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書藏在哪兒了
作者:霍君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一節(jié)
    鏡頭對準(zhǔn)了老女人。八十歲的老女人面對鏡頭一點也不慌張,一點也不緊張。坐在炕上的老人對著鏡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兒媳婦好哇,要是沒有我的兒媳婦,我早就死了。說完這句話時,老女人臉上的淚水早已經(jīng)配合著老女人的情緒洶涌著爬了滿臉。很濁的淚爬的很艱辛,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爬出深深的褶皺,剛剛爬出一個褶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咚的一下子,掉進下一個褶皺里。

    老女人的那句話就像唱戲開頭的一個叫板,叫板過后,是一大段的唱腔。老女人的口才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從來沒有這樣流暢過。那些話滑滑地從老女人的嘴巴里淌出來,沒有一絲波紋,沒有一點障礙。仿佛它們積存了很久,等待了很久,全都為了今天的傾瀉。在帶著表情的傾瀉中,拿著話筒的主持人被深深地感動了,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感動的方式是默默地流淚。攝像的小伙子把鏡頭移過來,拍了一小段女主持流淚的鏡頭。老女人見鏡頭移走了,就停止了話語的傾瀉,等到鏡頭重又移到自己的身上,才又繼續(xù)著她的傾訴。

    一旁的女人冷漠地看著老女人。她的臉上除了冷漠,還是冷漠。女人感覺老女人的樣子很滑稽,滑稽得讓人發(fā)笑?伤中Σ怀鰜,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深刻地厭惡老女人的滑稽樣子。老女人說的好兒媳是誰,是自己么?怎么會呢?老女人那么恨自己,恨不能一口咬碎了自己,只可惜老女人沒有一顆牙齒了。所以,老女人夸的那個人肯定不是自己,肯定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衫吓嗣髅魇窃诳渌膬合眿D呀。這只老狐貍。女人在心里惡惡地罵了老女人一聲。

    攝像將鏡頭移向女人。老女人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用兩只手撐住炕,往前挪動著身子追趕鏡頭。

    女人什么都不想說,她知道,她有太多的話要對人說,這些話她憋了幾十年?墒,女人明白,她想說的話,并不是人們要聽的。女人只好什么都不說。當(dāng)攝制組走進她家的那一刻開始,女人就做好了沉默的準(zhǔn)備。她不會像老女人那樣別有用心地欺騙自己,欺騙別人,她不想那樣。然而,當(dāng)鏡頭真的對準(zhǔn)女人時,女人突然就被一種情緒給襲擊了。委屈。委屈。鏡頭不是鏡頭,而是母親慈愛的眼睛,它在關(guān)切地看著它的孩子,它的目光里滿是問尋,它想通過問尋來了解它的孩子好不好。襲擊的力量是巨大的,女人無法躲閃,無法抗?fàn)帲瑹o法回擊。

    女人用手捂住了整張臉。淚水從女人的指縫里擠出來,沿著女人的手臂,匆匆地躲進女人的袖管里。

    攝像朝著主持人點點頭,扛著攝像機在屋子里拍了一些鏡頭后,又到院子里補拍了一些鏡頭。女人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手指從臉上挪開時,主持人讓女人拿把梳子給老女人梳梳頭。女人照著主持人的意思做了。梳完頭,主持人又讓女人端盆水給老女人洗臉,女人也照著做了。

    該拍吃飯的鏡頭了。時間也確實到了該吃午飯的時間了。女人抱來柴禾蹲在灶塘前燒火,主持人對這種原始的燒火做飯的形式充滿了親切感,也蹲在灶前幫女人燒火。女人也不推辭,把燒火的差使讓給了主持人,自己起身到院子里采了一把自己種的香菜,洗了切了放在一只白碗里,把手伸進鹽罐子里,捏了些鹽撒在香菜上。鏡頭一直跟著女人。

    一只小炕桌放在炕上。老女人又用手撐住炕,船一樣劃到小桌前。半盆熱過的高梁飯,一塊玉米餅子,一塊白面餅子,一碗拌香菜。是午飯的全部內(nèi)容。老女人的指尖都已經(jīng)觸到那塊白面餅子了,想起了什么似的,枯樹枝一樣的手越過了白面餅子,拿起來了那塊黃顏色的玉米餅子。很顯然,老女人把白面餅子留給了女人。依舊沉默的女人并不去拿那塊白面餅子,心不在焉地喝著一碗高梁稀飯。

    好了,就到這里吧。攝像的小伙子滿意地叫了停。做節(jié)目的鏡頭全部拍完了。一番簡短的告別后,攝制組在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消失了。女人和老女人繼續(xù)吃著她們的午飯。老女人扔下手里的玉米餅子,一把抓起白面餅子就往嘴里送,堅硬的沒有牙齒的牙床努力地將餅子磨碎,發(fā)出一種奇特的聲響。女人扔下手里的飯碗,扔下一句“老不要臉”轉(zhuǎn)身出了屋子。老女人咕咚一聲,咽下嘴里的餅子。尖刺刺的喉結(jié)被提起來,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樣,隨著咕咚聲又被放下去,依舊是一副要刺破皮囊的模樣。耳朵不聾的老女人望著女人的背影,陰冷地笑了笑,騷狐子,你罵我?有本事你當(dāng)著外人罵,你敢么?老女人的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今天,她又取得了一個大大的勝利,不是么?滿臉勝利笑容的老女人快樂地吃著飯,她的快樂在這一刻是如此地純凈,不含一絲雜質(zhì)。她快樂地喝下一口高梁飯,快樂地想,這就是戲里說的燕窩粥的味道了。

    吃過晚飯,老女人和女人早早地睡覺了。在這點上,她們的認識是空前一致的。早早地睡覺,早早地關(guān)燈,節(jié)省下每一分每一毫不必要的開支。像節(jié)省電那樣,她們還要節(jié)省下每一根燒炕的柴禾,為了節(jié)省柴禾,兩個女人睡在一盤火炕上。家里的另一盤火炕就冷漠地被閑置起來。老女人睡在炕頭,女人睡在炕尾,中間是一大段炕的空白。這段空白不光代表著距離,更代表著拒絕,代表著排斥。女人躺著,想自己永遠也想不完的心事,那些心事一直從四十歲想到六十歲。老女人躺著,想女人在想什么心事,從六十歲想到八十歲。今晚的老女人懶的去想女人的心事,既然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雖然這樣的勝利她不是第一次擁有了,可她還是很激動。老女人的智力已經(jīng)不許可老女人一邊想著女人的心事,一邊享受勝利的喜悅,她只有單純地選擇一樣。勝利感讓老女人覺得自己是那么地偉大。老女人體內(nèi)的一些微小的物體被老女人的情緒感染著,也顯得分外地活躍,它們給老女人身體帶來的不適感逐漸取代了喜悅感。老女人的身子在被子里笨拙地扭動起來。扭動不足以消除不適感時,老女人朝著女人的方向喊,開燈,給我捉蟲!

    女人極不情愿地從炕上爬起來,開了燈,陰森著臉取了家什來給老女人捉蟲。老女人的頭和手杵在炕上,撅起干澀的屁股對著女人,幾條細小的白色的蟯蟲在老女人爛菜花樣的肛門上熱烈地嘻戲著。女人卻不急著消除它們,暗暗地給它們加油,希望它們嘻戲得更熱烈一些。老女人好像看穿了女人的陰謀,煩躁地罵,騷狐子,你想癢死我?再不動手,我就用手抓了?女人不怕老女人癢,看著小蟲們折騰老女人,女人看著解氣,但是女人怕老女人真的用手去抓?吹叫“紫x在老女人指甲縫里掙扎的樣子,女人會惡心得嘔吐,會幾天吃不下飯。女人開始為老女人捉蟲了,捉出一條,就說一聲,癢死算了!老女人也不生氣,嘿嘿地笑笑,我偏不死,我得活上一千歲,熬死你這個騷狐子。

    給老女人捉完蟲,女人依舊睡不著。她的胸中燃著一團仇恨的怒火。這團火燃燒了整整二十年,從最初的如豆的火苗,燃成了一座高高的火焰山。女人想,就算借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火也是熄不滅的了;馃沽伺藢ι畹娜肯M。盡管女人從來不知道她對生活的希望是什么。但是,二十年的時間里,女人堅定地認為她應(yīng)該是有希望的,她該為了這個希望而活著。她的婆婆,那個總也不死的老女人偏偏不讓希望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更可惡的是,為了讓自己的希望徹底破滅,老女人對枯燥的生命充滿了熱情,熱情地吃飯,熱情地想著對付她的辦法,熱情地把生命延續(xù)下去。老女人對生命的熱情的延續(xù),就是為了讓女人對生命不再有熱情。掐滅女人對生活的希望,成了老女人活下去的動力。所以,女人刻骨銘心地恨著老女人。

    富貴,富貴……女人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著這個名字。女人說,富貴呀,你在天上看見了吧,你那個不死的老媽又給我演了一出好戲。女人說,富貴呀,你這個天殺的,你干嘛走這么早呢,你的心真狠,眼巴巴的看著老不死的折磨我。女人說,富貴呀,你快把我收了去吧……

    罵著罵著,女人的眼角就潮潤起來。眼角只是潮潤著,卻形不成淚珠兒。

    富貴——富貴——女人用有些松動的牙齒嚼著這個名字,漸漸地睡去了,留下眼角的兩小片潮潤。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二節(jié)
    聽著女人在夢里叫著富貴的名字,老女人的勝利感慌慌張張地逃走了,老女人想捉住它,可是,它在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了。富貴,我的兒,我的唯一的兒,你在上邊過得可好?你可見著了你的死鬼爹?你那死鬼爹過得可好?

    老女人的幾根柴棒似的手指在被子里掐算著,掐算著她的男人離開她和孩子多長時間了。算來算去,卻總也算不清楚,到底是五十年,還是五十一年?他是生,還是死?幾十年來,老女人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這個男人淡忘了,富貴在時,她為富貴活著,富貴不在了,她的生命為了掐滅兒媳的希望而無限延長著。她很少想起這個在她生命中突然消失的男人。然而,在今晚,老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她自己欺騙了自己,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是牽掛那個男人的。她不過是把那個深深地傷了她的心的男人深深地埋藏起來了。表面上看上去,沒有了怨恨,沒有了牽念,實際上,它們沒有一刻是消失的。是的,就在今晚,它們冷不防地跳了出來。老女人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它們,老女人的心為它們而疼痛了。那個男人哪,那個是老女人男人的男人哪。

    老女人的男人是個趕大車的,一掛大車兩匹高頭大馬。一個冬天,英俊的年輕男人趕著大車從盤上腳下經(jīng)過,老天有意要留住這個年輕人,就大方豪爽地降了一場雪,那場雪足以攔截住趕車的男人。淳樸的山里人家里那盤溫暖的大炕溫暖了趕車人的心,趕車人執(zhí)意認下了留宿他的兩個老人為干媽干爸,干媽和干爸尚未出嫁的女兒自然成了趕車人的干妹妹。趕車人的干妹妹就是老女人。少女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詞匯,何況是少女的老女人原本就不丑。和干媽干爸說閑話的趕車人常常走了神兒,不自覺地用目光追著干妹妹的身影。而干妹妹自從干哥哥的出現(xiàn),也快樂成了一只蝶兒,沒事找事地在干哥哥的視線里飛來飛去。爸和媽把兩個人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兩個老人也是真喜歡了眼前這個伶俐俊俏的年輕人,只是不太滿意他是一個走南闖北的趕車人,怕閨女將來跟著受了冷落受了委屈,兩個老人就裝起了糊涂,故意不去提及男婚女嫁之事。五天后,趕車人趕著他的那掛大車叮叮鈴鈴地走了。趕車人帶走了老女人的魂魄,帶走了老女人的心。老女人茶飯不思,害起了相思病,會在半夜里突然醒來,光著腳跑出去開門,說,他來了,我聽見馬鈴聲了。老女人的爸媽沒辦法,哀嘆著說女兒真是大了,留不住了,就托媒人趕緊給女兒找個人家。迎娶那天,新娘子卻找不到了。有村里人來報信,說見著了老女人,正在拿著鎬頭刨山。一行人匆匆地趕了去,果真是老女人正在賣力地在山腳下刨著沙石,身上的汗水出透了,衣衫粘粘地貼在青春的肉體上。又恨又心疼的媽一把托住高高舉起的鎬,我的孩子,今兒可是你的大喜的日子呀!老女人哀憐地求著媽,媽呀,您就讓我刨吧,我聽見山那邊的馬鈴聲了,我把山刨平了,他趕著馬車就來了。娶親的人扭頭就走了,他們說原來新娘子是個精神病呢,誰會要?

    兩天后,趕車人真的趕著他的大馬車叮叮鈴鈴地來了。趕車人停下馬車,來看干爸干媽和干妹妹。干媽一見著趕車人就哭了,我的兒啊,快救救我的閨女吧。

    趕車人就在老女人的家里和老女人成了親。成親還不到二十天,趕車人就趕著馬車走了,臨走時,趕車人對老女人無限深情地說,等我。老女人深深地點著頭,嗯,等你。分別的淚水砸在老女人的腳面子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趕車人甩出兩個漂亮的鞭花,和他的馬車一起走遠了。老女人不知道趕車人去了哪里,不知道山以外的地方,她管山以外的地方叫天邊。在老女人看來,山以外的地方都是遙遠的,都是在天邊的。她的男人去了天邊。老女人就天天望著天邊,等著趕車人回來。老女人的天邊被山和石頭擋住了,為了天天能望到她的天邊,老女人就每天往盤上上爬,爬到山頂就能看到天邊了。會偶爾地有人向天邊走去,或者從天邊走過來,那些走出走進的人都不是老女人要等的人,他們只是毫不相干地從她的天邊經(jīng)過。老女人就很是惱火,天邊是屬于她的趕車人的,那些她看不上眼的人憑什么從她的天邊走過呢。過了幾個月,老女人的父母說什么也不讓老女人再往山上爬了,因為老女人的身子越來越笨重了。老女人懷了趕車人的孩子。

    老女人生孩子那天,天又開始落雪了。孩子生了三天都沒有生出來。就連接生婆都要放棄兩個生命的時候,趕車人頂著一頭的雪花站在了老女人的跟前。老女人的全身像是被突然注入了某種神奇的力量,這種神氣的力量在頃刻間奔涌到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撲——一個小太陽從飛濺的血液中滾落。趕車人被眼前的情景感動得淚水盈盈,語無倫次地地對老女人說,你不該嫁個趕車人,不該呀,不該呀。虛弱的老女人滿眼哀憐地對趕車人說,嫁的就是你這個趕車人。

    趕車人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富貴。因了富貴的降生,趕車人這次在家里停留的時間就明顯地延長了。趕車人足足在家里待了好幾個月。老女人見趕車人一時半時沒有走的意思,她多么希望趕車人已經(jīng)忘了他自己是個趕車人,永遠地守在她和孩子的身邊。有時,老女人會發(fā)現(xiàn)趕車人望著他的馬車出神、發(fā)呆,很久也不說一句話。每當(dāng)這個時候,老女人就會緊張得要命,害怕得要命。老女人懷里的富貴這時便會倒霉了,嫩嫩的小屁股往往會被掐上一下兩下,富貴好像很懂母親的心事,把哭聲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分貝。富貴的哭聲是一劑良藥,十次有十次能拉回趕車人跑到遠遠的心思,充滿慈愛地把富貴擁在懷里,搖著哄著逗著富貴。老女人覺得趕車人的心思一半在她們母子身上,另一半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老女人為此深深地憂慮著,她惟恐她和孩子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拉住趕車人的心。從見到趕車人的第一面起,老女人的心思就全部在趕車人的身上了,可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一點也弄不懂趕車人的心思。這個男人的心高高地掛在云端,她看不見,也摸不著。老女人甚至有一種感覺,遲早,趕車人會離開她的。這種感覺讓她焦慮和不安。老女人小心翼翼地向趕車人說出她的焦慮,趕車人把她輕輕地擁在懷里,什么都不說。老女人抬起頭,看見趕車人的眼睛竟然是潮濕的。老女人就哭了,說以后我再也不說這樣的渾話了。

    事情的發(fā)展是殘酷的,它朝著老女人憂慮的方向駛?cè)ァ?br />
    那天,家里忽然來了好幾個陌生的人,他們氣勢洶洶地堵在門口,大聲地叫著趕車人的名字。嚇得臉色蠟黃的趕車人撲嗵一聲跪在了老女人的腳下,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能忘就把我給忘了吧。說完,趕車人就跳后窗跑了。那些輪著棍棒的人闖進屋子里,沒有發(fā)現(xiàn)趕車人的影子,嚷嚷著失望而去了。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老女人來不及思維,它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人和趕車人有什么瓜葛,趕車人在外邊干了些什么事情?老女人一點都不知道。她悲哀地意識到,自己一點也不了解趕車人。這個加起來一共和她做過一百天夫妻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更加令老女人悲哀的是,她發(fā)覺自己又懷上了趕車人的孩子。

    老女人的思緒無法再進行下去了。那些關(guān)于趕車人的往事,關(guān)于第二個孩子的往事,她已經(jīng)挖了一個深深的墳?zāi),把它們埋葬了幾十年。老女人的身子有些顫抖。由于激動。顫動傳遞給了身下的那盤土炕,睡在另一頭的女人明顯感受到了來自身下的顫動。女人醒了。

    高興得睡不著覺了吧?女人的聲音飄向老女人。

    老女人吱吱地磨著堅硬的牙床,猛地一探頭,吐出一口濃腥的口水,對女人說,剛才我看見你公公了,他跟我說,兒媳婦要是不老實,等我去收拾她。

    女人笑了笑,哦,原來我還有公公啊,我還以為富貴是從石頭縫兒蹦出來的呢。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三節(jié)
    女人和老女人的故事在電視上播出后,其他諸多的媒體蝴蝶似的朝著女人和老女人的家里飛來。面對媒體的“長槍”和“短槍”,女人依舊保持了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依舊把表演的空間留給老女人。老女人的表演卻多少有些不盡如人意起來。許是老女人的才情在第一次用得太過投入了,在后來的演說中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嘴巴上夸著的兒媳婦盡是些碎片,讓人費好大的勁也不能連綴起來?渲渲鴥合眿D,老女人便會冒出一句,他怎么就走了呢?問他是誰走了,老女人就會連著哎哎兩聲,說,真是對不住,老糊涂了,我說到哪兒了?扛“長槍短槍”的人搖搖頭,把老女人拉回到他們需要的思路上來。老女人的嘴上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著兒媳婦的光榮事跡,眼睛里卻少了感激和感動,眼底儲滿了和話語不一致的深刻的憂怨。沿著設(shè)定的思路說了沒幾句,老女人又說,他怎么就走了呢?沒有辦法,媒體只好更多地利用女人和老女人的肢體語言,才勉強地拍夠了需要的鏡頭。比如,讓女人拿梳子給老女人梳梳頭,讓女人給老女人捶捶背揉揉肩?钢L槍短槍的人們終于滿意而去時,老女人趴在窗臺上,將臉貼在玻璃鏡上,看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說,他怎么就走了呢?在一旁的女人冷冷地笑了笑,她明白老女人在借著別人的背影,思念她生命里的那個背影。自從嫁給富貴,女人從未聽老女人說過富貴父親的只字片語,可前兩天的晚上她說了。那絕對不是兩個字那樣簡單。再毒的蛇都有致命的七寸,那兩個字就是老女人的致命的七寸。所以,老女人幾乎讓那兩個字沉寂了一輩子。被打中七寸的老女人甚至沒有心情享受控制自己的那份勝利感了。女人想。一個被打中七寸的人肯定是痛苦不堪的,否則機關(guān)算盡的老東西不會在眾人面前漏洞百出的。

    當(dāng)女人拎著籃子出門給豬采豬草時。老女人的臉依舊貼在玻璃鏡上,嘴巴里嘮叨著那句他怎么就走了呢。兩只快要被下垂的眼皮蓋住的眼睛,透過玻璃鏡,空茫地望著遠方。

    女人想著她的心事,不知不覺來到了山腳下。盤山像個巨人一樣冷漠地攔住女人的路,女人垂著頭,只看見粗糙的山的腳趾。腳趾上生長著高矮不齊的毛發(fā)。就是它,就是這座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留下了她的婆婆老女人的足跡。當(dāng)然,關(guān)于這座山和老女人的故事,女人是聽街坊鄰里講起的。這座山是老女人的望夫山。

    趕車人從后窗逃走后,老女人抱著富貴每天爬上山,像以往那樣,望著天邊,等著趕車人從天邊回來。和原來不同的是,這回的天邊是屬于她和富貴兩個人的。兩個人的等待總比一個人的等待效果要強烈一些,有著兩個人的等待,趕車人怎么會忍心不回來呢?再后來,就有了三個人的等待。遙遠的天邊就屬于三個人了。有了三個人的等待,趕車人更沒有理由不回來了。老女人等著趕車人回來,等著她的趕車人給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取名字。趕車人撒完種子就走了,收獲的季節(jié)也沒有回來,所以,他還沒有來得及給他們的果子取名字。第二個孩子也是個兒子,他長得比富貴更像趕車人,一舉手像趕車人,一投足像趕車人。他就是趕車人的小時候。再大些,學(xué)會走路了,連走路的樣子都像趕車人。老女人就真的把第二個兒子當(dāng)成小時候的趕車人。在山上守候著屬于三個人的天邊時,老女人把第二個兒子摟在懷里,對富貴說,你知道弟弟將來是干啥的么?富貴的手里正用毛毛草編著一只小狗,朝著老女人搖了搖頭。老女人說,你弟弟呀,將來是個趕大車的,趕著兩匹高頭大馬,馬是紅色的,脖子下掛著一串玲當(dāng)。有一天哪,天下著雪,你弟弟從山下的一個小村子經(jīng)過,雪太大了,把你弟弟給截住了。你弟弟就停了馬車,住在村里的一戶人家里。那戶人家有一個大閨女,一眼就看上了你弟弟。后來呀,后來……老女人的淚水一顆一顆地落下來,第二個兒子仰起臉,說,媽媽乖,不哭。老女人的淚水就連成了線,傾瀉在孩子稚嫩的小臉上。富貴停止了編小狗,眼巴巴地望著他們?nèi)齻人的天邊,他盼著一個趕著兩個高頭大馬的人從天邊出現(xiàn)。因為他一出現(xiàn),媽媽就不會哭了,他和弟弟也不會每天爬山了。

    富貴到底盼來了這一天,他再也不用每天跟著老女人爬上山頂去守候他們的天邊了。因為他的弟弟死了。那個還沒有來得及讓趕車人取名字的剛剛?cè)龤q的孩子,肚子疼得從炕頭滾到炕尾,又從炕尾滾到炕頭。等到老女人的父母親請來村里的土郎中時,孩子已經(jīng)在老女人的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老女人抱著孩子,不吃不喝不睡,她慈愛地看著孩子說,這孩子咋就睡這沉呢,哎,都是每天爬山給累的。吻著孩子的額頭,老女人說,乖孩子,好好睡吧,往后哇,我們再也不爬山了。是個夏天。孩子的尸體開始在老女人的懷里腐爛。后山的蒼蠅嚶嚶嗡嗡地越過山峰,前仆后繼地往老女人的家里趕。濃稠的蒼蠅像烏云般遮住了整個小山村,一場暴烈的蒼蠅雨很快洗劫了小村子。那是讓很多人很多年后一想起來還渾身起疙瘩的一場雨。當(dāng)包括老女人的父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以為老女人神經(jīng)出了問題的時候,老女人抱著孩子出了屋子,對門外幾個拿鍬的年輕漢子說,挖個坑埋了吧,別告訴我埋在哪兒。

    從那天起,老女人再也沒有爬過她閉著眼睛就能爬上去的山,再也沒有提起過屬于她的天邊,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趕車人,再也沒有提起過她的第二個沒有來得及取名字的孩子。她把它們都深深地埋葬了。老女人的眼里只剩下了富貴,富貴成了老女人的唯一。富貴是老女人活下的理由,富貴是老女人全部的希望和歡樂。富貴不僅僅是富貴,富貴是一個女人對天邊的那份期盼,富貴是一個母親對另外一個孩子的愛憐。富貴是老女人的兒子,富貴是老女人的趕車人,富貴是老女人的第二個孩子。富貴是富貴。富貴不光是富貴。

    雖然叫山,其實山不是很高的,女人不知不覺就到了山頂。山頂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山頂,它被村西的老啞巴承包了,一片柿林郁郁蔥蔥地在這里成長著。這片柿樹被老啞巴承包,是屬于老啞巴的。但,它也是屬于女人的。女人的富貴就埋在這里,埋在這片柿林里。當(dāng)初埋富貴時,是請了風(fēng)水先生的。

    從那以后,這座山也成了女人的望夫山。遇到開心的事或者不開心的事,女人都愿意來山頂陪富貴坐一會兒,和他說說話。柿樹就快要掛果了,老啞巴正在給柿樹修枝剪杈,見女人出現(xiàn)在柿林里,老啞巴朝著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朝著老啞巴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了。眼前就是富貴的墳了。富貴的墳前放著一簇山上開的野花,周圍的雜草被拔得干干凈凈。女人知道,這都是老啞巴干的。從富貴死的那年,老啞巴就已經(jīng)這樣做了。那年,老啞巴看到了有生以來最慘痛的一個場景,他看見富貴的女人抱著富貴的骨灰(那時剛時興火化),拿著膝蓋當(dāng)腳走,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每爬一步,山石上就留下一個血印。村里跟著送葬的人無不落淚。女人不流淚,流的是血。那些鮮紅的血開在老啞巴每一個夢里,他的夢是紅色的。他知道,那些紅色和女人有著深切的關(guān)系。他能為女人做些什么呢?他是個沒用的老啞巴,但是他能為女人看護好富貴的墳。每次女人來,看著女人和富貴說著話,老啞巴的情緒就會被女人牽動著。有時候,女人和富貴說著話,就會流下淚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老啞巴就特別地想哭。

    今天,老啞巴看到女人坐在富貴的墳邊,一言不發(fā)。默默地。

    女人想告訴富貴,這一回她又要快支撐不住了。她希望富貴給她力量,讓她堅持下去。像以往的許多次一樣,給她堅持下去的能量。可是,女人什么都沒有說。因為,女人越來越仇恨那個二十年前的承諾。富貴臨死時,讓她照顧好老女人。女人答應(yīng)了富貴,二十年來,女人堅守著這個承諾。盡管女人不止一次地想要背棄這個承諾,可最終女人堅持下來了。這條承諾之路,女人走得太累了。所以,女人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說的女人卻是思緒萬千。二十年的承諾之路和富貴有關(guān),她和老女人矛盾產(chǎn)生的最初,也和富貴有關(guān)。從嫁給富貴那天起,她就成了老女人仇恨的對象。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四節(jié)
    女人不會忘了她新婚的那個夜晚。

    女人的老家在安徽,那一年老家發(fā)大水,女人的一家逃荒逃到了天津。女人的父母和哥哥染上了瘟疫死在了逃荒的途中,女人只身一人來到天津北部的盤上腳下。女人聽父母說過,她的一個什么親戚就在盤山腳下,可是,女人把盤山下的村子都問遍了,也沒打聽到她的那個什么親戚。最后,女人彈盡糧絕了。女人瑟縮在橋洞下狠狠地大哭了一場。那是一次最痛快淋漓的哭泣,是一次最無助的哭泣,是一次最絕望的哭泣?迚蛄,哭累了的女人從橋洞里走出來,站在在小河邊掬兩捧水洗了洗臉,把凌亂的頭發(fā)抿了抿,然后女人做了一個跳躍的姿勢。那個姿勢可以使女人變成一條魚,一道絕美的弧線劃過,幾朵漂亮的水花開在河面上。魚兒已經(jīng)被小河擁在了懷里。就在女人徹底變成魚兒之前,女人聞到了一股味道。是柴草的味道。正是該吃晚飯的時間,不遠處的小村上空飄漾著縷縷淡藍色的炊煙。炊煙被風(fēng)兒打散,三三兩兩地向著小河的方向奔涌過來,最先到達的那一縷煙兒,看見河邊站著一個衣衫破舊卻絕對是正在妙齡的女子,就俏皮地縮小了身子,鉆進了妙齡女子的鼻孔。溫暖的柴草的氣息在頃刻間彌漫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心軟軟的,醉醉的。也是在那一瞬間,女人做出了一個決定,在她變成一條魚之前,她想做一件事。她想用這件事和自己打個賭。于是,女人聞著溫暖的柴草氣息,走進了小村子。

    女人怯怯地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透過門縫兒,女人看見一只黃色的柴狗正賣力地對著門口的動靜狂吠著。女人吞下一大口的口水,給自己鼓了鼓勁,伸出手去拍打木門。一個頭上頂著幾片草屑的中年女人來開了門,黃色的柴狗跟在主人身后,更加猛烈的叫著。主人將門開了一條剛好可以讓一顆頭探出來的小縫兒,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女人,用陌生的語氣問:又是來要飯的吧?女人又吞下一大口的口水,點了點頭。女人的頭還沒有完全抬起,眼前的那顆頭就縮回了門縫里,門縫也跟著消失了。黃狗一邊叫著,一邊用爪子抓門,大有出來咬上女人一口的氣勢。女人就聽見門里主人喝斥狗的聲音,還有一句和自己有關(guān)的話:要飯的比蒼蠅都多,這么大的閨女也好意思出來要飯,真是的。女人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而又堅硬,她幾乎挪不動腳步了,幾乎不想完成和自己打的那個賭了。在和自己打的那個賭里,女人給自己限定了一個數(shù)額。這個數(shù)額是“2”。費了好大的氣力,女人才站到了自己第二個也是最后一個賭注面前。眼前的這扇門將是怎樣的一扇門呢?是一扇把她變成魚的門么?就在女人舉起手想要驗證一下門的性質(zhì)的時候,身后過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肩上扛著鋤頭的年輕男子也在女人站的門前停下來,他好奇地看著女人,說,你找誰?女人看了一眼眼前這個模樣有幾分俊朗的男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垂下頭說,不找誰。年輕的男子推開門,在他的身影和鋤頭消失在門里之前,回過頭來很深地看了看垂著頭的女人,說,你,是不是餓了?女人的頭更深地垂了下去。她想,還是變成一條魚吧,起碼游在河里的魚不會被人們的目光把自尊一層一層地給剝盡了。女人就要轉(zhuǎn)身逃離了,就要去河邊變成一條魚了,這時,她聽見年輕的男子說,你要是餓了,就跟我進來吧,我媽媽肯定把飯做熟了。那是世界上最打動人的一句話。它瓦解了女人想要逃離的意志,瓦解了女人想要變成魚的意志。女人打贏了和自己的那個賭。

    幾個月后,女人成了年輕男子的新娘。成了那個叫富貴的年輕男子的新娘。

    女人和富貴是幸福的,是激動的。當(dāng)富貴有些緊張和慌亂卻又是小心翼翼地想把他心愛的女人徹底變成他的女人時,他聽到了女人一聲痛苦的呻吟。然后,富貴就在女人的身下摸到了幾顆棘籬。點燃了如豆的油燈,富貴一顆一顆地摘掉扎在女人背上的野棘籬,血從細小的洞孔中流出來,富貴慌忙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些洞孔。女人對富貴說,沒事的,一會就不流了。富貴固執(zhí)地不讓自己的手指離開。后來,女人在富貴的懷里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在富貴的懷里,而富貴像一尊泥塑一樣坐著睡得正香,一串晶瑩的口水在富貴的嘴角懸蕩下來,猶豫著不知落往何處。令女人驚奇的是,富貴的幾根手指依舊按在她后背的傷口上。女人在那一刻被感動了,她想,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要跟定一生的那個男人。

    可是,新婚的被子里怎么會出現(xiàn)的野棘籬呢?女人想不明白。富貴說,也許是他從地里帶回來的吧,野棘籬討厭得很,專門掛在人的衣服上。女人也就不說什么,只是每次富貴從地里回來時,認真地幫富貴檢查一番,有時,富貴的身上鞋子上竟也真的掛了幾顆野棘籬?,有時野棘籬還會出現(xiàn)在他們的被子里,而且,野棘籬像是長了眼睛,只扎女人。并且,每次女人挨扎,都是激動地等著富貴把她變成他的真正的女人的時刻。窗外的風(fēng)拍打著新糊的窗戶紙,發(fā)出唰唰拉拉的聲音,女人膽戰(zhàn)心驚地縮在富貴的懷里,富貴,咱家是不是有鬼呢?你聽,風(fēng)在叫你的名字,富貴呀,富貴呀……還有,那些野棘籬肯定是鬼放的,富貴,鬼不會是我死去的爹娘和哥哥吧,我沒經(jīng)過他們的同意就嫁給你了,他們是不是生氣了?富貴憐惜地哄著女人,別瞎說,鬼都是人編出來嚇自己的。

    女人結(jié)婚后沒幾天就去生產(chǎn)隊干活了,每天和富貴一起上工,一起下工。家里留下老女人守著家。女人從地里回來后,緊鑼密鼓地做一家三口人的飯。女人知道,沒嫁給富貴時,家里的飯都是老女人做的,自從嫁給了富貴,家里的活老女人就一推六二五了,在家里基本上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捏了。女人從來不說什么,她是婆婆,她有享受當(dāng)婆婆的權(quán)利。另外,女人對老女人也充滿了一份感恩的心,如果當(dāng)初老女人不同意收留自己,自己恐怕早已成孤魂野鬼了。所以,女人無怨無悔地做著老女人的兒媳。退一步講,就算不是為了老女人,為了富貴,女人認為自己也該是無悔無怨的了。在地里勞作了半天的女人,抱柴燒火準(zhǔn)備做飯。富貴蹲在灶口,想給女人打打下手,剛要劃著火柴,老女人在屋里說了話,富貴呀,咱家可沒這個習(xí)慣,做飯是娘們干的活。富貴只好無奈地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女人的屁股,離去了。女人忽然想起還沒問問婆婆做什么吃食,就挑起老女人屋子的門簾,問,媽,今兒做啥?女人的家鄉(xiāng)是管母親叫娘的,和富貴結(jié)了婚,女人叫了老女人第一聲娘,老女人面色陰沉地告訴女人,人要入鄉(xiāng)隨俗。受了教訓(xùn)的女人就把娘改成了媽。就在挑起門簾的那一瞬間,女人忽然發(fā)現(xiàn)老女人在慌亂地藏什么東西。由于藏得匆忙,老女人的手好像被那包東西傷到了。雖然老女人在盡量掩飾自己的疼痛,突發(fā)的疼痛還是讓她鎖緊了眉頭,并且,手下意識地甩了甩。一顆圓滾滾的血株兒毫無防備地被甩了出來,落在女人挑著門簾的那只手臂上。

    女人沉默著做飯,吃飯,收拾完碗筷,沉默著扛起屋檐下的農(nóng)具往外走。富貴說,上工的鐘還沒敲呢,走那么早干啥?女人仿佛沒有聽見富貴的話,脊背挺直地走出了院子。女人沿著小徑慢慢地走著。腳下的這條小徑不知道何時變成的小徑。它原本是長滿了雜草的,千萬只腳在它的身上踏來踏去,便把雜草踏平了,踏出一條小徑來。小徑的兩邊依然長滿了茂盛的雜草,野棘籬三三兩兩地隱在雜草里。那些帶刺的野棘籬仿佛不是掛在枝杈上,而是粒粒都掛在女人的心上呢。女人斷定,老女人藏得肯定是野棘籬,然而,她為什么要摘野棘籬藏起來?被子的野棘籬真的是老女人灑的么?自己和老女人沒有深仇大恨,她憑什么這樣做呢?這些問題比野棘籬的刺兒還要尖,毫不客氣地刺向女人心臟的最深處。要不要和富貴說呢?可萬一是自己看走眼了呢?整個下午女人被這些問題折騰來折騰去,最后,女人決定,她一定要親眼看看老女人藏起來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沒有真正的證據(jù)之前,她不會和富貴說什么。下工時,女人和中午一樣,沒有等富貴,一個人急匆匆地先回了家。家里沒人,老女人不在家,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女人掀起炕上鋪的墊子,她清楚地記得老女人就是把東西藏在了這個墊子底下。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女人不甘心,繼續(xù)在老女人的炕上翻找。就在女人專心致志地滿炕翻找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女人的身后飄了過來,在找野棘籬吧?女人猛地一回頭,見老女人一顆釘子似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女人窘迫極了,她想撒個謊,沒等女人美麗的謊言編織好,老女人說,后背被野棘籬扎的滋味好受么?女人鄂然地看著滿臉陰扈的老女人,后背嘶嘶地發(fā)出疼痛的鳴叫聲。女人想說為什么,可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每一個字都不再是字,它們化成了一顆顆的野棘籬,卡在女人喉管里,女人只好伸長了脖子,想把它們咽下去,或者吐出來。老女人嘿嘿地冷笑了,你想知道為啥,是么?我告訴你,都是你搶了我的富貴,富貴是我的,誰搶了她,誰就是我的敵人。敵人!敵人!每一個字都在老女人的嘴里吱吱地叫著,狂亂地跳著一曲仇恨的舞蹈。忽然,吱吱聲停止了,仇恨的舞蹈戛然止步了。老女人的臉上滿是淚水。流著淚的老女人無助極了,衰弱極了。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五節(jié)
    從那天起,女人的被子里再也沒發(fā)現(xiàn)過野棘籬。然而,女人的背卻總是適時地疼痛起來。每當(dāng)富貴想把他男人的堅硬男人的柔軟融進女人的身體里時,女人的后背就會劇烈地疼痛起來。那是一種無法堅忍的疼痛。疼痛讓女人的嘴里鳴響著奇特的滋滋聲。更可怕的是,富貴的臉不再是富貴的臉,它變成了另外一張臉,那張在黑暗的夜里會發(fā)出亮光的臉,是由幾張臉重疊在一起的,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像富貴,卻又不是富貴。它們用嘲笑的目光看著女人。女人駭?shù)镁o緊地閉上了眼睛,慌亂地叫著,富貴,富貴,你在哪兒?富貴把女人攬在懷里,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女人推開富貴,說,你不是富貴。富貴摸索著點燃了油燈,對女人說,你好好瞅瞅,我是富貴呀。女人借著光亮仔細地打量著富貴,沒錯,燈影里晃動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男人富貴,女人說,你真的是富貴?富貴再次把女人攬在懷里,無限痛惜地說,嫁給我,真的是難為你了。

    女人和富貴結(jié)婚多年卻一直無子。深深的自責(zé)和愧疚影子一樣跟著女人,上天入地,它們跟定了女人,甩都甩不掉。富貴從來不說什么,只是會偶爾地自己喝喝悶酒。每逢這時,女人的心里難受極了,富貴不說什么比說什么還讓她無法承受。女人就靠在灶臺邊掉了幾顆淚。老女人鬼影般飄到女人的身邊,看著傷心的女人,陰郁地說,咋地啦,委屈呀,成天看著我們孤兒寡母的不隨心吧?不隨心,你身上不長著腿了嗎,走人哪!讓老女人得意洋洋的是,以她剛才說話的音量,屋子里喝悶酒的富貴是絕對可以聽見的?墒,富貴并沒有表示出任何的態(tài)度,他好像完全沒有聽到老女人話的樣子。這確實是件讓老女人得意的事情。得意的老女人用神情在女人面前夸張地展現(xiàn)著她的得意。女人心頭懸著的那把劍終于出鞘了,它亮劍的速度太快了,女人來不及躲閃,就被它深深地刺中了。被刺中的女人轉(zhuǎn)身撲進了夜色里。

    無風(fēng)。無雨。女人的情緒沒有襯托,沒有陪襯。女人的身子織機上的梭一樣,穿透越來越濃稠的夜,快速而自由地行進著。女人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這像什么呢,梭不好,不自由,比梭形象的是什么呢?魚。對,自己像一條游在水里的魚,F(xiàn)在的自己還不是一條真正的魚,只是像魚,成為一條真正的魚將是多么快樂的事情啊。但是,要成為一條永遠快樂的魚,前提是要有一條小河。那是一條屬于魚的小河。很多年前,自己差點就成了魚了,是富貴阻止了自己變成魚的計劃,現(xiàn)在,她想變成一條魚,再也沒有任何力量來阻止她了。像魚的女人在夜色里游動著,尋找真正的把她變成魚的小河。很快,小河就在眼前了。女人做了一個深呼吸,最后看了一眼不遠處比夜色更重的山色,然后,閉上眼睛,投向小河的懷抱。過了一小會,女人想,自己可能真的變成魚了呢,于是,女人想擺擺魚尾,來一番開懷的暢游。而,魚尾好像是太沉重了,女人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輕松地游動起來。女人就更加努力地擺動著魚尾,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游動起來。

    阿巴,阿巴……這是什么奇怪的聲音在女人的耳邊響起?女人費力地睜開眼睛,灌進來的是滿眼的夜色,還有滿眼的星光。女人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魚尾,卻什么都沒摸到。難道自己沒有變成魚么?女人困惑極了。阿巴,阿巴……那個聲音又在女人的耳邊響起來。女人朝聲音的方向轉(zhuǎn)動著臉,一股溫?zé)岬臍庀湓谂说哪樕。女人漸漸地看清楚了,是一個人守在自己的身邊,奇怪的聲音就是那個人發(fā)出來的。他依舊在“阿巴,阿巴”地叫著,聲音里帶著幾分驚喜。女人努力地想了想,眼前守著自己的人可能是村里的老啞巴吧?老啞巴和女人不在一個生產(chǎn)隊干活,兩個生產(chǎn)隊離得很近,所以她會經(jīng)常地看見老啞巴。女人開始不知道老啞巴是啞巴,她聽人們總是管一個男人叫“老啞巴”,才明白人群里默不作聲的那個男人是老啞巴。老啞巴在家里是老小,因而,“老”啞巴是從小時一路叫過來的。女人有點明白了,自己大概是被老啞巴給救了。

    老啞巴把女人送到家門口,女人朝著老啞巴笑了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老啞巴也朝女人笑了笑,卻不走,向女人打著手勢,讓女人先走。看著老啞巴固執(zhí)的樣子,女人只好先進了家門。女人明白老啞巴的意思,他不放心她,怕他一走,她會再回到小河邊。

    第二天早上,女人起來抱柴燒火,門吱的一聲打開時,一個人影在門口倏地消失了。女人在心里對那個人的背影說,放心吧,我不會再干傻事了。

    老啞巴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啞巴了。女人看著不遠處在給柿樹修枝剪杈的老啞巴從心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個孤獨的男人是第三次給她生命的人,第一次給她生命的母親客死他鄉(xiāng),第二次給她生命的富貴,也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女人聽見自己在心里輕輕地喚著,富貴,富貴……女人相信,富貴也聽得到她的呼喚,聽得到她的心聲。女人說,富貴呀,富貴,老啞巴也救過我的命呢,我這是第一回跟你說,你不會生氣吧?那個晚上我是真?zhèn)诵哪兀霞一镎ξ,我都能忍著,有你疼著我,我就不覺著委屈。細想起來,你也挺難的,都是你平常把我給寵壞了,給我的全是你的好,稍有點不好我就受不了了。老啞巴把我救回來,我就想明白了這個理兒,覺著這輩子虧了你的,下輩子都沒法還清了。能還一點就還一點吧,富貴呀,我沒想到哇,我咋就把你的命給還沒了呢?我要是知道那樣,我情愿老啞巴不救我,用我的命換你的命。

    是的,女人想了二十年也想不明白,她想用另一個方式還富貴對她的那份情意,可,怎么就把富貴的命給還沒了呢。

    那年剛剛開春,村里的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廣播,說上邊要挖一條造福百姓的人工河,號召青壯年勞力出河工。讓女人心動的不是出河工給的回報,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女人心想,這事真是巧呢,想啥就來啥,看來是老天想成全她呢。女人的心忽然被戳漏了一般,一股酸澀的液體從心的洞孔里呼呼地往外奔涌著。女人知道,下這個決心,首先要過了自己這個關(guān),再痛,也要堵住心的洞洞。哪怕用自己的肉去堵,用自己的血去堵。女人就去給富貴報了名。報名回來,女人默默地做飯,默默地吃飯,默默地給富貴收拾東西。富貴以為女人又在生婆婆的氣,就逗女人,跟老太太生氣了?跟老太太生氣也不至于讓我離家出走哇。女人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兒,一把抱住富貴,滿口細密整潔的牙齒在富貴的肩頭有力度地搏擊著。富貴感到了絲絲的疼痛,用手扳過女人的一張臉,富貴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上早已爬滿了零亂的淚痕。富貴的心疼了,眼也疼了,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怎么了。他想知道。女人的眼睛被淚水給淹沒了,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淚水后邊看著富貴,女人說,富貴呀,今天我想讓你要我呢,比哪天都想呢。然后,女人就激動起來,女人用她的激動帶動著富貴的激動。富貴關(guān)了那盞只有幾瓦的發(fā)著紅光的燈,全身心地陷進女人的激動里。女人的嘴里沒有了嘶嘶聲,因為女人的背沒有適時地疼起來。女人的眼睛就躲在淚水后面笑了笑,看來,這真是天意呢。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六節(jié)
    女人從山上走下來,挎著不知何時被老啞巴裝滿了豬菜的籃子,走過那條和她生命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小河。小河水遠沒有二十年前豐盈了,瘦弱了很多。女人走過它,走進小村,走過小村的一家一戶。走到離女人和老女人的家不遠處的一個門口時,女人的腳步頓了頓。女人想,她此刻的心情應(yīng)該是疼痛的。她的山,她的河,眼前的這個門口,她每天看著它們,經(jīng)過著它們,它們給她的折磨一點都不比老女人給她的折磨來得少。那些每天面對的痛,一重又一重地襲來,拍打著她的心,最初它痛極了,經(jīng)過二十年的拍打,痛到了極致,反而不痛了,麻木了。如果沒有老女人的存在,女人可以逃脫她的山,她的水,她的所有眼睛可以看見的痛?墒牵刂欠莩兄Z,她不能走。眼前的這個門口哇,偏偏就和她的承諾有關(guān)。

    門里的那個讓女人在二十年前做出決定的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改嫁了。門里的女人叫菊豆。菊豆是土生土長的村里人,比富貴小十來歲。女人和富貴結(jié)婚時,她記住了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小姑娘的眼睛。那雙眼睛澄澈極了,透明極了,那樣的一雙眼睛竟然噙了淺淺的淚。淺淺的淚給了那雙眼睛幾分的委屈,幾分的憂怨。女人就記住了那雙眼睛。和富貴出雙入對地上工下工時,偶爾會看到小姑娘,富貴就笑呵呵地和小姑娘打招呼。那時才知道,小姑娘叫菊豆。菊豆卻不領(lǐng)富貴的情,沉著臉兒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子,給富貴一個后影看。富貴笑笑,這個瘋丫頭,你不說長大了就嫁給我么,這咋連理都不理了?女人就懂了那層淺淺的淚的涵義。其實,女人在見到那雙眼睛時就懂了。女人最懂女人的心。再小的女人也是女人。

    幾年后,長成大姑娘的菊豆出嫁了,嫁給了山那邊的一戶人家。嫁了過去,才知道男人是個肺癆子。肺癆子把他的婚姻像拉扎辮子的皮筋一樣,拼盡全力想拉得長一些,再長一些。肺癆子把他的皮筋拉到十年頭上時,再也沒有氣力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撒手而去了。死了男人的菊豆孤零零地回了山這邊的娘家。十年的婚姻生活已經(jīng)把菊豆漂洗得蒼白無色了。村里的廣播剛一播出招河工的消息,菊豆就報了名,她想超強度的勞作總會暫時地填補一下空得發(fā)虛的心吧。

    河工出發(fā)那天,女人跨著富貴的衣物,陪著富貴在菊豆的娘家門口等著菊豆。就在這個門口,女人牽著菊豆的手說,好妹子,你哥在外邊,有你照顧著我就放心了。女人把這句話說得心事重重又意味深長。這個門口見證了女人的心事,見證了女人的囑托。

    富貴是站著走的,卻是躺著回來的。

    富貴和菊豆走后,女人突然間就六神無主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做。女人后悔了。蒼惶無助的女人只有暗暗祈禱,希望富貴和菊豆之間相安無事,清清白白,希望他們的關(guān)系不要像她預(yù)先鋪陳的那樣發(fā)展下去。不要。那樣的結(jié)局是女人無法面對的。女人想,就讓她這輩子欠了富貴吧,來世還給他做女人,做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能給富貴生兒育女的女人。

    女人怎么也不會想到事情竟然是如此的一個結(jié)果。才幾天的工夫,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會氣若游絲了呢?女人說,富貴呀,幾十歲的人了,咋就變得越來越孩兒氣了呢,別逗了,快起來吧。如絲的氣息更加地細弱了,就快要斷了。女人說,富貴呀,你的魂兒在挖河吧,快回來吧,那河咱不挖了,?在女人的呼喚中,富貴猛然睜開了眼睛,無限眷戀地盯視著女人,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替我——照顧,照顧好——媽……富貴的眼底充滿了期待,他在期待他的女人的回答。女人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細弱的氣息終于斷了。富貴的眼睜著,永恒地注視著他的女人。

    老女人沒有經(jīng)歷富貴的死亡過程,富貴被抬回家時,街坊四鄰怕老女人承受不住打擊,把老女人給騙走了。從小就和老女人要好的一個姐妹,也自產(chǎn)自銷地嫁在了小村里。那個姐妹的女兒出息得很,嫁到了縣城里。這幾天縣城的影劇院里來了一個評戲團,要唱整出的《秦香蓮》。老姐妹力邀老女人去縣城里的女兒家看戲去了。老女人從小就愛聽?wèi),是個不折不扣的戲謎?蛇@次,老女人卻不太想去,她說,我家富貴挖河去了,我要在家里等富貴,昨晚上做夢,富貴說這兩天就回來了。老姐妹有些急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老女人這才不太心甘情愿地跟著去了,頭一次離開她的小村子。

    坐在臺下看戲,老女人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叫她,那個聲音好熟悉。老女人就跟著那個聲音走。一直走到了村里,然后又進了家門。很多人圍在炕上,聲音化作一股清煙兒從人的縫隙間鉆過去,撲在炕上躺著的一個人的身上,不見了。老女人清楚地看見,炕上躺著的那個人是富貴。富貴快要死了。老女人喊,富貴,富貴呀,你應(yīng)媽一聲啊。富貴的眼睛睜開了,目光對著身邊的媳婦,嘴巴動了動,說了一句什么話,然后就閉上了,再也不說話了。他完全聽不到老女人的呼喚。富貴,富貴呀!老女人站起身子便想往外跑,一排一排的椅子和椅子上坐的人攔住了老女人。老姐妹抓住老女人的衣襟兒,問老女人不好好看戲,耍的哪門子寶。老女人說,我看見我們富貴了,我們富貴要死了,我喊他,他不理我,我不放心了,想回村了。老姐妹勸老女人,看個戲都不安生,你就是想你們富貴了,下回富貴再出門,媳婦別帶行,千萬得帶上老媽。老女人心想,大概真的是太想富貴了吧,剛往四十里數(shù)的富貴,身板壯得像頭牛,哪能說死就死呢。老女人強迫自己定下神兒來看戲,看來看去,臺上的包公是富貴,秦香蓮是富貴,冬哥春妹也是富貴。

    老女人再回到村里時,富貴已經(jīng)安葬了。

    村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味道,空氣潮潮的。潮潤的氣息不客氣地撲打著村里的一草一木。老女人垂著蒼老的頭往家里走著。很多年了,老女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垂著頭走路,垂著頭走路的老女人的眼里沒有了山的影子。老女人的腰很理解老女人,過早地彎了下去。愈是往家走,那股奇異的味道愈是濃烈。好像有人在攙扶著老女人往家的方向走。老女人看不見攙扶她的人,看不見攙扶她的手,也好像在有人和她說話,她看不見說話的人,聽不見說話的內(nèi)容。只有怪異氣息鋪天蓋地的撲打。老女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這個村子是怎么了,等她慢慢地想起這些問題時,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躺在炕上了。老女人還發(fā)現(xiàn)天快了黑了,她隱隱約約地看見,她身邊的炕上放著吃飯的小炕桌,桌上有兩只碗,由于躺著,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東西。

    見老女人動了,縮在角落里的女人開了燈,端起小炕桌上的碗看了看,說,粥都涼了,我給您熱熱去。說著轉(zhuǎn)身要走,老女人叫住了女人,富貴回來了吧?

    女人的眼盯著碗里的粥,沒回來。

    老女人看著盯著粥碗的女人,我看見他回來啦。

    女人使勁地盯著碗里的粥,他去挖河了,咋能說回來就回來呢。

    老女人使勁地看著盯著粥碗的女人,是你叫富貴去挖河的吧?

    女人的眼睛抖了一下,手里的粥碗也跟著抖了一下,是我叫富貴去的。

    大段的沉默。長時間的寂靜。

    突然,老女人像一條老母狼般從炕上躥下來,一下子把女人撲倒在地,兩只老狼爪加上一副老狼嘴,兇殘地在女人身上任何一個地方撕咬著。撕咬著。女人很快被撕咬得鮮血淋淋了。鮮紅的血更加地激怒了老母狼,把老母狼的殘暴的狼性推到了極致。老母狼開始了幾近狂顛的撕咬。女人不躲,不閃,不反抗。女人說,你咬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老母狼顯然聽清了女人的話,她收起了狼爪和狼嘴,停止了撕咬。老母狼變回了老女人。老女人氣喘噓虛地騎在女人的身上,對女人說:

    你想死,哼,門兒都沒有,你要好好地活著,我會一點一點地折騰你!

    在以后漫長的二十年中,女人深切地體味到了老女人話語的涵義。

    對一個人最好的折磨方法,就是最大限度地束縛這個人,讓這個人的心靈慢慢地僵化,慢慢地沙化。行走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生存的希望很遠,今天的艱難跋涉不過是對昨天的機械的重復(fù)。老女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用盡了各種辦法,她要把害死富貴的女人牢牢地拴在她的腰上,變成一只失去自由的糕羊。老女人窮盡手段,讓街坊四鄰,讓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孝順的好兒媳。沒有電視時,老女人充分利用語言的功能,把兒媳變成鄉(xiāng)里鄉(xiāng)外公認的好兒媳。老女人一說起她的好兒媳,就痛哭流涕,說,我咋不早點死了呢,這么耽誤著我的媳婦,我不忍心哪。電視機在小山村里漸漸地普遍起來時,老女人的腿腳已經(jīng)很不方便了,但是這并沒有妨礙她的計劃。老女人彎著越來越彎的腰,拄著棍子到村長家問村長,全國大不大?村長答,大。老女人說,有多大?村長答,大得能嚇您老一跳。老女人說,我兒媳婦要是上了電視,是不是全國人都能瞅見?村長答,是。老女人說,我那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媳婦該不該上電視?村長答,該。老女人顫顫地說,那你把我兒媳給我弄電視上去?求你了。老女人的一個求字剛出口,一雙衰老的腿沿著木棍子跪在了地上。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七節(jié)
    女人記不清了,到底有多少次,她幾乎背棄了對富貴的承諾。女人就像是老女人手里放飛的一只風(fēng)箏,想要放多高,想要放多遠,全在老女人的掌控之中。窒息的生活讓女人對那份承諾充滿了質(zhì)疑,對生命的存在充滿了質(zhì)疑。無望的,了無生趣的生活,大概唯有死亡才會擺脫一切的吧。

    又是個晚上。女人和老女人平靜地吃著飯,靜靜的,只有兩張嘴巴咀嚼的聲音。間或,也會有遠近傳來的狗吠聲。女人的胃口在那個晚上似乎很好,所以,她吃飯用了很長時間,津津有味地吃下了很多東西。女人的心情很愉快,在她終于做出決定時,整個人就徹底放松下來,一心一意地享用人間的最后一頓餐飯。在確定老女人睡去后,女人拿出柜子底下的半瓶農(nóng)藥,沒有半點的猶豫,一憋氣兒喝了個光。喝完了,女人不慌不忙地鉆進了被子,安詳?shù)氐却劳龅膩砼R。老女人睡得很熟。女人忽然有些同情老女人,她不在了,老女人失去了折磨的對象。老女人的生命因為折磨女人而有意義,失去了仇恨的目標(biāo),老女人的存在還會有價值么?這時,夜幕中垂下一副云梯,從云梯上走下一個人來。是富貴,真的是富貴。女人朝著她的富貴伸出手去,而,富貴卻沉著臉拒絕了女人伸出的手,他在質(zhì)問女人,你為啥不守信用?女人想撲進富貴的懷里,讓富貴抱一抱,富貴靈巧地閃開了,依然沉著臉質(zhì)問女人,你為啥不守信用?接著,不容女人辯解,富貴轉(zhuǎn)身走向那副垂懸的云梯。女人拼命地追著富貴,讓富貴帶她一起走。富貴抓住云梯,回頭用鄙疑的眼光看了看女人,絕決地離去了。女人跌坐在富貴離去的地方,傷心欲絕……正在這時,一只小鳥嘰啾著朝著女人飛過來,小鳥的背上馱著一屢明媚的陽光。陽光刺痛了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睜開了。一只小鳥正在窗臺上圍著幾只紅彤彤的柿子跳躍,那幾只柿子紅得如此動人,鳥兒只是圍著它不停地跳躍,不忍心啄上一口,它怕打破了眼前的這份動人。這是誰放在那里的柿子呢,是老啞巴么?這里是天堂還是地獄?老女人的聲音在女人的耳邊響起來,騷狐子,醒了?想死來著吧?哼,就憑你那兩下子還想死,真是笑掉我的老牙!

    女人清醒了,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是她和老女人的家。老女人繼續(xù)著她的奚落和嘲諷,女人仿佛什么也沒聽到,她的注意力全在窗臺的幾只柿子上。女人在想,柿子原來可以紅得如此誘人呢。那抹誘人的紅色溫柔地進入到女人的身體里,把女人的僵硬化成一汪軟軟的水。

    ……

    提著籃子的女人走進家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女人的一張干樹葉子似的老臉仍然在窗玻璃上貼著。那張臉仿佛已經(jīng)在玻璃上貼了一千年,一萬年。一直到女人進了屋子,老女人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若是以往,女人出去半天才回來,等待女人的肯定是老女人的劈頭蓋臉的謾罵,騷狐子,又跑哪浪去啦?女人早就習(xí)慣了老女人的謾罵,并且,女人也早就學(xué)會了回罵。女人第一次回罵老女人的時候,還是有些拘謹,有些不順暢的。時間會改變一切的。老女人痛快淋漓地罵著女人,女人也痛快淋漓地罵著老女人,順暢極了,舒服極了。兩個女人關(guān)起門來,用最惡毒的語言互相謾罵,互相攻擊,是她們幾乎每天都要做的一門功課。雖然女人罵人的工夫要比老女人遜色很多,大有招架和反抗之嫌,但是罵了總比不罵要暢快很多不是?有時候,罵一罵,堅固的壓抑和對生活的絕望就稍稍地松動一點,這一點點的松動也許會化成讓生命保持到明天的勇氣。

    今天的老女人竟然一反常態(tài)了,她居然能漠視女人的進進出出。老女人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問女人,你剛才出去看見你公公了么?我聽見馬鈴兒響了。

    女人說,你又在鬧啥鬼?沒看見!

    老女人驚慌失措了,你咋不叫住他,好幾十年了才回來一趟,老二還等著他給取名呢,我要把他追回來。老女人說著,呼天搶地的爬下炕,膝蓋著地,兩只手快速地在土地上挪動著。很快,老女人爬出了院子。女人一看老女人不像是在演戲,就跟著出了院子。

    老女人滿臉的激動和興奮,她的渾身充滿了力量,無窮的力量讓她行走如飛。她的男人終于回來了,她的男人沒有忘記她和孩子們。她的男人還那么英俊,他趕著他的高頭大馬來了。老女人一邊走,一邊向著街上的人傳遞著一個信息,富貴他爸回來啦,富貴他爸回來啦。

    這個場景出現(xiàn)得太突兀,已經(jīng)被鋪成柏油路的街道和街道上的人,都被嚇到了,它和他們一時都陷入一種驚楞的狀態(tài)當(dāng)中。女人疾步跟在老女人的身后,想追上她,把她扶起來,而,無論怎樣努力,女人也趕不上老女人。

    老女人一路朝著山爬過去。爬過去。

    爬到山腳下時,老女人的頭猛地抬起來,望著山頂,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馬的嘶鳴聲。在高亢的嘶鳴聲中,老女人后背上高高的駝峰漸漸地拉直,再拉直,直到變成一匹馬的姿態(tài)。

    山頂上的柿樹聽見了馬的嘶鳴聲,搖晃著葉片做著回應(yīng)。
第十四篇 兩個女人一個家 第八節(jié)
    今天,是老女人去世一周年的祭日。女人手臂上挎著盛著各種祭品的籃子,早早地就從家里出來了。走過菊豆娘家的門,走過更加枯瘦的小河,女人的步履蹣跚而又遲緩。女人十足地是一個老女人了。女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走路上,她沒有閑暇的精力去關(guān)注身邊的景物,菊豆家的門,瘦弱的小河,都離她太遠太遠,它們能走進女人渾濁的眼睛里,卻再也走不進女人的心里。女人衰老得再也沒有氣力打開她的心門了。

    女人開始爬上了。今年的的山顯得格外地高,女人爬一段,就要歇上一大陣。爬爬歇歇,歇歇爬爬。等到女人爬上山頂時,籃子里的紙錢兒已經(jīng)丟落大半了。

    今年的柿樹得了一種怪病,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都枯死了。老啞巴的柿林不在了,可老啞巴和他的窩棚還在。

    柿林不在了,山頂上的兩座墳冢就顯得格外地突出起來。老女人的墳和富貴的墳緊緊地挨著。兩座墳的雜草被拔得光光的,每座墳前放著一束新鮮的小野花。女人緩緩地走向它們,在它們的身邊蹲了下來,拿出籃子里的紙錢,然后,手摸向上衣的口袋取出一盒火柴來。女人的手有些顫抖,劃了好幾次才把火柴劃著了。紙錢在墳錢燃了起來。和紙錢一起燃著的,還有女人的一些話語。女人相信,她的話和紙錢一樣,以這樣的方式發(fā)送出去,富貴和老女人都會收得到。

    女人先對富貴說,富貴呀,有你媽陪著,肯定不孤得慌了吧?我老了,爬不動山了,往后我不能總來看你了。富貴呀——女人有了片刻的楞怔,想對富貴說的話本來是到了嘴邊的,可那些話兒滑滑的,轉(zhuǎn)眼間竟溜走了。女人只好把頭轉(zhuǎn)向老女人的墳,和老女人說著話兒。

    女人對老女人說,你個老家伙,把我變老了,變得沒人要了,你稱心如意了吧?你這個可憐又可惡的老東西呀,你說你本事有多大,你把柿子樹都給嚇?biāo)懒耍鼈兣聯(lián)趿四愕牡,怕你把它們連根都拔了呢。女人被自己的話逗笑了。女人笑得喘噓噓地說,老家伙,天天站在山頂上,看見我公公了?我公公趕著高頭大馬來接你了,來接富貴了,來接你的二兒子啦。你歲數(shù)太大了,天天老這么站著受得了么?要不,坐下來歇歇吧,再罵我?guī)茁,我愛聽你罵我呢,你死了,連個罵我的人都沒有了,我悶得慌啊……火燃盡了。

    女人說,該走了,該走了。就抖抖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陣山風(fēng)吹過來,女人便像一片枯萎的柿樹葉子般,飄搖著舞動著。然后,開始墜,向下墜……

    老啞巴瘋狂地朝著不斷落下的葉片奔跑,他想在它徹底落下之前,用他的雙手托起它。

    落下……奔跑……落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