十指相扣地睡去。
隨著啪嗒一聲,王小柔關了電源。黑暗在瞬間彌漫了整間屋子。
漸漸地,窗外路燈的光亮弱弱地,卻也是頑強地挺進了黑暗。黑暗以自身的強大輕視了對方的弱,終于付出了代價。濃度被柔弱的光亮稀釋和侵蝕。
于永志的一雙眼睛便可以在這被稀釋了的黑暗中摸索著,徘徊著。然后在屋頂?shù)哪骋稽c定住。眼神在定住的某一個點上彌散開來……將兩只耳朵傾聽的旋鈕打開到最大限度……
他確定王小柔沒有睡覺。并且確定王小柔是坐在電腦前的。偶爾傳出的鍵盤敲擊聲,經過兩道門的瘦身,還是能被于永志那兩只靈敏度超強的耳朵捕捉到。
哪有那么多的公文可寫呢?
那么,是他老婆的水仙一樣的女人在干什么呢?是什么力量改變了她的作息習慣,把她吸引到一個小小的屏幕前呢?
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如同一把把小飛劍,嗖嗖地穿透著于永志的心臟。
于永志的大腦里好像有千軍萬馬在奔騰。馬兒們嘶叫著,踢踏著。腦壁上的細胞開始剝落,簌簌地飛揚起來,壯觀如陽春時節(jié)在空中舞動的柳絮。這一片細胞和那一片細胞不斷地發(fā)生沖撞。頻頻發(fā)生的撞擊使得飛揚處于混亂和無序的狀態(tài)。有柳絮飛揚的壯觀,卻沒有柳絮飛揚的美感。
忽然間,飛揚的腦細胞魔幻一般,集體向于永志飄移。每一片由細微到宏大。就像拍電影。導演的一個手勢,攝像師便將鏡頭里的遠景拉成了近景?辞宄耍焕山暗哪X細胞,實際上已經變成了白色的幕布。幕布上在演繹著由于永志和王小柔主演的情景劇。它們不都是存在自己記憶光盤里的么?是誰切割了它們,把它們一段一段地刻錄在白色的幕布上?
不管了。于永志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放松了一下自己。索性一心一意地當起觀眾來。
情景一:
于永志將出租車和出租車中的自己泊在文化局的門口一側時,看了一下時間,上午十一點整。離王小柔下班還有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內,他不準備再出車。十一點三十五分,一個打車的人矮下身子,問于永志到某某地多少錢。于永志連眼皮都沒挑一下,說,在等人。他不想錯過每一天中見到王小柔的每一次機會。機遇不定就蘊藏在哪一次的等待中。打車的人悻悻地走向下一輛車。
于永志的等待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以前候人時,他動不動就把兩只臭烘烘的腳丫子搬上來,車座位后移,一顆頭靠在靠背上,瞇著眼假寐或者真寐,F(xiàn)在不一樣了。他受了水仙樣女子的熏陶,覺得自己也有了幾分的雅致。一舉手,一投足,都盡量做到不給雅致減分。十一點四十分。于永志特意掃了一眼時間表,沒錯,是十一點四十分。王小柔神色倉惶地從文化局的大門口跑出來,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徑直朝著離門口最近的出租車,也就是于永志的出租車踉蹌而來。她不僅僅是倉惶的,還是悲哀的,脆弱的。隨時都有跌倒的可能。于永志心疼極了,太想立刻下車,然后扶住她;蚴潜ё∷?墒,他怕那樣做了反而會嚇到她。他能做的也就是主動給她打開車門,讓她沒有任何障礙地坐到車上來。
去某某處。
知道。
于永志掃了一眼王小柔。眼角掛著淚痕的王小柔,專注在她哀傷又焦躁的情緒里,甚至都沒來得及給司機一個眼神。開車的只是一個出租車的司機,至于司機的具體形象,實在不是她想關注的。她也無暇關注。
就停吧。
于永志把車停在那片已經熟悉了的宿舍區(qū)前。不等車徹底地停穩(wěn),王小柔就拉開車門,踉蹌了腳步往里走。一邊走,一邊甩過來一句話,師傅,等我一下,就來啊。
于永志的大腦有些空茫。他雖然不知道王小柔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有大事在她身上發(fā)生了。數(shù)天的跟蹤和調查,于永志基本上可以確定,在這座城市里,王小柔是舉目無親的。從口音上聽不出是哪里人,因為她說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想做什么卻又沒有資格做,這才是最急人的。情急之下,于永志抬起手來,啪地拍在方向盤上。滴——喇叭發(fā)出了抗議。
這個喇叭響得真不是時候,響得真是可惡,大有催促王小柔的嫌疑。果然,喇叭聲還沒消散干凈,王小柔就拖著一只行李箱出來了。
去車站。
半個小時后,于永志站在遠處目送王小柔上了一輛去承德的長途車。
他的眼睛,他的心,也跟著上了車。打著站票,和王小柔一路同行。
情景二:
十天后。時間,下午兩點半。地點,車站。
太陽大概在和誰慪氣,為了排解心中的郁悶,放射出一天當中最毒辣的光線。于永志覺得,太陽拋出的不是光線,根本就是一把鋼針。一下一下地刺著他裸露在外邊的皮膚。于永志抻長了脖子,眼神躍過移動晃蕩的人群,及人群之上的一把把旱傘,牢牢地盯住進站口,審視著進站的每一輛車。尋找著那輛這個鐘點進站的從承德開過來的長途車。
這樣的尋找,于永志經歷了十天。一天當中有幾班從承德開往這個城市的車,每一班車幾點到達,他掌握得清清楚楚。送走王小柔的第二天,他就等在車站里。王小柔一天不回來,他等她一天。王小柔半年不回來,他就等她半年。他相信,只要他付出足夠的耐心和誠心,就一定會等到王小柔。
太陽好像并不滿足于用尖利的光線刺于永志了。它換了一個招法。伸出巨大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舐著于永志,像舔著一只冰棒。每舔舐一下,于永志就會矮下一截。很快,于永志感覺自己就要貼到地面了,馬上就要消失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輛晚點兒的從承德開過來的長途巴士,緩緩地進站了。于永志用手背揉了揉發(fā)燙的眼皮,集中了兩只眼睛的視線,在下車的人里扒拉著,尋覓王小柔的蹤跡。沒有。最后一個下車的是一個老者,老者的身后空空的,沒有乘客再跟著下來。藍色的布簾兒將肆虐的陽光擋在車窗外,也擋住了于永志的目光。就算能看清車里的狀況又能怎樣呢,難道王小柔還坐在車上不下來不成?
失望,讓于永志轉身。找個地方避一避,下一班車來還早著呢。
于永志的轉身已經完成一半多了,眼看就要背對著車門了。忽然他眼角的余光一把拽住了他。王小柔拖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車門口。
天啊,他水仙樣的女子這幾天經歷了什么,竟會如此地憔悴?她眼含著深度的悲慟,深度的孤獨,深度的蒼涼。
倏忽一下子,于永志在頃刻間恢復了體型。那一刻的他是偉岸的,是堅強的。他要用他的偉岸和堅強來撐起王小柔的世界。所以,他不顧一切地主動了。
王小柔!
王小柔困惑極了。她用她的表情質疑他,為什么我不認識你?
我經常在你們單位的大門口出租,你坐過我兩次車呢。前幾天出門兒,還是我把你送車站來的呢。忘了?
王小柔的質疑持續(xù)著。
哦,我是聽你們同事喊你王小柔,這個名字挺好記的,我就隨意記住了……真巧,我剛送一個人來車站,就看見你了。順便吧,我順便把你捎回去。
王小柔懶得去記憶里尋找關于眼前這個無論長相和個頭都大眾化的男子。反正也是要打車的。就隨了于永志的腳步,上了停在站外的出租車。
真是巧,送你走的是我,接你來的也是我。一晃,你都走了好幾天了吧?
恩——很費力的一個“恩”字。
去旅游?還是——
于永志提著丹田氣問出了這句話。
我母親去世了。
情景三: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等待。依舊是提前半個小時,于永志將出租車和出租車里的自己泊在文化局大門的一側,等著王小柔下午班的結束。于永志的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距離上次把王小柔從車站接回來,整整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了。漸漸遠去的盛夏,把他的希望也強行拖走了。無望和秋仿佛一對孿生姊妹,攜起手來一天比一天濃郁。經歷了那次的接站,王小柔大概已經認識了他,有時下班從他和他的車身邊經過,目光對接在一起時,會有一個禮貌性的淺淺的微笑。僅此而已,再沒了任何的實質性進展。所有的跡象表明,對王小柔而言,于永志不過是一張略微熟悉的面孔。這顯然不是于永志要的結果。他如此艱辛的付出,可不是只為了遠遠地欣賞一幅美景。他想擁有它,讓它只為他一個人美麗。
差十分鐘六點,一個年輕的男子出現(xiàn)在文化局的大門口。他先是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然后站在大門口,面朝著里邊,做出一個等人的姿勢。一個和自己無關和王小柔無關的人而已。于永志只給了他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
十分鐘后,于永志再也不可能忽略這個年輕男子了。因為,他等的人居然是王小柔。這正是于永志最害怕的事情。像王小柔那樣的水仙女子,沒有各色男人簇擁在前后,是不正常的。只要她需要,隨手一撈,男人就會像水草一樣,極其容易地被她掐在指間。之所以她的周圍一直空蕩蕩的,是因為一般的男人不敢走近她,怕自己的分量太輕。一旦她允許哪個男人走近,則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所以,于永志的一顆心嗖的一下子,就被一根無形的線兒提到了嗓子眼兒。
有點帥氣的男子(于永志才注意到他是帥氣的),和王小柔說了兩句話,便朝著于永志這個方向揮了揮手,出租車!
于永志打了個激靈,迅速地啟動車子,趕在其他幾輛出租車之前,將車子駛到帥男子和王小柔跟前。帥男子打開車門,兩個人坐到了后排座上。中間保留著一些空隙。這個空隙對于永志來說很重要。它說明了什么?說明帥男子跟王小柔還不是特別熟悉。即便特別熟悉,也非戀愛關系的。但是,現(xiàn)在有空隙,并不代表將來也有空隙;蛟S,今天空隙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明天空隙的不存在。
去某某酒店。
于永志沒有吭氣。他的牙齒緊緊地扣在一起。
十幾分鐘的車程。帥男子欠起身子,伸長胳膊,將一些紙幣扔在副駕駛座上,和王小柔下了車。車門關上之前,于永志聽見王小柔說了聲“謝謝”。于永志假裝沒有聽見。他不敢看她,怕讓她看到他充滿殺氣的眼睛。
透過某某酒店的大玻璃窗子,于永志看到帥男子帶著王小柔選了一個靠窗子的位置。他大概是征求了王小柔意見的。因為于永志看見王小柔在坐到座位之前,點了一下頭。
然后點菜。上菜。吃菜。
王小柔的筷子并不怎么勤快,即使去夾菜,動作也是謹慎的,和優(yōu)雅的。菜夾到嘴巴里,很慢地咀嚼。相比,帥男人則是殷勤的。不斷地將大盤子里的菜夾到王小柔面前的小盤子里。嘴巴一直在動,更多的時候是忙著說話。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不知道他說了什么,有幾次,王小柔都跟著笑了。盡管她的笑是收斂的。但她笑了呀。從她奔喪回來,于永志第一次見她這樣笑。
于永志的心突突著,兩只手掌心里握著滿滿的涼汗。
不,水仙女子是他的。是他的!
今天不聽“二泉映月”了。
還沒等你王小柔帶上耳麥,丑得不得了就搶先敲出了一行字。
王小柔敲出一個表示疑問的小圖案。
咱們一起來種菜,F(xiàn)在正在流行的一種網絡游戲。
知道,我們單位也有玩的?墒,它——好玩么?
咱們一起玩就好玩,是不是?
一行字的后邊跟著一個淘氣的小笑臉。
你教我,不許嫌我笨噢。不足十個漢字,如此一排列,怎么讀著都是一個女孩子在撒嬌了。
第一步,打開QQ空間。
王小柔聽話地照著做了。一個小的停頓后,估計王小柔打開了空間,對方的指令又來了。王小柔聽話地,一步一步按照指令去做。她愿意被這個指令牽著。心兒被牽得暖酥酥的。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指令,而是一個又一個的轉彎。每一個轉彎后,都會看到一片全新的風景。這個轉彎,如雪的梨花綻滿枝頭。那個轉彎,啼血的杜鵑染紅了山野。一路的轉彎,一路的驚喜。
好了,我們可以種菜了。
好美的梨花,好美的杜鵑花。王小柔敲出來的話很是不搭調。
回復她的,是一個小笑臉。他沒有笑她,他是懂她的。
牧草,胡蘿卜,白蘿卜,先從零級別的開始種。用不了多久,我們的菜園子就會開滿梨花,也會開滿杜鵑花。
恩。王小柔點了點頭。
我種菜,你來偷——他們同時敲出來這幾個字。
呵呵。哈哈。他們又同時打出來兩個小笑臉。
然后,同時在他們處女菜地上耕耘,播撒下第一批種子。
再然后,是一個時間的小空白。
小空白過后,幾乎同時,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兩個字——
晚安。
王小柔又失眠了。這次的失眠和老男人無關,當然,也和于永志無關。
和她的菜園子有關。
半夜,王小柔起來打開電腦,進入到她的農場。哇,園子里的牧草發(fā)芽了!再轉到丑得不得了的農場一看,他的牧草也發(fā)出了嫩嫩的牙牙!提示語說,再過一小時就會放出大葉子。咦,嫩嫩的牙周圍怎么會有雜草呢?它們生長得氣勢洶洶,理直氣壯。哼,一定要鏟除壞家伙的囂張氣焰。園子的下邊有一排工具欄,王小柔用鼠標點了一下除草的工具欄,鼠標的箭頭就變了一瓶除草劑。除草劑對著雜草一頓猛噴,雜草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便嗚呼哀哉,魂飛魄散了。連一星兒痕跡都沒留下。
王小柔坐在電腦前,托著腮,看守著她和他的兩片菜園子。唯恐雜草卷土重來。她要讓他們的菜園子生長得蓬蓬勃勃,生長得五彩斑斕。辛勤地耕種,辛勤地收獲,一級一級地往上升。從零級的牧草,到一級的大白菜……再到七級的玫瑰花。是啊,要不了多久,他和她的園子里就會開滿紅艷艷的玫瑰花。她園子的玫瑰花為他開,他園子的玫瑰花為她開。那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她也會變成一支玫瑰么?到那時,變成玫瑰的她,混跡在玫瑰園里。他來采玫瑰,將她一起采走。然后,她又混在眾玫瑰中,被他插在床頭的花瓶里。每晚,她都靜靜地看著他,不忍睡去,釋放出比任何一支玫瑰都要多的芳香,來熏染他的夢囈。直到她提前喪失了花的姣好,提前枯萎了自己的花容。某一天的清晨,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支衰敗的玫瑰。于是,他把它分揀出來,一抬手,扔進垃圾桶里。不帶任何留戀。她傷心地哭了……
電腦已經運行成了節(jié)電模式。擦了擦眼角,竟真的有淚的痕跡。怎會做了這樣一個夢呢?扯了扯嘴角,算是自嘲一下吧。玫瑰花還沒種,自己到先變成花癡了。關電腦,上床,熄燈,睡覺。凌晨一點,正是進入深度睡眠的時候。
9
下午,王小柔正在聽女同事A和女同事B熱議報紙上一篇“醫(yī)生忙偷菜,患兒命不在”的文章時,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伸手去接,老男人在電話里說,王小柔,東西寫完了沒有?電話里的聲音很大,遠離話筒的耳朵也聽了個明明白白。放下電話,王小柔從機子里把老男人要的文件調了出來,打印了一份。然后繞過女同事翹起的大屁股,出了辦公室。進了對面老男人的屋子,王小柔假裝不經意地將門留了個縫隙。
放下吧,不急。老男人并沒有去接王小柔遞過來的打印稿。
原來文件只是一個障眼法。王小柔用眼的余光瞟了一眼門口。那道縫隙還在。
拉動了一下抽屜,老男人的手探進去,再出來時,手上便多了一只精致的手鏈。
去了一回泰國,一點小意思。昨天回來一堆人圍著,一直沒顧上給你。據(jù)說是象牙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是當真的買了。配你的手腕,會很漂亮。
漂亮的象牙手鏈托在老男人的手掌里,等著王小柔來拿。見王小柔遲疑著,老男人睜大了眼睛,露出被遮蓋住的視線,迅速地掃射了一下門口,然后示意王小柔,讓她的動作快一些。王小柔只得把手伸到那只狹長的攤開的手掌里,取了象牙手鏈。再把它藏進牛仔褲的口袋里。
下午剩余的時間,王小柔過得很辛苦。牛仔褲口袋里的象牙手鏈彷佛變成了一條蛇,呲出毒辣的小尖牙一會咬她一口,讓疼痛不間斷地襲擊著她。王小柔坐立不安。但是,她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能堅忍著。期間,她跑了一趟衛(wèi)生間,從口袋里掏出那枚象牙手鏈,對準衛(wèi)生間里的垃圾筐,真想扔了進去。最后,她找了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在這個單位上班的每一顆腦袋都要比自己的腦袋復雜,每一顆腦袋都不是簡單的。人們感興趣的不是一條象牙手鏈,而是象牙手鏈背后的故事。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因為新下了一場雪,路是不好走的,和早上一樣,王小柔依舊選擇了坐班車回家。只是,提前一站下了車。冬天五點半下班時,天已經黑了,街道上的路燈全都亮了。王小柔咳嗽了兩聲,從包包里拿出面巾紙,去擦嘴巴。然后,緊走了幾步,將擦過嘴巴的面巾紙扔進路邊的一只垃圾桶里。她的這個動作,在晦暗光線的掩護下,任何人都不會懷疑。
被丟棄的面巾紙里淺淺地包著那串象牙手鏈。
10
打開電腦。進入到QQ空間的農場。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長得快快樂樂,健健康康。那種快樂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欄里抱出一大堆的雜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雜草再也無處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這種壞事也干得出來!一個聲音出來主持正義。
那壞事就做到底嘍。王小柔又點了裝滿害蟲的工具欄。瞬時,害蟲獰笑著爬滿了菜葉子,擠擠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瘋狂的速度摧殘著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終于抵不過雜草加害蟲的蠶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在閃爍。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個小壞蛋干的壞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關系?
王小柔固執(zhí)了。
我在菜地上裝了一個探頭,你要不要看看那個放雜草和蟲子的小壞蛋是誰啊?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著有點像你啊。不會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顯在無理取鬧了。
是我妹妹。本來就是我妹妹。妹妹會做壞事了,我好高興。
哼,高興個叉!
打出這句話,王小柔后悔了。小臉微微地紅了紅!安妗笨梢杂煤芏嘧謥硖娲,比如“屁”字。連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臟話。她怎么可以這樣呢?對方會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將頭垂在椅子背上,兩串淚水倒退著流下來。
他就像空氣,她越來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據(jù)的空間越來越大。是他,給她安撫。是他,給她寄托。是他,給她活著的意義。是他,給她女人的期盼。可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氣那樣存在著,卻看不見摸不著。永遠不打開這個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對他是產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執(zhí)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經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會隨時傾聽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個小哭臉的圖像。她不準備再偽裝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趕緊除草捉蟲吧。他在轉移王小柔情緒。
王小柔當然懂。左手拿了紙巾擦了擦淚水,右手拖著鼠標去除草捉蟲。
——罪證是不能銷毀的!那個正義的聲音又出來了。
連改錯的機會都不給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哈,承認是你做的壞事了吧!
一個小笑臉,輕輕地一點,就頑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藍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藍玫瑰在枝頭嬌媚著,是為她獨放的么?
昨晚他如獲至寶,說撿到了一顆藍色玫瑰的種子。還說這是在大面積種上紅玫瑰前的一個小預熱。
是啊,現(xiàn)在他們的菜園子是六級,升到七級就能買到紅玫瑰的種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種菜的第一個夜晚,她做過的那個玫瑰夢。
如果我變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頭,有一天枯萎了,你會怎么處理?
我會用我的鮮血來澆灌它。所以,它永遠都不會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來了一個和甜蜜有關的小震顫。手卻敲出來這樣一行字:不公平,為什么我沒有撿到藍玫瑰的種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顫的余韻還在。一絲兒一絲兒地順著王小柔的小心尖兒爬下來,順著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這個小女人便紅了臉色,慌忙把頭低低地埋在薄薄的顯示器后邊。幸虧剛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暫時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禍!假意惱怒的王小柔去摘藍色的玫瑰。
忽然,準備采摘的手驚愕地懸在了半空。因為她發(fā)現(xiàn),玫瑰有采摘過的痕跡。張大了兩只眼睛,細細地數(shù)來,沒錯,的確有人采了藍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開放,卻只剩下了二十朵。無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幾個人先后來過他的菜園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說,玫瑰根本就不是為她獨放的。那,不過是她的一個想象罷了。
我種菜,你來偷——從開始就是一個謊言。
王小柔懸空的那只手垂下來,緊緊地捏住手里的鼠標。不堪重負的鼠標發(fā)生清晰的破碎聲。
鼠標破碎聲并不能慰藉真正惱怒了的王小柔。惱怒中摻雜著絕望。甚至還有被愚弄的感覺。它們攪拌在一起,匯成一股力量,挾持了王小柔?刂屏怂氖趾湍_,控制了她的思維。
腦子里仿佛塞進了一大塊石頭。石頭明明是堅硬的,卻隨著大腦形狀柔軟地迂回著,連一片細微的空間都沒有留下。失去了大腦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別無選擇。
小柔,材料寫完了么,明天局長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門進來。
沒寫完!憑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兒,辦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現(xiàn)為王小柔松了綁。王小柔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厲聲對著眼前的男人。
小柔,沒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頂撞你,指責你,你快發(fā)火!求你了,你快發(fā)火啊……王小柔淚流滿面。
中庸男性主任長長的一聲嘆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給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動,熱水趁勢淘氣地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這個男人噤住聲音,將盛滿熱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聲嘆息。然后,身子遁出門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沒有改變那個一成不變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趕進記憶的閣樓里。為了防止他溜達出來,她用繩索將他捆綁在閣樓的柱子上,并且在門上落了一把大鎖。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著一個習慣了的方向走。不過,在外人看來,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個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漸歸了巢。路邊一個小公園里的景觀燈凄涼地守著它曾經的繁榮。就在這里轉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對著小公園,朝著遠離小公園的某一個點駛去。那個點是一扇門。門里的房間。房間里的床。她現(xiàn)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體鋪展在那張床上。在她到達之前,那張床空白著,等著她。
她一點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著自行車,去赴那張床的約會。
她第一次來這里,但是她并不感覺到陌生,甚至連路都沒問一下,就直接找了過來。然后,很熟練地用手里的鑰匙打開了門,進了房間,徑直走向房間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開始脫衣服。羽絨服,毛衣,內衣,胸罩……它們一個個紛紛撲倒在地上暗紅色的地毯上,無聲地飲泣著。
一絲不掛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沒有生育過的小腹平坦地起伏著。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無關。因此,王小柔感覺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開門聲,之后,一個身子閃了進來。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聲驚詫,奔撲過來,將一條被子拉過來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個小嬰兒。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細致地打量著襁褓里的她。下眼瞼上的兩馱肉便懸蕩起來,調戲著幾塊糾結的粉紅色疤痕。
小寶貝,今天這么乖?放心吧,這一回保準不讓你失望。
兩片干澀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聞到了那股腐朽的氣味。
在四片唇觸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開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來。一聲悶響,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飽滿的糧食,癱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騎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視著王小柔,不動,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聽見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號的聲音愈來愈強大。
老男人終于也完全地裸露出來。曬衣繩似的身子某一個部位緊繃繃地彎曲著。王小柔靈巧地完成了一個180度的轉身,倒著騎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頑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間彈跳著。
你真淘氣!老男人的身子擰上了勁兒,想把王小柔翻下來。他沒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戲,他需要立刻投入戰(zhàn)斗。
可是他卻動不了。他無法抽出身子來,那個背對著他,壓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鈞之重。她真是淘氣極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堅硬,還伏下身去用牙齒輕輕地去咬它。
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彎曲的堅硬一瀉千里。在頃刻間。
王小柔回轉身子,一臉的慍色,這就是你給我的結果?
都怪你太淘氣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淚花花在閃。她委屈極了,也無辜極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連偉哥也幫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這兒歇會。老男人虛弱著聲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門口了,她聽見床上的老男人輕聲嘀咕了一句。聲音雖然小,但是她絕對聽清楚了。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響地開了門,走了出去。她聽見什么了么?沒有。
臉上掛著勝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賓館的一個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車。
回家。
這場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兩個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斬下馬了。愛情童話破滅了,留下一個魔咒儲存在她的身體里。魔咒睡著,所以它被她暫時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給她的鑰匙,不僅能打開房門,更是喚醒了睡在她體內的魔咒。魔咒一蘇醒,便給了王小柔一個指令:快來蹂躪我的軀體吧!只有蹂躪才能報復破滅的愛情童話。只有蹂躪才能給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從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嬰兒的那一瞬間開始,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頑皮的,淘氣的,惡作劇的王小柔一躍而起。
從賓館的屋子里帶出來的紅暈掛在王小柔的臉上,在室外惡劣的天寒地凍天氣的作用下,那兩片紅暈更像是貼了一層塑料膜。呈現(xiàn)了一種凝結的美麗。
不知何時,記憶閣樓的門開啟了。是誰打開了門上的那把大鎖,王小柔竟毫無察覺。反正,門已經悄然洞開了。她看見了被綁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將時間選在非周日,將時間選在非家里,這說明他在提防著王小柔制造緊張的氣氛。也是,你說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來,萬一她要是回來了呢。他是個謹慎的人,選了一家小賓館,拿著老婆子的身份證開了間。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歡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個女人。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他的潔身自好和老婆無關,和聲譽有關。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棗的桿子接八節(jié),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顆有價值的棗子。所以,他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關系。憑著自己的能力,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挪了將近一輩子,才挪到了局長這把椅子上。他深諳一路走來的艱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從來不去碰觸。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為首。女人,年輕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絕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著牙繞著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別人看來是假正經,是不入流的。他必須咬著后槽牙挺著。別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別人做了沒事,他做了或許就有事。晚上,抱著老婆日漸枯萎的身子,真是興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動了,身下的老婆還在扭捏著,發(fā)出母豬一樣的哼哼聲。他厭惡極了。無趣極了。
眼下的社會,當官的和有錢的沒有幾個紅顏知己好像是一種恥辱了。讓老男人改變的卻不完全是這個大環(huán)境。和他的年齡有關。也和王小柔有關。屁股下的這把局長椅子會讓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齡,讓他失去了再度升遷的空間。再有幾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這個,一股悲涼感就會貫穿他的肺腑。一輩子的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的謹言慎行,不過如此的結局吧。王小柔踏著老男人的感嘆聲而來。第一次看見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絲絲拉拉地疼了好久。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機會,他動用職權,把她安排在辦公室。以專業(yè)對口的名義,讓王小柔專門給他寫各種材料。久經沙場的他,是老謀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覺,經歷著王小柔的戀愛,結婚,幸福,以及后來的不幸福。好幾年的時間,他堅忍著沒有動王小柔。在他認為王小柔幾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時,他橫空出現(xiàn)了。老男人了解這個表面柔弱,實則很有韌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沒有多少支撐的力量了,才會就范。這樣做,好像有一點卑鄙。但有誰又是不卑鄙的呢?
兩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變成提不起來的豆腐渣了。經年累月的沒有激情的生活,過早地耗損掉了他的精氣。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給他制造障礙么?這個讓他動了靈魂的小女人。
13
燈光倏忽灌滿了于永志的屋子。突來的強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兒,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兩只洞開的眼睛。它們不得不瞇起來自衛(wèi)。只是在自衛(wèi),在適應光的強度,并沒有朝著門口的王小柔追逐過來。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癱男人極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來抗議。
站在床邊,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見的柔軟語氣,餓了吧,我去做飯。
對著房頂?shù)难壑閮簾o動于衷。它們沒有接到任何大腦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堅守現(xiàn)狀。盡管它們已經滯澀到了極點。
今晚的他有勇氣了。勇氣來自被遺忘得太久。在勇氣的鼓舞下,他固執(zhí)了。向王小柔要一個答案。
他就是她體內的一顆良性腫瘤。不割吧,連骨帶髓地不舒服。割了吧,術后的疼痛也是讓人生畏的,況且,說不準手術做得不好,還會留下永久性的后遺癥。王小柔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苦命的母親在天有靈,如果看到她這樣樣子,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想到母親,想到命運。王小柔的淚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快要過年了,單位集體會餐。吃過飯,又去歌廳唱歌了。她的語調里帶著淚水的咸味。
即使她說得是假話,除了自己和自己慪氣,他又能怎樣呢?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種設想,一百種設想都和男人有關系。一個設想就足以令他瘋狂了。一百個設想,就是一百條的毒蛇,它們纏繞著,舞動著,嘶嘶地吐著長長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著他的魂靈。很快,魂靈被咬成了一張蜘蛛網,殘破地掛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讓王小柔看見這張網,不能讓她看見那一百條設想出來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無動于衷。那就壘一個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執(zhí)吧。
弄點吃的吧。王小柔幫于永志翻動了身體,換下一塊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濕,將手清洗干凈,轉身去了廚房。
媽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時,于永志輕輕卻也是惡毒地罵了一句。當然,他不是罵王小柔。他在罵那個一個電話就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農民工。
假如不是那個該死的農民工背信棄義,王小柔就沒有機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天,他剛拉了早上的第一個活兒,手機就響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濃重的河南話。
你誰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關系呀?
這快就忘了俺是誰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輛桑塔納超車時,險些刮到他的車。司機回頭,砸給他一個衛(wèi)生眼。于永志朝著桑塔納的車屁股罵,開那么快,趕著去火葬場。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進火葬場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沒辦法了。
手機里傳出了一個大男人的啜泣聲。
上回咱不是兩清了么,你這明擺著是敲詐勒索,誰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要錢沒有,我還不知道管誰要去呢!
于永志就掛了電話,和副駕駛座上的乘客發(fā)牢騷,誰說農民工憨厚誰是傻X,你可憐他,他不可憐你,揪著人家的小辮子敲竹杠這招兒,用得順溜著呢。您說,這是啥社會?
手機鈴聲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騷。掃了一眼屏幕,居然還是剛才的號碼,于永志便按了拒絕接聽鍵。大概經過兩三秒的思索后,又關掉了手機。
于永志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河南的農民工竟然會給王小柔打電話,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兒。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嶺。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樣接受了王小柔的盤問。編織一段謊言對他來應該說不成問題,可是,面對著王小柔那雙凌厲到讓人膽寒的眼睛,他的謊言不是缺了經線,就是少了緯線。即使勉強地編織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個眼神,謊言便會被攻破了。與其說是眼神,不如說是一把錐子更恰當。它是尖銳的,是鋒利的,可以戳破任何華美的謊言。那樣的眼神,讓于永志戰(zhàn)栗。
除了實話實說,他無別選擇。
從每天跟蹤王小柔,到發(fā)現(xiàn)王小柔和別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臺、實施,于永志一一道來。最后,于永志爭取到了一個陳述的機會。在陳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聲淚俱下地說了如下一段話:
還記得那個雨天么?你手里舉著一把小花傘來打我的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告訴自己,這個水仙樣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蹤著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設計了很多個和你不經意的相遇,為的就是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努力,也不過是做到了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往深處發(fā)展,幾乎沒有這個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時,你開始正式和一個男人交往了。
小停頓。于永志做了一個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沒有你。只有你,才能給我的生活帶來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從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里引領出來。所以,我才鋌而走險,想出了這個“英雄救美”的損招。我花了五千塊錢買通了河南民工,讓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經過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當然要報警,在農民工的哭訴下,你心軟了,勸我不要報警,F(xiàn)在你知道了,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們提前設計好的。小柔,你不知道,這個“英雄救美”的計策,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首先是,如果當時那段路上突然有別人出現(xiàn),人報了警,事情的結果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再一個風險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計劃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對我產生好感,愛上我,嫁給我。如果那樣,我也只好來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總之,我不會放棄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
14
還有多半個小時就是臘月二十六了?粗媲暗碾娔X,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我還會怕你不成?
于是,臉上掛著無所畏懼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電腦面前。開機,上網,登陸QQ。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非常流暢,沒有絲毫的阻滯。
一個丑陋的小頭像在閃動。王小柔點了一下,屏幕上出現(xiàn)幾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時間。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臘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點半發(fā)的。他一定等了很長時間,然后才有了那樣一句疑問。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點半發(fā)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鐘十一點發(fā)的。距離現(xiàn)在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的頭像暗下來。此刻的他,說不定正在在睡夢中派送他的藍玫瑰了。
你這個假惺惺的騙子!
一陣快意隨著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躍著。
怎么了,誰是騙子?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忽然亮了起來。原來,他是在的。不過是隱匿了身形。
一個小的驚愕過后,王小柔準備親手扒掉他虛偽的皮囊,讓他的真身無處逃竄。
我種菜,你來偷,這是誰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
針對誰說的?
你。
“你”是一個不確定的數(shù)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論是我,還是她,對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見你的藍玫瑰了么,你不覺得那上邊有很多雙“你”的小手來采摘么?
是。不光是藍色的玫瑰,從一開始開了這片菜園子,就不只你的一雙小手來采摘。你,沒發(fā)現(xiàn)么?
……
我的菜園子的確是為你開的。那些偷菜的“賊”大多是我的同學同事,他們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這兩天,就為這個事慪氣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園子,也不只我一個人在偷啊?墒俏蚁嘈,你園子里的那些“賊”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這樣么?王小柔狐疑著去查看自己的菜園子。天,果然!而且來偷她菜的人連同學同事都不是。剛結婚時,于永志經常給她灌輸網聊的害處,委婉也是堅定地不同意她開QQ。雖然覺得于永志的話有點危言聳聽,但還是順了他。自從婚姻發(fā)生了裂變,尤其是于永志癱在床上后,連偶爾給大學同學發(fā)個短信的機會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負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從主動減少和同學的聯(lián)系到不聯(lián)系。即使后來為了玩一些小游戲消磨時光,開了QQ,她也沒有給同學出現(xiàn)在上面的機會。只是七八個陌生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像蘑菇一樣鉆出來,說一些無聊無趣的話題。那么,偷她菜的,就是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極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點就……
就什么?別嚇我!
差一點就不要我自己了!
說完,淚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鏡子電視里剛好顯出時間的標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點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有些特別。帶著明顯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亂的手,摸索到手機。來電顯示是老家的區(qū)號,卻不是家里的號碼。會是誰呢?
——小柔!
是父親的聲音。它是無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涼氣沿著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啞哥……粉碎性骨折……五萬塊錢……
自己摔的?她腦子里掠過啞哥騎電動車的身影。
——小柔,救救啞哥吧……
爸,您別著急,我明天過去,帶著錢!
……
手機依舊在耳朵上貼著。她說明天過去,還帶著錢,去哪兒?
王小柔糊涂了。剛才誰打來的電話,她為什么要那樣說?她可以離開家過去么?她有五萬塊錢可以帶么?
于是,王小柔離開了電腦,去了于永志的屋子,問于永志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
不是爸爸打來的么,好像是啞哥出事兒了。小柔,你沒事兒吧?
噢,是爸爸打來的,爸爸讓我?guī)е迦f塊錢去醫(yī)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樣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嚇我,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王小柔叨念著于永志的話,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這么晚了?
我去拿五萬塊錢。一會就回來。
哪兒有五萬塊錢等著讓你拿?天啊,殺了我吧,我活著一點用都沒有……
于永志的嚎哭聲將王小柔送出門外。
二十點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見。立刻。
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老妻將一根脖子伸長了探過來,老男人收了手機,扔下一句,大領導找我有事兒,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說讓司機來接吧,一看,人已經蹤影全無了,便將“哎”下邊的話趕著熱氣兒又吞進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說的大領導是主管文教衛(wèi)的副市長。切,大領導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讓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車,馬不停蹄地趕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磚的磚廠門口,老男人下了車。一盞破舊的不知掛了多少年頭的紅燈籠,挑在一根竹竿上,從院子里探出頭兒來,越發(fā)給死氣沉沉的磚廠添了幾分孤獨和悲涼。沿著磚廠往西200米。200米已經進入黑暗的深處。黑暗的腳下是一片曠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濃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為什么會來?
王小柔的影子將一團熱氣噴在老男人的臉上。
我必須來。你肯定遇到了難處。
我需要五萬塊錢。你可以說沒有。
有。啥時要?
最遲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錢打到你的賬戶上。
謝謝——我會還你的。
回家吧。這里冷,別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沒有動。依舊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態(tài)。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莊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說像啥就像啥。
我說你像一把鐮刀。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鐮刀,來收割心愛的莊稼。
……
16
一條獨孤的忘記了饑餓的小身子,在樓下晃蕩著。就連冷風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繞過紙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個不小心,將她吹起來。王小柔也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紙片隨風飄走了,她不能飄走,啞哥還在醫(yī)院里等著她。便讓小身子倚在儲藏室的門上。慢慢地蹲下來。眼睛茫然地掠過無精打采的路燈,掠過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過遠處幽藍色的天空……儲藏室的鐵門將冰冷透過一層層保暖的衣物,一絲一絲地傳遞到王小柔的骨頭縫兒里。身后靠著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該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這片天空。遙遠,虛幻。
王小柔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隨意地撥出一組數(shù)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臟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靈魂,它是干凈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機里,一個純正的女聲反復說著一句話——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她不厭其煩地說著。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兩聲,將頭埋進兩腿間,蹭了蹭臉上的淚水。然后,抬起頭來,左手彎曲成槍的形狀,對著遠處天空的幽藍色:
你,該死,判你死刑,立即執(zhí)行!
又嘿嘿地笑了兩聲。那是勝利的微笑。她看見遙遠的那一抹幽藍色不見了,它被她擊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藍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來吧。至于站起來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
打開電腦。進入到QQ空間的農場。站在丑得不得了的菜地前。一地的大白菜生長得快快樂樂,健健康康。那種快樂和健康,忽然就刺激了王小柔。
王小柔在工具欄里抱出一大堆的雜草,一棵一棵地栽倒菜地里。直到雜草再也無處安插。
——你真是缺德啊,這種壞事也干得出來!一個聲音出來主持正義。
那壞事就做到底嘍。王小柔又點了裝滿害蟲的工具欄。瞬時,害蟲獰笑著爬滿了菜葉子,擠擠挨挨,密密麻麻,以最瘋狂的速度摧殘著大白菜的健康。白菜終于抵不過雜草加害蟲的蠶食,便只好病了。
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在閃爍。
我的大白菜病了,哪個小壞蛋干的壞事?
你的大白菜病了,和我有什么關系?
王小柔固執(zhí)了。
我在菜地上裝了一個探頭,你要不要看看那個放雜草和蟲子的小壞蛋是誰?
不稀罕看!
真的么?我怎么看著有點像你啊。不會是你妹妹吧?
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王小柔明顯在無理取鬧了。
是我妹妹。本來就是我妹妹。妹妹會做壞事了,我好高興。
哼,高興個叉!
打出這句話,王小柔后悔了。小臉微微地紅了紅。“叉”可以用很多字來替代,比如“屁”字。連在一起就是一句不入耳的臟話。她怎么可以這樣呢?對方會怎么想她呢?
打出一句嘴硬的“都是你不好”,王小柔將頭垂在椅子背上,兩串淚水倒退著流下來。
他就像空氣,她越來越需要他。在她心里占據(jù)的空間越來越大。是他,給她安撫。是他,給她寄托。是他,給她活著的意義。是他,給她女人的期盼?墒,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竟然是陌生的。他像空氣那樣存在著,卻看不見摸不著。永遠不打開這個QQ,他就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對他是產生了怨恨之心的。所以,她固執(zhí)了。
王小柔坐直了身子,屏幕上的一行字已經等她很久了。
如果你愿意,我會隨時傾聽你。
他又一次看穿了她。王小柔打出了一個小哭臉的圖像。她不準備再偽裝自己。
大白菜都生病了,趕緊除草捉蟲吧。他在轉移王小柔情緒。
王小柔當然懂。左手拿了紙巾擦了擦淚水,右手拖著鼠標去除草捉蟲。
——罪證是不能銷毀的!那個正義的聲音又出來了。
連改錯的機會都不給人家。王小柔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哈,承認是你做的壞事了吧!
一個小笑臉,輕輕地一點,就頑皮地眨起了眼睛。
11
他番茄地里那支藍色玫瑰成熟了。一朵一朵的藍玫瑰在枝頭嬌媚著,是為她獨放的么?
昨晚他如獲至寶,說撿到了一顆藍色玫瑰的種子。還說這是在大面積種上紅玫瑰前的一個小預熱。
是啊,現(xiàn)在他們的菜園子是六級,升到七級就能買到紅玫瑰的種子了。王小柔忽然想起種菜的第一個夜晚,她做過的那個玫瑰夢。
如果我變成一支玫瑰花插在你的床頭,有一天枯萎了,你會怎么處理?
我會用我的鮮血來澆灌它。所以,它永遠都不會枯萎。
王小柔的心忽悠一下,來了一個和甜蜜有關的小震顫。手卻敲出來這樣一行字:不公平,為什么我沒有撿到藍玫瑰的種子!
言不由衷是女人的特性。王小柔也不例外。
小震顫的余韻還在。一絲兒一絲兒地順著王小柔的小心尖兒爬下來,順著不同的方向游走。王小柔的整具小身子都麻酥酥的。這個小女人便紅了臉色,慌忙把頭低低地埋在薄薄的顯示器后邊。幸虧剛才中庸男性主任也出去了,屋子里暫時地空置了。
哼,都是你惹得禍!假意惱怒的王小柔去摘藍色的玫瑰。
忽然,準備采摘的手驚愕地懸在了半空。因為她發(fā)現(xiàn),玫瑰有采摘過的痕跡。張大了兩只眼睛,細細地數(shù)來,沒錯,的確有人采了藍玫瑰。明明有二十六朵玫瑰開放,卻只剩下了二十朵。無端端的少了六朵玫瑰。
幾個人先后來過他的菜園子,摘走了玫瑰。一定是的。也就是說,玫瑰根本就不是為她獨放的。那,不過是她的一個想象罷了。
我種菜,你來偷——從開始就是一個謊言。
王小柔懸空的那只手垂下來,緊緊地捏住手里的鼠標。不堪重負的鼠標發(fā)生清晰的破碎聲。
鼠標破碎聲并不能慰藉真正惱怒了的王小柔。惱怒中摻雜著絕望。甚至還有被愚弄的感覺。它們攪拌在一起,匯成一股力量,挾持了王小柔?刂屏怂氖趾湍_,控制了她的思維。
腦子里仿佛塞進了一大塊石頭。石頭明明是堅硬的,卻隨著大腦形狀柔軟地迂回著,連一片細微的空間都沒有留下。失去了大腦控制的王小柔除了僵硬在座位上,別無選擇。
小柔,材料寫完了么,明天局長要看的。中庸男性主任推門進來。
沒寫完!憑什么所有的材料都是我一個人的事兒,辦公室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中庸男性主任的出現(xiàn)為王小柔松了綁。王小柔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厲聲對著眼前的男人。
小柔,沒事吧?
你是我的上司,我在頂撞你,指責你,你快發(fā)火!求你了,你快發(fā)火啊……王小柔淚流滿面。
中庸男性主任長長的一聲嘆息,端起王小柔桌上的水杯,去給王小柔接水。接水的手有一些抖動,熱水趁勢淘氣地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手背上的肉。這個男人噤住聲音,將盛滿熱水的水杯放在王小柔跟前。又是一聲嘆息。然后,身子遁出門外。
晚上下班,王小柔沒有改變那個一成不變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但是今晚,王小柔的心里不再有家的概念。于永志被她趕進記憶的閣樓里。為了防止他溜達出來,她用繩索將他捆綁在閣樓的柱子上,并且在門上落了一把大鎖。所以,此刻,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是在朝著一個習慣了的方向走。不過,在外人看來,她是在回家的。她在故意制造一個假象。
下班的人群都逐漸歸了巢。路邊一個小公園里的景觀燈凄涼地守著它曾經的繁榮。就在這里轉吧。于是,王小柔拿了后背對著小公園,朝著遠離小公園的某一個點駛去。那個點是一扇門。門里的房間。房間里的床。她現(xiàn)在要去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身體鋪展在那張床上。在她到達之前,那張床空白著,等著她。
她一點都不害怕,速度很快地蹬著自行車,去赴那張床的約會。
她第一次來這里,但是她并不感覺到陌生,甚至連路都沒問一下,就直接找了過來。然后,很熟練地用手里的鑰匙打開了門,進了房間,徑直走向房間里的床。扔掉肩上的包包,開始脫衣服。羽絨服,毛衣,內衣,胸罩……它們一個個紛紛撲倒在地上暗紅色的地毯上,無聲地飲泣著。
一絲不掛的王小柔仰面躺在床上。沒有生育過的小腹平坦地起伏著。床上的只是一具身子。一具女人的身子。和王小柔無關。因此,王小柔感覺不到它是否是寒冷的。
很久很久之后,王小柔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開門聲,之后,一個身子閃了進來。
小柔!
老男人低低的一聲驚詫,奔撲過來,將一條被子拉過來裹住床上裸露的小身子。她被包裹成一個小嬰兒。然后,他俯在她的襁褓上,細致地打量著襁褓里的她。下眼瞼上的兩馱肉便懸蕩起來,調戲著幾塊糾結的粉紅色疤痕。
小寶貝,今天這么乖?放心吧,這一回保準不讓你失望。
兩片干澀的唇去找王小柔的唇。王小柔又聞到了那股腐朽的氣味。
在四片唇觸碰到一起之前,王小柔打開襁褓,把自己再度裸露出來。一聲悶響,老男人像一袋子灌得并不飽滿的糧食,癱倒在床上。王小柔翻身騎上去,用手去撕老男人身上的衣服。老男人默默地注視著王小柔,不動,也不反抗,任由王小柔在他的身上肆虐。他聽見欲望在他血管里奔走呼號的聲音愈來愈強大。
老男人終于也完全地裸露出來。曬衣繩似的身子某一個部位緊繃繃地彎曲著。王小柔靈巧地完成了一個180度的轉身,倒著騎在老男人身上。
它真丑!王小柔伸手去拍打它。它便頑皮地在王小柔的指間彈跳著。
你真淘氣!老男人的身子擰上了勁兒,想把王小柔翻下來。他沒有多余的精力和王小柔做游戲,他需要立刻投入戰(zhàn)斗。
可是他卻動不了。他無法抽出身子來,那個背對著他,壓住他的小身子仿佛有千鈞之重。她真是淘氣極了,不但用手拍打他的堅硬,還伏下身去用牙齒輕輕地去咬它。
這一咬,老男人承受不住了。彎曲的堅硬一瀉千里。在頃刻間。
王小柔回轉身子,一臉的慍色,這就是你給我的結果?
都怪你太淘氣了!
王小柔的眼里便有淚花花在閃。她委屈極了,也無辜極了。
好了,不怪你,都怪我太老了。老得連偉哥也幫不上多大忙了。
你先回家吧,我在這兒歇會。老男人虛弱著聲音。
王小柔委委屈屈地穿好了衣服,委委屈屈地往外走。快要走到門口了,她聽見床上的老男人輕聲嘀咕了一句。聲音雖然小,但是她絕對聽清楚了。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王小柔很響地開了門,走了出去。她聽見什么了么?沒有。
臉上掛著勝利微笑的王小柔,走向賓館的一個角落,去取她的自行車。
回家。
這場仗打居然得如此迅捷,如此利落。真是出乎意料。只一兩個回合,老男人就被她斬下馬了。愛情童話破滅了,留下一個魔咒儲存在她的身體里。魔咒睡著,所以它被她暫時忽略了。而,老男人交給她的鑰匙,不僅能打開房門,更是喚醒了睡在她體內的魔咒。魔咒一蘇醒,便給了王小柔一個指令:快來蹂躪我的軀體吧!只有蹂躪才能報復破滅的愛情童話。只有蹂躪才能給流血的心止血止痛。
可是,從老男人把她包裹成襁褓里的嬰兒的那一瞬間開始,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頑皮的,淘氣的,惡作劇的王小柔一躍而起。
從賓館的屋子里帶出來的紅暈掛在王小柔的臉上,在室外惡劣的天寒地凍天氣的作用下,那兩片紅暈更像是貼了一層塑料膜。呈現(xiàn)了一種凝結的美麗。
不知何時,記憶閣樓的門開啟了。是誰打開了門上的那把大鎖,王小柔竟毫無察覺。反正,門已經悄然洞開了。她看見了被綁在柱子上的于永志。
12
老男人將時間選在非周日,將時間選在非家里,這說明他在提防著王小柔制造緊張的氣氛。也是,你說去玩牌的老婆子不回來,萬一她要是回來了呢。他是個謹慎的人,選了一家小賓館,拿著老婆子的身份證開了間。王小柔是他真心喜歡的女人,也是除了他老婆子之外的唯一的一個女人。說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他的潔身自好和老婆無關,和聲譽有關。他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就是把打棗的桿子接八節(jié),打遍祖宗八代,也落不下一顆有價值的棗子。所以,他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關系。憑著自己的能力,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挪了將近一輩子,才挪到了局長這把椅子上。他深諳一路走來的艱辛,因此,敏感性的事物,他從來不去碰觸。在所有敏感性的事物中,女人為首。女人,年輕美好的女人,他也是不拒絕的,甚至是向往的。但是,為了保住他屁股下的椅子,為了保住他的成果,他咬著牙繞著女人走。他的自律,在別人看來是假正經,是不入流的。他必須咬著后槽牙挺著。別人能做的事情,他不一定就去做。別人做了沒事,他做了或許就有事。晚上,抱著老婆日漸枯萎的身子,真是興致索然。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他都趴在那里不動了,身下的老婆還在扭捏著,發(fā)出母豬一樣的哼哼聲。他厭惡極了。無趣極了。
眼下的社會,當官的和有錢的沒有幾個紅顏知己好像是一種恥辱了。讓老男人改變的卻不完全是這個大環(huán)境。和他的年齡有關。也和王小柔有關。屁股下的這把局長椅子會讓他一直坐到退休,他的年齡,讓他失去了再度升遷的空間。再有幾年,拍拍屁股走人了。每每想到這個,一股悲涼感就會貫穿他的肺腑。一輩子的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的謹言慎行,不過如此的結局吧。王小柔踏著老男人的感嘆聲而來。第一次看見王小柔,老男人的心就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似的,絲絲拉拉地疼了好久。為了多一些和王小柔打交道的機會,他動用職權,把她安排在辦公室。以專業(yè)對口的名義,讓王小柔專門給他寫各種材料。久經沙場的他,是老謀深算的,他可以忍住心疼的感覺,經歷著王小柔的戀愛,結婚,幸福,以及后來的不幸福。好幾年的時間,他堅忍著沒有動王小柔。在他認為王小柔幾近被不幸福的生活掏空時,他橫空出現(xiàn)了。老男人了解這個表面柔弱,實則很有韌性的小女人,只有被掏空了,沒有多少支撐的力量了,才會就范。這樣做,好像有一點卑鄙。但有誰又是不卑鄙的呢?
兩次,都遭遇了挫折。首先,老男人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變成提不起來的豆腐渣了。經年累月的沒有激情的生活,過早地耗損掉了他的精氣。然后,是啊,然后是什么原因呢?
真的是王小柔在給他制造障礙么?這個讓他動了靈魂的小女人。
13
燈光倏忽灌滿了于永志的屋子。突來的強光,像蜜蜂尾巴上的刺兒,狠狠地蜇了一下床上于永志兩只洞開的眼睛。它們不得不瞇起來自衛(wèi)。只是在自衛(wèi),在適應光的強度,并沒有朝著門口的王小柔追逐過來。王小柔明白,床上的癱男人極度地委屈了。他在用忽略來抗議。
站在床邊,王小柔使用了不多見的柔軟語氣,餓了吧,我去做飯。
對著房頂?shù)难壑閮簾o動于衷。它們沒有接到任何大腦的指令,能做的就是堅守現(xiàn)狀。盡管它們已經滯澀到了極點。
今晚的他有勇氣了。勇氣來自被遺忘得太久。在勇氣的鼓舞下,他固執(zhí)了。向王小柔要一個答案。
他就是她體內的一顆良性腫瘤。不割吧,連骨帶髓地不舒服。割了吧,術后的疼痛也是讓人生畏的,況且,說不準手術做得不好,還會留下永久性的后遺癥。王小柔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人啊,不能和命斗。于永志就是她的命?嗝哪赣H在天有靈,如果看到她這樣樣子,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想到母親,想到命運。王小柔的淚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快要過年了,單位集體會餐。吃過飯,又去歌廳唱歌了。她的語調里帶著淚水的咸味。
即使她說得是假話,除了自己和自己慪氣,他又能怎樣呢?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做了一百種設想,一百種設想都和男人有關系。一個設想就足以令他瘋狂了。一百個設想,就是一百條的毒蛇,它們纏繞著,舞動著,嘶嘶地吐著長長的信子,一口一口地噬咬著他的魂靈。很快,魂靈被咬成了一張蜘蛛網,殘破地掛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不能讓王小柔看見這張網,不能讓她看見那一百條設想出來的毒蛇。但是,他也不能無動于衷。那就壘一個根基并不是很深的固執(zhí)吧。
弄點吃的吧。王小柔幫于永志翻動了身體,換下一塊被尿水浸得沉甸甸的尿不濕,將手清洗干凈,轉身去了廚房。
媽的!王小柔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時,于永志輕輕卻也是惡毒地罵了一句。當然,他不是罵王小柔。他在罵那個一個電話就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農民工。
假如不是那個該死的農民工背信棄義,王小柔就沒有機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他的生活也不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天,他剛拉了早上的第一個活兒,手機就響了。
俺家孩子生病了,病得挺重的。一口濃重的河南話。
你誰呀,你家孩子生病了和我有啥關系呀?
這快就忘了俺是誰啦?
于永志的心咯噔一下子。一輛桑塔納超車時,險些刮到他的車。司機回頭,砸給他一個衛(wèi)生眼。于永志朝著桑塔納的車屁股罵,開那么快,趕著去火葬場!
就算我借你的,要不俺家孩子真得進火葬場了。大兄弟,中不中?俺是真沒辦法了。
手機里傳出了一個大男人的啜泣聲。
上回咱不是兩清了么,你這明擺著是敲詐勒索,誰知道你孩子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要錢沒有,我還不知道管誰要去呢!
于永志就掛了電話,和副駕駛座上的乘客發(fā)牢騷,誰說農民工憨厚誰是傻X,你可憐他,他不可憐你,揪著人家的小辮子敲竹杠這招兒,用得順溜著呢。您說,這是啥社會?
手機鈴聲截住了于永志的牢騷。掃了一眼屏幕,居然還是剛才的號碼,于永志便按了拒絕接聽鍵。大概經過兩三秒的思索后,又關掉了手機。
于永志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河南的農民工竟然會給王小柔打電話,向王小柔揭了他的老底兒。
于是,那天的晚上成了于永志幸福的分水嶺。
他像犯罪嫌疑人一樣接受了王小柔的盤問。編織一段謊言對他來應該說不成問題,可是,面對著王小柔那雙凌厲到讓人膽寒的眼睛,他的謊言不是缺了經線,就是少了緯線。即使勉強地編織成功了,王小柔只需一個眼神,謊言便會被攻破了。與其說是眼神,不如說是一把錐子更恰當。它是尖銳的,是鋒利的,可以戳破任何華美的謊言。那樣的眼神,讓于永志戰(zhàn)栗。
除了實話實說,他無別選擇。
從每天跟蹤王小柔,到發(fā)現(xiàn)王小柔和別的男人交往,再到“英雄救美”的出臺、實施,于永志一一道來。最后,于永志爭取到了一個陳述的機會。在陳述中,于永志掏心掏肺,也是聲淚俱下地說了如下一段話:
還記得那個雨天么?你手里舉著一把小花傘來打我的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告訴自己,這個水仙樣的女子,今生我要定了。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因此,我每天跟蹤著你,掌握了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然后,設計了很多個和你不經意的相遇,為的就是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努力,也不過是做到了讓你記住我,熟悉我。往深處發(fā)展,幾乎沒有這個可能性。更可怕的是,秋天時,你開始正式和一個男人交往了。
小停頓。于永志做了一個深呼吸。
小柔,我不能沒有你。只有你,才能給我的生活帶來希望,只有你,才能把我從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里引領出來。所以,我才鋌而走險,想出了這個“英雄救美”的損招。我花了五千塊錢買通了河南民工,讓他在你回家的路上打劫你,然后正好經過的我挺身而出。怕你起疑心,我當然要報警,在農民工的哭訴下,你心軟了,勸我不要報警,F(xiàn)在你知道了,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我們提前設計好的。小柔,你不知道,這個“英雄救美”的計策,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首先是,如果當時那段路上突然有別人出現(xiàn),人報了警,事情的結果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再一個風險就是,我的“英雄救美”計劃成功了,你未必就如我所愿,對我產生好感,愛上我,嫁給我。如果那樣,我也只好來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傊,我不會放棄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
14
還有多半個小時就是臘月二十六了。看著面前的電腦,王小柔嘿嘿地笑了。老男人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我還會怕你不成?
于是,臉上掛著無所畏懼表情的王小柔坐在了電腦面前。開機,上網,登陸QQ。一系列的動作完成得非常流暢,沒有絲毫的阻滯。
一個丑陋的小頭像在閃動。王小柔點了一下,屏幕上出現(xiàn)幾行字。
怎么了,你?
到底怎么了,你?
急死我了,你!
王小柔看了一下時間。第一句是昨天夜里,也就是臘月二十四的夜里十一點半發(fā)的。他一定等了很長時間,然后才有了那樣一句疑問。第二句是今天晚上八點半發(fā)的。第三句是差十分鐘十一點發(fā)的。距離現(xiàn)在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的頭像暗下來。此刻的他,說不定正在在睡夢中派送他的藍玫瑰了。
你這個假惺惺的騙子!
一陣快意隨著屏幕上的字一起跳躍著。
怎么了,誰是騙子?丑得不得了的頭像忽然亮了起來。原來,他是在的。不過是隱匿了身形。
一個小的驚愕過后,王小柔準備親手扒掉他虛偽的皮囊,讓他的真身無處逃竄。
我種菜,你來偷,這是誰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
針對誰說的?
你。
“你”是一個不確定的數(shù)字,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她。不論是我,還是她,對你而言都是“你”。
什么意思?
看見你的藍玫瑰了么,你不覺得那上邊有很多雙“你”的小手來采摘么?
是。不光是藍色的玫瑰,從一開始開了這片菜園子,就不只你的一雙小手來采摘。你,沒發(fā)現(xiàn)么?
……
我的菜園子的確是為你開的。那些偷菜的“賊”大多是我的同學同事,他們是老早就存在了的,能偷到我的菜,也是借了你的光。這兩天,就為這個事慪氣不成?哈哈,小笨,你去看看你的菜園子,也不只我一個人在偷啊?墒俏蚁嘈,你園子里的那些“賊”也是借了我的光呢。
……
真的是這樣么?王小柔狐疑著去查看自己的菜園子。天,果然!而且來偷她菜的人連同學同事都不是。剛結婚時,于永志經常給她灌輸網聊的害處,委婉也是堅定地不同意她開QQ。雖然覺得于永志的話有點危言聳聽,但還是順了他。自從婚姻發(fā)生了裂變,尤其是于永志癱在床上后,連偶爾給大學同學發(fā)個短信的機會都取消了。她的小身子背負不起太多同情的目光,從主動減少和同學的聯(lián)系到不聯(lián)系。即使后來為了玩一些小游戲消磨時光,開了QQ,她也沒有給同學出現(xiàn)在上面的機會。只是七八個陌生的人,不知道從哪里像蘑菇一樣鉆出來,說一些無聊無趣的話題。那么,偷她菜的,就是這些人了。
王小柔忽然委屈極了。
都是你不好!我差一點就……
就什么?別嚇我!
差一點就不要我自己了!
說完,淚水早已肆意得一塌糊涂。
15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鏡子電視里剛好顯出時間的標志,于永志看了看,二十點整。今晚的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有些特別。帶著明顯的焦躁。
王小柔探出一只慌亂的手,摸索到手機。來電顯示是老家的區(qū)號,卻不是家里的號碼。會是誰呢?
——小柔!
是父親的聲音。它是無助的,哀戚的。
爸,到底咋了?一股涼氣沿著王小柔的后脊梁骨快速地游走。
——你啞哥……粉碎性骨折……五萬塊錢……
自己摔的?她腦子里掠過啞哥騎電動車的身影。
——小柔,救救啞哥吧……
爸,您別著急,我明天過去,帶著錢!
……
手機依舊在耳朵上貼著。她說明天過去,還帶著錢,去哪兒?
王小柔糊涂了。剛才誰打來的電話,她為什么要那樣說?她可以離開家過去么?她有五萬塊錢可以帶么?
于是,王小柔離開了電腦,去了于永志的屋子,問于永志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
不是爸爸打來的么,好像是啞哥出事兒了。小柔,你沒事兒吧?
噢,是爸爸打來的,爸爸讓我?guī)е迦f塊錢去醫(yī)院。王小柔恍然醒悟的樣子。
小柔,求求你,不要嚇我,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于永志的眼眶里溢滿了淚水。
是啊,我相信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王小柔叨念著于永志的話,往外走。
小柔,你干啥去,這么晚了?
我去拿五萬塊錢。一會就回來。
哪兒有五萬塊錢等著讓你拿?天啊,殺了我吧,我活著一點用都沒有……
于永志的嚎哭聲將王小柔送出門外。
二十點一刻,老男人接到了王小柔的短信:
郊外某某地見。立刻。
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老妻將一根脖子伸長了探過來,老男人收了手機,扔下一句,大領導找我有事兒,出去一趟。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了。
哎——老妻想說讓司機來接吧,一看,人已經蹤影全無了,便將“哎”下邊的話趕著熱氣兒又吞進了肚子。女人知道,自己男人說的大領導是主管文教衛(wèi)的副市長。切,大領導算哪泡狗屎啊,大晚上的也不讓人消停。
老男人在街上打了車,馬不停蹄地趕到王小柔指定的郊外某地。在一家制作空心磚的磚廠門口,老男人下了車。一盞破舊的不知掛了多少年頭的紅燈籠,挑在一根竹竿上,從院子里探出頭兒來,越發(fā)給死氣沉沉的磚廠添了幾分孤獨和悲涼。沿著磚廠往西200米。200米已經進入黑暗的深處。黑暗的腳下是一片曠野。
老男人走向一抹比黑暗更濃的影子。它一定是王小柔的。
為什么會來?
王小柔的影子將一團熱氣噴在老男人的臉上。
我必須來。你肯定遇到了難處。
我需要五萬塊錢。你可以說沒有。
有。啥時要?
最遲明天早上。
好,明天一早我就把錢打到你的賬戶上。
謝謝——我會還你的。
回家吧。這里冷,別再感冒了。
王小柔的影子沒有動。依舊保持了挺拔和僵硬的姿態(tài)。
你看我像不像一棵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莊稼?
像。
你知道你像啥?
你說像啥就像啥。
我說你像一把鐮刀。一把收割莊稼的鐮刀。
好,那我就做一次鐮刀,來收割心愛的莊稼。
……
16
一條獨孤的忘記了饑餓的小身子,在樓下晃蕩著。就連冷風都生出了同情心,小心翼翼地繞過紙片似的小身子,唯恐一個不小心,將她吹起來。王小柔也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紙片隨風飄走了,她不能飄走,啞哥還在醫(yī)院里等著她。便讓小身子倚在儲藏室的門上。慢慢地蹲下來。眼睛茫然地掠過無精打采的路燈,掠過每一扇有亮光的窗口,掠過遠處幽藍色的天空……儲藏室的鐵門將冰冷透過一層層保暖的衣物,一絲一絲地傳遞到王小柔的骨頭縫兒里。身后靠著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該有多好。丑得不得了,他多像眼前的這片天空。遙遠,虛幻。
王小柔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隨意地撥出一組數(shù)字。
——丑得不得了,我好冷,抱抱我,可以么?
——我的皮囊臟了,不抱,是么?抱抱我的靈魂,它是干凈的,它好冷……
——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手機里,一個純正的女聲反復說著一句話——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她不厭其煩地說著。
王小柔嘿嘿地笑了兩聲,將頭埋進兩腿間,蹭了蹭臉上的淚水。然后,抬起頭來,左手彎曲成槍的形狀,對著遠處天空的幽藍色:
你,該死,判你死刑,立即執(zhí)行!
又嘿嘿地笑了兩聲。那是勝利的微笑。她看見遙遠的那一抹幽藍色不見了,它被她擊中了。在她的眼睛里,倒下去的不是一抹幽藍色,而是丑得不得了。
站起來吧。至于站起來之后干什么,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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