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情書藏在哪兒了
作者:霍君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一節(jié)
    是的,吧唧兒是一個人的名字。叫吧唧兒的人是我們芝麻村的。我們芝麻村從行政區(qū)域上隸屬于天津,但說起話不是嘛來嘛去的,而是啥來啥去的。在一個戶口本上,卻貌似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個看似和天津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芝麻村,自己把自己滋養(yǎng)得有聲有色,出了很多不平凡的人物。比如,頭號牛人吧唧兒。

    吧唧兒生得很是不尋常。據(jù)說吧唧兒媽生吧唧兒時正在坑邊洗衣服,洗著洗著就覺得身下不對勁了,棄了衣服忙著往家里跑。吧唧兒媽邊跑邊和肚子里的孩子商量,孩兒,聽話啊,千萬別出來,長大了媽給你買包兒吃。這孩子偏偏就無視了當(dāng)媽的祈求,不等當(dāng)媽的進了自家的院子,就探出頭來看熱鬧了,不想眼前的世界一點不都好玩,黑咕隆咚的。一頭大汗的吧唧兒媽抱住寨子前的一棵大柳樹,張著嘴兒喘息了幾口。她大概想蹲下來,然而雙膝剛一做出彎曲的姿勢,急著想見到光明的孩子,吧唧一下子,順著女人的褲腿掉了出來。吧唧兒媽穿的是一條緬襠單褲,別說掉出一個孩子,十個八個也是綽綽有余的。

    吧唧一家伙就掉出來了——這是吧唧兒出生時最形象的描述,也是吧唧兒名字的緣起。

    吧唧兒的名字和那些冠以狗蹦子、套包子、小臭頭、小騷頭的名字相比,算不得有多么稀奇。建國、國慶、友富、福高這樣的名字太正規(guī),是拿來用作大名也就是學(xué)名的。狗蹦子等等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乳名,生命力往往比學(xué)名更旺盛和長久。它會跟著叫這個稱號的人上學(xué),娶妻生子,及至老病而死。

    從小到大,再到老,吧唧兒一輩子都是村里人的焦點人物。許多村里人都說,為啥呢?就因為吧唧兒與眾不同的出生方式。

    吧唧兒之所以成為焦點人物,倒不是他多有錢,威望有多高。牛就牛在一張嘴巴上,吧唧兒善說,而且是善于說大話。東北人管這類人叫大忽悠。善說的人往往都是薄嘴唇兒,這點在吧唧兒身上得到了驗證。他說話時,兩片薄得幾乎透明的嘴唇兒上下翻飛,飛得人眼花繚亂。吧唧兒的本事全用在了嘴皮子上,家里的幾畝責(zé)任田得糊弄就糊弄,老婆子把嘴巴罵歪了也不解決問題。又沒別的掙錢的道道,一家子的日子就過得磕磕絆絆,兩個閨女早早就輟了學(xué)。一份讓大伙看得很清楚的日子,吧唧兒卻能吹出花兒來。嘴頭兒上油光锃亮地出來,人問他吃啥飯,他說燉肉啊。第二天,又是嘴頭兒油光錚亮地出來,人又問,吃啥飯,他說除了燉肉,還能吃啥呢。第三天,第四天,如是。天天吃燉肉的吧唧兒,還做出一副愁眉相,媽的,天天吃肉早吃煩了,趕明兒炒點醋溜白菜去去油膩。忽然有一天,吧唧兒追著一條大花貓打,那花貓嘴巴里叼著一長條的豬皮;ㄘ埍话蛇髢鹤返蒙宪f下跳,就是不撒嘴;ㄘ堅绞遣蝗鲎,吧唧兒越是追著打;吧唧兒越是追著打,花貓越是不撒嘴。吧唧兒的老婆實在瞅不下去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叱責(zé)大花貓,你個饞貓,快給他吧,他得用豬皮擦嘴使呢。

    秘密被老婆揭穿了,吧唧兒惱羞成怒,棄了偷吃豬皮的饞貓,反手插了堂屋的前后門兒,把女人一頓胖揍。其實,吧唧兒多慮了,他即使不插前后門兒,也沒人進去拉架。吧唧兒善于打老婆,和他善于吹牛比起來,并不遜色幾分。打老婆也是吧唧兒吹牛的一個資本,換句話說,只有打老婆這件事是吧唧兒吹牛內(nèi)容里唯一真實的部分。吧唧兒的女人經(jīng)打,不管腦袋屁股的打完了,哇啦哇啦地嚎一通就完事了,一點都不耽誤吃喝。不會像別家的女人那樣,要像模像樣地罷上一頓半頓的飯食,再不就是哭哭啼啼地回娘家。這一點,芝麻村任何一個男人都比不了。時間長了,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恨吧唧兒的女人,這個女人該打,一身的賤肉。心里解恨,畢竟一個村里住著,不好湊到跟前看熱鬧。人就隱了身子,放長了視線,拉長了耳朵,讓噼里噗嚕之聲滋潤一下干渴的心靈。

    眼咋青了呢?

    這就是村里人不厚道的地方了,明知故問。

    要不是沖著兩孩子,早離兒他了——吧唧兒女人咬著牙切著齒。

    這好的媳婦真舍得打,又因為啥呀?

    吧唧兒媳婦是見不得別人說她好的,滿腔子的感動和委屈給了她無窮的力量,讓她有勇氣再把那塊無辜的豬皮供出來一次。于是,抱柴禾的腰就直了起來,準(zhǔn)備讓豬皮在舌頭上亮相了。這時,女人遠遠看見抽著紙煙歇息的吧唧兒,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就趕緊用牙齒將舌頭咬緊了,藏住了差點就露出來的豬皮,又彎下腰去抱柴禾。及至抱著柴禾往院子里走,吧唧媳婦才看清,吧唧兒并不是在看她,目光穿越了她和她懷里的柴禾,向著街上的某個物體奔去。然后固定在某個物體上,眼球隨著物體的移動而旋轉(zhuǎn)。那樣的固定,有著怎樣的癡迷和向往噢,吧唧兒的女人隨著吧唧兒的目光而去,目光的終極之處是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全芝麻村最美麗的女人。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二節(jié)
    墻頭子是村里小學(xué)民辦教師,不教語文,也不教算數(shù),而是教音樂。墻頭子長得白白凈凈,大概老天覺得讓他天天修理地球,實在是對美好事物的一種**,便給了他一副好嗓子,讓他有個謀生的技能。民辦教師墻頭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娶回來一個和他相配的俊媳婦。女人一嫁了男人,先要和自己的兩條辮子過不去,剪成齊脖頸的短發(fā)。墻頭子媳婦卻不,她的兩條大辮子比村里任何一個大姑娘的都要長,辮子梢兒都掃到了屁股蛋兒。沒有哪個人嫉妒墻頭子媳婦,距離差得太遠了,就只有羨慕和欣賞的份兒。男人們甚至都不敢正視墻頭子媳婦,他們怕自己不小心掉進那兩顆烏黑的眼珠兒里,沒有自救的本領(lǐng)被淹死。吧唧兒牛就牛在,不僅僅滿足于夢境里的那點小安慰,他要實實在在地,像墻頭子那樣可以觸摸到女人。把女人摟在懷里的感覺,肯定比一氣兒吃下一碗豬肉燉粉條子爽多了。媽呀,那不是成了神仙了么?預(yù)備——跑!吧唧兒給自己下了命令,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馳在成仙的路上。

    吧唧兒認為自己是絕頂聰明的,他完全有能力有辦法,讓那個想一想褲襠就鼓起來的女人主動地投入到他的懷抱。于是,在成仙這條路上,吧唧兒著實費了一番心思。芝麻村的人忽然就發(fā)現(xiàn),吧唧兒變得勤快了,肩上顫著一副扁擔(dān)的身影,以較高的頻率出現(xiàn)在人的視線里。漸漸的,人就發(fā)現(xiàn),只要是墻頭子媳婦去挑水,吧唧兒的身影也一準(zhǔn)兒會出現(xiàn)在井臺兒上。村里一共有兩口井,東西頭兒各一口。以村大隊部為界,大隊部東部的人家喝村東頭的井水,大隊部西部的人家喝村西頭的井水。沒有誰規(guī)定,是村里人逐漸形成的一個習(xí)慣。按照這個習(xí)慣,吧唧兒該去村西的井挑水,可吧唧兒說村西的井水不好喝,偏要舍近求遠去村東的井挑水。為啥呢,因為墻頭子的俊媳婦總是晃著兩條大辮兒去村東頭挑水。吧唧兒每次“不經(jīng)意”間在井臺兒遇到墻頭子媳婦,都會捎帶腳的做點好事兒,順便多搖兩次轆轤,把墻頭子媳婦的水桶也灌滿了!皳u轆轤的活兒不是女人干的”,吧唧兒一邊吱吱嘎嘎地搖著轆轤一邊自語。他忘了在他挑水之前,每天家里吃的水都是自己的女人用轆轤搖出來的。墻頭子媳婦也不接話茬兒,站在一邊看著吧唧兒搖轆轤。天哪,她沒有拒絕他,吧唧兒心里樂成了一支狗尾巴花。

    誰都看出了吧唧兒的用意,但是誰都認定吧唧最終會母雞孵鴨子,白忙活一場。明擺著的么,現(xiàn)實版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全芝麻村的人只是把吧唧兒的努力當(dāng)成一個大笑話。瞅著吧,我遲早會吃上香噴噴的小饅頭,到時候饞得你哈喇子流八尺長。吧唧兒胸有成竹地告誡嘲笑他的人。也難怪吧唧兒會胸有成竹,他沒有白白地付出勤勞,在一步一步地靠近他的目標(biāo)。在某一個早晨,吧唧兒甚至有了巨大的突破。地點當(dāng)然是井臺邊上。幾乎每天早上伺候走了墻頭子,墻頭子媳婦都會往缸里挑兩擔(dān)水,用來做一天所需。這天的吧唧兒又是先灌滿了墻頭子媳婦的兩只桶,看著墻頭子媳婦默默地將兩桶水上了扁擔(dān),身子往下一蹲,力氣往肩頭上運,眼看兩只水桶快要離地兒時,吧唧兒的手搭了過來。吧唧兒的手是搭在扁擔(dān)上的,但他的身子觸碰到了墻頭子媳婦翹起的屁股上。那兩瓣圓潤的屁股哪里是屁股,分明是彈力十足的彈簧,一下子就把吧唧兒彈上了天堂。吧唧兒幸福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塌糊涂。她沒有躲,沒有反對,說明啥問題呢?天皇老子啊,說明她的心和我是想通的!幸福的吧唧兒,做出了讓他走向幸福**的推理。還等啥呢,趁熱打鐵,馬上行動起來吧。在墻頭子從學(xué)校回來之前,一頭汗水的吧唧兒拎著鋤頭進了墻頭子家里。他是去村東頭的地里干活,口渴了到人家里找口水喝的。真實的鋤頭,真實的汗水,吧唧兒帶著這兩樣道具站在了墻頭子媳婦兒跟前。一通涼水灌下肚,見吧唧兒還沒有走的意思,墻頭子媳婦又去缸里舀水。吧唧兒攔住了墻頭子媳婦,說我不想喝水了。墻頭子媳婦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珠兒爬滿了疑問,你想干啥?

    我想干你。吧唧兒的舌頭根兒一酸,兩泡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滾,和汗水匯合在一起,抱成團兒摔在地上,噼噼啪啪地砸在土地上,濺起一朵一朵的土花兒。

    墻頭子媳婦好像早有心理準(zhǔn)備,表現(xiàn)得很是淡定,她思忖了一下,一會套包子家的要來拿鞋樣子,你后晌再來吧。

    后來的事情是芝麻村人爭議的焦點。那天后晌在墻頭子家里,究竟是等到吧唧兒脫了褲子,還是沒脫褲子,墻頭子才現(xiàn)身的?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支持脫了褲子一說,連褲子都沒有脫,咋就認定吧唧兒是耍**呢。這個問題芝麻村人爭議了整整三年,一直等到吧唧兒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吧唧兒說,不光脫了,還那個了,媽的,蹲一回監(jiān)獄值呢。芝麻村人就說吧唧你就吹牛吧,墻頭子在門后頭藏著呢,他能讓你那個成嘍?

    我就是讓墻頭子瞅著把他媳婦給那個了的!

    有三年牢獄生活墊底兒的吧唧兒,吹起牛來比原來底氣更足了。你看我,可是芝麻村蹲大牢的第一人噢,別人有這本事么?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除了吹牛更上了一層樓,其他的變化,吧唧還是有一些的。他不打自己的女人了。

    據(jù)說吧唧兒是向媳婦做過承諾的。出獄那天,他的女人在村頭的路口迎著他?匆姲蛇髢航K于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女人委屈的眼淚嘩嘩的流。吧唧兒一擺手,說我又沒死,別嚎了。說完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走了兩步,回頭對女人了一句話:往后我不打你了。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三節(jié)
    吧唧兒的兩個女兒也是吧唧兒吹牛的資本。如花似玉的她們是吧唧兒的酒葫蘆,隨著女兒們的成長,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酒香愈來愈濃烈,饞得吧唧直砸吧嘴兒。村里誰家的女兒訂了親,姑爺子拎著大包小包的禮上門來瞧老丈人,吧唧兒全部嗤之以鼻。用他的話兒說,捏著半拉眼角也瞧不上人家。等我閨女長大了,你們瞧好兒吧。村里人從來不跟吧唧兒認真,當(dāng)他的話是一股無味的屁,風(fēng)兒一吹就散了。但是,村里人也和吧唧兒一樣,特別巴望著吧唧兒的兩個閨女快點長大,他們想看吧唧兒家的姑爺子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但是,村里人誰也沒想到,他們會看一場吧唧兒的大笑話。芝麻村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這個結(jié)局,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他們集體被狂歡了一把,媽呀,吧唧兒噢,這回打了自個兒的嘴巴了吧。

    吧唧兒的兩片薄嘴唇兒,被巨大的狂歡浪潮拍在了沙灘上,奄奄一息了。他的大女兒,傾覆了他半生的榮耀?薨,鬧吧,斷絕關(guān)系吧。大女兒的意志是堅定的,攙扶著她的瘸子男人,走出吧唧兒的家門,做足了一去不復(fù)返的架勢?粗笈畠簺Q絕的身影,吧唧兒的心那叫一個瓦涼。一股邪火攻心,病倒在炕上,不吃也不喝。吧唧兒媳婦把一碗雞蛋面端到吧唧兒嘴邊,活爺啊,求你了,快吃點吧。吧唧兒一把推翻了雞蛋面,閨女不回來,你們就靜等著收尸吧。吧唧兒媳婦真的害怕了,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男人在一件事上這么倔強過,萬一要是真出點啥事,小死丫頭子,我非劈了你不可。吧唧兒媳婦哭著天抹著淚兒,蹬上家里的破自行車,去鎮(zhèn)上的瘸子那里找閨女。她知道瘸子在鎮(zhèn)上有一個小修表攤兒,閨女就是去鎮(zhèn)上趕集被他給忽悠住的。今兒個閨女要是不跟著她回來,她就把瘸子的修表攤給砸了。吧唧兒見媳婦走了,伸著脖子弱弱地喊二女兒。

    還在讀中學(xué)的二女兒正要準(zhǔn)備去上學(xué),拎著書包在院子里找自行車,打了兩個旋兒,才想起來,車子被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騎走了。媽再不回來,上學(xué)就要遲到了,二女兒又急又惱,就轉(zhuǎn)了眼淚花子。這時聽見吧唧兒招呼她的聲音,就氣哼哼進了屋子。

    吧唧兒:閨女,給爸煮碗片湯,再上雞窩掏兩白果臥上。行不?你疼爸,不想讓爸餓死了吧?

    二女兒:我媽給你做的你咋不吃呢,誠心眼折騰我?我該上學(xué)了,沒空給你做,餓著吧。

    吧唧兒:你媽給我做的,知道為啥不能吃不?我那是演的苦肉計,好讓你大姐回頭轉(zhuǎn)意。

    二女兒:這事兒又跟我沒關(guān)系,我不給你做。

    吧唧兒:你給爸做了,爸這個禮拜六就給你買新車子。

    二女兒:你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是這個。

    吧唧兒看見二女兒用手做了一個爬行的姿勢。他明白,爬行的那東西是小王八。吧唧兒心里那個氣呀,但是一點轍也沒有,眼下不是求著人家了么。

    其實,就算吧唧兒不求二女兒,叫做換兒的二女兒也不會給吧唧兒好腔調(diào)。吧唧兒的吹牛,吧唧兒三年的牢獄生活,都讓換兒深度地蔑視著吧唧兒。面對換兒的蔑視,吧唧兒早就有所感應(yīng),只是奈何不得人家罷了。這換兒可比不得她媽媽,像黃瓜一樣拽過來就拍打一頓,完了日子照樣繼續(xù)。換兒看他的眼神兒,換兒話語里夾帶的棍棒,他只有小媳婦一樣死受著。他一面盼著他的酒葫蘆們快點長大,一面又害怕酒葫蘆長大。酒葫蘆拿了審視的目光一掃,他就趕緊舉手投降,你爸我可不是吹牛的人,瞅著吧,三個月之內(nèi),新車子保準(zhǔn)讓你騎上。牛人吧唧兒和換兒就好比是鹵水和豆腐的關(guān)系,一物降一物。

    為了提前能騎上新車子,換兒抱柴燒火給吧唧煮了一碗面片湯。吧唧兒吃了喝了,讓換兒將鍋碗刷干凈了,將動灶起火的痕跡消滅掉,復(fù)又躺下,專等著媳婦找回來大女兒,和換兒合謀再演一出大戲。

    沒想到,戲演得過了,吧唧兒差點就一命嗚呼了。事情壞就壞在換兒身上。按照父女兩個提前商量好的,把風(fēng)的換兒一見到媽和姐的影子,就趕緊咳嗽一聲。聽到咳嗽的吧唧兒就從炕上爬起來,把腦袋伸進拴在裸露的房子檁條上的繩套兒里。在換兒看來,吧唧兒的大戲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反正上學(xué)也晚了,不妨就配合著吧唧兒,以觀眾的身份看吧唧兒的戲演得到底有多么精彩。終于,換兒聽見一陣丁零當(dāng)啷的鐵器**聲,不用看,只有她的自行車才會如此痛苦。果然,是媽披荊斬棘地回來了。媽的身后,除了塵土在得意地飛揚,沒有姐姐的影子。吧唧兒的戲豈不是白白地浪費劇本了?換兒惡作劇了,使勁地咳嗽了一聲。

    媽的,老子不活啦!

    隨著一聲絕望的斷喝,吧唧兒的脖子套進了懸蕩在頭頂?shù)睦K子套里。繩子套是吧唧兒蹬著凳子系上去的,腳丫子一蹬炕沿兒,身子就懸空了。沒有了支撐的身子,所有的力量都較在了繩套上。如此,脖子就遭殃了。吧唧眼白兒上翻,舌頭外吐,別說氣兒進不來,想喊救命,“救命”兩字像核桃一樣堵在喉管里,就是送不出去。用腳去摸凳子,吧唧兒不知道,凳子早被換兒搬走了。去摸炕沿兒,那炕沿也仿佛有十萬八千里之遙,就算坐飛機還得坐會子才能到。

    趁著最后的清醒,吧唧兒留給人世間一個長長的嗟嘆:

    此乃天意啊……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四節(jié)
    鬧了一回子險兒,吧唧兒終歸是沒有死去。用吧唧兒的話說,這也是天意,老天不忍剝奪了他的后半輩子的精彩人生。說這話兒時,吧唧兒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成了芝麻村里的牛人。在成為實實在在牛人之前,牛人吧唧兒忍辱負重了十多年年。他曾經(jīng)浪費了大量的腦細胞,幻想著瘸子女婿把修表事業(yè)做大做強,小小的修表攤乘著他的幻想,飛向一片無比宏偉闊大的空間。那個無比宏偉闊大的空間,會讓芝麻村人的嫉妒和羨慕潛滋暗長。背負著一村人傾慕的目光,就算像稻穗那樣壓彎了腰,那種飽脹感足以抵消了上吊遺留的恥辱。是的,吧唧兒也是有恥辱感的。然而,現(xiàn)實不但把他幻想的翅膀折斷了,連毛都給拔光了,眼看就要丟進鍋里煮了吃。絕望的吧唧兒一聲召喚,光著身子的幻想灰溜溜的爬了回來。因為傷勢太重,吧唧兒再也無法將它放飛了。離婚吧?不離。大女兒的態(tài)度很是堅定。和大女兒態(tài)度同樣堅定的,還有她的肚子。鼓了又癟,癟了又鼓。第三次鼓起來,吧唧兒家的房子差點讓鎮(zhèn)里的計劃生育小分隊給扒了。幸虧吧唧兒及時使用了一哭二鬧三抹脖子的無賴招數(shù),才鎮(zhèn)壓住了身披綠大衣腰里別著bp機的那幫人。

    牛人吧唧兒身上的牛氣即使放在放大鏡底下,也難覓蹤跡的時候,忽然間他那個三十歲未出閣的換兒,給他送來了一股春風(fēng)。迎著這股春風(fēng),吧唧兒身上的牛氣癌細胞一樣快速瘋長。

    吧唧兒的二女兒換兒找了個日本人做男人。日本人是外國人,芝麻村人出生的女子們,誰找了外國人?沒有。換兒是第一人。

    換兒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是換兒的心氣特別高,農(nóng)門里的小子們一個都入不了她的眼界。一來二去,婚事就耽擱了,歲數(shù)就大了。吧唧兒惹不起換兒,連咳嗽都不敢大聲,唯恐被誤解為他的咳嗽別有用心。只好忍著,忍到牙疼,疼得受不了了,找個沒人的地界兒,朝著腮幫子搗兩拳頭。有一天在飯桌上,換兒忽然停了筷子,鄭重向吧唧兒兩口子宣布了一件事兒,說她交了一個男朋友。

    哪兒的?

    日本的。

    吧唧兒沒言語,朝著媳婦遞了一個眼神兒。他不敢再問下去,幸虧說了個日本,再一個不高興,一竿子支到美國去,他不是自找沒趣么。好吧,蹚雷的事兒還是交給老婆子吧。

    真的假的?

    吧唧兒媳婦果然勇敢赴死了,她還伸出手摸了摸換兒的額頭,試探一下?lián)Q兒是否在說胡說。

    假的,逗你們玩呢。

    換兒將飯碗墩在桌子上,走人了。飯碗里遺留的飯粒兒受了驚嚇,打了兩個哆嗦,驚懼著抱成了團兒。

    身影在門口消失干凈之前,換兒丟下一句話,你們以為我吃飽了撐的吧?

    ——媽個臭逼的,給我整真事兒呢?

    確定換兒聽不見了,瞠目結(jié)舌的吧唧兒活動了一下牙齒,喊出一句混話來。又轉(zhuǎn)頭對著媳婦兒,你聽見老二說啥了么?嘴巴里含著一口飯忘了咀嚼的吧唧兒媳婦,含糊不清地咕噥,不會是真找了個日本人吧?一說話兒,嘴巴里的飯粒子乘機噗噗嚕嚕地往下掉,早已經(jīng)逝去的花貓的第N代子孫噌地躥過來,將每一顆飯粒子都收入肚囊中。

    ——媽個臭逼的,我成了日本人老丈人啦?

    你瞅你這個騷地盆子嘴,不干不凈的。

    咚——吧唧兒朝著女人的心口窩搗了一拳頭,別管我嘴咋騷,不耽誤我當(dāng)日本人的老丈人!哈哈……

    可憐他的女人,被他的一記重拳掀翻在地,半碗飯全扣在了身上;ㄘ埖牡贜代子孫喵的一聲呼哨,快樂地跳上女人的身子,大啖起來。

    吧唧兒才不管呢,他要笑,他要大笑,他要狂笑。笑彎了腰,笑痛了肚,笑出了一串響屁。笑著笑著,吧唧兒哭了。淚水一對對,一行行,仿佛他的眼窩是兩眼深泉,淌個十年八年的也淌不完?蘩哿,哭夠了,吧唧兒抱住還仰躺在地上,被他的表現(xiàn)弄得迷迷瞪瞪的媳婦兒,把頭拱進媳婦兒的懷里,奶聲奶氣地問了一句:

    老婆子,你說這是真的么?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五節(jié)
    吧唧兒家有了動靜,而且還是大動靜。為了迎接日本女婿,吧唧兒家的地換成了地板磚兒,墻上貼了壁紙。吧唧兒忙里又忙外,近年來有些駝的背部,像被捋直了的鐵板,直溜溜的了。吧唧兒進進出出的和人打著主動式的招呼,這不日本姑爺要來了么!言語里,神態(tài)里,動作里,眼神里,唾沫星子里,都透著熟透了的驕傲。有人問他了么?沒有。大家都知道吧唧兒有了一個日本女婿,也都知道他在為迎接日本女婿做著前期工作,而且吧唧兒家的發(fā)生也的確成了熱點新聞,熱得都沸騰了,咕咕嘟嘟直冒泡。然而,人卻存了心不給吧唧兒面子,當(dāng)著吧唧兒絕口不提吧唧兒日本女婿的事。芝麻村人見不得吧唧兒卷土重來的牛氣,過去的吧唧兒是無事生有地吹牛,現(xiàn)在是攀上了日本女婿真牛。吧唧兒的真牛讓所有芝麻村人極度不爽。所以,他們背后的熱議大多是發(fā)泄情緒,表達對此事件的深度不滿。侵略中國,南京發(fā)生的大屠殺,種種日本人發(fā)生在中國的罪行,都被人從記憶里搜尋出來。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吧唧兒是個賣國賊,忘了國仇家恨,自己的女兒就是喂了**,斷然不會找個小日本兒。人集體的冷淡,并沒有打擊到吧唧兒。吧唧兒的牛氣已經(jīng)沖天了,豈是一群庸俗的人能掌控了的。切。

    日本女婿上門這天,吧唧兒早早就在院門口外拉起了紅色的條幅,上邊寫著“熱烈歡迎尊貴的異國客人”。條幅上的“客人”兩個字,是吧唧兒經(jīng)過慎重推敲定下的。換兒還沒正式過門兒,不能叫“女婿”。掛完了條幅,從頭到腳一身新的吧唧兒,顛兒顛兒地奔了村東的路口。這條路線,也是提前設(shè)計好了的。進村有兩條路,一條是村南的柏油馬路,一條是村東的土路。按說吧唧兒沒有道理放著好道不走,但是吧唧兒有吧唧兒的心思。走村東頭的這條路,會從墻頭子家的門口經(jīng)過,吧唧兒知道每天墻頭子媳婦都會在門口看孫子,他要讓那個設(shè)計把他送進大牢的女人親眼看看,看看如今的他是多么了不得。女人的眼里一定會是快要溢出來的羨慕,那時的他,會裝得沒有看見女人,昂著頭從她的身邊經(jīng)過。吧唧兒說服換兒的理由是,從南頭進村太顯眼了,他們家是低調(diào)的,不希望招來別人的嫉妒。尤其是套包子,天天在南頭的村口和人閑聊,他老子可是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的呢,撞見了不好。

    讓吧唧兒心花怒放的是,他去東頭的村口迎接日本女婿時,看見墻頭子媳婦如他愿的在街上看孫子。風(fēng)華猶存的女人還看了他一眼,沒錯,是看了他一眼。媽的,我要讓她把腸子都悔青了,脫了褲子跪在地上求我,爺爺我的那個家伙連頭都不抬一下。這才叫爺們兒!吧唧兒挺著驕傲的脖子,在村東的路口做著無盡的遐想。

    等人是最難熬的,好在吧唧兒有美好的遐想作伴兒,時光過得倒也蠻快。約略站了三個多小時,將近中午了,吧唧兒才見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緩緩地朝他駛過來。吧唧兒只認得夏利和桑塔納的標(biāo)志,這輛車顯然不是。它一定非常高級,夏利跟桑塔納算個屁,看來,他的這個日本女婿很有錢。果然如吧唧兒所料,車子駛到吧唧兒跟前停住了。換兒將車窗子搖下來,從里邊扔出一句話來:我媽呢?

    你媽在家做飯呢,雞鴨魚肉要啥有啥。吧唧兒邊回答,眼神兒邊順著敞開的車窗溜進去,想看一眼他的日本女婿長啥樣子。他發(fā)現(xiàn)車里有兩個男人,開車的年紀(jì)較輕,和換兒坐在一排的看樣子比他小不了多少。吧唧兒快速在心里推算出來,肯定年輕的那個是女婿,上歲數(shù)的弄不好是女婿老子。這個換兒,不提前說一聲呢。

    別做了,去酒店吃,趕緊把我媽叫來。

    我去叫你媽?

    吧唧兒有點不確定自己耳朵得到的信息。按照他的推理,日本女婿會下了車,恭恭敬敬地把他讓到車里,然后他們一起坐著高級的小轎車,一路駛到自己家門口。前邊的座兒不是空著么,他就坐在那里,盡量把臉露出去,好讓墻頭子媳婦看到他;蛘,他干脆不坐車,在前邊引著,這個方式讓墻頭子媳婦看到他的幾率更大。

    我去叫你媽?

    眼看計劃要落空,吧唧兒不甘心地追問了一句。
第十六篇 牛人吧唧兒 第六節(jié)
    在城里的酒店里,換兒指著吧唧兒和吧唧兒媳婦向她身邊的老者介紹,這是我父親和母親。又指著身邊的老者向吧唧兒和吧唧兒媳婦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還沒等吧唧兒反應(yīng)過來,換兒身邊的老者站起來,給吧唧兒鞠了一個躬,大著舌頭說,您好!

    吧唧兒還是沒反應(yīng)過來,換兒說這個老頭是她男朋友,啥意思?吧唧兒媳婦在一邊捅了一下吧唧兒,吧唧兒才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機械地吃飯,機械地笑。吧唧兒不知道自己吃得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坐在桌子后邊吃飯的人是誰。這個人長著和他一樣的面容,叫著和他一樣的名字。但是,他看上去是那么陌生,一點兒牛人吧唧兒的氣質(zhì)都沒有。

    這個人是誰?

    后來,吧唧兒經(jīng)常指著自己問媳婦兒。

    是吧唧兒啊。媳婦兒一遍一遍地回答他。

    不是,吧唧兒多牛啊,這個人肯定不是。吧唧兒一遍一遍地否定著。

    村里人也都覺出來了,吧唧兒真的有點不像吧唧兒了。芝麻村人說,怕是跟范進中舉一樣呢。吧唧兒承受不了巨大的歡喜,神經(jīng)就和范進似的跑偏了?磥砝显捳f得一點都不假,命里該你得三尺,享受不了一丈噢。

    一個夏天在人的唇齒間,還沒來得及冷藏就過去了。秋天的時候,吧唧兒家再次成為了芝麻村人的焦點。本來遙遠的只是出現(xiàn)在新聞里的釣魚島事件,因為吧唧兒有個日本女婿,忽然間就拉得很近。人議論的主題是,萬一中國和日本打起來,吧唧兒的女兒和女婿到底是向著中國,還是向著日本。

    吧唧兒啊,你是當(dāng)賣國賊,還是大義滅親呢?

    吧唧兒啊,誰叫你找個日本姑爺子,這下成了漢奸了吧?

    吧唧兒啊,黑夜睡覺小心人咋了你家玻璃噢。

    ……

    吧唧兒不語,垂著頭走路。仿佛芝麻村人說的話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仿佛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數(shù)天后的一個上午,芝麻村人看見吧唧兒坐著一輛出租車出了村子。人就開玩笑說,吧唧兒怕是坐著出租跑到日本去了吧。

    這是吧唧兒平生第一次打出租,坐著出租的吧唧兒直奔了女兒的公司。他沒有去過女兒的公司,但是他知道女兒的公司在哪兒。

    對著門口的保安說,換兒是我的女兒,保安就做了個放行的手勢。吧唧兒的眼尖,一下子就看見院子里停放的那輛黑色小轎車。小轎車的屁股上畫著四個圈圈,他認得它,那天換兒和日本女婿回家就是坐著它去的。

    停下——吧唧說。

    出租車就停在了四個圈圈的身邊。吧唧兒從車上下來,懷里抱著一塊石頭,走到四個圈圈的跟前,用盡了身上的力氣,將石頭高高地舉起來。

    接下來,很多人都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砰——

    警察把吧唧兒帶走的那天,很多芝麻村人都來給吧唧兒送行。那一刻的吧唧兒威風(fēng)極了,**挺得高高的,脖子梗得直直的,儼然一副大英雄的姿態(tài)。

    吧唧兒又變回了牛人吧唧兒。